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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小号了吗完美主义者

【剑维】入剑门(八)

*万众瞩目(其实没有)传统武侠年度力作(不传统也不算力作)欢喜冤家(不欢喜)狗血探案(这个没几行)恋爱(这个的确有)轻小说!

*有剑雪兄妹设定,本章有黑蓑人物出场(鞠躬

*本篇2w2,全文19w3,极其崩坏狗血恶俗,充斥大量胡言乱语胡编乱造,请谨慎阅读(鞠躬

  


“诶,换职了,干什么呢?”

披甲的卫士抬了抬下巴示意:“你看那人,养猫,还给猫缝了衣裳。看着怪好玩的。”

山道上,怀中抱猫的青年正四下张望。

他臂弯里那只灰白毛的狸奴身上披着件精绣的兜帽,背着自己的小小荷包。先头出声的卫士推了一下同僚:“看上去像是都中那些贵胄子弟,他们这些人喜怒无常,你小心说话。”

“知道知道,...

*万众瞩目(其实没有)传统武侠年度力作(不传统也不算力作)欢喜冤家(不欢喜)狗血探案(这个没几行)恋爱(这个的确有)轻小说!

*有剑雪兄妹设定,本章有黑蓑人物出场(鞠躬

*本篇2w2,全文19w3,极其崩坏狗血恶俗,充斥大量胡言乱语胡编乱造,请谨慎阅读(鞠躬

  


“诶,换职了,干什么呢?”

披甲的卫士抬了抬下巴示意:“你看那人,养猫,还给猫缝了衣裳。看着怪好玩的。”

山道上,怀中抱猫的青年正四下张望。

他臂弯里那只灰白毛的狸奴身上披着件精绣的兜帽,背着自己的小小荷包。先头出声的卫士推了一下同僚:“看上去像是都中那些贵胄子弟,他们这些人喜怒无常,你小心说话。”

“知道知道,不过这个时候,他们这帮公子哥最爱去乐游原上跑马击球,怎么这人偏往犄角旮旯里钻了。这地方最是荒僻,怕不是走错了。”

他话音刚落,青年就抬步拾级而上,直直向他们俩走来。两个守卫都是一怔,随后面容微凛,手中长戈在地上一立:“来者止步。”

青年步子一顿:“呃,两位,问一下,这里现在不让进了吗?”

他口中所指,正是两名甲卫所守,藏在洛都郊外玉虚山上的小道观。

国朝道门恩荣,历代未有。一应道观修筑皆精工妙作,不惜资财。每逢盛日,信众如云。但是这间坐落山中的观宇却颇显陈旧寂寥。三进道观,檐上结了厚厚一层灰白蛛网,依稀可见砖缝内丛生的青黄杂草,几株古木上都能看见燕雀筑巢。一阵风来,不知是小鼠结队,还是野狐出没,蒺藜偃伏,留下一串兽迹。

“众浮观藏纳道典,几年前传出失窃走水之事,致使典籍受损。所以都中特派兵士前来护卫。”

大概是他看上去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卫士动作微微松懈下来,抱着不得罪人的态度,平和同他解释两句。

“如今这里不让生人进,想要入内,需得玄都观的手谕,公子请回吧。”

青年若有所思道:“这样啊......那打扰了,打扰了。”

他怀中的猫轻轻喵了一声,他捏了捏小猫的后颈皮,笑了笑:“我先告辞。”

片刻后,丹阳郡王翻身落在荒草丛上。猫轻巧一跃,肉垫无声搭在他肩头。就这样偷渡入观的一人一猫借着午后的光线打量这间已经传承百年的老道观,同时嘶了一声。

“怎么都破成这个样了。”

萧然用一只前爪推了推粽子的侧颊,示意他往左走,粽子把他捞下来:“行,速战速决。”

萧然指的是间三层木楼,虽然年岁日久,梁枋上的彩绘黯淡剥落,但仍能看出昔日素雅而颇具韵致的旋花。猫已用绝佳的耳力探知其中无人,粽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小楼正门落锁,他索性跳上楼顶,轻轻推开顶层的窗户。

萧然先一步跳了进去。

猫动了动鼻翼,用细软的叫声确定并无危险。

一人一猫就这样光明正大做了梁上君子。

一阵风来,木楼中发出如海潮的叮当轻音。

一眼望去数之不尽的藏书列布青檀架上,每一轴中都悬系玉骨牙签,正随风琅然作响。虽然外面看上去陈旧,但木楼内部却浑然如昔。书轴新若未触,青檀净而无尘,牙签锵声如冰似玉,四角的铜镀金博山炉中焚爇着清淡悠长的旃檀之香。 

但两位不速之客委实没有仔细欣赏的心思。

无需多言,两个人分别向东西两侧奔去。粽子随手抽出一本,扫了一眼,又塞回原处。萧然也叼着书轴中的牙签落地,爪子一推。一人一猫就这样在清静洞天里到处翻翻找找,晃的那些象牙白玉的书签叮当声不断。

“我靠,早知道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记清楚了。”

粽子看着书轴上的大籀,深觉牙疼。

但再牙疼也得干,萧然缩小了范围,跑来找他。猫奔跑在一列又一列书架上,却倏然间停下脚步,双耳敏锐一竖,随即向后翻折,纵身跃到粽子身侧的书架顶端,蓝瞳中有莹光一闪而逝。

粽子也听到了响动。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似乎只是例行巡视。让他一时间有些迟疑,是要找个地方和萧然躲一下,还是原路避出去呢。

很快,那道声音就消失了。

粽子神色一凛,与萧然同时觉察到不对。

脚步就像陷入流沙一样,某一刻在他们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毫不迟疑地,他一把自腰间抽出折扇,如抽刀出剑。扇骨于指尖一转,直直冲身侧而去,其间竟有金玉振鸣之音。萧然周身亦有淡蓝色的符文浮现,流光宛转,明灭不歇。猫带着这身玄奥符文闪身向下扑去。小楼之中一时风起,牙签琳琅之声大作,纷然如春夜骤雨。

他们这一击配合无间,迅捷悍厉至极,照理来说全江湖都没几个能挡住。但偏偏来者似乎十分熟悉行招走势,扇骨顶端与厚脊重剑相撞,传出一声闷响,犹如黄钟大吕。一股苍郁厚重的劲力顺着扇骨传到粽子手腕,让他五指一震,掌心发麻。就在同一瞬间,六枚黢寂的玄色微尘似星斗周流,自来者周身逐渐扩张,最后自成一个小世界。一颗流转的微尘撞向萧然,原来轻灵迅捷的猫像周身被无形之力桎梏,竟然直直向下坠去。

然后被人一把提住了后颈皮。

“卧槽。”

粽子看清了来人。

郡王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卸了力道,甩甩还有点发麻的手:“早知道今天是你,我们俩就不费劲钻窗户,直接就从正门进来了。”

他面前的人把萧然的兜帽戴正,然后放回他怀中。

他披着一件道袍氅衣,衣领襕边暗红,绣缀雷纹。这件道袍对襟,长同身,风来鼓起大袖,衣带如云,飘逸已极。加上淡漠舒隽的五官,更显一派高士风致。偏偏这样的羽流,右手提着一把有半人高的厚脊大剑,剑上重重伤痕,像风暴中心走闯而过,血雨腥风中百战方归。

“有玄都观手谕吗?真人给你批过吗?仗着轻功擅闯众浮观是吧粽子,明天御史弹劾,把你郡王爵撸了。”

号角鸽把剑往书柜旁一靠。

粽子哈哈假笑两声 :“你们家破到杂草没人修了,香火都收不上来,还指望真人。真人巴不得明天这里就一把火烧了,他立马安排人给你这里老老少少打忏往生。”

能这样熟稔地彼此诋毁,往对方心窝子里戳,粽子与众浮观这位现任观主,自然是非一般的熟人。

真人出世,道门大盛。但真人受敕之前,世上自有源流百代的巫觋方术,周易参同,三清上尊。

号角鸽正经算起来,要比粽子他们这一代还大半辈。粽子刚刚受封郡王浪游的时候,他已经认真在家里备考几年科举,连过县试府试,准备走上白天尸位素餐,晚上回家洗碗的光明大道。怎奈就是那一届,有人借科举舞弊生事,牵连甚众,把他卷了进去。号角鸽回家立马打包收拾行李,为明哲保身进山避祸。就是这一进山,他被众浮观的老道看中,收做入室弟子。这下洛都少了个背锅牛马,玉虚山上多了新晋道士。

不过好景不长,等他刚刚适应了身份转变,真人来了。

版本大变。

真人对他们这些三清的旧弟子态度很暧昧不明。在一方面自然是表示大家同源所出,当勠力同心,共扬至道。另一方面,他们所承袭的许多道藏都开始被潜移默化篡改,诸多弟子也转投至真人门下。众浮观的情势在这种频出的暗招打压中每况愈下,原本作为三洞经书所藏福地。有藏书楼三座,典籍不可计数,但渐渐只剩下了他们所立的这一栋。

几年前,号角鸽的师父羽化,就剩下他守着只剩老弱病残的道观,空担众浮观观主的名号。

萧然分别给了落魄道士和落魄郡王一巴掌,打断了他们俩毫无意义的互啄。

号角鸽看了眼窗外天色:“我提醒你,再过一刻,我师叔就醒了,要来楼里遛弯。”

粽子也不多废话:“我要看命书。”

“谁的?”

萧然指了指皇城方向。

号角鸽的神情第一次有了细微变化,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波动:“不行。”

“通融一下。”

“我当时跟师父在三清像前发过誓,绝不对人外泄,不然就要天雷亟顶阴孽缠身。”

粽子呃了一声:“你现在这个运道,跟阴孽缠身,我觉得区别不大,可以再牺牲牺牲。”

号角鸽抱臂倚在窗边:“我懂了粽子。你千里迢迢从陵江回来就是为了害我的。原来阴孽缠身指的是你这个阴孽,我能现在大喊真人救命吗?”

郡王养了那么多年猫,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先一步投降:“有正事。”

萧然也在旁边喵了一声。

号角鸽从上到下,细细看过他们两个,理了理衣袖。

“正事是什么?让你这种之前死活不信命的人来翻命书。”

粽子也不瞒他:“我现在也不信这套,只是命书不仅是命书。当年你们家老爷子也是受一段时间盛宠的,既然批命,少不了录事,我只是想在里面找些线索。陵江事情闹那么大,我不信你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他灵光乍现,抱起萧然:“而且萧然又不是人。你灵活一点,这也不算犯戒。”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牙签偶尔零落几声碎玉响动。

“玄列四一二八。”

号角鸽忽然道。

粽子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而开完后门的观主恍若无事地起身,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诶,你去哪?”

“三清殿前面供香烛果品的盘盏收上来了,我得去洗碗。”他的声音遥遥传到粽子耳中,“至于是不是有哪个小贼趁这个机会偷入书阁,我就不知道了。”

粽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啧了一声,与萧然直奔那列青檀书架。

命书,与紫荣观分庭抗礼的占命之术。老观主羽化,众浮观淡出洛都贵人的视线,号角鸽带着最后一批弟子玉虚峰上明哲保身,将之没入道藏林中。

粽子指尖自书架上划过,一把翻开了这卷写在木简上的书轴。

那样多的熟悉名字拥到他眼前——在京郊猎场被射杀的老三,尸骨为猛兽扑咬,下葬时只剩残肢;自知无望自焚于火中的老二,连带府邸妻儿,全部烧作焦骸。老四,老八......还在病榻上挣扎,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饱受折磨的老五......

再回首望过,已经是尸骸流离,锦绣灰堆。

粽子展卷的手渐渐慢下来。

葬在故纸中的灰败文字,终于在他摊开下一支简牍时迎来了转折。

他看到了自己。

丹阳郡王,雪石烁火之命。

原上砺石,烁火一刹。

沉埋雪原上的火石,在最后一刻,终于因碰撞迸发出耀眼星火,照彻浩荡川冰。

萧然用毛茸茸的脑壳顶了顶粽子,粽子回过神,轻轻揉了揉他。

连他都录入其中,那剑圣呢?剑圣的命数又在哪里?

看木简的速度又快起来,在掠过某一行时,动作倏然停住。

他终于在这段酷烈血腥的春秋命史中的那个名字。

七皇子,露映空花之命。

粽子愣了下。

萧然喵了一声,望向他的蓝色眸子中有些不解。

“露,映,空,花。”

他复述了一遍:“不是破军降世之类的?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好词。还是说有什么我们两个丈育不懂的意思?”

但他的确不是为了虚浮的命数之说而来,把疑问压在心底,继续看下去。这行批语后的确随笔记载了老观主初见,并为七皇子批命的一些小事。那时剑圣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大病,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正在宫内静修。明德皇后为此心力交瘁,向前来为儿子占验的老观主请教寄命穰灾之法,事后又赐了众浮观檀香、零陵香等香料千斤。老观主彼时见到这位洛都飞霜宫的女主人素衣无饰,面色苍白而憔悴,让方外之人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当褪去所有的妆点后,她只也不过是一个为儿女耗尽心力的母亲。

萧然转了两圈,尾巴绕过粽子手腕,让他回过神。

“的确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跟父母进宫时候很小,剑宝那时候也没比我大多少。和现在比,他体弱多病太多,稍微大一些才好转。”

特别拨至七殿下身边的玄衣卫士沉默为远道而来的丹阳郡王一家引路,他看见坐在潭边,穿着白龙章服的瘦削少年。时隔久远,很多事粽子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个时候的剑圣实在清癯病弱,好像光稍稍一映,就要化在初春的风露中。父母在与小少年寒暄,他无聊,瞥见对方腿上摊着一册书,书页上零散的几个字,说的是菩萨有四事法,得化生千叶莲华,中立法王前。

他敲了敲太阳穴,又把那段话读过一遍。

“不对,总感觉有哪不太对。”

萧然也有同感。

粽子把过去只言片语拼起来:“他小时候多病,进武库,再入江湖......之后武功内力一日千里,问仙战夺魁前,已经完全看不来幼年体弱了。”

“露映空花、露映空花,”书轴敲在他掌心,“所以说干嘛非要做这个谜语人,还得去解一下这道签文。”

命书敏感,众浮观在洛都贵人而耳目下先低调求存,粽子也不愿停留太久,让号角鸽难做,因此准备将书放回原处。

没想到猫用爪子拨弄两下,阻止了他的动作。

“怎么了?”

萧然让他把书轴摊在地上,毛茸茸的白山竹将命书向后推开,直至最后一行字重见于天光之下。

“这是......”

粽子瞳孔猛然一缩。

九公主里雪——龙雀覆天之命。


-


院落正中,披着道袍的观主双手拢在袖中,正对着一株老榕树出神,眼中很淡。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

“哦,看起来不仅没解惑,疑问还更多了。”

粽子没有废话:“露映空花是什么意思。”

号角鸽转过身,榕树枝冠成盖,笼罩在他头顶。满树枝叶粲然,微风过处,一片碎金。

“露映空花,露是空,花亦是空。夜露天明则晞,空花处水无根。”

丹阳郡王看上去狠狠被哽了一下:“你就不能.....”

换个人能懂得词来解释。

“不能。”号角鸽语气平平。

“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谁有这道批文,那只能说明,他的确没什么好命。”

他看着粽子的表情:“你有点动摇了,粽子。”

粽子没有接话。

折扇在他指节间转过一圈,最后握在掌心,如持刀握剑。

他忽而道:“里雪是不是之前找过你。”

号角鸽眼神无波,神情也没有变化。但粽子像是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答案:“我大概能猜到里雪看过之后说的话。”

“命这东西,我信则真,不信则假。”

他微微偏头:“这次收获不小,麻烦你了。等事情结束,叫上剑宝,请你去流星飞店里喝茶,吃涮牛肉。”

号角鸽:“我是道士。”

粽子带着翻墙前回看了他一眼,眉梢微挑:“所以你喝茶,我们吃。”

命这东西,我信则真,不信则假。

观主重新在三清像前供奉香烛,望着隐没在云烟后身居三十六天上的三位道君,指尖摩挲了一下袖中盖着雪花印的小笺。

观外沉重的铁甲碰撞声再度响起,是专为“护卫”众浮观的洛都卫士又来换班了。

号角鸽将那枚小笺放在烛火上,在三清注视下,雪花纹于火中亮起耀目的金光,随即化为青烟一绺,袅袅散于天地。

“要起风了。”

落叶飘落阶下。

“不过起风也不错。”他对着三清俯身稽首,“毕竟龙雀当乘风而起,翼展方能蔽天。”

  

  

“入城,死。”

夜中鬼城,剑圣仿佛坠入滔滔翻腾的血海中。

在几乎将人溺毙的赤色里,他听到如玉如琥珀碰撞的节节轻响,他听见锐器划破丝绒薄罗传出的微声,他听见泉涌成溪,淌过耳畔。鬓发浸在粘稠的川流中,贴上肌肤,泛起一片滑腻切骨的寒意。

他听见剑声。

琥珀珠玉的轻响是森白的骨骼琅琅相撞,划破丝绒的乐音分明是剑刃平滑没入脂肪。血水从脖颈青茎般的血管中喷薄而出,带着人躯体最后的热度灌入眼眶,又转瞬冷却凝固。像蛇慢慢蜿蜒过表皮,留下鳞片宛然的皮膜。

他听见了剑声。

死寂诡谲的幽城在这一刻万籁同发,万声齐鸣!方才鬼怪横行,满城追逐,围猎没有两张面孔的异类,已经足够令人心但俱颤。可如今,他面前白发的妖鬼单人携剑,就足以划剖出远超先前,酆都黄泉,十八地府的异景。

因为那是庶人剑。

那是庶人剑的剑声!

她没跟你说过,那段时间你既会被一阵莫名其妙的箫声控制,又能用出来庶人剑?

纯白的羽箭破空而去,被剑气从中切开,像劈落一颗星辰。

庶人剑学成必要人命祭剑。就算......于人于己百害无利。你什么都不提......到底想做什么?

庶人剑。

散碎的词句狠狠插入脑内,玄色的剑锋扫上脖颈,剑圣一个铁板桥折腰避过,喉上却分明一道刺目的血痕。他手中长弓一转,弦上银光大盛,直直向对方劈过。但学此剑者,以攻代守,宁伤不退,生生逼前一步,反手挑弓,剑气与长明雪鉴毫芒的弓弦碰撞。弓弦与剑气在空中震荡咆哮,像两头彼此撕咬,不死不休的猛兽,奏出只有他们,或是只有他能听见的杀伐血战之音。

两人同时后退两步,白发妖鬼瞬息止住身形,再迈步出剑!

剑锋扫、点、拨、劈、砍,血海翻波。剑圣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撕扯出野兽搏杀才有的伤口。比起持剑的妖鬼,他还要护着怀中的小维云斯,因此行动愈发受制,只能一避再避。但这恰好是与庶人剑对敌的大忌。剑刃直直砍向剑圣头颅,被长明弓臂死死挡住。剑圣的小臂轻微颤动,手背绷出青筋,与那双一模一样的血红色瞳孔对视。

其中有毫无保留的杀机。

他瞳色一沉,运起全部内力,白光如天河倒转,自无星无月一片沉凝的天穹撕开一道裂缝,接引来磅礴潮汐。剑圣借着这一刹时机拉开距离,轻轻将孩子放在树旁。

等再转过身,他毫无保留地向对面张弓。

长明振弦,三箭连出。

三箭呈品字型冲白发妖鬼而去,在半空发出风雷般的怒音,仿佛缠尾腾云的白龙。星汉倾流,为骋风驭云的八部仙佛鳞角镀上一层耀目的金光。

庶人剑在同一时刻直指剑圣心脏。

剑气于半空凝汇无数似真似幻的虚影,环绕在衣角翻飞的妖鬼身侧。如阴魔幽浊狂舞,如毗舍阇、如鸠槃荼,如夜叉遍城尖啸,张开狰狞赤目。

“散。”

半空的箭羽散如星霜骤雪,半空的白龙徘徊腾动,同时向妖鬼怒啸俯冲。苍然博大的阴阳二气在瞬息封死他周身全部退路,大国手落子全局,覆天网而周。

天地纹枰,弈剑如棋。

此情此景,妖鬼却仍未避锋。

一滴、两滴、三滴......满城血雨自地面升起,仿佛天地、清浊、黑白,统统在这一瞬颠倒逆转。白龙与阴魔搏杀,血雨在半空拉长为尖锐剔透的剑气。剑气纵横呼啸,扰动罗网。妖鬼横剑,当空一划,硬扛剑光所化的白龙,纵步而出!

就仿佛早知道他棋子的落点。

在泼天的血色中,剑尖拂过地面的嘶砉声响像是直敲在剑圣颅骨中。他看到那个黑衣身影如同疾光迅电,而他的剑尖所指——

剑圣瞳孔骤然一缩。

毫无迟疑的,已成本能的,他冲靠在树旁,正陷入熟睡的孩子奔去。

一声沉闷的响动。

剑锋划开肌理,分剖血肉。那是清浅的,细微如丝绒的斩切声。森白色的骨骼暴露在外,随着剑锋抽出,血漫天飞溅。

剑圣连一声闷响也没有发出。

他怀中抱着孩子,生生为他挡下这一剑。左肩的伤处可怖如凶兽利爪撕扯,几乎瞬间染透了他的白衣。青年发尾浸血污,身上是大片泼溅的血色。似乎终于被这片赤红的海同化,与他对立的那半身更近一步。

他用弓臂反手拨过玄色长剑,仿佛感受不到连骨头都被剖出的剧痛,终于暴怒。

“你他妈疯了!”

是的,疯了。

如果我非我,那为何对镜观照,如影随形。

如果我是我,那我怎么可能会杀他。

我怎么能杀他!

那把剑上,终岁灰蒙的某个切面又随主人的动作抖落埃尘,映出两双连最微妙弧度都别无二致的眼。当剑锋擦过长明,他分明听到濛濛空响,像是像是灰雪漫天,有人轻轻敲向已经朽败的晨钟。

三千世。

自色界之初禅天至大地底下之风轮,自日月须弥至三十三天。三千大世界,为一佛国。

这三千世中,可有你的身形?

......没有。

是的,没有。

深藏已久的剑,陨铁万锻,其质如曜石,对光能看出剑身上细碎的截面。在不知多少个日夜中,他都曾与沉默黯淡的剑对视,但上面永远映不出他完整的影子。

他唤不醒这把剑。

他与天风地脉,三千世界无缘。

这浮生瞬息,积压已久的记忆翻涌而起,仿佛海水扬波。他无以思考,被凌迟的痛感折磨。

他心口一空。

那一刹,剑圣能感受风游过他心脏的空洞。

妖鬼将这把无法镌刻他们身影的剑抽出,任由血顺着他脸上斑驳的烙痕与金铁面具滴落,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凄凄古血生铜花。

那些回忆像是双翅失去磷粉的蝴蝶,重新被钉死在地面。

剑圣侧着身,用最后的力气把孩子裹在怀里,缓缓倒下去。

......

滴漏倒流,时晷逆转。思绪飘飘如浮云端,明光逐渐充塞眼前。

棉被蓬松而柔软,药炉上的陶罐有清苦药香袅袅外散。杏花映上窗棂,一垣之隔,他恍惚望见了两道逆光的身影。

“......症候就是这样。”

“他......与我设想并无二致。”

是大夫,还有一道陌生的,沉稳的男声。

声音如在天外,又近在耳畔。他侧过头,发丝垂落。男人的五官模糊在光中,只能看见他腰间的玉蝉泛出莹润的碧光。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落到耳畔都变成碎叶坠地的声音,他大脑昏蒙,直至那道男声最后一句话传到他枕边。

“那现在主掌他躯体的,是善魂,还是恶魂?”

剑圣猝然惊起。

“你醒啦。”

他对上了一双明澈的金瞳。

孩子坐在床沿上看他,额心那弯银月随着他动作一晃一晃。

“你......”没有受伤吧。

后半句话被剑圣咽了下去。

因为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左肩的撕裂伤就像是一场幻梦。而孩子的神情如初,看不出任何夜晚在鬼城所见所知留下的阴霾。

剑圣顿了顿,问他:“我怎么了?”

“阿娘给你施针,然后你就睡过去了。趁这段时间,舅舅和阿娘给你做了会诊。”

“那个,”他戳了戳剑圣,“谢了,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能捉完虫子呢。”

他果然没有记忆。

剑圣的心微微一沉。

“我能拜会一下,另一位大夫吗?”

孩子愣了一下:“你说舅舅吗?他不在。给你看完诊之后,他就又出城去了。”

“那他叫什么名字?”

“你不会之前见过舅舅吧,”孩子嘀咕了一句,但还是依言向他道来,“贺古,我舅舅叫贺古。”

这是个苗名,也是剑圣全然陌生的名字。

当然,对于他现在的记性而言,诸事都无所谓陌生不陌生。但心底那种隐约感触告诉他,他之前的确从不曾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名字像是一块石头坠落在他的心潭,激不起丁点涟漪。

来到这里的所有经历同时纷杂向他涌来。白天的城,夜晚的城。失去夜间记忆的小维云斯,另一座城中的他自己......剑圣捂上额头。小维云斯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头疼吗?”

他冲剑圣抬起手。

从小就偏清瘦,感觉是就是那种会把不喜欢吃的菜埋到碗底的孩子。他们这一族远在山林,于连户的竹楼木屋间錾精巧至极银饰。所以孩子细瘦的手腕上也悬了银镯,镯子下挂着的两枚小银铃随他动作琅然作响,但雕花神秘幽邃,风格大异于中原。

那是一条衔尾的蛇。

“我没事,我......”他的目光从那枚镯子上一闪而过,“我有事想找大夫,她有时间吗?”

......

“善魂,恶魂,”女人抬起头,“你听到了?”

剑圣点点头。

女人放下竹笔。

“这是贺古的积年研究所得。”

她让剑圣落座,提壶给他倒了杯花茶。

“我们两个少年出游的时候,曾经在镇上目睹过一桩异事。

一个男人杀兄后被官府当场缉拿。但是却争辩说杀死兄长的并不是他。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自己手持尖刀,捅入兄弟的心脏。”

“这是他为脱罪而想出的说辞吗?”剑圣问道。

“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在他收监准备执送洛都这段时间内,我们走访了街巷。所有街坊邻里都说他们兄弟自幼失怙,彼此扶持长大,感情甚笃。前些年,这个弟弟娶亲,里外都由哥哥帮忙操持。没有利益纠葛,兄弟情谊深厚。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在光天化日下杀了哥哥,我问这件事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但......”

女人眸光沉静:“但事实俱在,无可辩驳。”

“这件事引起了我和贺古的兴趣。乡民不知,但我们知道。心法、蛊术、迷魂秘药,江湖上有很多手段,能让他杀兄而不自知。我们想要探求背后的秘密,于是买通了守卫,进入监牢。”

到这里,女人饶有兴趣眨了下眼,显然她年轻时也是会玩爱玩,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我和贺古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上述那些手段的遗留,但出乎我们意料。那个年轻人并无任何被操纵的痕迹。他体内没有蛊虫,也没有被种蛊的迹象。所有生理体征一应如常,我们再度询问,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刑期将近,他以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告知了我们一个秘密。”

“他说,他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

仿佛有细微的丝线牵引剑圣的心脏,在这一刻,丝线陡然紧绷。他能清晰听见自己逐渐加快,到最后轰然如急鼓的心跳。

“另一个人?”

女人点点头。

“很久之前,他就隐约感觉自己身体中有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道魂魄。”

“最开始,是记忆不时出现断档。这种断档越来越频繁,慢慢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明明前一刻还在自家的酒楼中,等下一刻,就出现在肉铺外。他也曾经延医诊治,但并不见效。后来更怕周围人说他是鬼上身,或者发癔病,死死隐瞒这个秘密。”

剑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就是另一个人,顶着他的躯壳行走?”

“他是这样说的。”

女人声音平和。

“随着时间推移,他与那道魂魄的记忆有了共通。在他的描述中,那道魂魄狡诈、阴险且残暴,跟他完全是两个极端。他非常恐惧,甚至担忧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厉鬼占据躯体,想要去附近道观找道士驱鬼,但还没等成型,那道魂魄就杀了他的哥哥。”

剑圣的手背绷出一道细细的青筋。

女人却仿佛真的只是讲了一个寻常故事,抬手续了茶,语调平静依旧。

“那之后,贺古就对双魂之事产生了兴趣。他游历了许多地方,逐渐发现这种事并非个例。有些旧案卷上记载的犯人口供,都说并非自己犯案,而是体内另一个人作祟。贺古甚至找到一个体内有双魂的人,与他亲身交流过。”

女人伸出手,食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只红蝶。

红蝶如真似幻,蝶翼闪动,停在剑圣鼻梁上,倏然消散。

“我们一族,避居西南,崇奉妹榜妹留。天地混沌之际,除一株枫树外浑然无一物。是妹榜妹留扇动双翼,分划阴阳清浊,由此才能诞生人族。”

“贺古认为,人身一如小天地,每个人皆身负双魂,有善恶之别。善魂与恶魂,便是枫树的冠顶与根脉,连通着清与浊。善魂为生、为动、为外露之相。与之相对的,恶魂为默、为静、为内藏之相。”

剑圣一时没有出声。

片刻思考之后,他才开口道:“可如果一株树立在那里,善魂与恶魂固定在彼此的位置上,永不会动摇,为什么又会出现双魂之症呢?”

女人缓缓道:“因为人不是神。”

“天地间的枫树永不衰朽,但人寿却有穷尽,于是人体内的枫木亦有四时变化。根脉朽坏,善魂内恶念纷繁。枫木倒毙,善恶也就此颠倒。”

剑圣隐隐有些明白了:“善魂与恶魂,是,一根绳子的两端?”

女人点头肯定,眸子里多了几分赞许:“一针见血。”

“如果那株枫树已经倒下了呢?”

女人沉默片刻。

“中原的道藏中有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善恶二魂,清浊双念,并非万古不移之物。妹榜妹留挥动蝶翼,天地可以就此改易。那么如果有另一只蝶于彼岸心海中振翼,自然能够操纵清浊二气。人自出生起,就因为时间磨蚀,而不复婴孩先天的圆满。既然如此,就让蝶以善魂补善魂,以恶魂补恶魂,重归先天至臻圆美的状态。”

剑圣愣住了。

“什么叫,以善魂补善魂,以恶魂补恶魂?”

女人道:“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即便以剑圣的性格,此刻瞳孔都忍不住为之一缩。

“怎么可能......善恶的位置可以轻易颠倒,清浊能够随意增减。一个人的魂魄,就这样操之于他人之手。能做到这种事的人......?!”

“是啊,贺古他,想做人心魂中的妹榜妹留。”

女人起身,望向窗外扶疏的花木,金穗般的眼中有轻波摇动。

“他想做造化之主。”

剑圣用了很久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看见杯中映出自己面孔。

手轻轻一晃,那双红瞳就碎在一圈一圈扩散的涟漪中。

“如果这样推断下去,那么善魂与恶魂,似乎无法共存?”

“没有枫木支撑,清浊错乱,秩序不在。心海成为善魂恶魂的战场,谁最终能够得胜,谁就能成为躯壳唯一的主人。”

剑圣久久无言。

他心中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拖剑行走在城中的鬼。三千世,庶人剑。剑锋贯入心脏,泼溅的血后是一双漠然的红瞳。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不对,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他的记忆,他缺失的感官,他的病究竟从何时起,又因何而起?或者说这真的是他的病吗?他在已死的回忆中,他在离散的故事内,女人对他说的话究竟是从过去撷来的一片真实,还是他自己已近疯魔的臆想?

他到底,是什么?

“等等,您的语气。”他抬起头看向女人,“您似乎,并不是很赞同善魂恶魂之说?”

女人回过身。

她的指尖轻敲在桌面。

“不能算完全不赞同,我只是一直觉得......缺了什么?”

剑圣茫然眨了眨眼:“缺了什么?”

“之前一直都没有头绪。但是你来看诊之后,给我带来了一些新的想法。”

她直视剑圣的双眼:“心海失序,以至善魂恶魂开始争抢躯体的例子那么多,但只有你,有极其严重的病变。”

“你失去了自己的一半感官。”

......

“不必太过忧心。”女人身上的银制流苏随她的动作摆动,漾出一抹银月般的流光。

她送剑圣出门:“我查过你的脉象,还是十分康健的。虽然这病症候很凶,但暂时不会影响你的寿数。这些天,我会与贺古在参详着拟方,看看能不能先恢复你的五感。”

剑圣默默听完,冲她拱手:“劳烦大夫了。”

女人挑眉:“你对我的态度也忒恭敬了,搞得我总以为是你的长辈,一下老了好多岁。”

“小维——又不在。好不容易做完蛊术的课业,肯定跑到街上撒欢去了。”

没见到孩子的身影,她笑叹道:“算了,由他玩吧。”

剑圣的情绪却紧绷起来。

他没有忘记,夜中那一剑本来是朝维云斯而去的。

“他一般会去哪?我去找他吧。”

女人有些意外,但还是给他指了个方向:“......最近被什么机关匣子迷住了,我和他舅舅所学所得,他谁的都不想听,搞得贺古背地里生闷气,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剑圣问:“您想让他继承您的衣钵?”

女人笑道:“他还小呢。”

......

安和城酿在春光里。

剑圣在那所过于浮夸的大宅中找到了小维云斯。

“你被骗了吧老孙。哪有木头说叩如珰玉,纹若槟榔,但轻成这样。如果你真的躺进去了,一下雨就被冲起来了吧。”

“小兔崽子!!!”

小孩一溜烟跑出大宅,躲在石狮子后探头:“趁那个行脚商还没走,你还是赶紧去找他吧,免得白亏一千两银子。”

老头在院里气得跳脚。孩子转过身,眉心的银月一晃一晃。

“啊,你来了。你跟阿娘聊完了吗。”

剑圣蹲下身看他,把孩子看得莫名其妙:“干嘛?”

“没什么,”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剑圣放下心,“只是来找你。”

“找我干嘛,不会是阿娘叫我回去做课业吧?”孩子嘀咕,“我不是刚抓完舅舅要求的蛊虫吗。”

说完之后,他注意力立即被什么移开:“祝婆婆,你怎么了?”

剑圣看他奔向身形佝偻的老人。头发花白的祝婆婆捂着心口,冲他摇了摇头:“小雀儿,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身上闷痛。大夫忙吗?我请她帮忙看看。”

“阿娘在医馆的,我......”

“我来背您吧。”剑圣走过去,老人连连推拒,但在剑圣的坚持下还是不好意思伏到他背上。

就在此刻,一声闷雷在天际炸开。

天色一点点阴下来,他嗅到铺天盖地的潮润水汽。

孩子抬起头:“哎,怎么这个时候下雨!”

先是一滴、两滴,水迹宛如墨痕,在地面洇开。剑圣随即听到骤至的暴雨打在檐瓦与花木上,地面很快腾起一片苍白的雾气。这场雨突如其来,街上的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摆摊的小贩一边叫着倒霉,一边麻利收拾东西。家家户户开始彼此帮衬着收衣。斗花的女孩拿手挡在头顶,拉着手跑回家,街角只剩下几朵紫叶李零落在地。

瞬息,整座城安静下来。

孩子跑着把借来的雨披盖在两人身上,自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剑圣正准备开口,老人喃喃的声音和着落雨传到他耳边。

“今年的桃花汛,来得也太早了些。”

......

他们冒雨而归,女人拿了巾帕来让他们把身上擦干。在望见老人脸色时,她眼中明显凝重起来,态度比为剑圣诊脉时更肃然。小维云斯和剑圣全部被隔离在诊室外,门慢慢合上,剑圣听到木门发出吱呀的艰涩声响。

大雨打在大夫院中养着的甘草与白术上,水珠飞溅。

他转头进了正房。

小孩裹着被子窝在椅子上,满脸嫌弃地在喝姜汤。

看到剑圣来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碗递过去:“你也淋雨了对吧,快来喝姜汤驱寒。”

剑圣伸手接过,动作忽然一顿。

他看见了自己的右手。

发白肿胀,泛出淡淡的绀色。毫无温度,触之一片冰凉。

孩子毫无所觉,他甚至又从桌上的小锅里舀了两勺,故作大方道:“快喝,不然得风寒了就不好了。”

剑圣忽然道:“维......对不起。”

小维云斯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剑圣只是望着那双过份明澈的金眸,仿佛已经看到既定的命运呼啸而过,炸断无数故事尾巴,打碎他原本圆满无缺的生活。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暴雨摧庭。

在沉郁的灰调中,苍白的浮尸拥住对未来尚且茫然无知的孩子。这个画面如此令观者悚然,又如此苍凉而无望。

对不起,我没法救你。



孩子睡下了,大夫将老人安置在一间病室,转头披着斗笠,步履匆匆出了门。

剑圣握着弓站在巷口。

时间不多了。

浑身上下逐渐加重的恐怖表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果再找不到醒来的机会,他就真的会淹死在那片湖中。

可是人又该怎么叫醒一个已知自己在梦中的人。

剑圣趁这段时间把安和转了一圈,除了这个白日安和正在随时间推移走上既定结局之外,并没有任何发现。这座城与它织就的幻境一样坚固无缺,剑圣把手按在那块镌刻着安和两个字的大石上,微微用力。

他手背浮现了淡粉色的斑块,洇在雨中,像是嵌入畸零的花。

如果白天没有,那就去夜里找。

“这么大的雨,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夫的声音在噼啪雨声中传来,他转过头,看见女人与一个中年人同向医馆行来。对方身上一件绛色官服,五官偏清隽柔和,依稀能看见模糊的故人影子。

“小兄弟,雨太大了,不如先入内一避吧。”

“有件急事得出城一趟。”剑圣冲两个人拱了拱手,“大夫,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安和城外,是什么?”

女人望着他。

那一刻,她金穗般的眸中忽然荡开一阵玄奥幽秘的涟漪。一点如枫般的赤红缓缓浮现在那双瞳珠深处。在她启唇那一刻,满天雨水悬停,与渺远的声音同和,就这样直直烙在剑圣脑海中。

但仅仅一瞬之后,他面前依然暴雨狂流的城,与分外狼狈的一行人。

女人说:安和城外,还有一座城。

......

安和城外的草坡上,剑圣手中拿着一张面具。

这是他特意在城中买的樟木傩面,没有银子,还是问孩子借的零花钱。

面具透雕神鬼,被漆成黑色。剑圣把他挂在身上,那张面孔怒目圆瞪,看向前方。

剑圣并不知道两张面孔的判定标准,但如果仅从字意来看,他带着面具,符合两张面孔的规则,应该不会再引起那些鬼怪的敌意。

但麻烦的不是他们。

他又想到了穿心而过的三千世,和那仿佛刮蹭颅骨的金属声。

这次死亡看起来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但他总有预感,如果还像这样一次又一次死在对方手上,一定会发生什么无可逆转,让他追悔莫及的事。

“哎算了算了,那也好过就这么和维淹死在水下。”

他直起身,天际尽头一轮烧红的落日。残阳如血,因为太过秾艳,反而透露出一丝不祥。

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

这次天黑的,是不是要比上次更快了。

  

-

  

天离站在一只摇曳的木船上。

木舟行在幽森奇诡的峡谷中,两岸峭壁千仞,怪石嶙峋。藤蔓垂落,隐天蔽日。他们脚下的江水行至此处陡然变得暴虐起来,激湍暗流一刻不绝。浊浪滔天,跳珠入船,造化自然的咆哮响彻耳畔。小舟像天地间一片孱弱的落叶,被高高抛在浪尖,眼看就要飞流直下,一头撞向江心尖锐的礁石上!

“小心咯——前面比较难走——”

船尾,握桨的艄公在汹涌的江潮声中抬高声调,提醒与这片险恶峡谷初见的旅人。江水溅在他玄黑的蓑衣上,一点藏不住的湖蓝发尾从斗笠下蹿出来,像只闲不住的鸟在枝头左右晃荡。

在船高飞浪尖的惊魂一刻,天离脚踩船头,倏然跃起。

他发色鲜明,在空中像只展翅的朱鸟。以毫厘之偏避过棱起的锐岩。而操桨的艄公则吹了声口哨,手把木桨,狠狠在湍急的潮中一拨一扬。以人力抗衡自然之威,那只小舟不可思议地在木桨激起的白浪中擦过暗礁。船乘风而行,顺江直下,行过万重青山,渡入一片玉带般的支流中。

天离重新落回船头,回头看向艄公,委婉道:“前辈,你下次可以早点提醒我的。”

艄公抬起头,露出黑斗笠下一双明快的金瞳:“我的问题我的问题,这不是走太多次,都已经习惯了。”

他把桨一扔,伸了个懒腰,没骨头一样靠在船边:“不过总算到了,接下来就不用我再干活,等人来接我们俩就行。”

天离还没有开口,两侧危崖上忽然冒出数道黑色影子。

这些人与艄公一样,浑身都披戴纯黑的斗笠与蓑衣,行动迅疾,沉默无声。在出现之后,两人抛下揽绳,将小舟拉向岸边。另一批人则在艄公出示完令牌后才摆了摆手,操纵机关,打开了隐蔽在山崖中的大门,随后驻守要位,将两侧的陡崖与江水都纳入眼底。一应动作训练有素,极为严整,仿佛天离即将拜访的并非一个江湖门派,而是守御森严,控扼三江的军地要塞。

“我们老大有点强迫症,你多担待。”艄公笑嘻嘻道。

门边的守卫轻咳一声,低声提醒他一句:“汤师爷。”

“好好好,”小汤举手投降,“走吧,我送你进去,陵江来的贵客。”

这是天离第一次拜访黑蓑。

虽然与云巅东西相对,一驻青州,一安肃州,并为江湖大派,分庭抗礼。但云巅高居青州西峰,见云岚游山,放踪于青碧旷原。黑蓑则深藏在九巫峡深处,临三山奇峰,面雪浪激流,不同水土涵养出迥然相异的气质。

他们走的是一条隐蔽的小道石阶,天离一路行过,能望见两侧崖壁经江水冲刷,石色森森,虬结的老藤下有历代文人题诗,虽然痕迹业已模糊,但依旧能看出笔锋纵横如龙,平添几分霜寒锐意。

都有轻功傍身,虽然小径湿滑难行,但不到一炷香时间,天离面前有光骤现,视野豁然开朗。

他面前出现了一座玄铁铸造的要塞。

要塞如龙,蜿蜒山壁。在他出现的一瞬,就有数道审视的锐利目光落在他身上,在确认他身份无误之后才许可他站在要塞前。天离湛蓝的眸子向下一扫,便能望见夔门闸口。往来商船于此地交通南北,绥集流散。舟船的白帆鼓动,像明珠洒落在江流中。

这么一看,这里还真无愧为江淮锁钥,只是朝廷又怎么能放心黑蓑驻守在此。

“这里原本是前朝禁卫的驻地。”

一道随和的男声从要塞深处传来。

鹿的黑袍衣摆逶迤在地,发丝在空气中漾开浅淡的金。

天离向他拱手见礼,鹿含笑为他引路:“请——”

天离和汤跟在他身后,天离心中仍记挂着他那句话,也不隐瞒,直白问道:“前辈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汤头枕双臂,溜溜达达跟在他们身边:“噢,你刚从粽子那出来,不知道。乾太祖立国,擢了旧日帮他与云帝削平京畿阉党内乱的羽林卫为禁军六卫之一,分派肃州,驻守刚刚修筑好的夔门闸口。虽然比不上跟随太祖起家的西南卫,但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嫡系,因为太祖的缘故,一直效死于大乾,守卫九巫峡商道。”

他们进入要塞之中,两侧灯烛依次点燃。天离看见了敦台、炮台、栈道、码头的遗存。时隔数百载,仍保存完好,随时能够投入使用。

鹿接过了后半段话:“乾末大乱至今朝初立这段时间,羽林卫一直据守九巫峡,图谋复乾。九巫峡地处要津,沟通南北,又易守难攻。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五年之久,至太宗皇帝登基,天下渐平。太宗几次派使臣向当时的守军申之以仁孝大义,为表诚意,同时将驻军后撤三十里,把肃州府城定在江城,留下九巫峡一地。”

“世事已如流水,太祖平定九州,大乾盛极一时,百年之后,仍不免倾覆。事已至此,不若以黎民苍生为念。销金镝,铸耒耜。”鹿嘴角弧度不变,语气中却也难免多了几分感慨。

“这世上之后再无羽林卫,只是多了个在九巫峡打鱼维生,偶尔做点小生意的江湖门派。”

天离有些意外。

意外的当然是黑蓑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隐秘往事,更意外的是面前两个人居然就这么毫无保留向他道出了。

这种故人故国黍离之悲的确很能让人心生感慨,但天离很快就从那种情绪中抽离,语气很冷静,也很审视。

“所以黑蓑之所以还能把控九巫峡,是因为当初和朝廷的交易。”

汤十分哥俩好的去搂他的肩膀,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对咯。不过想想也正常嘛,爹欠了几十文钱,轮到儿子都想赖账。更何况这可是一整个九巫峡。我们那位陛下,剑宝他爹,想要施展一身雄才大略,自然是卧榻之侧......”

鹿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们面前的大门洞开。

有人自堆成小山的文书中抬起头。

“卧榻之侧什么?”

这是天离初次见到黑蓑这位声名远播的话事人。

他看上去比天离想的要年轻太多,发与瞳色一系,是种深郁的墨蓝。虽然年轻,但当他抬眸一瞬,周身自成一种久居高位,执棋落子的平静与威仪。仿佛能令江流寂然,九巫潮平。

汤的手自然而然从天离肩头收回去,状若无事的“嗨”了一声。

棋棋看了他一眼,汤眼神乱飘,吹了声口哨。

棋棋收回目光,看向天离:“让你见笑了。”

天离摇了摇头,没有忘记正事,从袖中掏出粽子的亲笔信。棋棋十分淡定地无视了信上张牙舞爪花里胡哨的金龙老虎印鉴,一目十行,很快阅毕。期间天离一直在旁边观察,发现他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变过,不知道是因为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还是早有所料。

看完之后,棋棋招手,鹿在他旁边接过信,看完后笑了。虽然相隔百里,却不约而同与血狼道出同样一句话:“这样,所有事就都对得上了。”

“不限于肃州当地,还牵扯到青州,乃至整个武林。”棋棋将那封信收好,眸色隐在睫下,看不出深浅,“太祖昭陵遗物的名头,还是太好用了。”

他看向天离:“这次多谢粽子提醒,也谢过你们解陵江之危。南都一乱,肃州及九巫峡也难以幸免,我们身在局中,行事更易被掣肘,但如今这封信来,有些事也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这话就有几分云遮雾罩了,天离缓缓眨了眨眼,脚下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震动。他眼神一动,敏锐向外看去。震动逐渐扩大,直至棋棋手边的灯台上灯影缭乱,但他面色不变,只是伸手拿起那盏灯。

他站起身:“请跟我来。”

天离旁边的汤眼中露出显而易见的兴奋,像只木天蓼近在眼前的奶牛猫。

“噢,来这么快!”

炮台、栈道、雉堞......在短短数刻之间,这所前朝耗费心血修筑,羽林卫魂魄归所的江淮要塞仿佛再度活了起来。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穿行在各个暗道孔窍之中,却连稍重一点的脚步声都不闻,像是一头隐于暗处,亟待扑食猎物的沉默猛兽。

随着他们离开要塞中央,天离听到了愈发响亮的喊杀声。再看江面,夔门外已满布艨冲战舰,一行人明火执仗,火光冲天而起。

“黑蓑的,交出秘匣与天子剑!不然老子今天就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是跟着我们进来的。”天离皱了皱眉。

他的手已经摸到腰间的匕首。

汤还是那个语气:“对啊,这不是顺藤摸瓜,直接摸到家门口了嘛?哎,你不紧张一下?”

天离握住武器,但那是习武之人下意识的动作。他面色也没什么变化,更无所谓紧张可言。听到汤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棋棋:“既然主人家都不急,那我也没什么可急的。”

鹿笑了两声。

棋棋握着那盏灯,烛火与江面的炬火一同摇曳在那双幽邃的眸子里。

“为表谢意,同时尽东道之谊,黑蓑该请南都贵客看一场好戏。”

他声音平静依旧,潮不涌浪,海不扬涛。

“于家门前斩龙,平波。”

  

  

幽寂的城伫立在浓重的夜色中,雾气如约而至。

再来一趟,剑圣心态良好,而且这次小维云斯不在身边,他不会再分心,行动比第一次迅速。

鬼怪似乎还不到出没之时,也没有听到金铁声,脚步与呼吸声都被阴幽雾气吞没。剑圣终于得以细致观察这座城。寻找离开幻景的方法是其一,其二就是他想与白天的安和对照,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其他不同。

他已有腹案,没有迟疑,先往记忆中大夫的小院去。他没有忘记第一次在幻景中睁眼所见,整个世界以小院那树开得莹润玲珑的杏花为中心徐徐铺展,也是他目前为止最熟悉的地方。

雾气于他周身流动,寒凉沁骨。有些地方,白天越热闹,人潮越汇聚,到了夜晚空无一人的时候就会展露出某种愈发恐怖的本相。剑圣越过几张空荡荡的窗,里面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但就是空空如也,好像人上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就被蔓延的夜幕整口吞掉。

站在巷口时,他脚步明显一顿。

烟气,焦臭。脂肪在火上被炙烤,骨骸发黄焦黑,寸寸化作飞灰。场景没有任何变化,但偏偏像是有一场大火在他眼前冲天而起,席卷满城。

不对。

剑圣想。

第一次入夜,他就已经闻到了这股臭味,只是那时没有功夫细想。但现在想来,安和是因为连月暴雨冲刷,最终淹没在昭明二山前的。他到水下也没看见建筑上有任何火烧过的痕迹,那么这股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他目光落定在熟悉的石碑上。

掌心淡白的内力萦回,照彻青砖,宛如凝上一层薄霜。而二度拜访的原来旅客眸光却倏然一凝,顿在原地。

他看见了一条蛇。

一条红色的蛇。

瞳眸随光线收缩,盘曲在石上。鳞片颜色极浅,像是封冻在雪湖下的枫叶,在内力的照耀下显现出某种浅淡到半透明的水红。

壹,城中不生蛇虫。如见赤蛇,请立即将之开膛破肚,或整条吞吃入腹。切记,你所食并非赤蛇,城中永远也没有蛇。

剑圣的指尖在长明上轻点了两下。

蛇咝咝地吐信,鳞片翕张,无声滑下石碑。

剑圣动作快过思考,抬步伸手,抓住了蛇的七寸。

蛇被这一个动作激起凶性,在剑圣手中剧烈挣扎。蛇尾死死缠在他小臂上,把原本苍白冰凉的皮肤勒出可怖的紫黑伤痕。它张口露出尖锐的毒牙,眼看就要狠狠钉死在剑圣虎口中。剑圣眉微微一皱,左手内力凝聚,半透明的长箭穿过蛇上下颚。

刚才还凶焰高炽的蛇出乎剑圣意料的虚弱,这一击并不足以致命,只是想封住毒牙,但蛇瞳中的光还是缓缓黯淡,长尾自他小臂垂落。

剑圣捧着将死的蛇,一时不知道如何动作。

开膛破肚,吞吃入腹......真的要按照规则行事吗?

前一个夜安似乎证明,如不按规则行事,必有祸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难道要真的在这里活吞了这条蛇?

遵照规则......

为什么会有规则?

如果白日的安和还是佳音蛊根据记忆复刻而出,那么这个百鬼横行的夜中之城,总不可能还是现实。

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城中的规则又有什么含义。

就在他脑中急光电转的这短短几个呼吸间,面前渐渐出现了幢幢黑影。

剑圣抬起眼。

到时间了。

黑影无声蔓延,犹如潮水。静默如死去的城中,被囚锁地狱中的鬼怪再度苏生,开启了属于今夜的狂欢。剑圣望到了比前夜更为畸形可怖的鬼怪,骨骸与皮囊内外倒置,无数尸块被粗陋的针脚缝合而成。非人之物顶着两张面孔穿行街巷中,焦臭气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血浆与昏黄的脂肪汇作浓河,自他们脚边淌过。

他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女人面孔。

她双目不见踪影,只剩下两个漆黑孔洞,里面有肥肿的白色蛆虫不停蠕动。剑圣听到骨骼错位的嘎吱声,女人头颅倒转,黄如枯草的发丝下,另一张面孔上密密麻麻的复眼审视打量着他。剑圣估计现在自己这幅快要淹死的尊荣已经能止小儿夜啼,但比起来城中其他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已经可以算是相当体面了。

女人距离他不过几寸,剑圣没有动,静静立在原地,只是无声将蛇塞入袖中。

水泡般的复眼上映出无数个他的影子,女人妩媚一笑,腹部开裂,生长出瘤状的数对爬足。她在前方引路,她在邀请剑圣加入这座城的狂欢。

人心绥安,和合喜乐。

剑圣看了眼挂在腰间的傩面,迈步跟她身后。

他看见了无数鬼,还有......无数蛇。

浅色的蛇被剥皮抽骨,被割肉放血,被剖出心胆。鬼怪大口吞咽整条血淋淋的蛇肉,让它们从喉头滑至腹腔,留下生冷湿滑的触感。他们肆意享受这场由蛇构成的飨宴,不吝于邀请尚还陌生的客人。

剑圣被请至城中,昨天还要杀他的痴肥厨师这次晃着白花花脂肪即将溢出的肚子,热情将一盘蛇端到他面前。

剑圣与盘中的蛇对视。

这是一条已经被剥去外皮的蛇,浑身扭曲,徒留一双空睁着的蛇瞳。幽绿的灯影下,蛇一圈又一圈堆在盘中,宛如人肠,嫩滑的细肉呈现某种貌似可口的淡粉色。

剑圣手握筷子,站在这盘肉前。

畸形的妖鬼簇拥在他身侧,目光近乎狂热。一团又一团蛇亟待吞吃,像脱水的死肉一样挂在树梢。

一股由心而生的恶寒在这一刻席卷剑圣周身。见到模样再奇怪的鬼怪,他都没有感觉,但此刻他胃中翻涌,居然下意识想要干呕几声。

真的要吃吗,要吃掉这条蛇?

握着筷子的手有千钧之重,袖中原本被钉死的蛇恢复了力气,亦或是它本就沉默蓄积着力量,在等待这最后一击。尖锐的毒牙在这一刻猛然咬上剑圣的手腕,剧痛传来,他五指一松,筷子掉落在地,发生两声轻响。

在沉默的国中,这两声轻响简直宛如惊雷。

妖鬼们同时停在原地,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全城的鬼怪齐齐将目光投向剑圣。

他妈的!

剑圣是真的要骂人了。

他抬手持弓,蛇从袖中掉落在地。剑圣弓臂一翻,那盘蛇肉直接砸到距离他最近的鬼怪脸上。

他已掀了桌子,违背了规则。百鬼无声尖啸,满城蜂起。

这下没法了,比起真把那玩意喂嘴里,那还是站起来打吧。

幸好这幅水鬼样子不影响他拉弓,剑圣足尖点地,熟门熟路蹿上身边的房顶,两指刚刚勾上弓弦,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熟到让他咬牙切齿响动。

嘶——砉——

嘶——砉——

是“他”来了。

刚刚还拥簇在剑圣身边的鬼物脸上浮现人性化的极致恐惧。

“他”对鬼怪的压迫与威胁远超剑圣,几乎就是不同的两个纬度。他们是猎食者与猎物,被赋予猎杀与被猎杀这铁一般的规则。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不来,剑圣还真不好脱身。

鬼怪四散,亡命奔逃,没有片刻停留躲入四周的房舍。剑圣眉心一沉,翻身落地,把自己藏在墙垣后。

伴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凄艳若血的红光从远处缓缓蔓延开来。三千世划过地面的污浊,将混杂骨渣脂肪的秽流涤荡为纯然的血色。

一只鬼怪口中还有半条蛇没来得及吞下,迎面在路中撞见了他。

苍白的五指上带着经年练剑的厚茧,就这样梏住了鬼怪的脖颈。剑圣听到剑身切入肥厚脂肪的声音,一声,两声......他在心里默数,鬼怪在凌迟的痛苦中无声哀鸣。这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

烧灼的痛感从剑圣右手冒出,他抬起手,看见动脉上两个黑色的孔洞,鲜明的血线自皮下浮现。怎么会有这样的蛇毒,像是在血管中灌入熊熊不息的烈火。

烈火流动,怨忿于天地烘炉中被熬煮成毒,至死不休。

被悬挂在树梢的蛇,被弃入水渠的蛇,用最后的蛇毒报复剑圣的蛇......满城的蛇都在灯烛下的红光中再度生出血肉与外皮,鳞片宛然。

剑圣终于听到了这座城除剑声之外传遍满城的响动。

那是蛇划过地面的窸窣声。

如同一场澎湃桃花汛,他站在墙后,看那些蛇从身侧浩浩荡荡划过。为了躲避白发妖鬼,其余鬼怪全部蜷缩在屋内不敢外出,以至于剑圣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蛇,仿佛整座城都是由蛇的血肉鳞片筑建。

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声中,他忽得听到一声稚嫩的声音,像是孩子咿呀学语,牙还没长全,声调糯糯。

剑圣抬眼四顾,猛然在蛇潮中看见一条鬼鬼祟祟的小蛇。

它浑身鳞片宛如月华琉璃,与其他蛇的区别分外鲜明。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蛇潮太过浩大,肯定一眼就能把它揪出来。小蛇遥遥与剑圣对上了眼,吐出蛇信,急切咝咝两声。剑圣忽然就明白了它那些句不成句的声音的含义。

“告里!你能带我出去?”

对的,佳音蛊为蛊,而小蛇被维云斯带在身边,看似无害,却总归是天生异种,应该能御驶这些蛊虫。

小蛇奋力向他游去,剑圣不再迟疑,一步从墙后越出。

告里仿佛背生双翼,浑身琉璃光彩大放。这一异状自然引起了白发妖鬼的注意,剑圣感受到一股森寒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三千世已经开始鸣震,空气中荡开层层涟漪。他反身勾弦,一支箭划破寂夜,在半空炸响,白光粲烈至极,几乎就像金乌坠落。

剑圣就在这刺目至极的白光中抓住了告里。

小蛇奋力向外游动,这一刻它仿佛摆脱了先天的某些桎梏,越金门,生茸角。剑圣忽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自己正在越过虚幻与真实的边界。整座城池在他眼中宛如水墨,那些亭台楼榭与其中的妖鬼都在陈旧黄纸上缓缓洇散了。

此世之中,唯有白发的妖鬼与他身边的蛇始终不变。

他抬起头,静静看着高飞的告里与剑圣。而小蛇亦在半空中扭过头。剑圣又听到了宛如婴孩的啼语,只不过这次声调哀哀,像孩子低泣。

小蛇带着他一跃而出沉在血海永夜中的城,剑圣感觉到四面八方,寒凉的湖水涌上来,没过口鼻。

......

城中,白发的妖鬼收了剑。

蛇如川流,从四面八方向一个终点蜿蜒淌过。

他跟在蛇的后面,行过大半个城,直至最后停在一座棺木前。

这是一具未曾合起的棺椁,内用佳木,外蒙兕皮,千錾彩画,精巧瑰奇异常。

他走到棺旁,席地而坐,半靠棺壁,垂眸向内望去。

里面躺着一具玲珑白骨。

白发的妖鬼将提灯轻轻放在一边,无数鳞色浅淡的蛇攀游入棺,附在那具白骨之上,融为脏腑,蜿蜒出血脉与经络。淡粉如霞光的血潺潺在血管中流淌,沟通心脏与四肢,最后蒙上了一层苍白到像许久不见天日的皮囊。蛇不见踪迹,唯有细长垂腰的乌发自肩头披落。

白骨与蛇化作的少年张开双目,其中一片轻如薄罗的金色。

他一只手扶着棺壁,缓缓起身。

白发的妖鬼靠近,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与他肌肤相贴。他们静静靠在一起,皮肤都那么冷,像是刚刚自黄泉归返人世,身上还带着忘川寒气的幽魂,在为对方渡去最后一点暖意。但黑发与白发层层勾连,刺金绘朱的玄色衣袖有意无意遮掩了躯体,又像两条在永生不老墓穴中交尾相缠的蛇。

  

  

剑圣猛然睁开眼。

漆黑无明,黑暗再度向他席卷而来。而在与人世阔别已久,重逢又再度失去三感后,这样的黑暗甚至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以至于没法操纵自己的肢体。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调整自己的动作。

红线的颜色已变得浅淡不可闻,稍稍一动,就化作光尘散在湖底。他面前的人仍旧闭着眼,黑发漫卷,眉头紧锁,像是沉入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剑圣晃了晃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维......

剑圣头顶,有小蛇渺远的呼唤。

四周散落的佳音蛊被奇异的力量遏制,不再发光。剑圣顾不得其他,一把揽过他,奋力向上游去。

小蛇周身琉璃色的光晕仿佛灯塔,指引剑圣方向。在终于跃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大口呼吸,缓和脏腑因为缺氧而生出的剧痛。天际星光洒落在他身上,呼吸着凉润的空气,甚至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告里趴在岸边,在看到他和维云斯后,身上的光亮终于黯淡下来,疲累至极地爬向维云斯肩头。

剑圣把维云斯放到他们来时的山洞内。

“维——”

“维——维云斯!”

在地上躺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唯有长睫上的水珠滴落在面颊。

剑圣俯下身去听他的心音,又去摸脖颈上的脉搏,全都没有问题。就像他只是睡着了,剑圣醒来,而他还被留在那场长梦中。

“这是怎么回事?”

告里也给不出答案。

剑圣把自己还在滴水的厚重白发拨到身后,眸子无神落在半空,复归于灰暗。

不能乱。起码现在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暂时没办法醒过来。他于蛊术一窍不通,只能想多找几个大夫问诊,看可不可以借助某些外力。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他思绪还没有完全厘清,湖面上忽的燃起离离火光。

三感未复,那么其他感官自然又成倍灵敏起来。

几只行船自对岸横渡,几十名白衣绣金紫纹的道士身后跟着兵卫,逐渐将堰塞湖团团围起。剑圣看不见那几分道袍,但能听到他们在叫:道长。

道长,那是......

模糊的字眼自他脑海中闪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具体名姓,不过无疑是道门之一。

为什么而来,为佳音蛊,还是为了他身边的人?

剑圣握长明的手松了又紧。

不能接触道门。

他虚浮的眸子落在维云斯身上。

得走。

剑圣背上他,把蔫吧成一团的告里放入怀中,右耳一侧,最后听了一次响动,抬步就走。

在攀到山壁上时,他长臂一舒,一支箭穿过云霄,宛如落雷在湖面炸响,岸边湖上一片纷乱。剑圣则趁着他们目光背吸引之际,从另一侧偷潜出山。只是刚刚穿过林木,他就听见林畔传来一阵少年的急呼:“放开我!”

“你们这些人不是道士吗!怎么一点也不慈悲为怀,凭什么抓我!”

剑圣眼睫缓缓动了动,偏偏那被道士揪着后衣领的小崽子目力惊人,自丛生的草木间一眼看到了他:“救命,救救我——诶!”

他的目光落定在剑圣肩头,大惊失色:“怎么是你,我靠,大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认识维?

这么大的动静,抓着任小东的紫荣观道士自然没法忽视。他一手按住疯狂扑腾的少年,口中冷斥道:“老实点!”一边抬头,瞳孔却蓦然一缩:“七殿下,还有药......!”

剑圣鬼魅般闪身到他跟前,手刀劈落,那个道士两眼一翻,连带任小东一起倒在地上。

他出手果决利落,身上还在淌水,配上颜色鲜明的白发红瞳,简直像个刚爬上岸的厉鬼。更别提“大侠”还生死不知趴到他肩头。任小东嗷一嗓子,连连后退,嗓音颤抖:“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你认识维?”剑圣打断他。

任小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目光落在维云斯苍白的侧脸上才猛然点头:“认,认识。他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带他来安和水城。”

“那些道门的人为什么抓你?”

任小东想到这个就来气:“谁知道他们犯什么病!我虽然是溜到安和湖边,但只是给人带路啊,又没动他们的宝贝肉骨灵芝。他们居然就把我抓起来,然后......”他卡壳了一下,挠了挠头,“总之真是没天理王法了!幸好不知道为什么,营地乱起来,那些当兵的也不见了。我赶紧抓住机会跑走,没想到居然半路上又被这个天杀的道士抓了。我还没给小西送药!”

他说完还不解气,又踹了旁边的道士两脚。

剑圣已经听到了围来的脚步声。

他自忖并不会引起那些道士注意,那么道门的人之所以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小子吗?他在任小东惊恐的目光中抓过他的右手,内力在体内转过一圈,随即丢下。百窍不通,内息迟滞,天资平平,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是因为他和维接触过吗?

“道门的人已经又快要到了。”想到这,他好心开口提醒。

任小东立马忘记刚才剑圣莫名其妙的动作,跟个兔子一样蹦起来:“大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发发善心小子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啊啊啊啊!”

剑圣一把把他提起来,熟悉的拽后衣领。任小东这才发现,黯淡光线下,这个人红瞳没有聚焦,竟然是个实打实瞎子。

瞎子冲他开口:“镇子上怎么走。”

片刻之后,任小东又脚不沾地,如同飞过云峰。

他一边麻木,一边又有点沾沾自喜。一般话本子里也都是碰上仙人才有这种奇遇吧,结果一天被他撞到两次。

想到这,他又偷眼去瞥剑圣。维云斯那令人惊艳的轻功无疑是为孩子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不成想再见面,这位大侠就已经变成这幅生死不知的模样。刚才那道士叫这白毛什么,七,七殿下......?

他念了两遍,咋舌道:我靠,这家伙,不会是个皇亲吧!只有皇帝老儿的儿子能叫殿下啊!

他俩什么关系,难道大侠是被这个七殿下打成这样的吗?

山风拂过维云斯搭在鬓边的湿发,他的头向剑圣颈窝一偏。剑圣自然而然地侧过头,安抚似的在他额角蹭了蹭,动作亲昵。

任小东瞳孔巨震。

卧槽,断袖啊!

  

  

青铜的九枝花灯伫立在墙角。

乳白的烟气自金翠博山炉上缓缓流过。

灯光幽昧,烛火凝而复散,在屏风上勾勒出缱绻的鬼魅的影子。

披着雪白道袍的女人跽坐在屏风正中,眼上蒙着薄纱。而在眉心正中,以岩彩绘成的一只黑蓝色独眼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出某种艳丽到不祥的虹光。

女人闭着眼,但虹彩的光华愈盛,像只真有一只高悬的独目嵌在她额头,正在替她谛听万类生息响动。

忽的,她伸出玉刃般的十指。

十指在空气中豁然绽放,曼丽如花。指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交缠扭曲,在空气中留下无数残影。屏风上拓出她的影子随着飞动的十指蔓伸,逐渐长出百千手臂,百千手指。

青铜灯上的烛火大动,灯油在烧灼,灯油在哀嚎。灯油万载不灭,灯油在引诱伥鬼飞蛾扑火。

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虔诚并拢双手。

身后的屏风上千百手臂的墨影却依旧不动,宛如她的法身。。

她慢慢摊开手。

苍白到透明的掌心多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小的玉制人偶。额心色泽秾艳到极致的独目在这一刻向玉偶投下扭曲的目光,似乎狂喜,又好像只是隔着一个纬度漠然审视。

女人轻轻扬手。

玉偶被抛落在她身前的水晶缸中,缓缓坠落。

她合掌结印,稽首在地,十指向上。

空邈的声音自她腹部,十指,额心的独目中传出。

我问神方......

我问神方......寂漻何静。

憯凄增欷,羁命难平。

“观主。”

有人无声出现在门外。

“雪祀观主。”

女人缓缓抬起身。

“他们已经自安和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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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斩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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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羽

(已经是相当过去的事情了但我才刚开始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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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生草本

我最喜欢用一种武器杀人了那种武器叫做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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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chanted Epiphany

【李杜】《梅雨·卷二》贰

*墨魂李杜。

*承接《卷一》 和《卷二》壹 的形式,墨魂杜第一人称视角

*与前文写作时间相隔久远而时间轴并不远



【贰】



雨又下了一夜。快到天明时,滴滴答答敲击广厦屋檐的雨声才逐渐变得断续,归于缓慢的轻微,渐趋静寂。时不时地,仍有汇到一处的水滴坠于青石板路,碎裂为沉闷的一声“哒”。梅雨到后,天气潮湿闷热,夜间难以入眠。我掀开被子起身,觑着透亮的天光,约估此时大致是卯初。

日出一日比一日早了。浓云不能阻挡微蒙的晨光,窗棂的影在薄被的折痕上连成浅淡的一片。我顺着蜿蜒如河道的折痕往另一侧看去,太白抓了一个被角,胡乱将被蹭在身下,呼吸安然。那一头白发流淌在被...

*墨魂李杜。

*承接《卷一》 和《卷二》壹 的形式,墨魂杜第一人称视角

*与前文写作时间相隔久远而时间轴并不远



【贰】



雨又下了一夜。快到天明时,滴滴答答敲击广厦屋檐的雨声才逐渐变得断续,归于缓慢的轻微,渐趋静寂。时不时地,仍有汇到一处的水滴坠于青石板路,碎裂为沉闷的一声“哒”。梅雨到后,天气潮湿闷热,夜间难以入眠。我掀开被子起身,觑着透亮的天光,约估此时大致是卯初。

日出一日比一日早了。浓云不能阻挡微蒙的晨光,窗棂的影在薄被的折痕上连成浅淡的一片。我顺着蜿蜒如河道的折痕往另一侧看去,太白抓了一个被角,胡乱将被蹭在身下,呼吸安然。那一头白发流淌在被上,在深蓝的晨雾里恍若一个幻境。

鸟在远远的密林里湿润地鸣叫。我叹了口气,牵起自己的薄被打算为他盖上。

手触到他胸口的瞬间,他忽而睁开眼睛,随手一握便抓住我的手腕。我错愕了一刹,慌忙将视线错开去,一路瞟过烛台,诗稿,窗棂,最后又回到微蒙的晨光里。

“子美。”他笑,睁着那双让人沉醉而不自知的蓝眼睛,笑得坦然且狡黠。他追逐着我的视线,掠过桌上闲置的香炉,墙上悬挂的剑鞘,几案上摆放的古琴。檐下的墨影里蹿出一双飞鸟,一前一后,扑棱翅膀振向暗蓝的天。天还未完全亮。

那颗有力的心脏在我手下搏动着。我想问他,不知为何却变成了肯定的语气:“你……没有睡。”

太白支起头,五指慵懒地穿过白发,答非所问道:“青莲剑告诉我,今天会是个晴天。”

我试着挣开他的手,他不肯放开,强行将两只手一并举到唇边,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又好气又好笑,他和西方的墨魂呆久了,孩子气的举动不减反增,内里依然保持着那份纯然。现下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了,像是晨雾中的火焰灼灼燃烧,其中倒映出我的影子。我不敢再看,又一次挣脱他的手,这次他没有阻拦。

“没有躺在床上的吻手礼。”我试图在言语上扳回一局,起身去寻前一晚叠好的衣物。谁知他听闻这话一下来了兴致:“那我站起来重新吻一次。”

我打断道:“可算了吧。你若是起了,不如先去点今日的卯。”

太白握着那只曾抓住我手腕的手,迅速躺回了被子里。

 

还真让太白说对了,今天的确是个晴天。卯初的天空是墨蓝色,夜和云溶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待到辰初,天光大亮,太阳穿透云层,悬在东南方的树枝上。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远山的瀑布从树梢间倾泻而下,粒粒水珠迸溅如泉。所有的绿尽皆闪着耀眼的光,草木一片新色,绿得澄澈,绿得鲜活。

兰台便在一片亮光里穿着墨绿的衫子,打着哈欠坐到早餐的桌旁。退之耐心地问她可是课业过多,她摇摇头,整肃一脸倦容,兴致勃勃地说要带大家去现世。

“现世里今天也是个晴天!”她齐了齐筷子,一边夹菜一边兴奋地絮叨她的计划,深棕的眸子映着阳光,和窗外的草木一样闪闪发亮。

去现世不知为何变成了去现世烧烤野游,大抵是子瞻帮忙张罗一阵的结果。达夫把他的越野车也开出来,连着太白那辆一起,载着十来个人和一后备箱的厨具踏上旅途。除了孟夫子,太白也活像个春游的小学生,纵使他还肩负开车的重任。途经超市,兰台说要购些食材,于是一刻钟后,我们的车里又添了几个大塑料箱。

“没有忘记什么吧?”我在上车前向兰台最后确认道。

“没有的,我们走吧!”兰台依然坐驾驶座后面的位置,她朝达夫的越野车打手势示意跟上,随即一头钻回了车里。我合上副驾驶的车门,太白熟稔地启动引擎,倒车,车子轻巧地划了个圆汇入大路的车流。今天是休息日,路上的车挤挤攘攘,不同颜色的钢铁沐浴着梅雨季难得的阳光。没开出几条街,兰台忽而懊丧地一拍手:“哎呀!忘记买鱼了!”

太白侧头望我一眼,墨镜后的目光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调笑意味。他随意地向兰台摆手道:“没事,我等会去河里捞。”说着又望了我一眼,转头开他的车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笑我遗漏了一项食物,还是笑我不爱吃鱼。他今天换上了现世的装扮,白衬衫外面套件黑色皮夹克,长发绑成马尾高高束起,为了开车还架了副墨镜。街旁的树影在他脸上投下圆钱状的光斑,光和影交错跃动,沿着他的下颌线翩跹。他的唇角依然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晌,他猛一扭头,天蓝色的眼睛直直锁住我:“看够了吗?杜先生。”

我被他望得一惊。倘若此时太白诗卷在手,我应该会不轻不重地敲他一下,作为我的暗中报复。他又专心致志地看前方的路了,只留我把视线错开,忽然想起这情形有些熟悉,算上今早已是再度发生。车轮呼啸,我们越过红绿灯,调头向北拐去。不知不觉间,四周已从高楼大厦变成山林原野。一排排平房错落入深浅不一的绿,我们已驶离了城市。

 

流水潺潺。这声音点过柏油马路单调的呻吟,一路轻悦奔向远方。太白将车停在路边,我仰头望去,深蓝的风景区标识牌同湛蓝的天融为一体。白云将自己团成球,在天上漫无目的地飘流,飘着飘着,便融入了牌子上洁白的字。我还在迎着刺目的光辨识,太白已经利落地拉了手刹,开门去喊人抬箱子。乐天和微之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两人动作轻盈,合抬一个塑料箱便向前去。孟夫子和贺监手里各自拎了一提饮料,不知怎的打闹起来,留摩诘在一旁观战,神色淡然。务观和达夫抱的物什几乎要将他们埋没,介甫板着脸朝他们伸出手,换来一阵肆意的大笑。子瞻揽着子由冲在最前,跑出一段才想起来不知往何处去,便朝太白双手比划,喊声一路传到车里。

“喂,你们看点车啊!小心过道!”兰台忙不迭地四望,担心了这个漏下那个。退之刚刚睡醒,满脸茫然,正亦步亦趋跟在兰台身后。我再次检查越野车的门窗都已关好,连忙打算绕过去帮忙。

“杜先生不如先帮帮我吧。”太白神出鬼没地截住我,我差点和他撞个满怀。他把墨镜顶在头上,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双臂叉在胸前挂黑色夹克,手中空无一物。他让开一步,我这才看见青莲剑悬在空中,三指长的剑身涨到两尺宽,上面堆满了杂物。剑柄上还悬了一袋西瓜,圆滚滚的西瓜同流苏在半空中欢快地碰撞着。

他倒是会给自己找轻松。我笑了,径自向前走去:“你也不怕被别人看到。”

“我就说是新款智能机器人。”他悠然自得地迈开步子,和我并排穿过柏油马路。朝露已经消融,马路宽敞而干燥。青莲剑不满被说成智能机器人,在我们身后发出阵阵嗡鸣。

“好了。”太白回手弹弹它。我们下了路边,那潺潺的流水一下子便出现在眼前。两岸尽是乱石与细沙,低矮的堤坝上荒草萋萋。大抵是休息日的缘故,窄窄一条坝上竟已聚了两三群人家,几个孩子在溪水旁泼水嬉戏。十几步远开外便是堤坝的尽头,不知是谁栽了一排旱柳,半圆的树冠投下馒头状的阴影。子瞻他们便在旱柳的荫凉里铺张野餐布,摆开食材,向我们招呼催促。

“李太白,就等你的炭了!”达夫眼尖,瞧见青莲剑上的炭块,一把抢下便往烤炉架下塞。子瞻顾不得才戴一半的烧烤手套,匆匆奔来阻止他:“高达夫你急什么?烤炉要放到远离野草的地方……我来点火!等一下!”

食材,铲子和铁签在箱子里激烈地翻滚,小小一方野餐布旁很快掀起一场混乱。兰台不慎被卷入其中,几个人争着吵着要她评理,也不顾她是否手足无措。小姑娘下意识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笑着走过去劝解,踏碎林梢洒落的一地光阴。混乱如出现时一般迅速地平息了。烤炉下升起暗蓝的火焰,暗灰的炭块透着洋洋的红。一排签子肉率先出锅,转瞬就被抢得干干净净。我拆开纸抽分了一圈,回来时炉上已换了新的一排肉块,正滋滋地滴着鲜嫩的油。

太白拎了桶,大跨步走过来递给我一串签子肉。他盯着我接过签子,得意道:“就知道你没吃到。”

我确实没吃到。转了转铁签,我意识到这串肉并不烫口,想是被人为晾到了适宜的温度。我问他:“你吃了吗?”

他指指桶里。我这才看见桶里有个用绳子和布捆成的简易网兜,一根用过的铁签卡进去,做成了网兜提手。他的天才经常倾注在这种地方。“我要下河捞鱼。”他昂起头,扬扬得意地宣布,接着就作势要往堤坝下跨。

烧烤的香气忽而便消弭在空气中,人群的沸腾离我很远很远。我放下纸站起身:“我和你去。”

“得了,杜先生又不辞劳苦。”说这玩笑话时他已跨到堤坝下。堤坝不算高,但陡得厉害,仅有几块奇峭的怪石嵌出作垫脚。他回过身,脸上是盈盈的笑,朝我伸出手:“你小心些。”

我握住他的手,一跃而下。

湍急的水流在原野间拐了道弯,碧波翻滚,急急地跃过乱石浅滩。水在远处看着深,近了才发现不过没过膝盖,只是溅的水花高,一条小河生生翻出万马奔腾的架势。几个孩子在水浅处戏水,笑声宛如一串银铃砸入白浪。太白将凉拖一甩,裤腿挽得老高,抄着桶和网兜便踏入清河。想必河水冰凉,饶是他整日习武练剑,也被激得抖了一抖。

“子美便留在岸上吧。”他将手向我伸来,不知是向我索求一个拥抱,还是想拂落我身侧的什么。我闭了闭眼,他凑来,轻声覆在我耳边说:“也照看一下旁边这些孩子。”

似乎有温热的雪从我耳畔滑过。再睁眼时他已踩着水花,越过那群银铃般欢笑的孩子,一袭白衣往下游踏浪而去。

我十分怀疑这处急流有没有鱼。他在下游忙活了大半天,直了身又弯下去,网兜在急水里上下翻涌,白布和白浪缀成一片。那只桶仍孤零零地在一旁的大石上立着,看飞鸟唳叫掠过河面,一羽白翼撩起一串晶亮的水珠。

烤炉的香气换了好几轮,夫子在堤坝上举起几串肉,大声问我吃不吃。我道,给太白留一串,余下的多让兰台吃些吧。乐天笑答说,尽可放心,除了没有鱼,这些食物准是够分。我用手搭起凉棚,朝他们挥挥手。太阳在天穹正顶挂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棉花样的白云被晒得膨胀起来,西边的一簇已胀成一个塔状,几朵浮云点缀其间。积云大多散落在天空四角,正中的天空依旧是烈日的主场,地面的影子泾渭分明。我又往河里看去,谪仙人擦了把脸上的水珠,还在含辛茹苦地弯腰捞鱼。

李太白整日在工坊摸鱼,今日真要摸鱼时却摸不到了。我笑着摇摇头。

他忽而打着手势要我过去。我深一脚浅一脚在乱石堆中摸索,好容易走到了和他平行的河岸。他的发梢已尽被水浸湿,像点过河面的飞鸟一样甩下一串水珠。他提着那网兜给我指:鱼!

好,鱼。我用嘴型答复他。不远处的孩子们在玩一只纸帆船。“嗡——嘟嘟!”他们大声喊叫,清脆的童音与溅泻的水声与此起彼伏。孩子手舞足蹈,并不顾忌帆船没有发动机,只是天真无邪而纯粹地叫着,绽放的笑脸迎着热烈的阳光。忽而,乐极生悲,那纸帆船从手中滑落下去,打了个旋便被冲进湍急的溪流。

太白远远望见那船朝他涌来,两步追过去,一手还抄着捞鱼的网兜。挽高的白裤腿溅上水痕,河中心的水忽而变得深而急,浪潮拍上他的腿根。水令他几乎寸步难行,他仍固执地破开水的阻碍,跌撞着去截那远帆。他几乎就要抓住它了。谁知脚下一个趔趄,装着鱼的网兜和他一起跌在水里。

鱼顺着水,和纸帆一起得意地流走,太白浑身湿透地坐在河中间。不知是哪个孩子带头嚎啕,岸上响起一片直上干云的哇哇大哭。

大人闻声而来,心痛地牵走各自的孩子。太白拧了把袖口,提着空桶涉水而渡,这次换我笑着,站在岸上对他伸出手。

“鱼跑了。”他说,一把握住我的手。

“一条小鱼,由它去吧。”我怜悯地看向清河中央,那里曾有鱼尾翻起的一道细浪。

我们并肩向下游望去。激流越过这片乱石滩后逐渐变得平缓,悠悠流向天的尽头。

 

回到烧烤炉边,同僚们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围了个圈子开始对诗游戏。酒和饮料空了大半,我们免不了被一番嘲笑:鱼没捞到,衣裳尽湿,肚子依然空空如也。太白无谓地面对他们的笑声,湿着衣服坐在炉子边烤火。我一同坐过去,就好像我们是共患难的战友。

达夫笑得尤为嚣张:“太白啊,你去就罢了,带子美干什么?他的运气就能让你捞到的鱼全跑掉!”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阵狂笑。

我转头摆弄起烧烤炉上的铁签,刻意忽视脸上渐热的温度。兰台善解人意地为我们解围,端来几杯饮料和一盘水果,告诉我们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烤。

我谢过她,她轻快地跑回大家围成的圈里,继续对诗去了。

太白浇一点水洗濯了手,重绑他湿漉漉的头发,开始着手准备我们二人的烧烤。他问我:“想吃什么?”

我摇摇头。食物对我们而言不是必需品,烧烤辛辣的气味犹漾在我们呼吸间。他这么问我,我一时的确想不出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似是看透我一般地笑了,那双覆了霜般的睫毛弯成舒缓的弧度。他点点头,道:“好,看我发挥。”

他当真挽起潮乎乎的袖子发挥起来,熟练地串上肉和蔬菜,在烤架上摆成一排,像是展示什么珍稀物品。我看看他,又看看天,白云凝成一片,地面开始投下它们的影子。太白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在烧烤面前却极尽肆意洒脱。铁签仿佛化作他素来挥毫的墨笔,在他手里一转,转瞬多了一排食物。这会儿烤架上已经满满当当,他得了空,回身去寻水果刀,对着一个黄澄澄的橙子比划几下。

前几日晚上的旧事忽地与他的身影重合。我笑他:“这次不是剑斫南瓜了。”

“刀也一样。”他极正经地回答我,手上却不做出剑势,老老实实地将橙子切做四瓣。他递了最大的一瓣给我,道:“很甜的。”

他总有让我发笑的本领。我接在手里,抬眼瞟他:“你又没吃过。”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橙之甜?”他蓝色的眼睛一转,一道光恰好漏过树荫,映在那湛湛的蓝上,像是一颗剔透的水晶。午后的光影渐渐移动,我们坐的位置马上就要暴晒在阳光下。他拿起另一瓣橙子嘬一口:“现在吃过了。”

烤炉发出滋滋的叫声。他又忙活起来,忙着给一溜铁签翻面。我捧着橙子轻咬一口,的确很甜,汁水里满溢甜橙的清香。我向树梢呼出一口气,好像这清香能乘着风飞入天际,漫入云天,天地间尽沁清冽的气息。

蓝天与白云像是半圆形的幕布包裹着我们。这会儿白云越聚越厚,几块云底闪耀的白边下生出了一段阴翳。堤坝下的孩子重又玩闹起来,其中一个举着手,一只崭新的纸帆在阳光下晃得耀眼。

哒。

烤炉关闭了。太白托着食盘坐到我身边,盘上花花绿绿,堆成一座小山。他身上潮气未散,伸展开了双腿,裤脚才堪堪够到一截日光。我怕他湿着衣服着凉,连忙推他换个位置:“坐我这面暖和一些。”我这侧离阳光更近,野餐布的一个角已经浴在光下。

他轻飘飘地站起来,与我交换位置,把一串嫩黄的玉米递到我眼前。

他像小孩子般得意地在我眼前一晃:“尝尝?”

我咬下去。没有意料之中的辛辣和咸腻,甜橙的清冽和玉米的鲜嫩一齐在舌尖绽开,好像我吹入云霄的果香又伴着风悠悠落在我们身上。我讶异地去看他,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情,拿起盘上另一串肉:“挤了橙汁作调料。就知道你爱吃甜的。”

我有些过意不去。太白出身于蜀地,饮食习俗中免不了吃三香,后来又沾上了吃辣的习惯,而如今这一盘烧烤竟是滴辣不沾。他下河捞鱼的湿气还没散,吃些辣能起驱寒的作用,现下却要陪着我吃酸酸甜甜和清淡。

我想开口对他说点什么。他侧过脸看我,止住我的话头:“烧烤的乐趣不在食物本身。”

他又擅自挪改别人说过的话了。我望着他被微风吹散的长发。他也望着我,白发和黑发从我们各自的肩头泻下,就像清早的时候,薄被上流淌的折痕。暗蓝色的雾影化作淡蓝的天,高高的林荫上,一双鸟儿正清脆嘹亮地啼叫。

清晨的幻境再度朝我们降落下来。烧烤熄灭的火焰在我们唇齿间复又燃烧,我们安静地靠在一起,人群从四面八方传来喧闹。

 

我是被肩头轻微的摇晃叫醒的。

太白揽着我的肩,见我醒了,凑过来轻贴了一下我的额头,尔后站起身:“我们得走了。”

凉风四起。兰台和其他同僚已经搬着一干用品回到越野车旁,只差我们两个和这方野餐布。我觑着残阳西斜,午间四处漂浮的积云已膨胀了满天,云底涂满铅灰的色彩,混合道道如血的暗红。坝下玩闹的小孩已不见,各家各户忙着收拢东西,连小河的清波也因笼了一天乌云而黯然失色。

太白利落地将剩余的杂物堆到青莲剑上,我折好野餐布,发现不知是否因大家吃掉了不少东西,现在的青莲剑上宽敞冷清。我不放心地回看地面确认道:“没有忘记什么吧?”

他又笑。我怔了片刻,半晌才意识到刚才那话颇为耳熟。

“来吧。”他笑够了,踏上青莲剑,微微倾身,向我伸出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他的蓝眼睛依然狡黠坦然,被风托起的白发风流洒脱。他道:“站着的吻手礼。”

我错开视线,望着清清的河水。他捞鱼的身影仿佛还停留在那里,泛着淡淡的轻波:“哪来那么多虚的。”

流淌的月光蹭过我的手臂,我的手背上留下一片潮湿微热。

兰台远远在车边朝我们奋力挥手。“太白!子美!”她指着纳着叱咤电光的浓云,尽全力朝我们大喊:“快一点!要下雨了!”

太白与我相视一笑。狂风乍起,我借力跃上青莲剑,霎时一道长虹破风,朝一箭处飞掠而去。

云底翻滚来隐隐的闷雷声。





小猫但太怪了

魔女

终于有时间改一下这篇了……好忙啊!




久城先生亲启: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呢,你已经不会再见到我了。无论你把我当作什么——讨厌的哥哥啊,或者什么管天管地的监护人,邪恶的应该被铲除的资本家魔女叔叔,还是像你两年前说的那样,你的第一个爱慕对象……都不重要了。我先说清楚:这封信是我俩之间的告别,你不想看可以不看,可以直接丢进火里烧了——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也不会向你询问起关于这封信的读后感什么的。
好了吗?准备开始了吗?那我们开始啰?
……其实这样对你挺不公平的。各种意义上。我先把对不起说在前面了。
你今年二十岁了。我们认识了十九年多。你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我抱回了你现在正在的这个老宅子,那时......

终于有时间改一下这篇了……好忙啊!




久城先生亲启: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呢,你已经不会再见到我了。无论你把我当作什么——讨厌的哥哥啊,或者什么管天管地的监护人,邪恶的应该被铲除的资本家魔女叔叔,还是像你两年前说的那样,你的第一个爱慕对象……都不重要了。我先说清楚:这封信是我俩之间的告别,你不想看可以不看,可以直接丢进火里烧了——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也不会向你询问起关于这封信的读后感什么的。
好了吗?准备开始了吗?那我们开始啰?
……其实这样对你挺不公平的。各种意义上。我先把对不起说在前面了。
你今年二十岁了。我们认识了十九年多。你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我抱回了你现在正在的这个老宅子,那时候你小小的,手脚啊都伸不直,还老是哭。你无时无刻不在哭,我炼药你也哭,读书你也哭,你一哭我就得赶紧拿着奶瓶,系绳飞盘和小毯子跑过来一样一样地试,看你要干什么。晚了也不行,晚了什么都没用了,你要狠狠地折磨一通我的神经才解气。我简直要被你烦死了!最可恶的是晚上我睡觉你还哭!我想把你丢出去。气死我了。
我真把你丢出去了一回。那时候你差不多两个月大。我把你放到了那个长了一大堆浮浮茅的围栏口,幻想着你的赌鬼爹和废物妈可能比我想的更爱你,可能他们偷偷跟到了咱家附近,避开了我的法术监控,天天盯着我的窗户伺机把你偷走。我的脑海中倾刻便浮现出了一个悲惨又恶毒的故事——他们把我买你的钱都花完了,于是想把你偷走再让我买一次。让我当冤大头。我被这个幻想中的故事真实发生的可能气得够戗,我想我才不会再买一次呢!我要好好睡一觉。我真的足足俩月没睡好觉了,白天一照镜子,不像魔女倒像个魔鬼。
我躺到床上。十分钟后我翻了个身,五分钟后我又翻回来。我拉被子抹床单我他妈的我就是睡不着!好气哦……你被野狼叼走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妈的,要不说小孩不打不成材呢?自从有了你被我丢出去,那一回,我又把你捡回来了,你哭闹的频率一下就少了好多,怪哦。我也终于可以好好睡觉,回到之前的工作效率了。所以你看,小孩就是不能惯着。虽然不确定你以后会不会有兴趣养个小孩什么的,但结合你本人的成长经历,我的建议是他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怎么说?让他经历挫折。反正他从别人那挨过打了就知道你的好了。肯定就听话了。你都不用亲自动手。唉。不过我印象里我还是没怎么对你做不好的事情的。
养小孩真是件没意思的事。比我曾经想象过的还要差劲。尤其是一个人养,如果有两个人可能都会好很多——互相分担嘛,毕竟。
可惜——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和我爱的人一起抚育一个小孩。那其实是他的愿望,不过由于我一直非常讨厌小孩,我们一直也没能去做这件事。
他总是很迁就我的。
我知道你去过西边的上锁的那间阁楼。你肯定去过的,不去就不是你了。你一直都是那么的叛逆,乐观,大胆,又富有冒险精神。你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我不太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去的——是在和我表过白之后吗?应该是吧。前一阵子——多久我记不得了——总之某一天你一整天都没有出现……我猜你大概是看到了什么,毕竟这周围也没什么新奇的危险,能留给你冒险的大概也只有那里了。
我不知道你猜到了多少……不过,管他呢,我是准备在这封信里全部告诉你的——没道理继续瞒着你。
当然,如果你不想知道的话,那么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把我还未出口的话统统丢进火炉里去吧。
真相总是残酷的,对于你们凡人来说。而对于我们魔女来说,真相却往往只是“不过如此”。而已。我们总是懂得很多。我们有漫长的,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理解,学习,发现,去试错那些你们鲜少有机会去搞懂的事情。我们不会害怕真相。我们有无数的黑夜可以治愈创伤,有些人还有浩瀚的书籍可以寄托情思,或者在某一天突然就生发出了某种坚决的,伟大或悲壮的使命感。我不知道其他魔女具体怎么样了:我已经离群索居了太久,常和我来往的族人只有你见过的那位切纳德先生。我只知道我,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久城。
唉!这个名字多么的熟悉。我忽然可笑地恍惚了一下,差点不记得我是在给谁写这封信了。
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其实,我的精神已经不是太好了。我开始有些不确定我还能不能完成这封信了。我尽力吧,我还是希望我能做一个称得上负责的人,把这件事有始有终地搞完。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困囚每一个人的灵魂。我们魔女一族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传说,在世界诞生的那天,什么都还是一片混沌的。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小动物,只有一个全然无知的,心中充满了困惑的魔女,站立在一个名叫“塔瑞安”——现在译作“世界之发源”的地方。这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即使在魔女族的内部也有很大争议。总之,这第一位魔女呢,她不需要穿着,睡眠或饮食,不知道什么叫做“思考”,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行动”。她就只是站在那里,保持着一种混沌而懵懂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长,也许很短,只有几息。她突然获得了一道神谕:“行走。”
电光火石之间,魔女领悟了神谕的意思,迈开了一条腿。一步又一步,她走过的地方长出了陆地。神谕又说:
“发声。”
魔女尝试了很久,终于连贯地说了些话。神于是掷下了谱符,魔女凭着感觉开始咏唱这张谱。她唱了很久,唱得嗓子都哑了,忽然听到了小鸟的叫声——正是由她的歌声变化而来的。小鸟有的长得好看,有的长得丑,据说是跟她唱的在不在调上有关的。
神与魔女开始丰富这片大地。他们在高尼山顶取了魔女的两根心外骨,造了一双个和魔女一样大小,容貌也相似的人,分为男女。魔女看着这对藉由她的骨出生的人,不胜喜爱,对神说:
“赐予他们力量,让他们繁衍吧。”
神同意了。他们便又离去了。
在创世的过程中,神逐渐爱上了祂的第一个造物,也就是魔女。神喜欢看魔女睡在花丛中,便把花丛命名为“安塔”,意为“金色的柔软”。神向魔女求爱,魔女同意了。魔女诞下了与神的后代,是个女孩。经神同意,她给孩子取名为“洁拉”。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渐渐觉得,魔女不像从前那般爱祂了:祂总觉得魔女更爱他们一同创造出来的,没有法力的人类。神对魔女说:
“你仍旧爱我吗?”
魔女答:
“是的,我是爱你的呀。”
神却说:
“你欺骗我!”
神发怒了,降下了雷霆,狂风和暴雨。闪电刺穿云层,掀翻水面,伴随着雷声的轰鸣在天地间穿梭。飓风殴打山头,折断森林,飞石有拳头那么大,将人们砸的头破血流。暴雨更是数日不歇,汇成轰轰的流水,奔涌在地面上,吞没了数不尽的村庄和无辜的人。魔女于是哭了起来。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她只能祈求神原谅她,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神见她为人类祈祷,更加气愤,于是说:
“既然你更爱他们,那我们便永生永世不复相见罢!”
说完这些,仍不能够发泄神心中的怒气。神想起自己赋予了魔女成熟后便不老不死,于是恶意地说:
“因为你的过失,愿你的后人永远不知爱为何物!”
魔女哭着求祂怜悯,祂却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了遍地的狼藉和灾殃。魔女惶然又固执地望着天空:神却不再回来。他们的女儿洁拉轻轻拽住了母亲的裙角,引着她从高高的伦特山顶向人间看去。
魔女仍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眼见求神无用,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站起来,试图去挽救一些错误。神愤怒之下降下的天灾中裹挟了病毒和瘟疫,魔女无力消除这些,只能研制药物作为补偿。魔女把手放在女儿的肩上,对她说:
“你的父亲已经抛弃了我们,现在我们也要抛弃他了。”
她想了想,又说:
“我认为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所以我绝不原谅他在此间犯下的罪过,也绝不认同他对我们的处罚。”
“你们当然可以爱,可以恨。你们像我一样学习,生长,我自会庇佑你们,如同我庇佑他们。”
她的语言瞬间生发效力,金色的符咒融入洁拉的身体。她们站在伦特山顶,回头望向洪水退去后,重新燃起炊烟的村落,和散落在平原上,如同遥远的群星一般坚固可爱的石头城。母亲陷入了沉思。
“爱不应当成为诅咒。”她缓缓道,“爱不会成为诅咒。放心去爱吧,我的孩子们。”
这则传说是用来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族人那样地畏惧爱的,我之前其实并不相信。爱导致了灾难。他们说,爱招致了神罚,引导死神的黑翼打破不老不死的祝福。魔女不应该亲近人类,更不该生发爱意,甚至最好,别有感情。人间的欢愉,悲痛,从不同的角度折损我们的寿命,使我们衰老。切纳德倒是支持这个说法,他说他亲眼见过悲剧。
“那个魔女死了。”他说,“她的爱人躺在她的怀里。她的心碎裂了。很疼的,阿枯,没有人想尝试这种东西。”
我说:
“不是这样的,切纳德。我们不了解爱,是因为爱是魔女们唯一无法付出很少的代价就学习到的东西。我觉得爱没有那么可怕。我认为我可以付出一些代价去学习它。”
他悲伤地叹息,哀悯地注视着我。
“总有一天,你的心也会碎裂的,阿枯!”
我则意气风发,自信地答道:
“不会的,切纳德!”
当晚,我就在切纳德的掩护下离开了魔女的领地,去寻找爱了。他烦躁地挠挠头,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玩不下去还是早回来,长老那边他会想办法应付。
“知道了吗?”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给我活着回来,知道吗?族里一等一的天才叫我放跑了,你死外头我要负多少责任!”
“当然是百分之百啦。”我答道,受了他一拳,便与他分别了。

第一次遇见他的情形,至今我都难以忘却。这些年来,我从未停止怀想那些日子,他的影像已经深刻地烙在了我的心里。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喜欢完美。我初次见他时肯定还不能说是喜欢他,可是当我爱上他之后,再回想起和他的初遇,便坚决地以为我当时必然也已经生发了对他的喜欢,只是深埋在心里,并不被我察觉。这才完美。我想,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这才合理。这才是我的爱。
天是蓝色的。美丽的湛蓝。天上几乎没有云。早上我起的时候连絮状云都没有,十分素净……我在路边支了个摊,占星卜卦——那时候我喜欢看人。我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他是我那天接待的第八个客人。他说,你好,多少钱一卦?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估摸着他这一身打扮最多能给我多少钱。黑色的见习教士袍,边角有点起皱,没有光泽的银线绣着圣兰登的标志,袖口还有毛球。他的蓝眼睛圆圆的,棕色的头发有点乱,眼镜却干干净净地别在胸口的口袋外面。他的眼神干净通彻,一只手搭在颈后,似乎有些不安;另一只手则搂着一只装水果用的纸箱子。我想了想,说:
“八块隆卜币。”
隆卜是那一片最贵的流通货币。他一下叫起来:
“这么贵!那算了。”
我说:
“不贵哦。你兜里不是正好有八块吗?”
他看起来有些吃惊,又有点生气,眼睛瞪得更圆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这是抢啊!你这是抢我的钱啊!”
“没有啊。我能知道那是我的本事,我凭本事拿你的钱,这不叫抢啊。”
他警惕地捂住钱包,一边往后退一边虚张声势地瞪我,嘴里还喊着:
“那你拿呀!来你过来拿!来啊!”
我当然可以拿到。我一瞬间想起了至少四个相关的法术。但是我站那没动。我说:
“你要问什么?你那位还躺在修道院的母亲的病吗?”
他愣住了。我满意地看着他困惑的,那种年轻人遭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教训和毒打的表情——我就是很乐意看他吃瘪——即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说:
“给我呀。给我我告诉你。”
他犹豫地讲:
“不行。这个钱是给老院长妈妈买药的。不能给你。”
原来也不是亲的啊。我立马收摊,边收拾边说:
“走!带我去看看。唉,早说啊!我也会治病……就当诊金了好不好?”
“不好。”他冷静地看着我,“你愿意治就去看一眼,治好了我肯定有钱给你。治不好你就直说,别瞎治,赶紧滚蛋,知道吗?”
“知道啦。”我脚步轻快地跟着他,故意抓住他的袖子,说:
“袖口怎么起球了?这衣服你穿多久了?”
他很受冒犯,有些恼怒地抽走了胳膊,说:
“关你什么事?”
我安静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逗他: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嘛?”
“嗯……有点好奇。”他承认得不是很情愿,大概还很在意我对他造成的冒犯,心里又有点别扭。我那时候很喜欢装逼,又不喜欢看人冷着脸,所以多少还存了些哄哄他的意思。我说:
“还是很简单的啦。你这件外袍袖口的针脚和领口的不一样,肯定是重新补过的。你自己的手上又没有针茧,补不出来这种效果,所以只能是有人给你补的。你穿着补过的衣服上街,条件肯定不宽裕,兜里却揣着八块隆卜币,肯定是要去交换重要的东西——常见的就是药材啊什么。”
“那么问题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做呢?我们说话的时候,你怀里的纸箱子开了个角,能看出来里面没装满,却很沉:应该是书本一类的东西,所以我猜你肯定是个学生。谁会给修道院的穷学生补衣服啊?”
“噢。不是,为什么不能是姐姐,或者妹妹呢?”他拿出一副找事的语气,说:
“爹妈兄弟,关系亲近的,不都可以嘛!”
说话间,我们拐进了一间红砖灰瓦的窄巷子里。我边说话边观察,认出来这条路并不是通往圣兰登的。我说:
“理论上是这样的,啊。但你生父不详,兄弟没有,姐妹不亲……”
他手劲儿真大——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练过弓箭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甚至来不及叠一个法术就被撂到了墙上!他的眼睛离我很近,近到我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能仔细观察他的瞳孔。而且像我这样的天才——我到哪都是被捧着的!我当时应该是吓了一跳,还有点生气了——不过现在想来似乎又没有——总之记不清了。墙上有湿漉漉的,发霉的苔藓味儿,灰砖上的纹理隔着衣服在我的背上狠刮了一下。好痛!我感觉我衣服显然被弄湿了。屋角那还露出来一点干净的天。
他的眼睛比那一角天还蓝。我这样想,然后听见他说:
“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到了我家,啊,不准乱搞,听到没有?”
“好吧。”见我答应了,他就把我放下来。我理了理衣服,他又别过脸去不看我。我说那我们走吧。我的语气很平和,我很喜欢他——不对……我想不起来了。我是喜欢他,不,我爱他,但我真不记得……

他的力速在我之上,但短板也很明显: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全然不感到生气了,甚至有一点惊喜——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无主的天才,而这个天才还是一块璞玉,只要我好好地照料他,他就会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是的,我那会儿就是这么想的。

……不要拷问我什么时候起了私心啊!我分不清……记忆是爱情最毒的魔药,它让我感到,这人留给我的每一个影像,无论是模糊还是清晰,都萦绕了爱的朦胧的气息。多可怕啊!

一路上我们没再说话。他把我从后门领进了修道院,而我专心地思考了他的好处和把他收入囊中的种种方法。他重视家人。这是好事。有点迷信——不然也不会来找我算卦。勤俭节约——虽然应该不是主观愿意的,但总之应该也好养活的。总体来讲还是不错的。

他——当然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值得被我们爱。

唉!好吧,我怎么说了那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呢,和个老头子一样。虽然我也确实年岁不小了。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讨论一个在回忆中被多次美化过的形象是没有意义的,知道了这些也不会让你更开心。那我们还是回到主题:关于你,和我写这封信的目的。

我们曾一起生活在你现在居住的地方。当然,这中间有一个很长的过程,包括我帮他补过两年衣服——他自尊心比我想的要强,这人宁可补衣服也不买新的,我明明有钱的!我给他买了新衣服,他都给我压箱底了。我问他你攒嫁妆呢,他就一声不吭全给我扔掉,还要冷笑一声谁稀罕!好坏的人啊……

等下。我有点——呃——我想想……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他才翻出来穿。我心想还真是嫁妆,也这样说了。

这次没被打包丢掉。可喜可贺。他有点害羞,但也只好嘴硬了。真是……我的眼光果然很好,即使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依然这么觉得。他穿那几件衣服真的合身!最搞笑的还是他为了配衣服还特意跑出去做了发型,真——

算了,看在我抚养你的份上!你纵容一下我,让我多顺从自己的心意回想一会儿,好吧?让我随便说点废话……我已经足有二十年不敢提起这些了!

总之,我为了尽快把他哄上我的贼船还去专门学了做饭。这玩意儿真是比魔药难搞——魔药很多又不是口服的,谁管你味道呢!他还问我,难道我是喝魔药长大的,没吃过正经饭吗?我说当然——不是,但总归不是很有这方面需求。自然也没怎么钻研过。啊!你摸摸你的良心!我做的饭真不难吃吧!比你的强吧!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让我拿给狗啃一口,半小时后带着活蹦乱跳的狗过来交差。

“否则休想把锅底那一坨东西喂进我嘴里。看到你做的玩意儿我觉得我可以在修道院的食堂吃到死。”

……狗当然会活着啊!开什么玩笑!我难道会分不清毒药和葱姜吗?

唉!好了,到此为止吧。他之前总是喜欢说我是资本家,那资本家总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嘛。我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找他,和他去唠叨这些了。虽然……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这也是真相的一部分,我们等等再说。但总之呢,我们——相爱了。
再后来他死了。我们一起度过了很久,大概有百八十年吧,记不清了。他死去的时候容颜半老,勉强能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但还是比他本应拥有的寿命多了不少。这就是魔女的力量。关于长生不老的研究,我们绝对是无出其右的。我们世世代代研究自己的血液,想要找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我也不例外。一方面是出于对魔女天生的求知欲的顺从,一方面也是为了他。我想让他多陪伴我几年。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啊。
他死去的那天正好是春天稍早一些的时候。冰雪已经消融,河水也基本化冻。窗外的那棵诺拉树,那时候也还没有枯死,上面还开着白色诺拉。热热闹闹的,开满了一树,很有春天的气息——应该还有蜜蜂,总之,很鲜活。
他拉着我的手。他很担忧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我研究长生不老药最疯狂的那段时间,有一回差一点把自己的血放干。他吓死了,也快气死了,心有余悸了好久:因为魔女本身就比较苍白,然后我可能确实脸色也不大好吧——这就导致那之后大概至少三个月的一段时间里,他又想冷着脸,又对我一直轻手轻脚的,生怕把我揉坏了似的。我倒真没什么,还和他开玩笑,说反正补得回来,怕什么。我极限卡最后一滴血,魔女又不容易死,不压榨可惜了。没死就是活着嘛。他又骂我资本家,连自己都压榨——他的手是热和软的。他说:
“阿枯。别做傻事啊。”
我说:
“嗯。不会的。”
他的手渐渐冷下去了。来吊唁他的人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冷冷的。
我一直握着那只手,我没有招呼任何人。他们也不打扰我,自己吊唁完了,总不过是说一些死者已矣,节哀顺变之类的漂亮话。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听这些。
直到第三天。他死后的第三天,切纳德来了。他并非没收到消息,只是有事耽搁,来晚了。他咚的一声撞开门,冲到我的身边,一把把当时正昏昏沉沉,还在胡思乱想,反复思索一些飘忽不定,很跳跃的念头的我从床边上拉起来。他手都在哆嗦,很紧张地探查了我的情况。
查探完毕,他松了口气,欣慰地说:
“还好……”
我说:
“切纳德,你说他死了吗?”
这是这三天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我俩说话的时候,由于魔女的作弊手段,他的容颜相比活着时并没有发生改变,好像只是在午睡一样。我们默契地一同看向窗外满树的白诺拉花。白到有些透明的花在光中晃动,投下些看起来很虚假的阴影。
切纳德叹了口气,说:
“自然……”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很多。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了,也就没有接他的话。
于是他也沉默了。我们相对无言。忽然间,一只浑身雪白,身上披着奇异的柔光的鸟,安静地停在了打开的那扇窗户上。我们的目光都被它吸引,抬头看时,就看见那棵诺拉花树上的花朵全部变成了如它一般的白鸟,一朵花都不剩了。一天雪白的鸟,全部挤在我们的窗前,还有屋顶那一小片天空那。白鸟们见我们看向它们,很尖利地大叫了一声。叫得不是很整齐,但有一种强烈的指向性,有那种……哎,很难和你形容!总之就是那种……它们向南边飞去了。准确来说是西南,还撞歪了我的风向标。气人。我用了好多年的!本来还可以再用好几年。
那棵树就是在那天枯萎的。一片叶子都没再长出来过。
不光切纳德目瞪口呆,我也很吃惊:这种事我们所阅读过的书籍中都没有记载,我说:
“你见过吗?”
他说:
“我草。”
思绪万千之间,我却忽然明白了。我叫了一声,说:
“噢!哎呀,我知道了。”
我转身就往东塔楼上跑,预备占星起卦。切纳德反应比较慢,但还是很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我调试观星仪的胳膊,语无论次地质问我要干什么。我说:
“占星啊。”
他说废话,我能看不出来你是在占星?你要占什么。
我说:
“他没死。”
他以为我疯了,但是我没有。我给他讲了一段故事。那是距当时四十年,距现在六十年的一件小事。
那时我还完全没考虑过死亡的问题。虽然我在之后与他的争辩中常常放言我无所不思,无所不虑,万无一失——但那个时候,我还真没想过死。死是魔女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我们通常都忘记它了。我们根本不记得死亡。就像我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今年到底确切是多少岁了。年龄,生日,对我们魔女来说是相当无关紧要的一环。连他问起我生日几号的时候,我都只好现编一个:我说是我们遇见的那天。他半信半疑的,说是吗?我说是啊,好巧。他就笑了,说你生日还挨我顿打,真是有够倒霉的。我说是啊,那怎么办嘛,那时候就是犯贱。他笑起来一边有酒窝,浅浅的。这让他看起来又少了一些攻击性——总之是很无害的长相。哎!我们言归正传啊。那是一个夏季的夜晚:我们第一次谈起了死亡。他说:
“哎,阿枯,你们魔女真的不会死吗?”
我想了想才说:
“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杀死我们的办法也是有的。之前就有几个前辈,活得太久受不了了,疯了,想办法把自己杀死了。可见想死也不是不能,不过魔女很少谈论这个。我们习惯活着。”
他说噢。当时我们都呆在院子里,他坐着我站着。我们安静了一会儿,他仰头看向明朗漂亮的夜空。那晚的星星又大又全,其实很适合观星。我在煮一罐气味一般——就是正常草药味道——但色泽应该很诡异,只是由于天色限制看不大出来的“利辛”。除了“利辛”沸开的声音,周围就只能听到一点蟋蟀有力的叫声,我几乎能立即想象到它们吃得油光光的肥大躯体。
他小声说:
“啊。可是我会死。”
我听到了,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
“什么?”
他笑了一声,说:
“哎,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别想我啊。”
这次我听懂了。我说:
“你不会死的。”
他倒是很看得开,握住我没拿长柄杓那只手,说:
“没事的啦……凡人终有一死嘛,早晚的事。倒是你。我有点担心你以后一个人呆这,你再乱搞什么发明,也没人看着你……或者万一寂寞了,可怎么熬啊。”
我还是说:
“你不会死的。别担心,久城。”
我看他不信,还很认真地向他解释——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真是自信!几乎有些自负了。
“我们魔女有研究长生不老的传统的,我可以回族里查阅一些资料,去把能给你用的药配制出来。”
“不过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搅了几下锅,把聚成奇怪形状“利辛”捞了出来。“目前我记得——呃——反正离真正的长生不老还差得远呢。不过我们可以把它更推进一步。”
他轻快地笑了起来,像水边,在风里摇荡的芦苇丛一样温柔。他笑嘻嘻地拍我的手背,说:
“你手这么老这么凉啊?唉……好吧,阿枯。”他老嫌我手凉。
“……其实不用的。”他说。“反正我下辈子也一样会爱你。”
……一切如他所言。世事如星斗一般转动,奇妙地分离又嵌合,最终筑起了一面和那夜一模一样的星空。我是不相信命运的,可是这座囚笼中,永远吹不进新鲜的风:似曾相识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连故事的主人公都大差不差。我的爱人言中了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参透了规律,找到了真相:他只是单纯的叛逆而已。他还在修道院里一身黑袍的时候就对他们所侍奉神嗤之以鼻。这一点上我们倒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还没能来得及像我一样幡然醒悟,就永远地没有了这个机会。
……很显然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呢?比如你我。比如……
这是一个骗局呀,久城。
长话短说。总之,我敲开了你父母的家门,把你抱了回来。来吊唁过他的人都是我们俩共同的熟人,他们听说了这件事,几乎没有人不写信骂我。有的我回信了,有的太难听了,我就没管。我想他要是看了那些信一定会比我还要生气的,于是略施小计,将那些字存在过的痕迹从纸面上抹掉了。
然后呢,你就长大了,渐渐长到了我们相遇的年纪。十六岁。你们的相貌越来越相像,你们的性格,眼神一模一样。甚至有些生活细节,比如喝粥之前先搅两下勺子,都开始出现。你们几乎一模一样。当年骂我的人又纷纷从外地赶来,和我一起躲在大门外偷偷看你。我们看你用各种办法打扫院子,无聊地敲打落叶,哼歌,喂鸟……看你把弓拉满,一箭正中靶心,二箭穿透箭尾。你丢开长弓的那种兴致缺缺的表情都和他完全一样。他们开始向我道歉:
“当年也许是误会你了……原来真的是他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却充满了困惑:
“你真这么认为吗?你们都不觉得不对吗?”
他们惊奇于我的态度:
“怎么不是呢?天啊,阿枯,你多么幸运啊。你失去过他一次,可是你们竟然有了二次相见的机会……你多么幸运啊。”
有更大胆的,眼神都亮了,激动地抓住我:
“这居然真的能够做到吗!这不是可以打破魔女的诅咒了吗!只要爱人一直可以转世……我们就可以一直相爱……”
我客气地把他们打发了。我闪进门厅,没有发出声音,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静静地看你。爱人不需要找不同。你和他一模一样,我承认。但你绝对不是他。我甚至无法将你二人联系在一起。我的眼睛在欺骗我,我的每一处感官都背叛了我。你向我告白那一天,我又看到了他温和坚定的笑脸。他的声音也又一次回荡在了我的耳畔。
“枯哥……”
“阿枯,”
“虽然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会不会让你觉得冒犯……”
“其实不用的。”
“……就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反正我下辈子也会一样爱你。”

我可以保证从来没有通过你思念他——这一点你想必也感觉到了。给你起他的名字也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是他,用比较熟悉的名字应该也更习惯。可是你从来都不是那个我要找的人,你也一点都不像他。那天是我毕业以来第一次质疑我的占星结果——我期望是我算错了!千万告诉我,是我找错了。
……我没有。我没错。可就是不对!那就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我这样告诉了切纳德。
他已经忍了我很久,这一次终于训斥了我。
“我看你真的是……”他咬牙切齿的,“神都把他还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说:
“切纳德,世界上是没有轮回的,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学过的很多知识都向我们暗示过这条规则——那你说他是怎么转世的呢?”
他说: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个奇迹……”
“没有奇迹。”我坚决地反驳他,“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归根给奇迹是缺乏能力和求知欲的凡人才会做的事情。我们是魔女,我们要去找到真相。我就感觉我发现了一些事情……你愿意陪我去一趟魔女殿的禁书区吗?”
夜闯禁地,恐怕是切纳德这辈子干过最疯狂的事了。他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他干过的离经叛道的事大部分都是因为我——好吧全都是因为我。不过很不好的一点是,并没有哪部书上明确地书写了“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导致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还只找到了很少有用的东西。真想给禁书管理员提提意见!那里基本只有些怨毒的法术,徘徊的幽灵,和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梦呓般的咒言。我们找到的那唯一一点有用的部分,是那个传说的后半段。
“……神愤怒的余威还在地面与天空之间遨游。魔女四处奔波,因为处理这些纷乱而感到疲惫。她时常焦头烂额。她抬头望天的时候越来越少,登上伦特山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几乎无暇照料自己和女儿。”
“有一天早上,魔女在一座山谷中醒来了。她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疲惫:这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她走到溪边,俯身看向水面。一尾红鱼突然跃起,溅起的水珠曝露在阳光下,好像白日星群一般。鱼的飞跃带起圈圈涟漪。朝阳和生命。魔女不禁微笑起来。”
“波纹散去,魔女在水中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自己。魔女错愕地瞪大了眼,水中人也同样瞪视着她。”
“魔女的青春被夺去了。她并不知道缘由,于是就地朝星星问了一卦。可是得到的卦象同样令她困惑。”
“‘为什么?’魔女愣了一会儿之后,愤怒地掀翻了水晶球。圆球在地面滚了两圈,扑通一声掉入小溪里了。‘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也好,无理取闹的厌恶也罢:我们都受着了。他还不够吗?’”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将她的女儿唤到那条溪水边,对她说:
‘我亲爱的孩子!你父亲的余怒仍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如同沉闷的乌云一般蓄满了恶意。你要做何打算?’
洁拉抬起头来,细心的魔女看到了她眼角渐生的细纹,眼眶一热。她说:
‘与母愿同。’”
“于是,魔女将余怒引入了自己的血脉。不老不死的祝福净化了部分怒气,但祝福从此被玷污了:再没有魔女能够真正的,完全地做到不老不死了。”
“魔女面容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憔悴,沟壑纵横……她的生命力迅速地衰竭。她倒了下去。她的女儿哭了起来,跪伏在她身边。她想摸一摸女儿的头,却只能抓住洁拉垂到地面的一缕发尾。”
“她说:
‘我要休憩了……就将我葬在此地吧,我的女儿。’
‘我不能继续庇佑大家,和你父亲的对你们的诅咒抗衡了……你要努力。我不知道几代魔女的鲜血,才能洗净这些灰暗的怒气与诅咒……在诅咒散尽之前,我们一切的爱意都将以悲痛收尾——可是,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不能失去爱人的勇气和能力。爱不是诅咒。’”
“洁白的鸟群不知何时已覆满了山谷。它们盘旋在魔女遗体的上方,投下一根又一根的羽毛,为她筑起一座纯白的冢。片刻之后,一阵大风吹过,羽片被风卷起,魔女的遗体却消失了。”
读完这个,我忽然就明白你从何而来了。你是他强烈的愿望和魔女的血的产物:白鸟群只会出现在强烈的愿望前。而你又与我们息息相关,所以一切占星都指向了你。他的灵魂早就已经消散在了天地之间,成为了魔法的一部分——这座牢笼。囚禁所有的灵魂的牢笼。
我开始感到无力——愤怒。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原来并不是全是我的自负,也不能怪我不够天才……而是这样一种无理取闹的——我宁可是怪我不够努力啊!
我终于找到了那条溪流。
……山谷中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坟茔。碧草包围了蓝天。这里,是所有发现了真相,并决心与诅咒抗争的,一位又一位叛逆的魔女的朝圣地。

我们找到了这里。我们总能走到这里。我们终会走到这里……
我解下外袍,在坟墓间慢慢地穿行。我的裤腿上沾满了草实,带刺的吱吱花钩住了我的靴子。我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燃烧。我能看到灼烧着灰气的橙金色火焰。我坐在不知道谁的一块断碑上写这封信。微风拂过我的脸侧,好像他正抚摸着我一般。我听到一点轻微的崩裂的声音。我想他死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接受了,我的心已经追悼过他了,即使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他真狡猾,悄悄地,想给我第二次机会,差点就骗到我了。
不必来寻我,久城。
 
阿枯
魔女纪2449年 7月 不知道哪天


小猫但太怪了

爱他就和他一起集成战略启动


号飞的师生,是画了很久的饼。几句话的苦酒。集批恋爱宝典(不)





校门外招牌很旧的那一家小咖啡馆只供应两种饮料:咖啡和纯净水。
“听起来很单一——事实上就是很单一。”流星飞把菜单推给对面的久城,“不过甜品还挺多的,我记得这一家的草莓很好吃,都挺甜的。奶油也不苦。”他傻笑了两声。
“草莓啊。”久城埋头看菜单,“好家伙,这么多,都是草莓,那我要个——葡萄的了。”
“诶?我还以为你不吃。”
“我不吃,我给打字机拿回去。他爱吃这些甜的。”久城从托盘里拿下一个花纹精巧的玻璃杯,“谢谢。哇,这么好看的杯子只是用来盛水吗?”
“是啊。谢谢。”流星飞拿走了托盘上的小茶盅,里面盛着他刚点的咖啡。“但是虽然—......


号飞的师生,是画了很久的饼。几句话的苦酒。集批恋爱宝典(不)





校门外招牌很旧的那一家小咖啡馆只供应两种饮料:咖啡和纯净水。
“听起来很单一——事实上就是很单一。”流星飞把菜单推给对面的久城,“不过甜品还挺多的,我记得这一家的草莓很好吃,都挺甜的。奶油也不苦。”他傻笑了两声。
“草莓啊。”久城埋头看菜单,“好家伙,这么多,都是草莓,那我要个——葡萄的了。”
“诶?我还以为你不吃。”
“我不吃,我给打字机拿回去。他爱吃这些甜的。”久城从托盘里拿下一个花纹精巧的玻璃杯,“谢谢。哇,这么好看的杯子只是用来盛水吗?”
“是啊。谢谢。”流星飞拿走了托盘上的小茶盅,里面盛着他刚点的咖啡。“但是虽然——虽然很单一吧,但是能加的东西也是真多。我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都给吓了一跳卧槽,从来没听说过咖啡里面加椰果的。”
“啊?”
“恐怖啊卧槽,但他们家的咖啡是真好喝。环境也很好,很安静,来的人不多。虽然我从来没加过那种——呃——新颖的——小料吧。但其实就咖啡本身来说还挺不错的,尤其是加点牛奶。甜点单独吃的话有点太甜了,因为它这个甜点那个配方本来就是就着咖啡吃的。你要带回去记得跟机喵说一声。”
“好吧。”久城点点头。“话说你这么心急火燎的叫我过来干嘛?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品鉴这里的纯净水和甜品吧。”
“哎,那没有。”流星飞抿一口咖啡,又给自己撕了一块方糖丢进去。他头顶的显示屏乱码了一会儿给久城展示了一个笑得有些害羞的颜文字,本人也笑得不太自然。“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猜到了……”
“啊。”久城沉默了一下,不太情愿地接过了这个话题。“又是号角鸽啊。”
“呃——也不是!”流星飞毫无章法地搅着那块方糖,“其实我现在在想这个方糖它是怎么融化在咖啡里的——我突然好想把它铲碎再捏扁再揉成别的形状。”
“怎么。”久城实在无聊,信手翻着桌上的菜单,实则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对号角鸽的狂热的爱已经让你心理变态了?”
“哪有!我哪有。”流星飞又笑了,“哼。哎其实我老为了我的事情麻烦你们……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小礼物,是我的一点心意啊。然后也给机喵买了。”
“那不都怪号角鸽,我俩住一起才被你盯上了……啊?什么礼物啊。”
“呃——你的是弓箭,但可能不是你平时常玩的那种。是那种机械的,看起来很酷。”
“机械的?”
“对。还能发光!有夜视功能,是我那天逛超市的时候在超市收银台那边看到了一个那种荧光的那种东西。嗯,你懂的吧,对没错就是那种东西。然后就有灵感……”
“……哦。”久城选择性理会了他想理会的那一部分,“这个弓还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是的!但是加工是在别的地方完成的,在网上找了一家店。我看他成图还不错,所以就直接寄给你了。哦还得充电,回头我教你怎么用。”
“好吧。哎呦,这实在有点贵重啊。”
“没有没有!”流星飞赶紧摆手,“机喵的也是我自己做的,我可真是怕了你们了!我他妈给你买个礼物,你要问我是不是号角鸽不要的;我再给机喵买礼物,结果他也问我是不是号角鸽和你都不要的!我再去给哲三送,他就一脸懂了,直接下了断言,说这是号角鸽,你,打字机都不要的,对吧?卧槽!真可恶啊你们!明明就是我的一片心意,却被你们扭曲成了这种意思,好像我心里只有号角鸽似的。”
久城早就笑得前仰后合。
“啊?难道不是吗?那你不就是心里只有他吗,就像他心里只有集成战略一样。”
“我……我不是啊!他心里只有集成战略那倒是,我怎么可能心里只有他。我是有远大理想的当代青年,怎么可能会只拘泥于这种情情爱爱。”
“哦。”久城点了点头,摘了眼镜习惯性开始擦拭,又弯了一下眼睛。“问你个事儿啊,大飞。”
“什么。救你,爱过,没可能了。”
“就是你……不是,什么东西!算了。那我不问了……也不重要。所以你还没说你叫我来干嘛呢。”
“哦!我叫你……其实是因为就是我今年大三了嘛,我也是要准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毕业啊,往上考啊,什么的。保研是没希望了!我靠,他们真的卷生卷死,看得我简直,毛骨悚然。我就想那我这么忙,那只能忍痛牺牲一下我报的那门选修课,最近先不去上了。”
“就是号角鸽教的那门是吧。”久城举着玻璃杯子对着阳光看,也没有太惊讶。“我还以为你无论如何都得去呢,我记得选课的时候你还专门定的表,巴巴抢了半天。”
“唉!学业与美色不可兼得啊,怎么办呢。一周还有两节,本来我都嫌少。这下只好麻烦你替我去签个到了。”
“我倒是没问题,我还有空。”久城想了想,“我倒也没什么事儿……啊。就是你不是老坐第一排,你还找个熟人作案,会不会有点太明显了?”
“……是有点。诶,我又想到一个办法,等我星期一去试验一下,能成功就不麻烦你了。哦!我的号角鸽,你即使变成负担也是最甜蜜的——唉!算了。他上回还嫌我不给他买花,卧槽,我说你不是不喜欢,他就狡辩,说只是恰好不喜欢我那天送的那一种。哼!我说那你喜欢什么花,他说他喜欢把钱给我花。草!卧槽,好他妈油腻。我当时我给震惊了我直接惊住了卧槽,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结果他跟我讲他看网上都这么说。好吧,也合理。总之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还是学业比较重要。跟号角鸽放置play一下。”
“……怎么就放置play了!唉。”久城看着他面无惭色地胡说八道,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放了什么厥词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打击打击他。“哎我跟你讲啊大飞,你还真别说。号角鸽那天和我我俩走一起,然后正好碰见你给哲三东西那天,他还拉着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啊?”
“就其实哲三跟你说的什么我们都听见了,就是他说是不是打字机不要的什么的。”
“……啊。然后。”
“然后听完了我们就走了啊。走到食堂,打了个饭。吃着吃着号角鸽忽然跟我说他懂了。”
我说你懂什么了?他说我知道了,我明白了,久城。所以在流星飞那里我是他的大夫人,你是他的二夫人,我不要的东西他就给你,然后以此类推,打字机是他的三夫人,哲三是老四,我们都不要的就给他了。
久城满意地看到流星飞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显示屏上的颜文字也陷入了混乱的波动。他看着流星飞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又往座位里一瘫,顺便抬起手很爱惜地重启了有点过载的显示屏:才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久城。”
“嗯?”
“他终于承认他是我夫人了?”
“啊?重点是这个吗!”

号角鸽不是第一次被学生追求,但是是第一次被如此有恒心有毅力的学生追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旦回想起流星飞第一次截住他,亮红色的眼瞳闪烁出一种他没能及时理解的光芒并问出了那个问题的时候,都会暗自咬牙后悔自己当时的回答为什么不是已婚。我实在是太自信了,他想,我一眼就该看出来他是个什么货色的!
第一个学期他的办公桌上出现了扔不完的小零食:让他烦不胜烦,嘀咕着小孩子才爱吃的玩意儿,又占地方又不健康,真是幼稚死了!他把零食收集了起来,给教务处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查一下一个叫流星飞的学生让他来自己办公室。得到的答复是物院的这届新生没有叫这个的学生:号角鸽大吃一惊,先给打字机发消息问你同学在哪个院儿来着?没有得到回复——后来才知道打字机前天晚上通宵睡了一白天晚上七点才醒——只好去找隔壁文学院的辅导员久城问: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和本院一样的答复。久城听他语气着急又含糊其辞,再一问俩人给打字机发消息均石沉大海只好紧急找了隔壁的隔壁的化学院的辅导员问,化学院的辅导员查了查也说没有。化学院的辅导员出于同事的热心又去问了土木院,土木院老哥问了国教院,国教院的去问了生命科学学院,生学的又去问哲学……绕了整整一圈,最终在信息技术学院找到了一个MR.流星飞的男学生。信息技术学院给农学院打电话问是不是他,农学院说不知道,问问又给历史学院打。久城下午两点半接了号角鸽的电话,下午四点四十五正在办公室正襟危坐着摸鱼抢坎诺特的商店,化学院辅导员一个电话打进来他低头看一眼手机的空提丰技能没放出来叫青金吃了坎诺特的锁血挂开始大杀四方一枪先秒了ash,按了接听键再抬头已经是红圈一片顿时心跳骤停。
“……啊……MR流星飞?学号……好我记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谢谢,辛苦了。”
两分钟之后,号角鸽接到了久城的电话。
“喂号角鸽,你找的那个学生是不是叫MR.流星飞啊?学号末位4810,是他吗?”
“啊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对,就他。他哪个院的?你叫他过来。”
“他是信息技术的,我问的化学院,化学院一个跟我熟的辅导员帮我打听的,你要找他直接去信息技术院找他好了,我去跟人家说一声是。”
“Okok,辛苦你了。”
“没事。”
挂了电话,号角鸽把手里的双王收尾——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才不急不慢地给信息技术的维云斯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联系到他们院一个叫流星飞的男生。他的设想很完美:先找了自己的助教来当群演,让他假扮成一个修办公室饮水机的修理工。等流星飞一进来,助教就提着扳手,拎着长得像个工具箱的电脑包,假装成刚刚修完东西过来跟他说一声的样子:他就把那一包零食全部拿给助教,和蔼可亲地叫他拿回去给孩子吃,以表示他不会收下流星飞任何东西的决心。他把大概的思路跟助教讲了一遍,并告诉助教只要配合他,他一定给他的年末考评上写好评。助教自然无有不从:先找朋友借了一套真正的工装,又有模有样地和他核对好了细节,包括怎样礼貌而不失优雅,最重要的是让流星飞看到并认出那是他买的——地取出那个重达五斤装满了膨化食品牛肉粒奶酪酥饼草莓干麻辣鸡爪腌笋片的袋子;助教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语气说什么话才不违和……两个人汗流浃背地彩排了好几遍,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注意到主角流星飞还没登场。
“还没过来?”号角鸽很奇怪,“这都五点了,他今天还来不来?不来我下班啦。”
“再等等吧。”助教建议,很担心明天就忘掉今天彩排的内容了。
“好吧。”号角鸽想了想,“那我们坐这里玩会儿吧,等等他。”打开电脑大摇大摆地进了一把水月。
所以,当天下午七点半,姗姗来迟的流星飞在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了号角鸽的办公室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维修工打扮的人从后面哥俩好地抱着号角鸽的肩,指指点点地看着他的电脑……两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包拆开吃了一半的腌笋。
“……你好。”流星飞尽力平复剧烈运动过的肺部,试图把脸上的红降下一点去。他随手关上门。“号角鸽老师,你叫我。”
“啊我……对,我叫你。”号角鸽的骑士控的不太稳,这会儿没心情理任何人,也看不见助教给他使的眼色。“你等一下你先坐坐,等等,我这有点忙。”
助教咳嗽了一声。
号角鸽看了一眼灵知的技能。
助教又咳嗽了一声。
号角鸽看了一眼水陈的子弹。
助教沉重地叹了口气,假模假样地拆下饮水机桶:主打一个恪尽职守。
“啊对,那个你是叫流星飞是吧。”号角鸽的永控终于控上了,这才把注意力移回正事。“你干嘛去了,你怎么来这么晚啊?让老师等着你,多不好啊。”
“啊对不起老师。”流星飞低眉顺眼的。“其实我——那个——呃——”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耽搁了,你让老师等了这么久,老师不吃饭吗?我从四点就开始等你,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妙计:扮演一个蛮横不讲理的自大狂老师。
“对不起。”流星飞一脸羞愧,“那我请老师吃顿饭,老师赏个脸,来不?”
“……不用了。”号角鸽咳嗽了两声,示意抱着饮水机桶已经从大群的意志想到了宇宙终结的助教过来。流星飞看着那个维修师傅打扮的人把扳手装进黑色大包,面容严肃——不知道为什么流星飞总觉得他的表情很悲壮——把包拎起来,说:
“那号角鸽老师,我修完了。”
“辛苦了。”号角鸽点点头,语气有些生硬。“你把这些带走吧,拿给家里小孩儿吃。”
维修工说:
“这怎么好意思,这太多了!”
号角鸽说:
“拿着吧,我又不吃这个。”
他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从大零食口袋里取出来的,已经拆开的半包笋,面不改色,又即兴发挥了一句:
“这半包笋你也拿着,我不爱吃这个。”
又互相推让了几个回合。维修师傅做作的千恩万谢和号角鸽假模假样的慷慨大方让流星飞终于忍不住了,头顶的显示屏拼出了一个草字头,代替他的嘴传达了他的心声。
“不是,”他说,“哎!你们不会把我当傻子吧!我今天下午五点接到我辅导员的电话,说那个农学院有个老师要找我。然后我就去农学院,我从那个菜地里跑过去,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毕业设计:然后农学院的老师告诉我不是他们找我,是历史学院的老师找我。然后我又想历史?我哪里认识历史的人,我好奇怪,我又跑去历院,结果他们也说不是,是另一个院的老师找我。然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我今天下午去了多少院啊?我都快跑到别的校区那里了!一直跑到久城那里,他跟我讲是你要找我:然后我接着就跑过来。你没吃饭?你没吃我还没吃呢!结果搞半天你……你就为了这个?”
“……不……”助教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内情只是听着描述觉得流星飞实在太惨不由得有些同情,然后才猛然醒悟自己是号角鸽一党又下意识想给他辩护,两边儿一对冲硬给他cpu干卡了,半天也没卡出个整句来。
“……不是,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号角鸽有一瞬间的愧疚但还是决心装傻装到底,只在心底默默念了句对不起但我是为了不让你对我的单相思演变成我们两人的奸情,为了保住我的教授头衔为了保住我清白干净的名誉还请你不要浪费你宝贵的青春,去另找个女朋友吧放心我不会吃醋的。“我叫你来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来着?这么一打岔他真给忘了,于是尴尬地停在了原地。助教迫于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不能给他提词,只能和号角鸽一起怀抱着一点隐约的希望,绝望地看着流星飞本来逐渐幽怨的眼神又渐渐发亮,最后听见他说:
“那你就是想我了对不对?欲擒故纵是不是!号角鸽那……那正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请我。”
“……不。”
“那我请也……”
“不。你走吧,我忘了叫你干什么了,你走吧。啊!骑士进二阶段了!什么时候的事!伤害这么高吗怎么这么快就打完年糕了!”
“我去!水月肉鸽?老师你也玩,好巧我也会玩,老师我帮你打。”
“不不不用,我会,我会轴。”
“你这个阵容……哇输出这么高吗?拿了什么藏品啊?”
“呃我记得有璀璨悲泣还有个加技力的……”
“牛。我靠我都碰不到……”
两位集批就这样大战至地老天荒。助教提上零食悄悄走了。第一回合,终。

第二个学期他的办公桌上开始出现新鲜的花束:用脚想都知道是谁送的。号角鸽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扔掉了一束花,又扔掉了一束花:第一天丢进了办公室垃圾桶,第二天隔着窗户以一个极不标准的三分球投篮姿势抛给了路过的垃圾车。第三天花出现在了隔壁办公室女老师的怀里,第四天他从花里倒出来一包巧克力:晃晃还有声音。他把盒子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张号角角色卡。
号角鸽沉默了一下。无所谓,他想,送就送吧,我全扔了。我又不收他的!至于久城说的……
“哎号角鸽。你知道现在全学校都知道流星飞在追求你吗?”
“啊?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全学校都会知道啊?”
“因为……因为那天你拜托我去找流星飞,我后来才知道中间经过了咱们这个校区十多个学院才找到他。当天就被人挂表白墙了。”
“你本来不是就有好多学生明里暗里的追过,上回找他大张旗鼓……听说贴吧里都开始给你俩写故事了。”
“……不用管,问题不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真和他做什么。他们想造谣,想锤我也得先拿出证据来吧。”
第五天,号角鸽看着多媒体教室第一排脸上画着对称回路,头上戴着个小显示屏,坐得那叫一个端端正正的白发青年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课上?”趁下课休息的时候他把流星飞叫上了讲台,很艰难地无视掉从教室的各个角落投过来的八卦眼神。
“我申请了选修。”流星飞面带微笑,眼神羞涩:目的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号角鸽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那你来之前有没有和人打听过,我这门课的挂科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吗?”
“那我不挂科就是了。”流星飞满不在乎,俏皮地递了一个wink。
“……哼。你加油。”号角鸽跟他一起笑,只是这笑声怎么听怎么阴冷。“对了,以后别给我送花了,我不要这个。不过我记住你了,流,星,飞同学。”
接下来的一整个学期,除了正儿八经的上课时间,号角鸽几乎绞尽了脑汁来和流星飞斗法:两个人打的有来有回,每周五下了课号角鸽都感觉自己出了一头虚汗,也根本顾不上班里其他的学生怎么看。他试过放弃久城做的早饭捏着鼻子去买了韭菜盒子吃,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刺箱形态发起攻击甚至故意留了一片韭菜在牙上,但流星飞只是第一排无声无息地笑到前仰后合甚至被他叫起来提问还对答如流;他又试过放弃自己的审美买了一套远超他年龄的黑色羽绒服和十件一模一样的中老年衬衫来劝退流星飞,但流星飞看起来毫不在意,甚至在第二天的花里放了一张字条:
“原来无论如何庸俗的外表都无法阻止我看到你深奥而智慧的灵魂。”
号角鸽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他感觉自己要恐惧上班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流星飞这个科是必过的:如果他挂了要重修,那就意味着第二年号角鸽还得再看到他。号角鸽轻轻咽了口唾沫,攥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
第七个周五的时候号角鸽早起了一会儿:先去了办公室把花拿了过来。他拎着那束花走到流星飞面前,把花摔到他眼前。看着流星飞原本俏皮的笑容逐渐僵硬,他心里一阵快意。他一板一眼,用那种他在来的路上多次告诫反复提醒过自己的冷酷语气说: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花。”
然后潇洒转身,站上了讲台。号角鸽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满意的不得了,心情也格外好,有一种扳回一城,不,简直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无论怎么告诉这个人他不想要这些花不要再自作多情感动自己了,流星飞永远都是那么无奈而诚恳地告诉他不行,因为他定了一整个学期的如果中途要退掉要赔人家钱的:这样的说辞他岂会相信?他心里实在得意,忍不住悄悄瞥向流星飞的方向:见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看到后座的女生给他递了块卫生纸,于是料想大概是哭了。
哭!他压下心里那点不安,强迫自己往恶毒的方面想,让他哭,哭才记得住。他神态自若地讲着课,并没有意识到这几瞥眼神将会再次点燃校内最热烈的论坛版块之“号角鸽老师今天心动了吗?”

这个版块的创始人是谁已经不可考了,但总之这几年来一直在良好地运行,并没有被任何人关停。如果号角鸽肯上一上校园论坛,就有可能会回忆起这个该死的板块是在他一口气拒绝了包括学生,助教,同事,老同学在内的五个追求者的那一年——也就是两年前,被悄悄的地建立起来的——但就算他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在意就是了。那一年他从教刚满两年,确实是风华正茂,年轻英气的时候:送走了和他比较相熟的第一批毕业生。其中一个优秀毕业生在讲台上发表完演讲后,脸颊因为激动和热情涨得粉红,大喊了一句:
“最后!号角鸽老师!”
“我喜欢你!”
下面是排山倒海的尖叫和起哄。男生和女生都在鼓掌,尤其当他们看到号角鸽老师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讲台,从那个毕业生手里接过了话筒,清了清嗓子的时候。但号角鸽比了个手势,示意全场安静。众人屏住了呼吸,身旁的毕业生也激动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号角鸽却只是像他平时讲课一样简洁地讲:
“好的好的。祝你得到幸福,好吧?”
说完把话筒卡回话筒台,朝大家鞠了一躬,同样大步流星地下了讲台。台上和台下因为这句礼貌而不失木头的发言都笑得厉害,有个学生把毕业帽高高地抛起来,大喊一声:
“号角鸽老师万岁!”
一群学生跟着喊:
“号角鸽老师万岁!”
但是与此同时,一群恨号角鸽老师使他们没有cp可磕或者一转攻势磕起了号角鸽水仙的人,悄悄地创立了这个板块。这个并不算太隐秘的阴谋像病毒一样在学校蔓延;又因为绯闻故事和校园鬼故事具有某些共性,即极其容易在传播的过程中逐渐被夸大:等到流星飞他们这一届入学的时候,听到的版本已经变成了号角鸽一年中拒绝了足有一千个人。而他会拒绝这些人全都是因为他偷偷在网上恋爱,十分坚决地爱着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网络对象,即使对面只是一只熊猫。
“跨物种恋爱?”流星飞难以置信地看向打字机。
“我也只是这么听说的。啊呀!一年能拒绝一千个人!”打字机感叹,“那一年是有一千个人跟他表白是吗?他是什么千人迷,他又没长成鸿雪那个样子,我不信。”
“他长得像森蚺也行。”流星飞也憧憬了一下。“有照片吗?我有点好奇。或者长得像那个机甲也行。”
“他们院荣誉板块应该有吧……久城哥说履历也很——嗯。”
“噢。很牛逼吗。”
“嗯。很厉害。”打字机敷衍他,吸了一口奶茶,划开手机看了看消息。“嗯!久城哥叫我,我先过去找他了。”
“你去吧。你久城哥是文学院那个辅导员吧?”打字机点了头,流星飞也没在意,军训服往肩膀上一甩,照旧朝宿舍走过去了。只是没走两步他忽然停下来,自语:
“怎么可能!肯定夸大了!一年一千个人,这得……一天要拒绝两到三个人啊!这怎么可能,这人桃花长疯了吧。”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选手是在入学第二个月,十一假期的时候。那会儿他还卷得动还盘算着想给自己找个导师学学做设计,于是在系楼贴着学院导师们大头照和履历的走廊里和个幽灵似的乱晃:他结合自己的脾气性格擅长倾向和入学成绩想了一会儿,盯上了一位黑长直面条汤左边x形夹的维云斯和一位白长直绑麻花右x形夹的剑圣。
“我想从他们里选一位,”他向看起来没在忙的舍友哲三和单身兮询问意见。“你觉得他们谁适合我?”
“啊?”哲三没睡醒,“我觉得……我不知道啊,谁适合你……等下,你在选导师?”
“是啊。”单身兮对着流星飞拍的两位导师的履历看了半天,“我觉得都挺优秀的吧,看你了,大飞。不过我听他们说剑圣老师的脾气比较好……”
“那我选维云斯!”流星飞高兴地拍板,“好,谢谢你,单身,帮我出主意。请你吃小饼干,来,啊,张嘴。”
“没事。”单身兮咬走小饼干,嚼得脸颊鼓起来。他问流星飞:
“你为什么不选那个脾气好的呢?”
“因为——他看起来不够强。不够有强度,兄弟。而且夸他脾气好算什么,更有本事才行——得够锐气,朋友。我可是玛恩纳厨!”
“好吧。”单身兮点了点头。
“啊!”哲三这会儿才真正醒了过来,“你们在吃什么,小饼干吗?我也要——”
流星飞叫单身给他拿一片过去;跑出宿舍开始忙着电话联系他的维导。哲三困倦地咀嚼了一会儿,一翻身跳下了床。
“我去洗个脸。”他拍一下单身兮,“晚上去跑步吗?”
“不去。”单身的态度堪称冷漠,“我要带里雪打游戏。”
“哦,好吧。”哲三又打了一个哈欠,“我怎么这么困啊?”
“上早八上的。”msc伸了伸头,在狭隘得像鹰角的心胸的床位上舒展上肢。
“上早八上的。”单身兮赞同。
“上早八上的。”哲三没什么感情地复读。
“上早八上的。”刚给维导打完电话的流星飞也混入其中。“他说让我明天去一趟他那诶?可是明天不就放十一了吗?这么敬业的吗?”

“因为我们办公室安排每天必须有人。”提到放假,维云斯老师的语气一下变冷。“今天是我,明天再换别的老师,我们几个商量了轮着来。他妈的傻逼学校!”
流星飞不敢则声;他抱着和老师拉近关系的心情随便选取了放假这个近在咫尺的话题,并没有想到这对他的大维老师伤害这么大。维云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如果只是想毕业的话不用着急找导师,当然早找那导师肯定会带你做项目写论文长长见识什么的。半途而废那肯定不行呀,做项目做一半追女同学去了,你让同组的人怎么办呢,是吧?流星飞也点头附和挺挺腰杆表表决心表示自己才不是那种人,维导师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于是问:
“你入学成绩怎么样?大学有什么打算没有,比如你家里有没有什么要求。”
流星飞报了个数。两人身后传来了叩门声。
“进。”维云斯说。
“那个维云斯老师,你上回借我的那个U盘我还你一下。”一个温吞吞的男声说。
“啊行你放那吧。”维云斯应着,“诶,不是,你今天怎么也来学校了。”
“啊因为今天房子里空调坏了,久城喊了人来修,不过下午才来,我就来蹭一下学校的空调。”来人的语调忽然有一点促狭,“说起来你怎么也在,我都没想到你在的——这不是放假期间吗?还是说你家空调也坏了。”
“……对啊,我们家空调也坏了。”维云斯冷笑了一声,“不然难道是小杯学校没给我放假吗?”
“哦。”那人声音里的笑意越发明显了。流星飞终于忍不住回头想看看是谁对着他心爱的大维老师大放厥词;但大维老师当前他也不敢动作幅度太大以防他的新导师将他误认成敌方组织的卧底,只好尽力把眼睛撇过去了一点:瞥到了浅褐的衬衣角,熨烫考究的黑褐西裤,还有口袋里隐约露出来的一角水红镶边的白手帕——啊?流星飞大吃一惊,真他妈的见鬼了,这年头谁还用手帕?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走了——哎维云斯。”
“啊?”维云斯的声音似乎压着一点怒气。
“你能帮我看一下我的笔记本吗?我的笔记本它这两天……”白手帕好像是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又好像只是喜欢在维云斯红温的边缘疯狂蹦迪,立马笑嘻嘻地改口。“哦算了,不找你了,我还是去找剑圣吧。忘了,你上回说了你不是修电脑的。”
“对啊。”维云斯咬着牙,“剑圣爱修那是他的个人爱好呀,你不要误解我们的专业啊。”
“好吧,拜拜。”
维云斯带着怒气的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很快又平静下来,转头看着流星飞说:
“行,那你以后就跟着我。这个学期我这的你师哥师姐啊,正好有一个项目。现在加上你不太好,那你就跑的勤一点,多过来学学,明年有新的也让你上上手试试。”
“好。”流星飞一口应下,他心爱的大维老师就摆摆手让他退下了。他出了办公室门四顾无人,站到楼梯口往下看了眼——四层楼,还好。流星飞在牛仔裤上蹭一把手,半个身子往楼梯栏杆上一撑,双腿一蹬重心一压就冲了下去——我好像一个观光缆车,卧槽!快落地的时候他突兀地这样想到,顺着惯性跄出去几步又娴熟地刹住了车。发烫的手装模作样地拍拍膝盖上的灰,小显示屏干脆解下来挂在手指上抛着玩:流星飞得意地哼着歌,扬长而去。
……办公室在二楼的剑圣打开门,和低着头看手机的号角鸽一起走出来的时候,刚好就看到了流星飞划出的那道残影。
“哇,什么东西过去了。”他倒不怎么惊讶:剑圣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是什么德行他还是隐约有点印象的,而这点印象就让他对男大学生的傻逼行为格外宽容。
“嗯?什么?”号角鸽抬了下头。
“一个学生吧。”剑圣说,指了指前面。“从楼梯扶手上滑下去了。”
“哦。”号角鸽又低下头,语气波澜不惊的。“那没事。那我什么时候来找你?”
“你急着用吗?”剑圣问,“不急的话过完国庆吧,急的话明——后天,我找个学生给你送过去。”
“行。那给我送过去吧。”
“……行。”剑圣好脾气地笑了笑。号角鸽还是老样子,真不跟人客气,不过——也挺好的。

流星飞已经整整二十分钟没抬起过头了,而号角鸽的良心开始发痛——但是这点虚幻的心理作用还不足以影响到他正常授课。他眼角的余光瞥到流星飞把花挪过来挡在脸前,手在眼睛的部位越发夸张地动来动去,甚至动用了后桌女生递过来的纸。
坏了,号角鸽想,我确实有点太没给他面子了。不过也不能怪我啊,都怪他,非要搞这么大,非要大张旗鼓这样追求我。他要是低调一点,说不定我还能考虑……不,不能考虑。他这是咎由自取好吧。
他捏了两下兜里的手帕。实在不行就借给他,我受不了了。号角鸽开始有点崩溃了,他怎么这么能哭?都哭了半个小时了,这课还上不上了?
这下他的思路被打断的很厉害,不得不停下来看一看PPT,翻一眼课本。从第二排到最后一排的学生不知道是困了还是死了安静得像不下蛋的鸡一样,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发现流星飞也已经抬起了头,不光脸上没有丝毫哭过的痕迹,还冲他灿烂一笑。
……你没哭啊。他停顿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二人对视时间太长,慌忙翻动了一页PPT,清了清喉咙定睛一看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一页没讲完,只好假装无事发生,倒回上一页接着讲。
至少这节课,他想,我绝对不会再看第一排一眼了。流星飞就是想让我看他!什么小孩子把戏,实在幼稚。今天确实失策了,虽然解气,但是我才明白过来——我越关注他,他不越来劲吗?就得冷着。
这么打定了主意,他就专心讲课了。流星飞拔花瓣儿他熟视无睹,流星飞清喉咙他置若罔闻:实在动静大了,他就不咸不淡地说春夏流感多发同学们注意身体。流星飞拔开笔盖记笔记……我去,他居然真是来学习的。流星飞一举手吸引了全班除了老师本人之外所有人的注意,号角鸽毫不犹豫地点了后排一个男生。
“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男生指着流星飞说:
“老师我看他一直举手,我帮他举的。”
后排一阵憋笑;课堂气氛活泼了一点,几个睡着的学生醒过来了,悄悄和旁边人打听怎么了。号角鸽不得不把视线移向流星飞,不情不愿地瞪着他:
“流星飞,你有什么问题?”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流星飞很正常地提了一个跟课堂有关也没那么弱智的问题。号角鸽脸色好看了一些,按照正常流程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又问:
“你还有问题吗,流星飞同学?”
流星飞又很正常地回答他: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老师。”
号角鸽于是点点头叫他坐下;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是因为他的这些逆天行为让我对他的偏见滤镜太厚了吗?他忍不住想,我都差点忘了他还是我的学生,我跟一个学生计较什么。
他又开始自如地上课,心情也平静了不少。一直到这节课结束了流星飞都安安静静的,除了不时略显刻意地眨一下眼,没有再做出任何试图吸引他注意或者干扰他的课堂的举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找了张凳子拉到讲台后面坐着,打开保温杯灌了一口水,好死不死跟正对面的流星飞对上了眼神。
流星飞含情脉脉地眨了一下眼。
号角鸽冷静地咽下了那口温水。
“流星飞。”他说,终于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捣鼓了半个小时的眼睛。“把你眼皮上那个什么玩意儿撕下来。”
流星飞温柔缱绻地看着他。
“不。我贴了半个小时呢。”
号角鸽本来想无视他;但流星飞柔情蜜意的眼神令他无论看向哪里都如坐针毡,令他无论如何都想头也不回地逃离这个教室。他试着把视线转向大屏幕,又听见第一排的那人笑嘻嘻地讲:
“我贴个i do激励一下自己学习怎么你了。”
号角鸽忍不住和他辩论。
“你贴反了。”
流星飞还是笑眯眯的。
“是你读反了,真龌龊。”
号角鸽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报复自己拿花砸他的行为,一下有点气得笑了。他大步跨下讲台,走到流星飞旁边,压小了声音快速说:
“你这样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流星飞。把这东西给我摘了,还有别在我的课堂上这么看着我。”
流星飞也小声说:
“可是我不这样你就喜欢我吗?”
号角鸽没说话,表情很严肃。流星飞耸了耸肩膀。
“好吧。”
他撕了眼皮贴,站起来绕过号角鸽,把卷成一小团的眼皮贴和还沾着水珠的花都丢进了教室的垃圾桶里:原地转了一圈,向号角鸽展示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喏!”流星飞咬字轻快。“都听你的,宝贝——总不能连宝贝都不让叫吧?”
……号角鸽盯着风雪蔽目四个大字发呆。从他拎着花走进教室那一刻起他就输了:一个轴乱了,后面就滚了雪球;于是所有的轴都对不上了。从一开始,流星飞就用平等身份的口吻和他交谈,蛮横地忽视了他们之间老师和学生的阶层,以一种看似鲁莽又大胆,实则耐心而他不能挑出错的方式一步步把他拉到俯下身来,把自己拉到了和他平视的位置——
说,号角鸽,我喜欢你。
而他本人对流星飞的全部抗拒都只来自于那道不可逾越的阶层鸿沟。这样看来,不如说,在他向这个人承认自己无婚恋状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注定要输给流星飞。而他本人却在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天色暗下来了,号角鸽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关掉了刺目的界面;本来想进水月,肌肉记忆又进了萨米。他没走去开灯,也不急着下班: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号角鸽慢吞吞地选下了重辅分队,心中充满了吃了瘪,却完全想不到还击的办法的愤怒。
“他们玩术特的心真脏啊!”

“你这个论文……有一点瑕疵。”维云斯对着电脑思考了半天,欲言又止了三次。
“什么问题。”流星飞毕恭毕敬。
“就是那个指导老师那里啊,你不要填我的名字啦,你填这个人的名字,剑圣kensi。填好了我帮你宣传宣传,我们狼狈为奸,不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沆瀣一气啊,我们两个一起开启技能,一口气叫他身败名裂,你看怎么样啊。”
“……呃,对不起。”
“没事。”维云斯叹了口气,“多写两篇就好了,不难的。”
“就像我跟剑圣的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啊,也不知道你们都怎么传的?前两天我听我一个学生,你的一个师哥跟我讲,说外面都在说我已经放出话去,扬言哪天喝醉了酒一刀捅死他。哪就要拼命啦?天天都在一个屋檐底下,是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就那么难看了。能不见血的事儿谁动刀子啊,对不对。”
“嗯。”流星飞点头称是。
“那你拿回去改吧,问题不少。”维云斯说,“我给你统一说一下……”
从维云斯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流星飞出了一头汗。哎!他对自己说,卧槽,我得去买个奶茶,来点甜的,放松放松。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品,没有我就去买个草莓……哦有。但我还是买草莓圣代吧。问问机喵有没有想……哦!好。
他一个一个地打字。给——你——带。
谢谢!东西递到手里的时候,打字机笑得眼睛弯弯的。对了,久城哥说可以带你去我们家玩——只要你不嫌我哥是和别人合租的房子,但是和另一个老师一起,也是咱们学校的,所以也没什么。
啊?流星飞呆了一下,没拒绝。他们……不会打扰吧。
不会。打字机俏皮地眨眨眼,你来玩吗?我们可以打游戏——我们久城哥的电脑超——级好玩。
这个周末吗?
可以呀。
流星飞就去了。他拘谨而腼腆地跟久城打过招呼,在一片片刚出炉的熊猫形的小饼干中渐渐迷失了自我。久城把他俩往房间里一关说你们慢慢玩吧,我出去一趟。机喵?一会儿号角鸽回来了记得给他开门。
啊?打字机随口应了一声,原来他没在家吗,我还以为他在睡午觉。
他出去了。久城说,他说他学校有个东西忘拿了,谁知道呢。我看他钥匙还挂门上……但反正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okok,打字机满口应下,一回头才发现流星飞好像呆住了。嘿?他伸手在流星飞眼前晃晃,大飞老师?
你们说谁?流星飞一脸茫然,号角鸽老师?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是啊,打字机了然地笑起来,啊,我就知道!我没说过吗?
卧槽。机喵可以啊。流星飞也笑了,这下可要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了,他凭什么比我有魅力,凭什么就没有一千个人给我表白。
呃啊,打字机笑眯眯的,拍拍鼠标把话题绕回了游戏。我们快点开始吧。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分针刚好走完半圈。打字机摘掉耳机,一把推开椅子边喊着哎哎来了来了边往门口跑,流星飞不动声色地跟在他后面,躲在玄关柜后面往门外好奇地窥视。
但打字机顿住了。
“……您好?”
“……啊!”对面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和——一点莫名其妙的恼怒。“啊!那个请问一下久城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啊?”打字机目瞪口呆,“是哪个久城,久城kazuya吗?”
“对。”男声清脆活泼,“那么他住在这里喽?”
“是的。您要先进来吗?”
“我……他在家吗?不在,出去了是吧。呃……多长时间回来?不确定?好吧,那我……”
“你谁啊?”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流星飞总觉得耳熟。“你是物业查水表的吗?”
“……对,我是。”
打字机侧身让后来的人进门。
“呃啊,号角鸽老师。”
“下午好啊,机喵。”号角鸽点了点头,开始脱外套换鞋。“查水表吗?那干嘛不进来。”他这才看见玄关后面伸着头的流星飞:
“哎你又是谁,你哪位啊?”
“不是,”打字机试图解释,“他是来找久城的。那个是流星飞。”
“啊?”号角鸽平淡地惊讶了一下,平淡地忽视掉了流星飞去质疑外面的人。“他不是说他查水表吗?你倒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来踩点儿的,快说,不然我就报警了。”
流星飞眼看着来人略显烦躁地甩了两下猫尾。
“……我确实是来找久城的但他不是不在嘛那我改天再来嘛不……”
“那你为什么说你是查水表的?”
“因为你问我,我觉得好玩……我就随口一,我随便说的……所以久城呢?这里到底住了几个人?”
“干嘛要告诉你。这种事情能随便说吗?”号角鸽话语义正词严表情理直气壮没有一丁点对自己直钩钓鱼的反思,“你知不知道很多说自己查水表的都是坏人,你还敢随便说自己查水表。本来我可以让你进来等的,但是我现在觉得你不是好……”
“哎哎,怎么了?”久城的声音从三个人后面挤过来,“都挤这儿干嘛,咋了?”
“久城你来的正好,”号角鸽和陌生大白猫互瞪的有点累了,“这个人说他来找你,你看看你认得他吗。”
“啊?”久城先把手里的纸包塞给打字机,“来给你的机喵,我本来要去箭馆的,结果人家今天有事关门了。回来正好看到有卖的,来拿着吃吧……”
久城转回身去。陌生大白猫右肩膀顶住墙站着,赭红色衬衫的衣角被整整齐齐地掖进蓝牛仔裤里。猫双手抱在胸前,戴了一片单片眼镜;眼神温和,笑得很文静,完全没有刚才和号角鸽互瞪的强硬气势。
久城迟疑了几秒。猫的眼神渐渐变得难以置信,嘴角也垮了下来。
“……阿,阿枯吗?”
“你还需要犹豫吗!”猫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心碎的表情,“你已经需要犹豫了吗!我是出去留学了三年又不是死了三年,我变化有这么……大吗?”
久城挠了挠头,赶紧陪着笑哄他。
“也没有,就是有点儿不敢信……你回来都不跟我说一声的吗,我那天还想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有空去接你……”
阿枯不太满意地撇着嘴。
“你这种人……我都不能说你!唉呀……我知道你想接我,那我能让你接到吗。不是,重点也不是这个,关键是你还,你怎么还养了别的猫!啊?这是谁?”他越过号角鸽精准地指向打字机手里的纸包,“我只不过才短短离开了你三年,我也没有像什么漫画,什么小说情节一样什么音讯全无,你你怎么就养起了别的猫来了?你……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的吗?你是喜欢猫还是喜欢我?”
流星飞看不见久城的表情;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悄悄地挪动到打字机旁边捅了捅他的胳膊,小声说喂,那要不我先走了?打字机还沉浸在谁的桃花债惹了谁的桃花债的震惊和迷茫中随便应了他一下,流星飞于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一弯腰一低头颇灵活地从号角鸽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号角鸽这才赏了他一个眼神,说走了?又转头看打字机,说,不是你同学吗,不去送送他?打字机呃啊了一下,在久城和流星飞之间快速选择了久城于是颇无情地讲大飞他认得路。
反倒是流星飞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抬起头指意明确地盯着号角鸽的眼睛。号角鸽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和他对视。
“哎,那个,号角鸽。”流星飞的语气有点紧张,“你有对象吗?”
号角鸽注视着他。时间流动得极其缓慢,那种充满了向下注视的意味的眼神让流星飞觉得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有啊,怎么了。”号角鸽说。
“那我要追你。”流星飞回答。
号角鸽哦了一声。语气还是那么平淡:流星飞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并不伤心。但是束手就擒吧!流星飞想,你已经被我看上。

第三个学期,号角鸽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提前检查了他的课表:没有出现那个人的大名,他稍稍松了口气。可能他也放弃了,号角鸽想,虽然他再坚持坚持可能我就答应他了……不,还是不要了。
号角鸽艰难地想,想和学生谈恋爱,我怎么会做这种梦。他才大二呢,你都要奔三了。
这次的课程安排在周三下午。号角鸽怀揣着某种预感走进了教室: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号角鸽觉得自己事实上是说不出他倒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倒吸了一口气。
预感成真了:流星飞不仅坐在老位置,还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学生一起谈笑风生。号角鸽木着脸走上讲台,突然很想笑。
“流星飞?”号角鸽喊他。
“诶!”流星飞刷的转过身来。
“你在这干嘛,我学生名单上没有你。”号角鸽拎着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冲着他晃悠。
“我来蹭课。”流星飞脸不红心不跳,“我听说号角鸽老师去年刚被学生评为最有耐心的老师,应该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号角鸽笑了一下。
“那你带课本了吗?做预习了吗?我会随时提问你,好吧。”
流星飞眨了眨眼。号角鸽正无端的很庆幸他今天没有贴眼皮贴,就听到他说:
“这也是一种情趣吗?那如果是号角鸽的话,我会好好配合的。”
……号角鸽想起了打字机发过的一张企鹅惊讶的表情包。他觉得自己要裂开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迅速把自己拼了起来。
不能再奖励流星飞了好吧!
好消息的是流星飞大发慈悲没有再给他订什么花,坏消息是他通过一些号角鸽尚未发现的手段找到了他的微信和QQ号码:正在申请通过好友。
号角鸽沉思了一会儿。
可以和他聊聊集,他想,可以拷打他对几个肉鸽的数值理解。这么喜欢逆天,把他拷打到说不出话来一定很爽吧。听逆天话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无所谓。
他通过了好友申请。流星飞立刻发了一个简笔小人,号角鸽打出两个字干嘛,想了想点了一个发送框上弹出来的自动联想的熊猫头表情发过去了。
流星飞正在输入了一会儿。号角鸽见他没发什么消息过来也先忙自己的去了;忙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再看,流星飞还是什么也没发。号角鸽看看空空如也的QQ消息通知栏,一边想着幸好没等他差点就被虚无的消息永控了,一边颇不满地想这就是QQ勾引人的手段,还是他使用这个聊天软件以来第一次领教。
都怪流星飞!

第三个学期就这么波澜不惊的结束了。加上他的好友似乎就达到了这人的终极目的,流星飞没再给他整什么太逆天的花活,给他平静的教师生涯来一点小小的男大学生震撼。号角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地给办公室做年终打扫,把不能用或者不太好用的笔都丢进垃圾桶里,课本和日常用品则都归好类,摆放整齐。
“好了。”他对自己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有人敲门。他说进,门就被推开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干什么?”
“新年快乐,号角鸽。”流星飞捧了一个小盒子。号角鸽粗看过去,觉得从精致程度和盒子大小来看,大概是什么情侣手链之类的东西。
幼稚。
“新年快乐。”号角鸽不动声色地应下,顺势坐回办公椅上,抄起抹布又开始擦自己面前早就没什么可擦的那一亩三分地。
“其实我是想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空来跟我1V1,我们打肉鸽的1V1。”流星飞看对面没有主动理自己的意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话。“然后我们还可以打赌,你输了就要陪我打游戏……或者跟我一起戴这个!”
他展示了自己精心挑选的情侣手链:很普通的市面款式,但情侣特征及其明显。号角鸽满脸的不出所料,一句幼稚没说出口胜似说了。流星飞也不气馁,收了盒子歪一歪头继续说:
“我要是输了你也可以给我提条件。”
“那我提你以后不要再追求我也可以吗?”
“可以。”流星飞面不改色,“愿赌服输。”
“那我再想想吧。”号角鸽点点头,“我再考虑考虑给你提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打?”
“我都可以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放假这三天应该都有空。”号角鸽说,“你看着找一天吧,下午晚上什么的。我们是当面打还是连线,你想好了吗?”
“那当面吧。”流星飞毫不犹豫,“卧槽,这个问题居然是由我来决定的,还有这种好事。”
“……那你想在哪打,来我办公室还是去我们家。”号角鸽对他的重点避而不谈。
“呃——这个都行。”流星飞倒不在意这些细节。“这个你来选吧。”
“那去我们家吧。”号角鸽拍了板,“久城应该不在家过元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流星飞一眼,“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但是他被那个很麻烦的猫缠住了……叫什么阿枯?这就是处理不好感情问题的下场啊。”
流星飞总觉得他在暗暗地挤兑自己,多少有点不爽。
“那不是还有一个猫么。”
“谁啊?打字机吗,他的话赶出去就好了。”
“……啊?”
“嗯。”号角鸽没再看他,反而突然俯下身去观察刚刚擦拭过的桌面,语气没什么变化。“那你先去吃个饭,晚上过来吧。”
“啊?今晚吗!那我不可以跟你一起……”
“不可以。”
“好吧。”流星飞悻悻的,“那七点见吧。”
“嗯,七点见。”

“我们不禁止诋毁和场外因素吧?”号角鸽特意确认一下。
“不禁止。”流星飞最后检查一眼box,“都当面打了……那谁先?”
“我先吧。”号角鸽说,“你大学生应该能熬夜吧。”
“行。”流星飞点点头,忽然警惕了一下:
“等一下,你不会是想趁我打从后面抽我凳子来影响我操作吧?这个不行!”
“谁要抽你凳子……是你自己这么想的好吧,我才不是那种……你怎么不把人往好方面想,实在是太幼稚了,都是小孩子……”
“你不会吗?”
“我不会啊。”
“好吧,相信你。”
“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也是小孩子的特征。”
“那我不信你。”
“这么容易就被人挑拨而失去自己的主见也是小孩子的特点。”
“……你赶紧打吧,你要失误了。”
“我不会失误,我的轴很稳。你难道以为我是你吗?”
“好好的号角鸽怎么就长了张嘴,”流星飞又气又笑咬着牙,“没关系,刺箱能会说话也很棒了。”
“你真是学计算机的吗?怎么听起来一股幼教味儿。”
“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刺箱宝宝。”
“还给别人起外号。好幼稚。”
“这是爱称,不算外号,应该叫内号。”
“……啊?什么叫内号。”
“就类似于小名。我对你的专属小名,亲爱的。”
“就是你不会叫他们……这名字是单我有的,还是别的妹妹都有的。”这四个字还是多少有点难以启齿。
“你……这是什么话!我为什么要叫他们刺箱宝宝呢。”
“这不问问嘛。来,教你轴。”
“我又不是这套打法……”
“学学嘛,万一用得上呢。这个小怪每次走到这里开……你看了吗?”
“我在看,我在看。你打小埃啊。”
“嗯。我打小埃。”
……
“求偶失败了!”
“啊!怎么办呢,怎么会失败呢,我以前都是能求偶成功的。是不是你把我的虚无之偶吓跑了,是不是你太想赢。”
“是我吗。”流星飞傻笑了一声,“对,是我干的。”
“我听他们说小埃有老婆,小埃怕男同。果然都怪你啊。”
“啊!那,对不起。”
……
“流星飞?”
“嗯?”
“你不要在我耳朵边吹气。没用的我跟你说。”
……
“抓温蒂,抓温蒂。”
“抓温蒂干嘛,又推不动。”
“骗炮啊。”
“啊?你再想想?”
“对啊,温蒂不是有液氮大炮,用炮对炮,不是很合理么。”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
“该我了吗?”
“嗯,该你了。”
……
“快出夜魔,夜魔都直升了。”
“不抓。”
“为什么不抓呀,小莫下位平替,又便宜还减速带真伤,能打好多输出呢。”
“……没她的抓位。卧槽你居然记得夜魔的特性……不是,那我为什么不抓小莫呢?”
“小莫没直升呀,我当然记得了。你开发新打法呀。不抓。好吧。”
“反正我还有一张券……可以给她精二……”
“哎夜魔又直升了!你快抓呀人家来了两次了都。”
“……够了!”
……
“抓稀音,稀音深海色,用召唤物骗炮。你不还有空羽兽吗?”
“那我用多萝西啊,我拿稀音干什么……”
“什么意思,看不起干员。”
“啊?你也好意思说我。”
……
“快打,快下,别磨蹭了,我都困了。”
“不是,你别催……”
“快点!乱杀……都乱打,赶紧下人!”
“不是,你这也太……我要求偶了。”
“求偶失败。啊!你为什么成功了!小埃你不是直的吗!”
“卧槽……这个阵容还不如没成功呢!”
“那你快点寄,我困了。”
“什么鬼……”
……
“哎流星飞。”
“啊?”
“你还喜欢我吗?”
“……你干嘛。”
“你先说喜欢不喜欢。”
“那——肯定喜欢,我还想骗你和我一起戴情侣手环呢。”
“那我可不可以色诱你。”
“呃——可以,只要不超出规定就可……啊?我没听错吧。”
“规则是谁定的啊。”
“我定的。不是,你你又不喜欢我……有必要做这么大牺牲吗?”
“我喜欢你啊。谁说的我不喜欢你啊。”
“还是说你就这么想赢……啊?”

我确实喜欢流星飞。号角鸽想,把抹布往毛巾架子上一丢。那今晚就把他拿下吧,他想。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爱人会是跟我旗鼓相当的对手……得生活规律,有一定的自律意识,和我有相似的饮食习惯和差不多的学术背景……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但是流星飞的话……嗯……生活规律吗?参考打字机……不过好像没他那么能熬夜。有自律意识吗?得问维云斯。对,可以拿维云斯威胁他:你再不听话我要和你导师告状让他骂你之类的。饮食习惯吗?压根儿不知道;不过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么爱吃小零食。俩人的学术背景更是差了十万八千……想来想去,硬要凑上一条只能靠集成战略——在打集方面不相上下,又怎么不算一种旗鼓相当的对手呢。
但是,如果是流星飞的话——好像也挺不错的。号角鸽缓慢地洗手,打了一圈肥皂又洗掉,再抬起手闻闻上面的肥皂味。没有抹布味儿了,真好。他想,抹布上还一股粉笔味儿,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到的,从哪个十年不打扫的教室吗?
流星飞……流星飞啊。我一开始确实以为他就是说着玩的,后面也确实有点烦。但是……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无怨无悔地说了两年我喜欢你……还能是那个自己。人容易在盛大而热烈的情感中迷失自我——沿着情感的河流,有的人可能永远走不出那道山谷。但流星飞不一样。他是河边的一株花树,他朝河流倾泻自己的爱意,他的爱闪着粼粼的日光在地表自由地奔涌。他稳稳地站在困顿了无数人的名为爱情的骗局中,永远不会歇斯底里,稳定得像满练满模开了二技能的蛇屠箱。
他说出的是我喜欢你,没说出的是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会很高兴:你喜欢我是对我喜欢你的正向回应,我会为了它而亲吻你;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他怎么老在说我喜欢你。号角鸽想,不对,他好像也很少说——但我为什么总觉得他说了很多——我总能听见……都搞得我也想说了。总之都怪流星飞啊!

流星飞操作不下去了。
“……啊?”明日方舟退回远古版本,理智扣除翻了三倍,聪明的恋爱脑瞬间占领高地:流星飞总觉得现在该做的事情不是继续把本能污染打完,而是……等一下。
现在放弃比赛他不就达到目的了吗!他想色诱我甚至不用付出一点代价吗!不行流星飞你不能这么没出息你得……
“真的吗?那我们亲一下吧。”
“你要漏飞机了。”号角鸽提醒他。
“不管了,漏就漏吧。”
“你怎么这么不尊重比赛啊?”
“但是我尊重恋爱。”
“……好吧。但是这样你要做我的手下败将了,还是前来挑衅然后又输了的最丢人的那一种,像杰斯顿那种。剧情是这样吧?赛妈……”
“好像是。没事。”流星飞很干脆地退了关卡,一下从椅子里跳出来,伸手去摘他的眼镜。“我有复活甲,这又不是加分的紧急。我们还是先亲一下吧!”
被薅走眼镜的号角鸽下意识眯了眯眼,满脸幽怨地盯着那张时光之末,在心里狠扎他小人诅咒他现在浪费了以后暴毙没得救,但总体上还是由着他拉扯自己。
“……我应该等你打紧急生人勿进的时候再说的。”
“啊?素质好差啊!”流星飞别别扭扭的,一下又有点搞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了,把他往后推的动作也犹犹豫豫,像在拍打一株土豆。“你——你不会是在逗我吧?”
“我没有逗你啊。”号角鸽笑了一声,“是你自己不敢上好吧,你看我都没反抗。你想亲过来亲不就是了?还是说你根本就不会,就是一天到晚在那口嗨——你自己看看你一天到晚给我发的什么消息。”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吗!”
“那我来主动吗。”
“你来。”
号角鸽就示意他坐过来。流星飞拘谨地坐在他旁边,又朝拉着他的胳膊朝他蹭了蹭。号角鸽本来试图用眼神示意他再靠的近一点,但流星飞满脸的少年怀春和混乱的电子屏幕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说好吧,双手摘掉电子屏,俯下身贴了上去。
“……你今晚吃的什么?薯条吗?”
“……是啊。你早告诉我有这个我不就吃别的了吗!怎么一脸……这也要怪我,卧槽,哎,你那什么表情!”

星期一的早上,号角鸽走进了教室。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投影仪,把开头讲了两句才终于意识到倒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那么大一个男朋友呢?他来之前才核对过学生名单,确定今年的学生里面确实是有这人的。但是,上课十分钟了,流星飞他人呢?
“等一下。”他皱了皱眉毛,“开学第一课……我们点个名吧。流星飞?”
教室里鸦雀无声。原汁原味儿的学生和老师一样熟悉这个名字,一众人已经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流星飞?”他提高了音量。“没来吗?”
一个调得不算太好的,带了点儿电音但总体很像流星飞的声音在第一排响起来。
“到。”
教室里响起了嗡嗡的小声议论声。号角鸽的视线也落到了空无一人的第一排。他大步走下讲台,把第一排的桌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过一遍,又试探地叫了一声。
“流星飞?”
“到。”
……号角鸽从其中一个桌洞里精准地拖出了流星飞几乎不离身的本体——他的小电子屏。纯金的阳光从树杈上弹跃而下:一只喜鹊嘎的大叫了一声,飞走了。


Enchanted Epiphany

【李杜】《拾光》(其一)

*墨魂李杜的日常故事合集。视角有变化,叙述他们与墨痕斋的故事。

(其一)赠予北冥 @北北饭团 。愿你天天开心,万事顺意。

 


《拾光》(其一)

太白说要送我去上学时,我是忙不迭地答应的,一边胡乱往包里塞学校的书,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昨晚是个不眠之夜,我顶着王相公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和凌厉如刀的眼神,战战兢兢从墨痕斋收支表下抽出了一字未动的作业。

王相公的疾风骤雨眼见就要落到我身上。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刻,杜先生宛如神明天降,及时出现在兰台小筑。登时,王相公脸色一黑,嘴唇动了动,但碍于他对杜先生的敬慕,硬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介甫,夜安。”杜先生和颜悦色......

*墨魂李杜的日常故事合集。视角有变化,叙述他们与墨痕斋的故事。

(其一)赠予北冥 @北北饭团 。愿你天天开心,万事顺意。

 


《拾光》(其一)

太白说要送我去上学时,我是忙不迭地答应的,一边胡乱往包里塞学校的书,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昨晚是个不眠之夜,我顶着王相公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和凌厉如刀的眼神,战战兢兢从墨痕斋收支表下抽出了一字未动的作业。

王相公的疾风骤雨眼见就要落到我身上。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刻,杜先生宛如神明天降,及时出现在兰台小筑。登时,王相公脸色一黑,嘴唇动了动,但碍于他对杜先生的敬慕,硬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介甫,夜安。”杜先生和颜悦色,轻轻把那沓厚厚的收支表从我手中抽走。我如释重负,目送杜先生走到桌子对面,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

“未能尽责督促兰台读书,是某之过也。”王相公夹紧眉头,紧紧盯着杜先生手里的报表。兰台小筑的烛火在漆黑的夜色里莹莹跃动,博山炉立于书架之上,徐徐吐出阵阵薄雾。在婷婷袅袅的光与烟里,杜先生抬起头,微微一笑。

“介甫何错之有?我尚未查阅今日收支,正巧陪兰台一起读书。”

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当即泼了我一身。

接下来的事情如梦似幻,大概因时候不早,我的作业当真是在梦里写。杜先生全神贯注翻阅每一张纸,我坐在他对面,摇头晃脑,以笔托腮,渐渐飘飘然起来。直到一股大力扯住我的发梢,向后一牵,我才从小鸡啄米的情思中骤然醒来,大喝道:“谁!”

我往后一看。太白手里还捉着我的头发,毫无悔改之意,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满头白发看得我一阵恍惚。他的神情十分微妙,说不出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作业有意见。他指了指我的习题本,我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被口水糊成一个墨黑的洞。我手忙脚乱去擦,纸上平白出现一颗彗星。

我明天在学校的命运已经被这样宣判了。方才大喝一声,大约是把杜先生也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便见李白握了一束我的头发。斯文稳重如杜先生自然不会动手,但从那叠报表的折痕来看,他应是对太白生气了。

“放下。”他说。“兰台辛苦学习,你扰她做什么?”

太白把手一松,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句:“只怕是梦里也在学习吧。”

我本以为他们还要再争几个来回,毕竟李杜之争从一种课本上的理论到真实出现在我面前,足足有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但今夜杜先生只是望着太白,青郁的眼底似乎被许多话语盈得饱和,最终只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太白的手拂过我桌上的笔记,自顾自地抽了本英文练习册,寻我的床沿一坐:“睡不着。”

这句话颇有奇效,杜先生垂了眼睫,不知去思考什么。我投身纸笔堆前恍惚想起,这二位住同一间广厦,今夜子美不在,那屋子要冷寂不少。

太白早起练剑,依然神采奕奕。杜先生面色如常,给我倒了热牛奶泡饼干,还打包我白天要吃的水果。墨魂之身超脱尘世看来是真的,只我一个困得东倒西歪,上下眼皮直打架。昨晚我写了多久,杜先生就陪了我多久。报表看完了,他便沏茶,研墨,在一幅素洁的宣纸上静静写诗。墨香和茶茗把夜拉得缓缓变长,我写字困倦时抬头看他,在烟雾里看见他耳侧垂下乌黑的发。偶尔我也回头去看太白,他时不时散漫地翻过一页书,无声地轻笑,但更多时候,他的目光都停留在杜先生身上。我不知他是否在茶茗与烟雾的缝隙中“望美人兮”,只知道有他们在,漫漫的寒窗也不再难熬。

扯远了。当我心急如焚地将书本往包里丢时,自然是想不起来这些的。桌上的早饭悠悠冒出热气,太白练剑回屋,袖口挽到胳膊肘上。杜先生为我剥好鸡蛋,温声劝道:“兰台,且吃些早饭吧。”我倒是很想吃,七点十分到校早读的命令却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最终只是塞了两块饼干,被噎得说不出话。

太白一口气把他的那份牛奶喝个精光,腾出手来拍拍我的背。杜先生忙得很,一边嘱咐他慢点喝,一边把我的碗端来,他自己的早餐一口没动。太白颇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又早就知道杜先生就是这个性格,没有作声。我吭吭哧哧地就牛奶吃饼干,啃两口瞄一眼手表,他忽地站起来,把椅子向后一推宣布道:“我开车送你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秒针滴滴答答在我手腕上转动。

杜先生不放心地看着他:“我也去。”

太白不置可否,翻了翻兜就走出厨房。杜先生松了口气,开始找袋子装我的早餐:“这样很好,兰台可以在路上吃些,免了临近中午挨饿。”

我总是被他细致入微的温柔不经意间感动,好像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在身后等我,笑着听我讲述我的心事和安排,向我分享他的苦乐和悲悯。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大口大口喝牛奶,希望他看见能安心。

窗外的鸣笛惊飞了栖鸟,缕缕晨光中,一辆蓝色渐变SUV破开朝霞驶来。我二话不说,抄起书包朝外跑,SUV一个急刹停在我眼前。车窗摇下,太白绑了高马尾,换上印着“天才”二字的花花衬衫,一摘墨镜,向我身后眨了个wink。我回头看去,杜先生微微睁大眼睛,迅速将头偏到一边。朝霞在他的脸颊上跃动,像是唐代的酒妆,明艳漂亮。我会心一笑,迅速拉开副驾驶的门往车上坐。

“兰台且慢。”杜先生拉住我,对我摇摇头:“坐太白身后的位置吧。”

我不解其意。太白很早就买了这辆SUV,开着它追过黄河滔滔流水,穿过沙漠茫茫戈壁。别看现在它深蓝浅蓝渐变,最早时其实是灰色,一路颠簸,历尽划痕与风尘,撞车和修复,又换了无数次车衣。太白一直不愿更换,爱它承载的故事:他、子美、达夫、贺监、夫子和偶尔带上的摩诘,一起四处兜风远游。乘客变来变去,杜先生的位置始终不变,永远坐在太白身后。如今他突然说把位置给我,我焦急中带着困惑,心急火燎向另一侧车门绕去。

“驾驶身后的位置是最安全的。”杜先生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解释道。

我嗯嗯两声,又看了眼手表,连忙催着太白快开。满头白发容色青春的花花公子重新戴上墨镜,连招呼都不打,一脚油门便向前冲去。“哎哟!”我的脸直击驾驶座的靠背。

“子美,没事吧?”太白单手把方向盘,关切地看着杜先生。我算是发现,大多数时候,李太白的眼里只有杜先生一人,刚刚“哎哟”的人分明是我。“兰台刚才都撞到了。”他又说。我撇撇嘴,但碍于有赖这位仙人驱车,敢怒不敢言。

杜先生把早餐递给我。我在茫茫车流与人海里嚼面包,吃鸡蛋,回想只完成一半惨不忍睹的作业,昨晚纸上划飞的彗星。嘀嘀嘀的鸣笛声催促时间,路口的红绿灯换了又换,朝霞消散于耀眼的晨光。不由自主地,我发起呆来,晨读和检查作业的噩梦在我眼前轮番闪现。我梦呓般地喃喃:“我不想去……”

“怎么了?”前排的两个人一致地关心我。短暂的噩梦被驱走,我慌乱地抑制想出口的话,强行扭转成一句:“要晚了。”

太白大笑起来。笑得洒脱而豪放,如果他在海边,一定可以惊飞一群海鸥。他在晨光里按响车笛,大笑道:“好!我便带你体会御剑飞行!”杜先生在反光镜里看我,眼里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的心脏猛地一颤,手攥紧了座椅。

太白骤然变道,方向盘在他手里化作一柄利剑。SUV甩尾力道很大,我被冲力抵在椅背上,旋即又被下一个变道甩向一边。行车记录仪下的挂坠叮叮当当作响,杜先生伸手抚上它,挽住乱晃的流苏,不让它们遮挡太白的视线。前方的车尾近了,车笛长鸣,我们贴着它冲过去,转瞬将它甩到身后。车流臃肿堵塞,我们像是深蓝的闪电,在灰茫茫的人间割出开天辟地的一道惊鸿。四下尽是警示的笛声,有人怒骂,有人避之不及,我激动而恐惧,手表残酷不停流走的时间成了肾上腺素最好的催化剂。可太白只是笑,神情专注而恣意地笑,沉着地踏下刹车与油门,平稳地握着方向盘。

璀璨的阳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迎着光,闭上眼睛。

七点零五,他们把我送到校门口。我跳下车向学校冲去,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还停在浩荡车流中目送我。

于是我跑着折回来,犹疑许久的愿望,心头胆怯的恐惧,舌尖打转的话语终于获得勇气说出口。我说:“你们放学还来接我吧?”

杜先生笑着望进我的眼睛,对我点点头。

我不再回首,毫不犹豫地冲进学校。

语文老师今早也来迟了。我抓紧时间抄数学作业,笔迹扫过那颗彗星。她进了教室,对我们说:“今早真是拥堵!偏偏有辆车‘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一道蓝色的影子朝校门口蹿去了……”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心虚地吐吐舌头,又觉得有点自豪。“不要用错了啊!这句话是形容书法笔迹的。大家把书拿出来,今天我们讲杜甫的《秋兴八首》。”她话音落下,教室里充盈着细微的交头接耳和翻书声。

我想,生活拥有这些“小确幸”是很美好的,与墨痕斋的相遇改变了我,让我有每一段奇遇,又或者每一次惊喜的重逢。

交作业,做题,听课。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我背上书包跑出门,一眼就望见了蓝色的越野车。

“太白!子美!”我大叫,挥手笑着,蹦着跳着朝他们跑去。

“我回来了!”

 

 

 

 

 


Lyssie

【枯久】(loved loves)loving

*永金狂想的枯久番外,白情贺文。

*全文4k,强烈推荐配合bgm食用。

*前文见合集,兰登在此是披着宗教皮的情报运作机构。

推荐bgm:Say yes to heaven


简介:弦有三种选择,爱有三种时态。

初夏的日光从玫瑰花窗的镂空中泄在月牙台上,穹顶的油画泛着贝母柔泽,经文规规整整地平摊着,风掀动书页,如同圣女轻颤的眼睫,扑翼的蝶。

这是兰登千百处委托交易所中的一所,也是其中历史最悠久的,即使只是管风琴上的铜锈也已经经历了数百个春秋。

话虽如此,此刻站在十字架下的两人却谈不上半点肃穆。萨科塔嫌热把长...

*永金狂想的枯久番外,白情贺文。

*全文4k,强烈推荐配合bgm食用。

*前文见合集,兰登在此是披着宗教皮的情报运作机构。

推荐bgm:Say yes to heaven


简介:弦有三种选择,爱有三种时态。

  
   
初夏的日光从玫瑰花窗的镂空中泄在月牙台上,穹顶的油画泛着贝母柔泽,经文规规整整地平摊着,风掀动书页,如同圣女轻颤的眼睫,扑翼的蝶。

这是兰登千百处委托交易所中的一所,也是其中历史最悠久的,即使只是管风琴上的铜锈也已经经历了数百个春秋。

话虽如此,此刻站在十字架下的两人却谈不上半点肃穆。萨科塔嫌热把长袍撩起半截,正好看见当下最时髦的那一款运动鞋;佩洛则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卫衣,斜斜倚靠在台缘,腿叠在一起,皱着眉翻阅手中文件。

“CSZDCR。”久城盯着委托人签名艰难地念出来,“这是什么名字?脸滚键盘取的?”

“不要随意评价委托人。”哲三教育他,指了指门口的驮兽,“口粮和水帮你备好了,差不多就可以出发了。”

“呃,好吧。对不起。”久城收好委托书。CS……CSZ啥?不行不行,必须得找个法子记住。他在脑子里暗自拼写符合正常人类记忆习惯的词组。财神?朝圣者?都不太对啊。

他跨上马背,挂好箭袋和弓包,抖了抖缰绳,驱使驮兽顺从地走下山坡。驮兽的蹄子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半圆,灌浆的麦子散出醇香的气息,流云远垂天外。这只是拉特兰边境平凡的一座镇子,长久的和平如慈母般疼惜它,一切都含着融融的笑。

“久城!你又去打猎吗?”几个男孩追在他马后,七嘴八舌地一通叫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等着你教我射箭呢!”

“我很快就回来!”久城答,“你们先好好练习,课业也不能落下哦。”

他们的母亲带着歉意把孩子们拉开,从围裙里拿出两罐羽兽肝酱,塞进驮兽背上的几个包裹。她的脸上泛着长期辛劳的红色,“真是麻烦您了!家里之前宰了两只羽兽,我做了点肝酱……您收下吧!”

“啊呀,那真是谢谢了。”久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很快回来!上次那本莱塔尼亚诗集,我这次也会再找找看。”

妇女欣喜地点头,跟他招手作别。樵夫、厨子、面包小贩,一路走过去,大家都跟他夸赞今天的好天气,祝他一路平安。

“常规情况下的情报工作,就是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把知道的事告诉你。”后来久城当了教宗也这么教阿冰,“要做到这一点呢,首先就是要真诚。”

卡普里尼非常认真地记笔记:“我明白了。如果是非常规情况呢?”

佩洛依然微笑着,眼神却掠过一层阴翳:“那就……随心吧。只是切记,要分清楚操控自己的是爱还是恨——如果是恨,那就应当停止,因为恨不讲克制。”

    
   
   
任务地点是卡西米尔边陲的一家酒馆。灯光昏暗,久城不动声色地收好武器,借过流浪的卖唱歌手和掷骰的酒鬼赌徒。吧台上悬着唯一的吊灯,一个戴着礼帽的菲林恰好坐在下面,单片眼镜折射出晃眼的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晚上好。”久城不常来这种地方,但还是当机立断拿下主动权,谨慎地跟他打招呼。

“晚上好。”菲林脱下礼帽,“介意我请你一杯么?”

久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酒架,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菲林对酒保道:“马天尼,谢谢。”

“Ego sum ominia sciens*。”菲林起身,走出那盏灯的投射范围,轮廓隐入暗处:“端上酒。我在后门街边等你。”

久城其实很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就在这说吧,但碍于对方才是甲方,也只能点点头。他知道刚刚那句话是拉特兰古语,兰登的唯一教条——但他本人其实考完入院考试就把教义忘了个七七八八。

“您的马天尼。”酒保推过酒杯。久城看了看那个浅浅的杯和沉的那颗樱桃,端上它挤过人群。

耐心点。他对自己说,这个单子很重要,一旦接下来就能几年吃穿不愁。

   
  
“啊?所以你恨阿枯?”之冰记笔记的手不禁停住,“不不不不对吧……”

“一开始是有点恨的。”久城撑着左脸,“或者说……其实恨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恨乌及屋了属于是。”

“哦哦。”阿冰点头,在先前的笔记下批注:恨屋及乌,是恨不讲克制的表现。

   
   
关于那天的记忆已经有些斑驳,但久城记得,他完成任务入境拉特兰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路上安静得不正常,羽兽噤声不鸣,发给哲三的讯息也迟迟没有回复。他的心愈沉,驮兽就扬蹄愈疾。

绕过麦田,越过小丘,山这边的小镇横死在满目疮痍之中。火在暮霭里烧遍街道和楼房,高地的教堂只剩断壁残垣。驮兽见火怯懦不前,他只好解下行李放在肩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来时的方向。菲林的尖耳在滚滚烟尘里影影绰绰,礼帽拿在右手上,放在胸前。

“是你?还是巅峰?!”他失态地对着来人大喝,“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人影不答,向他走来。

“站住别过来——!”久城搭弓瞄准,火光把空气弄得又干又烫,他几乎是目眦欲裂地大吼:“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关系。但是不是完全没有。

那个声音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冷静而克制,泉流般淌过林火,熄灭他的苦痛。

“滚出去。”久城拉弦的手指颤抖,“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兰登和巅峰的合约并不会终止,这个小镇也不会复活。

那个声音继续响着,蛇鳞般的墨绿油亮亮地闪光。声音原来也会有颜色。

我可以告诉你是谁干的。不是巅峰,是知道了巅峰和兰登合作的人。他们惧怕于此,愤怒于此,还用这种行为要挟——你要遂他们的愿吗,久城?

佩洛的眼中难以自抑地滚下热泪。他当然知道巅峰没有动机破坏自己发出的邀约,从利益角度来看,他们也是受害方。可是、可是——!

“没有你们,这里就不会被毁掉。”他的声带抖得厉害:“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会的,并且这代价你必须亲自收取。现在,放下武器,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墨绿色的声音有了些磨砂般的质感。颜色原来也会沙哑。

久城摇摇头,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我曾经以为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精巧漂亮的弓片被拉到扭曲,柚木开始龟裂,弓手的双臂却还在继续用力。箭头已经因为紊乱的力颤抖着失去准心,他却毫不在乎地继续加大拉弓的力度。

 

你的肩膀会被弓拉断!绿色的声音警告他,停下。

 

木头断裂的声响越来越大,几近崩坏。

 

毫无预兆地,一阵软绵绵的睡意袭击了佩洛,如同从高空坠落的铅球忽然撞上一片海绵。菲林——CSZDCR,阿枯,几步上前接住了失去意识的久城,将他放上驮兽。线索猎人的包裹里掉出一本莱塔尼亚诗集和两瓶羽兽肝酱,以最糟糕的方式出现在一起:玻璃罐子碎了一地,肝酱的汁液和腥味把那本装帧漂亮的新书染得面目全非。在它们旁边,断作两截的弓只靠一根细弦连着,可怜得让人落泪。

 

阿枯俯下身捡起那把破弓和诗集。驮兽低着头,似乎也是被过度的悲伤传染,缓缓迈动步子。

 

  

  

  

“能慢点吗?我有点记不过来。”阿冰奋笔疾书。

 

“不不不,这个不用记啊!”久城老脸一红,“我只是给你……这个……啊,补充一下兰登的发展历史!呃,你知道的吧,后来就是‘检索行动’,全兰登排查是谁泄露了和巅峰签约的消息。”

 

“记得的。”阿冰认真道,“前教宗及其党羽全部落马,按叛教罪处理。然后就是新教宗选举,您当选现任兰登教宗。”

 

“嗯对。”久城含含糊糊,打算略过这部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就不说了啊。”

 

“得说呀,怎么不说了?”哲三探头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选举?大混战!久城你的光辉战绩啊!十字架上起狙,花窗碎片当准镜,坐在神像肩膀上毙了所有进门的挑战者……还有那个,那个,你能再来一遍那个吗?”

 

久城无语地看着他:“不能。”

 

哲三失望地叫了一声。

 

“是什么是什么。”阿冰好奇地问他,“哪个是哪个?”

 

哲三眨了眨眼,模仿久城低低的声音道:“我不忏悔。”

 

“我宣布哲三自愿放弃本周甜点津贴。”久城恶狠狠道。“不许再往下说,不然下周的也扣光。”

 

萨科塔笑着缩回自己的工位,举起双手道:“投降喵投降!”

 

  

  

  

 

久城不喜欢铳,因为刻蚀子弹溅血的味道总会让他想起那一天。身上焦灰尚未掸尽,铳口就要对准新的目标,那天的目标还全是熟人。

 

他疲惫地靠着教堂里的神像,仰头看向那尊慈悲的大理石。他的同僚瞄准他,问:“如果你成为新的教宗,兰登还会与巅峰签订协议吗?”

 

“会。”

 

“为什么?”同僚愤怒的子弹袭来,被久城躲开。

 

“你明明是亲历者!那场惨剧与你擦肩而过!”铳口和它的持有者一同轰鸣着,“兰登不是巅峰,不是那片荒原上的任何一分子,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正是因为我们不是,所以才更不能向他们妥协。”久城躲避着对方狂乱却无甚章法的射击,语气却冷静地占着上风。“暴力威胁一旦尝到甜头,今后只会屡禁不止。”

 

同僚走过他的掩体,扔掉打空的铳械,自嘲道:“你没有说服我,但我知道自己赢不过你。不过,既然你是更强大的那个,我或许该相信你会把兰登带到它该去的地方……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兰登的未来。无论如何,你必须向那个镇上的所有人忏悔。”

 

久城把那些子弹倒在地上,空空如也的弹夹卡入弹闸,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举铳,黑洞的眼睛凝望目标,实相法术渗入枪身,注入弹舱。你错了,他想,大错特错。该忏悔的另有其人,而且他们必须支付代价——我将和兰登一起,将它们尽数收取——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他从神像前起身,扣动扳机。这是几乎没有后坐力的一次射击——明亮的光和暗色的雾纠缠着从铳口窜出,轻盈地飞过半空,状若无物地击中目标。

 

他说:“我不忏悔。”

 

   

  

  

“久城呀?久城!”阿枯推门进来,“炮god走之前做了几枚碳素弓片,我给你拿来了。他说再要就得买了,巅峰最近也缺材料。”

 

“好好,你先帮我放柜子里。”久城把卷宗放到一边,“你下午是不是要去卡西米尔?一起吧,我去收那边的据点这个月的报告,顺便取之前拿去保养的弩。”

 

“行啊。”阿枯坐在他旁边,“那我直接去机械工坊,你完事来找我。”

 

“哦,那你把这个也带上。”久城拿起桌前的两个木刻小人,“我觉得摆在床头不太行,我们俩这个工作性质又不支持每晚睡的地方都一样。干脆钻个洞挂在身上好了。”

 

“哎哟。”阿枯好整以暇地打趣,“一开始摆出来都要被你收下去,现在都要带在身上啦?”

 

佩洛的尾巴没好气地甩了他两下。“你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这本来就是我刻的,我怎么能不愿意?”阿枯琢磨着,“我干脆给咱俩开个专线吧?就用这个,跟印记一样的源石技艺,只维持双向双线,耗不了什么神。”

 

“……听起来还可以。随便你啦。”久城背上弓,“走啦。再不走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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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

 

CSZDCR,菲林,源石技艺:基于生物电的神经操控术,目前只能应用于生物脑部。

警告!受所受教育和成长环境影响,该个体已形成习惯,将源石技艺应用于正常生活交际中,其危险性应高于标准二级物质破坏技艺。

被他入侵脑子真是太恶心了,就算他粉饰得很好,那种恶意都是赤裸裸的。——受试者098号

感觉像被人看光了之后又扇了一耳光。——受试者113号

尽管受试者所言“恶意”十分夸张,但经过长期考察来看,它并未对巅峰组内成员造成消极影响。经管理员综合决定,源石技艺不应成为否认CSZDCR出色的工作能力和经营天赋的充分理由。

 

///数据已更新……

 

在被授予与兰登交涉的职责后,CSZDCR似乎有了很大转变,他和他的源石技艺都是。据本人所言,他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情况”——

 

“我当时并没想着发动技艺。我只是觉得他太累了,该休息一下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


CSZDCR,承受直到承认。

-end-


*Ego sum ominia sciens:拉丁语。兰登的信条,“我即全知”。

*本篇与永金:解释了久城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巅峰(前有血债),解释了久城为什么不再给之后的弓起名;补全了枯久相识和巅峰兰登的关系,补全了阿枯技艺相关。

*彩蛋:木刻小人是久城那把断弓加工的。阿枯希望借此化解久城的心魔,最后他成功了。



-true true end-


四象泉酒

女仆合订本视频衍生,都三月新番了该经典ova之校园文化节同级生开女仆咖啡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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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个囤涂鸦的地

我想看葬先喜欢小艾,于是我画,有问题打我就好了。

老ooc了,问就是这是我流传统技艺和我家的葬见酱

很电波很笨蛋很狂乱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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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贯

【绩乐】织锦字

    来自李·上码头整点阴间CP·一贯。

    是绩乐,7500+一发完。部分边缘性行为预警,质检预警,斐迪亚蜕皮描写预警。

    火车上写的行文可能有点跳跃,大概是个阳光开朗阴暗批乘人之危强买强卖欺负小烛台的阴间故事。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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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乐遇上了些小麻烦。

 ......

    来自李·上码头整点阴间CP·一贯。

    是绩乐,7500+一发完。部分边缘性行为预警,质检预警,斐迪亚蜕皮描写预警。

    火车上写的行文可能有点跳跃,大概是个阳光开朗阴暗批乘人之危强买强卖欺负小烛台的阴间故事。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

 

    左乐遇上了些小麻烦。

    要说只身闯贼窝救人这事,做多了必会翻车;根正苗红行侠仗义的司岁台秉烛人捂着眼睛背着个小女孩,深以为然。

    “大侠哥哥,他们没有追上来。你的眼睛——”

    “我没事。”

    他自树梢一跃而下,平稳地落在浅滩上,将背上的小女孩放下。

    “小妹,此处溪水可还干净?”

    “干净。恐怕不能喝,但梳洗没问题。”

    “好。”

    他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将脸上的浮粉洗净;但没用,双眼还是疼得厉害。随后他竭力睁开眼睛,装作目能视物的样子。

    “小妹,你能找到你家在哪个方向吗?”

    “唔……”

    小女孩紧张兮兮地抓着左乐的衣角。

    “如果是在大路上我能找到方向。这里……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嘛。”

    左乐微笑着拍了拍小女孩的肩,随后转过头,暗自叹了口气。前路昏聩后有追兵,要怎么顶着一双瞎眼把孩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正思索着,林子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左乐一惊,下意识举刀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谁?!”

    “哦呀,这还当真是有缘。”

    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时,左乐心下又是一惊。来人倒不急不恼,话音还带着商人惯常的笑。

     “这才几日不见,左公子怎地把我给忘了?”

    “……”

    左乐懊丧地放下刀。

    左乐惹上了个大麻烦。

 

    “所以这位,额,季先生,是大侠哥哥的朋友吗?”

    “算是吧。”

    坐在绩的货车里,伴着稻苗湿润的气味,小女孩歪了歪头。

    “为什么是‘算’呀?”

    “我与绩先生的姐姐是朋友,却和绩先生本人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

    左乐不经意间翻了个白眼。

    “他在他姐姐的农田边开染坊,废水将田地染污了一大片。”

    “怎么可以这样?!”

    小女孩气鼓鼓地看向车头赶马的绩。后者笑了笑,头也未回。

    “有何不妥?我的一间染坊,比姐姐的十顷地赚得还多。账面上不是盈吗?”

    “田地是很珍贵的东西,染污了就再没有了。怎么能只看账面盈亏呢?”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一个‘利’字。不看盈亏,看什么?”

    “就算是看盈亏,也不能囿于一时账面。账面日日好看,最后守着金山银山却无一块良田、一口米面,不是大亏?”

    “说得也在理。”

    绩笑着说。左乐朝向绩的方向偏了偏头。

    “亏你笑得出来。绩先生素来伶牙俐齿,今天却被一个小姑娘驳了话头。”

    “彼此彼此。左公子平日星目鹰瞳,此日也叫一群小毛贼迷了眼睛。”

    “……”

    “说说看吧?”

    “偶然经过此地,听山间茶商说林中有个匪寨,隔三差五便来索要钱粮。茶商隐忍数次,忍无可忍;贼人便掳去他家女儿逼其就范。我去救人而已。”

    “想当时左公子在玉门一人鏖战百十山海众,今日怎栽在匪寨手里?”

    “绩先生不必夸大其词。一时不察遭人暗算,是我武艺不精、技不如人。”

    “那些山贼当时想冲我来!是大侠哥哥自己挡在我身前才会被粉灰迷住眼睛的!”

    “原来如此。”

    绩一勒马辔。

    “到了。”

 

    “小夏!”

    “爸爸妈妈!”

    小女孩飞扑进母亲怀里。茶商上前几步、拱起手、俯下身子,话音打着颤。

    “王某拜谢左公子大恩。”

    “王老板客气了。惩奸除恶本事官家分内之事,不必言谢;只是那匪寨尚未拔除,你们留在这里恐有危险,还是要——”

    “左大人?”

    左乐话音一顿,迟疑地向声源看过去。

    “你——”

    “在下大荒城外围驻兵百人长,近几日带着些新兵在附近演武。刚刚接到公子手谕,要我带一队人马来王茶商处待命。”

    “……啊,确有此事。”

    左乐暗暗探向腰间的官印;果然,不见踪影。他咬了咬牙。

    “匪窝在此处向西十六里、深林近水处。其中约莫有贼人六十几人,并无有威胁的老、妇、孺二十几人。他们装备有火器和毒物,前去清缴前请务必带足人手、处处小心,且一定要一网打尽,不能给他们报复的机会。”

    “是!”

    兵丁跑出院门。不待左乐松一口气,一直沉默不语的绩忽然开口:

    “且问王先生,家中可有绷带和止痛药?不知能否借上一些?”

    “有的。我怕左公子此行落下伤处,早已备好了。敢问这位是?”

    “他是坏人!”

    “小夏!不要这么没有礼貌!”

    “可是大侠哥哥说季先生向农田中倒污水。毁坏农田的怎么会是好人呢?”

    “季先生吗。小女年幼,口不择言,请您勿怪。这是绷带和止痛药。”

    “无碍。那么我与左公子便先告辞了。”

    “如此匆忙?”

    “哈哈,在大荒城还有要事。”

    “那么我也不强留了。二位恩人一路顺风。”

    “谢谢大侠哥哥,谢谢坏人。”

    “小夏!”

 

    绩装作无意地贴着左乐的手臂,将他引到车边。左乐阖上眼睛。

    “多谢。把止痛药给我,绩先生可以走了。”

    “不给。”

    “……那把官印给我。司岁台可以不追究你此次冒名调兵的罪行。”

    “官印是你自己掉的,还在车上。想要就自己去拿。”

    “……”

    秉烛人何必与巨兽碎片置气。左乐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爬上马车,茫然地摸索着。几束织锦绶带如蛇一般自车厢角落的阴影中钻出来,在左乐的双臂、双腿与腰间松垮地绕着圈。

    “找到了吗?”

    “绩先生等着看我的笑话,又怎么会让我轻易找到。”

    “倒也是——”

    话音未落,一直小心翼翼的绶带猛然收紧。左乐措手不及,被拉倒在车上。

    “你!”

    他开口想喊,却被扭动的锦带抓准机会堵住口腔,只发出一点低哑的呜咽。绩慢条斯理地上车,俯视自投罗网的秉烛人。左乐仰躺在车上,被锦带捆缚得像某种不入流的礼品,无法视物的眼瞳因为惊惧皱缩成一道缝。

    “别担心,左公子。我向你保证此举并无恶意。”

    左乐强挤出一声冷哼。绩笑了笑,细瘦的尾尖自少年脚踝开始,划过小腿、尾根、手臂与侧颈,最终搭在头顶,有意无意地轻扫着少年的额头。原是表示亲昵的安抚,反倒惹得左乐一阵战栗。

    “也是。就算我想做点什么,此刻的左公子似乎也没有拒绝的资本。”

    他说着,跪坐在左乐的膝盖上,将最后一点反抗也压死在狭窄的马车里;随后他扶住少年的头——

    “忍着点。”

    他俯下身,在少年失去焦点的惊慌神色里,轻轻吹了吹他的眼球。

 

    “这毒粉是一种药草毒,诨名‘抉目’。不致死亦不致残,药效过一个星期便会自然消退,但中毒期间会暂时失明、头痛欲裂、亏你在那个叫小夏的丫头面前忍得下来。”

    “……绩先生。下次帮他人疗伤,不必用上如此激烈的手段。我不会跑。”

    “那可说不准。”

    绩笑着看向缩在马车一角的秉烛人。少年正襟危坐,尾巴上的鳞都不安地炸起来;锦帛已经解去,只余他眼上缠着的白纱布,倒衬得少年像个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或是心高命薄的高人气配角——

    绩私以为是第二种。

    “那左乐在此谢过绩先生。此番先生善举,我亦会禀报司岁台。余下的路我熟可以自己走,烦请绩先生放我下车。”

    “你看,你还是要跑。”

    “……”

    “我去大荒城给姐姐送些稻苗,恰好顺路。捎你一程也不妨事。”

    左乐叹了口气,声音冷下去。

    “那我便直说了吧。身为司岁台秉烛人,绩先生,我不信任你。因此此程我断不会与你同行。”

    “那我也直说了吧。身为岁的十二之一,左公子,我不信任司岁台。因此此程我断不会放你独行。”

    “此话怎讲?”

    “自你受伤以后接触过的人只有我。如若放你出去,你有个三长两短,无论真相如何,司岁台必定将责任统统归在我头上。这笔买卖太亏,将你安然无恙送至大荒城才是上上策。”

    “左乐不才,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

    “我自然清楚左公子年少有为。但且不说你现在目不能视——”

    绩猛然伸出手,捞起左乐垂下来的尾尖揉了一把。左乐吓了一跳,本能性地躲开;尾巴抽了绩的手一下。绩倒也不恼,笑吟吟地捻着指尖的白色碎屑。

    “左公子,这是何物?”

    “……我看不见。”

    “别装傻。”

    斐迪亚叹了口气。尾巴不安地抽动着。

    “蜕皮期。”

    “我就知道。”绩漫不经心地拂去指尖的白屑“你的轻功是老头子教的,潜入一个不足百人的寨子救一个小姑娘,如若不是身有异状,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得太狼狈的下场。”

    “学艺不精,愧对宗师。”

    “倒也不必沮丧。”

    绩站起身,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卷被褥。

    “天色也不早了,休息吧。”

    “……绩先生?”

    他掩门帘的手一顿。

    “嗯?”

    “此番事端,多谢绩先生相助。”

    “……”

    他笑了笑,刻意将毡帘推开一道细缝。

 

    蜕皮期的斐迪亚,常有畏寒、高热、易受惊吓等症状。宜在安静的偏高温环境,由可信的人陪同度过。

    夜半,看着因为门帘缝渗进来的寒意而不断向自己的方向瑟缩的左乐,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斐迪亚在成年前会经历过几次蜕皮?绩并不清楚。但他百分之百确定一定会有那么一次蜕皮,他独自一人缩在房间里,挨着苦寒和不适等待成长在进化的孑遗上落下一刀。会疼吗?绩不知道。总之身侧的人睡得不太安稳。左乐抱着刀,微微皱着眉头,不自觉地向身边唯一的热源靠近;不知道是想杀他还是想拥抱他。

    绩伸手碰了碰左乐的侧脸;是冰的。

    随后他笑了笑,探出尾尖将毡帘掩实。

 

 

 

    左乐醒来时,日头已经大亮。他在马车中蒙着被子缓了好一会,才听见马车外的声响。

    “左公子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蜕皮期心神疲惫,不自觉犯了懒,倒叫绩先生见笑。”

    “不碍的。药我已经换过了,下来吃点东西吧。”

    “好。”

    片刻后秉烛人从车里钻出来。头发梳得齐整,刀佩在腰间,连衣衫也齐整光洁。除去眼上蒙的白布,立在绩眼前的便是个严肃认真的司岁台秉烛人;然而绩只觉得有些想笑。

    “左公子且坐,当心脚下。”

    “唔,多谢。”

    左乐向外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他扭过头,望向天中的太阳。

    “绩先生。今天是个晴天吗?”

    “是啊,日头好得很。我听说斐迪亚的兽亲会在寒冷天气里变得迟钝,要在太阳下晒上很久才能恢复行动力。左公子也会这样吗?”

    “不会。”

    “那就好。给。”

    绩递出一碗热汤。左乐迟钝地转过头。

    “唔,谢谢。”

    他伸出手——

 

    变故陡生。

    指尖将要触及碗边的刹那,左乐猛然抽回手、拔刀便斩。刀光扬起之时,左乐看见眼前的黑暗与纱布一并断裂,黑影中浮现出绩噙着笑意的眼瞳。

    “果然。从今早开始,我目所见的黑暗就是你所罗织的幻想。那毒药的效果不会持续一个星期,而是只有一天。”

    “很敏锐。但容我多问一句,左公子是如何察觉的?”

    “光影。”

    “?”

    “我目虽盲,但对外界的光终究有些感知。而你织就的景象一成不变,自然会被看破。”

    绩笑了笑。

    “原来如此。下次要当心些。”

    “没有下一次。”

    左乐抬手,刀尖直指绩的眉间。

    “此次罪证确凿。绩先生,余下的话可以到司岁台去说。”

    “别这么绝情,左公子。我既允诺过要将你安然无恙带入大荒城,便必然会将你安然无恙带入大荒城。”

    “以幻象掩我眼目,算什么安然无恙?”

    “话不能只看一半。我是个商人,商人总要逐利、总要盈亏相抵。”

    “我不曾要求你为我做什么。这是强买强卖。”

    “利益相交,交易便成。”

    “我不肯认。”

    “公理从不看顾一家之言。我还不肯认我是岁呢,司岁台照样盯着我。”

    “请不要转移重点。”

    “是左公子一直在语焉不详。”绩依旧笑着,话音却沉了几分。“你所偿还的利是什么,说说看吧。”

    “我说了我不肯认!”

    “左公子若铁了心要将这笔坏账掩去,也就怪不得我强取豪夺了。”

    绩漫不经心召出玉梭。左乐不由得握紧了刀。

    “左公子既然能看出眼前晦暗是我裁定之景,由怎敢料定此时此刻公子身处的天地山河,不是我编织的又一场空梦?”

 

    话音刚落,左乐手中的刀便扑簌簌化为细丝、顺着指缝滑落下去。日光变作轻柔的纱,自天幕垂落、笼在左乐身上。左乐试图挣扎,但苍天是蓝色的丝,土地是褐色的丝,微风是青色的丝。衣物,首饰,林木,绩,统统纠缠在一起随后扑向无法防备的秉烛人。到了最后左乐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没有自我的塑料泡泡,其中满满当当填着的,都是丝。

    一枚玉梭轻巧地落尽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里,挑出三千弱水中的唯一一瓢。

 

    “……等等!”

    左乐在被万千丝线溺死的可怕梦境中惊醒。眼前再度黑暗下去;而这一次,绩甚至懒得遮掩一下。

    “绩!你——”

    “连‘先生’都不肯叫了么?”

    “袭击秉烛人是重罪,你想清楚后果!”

    “司岁台论罪一向随心所欲。若你们想,我便是织一匹锦缎也是十恶不赦。”

    话说着,几条锦带攀上少年光裸的身体。左乐死命挣扎,心下隐约觉得这一次不会是为自己吹去眼中浮灰这样简单。

    “你放开我!”

    “不放。”

    细瘦的尾尖再度自脚踝起始,缓慢地自下而上,划到少年的头顶。失去了那套虚张声势的司岁台制服,少年的恐慌与无措暴露无遗。

    “……绩。”

    “绩‘先生’。”

    “……绩先生。”

    他不情不愿地开口。绩歪了歪头。

    “何事?”

    秉烛人哽了一声。

    “落入这种境地,是我技不如人,我只求绩先生留我一条命。余者种种,劫罚也好折辱也罢,左乐甘愿受着。”

    绩的眼光沉下去。

    他在向巨兽碎片索求生的可能。只要他或者走出去,那么他经历过的一切都将成为绩的罪证。到了这般地步,他依旧思考着秉烛人的职责——

    这令绩有些不爽。

    “左公子说笑了。此番绩之所为,不过是索取将左公子送往大荒城的报酬而已。你忘了吗?”

    他压低声音。

    “我承诺过,要将左公子安然无恙送往大荒城。”


    ……

    ш↕d:陆柒贰叁捌叁


    一天后,大荒城。

    “小烛台你病还没好就下地干活,没问题吗?”

    “没事的。只是风寒和蜕皮恰好赶在一起而已。”

    “可是听绩先生说,你病得很重来着。”

    “路上迷糊了两天,我不想和他说话就装昏迷来着。”

    “啊……”

    “对了,你搭着的这条手帕是?”

    立在田地边的黍忽然发问。左乐扯下肩上的棕褐色方巾。

    “这个吗?是绩先生送的。原本按律这些物品应当送交司岁台的,但家母告诉我别人送的礼物理应珍惜,另外这条手帕也确实好用。我就暂且留着了。”

    “能给我看一眼吗?”

    “好。”

    黍接过左乐递过来的帕子。如她所想,帕上的褐色正是绩的尾巴毛织就;而棕色的纹样……

    是一段记忆。

    正是左乐所说、“路上迷糊了两天”时的记忆。

    黍看向田间的毫无察觉的左乐,咬了咬牙。

 

 

 

    “左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令姐在醉中,能用尾巴尖沾墨书诗文百篇?”

    左乐说不出话。绩的细尾远不及手指粗壮,但仗着灵巧在腹中翻云覆雨,却比手指更加难捱。绩看上去心情分外和煦。他俯下身子,贴着左乐的尖耳朵:

    “左公子猜猜看,我能不能用尾尖在公子腹中,织个‘绩’字?”

 

 

                                                   —完—

 

 

——————————————————

 

 

文末碎碎念环节:

    彩蛋是一些岁家群聊。黍姐姐:灯不点不明弟弟不打不行。

    绩原本打算把左乐的视野拿走多骗他几天,等到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了小烛台确定是他的了再放他出去(比如他端过来的汤里有东西,喝了就结契之类的);结果没想到刚出手就露馅了。最后只好先收点利息等以后再说。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