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滚核桃
“我仍记得讲书人敲起一段单面躁鼓,猪皮鼓,硬木腔,我咿呀呀地背起锣鼓经,他却湿了眼睛,和着那最后一段《玉蜻蜓》。”
文/山火
父亲并非我所杀,但我确实害了他。我们村庄世代以采摘崖壁上的药材为生,他失足跌了下去,尸首不全。他其实是个棉花匠,药草与营生互无关联,“爹是为了活你个小畜生”,姐姐恨极我,将药罐摔破,同母亲拉扯之间伤了我一道蜈蚣长的疤。
我捂紧手臂:“大夫早说我药石无救,爹为什么不信?”
母亲扇我耳光,又捧起我的手臂垂泪。二十年前村庄出过一例旱骨桩,死者如果接了亲人的泪水,就会尸变,残余怨念会害死整个村庄。我离死不远了,好在...
“我仍记得讲书人敲起一段单面躁鼓,猪皮鼓,硬木腔,我咿呀呀地背起锣鼓经,他却湿了眼睛,和着那最后一段《玉蜻蜓》。”
文/山火
父亲并非我所杀,但我确实害了他。我们村庄世代以采摘崖壁上的药材为生,他失足跌了下去,尸首不全。他其实是个棉花匠,药草与营生互无关联,“爹是为了活你个小畜生”,姐姐恨极我,将药罐摔破,同母亲拉扯之间伤了我一道蜈蚣长的疤。
我捂紧手臂:“大夫早说我药石无救,爹为什么不信?”
母亲扇我耳光,又捧起我的手臂垂泪。二十年前村庄出过一例旱骨桩,死者如果接了亲人的泪水,就会尸变,残余怨念会害死整个村庄。我离死不远了,好在母亲不是我的亲人。
满十岁后,她送我去县城学鼓:“你去学一门傍身的手艺,不要再回来。”她三十出头,人却开败,双手合十跪在师父门前三天两宿。
师父说:“他进气短,出气长,没有三两年好活。”
母亲垂头答:“娃娃五年前到我家,喊我五年母亲,不能死在我家中。”
我有哮喘,师父却肯收我做了他第十四个弟子。母亲裹好头巾,离开时不曾回看一眼,留下一把梳子,一柄剪刀。梳子是父亲用来筛杂棉的,他要我传承技艺,因为一柄弹弓传男不传女。他天真至此,反而使我无话可说。
我入师门时正值白事,二师哥过世,细节不表。我的拜师礼足足延迟半月,师兄弟人没来全,可见都知道我不是正经徒弟。
师父喝了我的茶:“瞧瞧这满堂锣鼓,你想击哪一面。”
我选了最大的那一面,而他再没让我碰过鼓,只叫我玩了三月的鼓槌。八月我终于摸到鼓面,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马哥。
小马哥瘦削惊人,人如松柏,立在我母亲曾跪过的的土地上,声音听来清正有力。他来拜师,师父问:你身上有功夫,师从何处?
“嘉祺年幼在少林习过三年武。”
门后师兄弟嘘声不断。练武之人到曲艺行当讨生活,要么其人学武不精,要么已被逐出师门。我个头小,只从人群缝隙中抓到小马哥一个眼神,下一秒便被汗臭衣袖遮走。
我听到师父喊:“你到堂前来击这一面鼓。”
我们鸟兽散开,分列站好。二十余人,竟没有一个仪态能比马嘉祺。我方才没看够,只恨眼睛不能黏在他脚上。师父喊我出列:“耀文,你来给他示范。”
“我没打过真鼓,师父。”
我虽反驳他,人已走到鼓前,拿三个月的哑鼓功夫用在水牛皮上。鼓不比弦乐,由点而非线构成。可那段鼓点不同,它绵延成线条,合于心脏,能续了我的命数。我痴站原地,马嘉祺接我鼓槌时,我才定了心神。好冰的手,我看他眼睛,他已看向了鼓。
小马哥被收作关门弟子。四个关门弟子,大师哥另立门户,不可提起。二师哥死于械斗,曝尸娼馆。三师哥帮衬师父内外操持,只待继承衣钵。马嘉祺虽入门晚,众人皆须称他四师哥。
关门弟子的拜师礼不得示于人前。拜师那夜,我打完三十套哑鼓,没发觉马嘉祺已经趴在窗沿瞧我。
他声音好轻:你一天练多少遍?
我如实回答:一百零八遍。
他双眼哭过,见我又成了笑眼:“你练完就去锣鼓堂,师父喊你。”他看着我,竟不走了。我只好把鼓槌别在腰带上,慌忙逃跑,听到笑声渐远。
我不是正经徒弟,极少来锣鼓堂。
锣鼓堂正中斜侧定着一面大鼓,每回见它,我的神魄总会动上一动。师父说,这是他敲的第一面鼓。“那一年,我用尽气力,却没能敲出一声好响。”人有气运,鼓也有。鼓是对话的载体,对话的内容在人,对话是否成功在鼓。“这是一面战鼓,古人以鼓乞求与神对话。你想求什么,从此我就教你什么。”
我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我还在背诵锣鼓经的当口,“马嘉祺鼓艺已臻大成”——三师哥说这话时并无艳羡,还问我家中可有姊妹。话若说长了,未免冗杂,我想起那柄剪刀,只能说我早已无父无母。
一个月后,三师哥娶了亲。学鼓不似少林,师父说鼓是对话,对话理当有情。鼓班为三师哥奏喜乐,马嘉祺打中国大鼓,我打单皮板鼓。击鼓不分上下贵贱,但我渴望那一面大鼓由我来打。
新婚燕尔,里外要靠男人,跑场训练以外,三师哥过问班子事务的次数日渐少了。小马哥春风化雨一般承接下来,他习武修心,却全然不似化外之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他无所不能。
早春已去,天大暖。小马哥来我屋中取板鼓,捏我鼻子说:耀文,明日起你也一起跑山。我身体抱恙,三师哥从未对我作跑山要求,师父默许我只在院中练习。我是一豆烛火,谁都怕来吹灭我。倒是小马哥说:“无碍,你跟着我,就不会出事。”
跑山一日两次,日出登山跑动一个时辰,日落上山学静,要听山林鸟兽。师父提点我:万物各有其声,各有其念,要去感受。
马嘉祺随我不再跑动。落日余晖中,他闭上眼,我听不见他吐纳,只好屏住呼吸端详他,连哮喘都忘却。他蝉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投放一片阴影,震动一次,竹节鼓能在我心中响一次。
大成,他与鼓就要合一。
午后我心痒难耐,去柴房问道。他笑道:“吐纳是一种武学功夫,学武须先练气息,气不能断。”他瘦得像一根竹竿,却能把身量相仿的干柴劈干净来。我能看他打一天一夜鼓,自然能看他劈一天一夜柴。
他告诉我,打鼓与功夫是一个道理。为什么放弃习武?我再问下去,他就不再笑了。马嘉祺待人有把尺,刻针拨动到这一头,万般体贴,如有毫厘偏移,体贴下只能见着千疮百孔。久了我才知趣,我怎能受得了他疏远我。
他让我跟他学练气。晨间我登上山头,纳一口活气。日落我温住这一口气,听小马哥身上一切响动。夜练过后,他教我运贯气息,气引涌泉,游走督脉:“练到极致,人就能改换筋骨。”
那年冬天他害了场大病,足足半个月转好,可我偏认定马嘉祺如山如石,肌体中有无尽力量。他的予取予求害我只学会贪婪攫取,以滋养我贫瘠生命。
一九九五年,我满十四岁。
晚春时节,母亲去世,姐姐抱着一柄弹弓站在师门之下,要我回家。我将木梳、剪刀一一交还。姐姐十八,长成美人,细长的弹弓衬出她水一样的绵软,垂眸有水珠盈睫,门后一时骚动。
我说:“我没有家,娘说我不能回去。”
她恨恨,竟反转剪子直取我胸腹。女人是最狠的动物,尤其像她这样失去一切的女人。马嘉祺夺身抄手,拳有混元之力。我摔坐在地,姐姐的手折了。剪子跌落,震成两半。姐姐托住她如蛇的伤手,双目灼灼,不及叫痛。
师父站在堂鼓之前,他在摇头。我慌了心神,四年的气打散开来,求救一般去看马嘉祺。小马哥立于屋檐之下,握拳不语。我像一条狗,爬起来牵他的手,第一次喊他:师哥,师哥。
姐姐就此在静安堂住了下来,要养半年筋骨。
入夏时候,她的手腕早好了大半。我瞧见她偷入后厨烙饼,一锅大饼叫师兄弟几个分了,给小马哥的那块窝了糖馅。小马哥与我分食,我尝出馅里的芝麻、葱油,还入了一味药材,村上只有母亲去做这样难吃的饼,我早有四年没有吃过。马嘉祺揩去我嘴角的饼渣,他说:“你姐姐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四邻都知道鼓班来了个大姑娘,能说会道,办事爽利,有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外一切有她搭手,班子上空飞的全是黄鹂鸟。人人爱她。我不爱是因为我有一道蜈蚣般的疤,小马哥不爱,大约因为他是少林弟子。
九月小师弟生辰,姐姐备了一锅莲心绿豆汤。没有人曾在班子过生辰,我们都在等师父动碗筷。
他站起身,呵呵笑道:“姐儿,你该回家了。”
姐姐面色发白,跪下道:“师父,我想随您学鼓。”
满堂死寂。学鼓图的是傍身手艺,手艺行当,拜师礼上都赌过咒的,一日师百年父,谁会为女人违抗父亲。
师父说:“你这不是向我学鼓啊,你是向我要人。”
姐姐沉默半晌:“还请师父成全我。”
一柄弹弓传男不传女,姐姐携弹弓而来,却从不看我。小马哥与她对视:“我给不了你,师父怎么给。”姐姐垂首,膝前泅成一团。他赶尽杀绝:“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总会有自己的家。”
我口干舌燥,羞耻难当,只得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姐姐次日离镇,只带走半边剪刀。
她无父无母,连我也失去,从此她与我都再没有家。小师弟为她备了行囊,师父赠她一面小锣。她全扔了,连带小半年置备下来的瓶瓶罐罐,一张老唱片,话本与三两个针线篮。她未能清算的资产由我照单全收。样样新,唱片旧,我掖进麦枕下头,每每刮到盘面,都似小锣擦出尖响。
从此我夜夜失眠。
姐姐走了。小马哥隔日起随师父学《滚核桃》,那是师父成名绝技,花敲干打,并不磅礴。三师哥说:“这原是八个人打的鼓,师父改换单人独奏,说一条命打出八条命才是真本事。”
唯有学到滚核桃,才能传师父衣钵。师门中只有两个人学,一个二十岁死在暗娼窝,一个光明磊落活在跟前。
三师哥笑笑,手里抱紧莲子、大枣和珍珠米。嫂子有孕,正是养胎时候。十里八乡知他有技艺,能活全家上下。失去一些,得到一些,背影渐行渐远,日子越来越好。我打了一个夏天的《好日子》,那口温住的气终于渐渐断在了我的咽喉里,半边剪刀把我也裁断,好日子就要被我打死。
入秋后,师父办七十大寿,镇上百姓前来鼓班共襄盛宴。我打了一段《好日子》,稀拉几声捧场,我提着鼓槌,退到墙根,因耻辱而通体发汗。马嘉祺压轴,打的是《秦王破阵乐》。他捏紧鼓槌,叹出一口长气,旁的人看见白气在晚秋中凝聚,因而也结成一口半上不下的气。
我在人群后头听见了那一口气,蹲下身来抱头痛哭。
我活了过来。
只有马嘉祺能叫我死去活来。
十二月,鼓班到上海跑场,师父带上了我。我头回坐绿皮车,车厢人顶人,和着烟酒味,我呛得能呕出一整个肺来。小马哥和我换了靠窗座,甫一提窗,窗外伸来几只黑手,我护住包袱,小马哥哈哈大笑。
“没脸没皮的东西,这么小干什么不好。”我探出头大喊。师父闭目养神,小马哥劝我歇息:“别看火车站是这样,世道也是一样。”上海火车站不会。集镇老张头说,上海的地是银砖铺的,为了护住这些个砖,上海警备严之又严,匪徒入夜后跪伏在街道上刮银子,一旦落网,当街枪毙。
落地后我才知上海不在世道之外。地砖了不起是水泥,我还丢失了竹节鼓。小马哥说事情办妥以后,正好到制鼓厂给班子置办新鼓。师父于是不好多加斥责。我朝小马哥吐舌。马嘉祺待我好,我一直乐意消受。
鼓班受邀参演音乐会。安志顺老先生在西安举办九省“金石之声”音乐会以来,民间打击乐走入音乐厅堂,绛州鼓乐令师父谋来这样一份洋气差事。我第一次来音乐厅,办公室内装潢无奇,我却十分局促。不多时来了位中年男人,平整西装,金丝眼镜。师父与他相谈几句,招马嘉祺过去,从中引荐:“嘉祺,这一位是文化馆吴馆长。”
吴馆长:“多大了,打鼓几年。”
“四年。”
“短了些。会些什么曲?”
“滚核桃。”
他学滚核桃不过半年。吴馆长意动,师父向前一步:“《滚核桃》是八个人的鼓,我们没有排演。他会打《秦王点兵》。”
小马哥朝师父作一揖:“我能独奏滚核桃。”
《滚核桃》拟的是核桃从屋顶滚落的声音,其美源于鼓梆与鼓边的击打,而非鼓面。艺术家王宝灿老先生取材山西,与二十六位班主口对新曲,形成了初一版的滚核桃锣鼓经,由诸班主口传心授。我师父是其中一人,却对这曲讳莫如深。
马嘉祺曾和我说:“这是八个人能打出来的曲子。师父不信,他说如果一个人能打成,换了八个人就散了。”八个人的气势,马嘉祺怎能半年学成,师父想必不信,因此马嘉祺不能如愿。馆长从中调和,最终定了两曲,一曲《老虎磨牙》,一曲《秦王破阵乐》。
回旅馆途中,师父叹气:“嘉祺,你和耀文出去走走。”
小马哥不动,我只得牵他的手。
他弯腰道:“师父,我不明白。”
“所以我一直在教你。”
小马哥领我去南汇吃了面食,味道寡淡,我却新奇得很。他不是第一回来上海了,我俩拎着新买的桂花糕,站在书场壁角上听上海太保书,表演人以锣为板,以鼓为眼,咚咚锵锵咚咚锵,我磕满嘴的瓜子,叫了一声好,遭人打了出来。
他笑骂我:“活该你大惊小怪!”
回去的路上,他兴致高了,唱了一段:
罢!哪怕是千人骂万人恨,
刀加颈火攻心。
打下地狱十八层,
哪怕永世不翻身。
我就着唱段合锣鼓经,蹡蹡仓仓:“我若端不了打鼓这碗饭,就来上海唱锣鼓书。”
小马哥从腰带上卸了鼓槌,打了一段玉蜻蜓。《玉蜻蜓》讲庵堂认生母的故事,我没有生母,无处共情,可他偏把这歌唱出黄莺一样婉转。路上好昏暗,他的眼睛里却有路,有鼓。他打一路,我听一路。因他无所不能,我才动的情。我去抓他好冰的手:“小马哥,我想听你演一次滚核桃。”
我五感中唯听觉敏锐,他七窍气息不稳,是当场落了泪。
我无比幸福。马嘉祺只长我三岁,哪有钢铁做的骨骼。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哄好他是顶顶容易的事。可只过了七天,马嘉祺满了十八。那竟然成为一道分水岭,铁质终于爬进他的四肢,混进他的气血,他不会再哭,他已长大成人。
而我连自己得到失去了什么都还不明白,最好的一切已永远停在了那一年。
小马哥满十八岁那日,师父让他上《老虎磨牙》大鼓。《老虎磨牙》以鼓镲领奏,动态发乎大鼓,变化起于大镲。马嘉祺把握曲目之深,远超同台大镲。慢板转急板,大镲追大鼓。鼓点凶猛,非是异动催虎变,反倒是外界随虎而动。木鱼、拍板、疙瘩镲,全被他抛却——
台上是活老虎。
马嘉祺早已忘我,人都要魔怔,弯腰、蓄势、伏鼓、卧虎,线条如水如电,朝作虎行,暮作虎吟,这些我统统在他身体中听过。我泪水满眶,耳朵要灼烧殆尽。
师父捏住我后颈:“你仔细看他。”
我恨声:“我看了他四年。”
三师兄自叹弗如:“人鼓合一,师弟入化了。”
师父摇头:“他是入了魔!”
原由马嘉祺领鼓的《秦王点兵》,师父改换亲自上阵。小马哥扎紧腰带,随队上台。我提振鼓槌,站在斜侧后方,瞧见他单薄身板下暴起的青筋。他回头,在人群中遍寻什么,触及我的目光便停了,他朝我笑,因他知道我第一次上这样大的阵仗。
他有余力顾念我,他的气还可聚成,老虎磨牙不是他的终点。可下台之后,师父却再不肯让他打鼓。
回了县城,一切如旧。
自从我运气修身,能随师兄弟在山林跑动,小马哥就不再跟着我了。他说:“练好这口气,就算我不在,你也不会再有事。”
小马哥整天整宿往山头跑,打坐,站立,偶尔打一套拳。梅花谢尽之日,我爬上山,盘腿坐他身旁,好似经年返回故乡。
“三师哥的小孩满月了,我送了一面小拨浪鼓。”
他闭目,神色疲惫,扯出笑容:“师哥福缘好。”
“成家立室就是福缘?”我将石子枝桠踹下山崖,“小马哥,我福缘薄。你赶走姐姐,我再也没有家了。”
“你姐姐命好,与我是耽误。”
我把狗尾巴草叼在嘴角。姐姐买的洋唱片,镇子上没得放。去年到上海才找到音像厅放给我听,我趴在玻璃台柜如痴如醉。电影里的歌,翻译过来是叫乱世佳人,我不懂,她也不懂,我们却都很爱这歌。我不敢说这歌能耽误了她。
小马哥睁开眼:“耀文儿,我足足三个月没有碰鼓。”
我跳起来,学他闭目练拳:“师父想你挑担子。”
他随我起身出掌,拨动我手足动作,像武者调试木桩。我放任身体随气而动,小马哥忽然说,他第一次练拳也在十岁。
他错腿,震开我的反关节:“只这一手,我学了三年。”
小马哥一身怪病,十岁送入河南少林,习武修身。不到三月,他夜逃回家,父亲对他说:“你若吃不下这苦,长命不如短命。”从身子骨最差,到最能吃苦,再到功夫最实,这话高悬在上,押住他生生熬下了三年。
他的师父说:“你开悟太快,好也不好。”
师兄弟切磋武艺。他情急之下,三指并取对方咽喉。少林武学有八打八不打,师兄因此失声,师门再不容他。他到圣人殿问师,正跪蒲团之上,达摩壁画之下。师父说:“三年前你来少林,高烧不下,一口气都活不长,你是个福缘浅的,我们授你武艺,想你强身健体。”
“可你不仅活了下来,还是练武的好苗子。我不肯授你绝学,武讲究起心动念,开悟越早,越易生魔。”
“你心中有魔。”
正月初二,马嘉祺南下。临行前他把衣食杂物都散了,在鹅毛雪中跪叩师恩:“我没能吃够苦,不能回家。往后若我家中来寻,请师父就说我学武入魔,一生短命。”
一九九零年下了一场大雪,他在积雪中一跪有十二时辰。
山门大合。
我问小马哥,你心中有什么魔。他没肯回答我,出拳收掌只在须臾,我人已经翻了个个儿。
转眼五黄六月,火伞高张,师父唤众师兄弟到锣鼓堂。小马哥跪在堂下。师兄弟们鱼贯而入,我悄悄触他肩膀,能摸到他起了汗。我一震,转身排进队末。
师父呵道:“拿你的鼓槌!”他卸下腰间鼓槌,师父亲自为他抬鼓:“你说你能打滚核桃,今天你打给我看,打给他们看。”
我神魄大动,我竟真要听他演一次滚核桃了。我手心起汗,抬头去抓他的眼神。他在看鼓,足有一炷香,方才起势,提槌。他的滚核桃优美,清脆,急板能打八人的阵仗。
师父问:“你们听到什么?”
落核桃。大珠小珠落玉盘。鼓槌、鼓梆。技艺大成。
师父看我:“耀文,你听了四年,你来说。”
我喉头涩涩:“他打得不好。”
后半程气息大乱,人已力不从心,五指僵直,血脉不通,打完靠的是一口牙、一条命。核桃快要砸死他了。我已经听不得鼓,只懂找他游丝一样四散的那口气。
我不该要听滚核桃。
小马哥立于堂下,如松如柏,鼓槌忽从他手中跌落,他已握不住物了。
师父离堂前让马嘉祺往后只许打滚核桃:“打不好就得永远打,打得八条命都不剩下。”
我随师兄弟散去,以为不敢看他,眼睛却还是黏在他手上,生怕看漏一丝颤抖。
他站立半晌,终于捡起鼓槌。
当夜子时,小马哥潜入我屋中。我失眠已久,他一进门我就闭上了眼。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听得出马嘉祺。他也不叫我,也不开灯,在我屋内淅淅索索一通乱摸,终于肯坐在我床前。
他不说话,忽哼小调:
我有心借神再试探,看她如何回答我。
那一边男孩好像心不死,脚踏莲花想渡河。
是《玉蜻蜓》,是那咿咿呀的上海太保书。我再难伪装,只顾得淌泪。
他探身够我床前灯:“还不起来。”
我掀了铺盖,穿衣下床:“你怎知道我没有睡。”
小马哥开台灯,明暗转变中笑了一声:“我能听到你。”
他说师父要我去锣鼓堂。说完坐在我桌前,就着灯看我,竟不走了。我不想逃跑,是以灼灼回视。
他败下阵:“快走,带上你的鼓槌。”
我闹他一个鬼脸,推门潜入深深夜色。
十五岁我有两件大事,一是我长高二十公分,其二是师父要教我打《老虎磨牙》。
“你母亲跪了三天两夜,合掌从未分开。人合十是为了合拢杂念,她是断了念的人,只剩你让她痛苦,我不能不收留你。”
“我原想让你自生自灭,可你是个有本事的。”
“你病中能练满一日一百零八遍的哑鼓,你第一声击出的是好响,你能端了这碗饭。”
从锣鼓堂出来,天已微亮。
我的筋骨软在清晨的光华中,朝四面八方生长。
小马哥趴在我的桌前睡着了,灯光罩住他额前碎发,睫毛遮尽,一切动静都在他神经覆盖以内。我蹲在桌前,屏了呼吸去瞧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姐姐的话本摊开在侧,“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姐姐要做那璩秀秀,却没看对个崔宁。马嘉祺果决远甚凡人,骨子里和她一类动物,怎会轻易被她拉下水去?
我趁着最后一口快要憋上不来的气,亲了他的耳朵。没有其他地方、其他绮念,只是碰了碰,他的耳朵就烧得比炭火还红。我听出来他醒了,马嘉祺累极也是百毒不侵。
我慌忙关了台灯,在黑暗中吁出一口长气。
我随师父练《老虎磨牙》,吃了大苦。我没见过老虎,小马哥教我五行拳,可拟龙蛇虎豹,我频繁往山林里跑,打拳,听声,练力气。人跑动越多,长得越快。很快我有马嘉祺一般高了,同样个子,他体内有虎,我一无所有。
我开始整夜匿于山林。师兄弟说我打鼓打得入魔,师父置若罔闻,每回叫小马哥寻我。他每找到我,会与我过招,打到我摔倒、吃痛,同他下山。然后我便会恨上他一天。他越发心情不好,可我无暇管顾他。
一次他怒极,因过手时候瞧见我左手高肿。
他有极快的反应:“你这是练鼓?”
我以右手格挡冲拳:“这是我打的鼓,你不能管我。”
老虎磨牙的急板部分须用左手持槌,按压鼓面,以便右槌击打时能同时形成鼓面、鼓槌两种声音。我久不入法门,鼓槌误击左手,竟引出更阴森的响动。我无法抛弃声音,就要先去学抛弃身体。
马嘉祺头一回向我发那样大的火。他第一次与我过招败下阵。是我长高了,气力更大了,还是说他急了心,或者留了手,总之他被我一掌击退,摔倒在地。他撂下我走了。我莽起一股劲,想把他给忘掉,越想越难。
天色暗下,我饥肠辘辘,十分委屈,趁一丝月色往山路上靠拢。未及一刻钟,大雨倾盆。我奔走数里,听到异响。
有野猪盘踞在前方山坡,它在俯视我。
我牙根打颤,脚在发软。大雨刷得我睁不开眼皮。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滴落的那颗泪,想起马嘉祺唱玉蜻蜓流的那颗泪,我早没有了亲人,死后不会成鬼怪。
我偷活了这么久,足够了——
可为什么非要我死呢。
它是野猪,它也是老虎。睡饱了,要觅食,它看到猎物,于是做了猎人。野猪从山坡上奔袭而来。而我福至心灵,它以为自己又有多么快,我了然于胸,因我先一步听到大镲在闪电中惊响,我早就猜透,此刻慢板当转急板,没有我听不见的声音。
草木,砾石;小镲,木鱼——
左边,右边!
就是马嘉祺化作的老虎,万物须随你而动,我也全部能听见。
它跳了下来。我流了血,伤了腿脚,与野兽死斗在一处。野猪的口水落到我脸上,我反而激起殊死搏斗的意志,膝顶撩阴,直取双目,学来的功夫在此刻都成了取人死穴的救命招式。
我会赢,因我已经想通所有的路,不会止步在这个雨夜。
马嘉祺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奄奄一息。
野猪死了,余温也被暴雨冲刷干净。他丢了伞,背起我来,不肯再问一句。
我的大腿豁开口子,血柱汩汩而出。他是又哭了,还是没哭呢,我听不大清了。我趴在他瘦削的背脊上,就要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喃喃道:“我能打老虎磨牙了,小马哥,我能打老虎磨牙。”
他不肯理我,还在生我的气。
我抱紧他流泪,一生眼泪投放给了他的脖颈,我要淹死他,要他也做海上飘零的孤舟,要他因我吃一次苦。
我委屈至极:“小马哥,小马哥,我入了魔。”
许久他才轻声道:“我的耀文儿天生勇敢,永远不会入魔。”
我睡了过去。
梦里我双手带血,捧住他的脸自首:我能打老虎磨牙,皆因我找到猎物。我杀死它,能够一生铭记其中的快乐与痛苦,那并非野猪,并非我假想之中任何仇敌,那源自于乙亥年的一场大鼓,是我此生唯一见过的活老虎。
九八年大坝坍塌,城南全部遭秧。
鼓班淹有过膝高,财物冲走大半,留下几面大鼓岿然不动。鼓班里多是当地人,白日一块儿舀水,晚上各回各家。我与小马哥是外地的,晚上只能宿在阁楼,那儿不是干净去处,头天就给我叉出个肥老鼠来。
小马哥惊魂未定:“我要睡屋顶。”
我把老鼠埋了:“那你明儿就会滚到下面水葬。”
我俩从城北置办新铺盖,小马哥非要把地铺往我这儿打。我后来忍不下去:“这么窄的地方,你总得给我留出点伸展空间来。”
他矮着身子掸灰:“我得让你听见我在你边上。”
小马哥这话有前文。十岁时候,师兄弟与我分房,我夜里咳起没个人管。马嘉祺提出与我住,后来因故换了房间,我还总能记起他半夜坐在床头给我喂药。
那还是夏天,我总卷进他的被窝之中,因为他身上冰凉,四季不改。他有回险些被我扼断气,边熬着我的药,骂我睡相难看。中药味把他整个人染得发苦,我突然说:“小马哥,我爹如果活着,一定像你这样好。”十岁的男孩说这话不知体面,话烧了喉咙就得吐出来。小马哥停了扇子,捏我鼻子。
我抱住他,手只够着他的腰:“你得时时在我边上,我要听见你才好。”
阁楼有一扇小窗。
我们用木条把它支起来,月影折在毛玻璃上晕开淡黄的光。我拿手枕着脑袋,马嘉祺就在我边上,我听见他的呼吸一年不如一年有力,是鼓消磨了他。鼓同样消磨我,但我们都不是会权衡的人。
我问他:“你还在练滚核桃吗,现在又得好些日子打不了鼓了。”
他说:“我那一次没打好是意外。”
我翻身抱住他,他还是一样冰,而我已经比当初高了:“师父总说我打鼓还差些东西,你知道他什么意思吗?”
他摸我脑袋,最后只说:不知道,你得自己琢磨。我嗯声,就要睡去,忽听他极小声说,等水灾过了,我再给你打一次滚核桃。我清醒过来,额头挨着他肩膀,越埋越用力,直到骨头要把我硌痛。
他瘦了几圈,一定吃了大苦,我肯再信他一次:“好啊,你要记得。”
一周过后,水终于清干净。
师父得了赔偿金,都不够我们出趟活儿的,而今吃饭的家伙都泡发了,师父一年老了二十岁。这场水灾还带走半边剪刀和那张老唱片。我找不到它们,从此失去我自以为与姐姐共同的家园。
师兄弟哼着小曲,在最后的水洼里打捞些老先生们传下来的零件。艳阳高照,我跟在小马哥后头,听他哼《玉蜻蜓》。
我走了两步与他并肩,接道:
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
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我们都笑,阳光打在我们的头上,身上,赤脚上,这让我们对于彼此看上去都是温暖的模样。
隔年早春,师父去世。是夜里突发脑梗,没什么病痛就去了。头七做满,三师哥把师父的鼓槌递给马嘉祺,这是要他挑担子。我站在队末,跟所有师兄弟一同看他。
他把鼓槌推回:“我这辈子只能打滚核桃,做不了班主。”我高兴坏了。班主须端平一碗水,我希望他一直偏待我。
三师哥继承班子,第一场奏乐在师父的葬礼上。马嘉祺前夜发了高烧,清早送去卫生院挂水。我给师母拜礼,原要告退去陪他,三师哥拦住我,问我是否要独奏《老虎磨牙》。
我停在台阶下:“改日吧。师父说我不到火候。”
三师哥摇头:“没人能把老虎磨牙打成你那样好。”
打鼓打的是心。大师哥北上立门户,断了师徒名分,此后师父再未收过关门弟子,身心投给了二师哥。“二师哥是老天爷赏饭吃,我这样的最多算祖师爷给饭吃。”二师哥年少已得鼓中真意,龙腾虎跃手到擒来。可惜被皮肉花了眼,爱上暗娼,终日情天恨海,落不了全尸。
师父断了念想,召三师哥去锣鼓堂。一腔肺腑之言,师哥却听了个懵懂,只记得末了师父起身道:“打鼓,打的是一颗心,心不能歪。”
我打断三师哥:“什么叫做心不能歪?天下如果有一定正确的鼓,那就不要让人打,让神来吧。”
三师哥笑了:“我不解师父意思,但蠢笨也有蠢笨的好,师父最不用记挂我,我虽不是神明,心也歪不了。”
师哥为我招了辆拐的。我赶去卫生院时,小马哥已经清醒,坐在木椅子上垂头看书。我有千万句话问他,哪一句都不妥当,最后只有陷在边上,捡了本小人画看看。
他翻一页,头也没抬,喊我去找个沙包来垫手。
输液手凉,他说老抽筋。卫生院哪里有那么些好东西,我扔了书去问人,找不到就拿自己的手给他垫着。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我受不了,叫他别看我。
他因此笑了,合上书页:“你今天没打鼓。”
“师母情绪好容易稳定了,葬礼有三师哥,师父的女儿也从外地赶回来操持。下午班子打鼓,我告了假。你这么没心没肺,不去过问这些,要先说我没打鼓。”
卫生院的黑白电视机播着无声的《刘三姐》,一位妇女在为输液的孩子哺乳,孩子大哭,惊动了午睡的护士。马嘉祺在这嘈杂之中,与我说了些令我很难忘的话:“你知道,人是多赚一天是一天,赚够了也就够了。师父一生很是足够,只是他其实很要面子,受不了别人哭他。我——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要面子,不会忍心让我爱的人来哭我。”
我不知如何应答,却觉得这话是他露给我的最后一个马脚。我若再抓不住,一生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为什么总是抓不住?
我闷声道:“师哥让我打老虎磨牙。可师父说我打得少了些意思,我不想打。”
小马哥一手托腮。他另一只手覆在我手上,我能触碰他掌心的茧。他的手在变暖。他是温暖的,我告诉自己,无论何年何月,他的温暖不是我的错觉。
他说:“我有郁结未解,这郁结救了我,也害了我一生。师父讲打鼓心不能歪,又说我早就歪了。他要我迁就鼓,让鼓来打人,把自己打得流了血,才能让别的人流血。”
我问:“我做不到。”
他看向我:“师父最满意你,因你打鼓不要性命。你流的血害他流了血,也害惨了我。”
我的腿上还有一块长长的疤,它一直冷热分明地躁动。他输液的手微动,轻握住我:“师父说你缺了东西,是说你的鼓并不都是你自己,去感受吧,把你以后会失去的外物内化成自己的部分。”
我回握他的手:“包括你吗?”
他仿佛料到我的回答:“包括我。”
他双目灼灼,我头一遭生了怯意:“小马哥,我不明白。”
他笑了:“所以我一直在教你。”
四月初,马嘉祺回了河南。他在师父走后大病一场,身子不好,我本来要和他一道,可他拒绝了我:“我有事要了断。”
他一去三个月。我心神难定,收拾行囊,取道郑州。我在洛阳转车,夜宿在车站旅馆。一九九九年已开始严打,做皮肉生意也得挂起门帘遮掩。我在洛阳遇到的红姐。红姐大我四岁,做这行四年,十八岁来到洛阳。
我在巷子里捡到她时,她摊在地上,是皮肉做的垃圾。我要喊人,她却让我消停:“你不如给我买包烟。”我给她点了烟。她故作逍遥,眼睛肿到看不见烟已经落在胸口,烫了窟窿。
我因照顾她,在洛阳耽搁了半月。她筋骨伤得不重,私处惨烈,恐怕不能生育。她本人很是无谓:我曾有过死胎,早已怀不上了。
启程前夜,她偷爬上我的床,与我并枕聊天。
弟弟,你要去哪里?
少林寺。
你要出家吗?
你管我。
我翻了个身,开了钱包。钱包夹页中有我和马嘉祺的合照,她探来身子,说认得照片上的人。我不信她,她又换了招数,用胸前两块肥肉滚过我手臂上的伤疤,我的疤热了,身体也跟着躁动。
我和她对视:“我没钱。”
“不要你的钱,姐姐是狐狸精,会报恩的那种。”
她骑到我身上脱我衣服。我难以置信她有这样精力,更难以相信我见过她惨状,对她全无爱意,却还会屈从动物的本能搂住她水蛇一般扭动的腰身。
她捧住我的脸要吻我,我也抱住她的头。我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当场怔住。她身体娇软,有玫瑰香水味道,从头到脚都是热的,只有耳朵冰凉。
我曾经亲过一个人的耳朵。他趴在桌子上,但他其实醒着,我们都装作不知道。红姐在说话,我听不到她,只能听见一段一段竹节鼓在我脑海中响起,我虽在上海失去它,它却终于肯在今天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去抓钱包:“我给你五十块,我不做了。”
她跳起,夺了我的照片:“我认得他,这个男的我睡过。”
回过神时,我已经暴起将她按在床上,下一秒恐怕掐死她。骗你的。她喘上气后说。那一夜红姐靠在墙上抽了一宿烟,我受不了那个味儿,却还是闻上了一宿烟。天亮后我要离开,她拉住我:“弟弟,把我带走吧。”
我抵达少林寺已经是八月。我见到马嘉祺的师父,他说小马哥一个月前来少林问道。
那日大雨,他来到少林,在圣人殿与师兄过招。师兄失声十载,心如明镜,得授师门绝学;马嘉祺还是当年的几招把式。
二人过招,不出十招,马嘉祺落败。马嘉祺受了一掌,师兄来扶他。他站成笔直,合掌鞠躬:“我离开少林后以鼓修禅,如今学鼓已有八年,想请师父看看,我心中的魔是否已经消尽。”
他要在寺中打滚核桃。
师兄为他抬鼓。闪电雷鸣,大雨倾盆。他大喊一声,起了势。那是极荒唐的场景,一面鼓竟有这样地动山摇。滚核桃不是阵前曲,可他偏偏打出瓦片震动之势,穿过山风暴雨,能叫万马齐喑。暴雨已至,一颗颗斗大的核桃从高空坠落,在屋顶砸出一个个坑来才肯珠线一样滚落在地。
马嘉祺打什么曲都能打出这样的气势。
他的鼓声引来山门内诸多子弟。人人盼他无惧自然,完美终了此曲。可他还是没有做到,这又成为他的一个意外。师父合掌:“他不断咳血,人虽然没有倒下,鼓槌却停了。他不肯罢休,拿自己的额头去撞鼓,撞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他在寺中休养,三日后又要成行。师父长叹:你心魔已去,早已顿悟,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马嘉祺面色苍白道:师父,我心魔未去。
师父说:你不必伤怀,去钻牛角尖。
他笑了:师父,你错了。自我离开家门,从未断绝思乡之心,我本就不该是出世之人,伤怀必不可免,是我心魔未去。
我请师父抬出那面鼓。鼓面有干涸血迹,红姐递给我小刀,我沿边缘切割水牛皮。我摸着皮,能听到残存在上的擂鼓声,他耗尽心血打滚核桃,我没能听到,明明我与他约了多少次。
我将水牛皮叠好,窝在心口。
我告别师父,徒步下山。红姐跟在身后,栽了跟头。我讽刺她非要穿小皮鞋,她不甘示弱:“鞋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主人,好过你捡别人的破烂当宝贝。”
我不理会。她踉跄好几次,把鞋脱了,赤脚走在山路。我沉默半晌,忽然将所有行囊卸下来给她:“我要离开河南了,这些都给你。”
她接过我的包,却把所有东西往崖下一抛,抱住我道:“你以为这些值什么,我什么也不要,我要跟你走。”
我看她的脚:“你不怕流血吗?”
她笑了:“人流了血,才是真正活着。”
那一年我满了十八,红姐给我点了蜡烛,却自己许愿:我想要一个家。
我找了马嘉祺五年,他消失得很干净。
我离开鼓班,四处流浪,每隔一周要和三师哥通电话。我结识各地一些打击乐班子,几个人物,听说有滚核桃的演出都会乘火车去看,带着红姐。她从不和我提爱,提伴侣,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
我的鼓越打越好,师父听到也无法挑剔一句。我能理解师父所谓的入魔是什么状态——不要让情绪主宰鼓。人要鼓艺大成,就不要用意志去凌驾道,师父追求的入化是个体与鼓艺之间的完美平衡。
我们打鼓,是为了打鼓。
师父无法肯定小马哥,因为小马哥所有的鼓发乎他自己,他的鼓从开始就不是鼓,是失控的表达,不因外物而改。而我的鼓中容纳我与马嘉祺,巧妙牵制,形成平衡。我早练好老虎磨牙,师父总是看得更长远:他知道我会失去马嘉祺,就像小马哥和我说的一样。
我总要学会感受,把他内化成我的一部分。只要知道他还在世上某一处活着,我就好像能听他,感受他,永久铭记他,就能拥有我自己的鼓。
二十一世纪天翻地覆,我也改头换面,从县城终于走来大都市。我在旅途中落了脚,谋了文化馆的差事,教人打中国鼓。我电话致歉,三师哥却让我不必上心。
他说:“新时代对师门礼仪不再讲究,要想把精华的东西传承出去,当老师再好不过。”
他提到九八年那场水把底子冲走,新世纪打工潮把班子筛得只剩了架子。“没人了,大家都南下找活儿做。”三师哥笑了,“但我还是想留下,我会把班子再撑起来。”
二零零四年除夕,我和红姐一起过了年夜。
她跟我五年。衣食住行有她照顾,不如说是我跟了五年。她下厨杀土鸡,手上拉了伤口。红姐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我停不下筷子。新年鞭炮响了,红姐和我说新年快乐。
外头很吵,我喊:“红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不见。我大声喊:“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流了两滴眼泪,终于告诉我真名。
我早已没有家了,我的家被一个人送走,只好再建一个家,结果又被他给带走了。红姐想要家,我虽倒霉,却天生勇敢,肯给别人希望。
年后,我提出要和红姐领证,她拒绝了。
她笑话我:“弟弟,世界上不是只有结合为夫妻才算成家。”她于我而言,像是半边剪刀找到了另外半边。我时常爱她,又时常恨她,正如她经常宽慰我,又经常伤害我——我们对彼此的需求仅仅是一个家。
她支了个早点摊。
一天她给我带回来一个布袋,袋子里有一柄拨浪鼓和一张老唱片。红姐说,那大概就是马嘉祺,他和照片上没有太大分别,就是太瘦了,人怎么会瘦到这样地步。
她说这话时在扫地,我第一时间只问得出:他还活着吗?
马嘉祺托她将这两件东西给我:“拨浪鼓是给你们小孩儿的,老唱片给耀文。”红姐点了根烟,笑话我:我不会和你有小孩,我八百年前死过胎了。
他对我断了舍离,竟然只用这两样东西。
老唱片是我遗失在大水中的,它构建我与姐姐共同的梦。可我不是姐姐,有本事就能找到自己的家。我的家是我虚构出来的空中楼阁,他又要来拆我的台。太可笑了。我把唱片一掰两断。
红姐拎着扫把,到我跟前来:“你倒是扔了。”
我攥紧唱片,小心放进布袋中。红姐对我吹了一口烟。我能感觉到手臂上那道蜈蚣一般长的疤在熊熊燃烧。姐姐不是我亲生的姐姐,红姐也不是,我的家不在这里,我其实早就知道。
我们终归不一样。
我又去了趟河南少林,双手合十,求师父告诉我马嘉祺家中地址。师父透了口风,告诉我城镇名。他问我何苦一念不绝至此,我拢手问师:“马嘉祺心中究竟有什么魔?”
他当年是要死的人。一身怪病不断,送来山门,是自己拼着命续了一口气,从此一生惴惴,要吊死了这口气,吊不住就要死了。这是他心中的郁结,放不下,心中就生魔,可真要放下了,气数就断了。
“他来我这里打那场鼓,气散了,心魔也消弭了。”
我去了马嘉祺老家,与当地文化馆部门沟通,到县城中心广场摆了鼓。我演了三天三夜老虎磨牙,气要断了,大鼓失衡,观众都在叫好,没人听到我在死亡。
掌声雷动,人人喝彩。只有一人垂头哭泣,那就是马嘉祺的母亲。
他们家在老年活动中心后边,门前有两棵杨树。马嘉祺前年回家,住了半年。伯母说,他人很消瘦,我们却都一眼认出了他。他还给父母练了一套拳,笑说自己在少林习武十载,人才活了下来。
马嘉祺和家人留影,照片立在冰箱上。我端详许久,发觉并没有父母说的那样颓唐。他站在父母兄长身侧,眼睛还是亮的。
伯母放了张唱片。马嘉祺只在上面放一首歌,伯母可惜了唱机,日渐养成添置唱片的习惯。我靠在木柜上听唱机悠悠响,梦回上海的书场。小马哥爱唱玉蜻蜓。我仍记得讲书人敲起一段单面躁鼓,猪皮鼓,硬木腔,我咿呀呀地背起锣鼓经,他却湿了眼睛,和着那最后一段《玉蜻蜓》。
伯父说,他十岁生日,我送他去少林,我是个没胆子的,我不敢让他死在家中,他若在外头浮浮沉沉,我总能盼望他是活着的。
我小声哼着调子: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
他又说,他那年跑回家里,多小的孩子,跑了那么远的路,我还是骂了他,他若学不会和自己死磕,绝难再活下来。
我是为儿流泪为儿病——
他掩面:他前年回家,骗说自己习武十年,我们当真没有去寺里看过他吗?他被逐出师门,打鼓打到吐血,我们全知道。可我不能告诉他,我必须是一个盼望他活着的父亲。
伯母把唱片机停了:他统统知道,他从小是个早慧的孩子。
伯父看向我说:所以他只住了半年,不得不离开。他问我:“即使这样,你也非要找到他不可吗?”
我不再出声。这问题如刀逼到我的跟前。他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永远铭记他,就能永远打好自己的鼓。
我为什么非要找到他?
马嘉祺要体面,走到生命尽头也绝不死在亲人、朋友、爱人生活的土地上。他一生悬命,心魔与命数互为因果,如今他的执念都已偿还,他是自由的人,我为什么要替他流泪、伤心、奔走?
我沿冰箱滑坐在地,掩面无言,气已打散,胸闷难当。
我匆匆回了家。家中无人,红姐只带走马嘉祺送的小拨浪鼓,桌上放了台新唱片机。她写了张字条:
唱机是我攒下的钱买的。我本想带走唱片,是它毁了我的家,可我总该给你留下一点东西。我只好带走拨浪鼓,真奇怪,我明明都不会再有一个小孩了。
红姐找人修复了唱片,断痕凸起并不显眼。
唱片录了一段鼓,原先的电影曲目已被覆盖,我只听第一声就知道是滚核桃。我无法停歇眼泪,大口喘气,极力克制不发出声,因我从未听过一首完整的滚核桃,我死也必须听完它。
他拿八条命打滚核桃。
生命、血缘、师门,这八条命都还尽,他有什么没有偿还——我怎么会不知道。只要他还留存于我的记忆之中,我就能听见他一切响动,像老虎听见百里外的草叶,地面听见屋顶上的核桃。他还剩一场执念,剩下一场鼓,欠我的鼓。
这世上有谁可以做他的听众?
只有刘耀文,是刘耀文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向他要一首滚核桃。
那是他唯一一次落泪。为了还泪,他杀死所有心魔,包括我。他不会再来见我,因为我在这首滚核桃里挑不出任何毛病,它和我的老虎磨牙一样,魔怔都在其中,释然也在其中,他成功了。
我拨开唱针。
鼓声停了,窗外有风,我活了过来,从来只有他能让我死去活来。我每死去活来一次,他就长久地录入了我的生命,我就回到了家。
————
谢谢你看到这里。
【第七秒】剑龙在草地散步
*变熊文学
*这次摸到耳朵了
01
我决定和马嘉祺分享一个秘密。
社会学意义上的分享秘密是种仪式。人们一旦孕育一个共同的秘密,关系就会在某个节点变得隐秘而亲切,再小再滑稽的秘密也行。
比如只有我和刘耀文看我的英雄学院,有天拍摄他突然和我咬耳朵:那个staff长得好像变身前的欧尔迈特!从此我寄存了一份快乐得前俯后仰的腹肌酸疼,每每看到那天拍的图片,这份心照不宣的酸疼都会跑出来提醒我,当然也会提醒他。
我也想在马嘉祺那里寄存一些什么,可能是更大一些的秘密,像熊类偷偷在树洞藏好一桶琥珀色蜂蜜。而马嘉祺看起来偏偏很适合贮藏蜂蜜,他像挺拔...
*变熊文学
*这次摸到耳朵了
01
我决定和马嘉祺分享一个秘密。
社会学意义上的分享秘密是种仪式。人们一旦孕育一个共同的秘密,关系就会在某个节点变得隐秘而亲切,再小再滑稽的秘密也行。
比如只有我和刘耀文看我的英雄学院,有天拍摄他突然和我咬耳朵:那个staff长得好像变身前的欧尔迈特!从此我寄存了一份快乐得前俯后仰的腹肌酸疼,每每看到那天拍的图片,这份心照不宣的酸疼都会跑出来提醒我,当然也会提醒他。
我也想在马嘉祺那里寄存一些什么,可能是更大一些的秘密,像熊类偷偷在树洞藏好一桶琥珀色蜂蜜。而马嘉祺看起来偏偏很适合贮藏蜂蜜,他像挺拔常绿的雪松。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是个意外。
那晚我们出门聚餐。酷盖不该有sweet tooth,但我喝惯果粒奶优AD钙,饮品单上看见甜和奶,他们也逐渐学会点单时替我自作主张。
……于是我拿到了巨大一杯百利甜。
度数不算低,容量大得像个勇者的奖杯,捧在手里沉甸甸。翔哥气吞山河,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甜酒像美妙丝绸滑落喉咙,我甚至一口气都没有喘。
很快我开始天旋地转,眼前的每个字都擅自长出翅膀滑行,不知道是大地在晃还是我自己在晃了。
好丢人呀,听起来像个拙劣的笑话。
不是马嘉祺把我拖回去的,力气这么大不是张真源就是丁程鑫。当意识漫游一圈又回到大脑,我已经几近平安地躺在一个怀抱里。
那个怀抱是流动的,我漂浮在里面,松一松手就要放逐到梦的最深处。眼前影影绰绰,好在嗅觉和触觉都还管用,我没轻没重攥住那条细瘦手臂。
花香——蜜蜂——可信赖的挺拔植物——适合贮藏蜂蜜的雪松。
我仰起头,自己也知道自己笑得很愚蠢:“小马哥,你想不想让我变熊给你看。”
雪松颤抖起来,隐忍笑声像从水下传来:“你变啊。”
我打量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就万分认真地回答他:“也不是想变就能变的。我只变给你看,你不要告诉别人。”
结果马嘉祺一只手伸过来摸我脑壳,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怼我面前录视频。这样倾听秘密未免也太不正式。我急了:“你一点诚意都没有,马戏团还要收钱呢。”
好嘛,难以理解,马嘉祺更没有诚意了,笑得整个人俯下身去。但他笑起来很美,簌簌落下细碎的雪,我立马就原谅了他。
笑够了,他说:“你睡一会儿吧,我给你倒点蜂蜜水去。”
我抱着树的枝桠笑得晕乎乎:“蜂蜜,我喜欢蜂蜜。”
“嗯。喜欢就好。”马嘉祺回答我像对付五岁侄女。
我不服气,决定亮点厉害的:“但你知道吗,我其实害怕蜜蜂。因为我小时候去树上掏蜂蜜,蜜蜂狠狠地蛰了我的屁股——”
你小时候还爬树掏蜂蜜啊。” 现在他的口吻像逗狗。
这不是废话嘛!我很不满地摇摇头:“对啊,熊都这样啊。”
话怎么又说回来了。我又问了一遍:“小马哥,你想不想让我变熊给你看。”
02
之后的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了。
不知道我变了百分之多少给马嘉祺看。我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好歹衣冠完整,应该没有醉到把尾巴也一齐大方展示。雪松的气味像场梦,我顶着鸡窝头走出房门。和我第一个打招呼的人是宋亚轩,幸灾乐祸地:
“翔哥,原来醉酒可以通过呼吸道传染。”
“啊?”我一头雾水。
他说:昨天马哥从你房间出来,揪着我们问了半天给他点的是什么,是不是也有酒,他怀疑自己也醉了。
我想笑,硬生生憋住:那点了什么?
黄瓜汁啊!
去找马嘉祺之前我先取了证。房间侦查完毕,衣帽架上找到他昨天穿的风衣,肩膀位置发现几根掉落的棕色短毛。客厅传来琴声,是他洒下一路指引方向的面包屑,我摇摇摆摆循声去找他。
“哟,醒了啊。” 马嘉祺神色如常。
我其实有一点紧张。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他,你不怕吗?
他装傻:怕什么?
我不接茬,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他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招呼我。
我有点不满,我才不是狗呀!
然而身体不由自主跑上前去。
他开始审问:“你就告诉了我一个人吗?他们不知道?”
“嗯。”
“那么早就认识你了都不知道?”
我说对,不知道,只告诉了你。
他看起来很想再问一句为什么只告诉他。但他忍住了,没有煞风景,保全了这一刻的隐秘与默契。我成功寄存了我的秘密,纪念品是一份心有灵犀。
他接受这个设定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
问他为什么,他理所当然地:“我早就发现啦。你一天到晚捂着嘴嘿嘿嘿嘿笑,看起来不就是这么傻的吗?”
聊到舞台构想的时候,他已经能非常自如地开玩笑。他说,不是要反差嘛,你能不能一上台先背对观众,前奏结束一转身,咣咣变成一头熊!
我大笑出声,他也笑,我们笑倒在一起,把隔壁舞蹈房的刘耀文都引来追问,在笑什么在笑什么!
马嘉祺煞有介事:“在讨论翔哥的个人技。”
“翔哥的个人技是什么?”
“倒立。”我眨眨眼睛。
现在我们共有了一个秘密。
他以前喜欢拍我,轻重取决于是安慰还是被我使坏逗笑。现在他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捋。但凡不小心逆着摸了,他一定会多顺几遍,顺回来为止。
……有事吗,哥,又不是摸猫。
但大家也都不是茹毛饮血的战斗种族啦,没有人rua过熊吧!
我立刻原谅了他。
怪事还在后面。那天录团综去鬼屋玩,我兴致高昂拉着他往前走。最后一丝光明在身后消失,他欲言又止,扯住我的胳膊。
我以为他怕:“我走你前面?”
他摇摇头:“你眼睛看得见吗?我听他们都说……”飞速瞥了旁边的队友一眼,“那什么瞎子,这种的。”
还避开了熊这个字,我气得笑出声:“我视力好着呢!”
他不知道我对他坦诚也对他说谎,每天醒来都要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害怕变长。
看得出马嘉祺不习惯太亲密的肢体接触,我却敢身先士卒攀住他,像猎豹捕云。他一开始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有次我照常挂上他的肩膀,他终于忍不住吐槽出声,怎么那么黏人呐你!
因为是熊啊!我灵机一动开始瞎掰:成年之前我都必须要这样的。
他一下子严肃起来:啊?不然你会怎么样?
不然就会……会很难受!我很可怜地望他。
马嘉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好像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喔,那你又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好吧。他展开双臂,大义凛然的样子。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磕磕巴巴地:今天够了,下、下次再——
那天课间我们一起点奶茶,图方便要了一样的口味。马嘉祺偏跑去挑挑拣拣,最后选出一杯塞在我手里。
标签转过来,别的都是流水线生产,只有配料暗藏玄机。他帮我多加了蜂蜜因子,我看向他,他眼睛里有善良的自作聪明。
“你们熊,不吃蜂蜜是不是不行啊。”
倒也不是。我就着粗粗吸管吮吸,尝出一点细碎甜味,只比正常口味多一点点。但他定时定点专门多给我一点甜,却让我甘之如饴。
“嗯,不行的。” 我大言不惭。
那一点甜一直残留在我的味蕾上,我在旷日持久的微甜里迎来了十五岁生日。当天一直拍摄到凌晨,我已经累到失去时间概念。直到他们开始齐齐喊生日快乐,我有点恍惚,好像时间定格又回旋。
他在闪动烛光里祝我长高,但不能比他高。我在心里反驳他,要长高,长得比你高一点就好。切蛋糕的时候我伏在他耳边说,加上熊耳朵,怎么样都是我赢。他笑着捶我,说我开挂。我得意洋洋,他反正不能告发我。马嘉祺拿我没办法,说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拿自己的秘密要挟别人。
吃不完的甜腻最后都只能抹到脸上。他们还不知道变成花脸不至于让我生气,动作都小心恪守边界线。马嘉祺蘸一朵奶油花抹在我脸颊,动作太轻就不算恶作剧,像涂抹刚出炉的蛋糕胚。
我想起他叫我浩翔,龈颚擦音含在嘴里黏糊糊,像金色糖稀沾上手指。工作人员喊着要拍照发微博,我没有动,花朵就着他的指纹细密地融化在脸上,幼兽在心口拱动。
我还有秘密的,马嘉祺。我的秘密还没有说完。
03
第二个秘密说出口也是个意外。
那天照常一起作战训练到深夜。我们的歌声缠绕在一起,像丝帛裹住剑柄,我忍不住想我们会不会无往不胜。
最后我们四仰八叉,瘫倒在教室的地板上。
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刘海都黏在额头。好热,又好爽。我扭头看他,竟生出一点大战过后的快乐与萧索。
助理哥哥买了水果回来,他们一窝蜂跑去分。我躺在地上不想动弹,马嘉祺看起来也不想动,但还是起身,轻踢一下我的肩膀,说走啊。
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知道自己日后会千百次公开非公开地反刍这个夜晚。
一些难以抑制的动物习性突然攫住我。我是说,我突然想要拥抱他。
可惜生活不是动物世界也不是三流小说,人类社会里猛兽也要五讲四美,霸道总裁爱人之前也要递交请求批准函。
那我至少可以抱他一下。
他往门口走,我用捕猎的力气抱住他的一整个背影。
他明显愣了,身体在我怀里僵住。这和先前的每一次拥抱都不一样,我知道他知道。
他挣了一下,没有成功,但我随即放开了手。
这个秘密我不想要挟他。
湖水一样的马嘉祺荡起了涟漪,连名带姓叫我,严浩翔。每个音节都跟他敛起的下颌线一样锋利,是一周都不许再吃蜂蜜的口吻。
他问,你干什么?
我可以接着装傻的,说这是熊类的某种特殊时期,不抱他我会浑身难过,没有办法唱歌跳舞,节目也录不了,毛发会大片大片脱落,然后心碎死去。
这不一定能从常识上说服他,但我知道他最后还是会去选择相信。
我偏偏不想。
于是我把我短得只有四个字的秘密告诉他,我说我、喜、欢、你。作为人类和小动物都喜欢你,但主要是作为人类,不是夸你像迪士尼公主,天生对动物具有吸引力。
他立在那里,像深海一样漆黑又沉默。我的秘密被扔在尴尬静默里曝晒,析出一点懊恼的盐花。但我对我做过的每一个愚蠢决定都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抱住他。
外面扯着嗓子在喊,马哥翔哥!再不来水果要被吃完了哈!
于是马嘉祺什么也没回答。
他扯扯我的衣袖,说走吧。他喉咙有点发紧,发出阳光或者水晶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哗啦一声碎掉的好听声音。
他就一直欠我一个回答。
马队对我仍然正常而友好,揪不出半点破绽。
我却明显察觉他在疏远我,像我喜欢的英雄轰焦冻,抬手释放看不见的冰凌,以他的掌心为起点,一路逼至我的脚边。
他靠在床头看电影。我随口问:“看啥呢?”
马嘉祺说,恐怖片儿啊。
我来了兴趣,凑过去:“我们一起看呗。”
“快结尾啦。”马嘉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昂——”我有点泄气,拖长了尾音。但来日方长,我很快重振旗鼓:“那下次我们一起?”
“行啊。”还是柔柔又凉凉的回答。我识趣地闭了嘴,第一次在尴尬的静默里无法自给自足。行啊是首肯不是邀请,我有一点不太满意。
不太满意的夜晚过去,不太满意的清晨接踵到来。几个不太满意的日日夜夜过去,我终于难耐起来。耳机里反反复复如泣如诉唱,can we just talk can we just talk。
我再去找他。他逃不掉一个解释,用幼儿园老师讲故事的口吻给我打比方:
我知道你不会撕破我的胸口,对不对。但熊有撕破人胸口的能力,也就是说我总是有被撕破胸口的可能性。
我觉得有点受伤,试图去抚摩他瘦削的蝴蝶骨:你不要怕我呀!我们熊脾气很好的。
他叹了口气说,不是怕。我是不喜欢那个可能性存在。
我说我真的、真的,不会伤害你。
我不是怕“你”伤害我。他幽幽地:你那天晚上,说要告诉我的第二个秘密是什么?
我喜欢你……?天知道这几个字从我舌尖滚了一圈再吐出来,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嗯。马嘉祺鼓励地对我笑:我讲的是“喜欢”。
我一时语塞。
最后他说,好好工作好不好?以后有机会还有合作舞台。
他喜欢说好不好,像安抚我刀口舔蜜的驯兽师。看起来像征求意见,其实是在下达指令。像塞壬的歌声,实际上没有人能对着他说出不好。
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变成渐渐冷却下去的陨石。
我的胸腔里骤然拉起大提琴。
04
出道之后我们放了个长假,我有一阵子没见到马嘉祺。我们没有私下对话,但西南战狼群一切如常,寄存的两个秘密都还在我们之间共振。
在北京重逢的车上录起团综,他一眼都没有回头看,但我开口的下一秒小熊包就被递到手上。他甚至仍然给我的奶茶里加了蜂蜜,一副“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依然是我们”的腔调。我坦然地继续喝。
是谁唱放弃规则放纵去爱,撞破南墙也不转弯。我不缺铤而走险的勇敢也不缺堕落到底的甘愿,只是长大也一并夺走我像夏日豪雨那样爱人的资格。
回到我们在北京的新别墅,吵吵闹闹录完分房,我蹲在地上把翻出来的东西塞回行李箱。
马嘉祺突然拉拉我:“过来一下。”
我跟着去他房间,满腹狐疑。直到他把门一关:“你有没有那个什么,正常的生理需求,我可以现在满足你一下。”
一道闪电霎时劈下我的天灵盖:“什、什么意思?”
过分了吧超纲了吧进度条读错了吧!
而且这个地方这个时机,笑声闹声脚步声声声入耳,你在逗我。
“想啥呢!”大概是看我面容扭曲,他很无语地敲我一脑壳。
“你们熊不是非要身体接触不可嘛,挂在人身上什么的。”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囫囵做了个摸头的手势,“就好久不见了嘛!我在想,你会不会难受啊。你难受的话,我可以——”
搞什么啊!我囧得不行,过了几秒又迟迟加载出一点伤心。
又来了,马嘉祺,又是那套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依然是我们。坏心眼小熊随口撒的小谎也一直记着,爱却是洪水猛兽,不能被高看半分。他的慈悲和残酷让我屈辱得几乎想哭。
我打断了他。我说,噢,之前是的。
但是现在换季啦,我在换毛,无所谓摸不摸的。谢谢你。
马嘉祺的手停在半空中,看起来有点诧异。
但他很快轻柔且大方地回答我:“没关系。”
我们以幼儿园礼仪课的滑稽姿态结束了这场对话。
晚上宋亚轩咚咚跑上楼找我,说想在我房间和张真源打游戏,问我同不同意和他换一个晚上。
他手舞足蹈:“你不是第一个跑来要PK海景房的人嘛,恭喜你哦,先到先得!”
我欲言又止:“小马哥同不同意啊?”
他知道的啊!就是他让我去换房间的,他嫌打游戏太吵。可以吗翔哥?要不行我再问问丁哥?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什么样的尴尬场面我没经历过,我一点都不怕。
我拎着手机充电线下楼。房门虚掩着,我仍然敲了三下,高声问:“小马哥,我可以进来吗?”
一推门,他靠在床头看我,欲言又止:“其实你不用……”
最后说,坐吧。
这间房间在白天已经被我们找纸币翻遍了,我连衣柜的角落都熟。他要尽地主之谊,只能介绍我今晚的床,看起来像经历过一场灾难:“这……亚轩没睡过,床是干净的,就是有点乱,他今天在床上欢乐蹦蹦跳来着。”
我对他笑,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没事,我不介意。”
东拉西扯又随便聊了两句,一时之间竟然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好在我们都比较擅长在沉默中自处,玩了一会儿手机,我们就协商一致熄灯。
他说晚安,明天好好工作。我说嗯,nice,加油。
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马嘉祺也没有睡着,床那头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像远海的信号灯。
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三岁小女孩。但排山倒海的委屈在这个夜晚居然海啸一样蚕食了我。维持亲密关系像手握脆弱花瓶,我想起他睡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好好工作。
而说起来像个诅咒,我每次工作都要打碎一次花瓶。
好丢人呀,是我天亮之后死也不会承认的情节。我侧过身去,一滴滚烫眼泪居然掉出来,从我的左眼睛沿着鼻梁流进右眼睛。我捏住鼻子用忍者戒律规训自己,克制,严浩翔,克制。
床那边的人却好像听到什么动静,拿手机的动作顿了一下。
人的示弱也有边界,运动会射箭射偏我可以坦荡地讨他一个拥抱,丘比特往我心上射箭射偏就绝对不行。我怕自己被发现,带上佩剑赴死也比这一刻更体面。
我吸了吸鼻子,假装是鼻炎患者的日常苦痛,但不敢担保马嘉祺有没有闻见背后潮乎乎的海洋气息。我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好多好多疑惑和伤心终于攒成一滴。所以那滴眼泪格外重,足以把北京的复式楼房淹成海洋馆,抹香鲸都要在盐分超标的伤心空气里甩尾巴。
天呐,马嘉祺诚不我欺。喜欢是真的能撕裂人的胸口,比熊类的利爪还要猛烈。和积疾已久的胃、训练太猛拉伤的肌肉、玩滑板耍帅不小心扭伤的膝盖一样,连心脏都会物理疼痛。
我今天才知道。
我打算入睡,却被不太对劲的疼痛唤醒。是一些老毛病,胃酸像海潮上涌又退却,冲刷我的五脏六腑,我孤零零地在黑暗里躺成一块礁石。
我从齿缝里轻抽一口冷气,轻手轻脚地去翻药箱。大大小小药片稀碎,我屏住呼吸还是翻出声响。马嘉祺在我身后摁亮台灯,我回头对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抱歉,吵到你了,我找——
他递来一瓶奥美拉唑:找这个吗?
灯光太暗,我看不清马嘉祺的神情。五彩缤纷的药丸在瓶子里哗啦啦晃,他递得郑重我接得小心。药瓶捧在手里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被填得很满。他对我这么好,对谁都好,隔着雾的好。他不带我看鬼片,害怕我给出的喜欢,让我生平第一次心脏疼痛,又在第一时间递来治疗我的药。我甚至都没有病得快死掉啊,那握不住花瓶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永远都不会不管我。
“谢谢。” 我很简单地回答。
“蜂蜜水喝吗?” 马嘉祺又用那种驯兽师的口吻说话了,带点志在必得,以为有了哄得好小孩的灵丹妙药。
胃酸还在冲刷岩壁,我苦笑:“恐怕喝不了。”
“那热水呢?”
“喝。”
大概是我太惜字如金,他突然笑了。他说严浩翔,撒个娇我就给你倒。
我被哽得很不好意思,干脆推脱说我自己去倒。不就是一杯白水嘛,我又不是要喝抹茶星冰乐。
“噢,你撒娇还蛮贵的。”他随手往落地窗外一指,月光也毛茸茸的:“那你撒个娇,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泡糖水喝,你满意吗。”
我给他我的笑像我从来没哭过:要摘也是我给你摘好吧!
其实我们有一阵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他大概是想逗我,我也成功被他逗笑了,攥住他的手腕。
多奇妙的世界啊,药片裹着彩色糖衣,驯兽师安抚我刀口舔蜜,我喜欢的人好久没和我说话,第一句居然是要摘月亮给我泡昂贵糖水。
而我。我是年少有为的捕猎者,我捉住了一阵风。
我觉得我没有撒娇,但他看起来心满意足,还是给我倒来一杯热水。我就着热水把药片吞掉,坐在床沿百无聊赖等它生效。
这时马嘉祺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手指像弹奏某种弦乐:“耳朵——能变出来么?”
“能啊。”我有点不好意思,绷着脸假装没什么大不了。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闭上眼睛,感受熊耳朵像春天的蘑菇一样从地表冒出来。马嘉祺在旁边屏息凝神,像观测海棠花在凌晨四点绽放,纤细的呼吸扑在我耳朵的毛细血管上。
“摸一摸行吗?”
我怎么可能拒绝他。我很大方地低下头:……摸吧。
他的抚摸太轻太小心了,微凉的指尖从绒毛上虚虚掠过,像月光砸碎在头顶。他好像把我的耳朵当成小心易碎的某种物品,刚出生的小鸟一类的,这让我止不住地发痒,像蝴蝶停在鼻尖,蚂蚁在心底跳圆舞曲。
这不奇怪,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豢养过什么动物——我是说,猫,狗,或者我——那种生来就需要亲密接触的类型。只有鸟,隔着笼子的疏离。所以他的亲昵不够从善如流,他的触碰总是不得要领,连摸猫也带一点笨拙。
但不得不说他对待动物总是兴致盎然。
比如他现在问:这样摸你会舒服吗?
我头皮都麻掉了,差点喷一点血出来。这是什么糟糕的台词呀!但他问得那么自然又善良,垂着睫毛看我,像一匹温驯的马。
——但你以为我是什么,马戏团吗,不把我当回事吗,我好歹也是一个新晋十五岁血气方刚喝参鸡汤都会流鼻血的男性少年——
我开始非暴力不合作,脑袋在他手心乱蹭一气,喉咙深处发出抗议的咕噜声:……你别问了。
他却以为我在为另一些事情不高兴。
“那个,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他又补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说你不带我看恐怖片吗?还是说办公室恋爱果然难于上青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话也曾经堵得我胸口闷痛,虽然在马嘉祺不得要领的触摸里,那滴眼泪已经慢慢蒸发。
最后我决定坦诚地回答:“我之前确实……不是很高兴。”
马嘉祺又叹一口气,泄了气的样子。他捏捏我的后颈,像示好一只有攻击性的猫:“乖。”
我哑着嗓子说:“我不是女孩子。”更不是猫。
马嘉祺很温柔地捋我后背:“我知道。你是小朋友。”
烦人呀,亏你还一口一个翔哥。小朋友和你聊音乐吗?小朋友抱得动你吗?小朋友带你去鬼屋吗?我用了点力气推开他,梗着脖子让自己和他处在同一海拔。
马嘉祺轻轻地笑了,又发出轻柔指令:“抱抱好不好?”
我脑袋嗡一下断路。物理课上刚学的,不是短路,是彻底断路。断路的我做不出什么表情,马嘉祺看我一眼,居然试图两只手伸到我的腋下把我一托。
哪怕是抱猫也是错误示范。
“你行不行啊,不是这么抱的。”
我往后稍微躲了躲,心里难免却放射出明亮滚烫的快乐。
马嘉祺放弃了抱猫,给了我一个羽毛一样轻的人类拥抱。羽毛飘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动也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看它慢慢慢慢飘下来,降落在我湿润的鼻尖。
他又改口了:“好吧。你是小动物。”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他看起来有点错愕,但我随即张开我的手臂把他重新圈进我的怀里,还是用捕猎的力气。不为什么,从宇宙起源那一刻就是熊去抱树呀,这不是天然的本能吗?
“是大动物!凶猛的动物。”
雪松清冷的香气沁进我的毛皮,我把头埋在他的鬓角纠正他。
“那我可得小心点儿。”
马嘉祺没躲,贴在我胸口闷闷地笑。笑得很好听,像夜莺蒙在幕布里。
“不行,不许。”我想起他那句伤人的话,“你现在还害怕被撕裂胸口吗?”
“我不怕了。”他居然有点儿欠,“你有本事来撕啊。”
太过分了,我恨得牙痒痒。但我保证过的,熊永远不会伤害他,我把这当成我的誓言。
我只是有点想舔他一下。
身体行动前我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我错了”,然后吻住马嘉祺因为疑惑而微张的嘴。舔他嘴唇的时候暴露了幼兽习性,他微蹙着眉,拎起我的耳朵:
“因为是熊的关系吗?”
我把他蹭成了一个金棕色的可可球毛团。他理应知道的,我错了意思就是下次还敢。
“不是。因为是严浩翔。”
Fin
#标题出自薛凯琪的歌
仿佛你原是剑龙 我看我就是青草
与你那套爱法人类怕知道
方使我们像最初相依的始祖 多好
感谢策划
祝他们获得很多爱 爱人时勇敢 被爱时自由
出道快乐 温柔西风遍吹地球宇宙
我是人,以人的尊严生活,绝不做屠刀的帮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举报任何作品和创作者。
今天你举报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明天你喜欢的作品就会被别人举报。今天你因看不惯别人的言论而举报他;明天你就会因为被别人厌恶而挂上镣铐。只有你不举报别人,刀才不知道要砍向哪里;只要别人不会举报你,刀就不会砍向你。
我们就还有手,还能拿笔,还能创作,还能读到自己喜欢的作品,还能做自己;还能做个人。
我希望“不举报”成为创作领域内所有人的基础共识和最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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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不要再评论了。从昨天说到今天,我在评论中费了多少口舌,该说的早已经说明白了。老实说我今天心...
我是人,以人的尊严生活,绝不做屠刀的帮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举报任何作品和创作者。
今天你举报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明天你喜欢的作品就会被别人举报。今天你因看不惯别人的言论而举报他;明天你就会因为被别人厌恶而挂上镣铐。只有你不举报别人,刀才不知道要砍向哪里;只要别人不会举报你,刀就不会砍向你。
我们就还有手,还能拿笔,还能创作,还能读到自己喜欢的作品,还能做自己;还能做个人。
我希望“不举报”成为创作领域内所有人的基础共识和最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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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不要再评论了。从昨天说到今天,我在评论中费了多少口舌,该说的早已经说明白了。老实说我今天心态也有点崩,不想再继续重复自己说了很多遍的事情,大家如有还不明白的地方,请从头补一下评论吧。支持什么、不支持什么,我已尽力了,大家请自便吧。
“举报自由这个说法,是对自由最大的侮辱。”
明知道我说的是针对什么却拿抄袭描图来扛的直接删评拉黑,动动你可爱的小脑子想想“抄袭描图”还算不算在“创作”范围内;不补评论重复他人观点删评,800条评论是有点多,但你既然有时间敲键盘,就应该也有时间读他们;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时间,那人生时间有限做点其他有意义的事情。
你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伤痕,血迹,残破,被污染。
胸前单薄却紧实的肌肉在羊毛衫下微微颤动,使他被拖行在地的痕迹显得更加刺眼。蓬松柔软的卷发此刻和平日里的体面毫无关系,你记得它们接触掌心的感觉,让你无法冷静;现在你无法冷静,却是因为愤怒。手臂上的擦痕和扭伤带来的疼痛你不敢想象,大多数时候被包裹在舒适的衣料中使之呈现出一种易被做出虚弱判断的肤色,你也这样判断,而后呼吸为之一滞。他恼人的手,握过手枪,执过笔,捧过无法计数的书本,也经常定格在他的太阳穴的,恼人的手;你想嘲笑他缺乏锻炼所以不计一切地挥拳,顺着指尖滴在地上的鲜血让你发不出声。
你看向他的脸,你那样熟悉的一张脸。你看过三...
你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伤痕,血迹,残破,被污染。
胸前单薄却紧实的肌肉在羊毛衫下微微颤动,使他被拖行在地的痕迹显得更加刺眼。蓬松柔软的卷发此刻和平日里的体面毫无关系,你记得它们接触掌心的感觉,让你无法冷静;现在你无法冷静,却是因为愤怒。手臂上的擦痕和扭伤带来的疼痛你不敢想象,大多数时候被包裹在舒适的衣料中使之呈现出一种易被做出虚弱判断的肤色,你也这样判断,而后呼吸为之一滞。他恼人的手,握过手枪,执过笔,捧过无法计数的书本,也经常定格在他的太阳穴的,恼人的手;你想嘲笑他缺乏锻炼所以不计一切地挥拳,顺着指尖滴在地上的鲜血让你发不出声。
你看向他的脸,你那样熟悉的一张脸。你看过三十岁的意气风发,四十岁的满心颓唐,却从没看过像现在这样,灰尘和血污交织下,更加明亮的一张脸,更加明亮的一双眼睛。
你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令人震撼的强大。
不仅仅是他无与伦比的变种能力,你感受到他的炙热和光芒,他的坚强和仁慈,他的悲悯和勇敢,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强大。
你却从没像现在这样更想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