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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封了，不如更新算了XD

哈哈，柏林修罗场来咯（）拉灯预警🔞

心疼小马哥，心疼瓦夏，心疼老罗，你这杀千刀的老朱——

约一万五千字，爆肝三天写完，欢迎评论

9. 

 

通往里希滕贝格区，卡尔斯霍斯特庄园的路是朝东北方的峡谷走的。罗科索夫斯基面前是一片灰蒙蒙的田野和远处黑压压的松树林。已近黄昏时分，还能依稀分辨出闪耀在渐渐变暗的城市里次第亮起的灯火。城市往东延伸，逐渐变得稀疏、舒展，像深蓝色的天鹅绒一般影影绰绰地下沉。天色很快变黑了，四周的山岭变得越来越威严和阴森，而在高低起伏的山岭支脉的空隙处，浓雾如一条弯曲绵长的云带一般缓缓下沉。夜晚来到了。

 

他们一路上开开停停，车子开不快——一路上总能遇见自己的队伍。战士们笑着，大声唱着歌，对每一辆路过的汽车欢呼敬礼，间或有哥萨克骑兵们骑着杂色的溜蹄马，神气活现地甩着鞭子，又故意做出懒洋洋神气，把衣服紧紧地束在皮带里，一会儿摸摸马刀，一会儿摸摸浓密的髭胡。一个胆子大的骑兵少尉骑着马和他们的车子并排小跑着，附身凑近车窗，用鞭子把敲敲窗。马利宁把车窗摇下来，探出头：

 

“都收拾好了吗？”

 

骑兵眯着眼睛看了看马利宁的肩章，心里吃了一惊，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只是脸一下子红了。他脸上的各部分分开来看并不漂亮，可是不论谁看到他匀称的体格和眉毛乌黑的聪明脸相，都会忍不住喝彩：“好个英勇的红军战士！”

 

“您好，将军同志！”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尖声说，“哪儿收拾得完呢！德国鬼子的好东西还真不少！左一个碉堡，右一个地堡，同志们简直昏了头啦！连登记的册子都不够用哩！”

 

罗科索夫斯基忍不住也凑过身子接话道：“这种时候要更加注意军纪，您明白吧？少尉同志？”

 

“那还用说？”少尉应声说，朝罗科索夫斯基看了一眼，一下子看清楚了他的元帅肩章。这下他可忍不住了，惊叫一声，勒住了马，马儿被他勒得前腿腾空，甩着嚼子乱踢乱蹬。车里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你把小伙子吓坏了，科斯佳，”索科洛夫斯基咯咯笑着说，“我敢打赌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刚刚那一幕。”

 

“没有什么忘不了的。”

 

“哼！他忘不了呢，回去之后还要和不知道多少人吹牛皮，”马利宁一面说，一面把车窗摇上去。罗科索夫斯基却制止了他：

 

“米沙，你听。”

 

远远地，他们听见哥萨克骑兵们洪亮而快乐的歌声，虽然遥远，听清楚却一点都不费劲，就像隔着一条小河招呼人一样响亮。

 

“哥萨克在战斗，千军万马在冲杀。

河岸变成战场，扬起漫天尘沙。

刀在劈，枪在响，多少人倒下！

……”

 

索科洛夫斯基摇摇头，把烟头弹出窗外，“这群酸溜溜的哥萨克！”

 

“……那第一颗子弹，把我的马腿打断！

第二颗子弹啊，把老子胸口打穿！

老婆她会伤心，不久她会改嫁，

嫁给我的好伙伴，她不会再牵挂！

……”

 

罗科索夫斯基静静地听着哥萨克们唱着一支又一支歌儿，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歌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止是哥萨克们的，随着夜晚的降临，从他们不断路过的城镇里，总能听见战士们在唱着来自各地的、调子各异的歌曲。一个卡车车队从他们眼前开过，司机把车子停下来。乡村的路边有一座小小的，还算完整的教堂，门口的空地上，一个红军战士在用手风琴拉着波尔卡，而一队小伙子正在伴着舞曲又唱又跳。罗科索夫斯基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朝索科洛夫斯基扫了一眼，说：

 

“总归还是能唱一个调的。”

 

“什么？”索科洛夫斯基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皱起眉头，“噢，噢，对极啦。”

 

罗科索夫斯基沉默了一下，又转过头去，吃惊地发现教堂里面似乎有烛光在燃烧。不知怎地，他似乎被那篝火般燃烧的烛火吸引了，不由分说便打开车门下了车。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索科洛夫斯基忙招呼着后面车上的警卫员一起跟上。教堂里的烛火炽热而明亮，空气中既有火药的余味，也有蜡烛燃烧飘散出来的臭气。正在跟着神父低声祈祷的居民们全都停了下来，齐齐扭头盯着罗科索夫斯基一行人，眼神惊恐而胆怯。

 

神父是个体格魁梧的老人，留着一把宽阔的银白色大胡子，个子不高，手脚生得粗壮，倒和他的体格十分相称。他身穿一件下摆撕破了的，满是尘土的黑袍子，脚上套着一双用绳子系着粗布组成的“鞋子”。他向他们望了一眼，嘴里嘟囔着什么，勇敢地迎着他们走来。

 

“魔鬼被赶走啦，”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脸也红到了耳朵根，“仁慈的上帝怜悯吾侪罪人，焚尽吾侪心中恶念。可这里是我们的家乡呀……请你们出去吧，行高尚之事，莫再刺痛脆弱的心！”

 

他说的是德语，他们一个词都听不懂，却能从老人的神情中明白一切：他们是不受欢迎的。罗科索夫斯基的脸红了，忙朝他摊开手，表示自己是没有恶意的，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去，直到退到门外，才转身走开。马利宁一直紧紧地跟在元帅身后，从额角到膝盖都绷得紧紧的，手掌也一直按在腰间配枪上，直到此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咬咬牙，低声责怪道：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

 

罗科索夫斯基看了看他，求饶道：“米沙，你想开枪打谁呀？都是些普通老百姓罢了。”

 

“您呀！”马利宁几乎被气得跳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柏林，不能放松警惕呀！”

 

索科洛夫斯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紧张，都一个月了，附近的居民应该早就被咱们筛过。人家的态度也是很好理解的：咱们终究是外来人嘛。”

 

罗科索夫斯基也好言好语地道歉：“我的错，米沙。我为此深刻检讨，绝不再犯！”

 

“下次一定留神，”马利宁这才改变了硬邦邦的口气，低声说，又环顾四周查看了一下，“可别大意。”

 

一旁的手风琴依然嘶哑着，呼啸着，轰鸣着奏着蹦蹦跳跳的波尔卡舞曲，一个瘦小却灵活的战士用滑步飞到他们跟前，以鞠躬到地的动作滑稽地表演了一番殷勤，然后快乐地嚷道：

 

“首长同志们，请允许我邀请你们跳波尔卡！”

 

天色太暗，战士们看不清他们的相貌和军衔，于是格外自在，许多小伙子的快乐声音从四周应和着，最后甚至唱起来：

 

“快走吧！快走吧！

我跟你跳波尔卡！

赶快，赶快跳起来，

波尔卡舞多愉快！”

 

战士们的快乐感染了他们，但罗科索夫斯基急着赶到驻地，于是只能连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匆匆回到车上。他们总算开到了卡尔斯霍斯特庄园，早有军官们和服务员在那里等待。罗科索夫斯基一边被服务员领着到分给他的套房去，一边听下属汇报明天的日程：

 

“……上午十一点，您将和朱可夫元帅一起，在勃兰登堡门会见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

 

“请您等一下，”罗科索夫斯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秘书官的话，“朱可夫元帅现在哪里？”

 

秘书官愣了一下，思索了几秒，才很不确定地说：“朱可夫元帅同志大概又去参加美国人举办的宴会了吧……不管怎么说，您明天一定会见到他的。您有急事？”

 

“没什么，没有的事，”罗科索夫斯基说，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能有什么事儿？请您继续汇报日程吧。”

 

“是，元帅同志。蒙哥马利元帅将代表英国女王授予您军事巴斯勋章。仪式结束后，将由您和马利宁将军接待蒙哥马利元帅在此共进午餐，朱可夫元帅则要去会见法国人。晚上七点，英国人邀请您参加他们的宴会，地点在驻地庄园的大宴会厅。就是这些。”

 

“咱们的人都受到邀请了吗？”

 

“没错，除了您之外，受邀的还有朱可夫元帅、索科洛夫斯基将军、马利宁将军和咱们的外交官，艾森豪威尔和法国人也都将与席。”

 

他们走到二楼楼梯口左转第一间套房，虽然只有两间房，但是宽敞，而且布置得很雅致。第一间房有一张宽大的土耳其沙发，还有一架昂贵的瑞士唱机，镜台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新剪的天竺葵。罗科索夫斯基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摆着的、服务员已经贴心地拆了包的香烟吸起来，心里想：“管他呢，我干嘛这样自讨没趣儿？等到明天，我一定和他好好谈谈。现在，我需要休息，是的……”

 

早上七点，他就醒了，而且立刻觉得精神抖擞。但他没有急着去吃早餐，而是就穿着内衣坐在沙发上，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又厚又重的精装书来翻。书是德语的，他一个字都没有看懂，于是把书搁在一边，两眼望着打开的大拱窗外面的景色，又抽起烟来。放眼望去，柏林郊外的景色一览无余，朝霞升起，花园里吹来一阵湿润的清风，下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斜坡上远远可见树林和城市。罗科索夫斯基发现，小桌上放着清早服务员送来的《红星报》，还有好几盒巧克力糖，包装纸上头都是法文字。他看也没看，随手拆了一盒，一边低头翻着报纸一边吃起来，不知不觉竟然吃了半盒。

 

他到底没吃下早餐。十点钟的时候马利宁来敲他的门。他们下楼的时候，索科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罗科索夫斯基闪亮着眼睛，问他：

 

“瓦夏，你早上见着格奥尔吉了没有？”

 

“没有，没有，”索科洛夫斯基平平常常地说，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在忍着笑，“你急什么，咱们这不马上就去会合？等待的时间不过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车子开到勃兰登堡门的时候，他大老远就看见了好整以暇站在临时搭好的木头平台上的朱可夫。他身上的军装都是簇新的，每一道熨线都锋利无比，脚蹬一双新马靴，把手反背在背后，嘴上噙着笑，面色红润，精神百倍。马利宁注意到，罗科索夫斯基几乎是马上就高兴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时之间浑身都散发着健康、快乐和满足的神气。他想张嘴说话，可索科洛夫斯基在这当口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夸耀说是他上午跟法国人会面时要来的高档货。马利宁咬着甜丝丝的烟嘴，看了索科洛夫斯基一眼，终于还是沉默不语。

 

他们下了车，朝朱可夫的方向走去。朱可夫和他们每个人拥抱，最后不慌不忙地朝他伸出暖呼呼的手，而罗科索夫斯基终于能够握住他的手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胆怯。他在心里问自己：“干嘛这样？”又自我开解着：“世上干嘛会发生许多事？谁都弄不明白的……”他们肩并肩站着等待，小声说着话，手背不时擦过对方的手背，这样的亲热也让他感到满意。罗科索夫斯基几乎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是那样高大、洒脱、漂亮，一副本该是感情丰富的南方人的美貌，表情却总是不愠不火的，随时会露出羞怯的笑容。蒙哥马利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脸颊凹陷，动作爽利，性格十分活跃，喜欢说善意的俏皮话，一对眼睛非常锐利，不时在灰鼠色的眉毛下闪着精光。他大赞罗科索夫斯基“漂亮得不成体统”，“上帝才知道您是什么人，如果我不知道您，大约会以为是什么希腊美男子，”他笑眯眯地说，大幅度地摆着手。朱可夫听到这话，马上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好像蒙哥马利说的不是罗科索夫斯基，而是他自己一样。

 

授勋仪式结束后，他们又要分手——和原计划一致，罗科索夫斯基招待英国人一起共进午餐，而朱可夫要去见法国人。午宴的厨子一个月前就被从克里姆林宫派来了，他年纪不大，为了抓住机会崭露头角，每餐都卯足力气，使出浑身解数。罗科索夫斯基惊讶地发现，和他的外表不同，蒙哥马利在进餐时吃得不比他少，特别爱吃蘑菇馅儿饼、鳕鱼汤、浇了酸奶油的煎松鸡和粉红色的薄荷鱼球。他似乎很喜欢罗科索夫斯基，老是不停地和他找话说，问他一些道听途说来的俄国传闻，连珠炮一样讲笑话。罗科索夫斯基暗暗摇了摇头，真是个怪人，英国人的怪脾气！

 

下午四点，蒙哥马利才意犹未尽地和他道别。他走路时步态稳健，背影甚至看起来很年轻，倒让罗科索夫斯基有些惊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快速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后开始阅读马利宁差人送来的，关于组建北方集群的文件，一直到钟敲六点，才和同志们一起乘车赴宴。

 

七点钟，他们到达了大宴会厅。布置华丽的大理石大厅里摆开了两张长长的餐桌，足够坐下一百人。客人们陆续进入宴会厅，逐渐响起的交谈声和笑声掺杂在美妙的弦乐中。乐队在窗户下不停地、精心地演奏着，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挤满了袒胸露背的女宾和穿节日礼服军装的男宾。桌上摆满了一瓶瓶香槟和莱茵河葡萄酒，一排排大小不一的精致的奥地利水晶酒杯，一束束枝叶纷披的无尽夏绣球和风信子。罗科索夫斯基正面带微笑，听着英国翻译费力地想要翻译蒙哥马利刚说的一个笑话，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他眯起眼睛看向门口。朱可夫来了，穿着浆过的白色夏季常服，脸上带着适度的愉快神情，显得格外年轻些，身边还带着一位绝代佳人。

 

罗科索夫斯基感到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错要受罚一样，血管里的血都不流了。他想要抵制住突然起来的压抑情绪，可是徒然，他的表情发僵，后背发冷，就像陷入某种天气不好时常会发生的原因不明的悲郁。蒙哥马利拉着他迎向朱可夫……他挎着的那个金发女郎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身段极美，一头秀发剪到下巴颏，梳得十分可爱，一对挑起的金眉毛和一双璀璨的蓝眼睛照巴黎最时兴的样式描过，穿着一条银色的裙子，袒露的后背和双肩上扑着香粉，手臂上搭着一件翻毛的裘衣，一根钻石发卡在她的发间闪闪发光。女郎的手上捏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牵着一条金毛小狗，她不时用脚去逗弄那条小狗，脸上笑盈盈的。罗科索夫斯基走近时，正听见她用带着一点波兰口音的俄语和朱可夫说：“……我倒觉得这条裙子还不够袒，您不这么看？”

 

而朱可夫则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回答她，然而女郎还是微笑着看他，似乎整颗心都在由于欣喜跳动着：瞧，这个男人是多么与众不同，无论是那双粗糙有力的手，还是那对动人心魄的蓝眼睛，甚至这身白色的、分外整洁的军装都包含着一种难言的魅力。旁边的男士们老拿眼睛去瞟她，罗科索夫斯基注意到，一旦发觉到有人看她，她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轻佻，用一种罗科索夫斯基所讨厌的目光，那种受宠的、招人喜欢的女人特有的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目光去看人，可若是那人想要上前搭话，她又勾起涂了厚厚唇膏的嘴角一笑，目光重又回到朱可夫身上了。

 

宴会厅里朗若白昼，温暖如春，笑语盈盈，人们无忧无虑地呷着雪莉酒和白兰地，吸着雪茄，沉浸在香气扑鼻的烟雾中。由朱可夫和蒙哥马利带头，宾客们踩着地板上铺着的华美丝绒地毯鱼贯落座，女士们身上绫罗绸缎窸窸窣窣地响，明亮的玻璃窗里映出她们苍白袒露的身影。朱可夫和蒙哥马利坐在正中，右手边是那金发女郎，然后是罗科索夫斯基。晚餐是那么丰盛，上不完的菜肴，喝不完的美酒和矿泉水，吃不完的水果和巧克力……罗科索夫斯基竭力不去注意左边的人，咬紧牙关，觉得头晕，又觉得口渴，于是一杯一杯地喝伏特加。模模糊糊中，他觉得朱可夫似乎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忧郁和可怕的孤独之感突然使他的心紧缩起来……

 

餐后，长桌子被撤掉，露出旷然的舞池来。乐队开始奏曲，蒙哥马利摸一摸自己的下巴，用指尖打了几拍，然后轻飘飘地说：“啊，是华尔兹……您不跳舞吗？”

 

“什么？不，请原谅，no……”罗科索夫斯基喃喃地说，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他看见金发女郎拉着朱可夫的手率先走进了舞池，开始旋转着跳起四方步。她跳舞的样子美极了，胸脯挺得高高的，上半身一动不动，连脖子的角度都那么恰如其分，令人倾倒。“我在明信片上见过她，”蒙哥马利淡淡地说，“波琳娜·赛格登，知名的舞蹈家和……美人。她是朱可夫元帅的朋友吗？”

 

罗科索夫斯基迟疑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草草点了点头。蒙哥马利“唔”了一声，若有所思，从怀里掏出一盒埃及纸烟，抽出一根递给他，“不管怎么说，瞧她那双媚眼，舞一定跳得不同寻常。”罗科索夫斯基接过香烟塞进口袋里，谢绝了法国外交官递来的大马尼拉雪茄，正要再去拿一杯酒，却看见朱可夫和波琳娜正结束一舞，从舞池里向他们走来。波琳娜从侍者的托盘里拿了一杯樱桃露，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带着小女孩一样无忧无虑地活泼和轻盈。她正弯身贴着朱可夫的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又咯咯笑起来，几乎是那种娇嫩的、非常年轻的少女的笑声。她把杯子递到他的嘴角，朱可夫就这么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她的饮料，紧接着，他也笑起来，和她对视了一眼，且并不掩饰眼神里的纵容和心照不宣。他们走得近了，罗科索夫斯基甚至闻到了波琳娜说话时的紫罗兰香口丸和香水的味道。他看见她耸了耸令人赞叹的白净双肩，听见她低垂着睫毛，轻轻地唤了朱可夫一声：“……考恰尼（注：波兰语“亲爱的”）。”

 

就在这一瞬间，罗科索夫斯基大吃一惊，道歉说自己喝得太多，需要新鲜空气，也不等任何人回答，就自顾自转身快步从小门直接走到清风袭人的花园里，掏出香烟吸起来。他站在黑暗中，感觉到一股清爽宜人的气流迎面袭来，隐约可见一片梧桐树的树巅，枝叶在星空下伸展开来，显得孤独无比……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树荫底下，觉得幸福短促得异乎寻常，就像一场短暂的春梦。曾几何时他还站在镜子前看他穿得漂漂亮亮去赴宴，他走过去吻他鼓鼓的两颊，痴情地以为他和自己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柔情蜜意，某种旷古未有的亲密关系。哪料到打碎这一切的却正是他！此时将近晚上十点，英国人邀请宾客们来到庭院里观看焰火。喜笑颜开的客人们成群结队地从后门来到草坪上，带着某种香气弥漫的烟雾和生命的活力如潮水奔涌而来。蒙哥马利领着朱可夫和金发女郎走在最前头，脸上带着适度的客套神情，那张留着整齐的唇髭、皮肤干巴巴的脸上，有某种狡黠的特征。朱可夫已经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斜着身子靠在女郎洁白的肩膀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而这位绝色佳人，正在倾听他的话语：她事事都做得那么恰如其分，风姿绰约，却只让罗科索夫斯基觉得愠怒。

 

红和绿的焰火在夜空中亮起来的时候，宅第中洋溢着一派节日的氛围，仿佛什么古老的东西在黑暗中起死回生了，到处充满某种新奇的欢欣。焰火的美丽令人目不暇给，不过波琳娜没有心思去欣赏。一整晚她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罗科索夫斯基：这位苏联元帅的仪表英俊，举止得体，柔顺的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军装浆过的衣领又高又挺，脸色白净，细嫩得像个小姐。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觉得一阵刺痛，抬起指尖一摸，原来有一颗极娇嫩的小粉刺不知何时长在她描着唇膏的尖利嘴角和略敷香粉的双肩之间。她的心陡然跳了一下，不经意地把手指探进荷包里，随随便便、几乎是高高兴兴地问朱可夫：

 

“亲爱的，有香烟吗？”

 

朱可夫正在集中精神听翻译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我不吸烟。”

 

“我离开一会儿，您不介意吧？”

 

朱可夫甚至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波琳娜没有血色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可还是泰然自若地拉着拴狗的细链子，朝罗科索夫斯基走来了，这位元帅正和马利宁一起要结伴回到屋里去。她的姿态是那样的自然优美，仿佛方才被冷待的不是她一样。

 

“您好，元帅阁下，”她用俄语说，特意将第一个单词咬得很重，语调很轻，并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那颗漂漂亮亮的时髦脑袋，“请您原谅，我这样唐突地来和您说话……我没有香烟了，可……”

 

罗科索夫斯基突然彬彬有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调非常随便和平静，让波琳娜微吃了一惊：

 

“这不是您的过错，”他意味深长地说，“您的香烟吸完了，可朱可夫元帅不吸烟，所以您来找我。”

 

“是的，元帅阁下，”波琳娜换了波兰语，说道：“但我来和您说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您是波兰人吧？”

 

“我是苏联人，”罗科索夫斯基更加意味深长地用俄语回答她，语气非常冷，语速非常慢，紧接着他又回头问马利宁：“米沙，你还有烟没有？”

 

马利宁愣了几秒钟，才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半包“卡孜别克”牌香烟递给他，罗科索夫斯基从里面抽出一根。波琳娜却粲然一笑，伸出细长的、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把香烟从他指头中间拈走，用女性特有的动作装上烟嘴，又漫不经心地拉一拉从肩上滑落的皮草，“劳驾，还要和您借个火儿。”

 

罗科索夫斯基这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确很美，风华绝代，咬着烟嘴凑过来等他点火的样子很可爱。他叹了一口气，拿出打火机点燃烟卷儿。女郎深深地吸了一口，赞叹道：“我有好些年没抽过这么冲的烟了……照我的意见，德国烟和他们的人一样无趣。”

 

她用妙目直视着他的脸，眼睛中有一种癫狂的、贪婪的神情转瞬即逝。罗科索夫斯基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把剩下的烟都塞进她手里，动作几乎是粗暴的：

 

“您要是喜欢，就都给您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女郎脚边的小狗儿突然叫了起来，紧接着朱可夫黏糊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波琳娜，你什么时候走了？哦，科斯佳也在？我还没介绍你们认识吧？”

 

他转过身，看见朱可夫的手正搂着女郎的腰部，波琳娜则紧偎着他，并把脸歪在他的脖窝处。罗科索夫斯基口气生硬地回答：

 

“不用麻烦，我们刚刚说过话了。”

 

“说什么了？”

 

波琳娜轻声笑起来，故意放肆地摇晃着头，把烟嘴儿往朱可夫嘴里一送，“我找罗科索夫斯基元帅阁下借一根烟来吸，您尝尝，可比‘百乐门’牌香得多。”

 

朱可夫抽了一口，又把香烟还给她，漫不经心地说：“这算什么好东西？我们那的大路货……怎么，艾森豪威尔没给过你他们的无嘴‘骆驼’尝尝？”

 

波琳娜的脸色苍白了一瞬，今天晚上头一次说不出话来了，显然，朱可夫的话让她感到难堪。不过紧接着，她便说了一句，她觉得“骆驼”没有“卡孜别克”好，味道太呛，让人舌头都麻了。这种想表示友好、又想遮掩什么的企图显得可怜而感人，尤其是当一个女人有着几乎不可抗拒的性感魅力时，就几乎没有人忍心深究下去了。她又故作大胆地要求朱可夫陪她吸烟，并不等他回答，就抽出一根，递给他。朱可夫把香烟拿在手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咬在牙齿中间，叫波琳娜帮他点上。

 

“你不是不吸烟吗？”罗科索夫斯基忽然说道。

 

“老天，我打了四年的仗，现在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你就别揪着我不放了，行吗？科斯佳？”

 

罗科索夫斯基没回答他，只是奇怪地冷笑了一声，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马利宁本来想发火，但是觉得场合不对，再加还有外国人在此，便没有开口，光是皱起了眉头，快步跟上罗科索夫斯基。

 

美国人先是在驻地结束了自己的宴会才赶到这边，因此来得格外晚。但他们一到场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朱可夫激动地拥抱了他的新朋友艾森豪威尔，给了他两个酒气喷喷的俄国式亲吻，大笑着说：

 

“艾克，你怎么才来？你不来，我在这里整晚都没有意思！来一杯伏特加……你已经喝了不少？嗯？老兄，你可别对我耍滑头，我饶不了你的！”

 

“你吓唬胆小鬼去吧！”艾森豪威尔微微扬起两道眉毛，他的眼睛很明亮，闪耀着一种锐利的光芒。这是个机灵麻利、谦逊得体的人，说话时却喜欢用一种完全不容别人反驳的口气。朱可夫正是非常欣赏并喜爱他这一点，短短一个月时间便和他建立了某种深刻的友谊。罗科索夫斯基看见朱可夫朝波琳娜指了一下，和艾森豪威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两个人又笑起来，笑声显得过分响亮、粗暴却又合拍。

 

罗科索夫斯基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往心窝里钻。他想和人说话，马利宁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于是拿了伏特加来，心想喝下去暖和暖和身子也好。现在客人们又跳起了舞，鞋跟嗒嗒地踩在硬木地板上，仿佛一场暴雨。黑鸦鸦的军官都动起来，人群、灯火、丝绸、勋章、裸露的女人肩膀都在互相碰撞。索科洛夫斯基从人群之中钻过来，用他惯有的温柔口吻和他说：

 

“原来你在这儿……科斯佳，我刚刚有好一会儿没看见你。你不跳舞吗？”

 

罗科索夫斯基哼了一声，“我老了。”

 

索科洛夫斯基浅浅地笑了笑，“老得早了点儿。”

 

“就因为我是波兰人，这方面，我们变得快！”

 

索科洛夫斯基点了一根细长的法国烟，凝望着他，“谁惹你生气了，科斯佳？”

 

罗科索夫斯基压着恶心，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伏特加喝猛了。”

 

索科洛夫斯基为他要了一杯加冰块儿的水，还给了他一片柠檬让他衔在嘴里。罗科索夫斯基咬着柠檬，觉得腮帮子酸得快叫他掉眼泪了，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细声细气地道谢。

 

“不行，你得早点回去，”索科洛夫斯基坚定地说，“我去找马利宁同志过来。”

 

罗科索夫斯基深深地吸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我不要紧……好多了。再说，美国人一来，我就要走，像什么样子？”

 

索科洛夫斯基摇了摇头，建议他找个地方坐下。罗科索夫斯基正要拒绝，人群却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般的欢呼——朱可夫和一位法国的将军玩到兴头上，竟跳到了长桌子上，踩得木头桌子砰砰作响，杯盏餐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一时间只听得人们在大笑、惊呼，用不同的语言叫着“怎么啦？这可少见！这可精彩！”索科洛夫斯基不由呻吟一声，苦笑着垂下睫毛，朝罗科索夫斯基耸了耸肩，却看见元帅的脸涨得通红，哑着嗓子，几乎是恶狠狠地低声咒骂道：

 

“该死的，你闹吧，让天雷劈死你！”

 

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罗科索夫斯基就朝朱可夫跑了过去。索科洛夫斯基往旁边让开了一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又想了一想，装作一副找东西的样子，回头和旁边的法国外交官说：

 

“噢！我香烟抽完了，您给我一支吧！”

 

朱可夫喝了太多烈酒，脸都变成了紫酱色，正犯醉后头痛，脖子发硬，眼珠子也胀得生疼，却一心还想作乐，仿佛有不幸在背后追赶他似的——甫一停下，就会陷入某种困境。他整晚都在用力大笑，白色的军装在胸部鼓起，身体在歪扭着跳舞，鞋后跟掀开了桌布，凶狠的样子不像是在跳舞，而是在同什么人作殊死搏斗。忽然间，一盏盏灯在他眼前冒起了金星……他猛地向前一扑，想叫什么人，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他几乎没立刻滚下桌子——要不是罗科索夫斯基在底下用有力的手臂捞了他一把的话。

 

“你在搞什么把戏？”他闭着眼，模模糊糊听见罗科索夫斯基的声音，“看看你这副样子……都叫我……你行行好，果沙，干点正经事！”

 

“他干嘛这么逼我？”朱可夫心想。

 

可是罗科索夫斯基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不依不饶：

 

“跟我回去。”

 

“是这么回事！”朱可夫想，“我算明白啦！”

 

“科斯佳呀，我的好科斯佳，”他没抬起眼睛，有些无动于衷但又带着点亲热地回答，“天底下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啦……好人呀！”

 

他站稳了身子，草草抱了抱罗科索夫斯基，又大声招呼起艾森豪威尔：“艾克！艾克！到我这儿来！”

 

罗科索夫斯基皱起眉头，正抬脚要走，朱可夫的手却牢牢地扣着他的肩膀。他们痉挛的胳膊碰在一起，罗科索夫斯基脸色煞白，不动声色地垂着眼帘。他听见朱可夫拖长声音对艾森豪威尔说：

 

“瞧，艾克，这是我们的罗科索夫斯基元帅，我非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不可！科斯佳，你可以这么叫他——是不，科斯佳？——是我们最出色的统帅，舞会上的英雄，迷得姑娘们神魂颠倒的阿波罗……”

 

艾森豪威尔好脾气地听着，伸出手和罗科索夫斯基握了握。罗科索夫斯基满脸通红，用指甲抠着裤子上的红色丝绒牙线。艾森豪威尔高高兴兴地和他互相问候了几句，又故意装傻，和朱可夫开起玩笑：

 

“果沙，美人儿多得是，”他憨厚地笑笑，“不知道你还喜欢什么样的？若是需要，尽管开口……”

 

这时朱可夫已经恢复了常态。

 

“什么美人儿，波琳娜一个我都要消受不起啦。”

 

艾森豪威尔好声好气地说：“你是给我面子啦，果沙。”

 

“老兄，别多啰嗦啦！你是我的好朋友，按照我们俄国人的习俗，我要和你喝交杯酒的……今天来的都是好朋友，妙极了！”

 

他竟是要和在场所有人都喝交杯。朱可夫解开军装的衣领，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脖子和耳朵……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关系！高兴就好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错？又有谁能指责他什么呢？但他一看到罗科索夫斯基就那么垂着眼睛，闭紧嘴唇站在那……光是看着那双低垂的眼睛，就让他方寸大乱，心如刀绞……不行啦，完啦，格奥尔吉·朱可夫！他和一个又一个人挽着胳膊喝伏特加，越来越有醉意，越来越使劲地咬着牙关。到索科洛夫斯基时，他眯起眼睛，结结实实地吻在他的嘴唇上。索科洛夫斯基弯着眼睛笑起来，使尽全力拥抱了他。朱可夫几乎真正高兴起来了——前途光明，会有欢乐，会有自由，会有朋友……可当他又一次看到罗科索夫斯基站在那，那么忧郁而期待地看着他时，便又一次觉得方寸大乱，想要逃走……他在哪儿听到过这样的一首歌儿来着？

 

“无聊的黄昏来临了，

我不知道干什么好，

我那个心上人来了，

他把我亲热地拥抱。

又亲吻又拥抱，

分手的时候又来到……”

 

罗科索夫斯基看着朱可夫和每一个宾客都喝了一杯，可轮到他的时候，又像是躲着什么似地一转身，和马利宁碰杯去了。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比谁都难受，又感到一股绝望的好笑。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到盥洗室去，呕吐了几次，洗了把脸，撑着洗手台在镜子面前站着，觉得头痛欲裂。

 

“我累了，”他喃喃地说，同时抬起头，再一次照照镜子：他脸色发青，显得头发几乎变成白色，是饮酒过量的缘故。他想：“我累了。”但他既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疲累。这时宅子里的大自鸣钟响起了洪亮的打点声，犹如在庙宇里一样，使整个宅第都起了共鸣。罗科索夫斯基又洗了一把脸，正打算回到宴会中去，却在镜子里看见马利宁急急忙忙来找他。

 

马利宁看见他时，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小声抱怨道：

 

“我还以为您早回去了呢……要不是司机说您没到车那去。您怎么啦？喝太多了吧。”

 

“我怎么会提前回去？为什么这么问？”

 

“宴会结束啦！”

 

罗科索夫斯基摇着头，憋着嗓子，用慢条斯理、尽量清晰的声音问：“朱可夫呢？他也回去了吗？”

 

马利宁提高嗓门，无情地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朱可夫元帅和那个波兰女人一起回驻地去了。”

 

接着，他又像是责备，又像是给自己辩解似地接话说：“我早和您说过了……我说什么来着，在电话里？”

 

“米沙，别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马利宁的两只眼睛里怒火直冒，声音低沉地吼叫起来，“不，我就要说！您想改变他，不行，办不到！蚍蜉撼不了大树！他就像那只找到珍珠的公鸡（注：克雷洛夫寓言：公鸡找到了珍珠，却认为不如一粒麦子用处大）！”

 

“不是的，不是的，”罗科索夫斯基瓮声瓮气地说，艰难地翕动着下颌，“果沙他不是……你得送我回去，快……现在！我求你啦，米沙……”

 

他像是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把手伸进口袋里。

 

“你生气了，是不是？气我把你的烟拿走了吗？你看这里，米沙，我还有一包，我赔给你……然后你就送我回去吧，啊？”

 

他翻啊翻啊，可是没找到，他又去心急慌忙地摸裤子口袋，最后只好挥挥手，皱起眉头：

 

“哎，都叫我给抽完啦！等回去我赔你十包，好吧？”

 

马利宁本来闪亮着两只怒火燃烧的眼睛，倔强地直着身子不肯去帮他，此时却突然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

 

“算啦……我这就送您回去啦，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您知道，我永远拿您没法子。”

 

他扶着马利宁的肩膀往外走，刚一直起身子，就觉得恶心，又回到水池前吐了一回，才觉得好多了，走路也不打晃了。他踉踉跄跄地钻进汽车后座，马利宁坐在他旁边，催着司机快开。罗科索夫斯基觉得特别不舒服，左侧腰际不时有一股冷飕飕的潮气往上窜。他扭了扭身子，又吵着要烟抽。马利宁探着身子从前排的手套箱里掏出一包新的拆开，又递给他一盒薄荷糖。他摇下车窗，就着热辣辣的薄荷糖，开始拼命地吸烟，发烫的额头给冷风一激，又一阵眩晕。

 

他们从车上下来，走了大概二十步路，罗科索夫斯基就在宅子门口停下脚步。

 

“您怎么啦？又不好过了吗？”

 

“米沙，你先回去吧……我想在外头呆一会儿。”

 

起初马利宁不愿离开他，可罗科索夫斯基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马利宁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变得厉害，人瘦了，鼻子发尖，垂着一双蓝得发假的眼睛，咬着烟嘴一句话也不说。于是他拥抱了他一下，简短而坚定地说：

 

“请一定要来找我……如果您需要我的话。”

 

罗科索夫斯基只是仍然用那种茫然的冷漠眼神直勾勾地看他，伸出手帮他掸了掸飘在身上的烟灰。马利宁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在门厅解着外套扣子，一边笑了，尽管腮角还挂着泪水。

 

“嚄，可真伤脑筋，”他喃喃自语，“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罗科索夫斯基等马利宁走远了，走得看不见了，才没有一点儿声音地快步走进了门，一步三级地踩着厚厚的短毛地毯跑上楼梯。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不跳了，几乎是分秒不停地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由于想象他的情敌是多么幸福而备受妒火煎熬，由于对失去的，无望的，无法补救的感情而备受折磨。他怀着极度的仇恨想要扼杀他，又想做出种种屈辱的姿态来表现一点温情和忠诚。这种可怕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走到朱可夫的套间门口，出乎他意料的是，门没关，只是虚掩着，隐隐约约能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争吵。

 

“又要钱？”他听见朱可夫说。

 

波琳娜似乎生气了，她取下头发上的钻石发卡，扔在桌子上，发卡在桌面上弹了一下，落在地上。

 

“什么叫又要钱？难道您觉得我生活不需要钱吗？”

 

“你可以去找美国人，”朱可夫的声音里带着冷酷的漫不经心，“他们会给你很多钱，就像钱会烧手似的……”

 

“在您眼里我是什么人？没错，我和艾森豪威尔睡过觉，但自从我发现他是有妻子的……是啊，的确，只要找他，钱总有的是！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您也许无所谓，那么我呢，我应该靠空气生活，是吗？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

 

“女人真是见鬼，”朱可夫嘟囔了一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小东西……我知道你又拿了根项链……但我无所谓，”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给我看看……”

 

波琳娜从箱子里掏出项链的丝绒盒子，打开盒盖，对着灯光把项链捧在手上：

 

“珠宝是最保值的了，您知道……我总要想办法自保，您不怪我，不是吗？您觉得这值多少钱？四十万？亲爱的……光是这颗祖母绿就值这个价了，看看这颜色！……还有钻石呢？”

 

“还有你今天的大衣，毛丝鼠皮的，你蒙不了我，”朱可夫不耐烦地说，“你已经很富有了，波琳娜。”

 

波琳娜咬紧了嘴唇，怯怯地说：“亲爱的，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该知道的。你的那一套也许能骗得了别人，可别以为我会相信。小婊子，就凭你也想拴住我？你以为我瞎了吗？”

 

“亲爱的，我不明白……”

 

“我的小东西，能戏弄我的人还没出生呢……你骗我不成，又要去勾搭罗科索夫斯基？罗科索夫斯基不上当，下一个是谁？索科洛夫斯基还是马利宁？你还妄想着能和我们其中的一个结婚吧！你听好了，你这蠢女人，你不会得逞的……内务部这一关你都过不了，阿巴库莫夫会活活折磨死你！”

 

罗科索夫斯基听不下去了，他径直打开门走了进去，两人都被惊得站了起来。波琳娜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还踢到了脚边正睡觉的金毛小狗儿。可怜的小狗儿发出一声惊叫，跑出房门消失了。朱可夫则结结巴巴地问他：“怎么回事？科斯佳，你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儿了吗？”

 

罗科索夫斯基放肆地瞅了他一眼，嘿嘿冷笑了一声，接着转过头去，用波兰语对波琳娜说：

 

“请您马上离开，女士。不然我不知道会对您做出什么事。”

 

他的语调十分冷酷嘲讽，让波琳娜的脸白了：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不肯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会马上掏枪打烂她的脑壳。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理了理自己乱了的头发，弯腰拾起地上的发卡别在鬓角上，拿着钻石项链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门，那件华美的毛丝鼠皮大衣从她珍珠色的臂弯垂落下来，长长地拖到地上，在身后摆出一片优雅的，水波样的弯弧。

 

朱可夫看着波琳娜离开，眼皮儿都没有动一下，而是重重地坐回椅子里，闷声闷气地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都听见了？倒也不打紧……去他的吧！我看你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应该早点儿回去休息。”

 

罗科索夫斯基冷哼了一声，“我喝的再多，能有你多？拿伏特加当格瓦斯喝，还带着小姐去宴会！你真是昏头了！”

 

这下朱可夫被他骂得莫名其妙，脸红得像猪肝似的，怒声喝道：

 

“什么？挨得着你插嘴？科斯佳，我可管过你那些‘前线女友’没有？好，你当时丢下你那个还怀着孕的女军医一溜烟跑到白俄罗斯第二方面军啦，我还帮你照顾孕妇来着！怎么，现在倒好，跑来指责起我的个人作风问题来啦！”

 

罗科索夫斯基寸步不让，愠怒地蹙紧眉头，回嘴道：“这种已经过去的旧事也要拿出来说嘴？再说，我也没有危害到国家形象吧！”

 

“怎么就危害国家形象了！你以为他们高风亮节到哪里去？你怎么非得这样作践我、侮辱我才高兴呀！怎么见不得我好呀！”

 

“是我见不得你好，还是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啊，是了，你从没把我当亲近的人吧！那时你宁可每天在瓦图京的指挥所被炮弹埋了，也不肯来看我一眼！你把我当什么呢？格奥尔吉……先是我，又是这个波琳娜，然后再是什么金发碧眼的波兰人？”

 

朱可夫像是被烫着似地蹦起来，恼怒地跺着脚，狂叫道：“滚！你给我滚出去！你就是我的冤家对头，专门来气死我的吧！”他拼命地推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撵，愤怒得发狂，嘴里咒骂着：“毒蛇！恶狼！你总该知道，总该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叫我怎么想！”

 

于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揪着自己的头发，冲出了房间，房门在他背后被砰地关上了。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的酒劲儿完全过了，脑子清明得吓人，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心，跳起来狠命地抓住门把手。门被锁上了。

 

他使劲拍了拍门，“果沙，开门。”

 

没有人回答，他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一片死寂，只有夜空中回荡着的，柏林郊外大小工厂隐隐约约的呻吟声。他又徒劳地拧了拧门把手，黄铜的把手一动不动，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他捻着嘴唇上方一根早上刮脸时被遗漏的、硬邦邦的髭须，龇着牙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退后了两步，突然一脚踹在了门锁上。

 

锁舌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罗科索夫斯基一把拉开已经稍稍错开的木头门。警卫们听见声音纷纷涌进走廊，“都他妈的回去！”罗科索夫斯基头也不回地朝他们下命令，朱可夫正铁青着脸贴墙站在卧室门口，垂着双眼，微微地侧着头。罗科索夫斯基砰地关上门，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他。让他吃惊的是，他本以为朱可夫会像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对他破口大骂，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埋怨了他一句：

 

“科斯佳，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于是罗科索夫斯基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是的，我性子太烈：妻子若不忠，一刀宰了她；若是没妻子，花钱买一个！”

 

朱可夫抬起头来，脸由于内心的情感激荡而涨得通红。他扑上去吻他，朱可夫的后脑猛地一下撞着了墙壁，却不肯躲开。罗科索夫斯基伸手去抚摸他的后脑勺，发现他的后脑勺是尖的，上头剪得整整齐齐的碎发特别细密，戳起在脖颈上边。朱可夫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罗科索夫斯基就撵着他往卧室去。卧室比走廊要黑，有一扇窗没关，可以听见花园里不徐不急的喧声，玻璃窗外有似火一样的闪光。闪光一消失，一切又都淹没在重重黑暗之中，但转瞬之间，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又被照亮了，那亮光颤抖着，像是一个蛊惑……花园里的玫瑰不停地摇曳，犹如幢幢魔影。透过这些影子，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远处暗红色和深蓝色的苍穹。一群麻雀给这亮光惊飞起来，叫一只好似狰狞魔鬼样的猫头鹰给逮住了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地抓着麻雀绕着花园盘旋了几圈，然后越过玫瑰丛，飞到树林里，轻轻地停在花边般的树冠里，一边品尝猎物，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啼叫。

 

“在夜空里，在天空中……”朱可夫忙不迭地向后退去，心里想着，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情景正在毁掉他剩下的人生，“飞着一只小鸟，一只猫头鹰扑向它……”

 

一道亮光照亮了罗科索夫斯基的脸——朱可夫看见，他的脸灰白得像纸一样，可眼圈发青。他没一点儿声音地，迅速地用两只有力的大手往他肩膀上一按，他就坐在了床上，然后再伸出长长的手臂再把他一推，他便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丝绸床单上了……

 

翌日中午，罗科索夫斯基又来找他一起共进午餐。此后，又每天都来找他，白天和他一起出门，晚上又一起回来——真是奇怪，他们之间的嫌隙好像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似从未存在过一样。他们也说不清，这样的亲密感情是命中注定的，还是一个荒谬的错误。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在罗科索夫斯基无所畏惧地闯进门来的那一刻，当他们的双唇接触的时候，柔情和青春有一刹那工夫回到了他们的身上……为了这样的幸福能够延续，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是的，一切！只是，世间的幸福从不由人做主。很久之后，他们的青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又将荡然无存，原先单纯的暴躁和多疑的天性或可忍受，后来的凶狠、忧愁和互相憎恨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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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来的已经快十万字了，这个文大概能有二十万字（存稿大约有三四万），不可能只写罗朱之间的那些事，所以配角很多，比如什捷缅科、安东诺夫、索科洛夫斯基、马利宁等人都是很重要的配角，不要嫌他们戏份多。

以及，我写东西很细，伏笔、意象和暗示非常多，各位不要怕过度解读，请结合历史大胆地脑！

8.

 

胜利后的日子是忙碌的，但对于朱可夫来说，却是令他心情愉快的忙碌。他整日穿梭在庆祝活动和宴会之中，一个人出席犹嫌不足，还要拉着罗科索夫斯基一起。

 

“来吧，科斯佳，别整天闷在家里呀……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罗科索夫斯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的神情，他嘟囔着：“我去不去有什么要紧？”

 

“至少对于我来说，你在不在挺要紧。”

 

罗科索夫斯基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像个不可救药的、沉沦堕落的人。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去？”朱可夫对着镜子穿好了礼服，回头问他，“是呆在家里，还是跟我一起？”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你不赶我走。”罗科索夫斯基叹了口气，走上去吻自己主宰者的脸。朱可夫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慢慢地搓捻着这些柔顺的金发，挺直了整个身子，嘴边浮现出一种得意扬扬的神情。

 

“好啦，好啦……你要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快换衣服。”

 

很快，朱可夫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他将作为代表前往柏林出席投降签字仪式，出席之后的波茨坦会议，并准备和盟国的联合阅兵相关的一切事务。“怎样？”罗科索夫斯基笑着问他，“你玩得够了吗？”

 

“我不大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朱可夫答道。

 

“这下你总该开始工作了吧！”

 

朱可夫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每样东西都该有秩序，每样工作也都有分工。什么事都要我亲历亲为的话，内务部、外交部和总参谋部是干什么吃的？”

 

罗科索夫斯基忍不住嚷起来：“外事工作你可以撒手不管，准备阅兵的事总该过问过问吧？”

 

“急什么，胜利阅兵都办过来啦……我说科斯佳，你怎么老是大惊小怪的？你也是见过世面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任你怎么想都可以，随便你……午安！”

 

朱可夫又丢开他，有些脚步虚浮地穿过房间，回卧室去睡午觉了。罗科索夫斯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午安！”他心想，“难道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吗？”

 

时间有时候比鸟飞得更快，有时候又像瘸腿的老马一样艰难地爬着；不过一个人若是连时间过得是快是慢也不觉得，那他一定是很幸福快活的了。朱可夫正是这样地过了好几天，当什捷缅科打电话问他记不记得明天要和安东诺夫会面，一起商讨阅兵细节时，才惊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准备。晚上，他咬着笔头使劲地回忆了一下之前的胜利阅兵是如何筹备的，对比着当日的文件草草地写了份自认为还算面面俱到的计划书，写完还读了两遍，觉得挺满意，然后才上床睡觉。他上床的时候已经挺晚——过了半夜了，罗科索夫斯基早就睡着了（他的作息像钟表一样准时，如无活动安排，晚上十点半就要回到屋里，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后就睡觉），发觉朱可夫回来，他醒过来，伸一伸腰，含糊地问他：“都弄好了？”

 

“小事一桩。”

 

罗科索夫斯基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他听：“真是自作自受。”

 

朱可夫头一次流露出一种烦躁不安，“不帮忙倒也算啦，他倒指责起我来啦！”

 

他这么想着，但这种淡淡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妨碍他同罗科索夫斯基亲近。他躺到他身边，罗科索夫斯基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放在他脑后，很快又睡着了。朱可夫在脑子里匆匆地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书，很快又丢到脑后去——也睡着了。第二天，他提前半小时来到总参谋部，思考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先去找什捷缅科。听到秘书的通报后，什捷缅科拖着有些疲乏的脚步穿过办公室来迎接他。朱可夫走进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充满自信而又随随便便。

 

“怎么啦，谢廖沙，最近没休息好吗？”

 

“最近！”什捷缅科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好好休息过？这日子怎么是头儿呀……您的计划书呢？”

 

朱可夫把文件递过去，什捷缅科低下头匆匆读了一遍，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在办公桌前来回走了几步，一边顺手拿起笔开始在文件上写写画画起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给您加点儿东西，光有文字不行，安东诺夫喜欢看数字，对表格……时间太紧啦，您真应该早点儿来找我。”他刷刷点点地写了十几分钟，又从头到尾速读了一遍，才把文件还给朱可夫，“您快点儿读一读，熟悉熟悉，但愿咱们能把今天先应付过去。”

 

朱可夫心里有些隐隐的生气，但又不能——他不愿当个以怨报德的混球。他只有板起脸，捏了捏拳头，接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计划书，开始默默地背诵起来。到了约好的时间，他们一起动身到隔壁的总参谋长办公室去，安东诺夫已经坐在大会议桌前等他们了，而且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的头靠着扶手椅的椅背，两只膀子交叉地抱在胸前，正看着窗外。今天天色不太好，有些阴沉，微光透过密云穿过打开的玻璃窗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听见他们进来，安东诺夫才回过神，站起来和朱可夫问了好。什捷缅科走上去把窗户关上，抱怨说：“他们怎么忘记给您关窗啦……您冷不冷，给风吹到没？”

 

安东诺夫略略转动一下头，望了他一眼，“是我打开的。”

 

“您觉得房间闷吗？”

 

“现在不闷。好了，咱们开始吧，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

 

小会议开始时，朱可夫开始还漫不经心地陈述，即粗略地讲述了自己对柏林联合阅兵的想法和计划，但安东诺夫毫不留情，坚持要他列举“具体内容和数字”。什捷缅科罕见地不怎么插话，时不时点点头，但那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鬼也弄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安东诺夫也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显示了那样的头脑和管理才能，军队一切他都一清二楚，对英、美、法的底细也摸得分明：他对一切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和了解，问的每一个问题都说到点子上，不爽毫厘。朱可夫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考试，且这场考试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让朱可夫体验了面对严厉的、洞察一切的、毫不容情的法官时，坐在狭窄板凳上的被告的一切感受。“这是审讯呀！”朱可夫恼火地暗自想着。虽然安东诺夫一直态度温和，像是心情愉快，但朱可夫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一些，他甚至出了一身汗……

“可以，很好，”安东诺夫终于拿定了主意，“您的想法我已经了解……了解得不比您自己少。最后，您以为要多少人组成方阵合适？”

“啊，我认为……不能少于一千。”朱可夫有些吃力地说。

 

安东诺夫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又和什捷缅科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考虑。

“行不行呢？”他终于喃喃说道，“这个人数我觉得不算少，但我应该可以问斯大林同志争取更多，您需要耐心等几天。我想，我们会成功的，那时什捷缅科会再计算出可供调度的装备。”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送您出去。”什捷缅科发现朱可夫要说话，马上站起身，“工作已经谈完，”接着又转身和笑着安东诺夫说，“您听我说，您现在应该放我们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我三点钟回来，而您该休息休息。”

 

什捷缅科引着朱可夫往门外走。到了走廊上，朱可夫抱怨说：“谢廖沙老弟，你干嘛不让我说话？”

 

“因为你们在彼此折磨，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在发火儿呢，尽管您看不出来，”他眯缝起眼睛补充说，“您怎么搞的？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不是要指摘您的工作态度，但……”

 

“这有什么，这算什么，”朱可夫满不在乎地说，“和你实话说了吧，我现在简直没有心情工作！我得好好放松放松，你能理解？至于这些小事，总参谋部来处理应该游刃有余吧？安东诺夫很有学问，甚至可以说，学富五车，就是脾气有点怪……但我对他挺有好感。谢廖沙，我看得出你很关心自己的上司，这是应该的，他是一个可敬的人。”

 

什捷缅科笑着说：“大家都说我口才好，可是跟您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啦。您是个胸罗万卷的人，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头脑有创见，军事理论无一不精，满脑子都是最最出人意料的大胆计划。我有一个想法，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们为什么不运用我们的力量，联手办一场漂漂亮亮的阅兵呢？”

 

“这话怎么说的？”

 

“实话告诉您吧，斯大林同志想要在谈判桌上加筹码，他想要在阅兵中展现足够的‘力量’。”

 

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小声，几乎是用耳语进行的，这使朱可夫有些焦急不安……他想起胜利阅兵开始前索科洛夫斯基和他说的话，那些话开始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转，这让他十分恼火。什捷缅科说完这句话，又不知为什么轻声笑了笑，这笑声也使朱可夫恼火……“我是怎么啦，”他想，“是在发怒还是高兴，是在苦闷还是开心。啊，瓦夏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

“原来如此！真的，这个想法不坏。”

 

“您知道吧？只要您在闲着没事的时候……您现在有很多闲着没事的时候，不是吗？您有很多知识，有优秀的头脑，总是战无不胜……那您何不好好写写阅兵计划书呢？总比虚度时光要好。您瞧，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那还用说！”朱可夫颇为感动地说，“老弟，你得原谅我，之前没想通这些关节。”

 

“您？哪里的话！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我要再次指出：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有权利好好休息休息。”

 

他们来到朱可夫的汽车前，什捷缅科亲自为他打开车门。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朱可夫又摇下车窗。

“您还有事？”什捷缅科问。

“哎哟，没什么事，老弟……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你对我好，那么我也得做点什么报答你才是。”

“报答我？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朱可夫坚持道：“啊，我知道你要客气，但听我说：你不应当拒绝我。别忘了，几天以后我就要去柏林了，而你要留在莫斯科……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您想怎么样呢？”

“你喜欢骑马吧？”

什捷缅科笑了，“喜欢。”

“是这么回事，我和罗科索夫斯基约好明天早晨一起到郊外去骑马，我再捎上你和我们一起。我会找布琼尼要很好的马。咱们上午就能把事情谈完——然后万事大吉，一起午餐后我就让司机你回总参部，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什捷缅科朝他转过脸来。他背着太阳，朱可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闪出了一道亮光。

“一个上午的时间还是有的，”什捷缅科说，“不过，我就不和您共进午餐了，等事情谈完我就回部里，可以吗？”

“啊，真是个工作狂！”朱可夫故意用话激他，“年轻人应当有干劲，你是好样的。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咱们一定能大获成功。我的直觉很准，并要求你也全力以赴，这要求不算过分吧？就像老话说的：‘既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

他从车窗里把手伸给什捷缅科，什捷缅科也伸出手和他使劲儿握了握。朱可夫抽回自己的手，车子开动了。

 

什捷缅科回到总参谋长办公室，果然看见安东诺夫还坐在会议桌前埋头工作。他忽然笑笑，又叹了口气，从背后抚摩他的肩膀，还伸出两个指头把安东诺夫手里的铅笔夹走了，并半是哄骗，半是威吓他道：“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再不休息，我就要叫医生来了。”

 

安东诺夫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要去办公桌的笔筒里再拿一支笔。什捷缅科却用拥抱和亲吻阻止他，吻他的脖窝儿，弄得他笑起来，态度也就软了。什捷缅科立即拉着他到长沙发那里去，让他躺好，把他的头安放在靠枕上，不许他再说话，也不准他睁眼，又吻了吻他的脸。然后，他自个儿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他，用手指肚摸他薄薄的眼睑，轻声说：“您应该瞧瞧，您闭着眼睛的时候有多么漂亮！”

 

他的手指拂过他的前额、眉毛和眼睛，等了一会儿，又请他睁开眼睛。安东诺夫听从了，什捷缅科又说：“瞧我刚刚说了什么：您闭着眼睛的时候漂亮，但比不上睁开眼睛看我的时候，”又急忙去吻她。安东诺夫忍不住笑了，微微扭过头去并假装用力推开他。什捷缅科也假装在和总参谋长争斗，急不可耐地对他表示亲热，但不像猫儿似的，也不是法国式的，而是以一个纯正的斯拉夫人的、哥萨克的狎昵姿态表示亲热，这姿态中总让人感到有一种野蛮的力量。

 

从什捷缅科进屋的那一刻起，安东诺夫分秒没有怀疑，什捷缅科搞这种排场完全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殷勤。对年轻人这乖常的举动，安东诺夫心里甚至有点感到高兴，他想：“他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是在讨我喜欢——也许是有事求我，谁知道呢？但他清楚决定权在我这里。”他生性淡漠，心里只有工作，对于他，除了什捷缅科以外的人际关系根本无足轻重，他几乎不注意这些，现在他也只是想：“他是个好小伙子，确实讨人喜欢。”

假如他不是处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之中，他大概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什捷缅科是一个十分出众的人——他虽然没有阿波罗那样俊美的外表，身上甚至相当明显地表现出他贫苦出身的痕迹：皮肤粗糙，骨骼壮实，粗手粗脚，走路大步流星，说话偶尔会轻重音不分——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相貌堂堂，身材匀称，高大挺拔，线条分明、生机勃勃的脸庞招人喜爱，生着一对锐利的蓝色眼睛，金棕色的头发。而最重要的是他那种快活、自信、敏捷、机灵十足的表情。每个遇见他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在他强壮如草原上被哥萨克精心喂养的一匹膘肥体壮、毛色纯粹、四腿粗壮、刚套上练马索跑圆圈调教的三岁幼马的魅力面前……任何人都会不由得被吸引。

 

他正想得入神，又听见什捷缅科唱起歌儿来了：

 

“少尉，少尉，

我的年轻人，

我的小爱神，

跟我跳舞吧，

亲爱的人儿！”

“我看得出，你心情很好，”安东诺夫嘟囔道，“可你这样唱歌，叫我怎么休息呢？”

 

“您得原谅我，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喜欢的那些音乐我可一窍不通！我只会些俄罗斯歌曲，和我们那儿老的民歌。我父亲自己只略识几个字，但他让我受了教育。您知道吗，我小时候还学过德文？”

“你学过德文？”

“是的，我学过，但现在只记得骂人的词儿了。”

 

什捷缅科笑起来，安东诺夫侧着头从下面瞧了他一眼。

“后来我上了军校，成绩优异，但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唉，天呀，不，和您相比我简直没有学问，我没有任何才能，只是勉强会写字……真的，我不会写诗，无论弹钢琴、绘画还是拉丁文——什么都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整个儿全在这里！”

他张开了两手，又低头去吻安东诺夫的额头，“但您瞧，就是我这么个人，有时也能成事儿。您不必再过问联合阅兵的事务了，朱可夫要亲自负责起来。”

“他自己要求的？”

 

“我还能逼迫他不成？”

 

“胡说八道，”安东诺夫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他咳嗽两声，倚着靠垫往上坐了一点儿，“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除了巩固地位，岂能去想别的事情？”

 

“那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什捷缅科说。

安东诺夫陷入了沉思，几秒钟后，又突然开口说，“这有什么差别？”

“差别很大，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有些人只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的自信，这是别人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的。我也不过是……”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尖。

安东诺夫抬起手用指关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下去，谢廖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我也不过是给他指了条明路出来。’”

“对不起。”什捷缅科低声说。

“难道这话不对？难道你真的认为这话不对吗？”安东诺夫坚持说，“请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说的不对！’”

他用他那双非常美丽、锐利有神的黑眼睛看向他，什捷缅科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藏。

 

“那好吧，您说的对。”他终于承认说。

安东诺夫摇了摇头。“好吧……好吧。看得出你还有话想说，就一起说出来……别转你的眼珠子，也别着急，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没有生气。”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这靠枕太高，我脖子不舒服，请你坐下来吧……你不介意吧？”

 

当这个坚强冷静的人突然流露出某种温情和某种近乎亲人般亲热的时候——不过真难以设想，这温情是从哪里来的？……那么……是的，那么事情就会发生危险的变化。什捷缅科坐到沙发里，让安东诺夫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只听安东诺夫继续说：“请说吧，说完我就要睡觉了。既然你也坐了过来，就得陪我休息。”

 

什捷缅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想请您准我明天一个上午的假。”

“就这事？”安东诺夫面带微笑悄悄地说，迅速而无声地用双手抓住了他的那只手，“你想休假，去参加什么活动，都随你去。给你套上锁链是不可能的，但你也要知道：我也没有给别人套上锁链的爱好……那你回来和我吃午饭吗？”

“当然。”

 

安东诺夫点点头，重又闭上眼睛，还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睡着了。什捷缅科坐在那，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吸进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凉、芬芳的气息，也不由自主地在自己头脑中翻动着安东诺夫刚刚对他所说的一切。

 

布琼尼调教出来的马匹堪称全苏之冠，光是远远看着就叫罗科索夫斯基心情愉悦，只是，在第二天早晨什捷缅科用马鞭的木头柄不耐烦地敲朱可夫的车门的时候，他看见他站在那——穿着没戴肩章的套头制服和蓝马裤，一只手里攥着哥萨克式的尖头短马鞭，肩头和腰身都利索地扎着武装带，背后背着双筒猎枪——愉悦的心情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准备好啦？”车外响起了什捷缅科快活的声音。

罗科索夫斯基跟着朱可夫下了车。什捷缅科向他投去探究的一瞥，很快又移开目光，向他们问好，又招呼便衣警卫们把马牵来。一共三匹纯种马：一匹是棕色纯种马，一张瘦削的脸，两只凸出的黑眼睛，额头上生着一丛白毛，四条像鹿一般的长腿，很是漂亮，性烈如火；另一匹是强壮、高大、无杂毛的乌马，是给朱可夫准备的；第三匹是银灰色的花斑马，四蹄灵活，弹跳力好，跑起来富有节奏感。什捷缅科灵敏地跨上了棕马，那马竖起尾巴，收紧臀部，嗒嗒地踏起蹄子，打起转来，但什捷缅科马上勒住了它，叫它停在原地。罗科索夫斯基戴着鸭舌帽，身穿麻布猎装，没系纽扣，敞着衣襟，脸上没什么笑容，更多是阴沉着脸。朱可夫背上猎枪，也跨上了自己的马，还小声唤他：

 

“来呀，科斯佳，干嘛磨磨蹭蹭的？”

 

罗科索夫斯基扬起下巴颏指了指他身后，“你们怎么还带了猎枪？”

 

“光骑马有什么趣儿？”什捷缅科，耸了耸肩，“这季节林子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罗科索夫斯基接过猎枪和马鞭，系上外套的纽扣和腰带，跨上银灰马。什捷缅科举起马鞭向他致敬，然后猛抽了一下马弓着的扁平的脖子：马儿立刻竖起了前蹄，向前一跃，然后便用驯顺的轻快步走了起来。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立马跟上，身后十几步就是骑马尾随的警卫们。他的银灰马抖动着全身的筋腱，全神贯注在马嚼子上，吞噬着空气，一阵阵打着响鼻。朱可夫走在最后面，观察着罗科索夫斯基：他苗条健壮的身躯紧紧地、舒服地束在亚麻布里，自信、灵活而又谐调地起伏着。到了大路上，什捷缅科停下来，等后面的两人赶上来。

 

他们便纵马沿着大路大快步跑了起来。天气很好，简直像是盛夏，风迎面吹来，愉快地在耳边呼啸。他们都感到心旷神怡：健康、生命、自由、飞速前进的意识支配了他们，这让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跑了一阵，什捷缅科又勒住了自己的马，又改为慢步前进。

 

“让马喘口气，”他解释说，“今天天气多好啊……景色很美！”

 

四周都是金绿色，这一切，树木、矮林、绿草地，都在灿烂地发光，在暖风的吹拂下广泛地、轻柔地荡漾；百灵鸟嘹亮的歌声不绝于耳；白嘴鸦不时从深绿色的、烟雾一般的麦浪中伸出小脑袋来……罗科索夫斯基发现什捷缅科的脸色十分高兴，而且带着十足的孩子气，不由问他：

 

“骑马使您感到这么快活吗？”

 

“他是个哥萨克嘛。”朱可夫道。

“瞧，”什捷缅科深深地、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说，“为了这，活着才值得。我做到了从前想要做而又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圈起大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又放声大笑，纵马疾驰起来，在大路上飞快地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们面前又自显其能地猛一下子勒住马，马儿嘶鸣起来，抬起前腿乱舞乱蹬：他似乎从不用别的办法让马停住。

 

“这样的马，脾气才对我胃口……您问我什么话，我没听清楚。”

“我问……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

可是什捷缅科没回答他，“您听我说，”他忽然小声说，“这些警卫令人讨厌，老是跟在我们后边。他们大概一心在想，首长们什么时候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偷懒？元帅同志们，我有个主意……”

 

朱可夫道：“叫他们原地待命就是了。”

 

“不……不妥，那有什么意思，没有趣味……噢！这么办！前面那是什么？是一片针叶林子吗？”

朱可夫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

 

“那太好了。咱们冲进林子里，甩开他们。”

“他们要吃处分的。”

“关您什么事儿！您就别操心这些啦，我回头会说明情况的。请跟上我，快步跑！前进！”

他拐下大路，沿着狭窄的、杂草丛生的、通向山里的小路疾驰而去。朱可夫笑着，策马跟在他后面，罗科索夫斯基无法，只能催马跟着快跑。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沟截断了。罗科索夫斯基提议回去，但什捷缅科说：

 

“现在咱们是自由的鸟儿啦！我们往哪里去——现在一切全都是自由的！您瞧，那边的山多美，还有那黑黢黢树林！我们到那儿去，到山里去！”

他骁勇地赶着棕色马跳过沟去，他们也跳了过去。沟那边是一片草场，起初还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接下去已经是沼泽了：到处渗出水来，形成一片片水洼。什捷缅科故意驱马从这些水洼里走，哈哈大笑，并说：“这儿多像白俄罗斯的沼泽地。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在那儿的前线骑过马吗？”

“骑过，”罗科索夫斯基回答，“多数时候只能骑马，汽车没法儿开。”

“切尔尼亚霍夫斯基也是这样，”什捷缅科继续说，“那时我作为大本营代表驻扎在他的方面军，我们常一起骑马到下属的司令部去，在泥沼里溅得浑身脏，像两个中国的泥娃娃……我们本来就是军校里的老同学，感情深厚，”他点点头，像是表示强调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孩子才有的某种……某种庄重的真诚表情，”真奇妙，现在我和您也溅得浑身是泥。您虽是波兰人，却跟伊万·丹尼洛维奇没有什么不同。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他们纵马跳过去了，但罗科索夫斯基头上帽子掉了。什捷缅科想要下马给他捡帽子，但罗科索夫斯基朝他喊道：“别动，我自己捡！”一边从马鞍上低低弯下身子，用马鞭的把去钩，还真的把帽子够了起来，但是没有戴回头上，便又纵马疾驰，任风把他一头整整齐齐的金发吹得散开了。他们三人并肩奔驰，越过沟壕、栅栏、小溪，一会儿往下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疾驰下山，一会儿飞奔上山。罗科索夫斯基一直注意着什捷缅科的神情，这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呀！他的整张脸似乎都敞开着：眼睛瞪大了，流露出蛮横、疯狂的神色；嘴唇、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呼吸着冷风；两眼直盯着前面，似乎想占有所看见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流水……

 

朱可夫感到有些惋惜：开阔地猎物太少，往往刚看见便机警地逃开了。“谢廖沙！”他喊道，“咱们跑得够远啦！该进林子去打猎啦！”

什捷缅科终于勒住了他那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那匹马在他胯下摇摇晃晃，另外两匹马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您高兴吗？”什捷缅科问罗科索夫斯基。

“高兴！”罗科索夫斯基回答，他全身的血液都因为疾驰而沸腾了，他甚至笑了起来。什捷缅科也在微笑。这疯狂的奔驰似乎最终使他们亲近和交好了。

“您多大了？”罗科索夫斯基突然问。

“三十八岁。”

“正当年华。我和格奥尔吉年轻的时候，比您还疯狂，信不信由您。”

“您现在也不老，离老年还差得远呢！稍等……”

 

什捷缅科发现自己的手套破了，干脆把它们摘下来，塞在武装带里。

“您什么时候出发去柏林？和朱可夫元帅一起吗？”他突然问。

 

“不是，比他迟一些，和索科洛夫斯基同志一起。”

 

什捷缅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他们聊起战争，军队建设，甚至还聊起历史来。罗科索夫斯基发觉他记忆力超群，饱览群书，在谈话时，他身上文雅的部分似乎完全将刚刚显露出的野蛮掩盖了，这让他几乎看起来像一个学者。罗科索夫斯基的谈话的瘾头给勾上来，开始谈起四二年他差点被弹片击中心脏的事。

什捷缅科大笑起来：“您瞧，这多么好！您是个幸运儿！还是一个可爱的人——从前我同您不熟悉，但今天却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了。您和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有些地方很像，只是您没有死，只要没有死，还活着，生活就要继续下去！”他的蛮劲发作了，“您不喜欢我，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我可怪喜欢您的，还想和您结交——您不会后悔的。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而是坦率地跟您谈话……您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罗科索夫斯基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什捷缅科用马鞭把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大笑起来。

“正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无可怀疑的真诚和庄重，“我最爱自由，首先爱自由。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我是一个自由的哥萨克，就像空气，像风一样……”

“我再告诉您一点：其实我原本的答案是‘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们被赋予智慧就是为了进行思考，然后依照思考的结果行事。但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我从来不考虑，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不怜惜自己。您在听我说吗？您不感到无聊吧？”

“我在听您说呢。只是您干嘛要对我说这些？”

 

“我对您说这些，”什捷缅科用平静的语调说，“因为我很喜欢您，不想给您留下不好的……这话不对，应当是不正确的印象，那会让我感到心里不舒服。您对我总该给以公道的评价。不过，有些话还是以后再谈吧，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要不耐烦了。”

 

他调转马头往朱可夫身边走去。“一条蛇！”罗科索夫斯基心里想，“但獠牙露在外头，总比藏起来好！坦诚总不令人讨厌。”

他们把马拴在林边，拿着枪走进了树林。宽阔、柔和的树荫从四面把他们笼罩起来。他们在林子里狩猎了一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越往里走，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烂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就越浓，恶浊沉闷，使人昏昏欲睡。什捷缅科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吸起来，还给罗科索夫斯基也点了一根。朱可夫抱怨说，烟味儿把猎物都熏走了。

 

“您为什么不肯承认，今天是咱们运气不好呢？”

 

他们都笑起来，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什捷缅科和朱可夫开始谈话，罗科索夫斯基只是沉默地听着。什捷缅科的记忆力非常好，他不需要纸面材料，而是开始口头向朱可夫汇报他昨天晚上加班加点计算出的可调度装备，包括还未亮相的新型号重型坦克，并估算到时应该能够安排出一个超过两千人的方阵，还说总参部会联合外交部一起尽力同盟国争取，由朱可夫来担任联合阅兵首长。朱可夫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正事聊完了，他们起身往回走着，又开始闲谈起来。林中，云雀在歌唱着，鹌鹑也在鸣叫，温暖的微风吹拂着草叶，颠动着花枝，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闪闪发光的翠绿。罗科索夫斯基听见什捷缅科的声音说：

 

“……就像咱们的歌曲里唱的，就是那些古老的民歌，总是唱到爱情的法术，多么荒诞又迷人！您喜欢民歌吗？”

 

“当然喜欢。”他听见朱可夫回答。

 

他们走到林子边，又骑上马往回跑。马蹄蹚起团团的灰尘，什捷缅科用脚后跟的马刺不停地踢着马肚子，一边威风凛凛地抖着身子，一边唱起一支酸溜溜的哥萨克民歌：

 

“青青的雁来红，开得再盛些！

你，黑眉毛的姑娘，靠得再近些！”

 

罗科索夫斯基身下的马忽然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鼻，他也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颤抖了一下。他头脑里一切都乱了，神经像弦一样绷紧了。“啊，原来是这样！”他心想，“什捷缅科什么都知道了！但我也不赖……安东诺夫不是瞎了眼睛，而是叫蛇给缠住了。”

 

他们在大路上和急疯了的警卫们回合，什捷缅科要直接乘车回部里去。临走前，他找人借了毛刷和梳子来，先是用力刷了刷身上和靴子上干了的泥浆，又态度庄重地对着车窗理了理头发。

 

“不能这么风尘仆仆地回去，”他解释说，“安东诺夫同志看见了，要指责我的。啊，我的手上还有股皮子味儿……不过这他倒是不会介意。”

 

他们友好地握了握手，便分开了。不过，罗科索夫斯基也并没有很多机会能和朱可夫独处。接下来的时间里，朱可夫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后就乘飞机到柏林去了。

 

半个月后，罗科索夫斯基和一直驻扎在柏林的马利宁通了电话。马利宁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有些事儿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有很多不好听的话。”

 

“发生什么了？”

 

“有很多关于朱可夫同志的不好传言，他似乎被享乐迷昏了头脑——整日和英国人美国人开宴会，和一些女人厮混在一起……还有那些有关战利品的流言，我都不想讲了。”

 

罗科索夫斯基攥着听筒的指头紧了紧，若无其事地说：“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哎呀，我的元帅同志，柏林这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啦，莫斯科迟早会听到的。斯大林同志知道了不发火儿才怪呢！我就是给您提个醒儿……您什么时候来柏林？”

 

“还要再过些日子。”

 

“好吧，”马利宁叹了口气，“我希望您能早点来……一个人真要顶不住啦。”

 

又过了一周，罗科索夫斯基才和索科洛夫斯基一起动身前往柏林。至于安东诺夫，则是几天后再同斯大林一起直接飞往波茨坦，会议后再直飞莫斯科——总参谋部现在几乎一刻也离不开他。

 

索科洛夫斯基是个极好的旅伴，他长相白净漂亮，人又风趣聪明，文质彬彬，很会察言观色，谈吐举止都令人舒服。他始终以这样的法则约束自己的言谈：不能说的全不说，能说的也不全说，有时这会显得他有些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罗科索夫斯基心情不虞，从上飞机开始就没再开口，似乎就这么要一路沉默到柏林。索科洛夫斯基却偏不吃他这套，打定了主意要和他攀谈，开口道：

 

 “您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索科洛夫斯基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想：“他的眼睛的确好看，人也卓尔不群。”

 

罗科索夫斯基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从沉思中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没有什么。您不必介意……您有话和我说？”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我只是百思不解，我们怎么迟至今日才能单独谈话？……波茨坦的会议您去参加吗？”

 

“据我所知不去。”

 

索科洛夫斯基似乎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他谈天，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终于他还是把身子凑近了一些，像怕叫别人听见似地用气声说：“如此说来——您可以老实告诉我——您既没有听到消息，也不在乎被军事代表团排除在外啦。”

 

罗科索夫斯基耸了耸肩：“我弄不懂政治，也不愿意参与。”

 

“您别害怕，我不搞政治，不过谁也不能禁止人家思考问题呀。思考，对人没有害处……就是说，多学习学习……我怎么和您说好呢，我是个古怪的斯拉夫人……”

 

这句话却在不经意间激起了罗科索夫斯基的不快，他涨红了脸，拖长声音打断他的话：“您扯到哪去啦！我也是斯拉夫人呀，等着瞧吧……”

 

索科洛夫斯基颇为稳健且风雅地一笑，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罗科索夫斯基的脸：“不，那不一样……我不想说，但是不一样。您比我能干……我也不是个斯拉夫主义者。不必再多说了，我只说一点，别再说什么斯拉夫人的话了，我们唱歌的调子不同……好了，现在谈正经事吧。”

 

平时遇上这样的争论，罗科索夫斯基总是宁愿一声不吭也不肯出言伤人的，可他却不由自主地不耐烦地继续说下去，尽管很快就将不耐烦的情绪克制住了：“瓦西里·丹尼洛维奇，可我老觉得：我们唱的总是一个调。”

“是啊，我们唱的是一个调：怎么能把仗打赢？自古以来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先是鞑靼人，再是蒙古人，然后是日耳曼人！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全是空话，”罗科索夫斯基嘟哝道。

 

“您说什么？”

 

“您怎么又来老调重弹啦！”

 

索科洛夫斯基把修长苍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伸长双臂舒展了一下，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温和而亲切地说：“就算重弹老调又有什么不可？我就是想问问您：您觉得这个世界上是有一成不变的真理的吗？要我说，世界上就没有真理，就是说，这个字眼是有的，但真理本身却是不存在的。”

 

罗科索夫斯基完全糊涂了，他瞪大了眼睛，悻悻然地反驳道：“若没有真理，又何必活在世上呢？”

 

“您可不可以把您的钢笔借给我？”

 

罗科索夫斯基一时没有弄懂对方向他借什么，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问道：“您要钢笔做什么？”

 

“我要把您这句话记下来，怕忘了。”

 

罗科索夫斯基却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露齿一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扔给他，又拿出烟盒点烟，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机舱里一时间烟气浓郁好似轻纱笼罩，倒叫索科洛夫斯基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们默然不语地望了一会儿舷窗外的天色，罗科索夫斯基转过身来。

 

“您知道吗，胜利之后我总是想起在我还在军校的时代：一样的快乐，一样的伙伴……”

 

“我们都经历过那样的时光。”

 

“我那时在列宁格勒生活了将近一年，还有朱可夫、巴格拉米扬、科涅夫、叶廖缅科……有些人我记不清了。”

 

“请讲点儿您的学校生活给我听？”索科洛夫斯基知道他想说，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话道。

 

罗科索夫斯基开始讲他们的军校生活。讲得不太成功，平淡无奇。他不善于讲笑话，总体上在谈论军事教育和科学的意义。索科洛夫斯基全神贯注地听着，用他女人一样白皙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还不时为罗科索夫斯基也点上一根。罗科索夫斯基的思潮汹涌，这番即兴的倾诉绝非什么卖弄，而是不吐不快，他聚精会神的平静语调增强了他语言的魅力，让索科洛夫斯基的心弦也随之隐隐鸣响。等到谈话结束时，罗科索夫斯基不由自主腼腆地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

 

“您是个演说家，”索科洛夫斯基像唱歌一样轻声说，又敬了他一支烟，并再次表示和他相知恨晚。他们开始热络地聊起天，之前两人之间那股古怪的紧张气氛消失了，仿佛两个老友一般。索科洛夫斯基善于说话，但并不喜欢说话，一旦开口往往咄咄逼人。但不论任何人，只要一开始没有被他的声势吓到，都会信赖地向他袒露心曲，因为他不但乐于听别人讲，而且还鼓励别人畅所欲言。他讲话时条理分明，慢条斯理，表明他知识丰富，博览群书。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这问那，问他到柏林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讲起自己的事，甚至包括一些无伤大雅的抱怨。罗科索夫斯基兴致勃勃地细听他的谈吐，然而——真是奇怪，不管瓦西里·丹尼洛维奇谈到什么，他自己的身影却不知怎的渐渐模糊了，消失了，仿佛这些事从头到尾都和他无关似的。

 

“……您是一个友善的人，想必有些同僚不会理解您。他们信奉拳头，您知道扎哈罗夫同志被科涅夫揍破了相这事？”

 

“我知道，”罗科索夫斯基真诚地说，“但我认为，科涅夫同志这样严格治军，想必对自己的要求只会更高吧。当然，您为他当了一年的参谋长，想必了解得更多。”

 

“他对自己严格，也只是为了有权揍别人，”索科洛夫斯基笑了起来，“这就叫拖人……就像老话说的，拖人下水。您的朋友之中也有急脾气，但绝不是装腔作势、目空一切，是不是？马利宁同志，您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他是个可爱的人，何况您还救过他的命……”

 

“他非常讨人喜欢，”罗科索夫斯基指出，“他后来也救了我啦，不然我早就躺在雪地里不动啦，哪还能在这里和您谈话？”

 

“至于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他完全像个孩子，我是说某些方面。他很粗鲁，但无伤大雅。如果我是个女人，我只爱这样的男人。”

 

“这话从何说起呢？”

 

“那还用问。他那样的人至少是直白的，而直白是装不出的。”

 

他们一起笑起来，索科洛夫斯基接着说：“生活里自私自利的成分太多，虚荣心也太多，而真诚却微乎其微。每个人都想标新立异，做个梅菲斯特。朱可夫同志有巨大的军事智慧，这毋庸置疑，但他最可贵的是：几乎从不在人后打卑鄙的小算盘。”

 

到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们几乎成了挚友，看起来亲如兄弟，互相以“你”称呼，叫前来接机的马利宁大呼惊奇。三个人亲亲热热地互相拥抱、亲吻之后，便一起乘车往位于柏林东部的苏军驻地卡尔斯霍斯特庄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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