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奈因】Yet Spring Will Find Its Way
全文3.8w字
「但春天终会来临。」
0.
“总之那棵树应该只能挖走了……很可惜吧?我们念小学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每年都开那么漂亮的花。虽然市政的人说会补上一样的树,但对我来说那棵树还是不一样啦!”
电话那头,网文韵子在说着自家食堂门口的一棵樱花树——曾经正对着店铺招牌,有着倾斜的、鹿角样的独特树形。它已近两年没有萌发了,又在九月的台风中被拦腰折断。
“其实去年就该被移走了,但是我跟爸爸想办法去游说了一下,说再等一年看看它没准会活过来。但是它现在都这样折断了,肯定只能铲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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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3.8w字
「但春天终会来临。」
0.
“总之那棵树应该只能挖走了……很可惜吧?我们念小学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每年都开那么漂亮的花。虽然市政的人说会补上一样的树,但对我来说那棵树还是不一样啦!”
电话那头,网文韵子在说着自家食堂门口的一棵樱花树——曾经正对着店铺招牌,有着倾斜的、鹿角样的独特树形。它已近两年没有萌发了,又在九月的台风中被拦腰折断。
“其实去年就该被移走了,但是我跟爸爸想办法去游说了一下,说再等一年看看它没准会活过来。但是它现在都这样折断了,肯定只能铲走了啊……”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有一次蹲在那个树干底下系鞋带,结果樱花落得满头都是,被雪姐当成戴了粉色的假发?”
“喂伊奈帆你都没在听我讲话吧?”
“施工队的人说下周会连根刨掉,然后留下一个坑,让坑里的土晒上一个冬天,等明年再补上新的苗。”
“哎?可是新的树就是不一样啊!新栽的树肯定笔直得跟尺一样,不会像原来那棵歪着脖子给人挡光了。虽然不是我们家的私有物,但是在我心里那就是我们家的看板树啊……我有本国文课本里还夹着十年前的花瓣呢……第一次感觉,原来行道树也会像猫狗一样,悄悄活过十几年就离开啊……要是有什么奇迹还能让它活过来就好了……”
界塚伊奈帆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他摘掉在今天的气温里变得不合时宜的围巾,晃动脖子,抖松后颈里冒着热气的头发。
时节正值初冬,地表从夏秋季的暖阳里汲取的热量尚未完全释放,气温在冷空气袭来的间歇里有所回升,一改前几日的寒冷,就像三月的阳春一样宜人。街头好些树梢甚至长出了幼嫩的叶芽,连草皮都生出了新绿,就像一场真正的春天。
深色头发的男孩用他一贯看不透情绪的眼睛注视那些天真的新叶,望见它们注定被凛冬摧折的未来。
“斯雷因最近在你那边打工的情况怎么样?”
“嗯?斯雷因?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兴趣回话了,又是在问那孩子啊……他在店里的时候……嗯……虽然一直都很安静,好像也……说不上特别有精神,但我没觉得他有表现出需要担心的样子啊?伊奈帆你是不是操心过头了?”
韵子的声音里带些迟疑,伊奈帆用指头揉开自己锁起的眉间,心中的忧虑并没有就此打消。
“他最近话又变少了,在店里发生过什么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他的活几乎都在后厨,不太需要跟人打照面。干活很认真,从来没抱怨过工作时长,真的帮了很大的忙,连爸爸都很喜欢他!做事又细致又耐心的,待人也特别礼貌,学东西很快,但是一点傲气都没有,感觉……我感觉他不像那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的人……”
韵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夸奖的话,让伊奈帆几乎想要微笑。但有股抹不去的担忧还是爬上来,悄无声息地擦掉那点暖意,他有所犹豫,斟酌了一些时间才开口。
“我担心他伤害自己。”
“啊!”
韵子尖叫了一声,又连忙克制住自己,通常她发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时都会这样反应。她几乎已经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伊奈帆转为困惑的眼神。
“他以前这么做过吗?”
“在监禁设施里,第一年的时候。但平静下来之后就没再这么做了。”
“啊,所以那时候你才总是去见他吗?那确实是很需要担心的情况……唔……我不是很懂这些,但是这样说的话,其实有危险也是挺多年前的事了吧?他现在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了,身体也变好了,没道理再这样做了吧?”
伊奈帆陷在思考中很久没有回话,还是韵子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要是实在担心的话,我们都会多陪他讲讲话的,妮娜也说觉得他是个很好的孩子。雪姐不是也很喜欢他吗?莱艾……虽然她还是不喜欢火星来的人,但是她也没有对斯雷因说过不好的话……可能男孩子会更容易跟他说上话一点?我跟卡姆也说一下好了……”
“嗯,麻烦你了。”
伊奈帆简短地回答,电话那头的韵子发出一阵很轻的笑声。
“伊奈帆你真的很重视那个孩子啊!”
嗯。伊奈帆在心里说,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对了伊奈帆!周五晚上的时候,我想给那棵樱树办一个告别仪式,你下了班以后也过来吧?”
“周五晚上我要……”
“下班时间以后的工作不能推掉吗?斯雷因已经答应留下来帮忙了,你不来的话他会困扰的吧?”
“那我六点以后到。”
伊奈帆听到韵子又在电话那头笑他了。
1.
斯雷因.特洛耶特的平静是一种时常让界塚伊奈帆感到痛苦的东西。斯雷因的愤怒、泪水乃至自我封闭他都尚可忍受,但每当看到那个银金色头发的男孩表现出一种无所凭依的平静时,胸口总是抽痛,总有一种近乎失重的感觉从脚底漫上来,直没过头顶。那种痛苦不同于中弹时具体的感受,甚至用痛苦这个词来形容都不准确,那更像一种比梦魇或是预感都更为缥缈也更缺乏意义的东西,如同身处一个明知会醒的梦境,你不知道周身的一切会在何时阒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而你又清醒地知道,即使这一切发生,生活并不会真正天翻地覆,一切都只会安然继续。
从斯雷因在监禁设施中第一次表达对他的关心,双方的对话变得可以流淌,至今,斯雷因都是如此平静。距离他上一次自残的尝试已经过去多年,他顺从地接受伊奈帆给予的一切,不再试图从命运中逃跑,永远在棋盘上安静地与他对弈。他会微笑,会对话,会坦诚吐露自己,会给予伊奈帆想要的所有答案。一切似乎都在稳步变好,但依然有什么致命的不足,伊奈帆想,即便他向来不认为自己善于洞察人心。
啊,就像那些被绑上诊台的动物,意识到自己绝无逃离的可能后放弃了一切挣扎,变得配合又乖顺。
在监禁设施中度过平静的三年——在感官上很长,理论上又实在太短,短到无法填平任何悔恨,也赎不回犯下的罪——斯雷因被允许离开,只是依然需要接受定期监视。出于方便监管的理由,伊奈帆邀请他住到自己家里,虽然在这种缺乏选择的情况下,邀请这个词似乎并不完全适配。
“户籍上登记的名字是斯雷因.福格尔,V-o-g-e-l,只是为了方便。但是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斯雷因.特洛耶特。”
“为什么?”银金色头发的男孩轻声问。
“对你的惩罚是让你背负你的过去,而不是抹掉你的过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伊奈帆认真地望向他。抱着负罪感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终身监禁,他想。
“但是你原来的姓名在社会上出现还是容易引起问题,稍微改一下更容易蒙混过去,形式上委屈一下吧。”
斯雷因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如果你想彻底改名的话……”
“不,我没有那么想。”斯雷因迅速打断。
“啊,对了。我家里有两个界塚,为了方便区别,你最好直接叫我伊奈帆。”
“……”
斯雷因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为什么释放我?为什么还要考虑我的方便?为什么你想保留我的姓名?只是望进伊奈帆那只看不出感情变化的眼睛,又觉得都无所谓了。他会无条件地接受伊奈帆给予的一切。
而伊奈帆看穿了这一点。
世界即将向斯雷因.特洛耶特重新敞开,界塚伊奈帆却在为斯雷因的平静感到一种不祥的战栗,就好像那只银金色的囚鸟会在呼吸到自由的瞬间化为泡影。
在等待一切手续与流程办理完毕的假期,深色头发的男孩跟着姐姐和友人在晨曦的微光里前往新年参拜,百无聊赖地在一片熟悉的喧嚣里走过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可以带上斯雷因,他想。
「斯雷因……」
这个名字太过频繁地出现在脑海里,以至于他比平时更为沉默,几乎引起大家的不满。坡道转了又转,沿路的松柏在风里簌簌作响。今年没有下雪,树下陈年的松针重叠出富有规则的色块,在干燥的空气里散发出荒野特有的寂寥气息。哪里都没有看到飞鸟,不祥的预感钻入脑海,噬咬着他那只早已不存在的眼球里的神经。他感觉到里衣被汗水轻微濡湿,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白雾消散在空气里,手指却依然感到冰冷。回过神时他已站在神社跟前,几乎忘记了其余所有人的存在,胸膛因恭敬而微微倾斜,哦,他从不如此,他从不信仰神明。他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不自然地颤抖,从口袋里摸出五円的硬币,那硬币几乎在投掷之前从手中滑落,铜制的钱币在阳光里反射一闪即逝的金色光线,叮叮咚咚,有惊无险地落入香资柜里。
一切都只是顺应社会的流程,他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倚赖神明才能实现的愿望。合十双手,低垂视线,假意虔诚,只是为了省去解释,为了不让家人和朋友担忧——本应如此,本应如此——他被自己响彻庭院的拍手声吓了一跳,一个愚蠢的愿望打断理智的言语贯穿脑海,就像那颗曾经穿过眼眶的子弹。
「神啊,请让斯雷因,让斯雷因.特洛耶特留在我身边。」
2.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迅速适应了新的屋檐,一如他过去的每一段人生。
他主动跟伊奈帆学习了烹饪,从最初的会煎糊香肠快速成长到能做出完美适配伊奈帆和雪姐口味的饭菜。
他成了这个家里每天最早起床的人,日日准时地为每个人做好早餐。
“你其实不用做这些的。”伊奈帆这么告诉过他。
“我在收容设施里习惯早起了,正好可以有点事做而已。”
斯雷因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只是做个早餐而已,这对他而言确实不算什么负担。伊奈帆盯着他平静的侧脸,再一次感到那种没来由的,如同失重的不安。
“斯雷因这样好像奈君的新娘一样哦~”界塚雪半是真心地感慨,揉乱斯雷因的头发,就像对待另一个弟弟。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原本正在一丝不苟地清理灶台,听到这样的评价短暂地停下手,近似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他也太可怜了。”他说。
伊奈帆并不介意姐姐的玩笑,不知为何,斯雷因苦笑的样子却让他胸口抽搐了一下。
“怎么~这样说话~”界塚雪愠恼地阻止他继续说贬低自己的话,用力扯斯雷因的脸颊,“任何能和斯雷因结婚的人都会幸福的!”
浅色头发的男孩竭尽全力也没能从雪的魔爪中挣脱,痛得眼角噙了泪珠,用绵软的语调不住求饶。伊奈帆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们,胸口那片近乎痛感的涟漪很久都无法平息。
斯雷因想要有份工作,但他的身份并不适合高频率地抛头露面。慎重考量后伊奈帆介绍她到韵子家的食堂帮忙,在后厨做学徒工,薪资不高,但也足以担负他自己的生活。
在跟界塚伊奈帆亲近的人们所组成的这个小圈子里,每个人都对伊奈帆的这个传闻中的朋友好奇已久——即便大家都与他素未谋面。每个人都早早地、切实地感受到他在伊奈帆的生活中占据了不可动摇的一席之地。
斯雷因身处监禁设施的那些年,伊奈帆每周都风雨无阻地前去探望。
起初大家觉得那就像一个缠绕在伊奈帆身上的,一直未被驱散的战争阴影。所有人都暗自祈祷伊奈帆能早日摆脱他。
但是某个初夏,一个梅雨结束的晴朗天里,从监禁设施回来的伊奈帆带着很难让人忽略的,显而易见的放松神色,就像阴雨天里落下云层的一束暖光。
世界并未发生变化,但绝对有什么改变发生在了界塚伊奈帆的身上。他依旧保持着过去的频率前往探视,只是更愉悦,时常带着精心挑选的书和便当。即便他的情绪依然绝少外露,但对于熟识伊奈帆的人来说,就算再怎么近视也能看出他心中的那份雀跃。
“看起来你们变成朋友了?”雪这样问过他。
“嗯?”伊奈帆干净利落地将锅中的厚蛋烧卷完最后一圈,熄灭灶火,从忙碌中抬起头,露出少有的困惑神色。
“在说那个设施里的,你经常去探望的孩子。”
“啊,斯雷因。”他用了然的语气说,就像他需要姐姐记住那个对他而言重要的名字。
“对,是在说他。”雪的语气中并无不快,只是带些家人特有的那种亲昵的好奇,“你给他带过韵子家的饭了吧?现在还自己做便当给他。”
“嗯。设施里提供的食物比较单一,我想让他能吃点不同的东西。”
“就是在说这个,你对他好亲昵啊!”
“有吗?”伊奈帆诧异地回望了一眼姐姐,对上一个带些揶揄的笑容。
“平时的话,你会说进食就是为了维持生命那种话吧?”
“我从来没有那种观念。富有变化的食物能让心情愉悦,有助于精神的健康。”
伊奈帆回答得一板一眼,姐姐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让他品出些许不妙的味道。
“奈君啊~真希望你知道自己在给他做饭的时候,带着一副多温柔的表情!”
“是这样的吗?”伊奈帆轻微簇起眉头,“但我在做的是三人份的饭,斯雷因的,雪姐你的,还有我自己的。”
他回过头继续手上的活,仔细将厚蛋烧转移到铺好保鲜膜的案板上,用刀切成整齐的样子,依次分装进三个并排摆好的饭盒里。
“啊——”雪发出一声拖长的哀鸣,投去埋怨的眼神,“干嘛要否认呢?我又不是在责怪你什么!”
“你指什么?”
“我指——你们相处得很不错,不是吗?和他有很多话题?和他呆在一起你总是很开心?”
“嘛啊,算是比较愉快。为什么要问这个?”
“弟弟交到了那么要好的朋友,我自然会替你开心啊!”
“……和他下棋还是很有趣的。”
姐姐会意地笑起来,孩子气地在桌子底下晃动小腿。
“是嘛,真好啊~”
类似这样的揶揄伊奈帆从很多人嘴里都听到过,在斯雷因离开监禁设施后听到了更多,比起冒犯更多感到的是不解,以至于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对斯雷因的那种热衷是否真的有些不同寻常,可惜他的思考很快就被突发事件打断——斯雷因在开始工作的一周后被店里的小孩传染了水痘。
“呜哇,那家伙是小孩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大的人得水痘。”韵子听说之后发出感慨。
“他小时候就去了火星,一直呆在那里,之后被关在监禁设施里也几乎接触不到外界,估计对地球上的很多病原体都没有抵抗力。”
伊奈帆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铺直叙。他听到斯雷因的房间里有些响动,边听着电话边推开门。
“已经起来了吗?工作那边已经帮你请假了。”
“啊,斯雷因!早点好起来!”韵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说,试图让被祝福的病患能够听到,可惜在没开免提的情况下只伤害了伊奈帆的耳膜。
房间里,浅色头发的男孩方才起来拉开窗帘,突然直射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继而被突然开门进来的界塚伊奈帆吓了一跳。他很快镇定下来,在窗边让开一个身位。男孩似乎还在发烧,颊边因热度透着些病态的绯红,额上覆着一层细小的水珠,被暖光照亮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一条细弱蜿蜒的的静脉在颌下若隐若现。
“啊,谢谢,我真是添了很多麻烦。”他的声音疲惫又沙哑,这让伊奈帆升起担忧的神色。
“韵子说让你早点康复。”
韵子似乎还想亲自嘱咐些什么,但是伊奈帆已经挂掉了电话。
“起来没问题吗?你看起来还没退烧,最好还是继续躺着。”
伊奈帆的手掌在说话间已经探向斯雷因的额头,银金色头发的男孩下意识后仰了一下,立刻预见到无法躲开,只好认命地主动凑回去,用头顶住伊奈帆的掌心。他已经习惯了眼前这个人在某些事上的强势。
“还在烧。”伊奈帆已经下了结论,“但比昨晚好多了,我去拿体温计。你最好再去躺着。”
他迅速扫视了一遍斯雷因裸露在外的双臂,幸好,昨晚还在那里的皮疹现在几乎都已消失不见。
“水疱和疹块都已经褪掉了?”
“手脚上几乎没有了,身上的还有一些。”
伊奈帆没有任何迟疑就做出了试图去掀斯雷因睡衣下摆的动作,被躲开了,这次斯雷因躲得很坚决,抬起手腕挡在他们之间。
“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我想起来活动一下,我没有那么难受,而且躺着也睡不着。”他说。
伊奈帆停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他的这段话和他的举止,两个人短暂地僵持。伊奈帆将视线望进他人眼睛的时候常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即便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将视线转开——那通常意味着让步——伸手去推开那扇斯雷因本来打算开启的窗户,和煦的微风吹入室内,拂动窗帘和两人的头发。
“就算觉得痒也不可以用手去挠。”他回过头来淡淡地叮嘱。
“我知道,你已经告诉过我很多遍了。我一直都好好遵守了。”
“做得很好。”
这句表扬终于让斯雷因流露些许不悦,似乎想说什么失礼的话又忍耐了下来。
“别出汗,也别让自己疲惫。你想吃点什么?”伊奈帆的关心追逐而来,一如斯雷因的预料。
“我不饿。”
“那就喝点粥,然后吃药。”
界塚伊奈帆的关心是一种让人无处躲藏的东西,就像那些已被验证的物理定律一样一定会出现,无论你是否需要。并且他总是对的。斯雷因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抵抗,任凭伊奈帆离开他的房间去为他拿来他并不想要的那些东西,生命、健康以及别的种种其他。
斯雷因在初获自由的半年里频繁地生病,几乎每隔一个月都会被新的流行病击倒。多数时候病症并不严重,但患传染病期间不适合从事食品相关的工作,这导致他在网文家的打工生涯时时中断,即便韵子很多次安慰他不要放在心上,斯雷因依然心存芥蒂。
斯雷因在某个早晨一如既往地为伊奈帆和雪摆好早饭,深色头发的男孩在抽开凳子落座时注意到他正不自然地揉着左脸。
“牙疼吗?”说话间他已经离开椅子,倾过身去,扯开斯雷因捂在颊上的那只手掌,后者僵硬了一下,没有抵抗,“左脸有点肿起来了。”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下颌在咬合的时候有酸痛的感觉。”
“这里吗?到这里为止?”伊奈帆用拇指贴着斯雷因的颚骨划过,确认他不适的范围,“张开嘴我看一下。”
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惯不怪。她对斯雷因的窘迫感到抱歉,却没有阻止弟弟。
“可能是流行性腮腺炎。”伊奈帆语调平淡地说,“附近的几所学校最近都发了疫情通知。”
“那不是小孩子才会得的病吗?”雪终于感到诧异。伊奈帆重新落座,斯雷因松了口气似的坐回自己的位置里。
“雪姐你正常上班,我等会儿陪斯雷因去医院做一下确诊。”
“啊,好……”雪显然感到迟疑,但依然没有否定弟弟。
“只是下颌有一点点酸而已,没有必要,而且我可以自己去医院。”斯雷因对这个决定感到不满,他不想为这么轻微的不适劳师动众。
“成人腮腺炎不多见,医院可能会找你做些流行病学方面的调查。”伊奈帆回答得很公事公办,仿佛没有夹杂任何私人情绪。
“那我也可以自己……”
“嗯。”伊奈帆直率地认可了他的独立能力,态度温和地驳回这个选项,“我开车送你来回会更省力一点,劳累可能会导致病症恶化。”
“腮腺炎不是那么严重的病吧?奈君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他上礼拜流感刚好,有合并感染的风险,总之小心一点为好。”
话已至此,没有人能改变界塚伊奈帆决定的事。
好在到医院确诊的流程不算麻烦,斯雷因在午饭之前就被送回家里。中午两个人一起吃了便利店买回来的盒饭,伊奈帆把自己那盒中的蔬菜拨给斯雷因一些,确保他摄入足够的维生素。确认他没有更多不适,伊奈帆独自回了研究所。
傍晚时斯雷因被门铃的声音打断阅读,惊觉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夕照穿过窗户,房间里充斥着一片温暖的橙色。伊奈帆和雪都还没有回来,如果是他们的话不必按响门铃。斯雷因有所犹豫,还是走到门口做了确认,外面站着的是妮娜和卡姆。
斯雷因在门口踯躅,末了还是在戴上口罩后将门打开。
“是……克莱因小姐和,格拉夫特曼先生,对吧?伊奈帆还没回来,虽然想请你们进来喝着茶等他,但是我得了传染病……”
“啊,别担心我们,水痘和腮腺炎都是小时候得过就不会再得的病!”砂金色头发的女孩站在走廊里笑着说,“叫妮娜和卡姆就行!”
“我们本来就是来探望你的,听伊奈帆说你又病倒了,真够呛啊。”高大的金发男孩用宽慰的调子说着,手上提着让斯雷因感到熟悉的盒饭,“伊奈帆跟我们说雪姐今天会在外面留宿,他自己也有事要晚回,让我们从韵子家给你带了饭过来,顺便陪你一会儿。”
“真是太让你们费心了。”斯雷因迟疑着将门敞开,扯掉口罩,为两人拿了可供换上的拖鞋。
妮娜换了鞋就一蹦一跳地跑进室内,两条发辫在她身后轻快地抖动。
“这个点来探望生病的朋友,感觉就像回到了学校的时光一样!”
“你现在也还是大学生吧?”卡姆无情地吐槽。
“大学不一样啦!”
斯雷因还是第一次在没有伊奈帆在场的情况下跟后者的朋友们相处,心中不免惶恐。
“我去给你们泡茶。”
“你拿空杯子过来就好啦!记得把你自己的杯子也拿来,我们带了饮料!”
妮娜从双肩包里掏出来一大瓶汽水,有些得意地冲斯雷因展示,这让后者更不知所措了起来。
“就是这样,别跟我们拘谨。你本来是在家里做什么?”
换完鞋的卡姆也跟进来,熟稔地做了补充。
“我……在房间里面看书。”斯雷因侧身让卡姆能顺利地通过玄关,因为焦虑而无意识地摩挲一侧手肘。
“是我们太自来熟,吓到你了吗?”暖色头发的女孩又从客厅转了回来,歪着头打量斯雷因明显不自然的反应。
“不,你们都对我很亲切。”
“啊,你是在紧张吧?抱歉,可能你对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卡姆连连摆手致歉,“但是对我们来说总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妮娜也这么想吧?”
客厅里的女孩给了响亮的肯定答复。
“哎?”
“伊奈帆经常去见你,对吧?”
“你还没离开那个设施的时候,我们约他出去,他有时候会用「我今天要去见斯雷因」来回绝哦。”
“还有他眼睛的情况,你知道他其实不适合在大雨之类能见度很差的天气下开车吧?每到那种时候他就会来拜托说「你们谁能送我一下?我今天要去见斯雷因。」”
“抱歉……”
妮娜半用力地拍了一把斯雷因的背,打断他道歉的话语。
“不是这样啦!别道歉!伊奈帆很少主动拜托别人帮忙的,他肯依赖我们,我们都很高兴。他看起来真的很期待跟你见面,所以我们也都很想认识你!”
“虽然之前有见到过几次,但都是你在韵子家工作的时间,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说上话,就想着借这次过来探病能跟你好好聊聊。”
“啊,你还没吃饭吧!本来就是来给你送饭的,我们光顾着聊天不让你吃东西,等会儿伊奈帆回来要念我们啦!”
妮娜急急忙忙地替斯雷因拆开便当的包裹,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在这两个嘁嘁喳喳的同龄人面前几乎插不上话,此刻终于放心地微笑起来。
伊奈帆的朋友都是些温暖的人,他很早就有这样的认知。
玄关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斯雷因从锁扣转动的节奏就听出钥匙的主人。
“我回来了。”门开了,伊奈帆的声音如他所料地响起。
“卡姆和妮娜已经来了吗?”
“伊奈帆!欢迎回来!”
“你回来得没有很晚嘛!”
两位访客快乐地应声,斯雷因犹豫了一下,错过了说「欢迎回来」的时机。
“事情比预想中早结束。”深色头发的男孩在进门时脱掉了外套,他走进来,扫了一眼桌面,将外套挂在离自己最近的椅背上。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满,斯雷因无端地想。
“你现在才吃晚饭吗?”他说话的对象是斯雷因。
“嗯,我看书看得忘记时间了。”银金色头发的男孩答得有点迟疑,担心被批评似的。
“喂不要无视我们!”卡姆抗议了一声。
“他在指责我们两个给你带饭带得太晚了啦。”妮娜小声安慰斯雷因,“真是溺爱!”
“不,怎么会……”斯雷因又无措起来。
“伊奈帆你喝可乐吗?把你自己的杯子也拿过来!”
伊奈帆抽开椅子,却没有坐下来。
“我喝斯雷因那杯就行,他不喜欢碳酸饮料。”
“哎?斯雷因你不早说!”
“没这回事,我什么都可以。”
“雪姐放在冰箱里让你自己拿来喝的汽水你一罐都没动过吧?”
伊奈帆在说话间已经去厨房取了新的杯子,从冰箱拿出一瓶所剩无几的麦茶,尽数倒进杯中,将空瓶压扁折叠后丢进垃圾桶。他走回来,安静地把手中的麦茶和斯雷因手边的那杯可乐置换,这才落座。
斯雷因几次想动筷子又犹豫地按下,狐疑地一一对过三个人的视线:“……你们要这样围着看我吃东西吗?好奇怪。”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没吃晚饭啊。”伊奈帆无辜地说。
“那我换个地方吃,你们聊你们的。”斯雷因的话里有故意反呛的味道,这让伊奈帆浮现少许微笑。
“为什么?你在这里吃并不妨碍我们聊天。”
伊奈帆的话还是一贯的不讲道理又无懈可击,斯雷因愈发无所适从,只能硬着头皮宣布“我开动了。”
事实上,还在监视设施的时候伊奈帆就喜欢盯着他吃饭,但斯雷因怎么都没能习惯那直率又缺乏情绪的视线,有种如芒在背又无处可逃的感觉。
而现在最让斯雷因无法忍受的还是,因为伊奈帆的视线一直没从他身上挪开,带着妮娜和卡姆也开始无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啊,好像小学的时候,班里养了小兔子,我们会全都围着它看它吃饭。”妮娜开心地说。
“妮娜。”伊奈帆的声音里有斥责的意味。
“啊,抱歉!我没有说斯雷因是被养着的动物的意思!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围着很好玩,而且斯雷因吃饭的样子很安静很可爱!”
“哈啊?”卡姆发出狐疑的声音。
“伊奈帆也这么觉得吧!”
深色头发的男孩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总之你别在意,继续吃饭就行。要是实在困扰的话我带妮娜和卡姆到房间去。”
“我无所谓,”斯雷因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回答,“但是你们去房间应该会更方便聊天。”
“那怎么行?我们今天本来就是来找斯雷因聊天的啊!”妮娜诧异地说。
“为什么找我?”
“伊奈帆说你因为连着生病出不了门,好像有点低落的样子。”
斯雷因狐疑地望向伊奈帆,意识到后者的用心而露出微笑。
“没有的事,伊奈帆的平板里存了很多书可以看,正好打发时间。”
“伊奈帆的书?”
“对。”
“伊奈帆只有难懂的书吧?难怪你会低落!”
“没这回事……”
“我下次给你带点更劲爆的过来!”
“卡姆,那个驳回。”伊奈帆迅速打断。
“我在说漫画啦!漫画!”
“嘛啊,那个最好也先给我检查过内容。”
“伊奈帆怎么跟妈妈一样!”
妮娜和卡姆一直玩到接近十点才离开,期间四个人还一起玩了UNO。某局中斯雷因的手牌一度只剩两张,随后却被包括命运在内的所有人针对,牌堆不断叠加到一种史诗般可悲的程度,连始终平静的伊奈帆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家里从来没如此热闹过,以至于客人离开时斯雷因几乎感到落寞。
伊奈帆在门口目送朋友们离开,把夜幕关在门外,回过身时仔细打量了一眼身边的斯雷因。
“脸上的肿好像已经消下去一些了。”
“是吗?倒是确实只有不刻意去想都不会察觉到的那种程度的痛了。”斯雷因放松下来,“说不定明天就痊愈了。”
“心情好点了?”
“嗯?啊啊,真的很开心。这么替我着想真是非常感谢。”
伊奈帆微微偏头评估他的这句敬语,似乎有些不满。
因为伊奈帆没有接话,家里突然陷入安静,斯雷因又开始狐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斯雷因你,”深色头发的男孩在沉默后突然开口,语调和他的视线一样平直,“很擅长在和人说话的时候读出别人想要的答案,然后顺着那个答案说出来,是吧?”
斯雷因突然有种被哽住的感觉,家中片刻前还存在的轻松氛围似乎随着喧闹一起消散在门外的夜色里。
“嘛啊,没有在责怪你的意思。比起刻意的说谎,更像是小孩子在被问询的时候为了讨好大人而说出大人想听的答案,那种感觉。”
对斯雷因而言,那样轻飘飘的说法已经近乎一种恶毒的挖苦了。他的视线黯淡下去,垂下头,咬紧了后槽牙。
伊奈帆诧异地抬头望他,捉住他的手肘,就像捂住什么快要裂开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需要你告诉我,我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低着头用冷漠的声线说。他的怒气并不是冲伊奈帆去的。
“你在说什么?”
“我用这种虚伪的方式骗了很多人,让很多人变得不幸,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音量很低,几乎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那不是……”
“不要说不是我的错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他吼叫的声音几乎是痛苦的,“那就是我的错啊!不是被欺骗了或是被谁强迫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那样选择了,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斯雷因久违地大声说话,碰到伊奈帆的视线后难堪地别过头。
“抱歉。”他说,即便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又或许是为一切道歉。
伊奈帆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在思索该怎样组织语言。久到斯雷因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他终于用一贯平静的语调开口。
“社会的运作就像气象系统,某个地区的暴雨可能是十个大气环流共同作用的结果。当你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就像在亚马逊雨林里轻拂一片树叶,后续的所有事件都是百万片树叶相互碰撞的结果,绝对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就算我这么说,你也没打算听进去吧?”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累了,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斯雷因用疲惫不堪的语调说,他兀自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把伊奈帆丢在原地。
深色头发的男孩似乎还想解释些什么,伸出一半的手懊丧地落回身侧。他不带感情地望向窗外,乌云聚集在城市上空,漆黑的天空里没有任何星辰。
梅雨季又要到了。
伊奈帆听到雨点落在建筑物上的声音,起初微弱而零星,渐渐连缀成一片嘈杂的声响。他翻身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刚过四点,天空尚未蒙亮。
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微动静,他从床上坐起,踩上拖鞋,起身走了出去。
斯雷因独自坐在窗台前,没有开灯,凭借窗外照进的微弱灯光看着雨珠从玻璃上滑落的轨迹,似乎看得着迷,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伊奈帆的到来。
有只蜘蛛牵着看不见的细丝从天花板上缓缓降下,夺走了斯雷因的注意力。他安静地看着那微小的节肢动物如机械般精准的动作,缓慢降落在窗前那片稀薄的光亮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能让蜘蛛在伊奈帆的家里结网,伸手轻捻住空气里那根透明的丝线,蜘蛛被凌空提起,惊慌地抖动八条细弱的腿脚。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打开窗,用近乎歉疚的轻柔动作将手伸出窗外,任凭蜘蛛被风吹走。
“你一直都是这么早起来的吗?还是一直没睡?”
斯雷因诧异地回过头,在雨点飘进来之前将窗户重新关好。
“你这么早就醒了吗?”
“我没有睡着。”伊奈帆平静地说。
“你今天还要上班的吧?现在再去补一会儿觉还来得及。”斯雷因的语调变得温和,“我会叫你起来的,早晨想吃什么?”
伊奈帆只是安静地走上前,确认到他依然没有消肿的左脸。
“你才是,睡眠不足的话病就不会好起来。”
对话似乎又陷入僵局,只有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填补沉默。
还是伊奈帆先开了口。
“我晚上本来不是在说你喜欢撒谎的意思。”
斯雷因对这个话题似乎没有太大反应,伊奈帆又继续说下去。
“你一直没有生活在一个寻常的社会环境里,后来又去了火星,一直就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社会化程度比大部分会去学校念书的地球人都要低一些。所以我想说你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得很像小孩子。并不是为了什么不好的目的刻意撒谎,只是你自己对很多事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偏好和答案,索性就迎合别人的期待。”
“还在说这个啊。”斯雷因淡淡地笑了,“我本来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
“听我说完!”伊奈帆罕见地打断他说话。
“很多对我们来说寻常的事你都没有体验过,好的事,不好的事,同龄的朋友也好,水痘也好,腮腺炎也好,你现在都逐一得到了。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所以想让你不要因为自己生病的事焦躁,你不是因为无法适应地球才总是病倒,你是在被地球当作当年走失的那个孩子重新接纳了。”
斯雷因似乎怔住了,隔了很久才笑起来,这次看来是真心的。
“真是歪理啊。”
伊奈帆随着他的笑容放下心来,跟着扬起微笑。
“这段话,对我来说很有用。我好好会记住的。”斯雷因轻声说。
“好像和《美丽新世界》结尾那里,主人公说过的话有一点像?他说他想要回包括梅毒在内的所有东西的那段。”
“啊,你读过了?”伊奈帆轻笑起来。
“你划了高亮对吧?那段话。”
“我存在那个平板里的书,你似乎看了不少啊。”
“打发时间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而且书里经常看到你读过的痕迹,看到你的书签和高亮,有跟当时正在读那本书的你对话的感觉,很奇妙。”
伊奈帆只是不置可否地望他。
“你还不去补觉吗?白天工作会够呛吧?”
“已经睡不着了。”
斯雷因露出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离开窗台,从墙上取下围裙。
“那么就吃早饭吧,想点吃什么?”
“炒蛋。”
伊奈帆走开几步去按亮厨房和餐厅的顶灯,纯白的灯光用华尔兹的节奏闪烁了几下,然后才安定地展开。他抽开椅子期待地坐下来,快乐地望着厨房里那个背过手系好围裙,忙碌起来的背影。
“其实偶尔可以让我来做早饭的,我还挺喜欢做饭的。我们轮流来也可以,要不要明天开始换成轮班制?”
“还是交给我吧,我没有多少能为你做的事,还有雪姐。”
“嘛啊,要是能让你安心的话。”伊奈帆用一只手撑着脸,语调平淡,“但是你打工的时候午饭和晚饭都在韵子家吃,很久都没让你吃过我做的饭了。”
“前段时间,流感的时候就是你回来做晚饭的吧?”
“那个是端到你房间里的,我想跟你一起吃饭。”
斯雷因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答话。
鸡蛋在碗沿磕出轻响,之后是筷子搅散鸡蛋打在容器上的连串声音。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天光,雨依然没有停止,有鸟儿飞快地跳过窗台,留下一阵扑翅的声响。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抬头望向空落落的窗台,有短暂的出神。
“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会下很久吧,差不多是梅雨季节了。”
“这就是梅雨季啊……”
“和你想象中的不同吗?”
燃气灶被扭开时发出一串咔哒咔哒的响动,蓝色的火焰迟疑了一些时间才窜上来,发出呼吸般的声响。
“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这让我感到害怕。”他用极轻的,叹息般的声音说。
“别怕。”伊奈帆说。
“好陌生的词啊,从来没有人这样安慰过我。”
蛋液在锅中缓慢成型,斯雷因用铲子轻轻将其捣碎。
“等病好了,我想开始夜跑。”他突然说。
“嗯?”
“想开始锻炼。体质变好的话就不会总是生病,也就不用总给网文家添麻烦。”
“可以是可以,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雨天哦,你可千万别淋雨……”伊奈帆依旧在桌上用一手撑着脸颊,似乎想到了对策而改口,“我今天去给你买雨衣和雨鞋吧。”
“有喜欢的样式或者颜色吗?”
“随便,都可以。”
“那我就按自己的喜好给你挑了。”
“嗯。”
“但是打雷的时候不可以出去哦。”
“那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锻炼是很好,你也再多吃点东西吧?你上次测的BMI还是偏低对吧?”
“……”
“麦茶,我晚上买回来。”
3.
这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酷热,连树荫里的绣球花叶都变得焦枯卷曲。
网文食堂的食材供货商所在的母公司似乎进行了整顿重组,不再继续经营食材批发的业务,韵子的父亲需要去找新的供应商,食堂短暂歇业,斯雷因又变得空闲下来。
伊奈帆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尚未落下。斯雷因的拖鞋整齐摆在玄关,室内一片安静。他换了衣服,坐在客厅里短暂等待,在手机上询问斯雷因去向。对面发来一个定位,是斯雷因时常夜跑的公园。
他不紧不慢赶到的时候,看到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正坐在公园里漆面开裂的老旧长凳上,夕照穿过树荫在他身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点。空气依旧炎热,汗珠从他的颈上滑落,浸湿的衣襟粘连在皮肤上,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斯雷因安静地坐着,双手垂在膝盖间,注视着某棵山毛榉下深色的灌木丛。那里有似乎是雏鸟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凄哀长鸣。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阴影中张大了橘色短喙的黑鸟,扑扇着羽毛蓬松的翅膀却无法离开地面。
伊奈帆在斯雷因边上坐下来,微微偏头思考现状。
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一只拥有强健羽翼的黑鸟从天空里落下,就像一块黑夜的碎片。它在地面上跳跃了几下才找到雏鸟的位置,将嘴里衔着的大概是昆虫的食物塞进雏鸟口中。片刻前还拼命叫喊的鸟儿伸长了脖颈用力吞咽,很快安静下来。飞来的成鸟抖抖翅膀,迅疾地飞上树梢,消失在树冠茂密的叶丛里。被留下的雏鸟蹲在灌木丛里,收拢翅膀,安静地张着湿润发亮的眼睛,不再鸣叫。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看起来松了口气,放松下肩膀。
“跑步的时候看到它掉下来了,在想该怎么办。幸好它的父母还会来找它。”
“真温柔啊,斯雷因。”伊奈帆盯着他露出微笑。
“这个季节,是刚出巢的乌鸫吧。还没有学会飞,只能在草丛里跳跃。但亲鸟还是会来喂养它。”他轻松地说。
斯雷因似乎还有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伊奈帆继续坐在他身旁。
“说起来,我小学的时候,也有一次看到落巢的雏鸟。”深色头发的男孩说,“比这只还要小一些。”
斯雷因转过头认真地听他讲话。
“我很少有想要的东西,但是当时真的非常想要养那只鸟。”
“后来呢?”
“雪姐说它的父母肯定还在找它。她陪我坐在草丛里,说要是等到太阳落山都没有亲鸟出现才可以拿回去养。我真的很想养它,所以一直在心里盼望亲鸟不要出现。一直等到也是像现在这样的黄昏,它的父母来了。我当时有种特别失落的感觉。”
他自嘲地笑了。
“幸好我没有得逞,以我当时的知识和能力,应该很难养活一只鸟吧。”
“真意外啊,你居然会有这么执着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斯雷因说。
伊奈帆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没有回答。
斯雷因似乎察觉到什么,为难地别开脸。
雪在他们离开的时间短暂回来过,取走了一些日用品,在冰箱上留了便签告知他们自己今晚在外留宿。
斯雷因先去浴室冲了凉,换上居家的衣服。伊奈帆久违地做了晚饭,菜式并不复杂,但营养全面,是他一贯的风格。
“雪姐最近好像经常不回家?”
“不用管她。”伊奈帆平淡地说。
斯雷因看起来有点犹豫,又觉得轮不到自己介入界塚姐弟的相处模式。
晚餐后伊奈帆非常自然地收拾碗筷到厨房濯洗。夏夜抚灭了窗外残阳最后一丝温顺的光亮,街道的阴影里有铃虫鸣叫不停。空调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将酷热隔绝在外面的世界。
斯雷因依然坐在原位,低着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他花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开口。
“我……很不擅长做正确的事,每一个用善意对待我的人都因为我的选择遭受了不幸。”
厨房的伊奈帆停下手中动作,侧过脸评估他的话和表情。
“我……”他几乎说不下去,咬紧了牙关几次吸气,强迫自己下定决心,“我不想给你错觉,所以抱歉。我应该更直白地拒绝的,我一直很不擅长处理这种事。”
伊奈帆迟疑了很久,轻微蹙起眉头。
“在说我爱你的事?”
斯雷因像被狠狠戳中痛处似的瑟缩了一下,握成拳的双手紧紧放在膝盖上,垂着头,没有否认。
“你讲话太跳跃了,而且有点抽象,我有时候要花一点时间才能理解你在指什么。”
伊奈帆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平静。
“还有,你的声音好像快哭了哦。”
深色头发的男孩轻轻将洗了一半的盘子放回水槽里,在水龙头下冲掉手上的泡沫,用围裙把手擦干,抬起手腕抹掉额角溅到的水滴。
“因为你很擅长读别人的情绪……所以我猜到你可能看出来了。”他转过身,不知为何抬头去注视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片刻后才把视线投过来,平静得一如既往。
“没有正式地告知你,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意识到的,而且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伊奈帆停了一下,比平时讲话的停顿更长一些。“但确实没有想到会被拒绝,比想象中还要受打击。”
他再度短暂沉默,似乎想起些什么。
“所以才不让我碰衣服底下的皮肤?之前以为是羞耻之类的原因。”
“……羞耻,还有喜欢上谁之类的,这种情绪对现在的我来说……太过奢侈了。”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叹了口气,依然低着头,任凭垂落的头发挡住表情。
“斯雷因,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伊奈帆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桌旁,在他对面重新坐下来。
“不喜欢?”他将手肘支在桌面上,语调依然是温和的。
“不是不喜欢,是没有办法喜欢。”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嗫嚅着说,他的声音每次低下去就会变得沙哑,“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上谁。喜欢是一件会让人感到喜悦的事情,但现在的我没有那种感受的能力。”
伊奈帆还是缺乏明显的表情,他动了一下肩膀,不知为何用掌根揉了揉左眼空旷的眼眶。
“在瑟拉姆小姐那里受了太大的打击?”
“不是的!”斯雷因立刻大声否认,声音里带着颤抖,“我从来没有对公主有过那样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她能一直笑着就好了。”
他用气声空洞地笑了,仿佛渴望着来自伊奈帆的嘲讽。
“你应该觉得好笑吧。说这种话,可事实是我把她的梦想都践踏了。”
“说实话我只觉得松了口气。”伊奈帆用平静的语调说,音量却比平时低上一些。
又是沉默。斯雷因仿佛退回了在监禁设施里那种缺乏反应的状态,以至于伊奈帆有些后悔轻率地提及那个名字。
他微微低头,从下抬起视线观察斯雷因的反应。
“在俄罗斯基地里,救下她的人是你吧?”
斯雷因有短暂的愣神。
“啊啊,带走她,还打瞎了你的那只眼睛。”
“你好像很不愿意去讲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伊奈帆开始平视他,双方的视线却没有交汇,“但是我暂时没有想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
斯雷因困惑地抬头望他。
“她当时受了几乎致命的枪伤,我亲眼看到了。”他停了一下,“丢卡里翁失去动力也证明了这点——她心肺停止了,本来可能会死在那里,而当时的我没有能力救她。是你救了她吧?”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愚蠢,她本就不会遇到那种事。”斯雷因轻轻摇头。
“你并不是参与暗杀她的人,对吧?你当时为什么在那里?”
斯雷因继续沉默。
“你是去救她的。”伊奈帆用了陈述的语气,“她中枪之后,我听到哭声了,是你吗?还有连续的,不知道对着谁的枪声,那也是你?”
依旧只有默认。
深色头发的男孩皱起眉头。
“然后你冷静下来,靠射杀我博取扎兹巴卢姆伯爵的信任,用他的资源挽救了瑟拉姆小姐的性命,是这样没错吧?而我也运气很好地活了下来。”
“不要用那种歪曲事实的方式安慰我!”斯雷因毫无征兆地怒吼起来,“我当时确实是想杀了你的。挽救公主……不要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把太多事夹杂到一起看待了,那样会看不清事实。”伊奈帆冷静地指出。
“事到如今,事实如何还有关系吗?”斯雷因疲惫地说,“因为公主的努力,战争停止了,人们可以安稳地继续生活。已经可以了。”
“但是我想知道事实,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斯雷因没有答话,伊奈帆自顾自说下去。
“种子岛的时候,你突然出现救了我们。你在看到瑟拉姆小姐之前就知道她还活着。你不是来追杀她的。那为什么当时不告知火星人她还活着的消息来停止战争?”
斯雷因似乎感到头疼,他不想继续交谈,而跟界塚伊奈帆结束话题的最快方式就是告诉他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告诉了皇帝本人这个消息,但是没有人听我的,反而被当作间谍追捕。所以我开了运输机逃出来,一个人去找公主。”
伊奈帆预料过相近的可能,但依然感到惊诧。
“所以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来停止战争和保护公主。”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做到。我已经受够了这个话题,再讨论那些改变不了任何事。”
“在种子岛,被我击落之后你遭遇了什么?”
“我不想说,你也不会想知道。”斯雷因冷漠地说,“不要试图找你的问题,我不需要你道歉。先开枪的人是我,当时我们本来就没有合作的可能。”
“我亲眼看到你用陷阱杀了扎兹巴卢姆伯爵。”
“是的,他像一个父亲那样对待我,但我还是杀了他。”
“为了公主?”
“对。”
伊奈帆只是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这个答案。
“如果瑟拉姆小姐要求停战的那个时候,率领战争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别的任何一位轨道骑士,战争都不会那么轻易地停下。”
“你想说什么?”
“你是促成停战的一环。那个将一切推到你身上的审判是维持和平必要的谎言。但你对自己的审判是不公平的,你对和平付出的努力甚至不比艾瑟依拉姆女王更少。”
“很有趣的见解,界塚伊奈帆。”斯雷因讥讽地说,“不要因为你的感情擅自帮我脱罪。你在感谢一个战争罪犯没有犯下更加恶劣的罪行。我以为你的头脑会更聪明一点的。”
“你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斯雷因.特洛耶特。”伊奈帆镇定地说,“你总是坚持忽略、低估、否认所有你所做的具有积极意义的事情,选择性地只接受那些证明你有罪的证据。”
“我不想替自己开脱,而且你说的那些积极意义的事只是你单方面的看法。”
“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可是任何和你待在一个阵营,被你蔽护着的人,都只会觉得你优秀、可靠、值得爱戴吧?”
“因为他们被我骗了。”
“看,又来了。”
“你非要一直跟我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拌嘴吗?”
“如果你是一个不值得被爱的人,艾瑟依拉姆公主不会那样哭着恳求我救你。”
斯雷因在那个名字面前终于有所软化,他沉默了很久,声音带着自嘲与悲凉。
“那只是因为她很善良。”
她像阳光一样,即便对着错误的人也不加区别地释放温暖,他想。
“说你想要利用她,是我错了。”伊奈帆说。
“不用再说这个了,而且你并没有错。”
白昼的暑热在缓慢褪去,窗外有风吹过,漏过窗隙时发出一阵悠长的哨音。
“你为什么不再去见艾瑟依拉姆公主了?”斯雷因轻声问。
“你想去见她吗?”
“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想不想和有没有资格是两回事。你想见她吗?”
“她见到我只会痛苦。”
“你一直在回避你自己的感受。”
“我没有感受。”
又是沉默。
伊奈帆偏了偏头,似乎在评估可以提起的话题。
“火星的政体,把权力包装成美德和天命的样子,本质上只是高科技外衣下的神权君主制。”他平静地说,斯雷因困惑地抬起头,对他突然挑起这样的话题感到不解。
“人类拥有了自己无法复现的高科技,却反而让社会制度退行了近百年的程度。薇瑟的皇帝本只是个出身地球的科学家,靠着人类集体的探索工程才抵达了月球。可是他垄断了Aldnoah,用谎言将人类分裂。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早就证明过了,把国家命运系于君主个人的能力和道德水平的制度,本就不会是稳固的。地球科技迭代的速度远远超过火星,逆向工程Aldnoah也总有一天会取得成果。火星的科技完全依赖古代文明的遗产,一旦技术优势丧失,或者那本就脆弱的继承体系奔溃,薇瑟帝国灭亡是注定的事情。它本就是一个建立在不义上的国度。”
“我知道,但公主是无辜的。”斯雷因安静地说。
“啊啊,瑟拉姆小姐是善良纯粹的人。”伊奈帆说得很认真,“如果不是她的执着,地球不会只付出目前的代价就拥有和平。她能够跳出自己的阶级视角做出当下的选择,并为此努力至今,我尊敬作为个体的她。”
他停了一下。
“但我对作为薇瑟象征的她没有兴趣,也不想介入政治。所以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决定不再去见她了。”
斯雷因叹了口气,似乎是理解,又似乎是无可奈何。
“你还是时常想起她吗?”伊奈帆问。
“不。如果不是你提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说回一开始的话题吧。”
“什么?”
“你对我的看法。”
斯雷因抬头望他,表情有些迟疑。
他重新把头埋下,仿佛承认这些需要他毕生的力气。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公主以外的。”
“真笼统啊,更具体呢?”伊奈帆好像重新放松下来,手肘落回了桌面。
斯雷因一副茫然的样子,伊奈帆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评估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比如我的外貌,应该不丑吧?”
“当然不。眼睛,很漂亮……我没有后悔当时的做法,但是害你失去那只眼睛,对不起。”
“我的性格呢?让你厌烦吗?”
“是个怪人,有时候很烦人。但并不厌烦。”斯雷因的语速慢了下去,口吻也变得温和,“你很好,你是……非常温柔的人。正因为你太温柔了才会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不介入政治是正确的,不然一定会有人利用你的温柔伤害你。”
伊奈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并不表态。
“能力呢?头脑之类的,相当不错吧?”
斯雷因轻轻笑了,抛起视线直视伊奈帆的眼睛。
“不是仅仅不错能形容的,你很厉害,有时候让我羡慕。”
“这不是对我相当有好感嘛?”
“喜欢和好感不一样。”浅色头发的男孩说,声音里透着遗憾,“喜欢会让你忍不住去幻想与那个人的未来。”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伊奈帆又偏了偏头。
“没有。”斯雷因自嘲地说,“但是很小的时候经常幻想未来。希望长大之后能拥有喜欢的人,能在放学的时候一起绕路回家,能一起眺望大海,一起看海上落下的夕阳……太蠢了。”
“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小时候的事。”
“我现在,一提到未来什么的,脑子里只有一片漆黑。”斯雷因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
伊奈帆用手支住脸颊,短暂地思考。
“那我可以继续追求你吧?”
“哈啊?”
“大体来说,我觉得自己是个自信的人。但你对我的评价似乎比我自己还要高一些。”
“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我说了我……”
“你说你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没有办法。”他复述了一遍,点头,“我想我大致知道症结在哪,虽然不是一朝一夕或者几句开导的话能改变的事情。”
斯雷因不明所以地望他,一副对他感到棘手的样子。
伊奈帆的手越过桌面,宽慰似的抚过他的额角,掌心的温度让他几乎想眯起眼睛。
“别紧张。大体上,我们的生活还是不会变。短期不会。还是你其实讨厌这个现状?”
“至少告诉你我的想法之后稍微变得轻松了。”浅色头发的男孩任命地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我以为你会失落或者至少对我生气的。”
“如果那样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我可能得离开你,我不想变成你的痛苦。”
“我对你的感情,你是怎么看的?”伊奈帆离开座位,绕过了桌子,俯身进入他的视线里,稳固地占据在中心的位置。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所以更加不想害你难过……”斯雷因疲惫地说,“真是一份让人头疼的赠礼。”
“看来是这样呢,但我并不打算收回。”伊奈帆轻轻笑了,任凭自己的影子温顺地笼在斯雷因身上。
浅色头发的男孩安静地仰头与他对视。这样的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斯雷因又重新坐正,转过身面对伊奈帆,他努力拿出自己最诚恳的态度,视线却依然低垂。
“说实话,我还是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为你救了我这件事感谢你。”他为自己的失礼以及可能带给伊奈帆的失望感到抱歉,“但是爱上我这件事……虽然不是你想要的那个答案……谢谢。”
他认真望进伊奈帆的眼睛,像被那率直的目光烫到一样又移开了视线。
“并不是出于安慰或者敷衍。感激,已经是现在的我能拿出来的,为数不多鲜活的情绪了。”
“为了什么?”伊奈帆温和地问。
斯雷因的视线又落了下去,就像明知这个答案会让伊奈帆失望。
“谢谢,愿意爱上像我这样的人。”
伊奈帆的视线变得落寞,这让斯雷因感到不忍。
深色头发的男孩簇着眉头,就像在说服自己收下一份包含诚意但实在破碎到不堪的回礼。
他伸手抚过斯雷因的脸侧,指尖托住颌骨,俯下身,极轻地用自己的嘴唇贴上斯雷因的嘴唇。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只是茫然地望向他。
他们离得很近,斯雷因能闻到伊奈帆的汗水与衣服上柔顺剂的味道。伊奈帆无声地退开,斯雷因仍能感觉到嘴唇上残留着的,过于陌生的柔软感觉。
“谢礼,我拿走了。”伊奈帆说。
斯雷因思考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指那个吻。
“请别这样,我并不想给你那种缺乏诚意的东西。”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苦笑起来。
“想不想要是我自己决定的。”伊奈帆温和地笑了,“嘛啊,但是原来你想给我饱含感情的吻啊。我会期待的。”
斯雷因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哼声,很轻,听起来像是压抑着对自己最恶毒的自嘲的、痛苦的笑声。
“不要期待。”
4.
秋天是踩着一场超强台风的脊背到来的。
气象厅发布特别警报的时候,道旁的百日红正将最后几片花瓣抛向铁灰色的天空,秋蝉也唱得疲倦了,在雨点落下前噤了声。
雨幕如同浪涛拍打着窗户,偶有折断的细碎树枝撞上玻璃,很快又消失不见,室内却依旧一片宁静祥和。
厨房传来味增炖根菜和盐烤青花鱼的香气,炖锅里传出液体沸腾的咕嘟声,还有厨具在锅沿磕碰的轻响。
“斯雷因,把餐具摆一下。”
“好。”
被喊到名字的男孩熟练地取了碗筷,逐次盛上白米饭在桌上摆开,一并从厨房取走伊奈帆方才煎好装盘的鱼肉。
雪打着呵欠,姗姗来迟地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只是想稍微午睡一下的,怎么都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们都不叫我一声吗?”
伊奈帆从厨房撇了她一眼,不无怨言地嘟哝:“我喊过了哦。”
斯雷因犹豫地试图给予安慰:“没关系的,休息日睡久一点本来也没什么。”
“她晚上会睡不着,熬夜看手机到凌晨,然后明天早上又起不来。”伊奈帆冷漠地指出。
“奈君一点都不贴心!感觉斯雷因更像我亲弟弟。”雪哭诉起来。
“正因为是亲弟弟才会告诉你实情。”深色头发的男孩依然不留情面。
斯雷因小心翼翼地观察拌嘴的界塚姐弟,露出宽慰的笑。
伊奈帆将最后的炖菜端上桌。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惊觉自己忘了拿来汤勺,又走进了厨房。他的视线被窗框外一团蠕动的黑影吸引,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伊奈帆温和地问,走回来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他离得很近,几乎贴在斯雷因的背后。
“草蝉。”斯雷因温顺地抬手指给他看,“全都挤在那里,在窗沿下躲雨。”
近十只指甲盖大小的昆虫用带刺的足肢互相攀附,紧抓着窗沿的凸起,在风中摇摇欲坠。室内投出的灯光被窗框的黑影截断,草蝉绿色透明的翅膀在光影交界的地方呈现叶脉般的纹理。
“啊斯雷因!不可以把它们放进来哦!”餐桌旁的界塚雪惊慌地叫喊起来。
“他不会那样做的。”伊奈帆回过头,声音里透着家人特有的不耐烦,比当事人更快地替他辩驳。
“因为感觉斯雷因像那种善良到会把小动物放进来躲雨的类型。”雪胡乱比划着替自己辩解,在心里埋怨弟弟把斯雷因护得太紧。
“我,我并不是那种善良的人……”斯雷因被那个形容词刺痛,又无法对雪发作,只能难堪地试图解释。他几乎感受到伊奈帆的手即将落到他肩膀上的热度,匆忙取了汤勺,绕开身后的伊奈帆回到桌旁。深色头发的男孩只是安静地评估他的背影,跟着走回来落座。
“他是喜欢观察,但是不会轻率介入的类型。”伊奈帆淡淡地指出,“他不是那种总觉得自己能当谁的救世主的傲慢的人。”
斯雷因想说点什么避免冷场,却意识到伊奈帆的总结准确到令他无话可说。
“嘛啊……”意识到自己无心的话语可能带来了僵局,雪迟疑着试图转换话题,“因为斯雷因好像经常看着些随处可见的昆虫之类的发呆,感觉很喜欢啊,小动物什么的。小时候有养过什么吗?”
“啊,没有。”斯雷因匆忙回话,短暂地陷入回忆,“小时候经常搬家,没办法养比一般昆虫的寿命更长的生物,很难带走,留下又会不忍心。所以只能在户外观察些植物和昆虫什么的。”
“那可真是辛苦啊……”雪发出包含担忧的感慨。
“没有的事,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总要四处辗转,但是他去哪里都愿意带上我,我很开心。”他温顺地说。
“这样啊……斯雷因的老家是哪里的呢?”
“出生地的话大概是北欧那一带,但是因为总是搬家,我对故乡之类的概念比较淡,父亲在的地方就是故乡了。”他微笑起来。
“重要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对吧?”
雪停下话语,视线变得柔和,伸手抚摸斯雷因的头顶。
“你愿意说自己的事我很高兴。但是斯雷因你啊,不想笑的时候不用勉强自己对我笑的。”雪温柔地说,这让斯雷因怔在原地。“虽然你说的时候并不痛苦,但那也不是轻松到你可以笑出来的回忆吧?”
“不是在责怪你哦。可能你跟奈君更亲近,跟奈君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应该不会这样对他吧?”
“我……”
“虽然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不多,也曾经以为你是更糟糕的人,但是我相信奈君的判断力。他愿意对你那么好,那你就是值得被这么对待的。”
她轻轻拍斯雷因的后背,就像经常对弟弟做的那样。
“我会把你当作家人看待的。我知道你会不想让我担心,奈君也经常那样。你可以不用什么事都告诉我,可以敷衍我,但是至少,不要在你不想笑的时候强迫自己对我笑。”
她在斯雷因开口之前粗暴地揪住他的嘴皮,就像揪一只橡皮小鸭:“不准说谢谢,回答我「是」就好。”
她佯装凶狠地说,语调却依然是柔软的。
界塚雪松开手,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僵住了许久,仿佛被塞入了过载的感情而难以承受。他颤抖起来,强忍着泪水和哭腔,低着头用力回答:“是!”
伊奈帆从桌子对面递过来抽纸,雪抽出来好几张,往斯雷因的脸上轻轻摁,替他擦掉流个不停的眼泪,直到男孩主动把纸巾接走。
“好了好了不哭了哦。你先喝点水平静一下,缓一缓再吃饭,不要着急。”
伊奈帆听到这里很识相地去厨房给斯雷因倒水。
“雪姐偶尔也能说出有用的话嘛。”深色头发的男孩平和地说。
雪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这顿饭吃得有些怪异,雪时不时鼓励式地伸手摸摸斯雷因的头顶。浅色头发的男孩吸着鼻子,吃得格外乖。伊奈帆瞄了他们一眼,安静吃自己的饭。
吃完饭的雪刷地站起身,没有半秒耽搁,把斯雷因吓了一跳。她夸张地打着呵欠说自己又困了,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在关上门之前自认为隐蔽地冲伊奈帆竖了个拇指,用口型说“加油!”
斯雷因不明所以地望望雪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近处的伊奈帆。
“别管她,她就是不想洗碗而已。”深色头发的男孩冷静地拆穿。
“啊,我来洗吧。”斯雷因扒完最后一口饭,自觉地站起来。伊奈帆依旧坐着,把做饭时就系在身上的围裙解下来,递出去,有一瞬碰到斯雷因温热的手指。他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只有视线依旧跟着斯雷因。
雨点砸在室外的挡雨棚上砰砰作响。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把碗筷叠进水池,在背后给围裙的系带打了个歪扭的蝴蝶结。
“百洁布换新的吧,储物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有包没拆的。”
伊奈帆歪着身子看了一会儿,干脆用脚勾过椅子反着坐下,下巴搁在椅背顶端。
洗碗槽里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结成白雾,斯雷因挽到肘部的毛衣袖子有一小片被水打湿成了深色。
排水口突然发出咕咚一声,一小块碎掉的菜叶顺着漩涡消失。斯雷因关小水流,用沾着水沫的手背蹭了下鼻尖,顺着伊奈帆的指示找到新的百洁布。
“之前……”
“斯雷因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注意到对方的话头又同时截断。伊奈帆等了一会儿,见斯雷因没有要先说的意思,继续开口。
“我和雪姐,你喜欢谁更多一点?”
“哈啊?”
斯雷因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界塚伊奈帆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先申明你肯定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伊奈帆指出。
斯雷因扭过头,觉得伊奈帆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明知道我不是能想那种事的情况吧?而且说到底,你要是觉得我能追求雪姐的话,你作为弟弟首先应该担心的是雪姐吧?”
伊奈帆眨了一下眼睛,以示自己考虑了斯雷因的话。
“你的话,我觉得是能托付的人。”他认真地说,“虽然冒失了一点,但大部分时候靠得住,性格老实,不是会玩弄别人感情的类型。只是你真的不是她的选项。”
“你在开玩笑吗?”斯雷因没好气地说。
“你对我和雪姐的感情有区别吗?”
斯雷因似乎被问住了,赌气地转回身继续洗锅碗,水流声重新响起。
电饭锅底粘着的饭粒需要用力刷洗,他的肩膀随着动作小幅度抖动。
“雪姐是我尊敬的女性。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很烦,我搞不懂你。”
窗外的风啸忽然拔高,玻璃发出轻微的震颤。
“比方说,我和雪姐要分开住的话,你会跟着谁?”
“我没有自己住的选项吗?!”斯雷因被气乐了。
“原则上你需要有监管人,而且要定期报告行踪。你很想自己住出去吗?”
斯雷因又是许久没有答话。
“我无所谓。”
伊奈帆伏在椅背上,不悦地望他。
“你跟雪姐,我当然会跟着你,不可能去麻烦雪姐的吧?”浅色头发的男孩隔了很久,终于还是做了回答。
伊奈帆把背直起来一些。
斯雷因用抹布擦掉漫到桌沿的积水,不锈钢台面上倒映着他被节能灯拉长的影子。消毒柜启动发出规律的嗡鸣。
“你真的不打算放弃吗?就算喜欢我也没法给你任何好处吧?”
“喜欢这种事本来也不是用好处来衡量的吧?”伊奈帆平淡地反问。
“你一开始本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嗯?”
“之前和我同时开口的时候。”
“啊啊,已经忘掉了,应该是不重要的事。”
斯雷因甩着手上的水珠转身,围裙带子不知何时松开了半边,他下意识伸手去够了一下,却误把绳子扯成死结。伊奈帆起身走过去,安静地帮他把绳子解开。视野稍微偏移就可以看到斯雷因苍白的后颈,还有衣领下一小片后背的皮肤,上面密布着荆棘样交错的疤痕,伊奈帆只是不动声色地凝视。
“你觉得我悲惨吗?”斯雷因轻声问。
深色头发的男孩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放开手中已经松脱的绳结,坐回原来的座位上。
“我从不觉得自己悲惨,所以从来不期待一切变好。”斯雷因安静地说下去。
“你痛苦的根源是你认为自己得到了比应得的更多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
“没有人能审判你理应得到多少,你自己也不能。”
“你想拯救我吗?”
“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需要被拯救。”伊奈帆平淡地说,“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好好生活。”
斯雷因似乎感到头疼地挠挠头皮,垂下视线认真思考伊奈帆的话。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如果你只是希望有人陪你下棋和聊天的话,我会陪你的。”
“说实话我并不满足于这个现状,但是你自己完全不想做出改变的话我没有任何办法。”伊奈帆的语调里只有轻微的不满。
“什么?”
“你总是说你不能去做什么,比如不能喜欢上谁,不能去想未来,但其实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
斯雷因似乎对这段话感到冒犯,久违地露出带有敌意的视线。
“比方说,关于你说没有办法喜欢上我这件事,有个相当容易的解决办法。”伊奈帆的语调依然平静,“并不仅仅是认知会影响行为,行为也会影响认知。你可以假装喜欢我,依照喜欢我的样子来行动,和我接吻、拥抱、做爱,那样做的话渐渐就会变成真的喜欢我。你想那样做吗?”
“不想。”斯雷因目光中的敌意淡了下去,他的回答有所迟疑,但确实坚定。
“忽略贞操观念和道德伦理方面的因素,或者你不愿意去想太刺激的场景,换成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如果有一种方便吞服的药,吃下去你就会喜欢上我,你想吃下它吗?”
“不想。”
这次他没有迟疑太久。他意识到伊奈帆确实是对的。
“为什么?”
“感觉喜欢上你一定会变得幸福,我不想那样。”斯雷因懊丧地说,而伊奈帆只是露出了然的神色。
窗外的雨势忽然减弱,某种介于液态与固态之间的寂静漫进厨房。
街对面,便利店招牌的亮光穿透雨幕,在窗外潮湿的瓷砖上投下摇晃的亮斑。吃饭时躲在那里的成群草蝉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
“知道为什么船舶遇险时要发射照明弹吗?”伊奈帆问。
“又是猜谜啊?”斯雷因无奈地笑了一声。“求救信号?”
“为了让救援者看清自己的位置。”伊奈帆的语调依旧平静,“你不求救的话,我找不到你。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我没有任何办法。”
排水口此前似乎被什么残渣堵住,突然发出解脱般的吞咽声。窗外的风突然改变角度,雨滴斜打在窗台的铁架上,发出类似摩斯电码的哒哒声。
斯雷因盯着窗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生锈门轴转动的声响:“以前……”
伊奈帆安静地看着他,微微偏头,等待后半句话像等待涨潮时搁浅的贝壳自动松动。
“小时候,有一次和父亲坐远洋轮船,途中经过了候鸟迁徙的路线。那些鸟儿在夜间也会继续飞行,用星象或者地磁做导航。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在风暴里,把船舶灯光误认成自然光源的鸟儿,一直绕着船徒劳地飞行,对抗着狂风,直到力竭坠入海中。”
“确实有和你相似的地方。”伊奈帆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斯雷因迟疑了很久,语气里带有埋怨。
“你想说艾瑟依拉姆公主是虚假的星星吗?明明是因为她才能享受现在的和平。”
“我觉得自我以外的所有驱动力都是虚假的星星。”
雨势变小到很久都没有在窗户上留下新的水珠,道路上有驶过的车灯缓慢离去。
“气象站数据表明,83%的迷航候鸟能在黎明前修正航线。”伊奈帆安静地望向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它们记得真正的星辰在更高处。”
斯雷因有短暂的愣神,他垂下头,发出认输的轻笑。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5.
晨雾像融化的玻璃糖纸一样黏在食堂后厨的玻璃窗上。
斯雷因拉开食堂前门的时候,看到韵子正蹲在看板前的花坛边,怅惘地对着那棵干枯的樱花树桩叹气。
斯雷因记得那棵树自他到来的那天起就一直是干枯的模样,不曾有过半点花苞或者叶芽。三月的时候附近樱花开了满街,零星的花瓣也被风带到这棵枯树上, 为它带来些许可怜的生气。
“台风折断它的那天,我在房间里听见树干断裂的声音了,好像有人把湿透的厚词典摔在地上。”韵子闷闷地说。
斯雷因将围裙搭在臂弯里,在韵子身旁蹲下来。
“这条街上的樱树啊,我最喜欢它了。”韵子的声音里满是遗憾,“小时候过七五三,还穿着和服在这棵树下拍过照。第一次穿上校服的时候也是。”
斯雷因认真听着她的烦恼,伸手触碰树桩上参差不齐的横断面。年轮深处的裂痕里残留着些许乳白色的菌丝,想来这棵树已经朽烂很久了。
他思考了很久。
“真菌在分解它。”斯雷因温柔地说,将指尖蹭到的菌丝抹回干裂的树皮上,“菌丝会吃掉死亡的木质部,把养分还给土壤。它会豢养新的生命。”
韵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斯雷因看,突然笑了起来:“你有时候跟伊奈帆好像啊!特别是安慰人的方式。”
“没有的事。我只有一知半解,他的话……”
“有的有的。”韵子笑着打断他,“虽然详细我也说不大好,该说是氛围吗?还是感觉?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东西,总觉得你们的频道应该很容易对上。”
韵子的描述让斯雷因显而易见地更加迷糊了,于是她干脆放弃了寻找更确切的语言。
“啊啊我不像伊奈帆那样总能找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但反正你们很像!”
斯雷因只是迟疑地“哈啊……”了一声。
他的视线回到那棵韵子珍视的枯树上,偏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办法。
“要不要用纸把树皮的纹路拓下来?可以留着做个纪念。”
“好主意!我家里还有以前美术课用剩下的宣纸!”黑色短发的女孩高兴起来,站起身,又是平日充满活力的样子。
“啊,干脆约个时间,把伊奈帆他们也叫来,大家一起搞个告别仪式好了。斯雷因你也加入吧?”
“不不,我不行的吧?毕竟是你们的回忆,我加入进来很奇怪吧?”浅色头发的男孩连连摆手,跟着韵子起身。
“你可一定要来!你不来的话伊奈帆肯定也没什么兴趣。”
“没这回事,好好跟他说的话……”
“嗯,我知道。”韵子打断他,似乎无奈的样子,“好好拜托他的话他还是会来的,但肯定就是兴趣缺缺地来走个过场,但如果你在的话,他的态度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韵子转回视线,用指尖描摹着树皮上蜿蜒的沟壑,有朽木的碎屑簌簌掉落,裂缝深处蜷缩着几只透明的蓟马幼虫。斯雷因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其实我初高中的时候喜欢伊奈帆。”她笑得有些遗憾,“啊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完全不是那么沉重的话题。我现在很快乐,也很喜欢我们现在的距离!”
她抬起头,轻轻拍掉手上的灰尘。
“那个时候我一直想从伊奈帆手上夺回年级第一,一方面是真的不想认输,另一方面是我觉得那样就可以离他近一点。但是99分和100分看起来虽然很接近,其实完全不一样。伊奈帆会拿100分是因为卷子只有100分,他其实呆在一个离我很远的空间里。这一点,越是长大越能深刻地体会到。”
黑色短发的女孩摇摇头,掸平衣服上的褶皱。
“伊奈帆他啊,虽然能挺亲切地一直跟我们相处,但我经常觉得,他其实是孤独的吧。并不是那种感到寂寞之类的人际关系上的孤独,也不是不被无条件地爱着那种找不到安全感的孤独,而是一种存在本身的孤独。那是一种,即便和别人有着圆满的沟通,有着充分的自我认知,依然无法跨越的,个体和世界隔绝的感觉。意识到个体与其他所有生命之间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永远陌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任何人。虽然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孤独,但是在伊奈帆身上,这种孤独的感觉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这种孤独是自我意识带来的,不会被任何事物消除或者带走。但如果能够和别人建立足够深刻的联系,这种孤独就会变得可以面对。”
她停了一下,短暂地闭上眼睛,似乎在脑海中搜索着漫长的记忆。
“战争的时候,看着他不断制定出那种不可思议的策略,虽然危机不断被他解除,可我有时候也会觉得他好像离我们大家越来越远了。虽然学生时代的一些朋友在长大后渐行渐远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对伊奈帆,我有种不放心的感觉。有时候会想,他要去的地方真的会有人在吗?真的有人可以跟他联系起来吗?他会不会一直这么孤独下去?”
她转向斯雷因,再次笑了起来。
“但是你还在那个设施里的时候,有一次,他来我家试新的菜品。那是我超级自满的作品。”黑色短发的女孩自豪地扬了扬胳膊,“他吃到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能不能帮我打包一份这个?我想让斯雷因也尝尝。」听到他这么说我感觉一下子安心了。啊啊,这家伙,绝对是恋爱了!这不是能好好地喜欢上谁嘛!真是太好了!”
韵子亲切地用手肘碰碰斯雷因的胳膊。
“真的!他跟你交往之后整个人的氛围都变了很多,感觉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更亲近了!”
她停下来认真地思考。
“以前,因为想要看一看伊奈帆眼里的世界,我试过去读他读过的书,但说实话感觉净是些难懂的词汇。少数几本文学类的还好,更多的都是物理啊数学啊的东西。幸亏你出现了。总觉得,你的存在为某个孤独的宇宙提供了重力锚点。”她有些羞涩地笑了,“哈哈,其实我不确定这样说对不对,只是想说一次这样的话。”
斯雷因的态度变得窘迫起来,不安地背着手,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是又碍于某种考虑难以说出实情。
韵子看到他为难的样子,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
“……该不会,你们还没在交往吧?”
斯雷因那个被说中了的表情太过好懂,以至于韵子的表情彻底石化。
“不是吧?那样的话……说实话……伊奈帆,有点可怜……”她开始小声碎碎念,“他表现得太喜欢你了,隔着三条街都能看出来的程度……居然,居然是单相思吗?”
“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主要是我的问题……”斯雷因垂头丧气地说。他真的很想跳过这个话题,视线躲闪,踯躅不安,拧着自己的胳膊,耳尖也开始发烫。比起羞耻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而且你说得也太夸张了。”
“不是不是,真的有。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缺乏表情。”韵子完全没有放过他。
“我……”
后厨传来油炸豆腐的噼啪声,炸物特有的诱人香气从气窗飘了出来。
韵子突然大叫着跳起来,拍掉衣袖和裤腿上的灰尘,跑向后厨的方向。
“糟了!面团要醒过头了!”
斯雷因慌慌张张地挎着围裙跟了上去。
黑色短发的少女跑在前面,掀开暖帘时短暂地停下来,笑着回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你应该不是讨厌伊奈帆的吧?等他正式成为男朋友的时候,要告诉我哦!”
6.
冬日的阳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窗棂结霜的纹路上。斯雷因将脸埋在围巾里,呼出的白雾在平光镜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短暂地遮挡了视线。
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已经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银行卡,圆润的塑料边缘此刻却像烧红的铁片般烫手。店员第三次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时,他终于推开门,暖风裹着电子产品特有的塑料味扑面而来。
翌日清晨,阳光漫过餐桌上备好的果酱三明治,以及一个纯黑色的礼盒。
界塚雪哼着歌接过斯雷因递来的牛奶,顺便传过给伊奈帆的热可可。
两个人显然都被桌上的盒子吸引了视线,上面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签,斯雷因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了「给伊奈帆和雪姐。」
“是观鸟镜。你们之前提过想去看海鸥,我觉得你们可能用得到。”
浅色头发的男孩吞吞吐吐地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他扯了扯毛衣的袖口,起身去厨房清洗自己的杯盘。
雪姐拆包装的欢呼声在看到镜头型号时戛然而止:“奥林巴斯的这个型号,我记得很贵的吧?斯雷因你……”
“你们平时应该也能用性能很好的军用品……我猜低于这个焦距的镜头对你们来说可能没有太大意义。”斯雷因慌慌张张地解释。
伊奈帆沉默不语地翻看盒子里的保修卡,指腹缓慢碾过价格栏的数字,皱着眉头,像在抚摸一道总也无法褪去的伤痕。
“要是用不到的话,我去退掉好了。”浅色头发的男孩有些歉疚地说,将洗好的玻璃杯倒扣在沥水架上。
“这个镜头的价格足够让你的储蓄归零了。”伊奈帆的声音里少有地带了谴责的味道。
“我计算过日常开销,不会影响生活……”
“你没有考虑突发情况。虽然我能帮你解决,但你肯定不是考虑进了这一点才这么做的吧?”
伊奈帆的声线依旧平淡,嘴角短暂地撇了下去。雪试图打圆场的笑声卡在喉间,慌忙按住弟弟的手腕示意不用再说下去了。她的动作太过仓促,碰落了桌上的蘸料瓶,在地板上淌开深褐色的液体。
听到动静的斯雷因匆忙拿了抹布过来,将瓶子拾起,弯腰跪下来擦拭地面。
“抱歉斯雷因,让我来吧……”雪推开椅子,试图弥补自己的冒失。但斯雷因已经忙活完毕起身,雪能做的只有伸手遮住桌角以免斯雷因在抬头的时候撞到。
伊奈帆的喉结动了动。他看见斯雷因跪在地上时后颈上的疤痕,在斯雷因起身时与他短暂对视,末了却先垂下视线。
“我会好好使用的,但是别再这么做了。”他轻声说。
深色头发的男孩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桌下:“我出门了。”
雪无措地看着伊奈帆开门离去,他关门的声音比平时重了些许。
“啊……他应该是生气了。”界塚雪头痛地转身去安慰银金色头发的男孩,“别太往心里去,斯雷因,奈君只是因为担心你……”
斯雷因只是很轻地叹气,动手收拾起桌上的杯盘。
“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地对我的,我真的不是那么易碎的东西。”他的语调同样很淡,听不出明显的起伏,“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觉得自己愚蠢了。”
呜哇这边也是失落到极点的样子!界塚雪感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那个啊,斯雷因,真的不要再说那种对你自己很不公平的话了。”
“我是真的不理解给我这样平静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如果变得幸福的话,对其他人不是很不公平吗?”他的语调又开始了无生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活。
“谁?对谁?没有人会因为你变得幸福就陷入不幸哦!但是你继续这样负面地看待自己的话,刚刚走掉的那个肯定会变得超级不幸!”雪还在试图用玩笑的方式把氛围拉回来,但斯雷因那种气力耗尽什么都不想管了的态度实在让她难以招架。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这样的我能有什么变化。永远都是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的状态。我不会再说不想活下去那种任性的话了……但是真的不能阻止他一下吗?或者我应该更强硬一点拉开距离的。”
“等一下!斯雷因……”
“所有人都告诉我,他真的很喜欢我。我也能感受得到,他真的在我身上花了很多精力。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我根本就没有带给他幸福的自信。”
“不不不斯雷因,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方向!”
雪用双手摁住斯雷因的脑门,就像试图用暴力制止消极的思绪继续在里面生长。
“快乐、幸福还有生命的意义一类的东西,都是自然产生的,不是靠刻意追求得来的。你需要的只是投入到生活的洪流里,漫不经心也好,拼命忍耐也好,随便用什么态度和方式,好好地活着就好,不要刻意去思考这些,慢慢的,它们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来了。”
斯雷因茫然地抬头看她,眼睛里隐约有无助的意思。
“虽然很想对你说,要是不能让奈君幸福的话就不放过你,但是你没有那样的义务,奈君也不是需要我这样去保护的人。”雪认真地说。
“大家都告诉你奈君很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接受他,是想告诉你,你的存在给他带来了多巨大的影响,大到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每次你怀疑起自己的价值的时候,你可以想想你带来的这些影响,那是我们都做不到的事。可能对你来说马上变得喜欢自己是很困难的事,所以至少先从相信奈君开始,好吗?”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
“斯雷因你先听我说。”雪温和地打断他,“奈君一直是那种不太会读空气的孩子,不过对他来说,真的想要学会读懂应该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只是他不愿意而已。我并不讨厌那样的奈君,但是经常会担心他在职场上碰到麻烦。比如上司说「你挺有个性的」并不是夸赞的意思,而是在提醒你不合群,说「这个想法很大胆」并不是在表达认可而是在委婉否定……这一类的潜台词非常多,不去注意的话就很容易被卷进事端里。但估计对奈君来说,这种沟通系统太冗余低效了,很难去忍受,可能他其实听懂了,但也依然不愿意加入到那套规则里,还是继续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就算别人跟他讲话,他也只会快速地交换完信息差然后把对话结束掉,因为他不是那种会为了交流而交流的人。但是那样的奈君,有一天却开始看起了心理学的书,一本又一本的,讲话开始考虑别人的心情,一有空就去那个设施见你,一定是特别想跟你说话吧。他想知道你的经历和想法,想跟你建立联系。”
“我理解的。”淡金色头发的男孩懊丧地说,“但是说到底,我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不是吗?就算当作任务一样每天好好吃饭、工作、运动,我还是,很难变成足够回应他心情的样子。别再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是更好吗?”
“变化并不都是发生在可以看到的层面的。有些树看起来枯死了十年,地下的根脉也还在黑暗中编织新的网络。人也是一样的,任何改变都不是想通了什么然后突然发生的,你只是在以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方式慢慢成长而已。而且你的厨艺变好了,胳膊上开始有肉了,认识了更多人,工作也变得熟练起来……这些全都是变化不是吗?虽然这些小事可能还不足以撼动你一直苦恼的关于生命的更终极的问题,但本来,一年的时间就只有在小孩子的眼里很长而已,你根本不用因为自己一整年都没有巨大收获而觉得是自己努力得不够。不够的只是时间而已,你可以放任自己用更长的时间慢慢去恢复的。”
雪的手指蜷缩着从斯雷因的肩头垂落。
斯雷因只是低着头。
“可我连该从什么里恢复都不知道。”
7.
下周就是圣诞节,网文食堂已经开始布置起圣诞主题的彩灯装饰。
斯雷因将最后一批腌渍好的姜片码进瓷碟,后厨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一层密实的白雾。
韵子掀开暖帘探头进来,发梢上沾着汗水:“斯雷因,伊奈帆他们已经到了哦,茶水和前菜我都送过去了。你把他们和三号桌的天妇罗套餐一起送了吧。”
“好的。”
包间里隐约传来妮娜的笑声,还有莱艾拖长了的抱怨。
“所以说——明明是你们几个的回忆,为什么连我也要叫来?”
“说到底,仪式这种东西就是为了让人停下别的事,好好地体会感情的流动啦!韵子就是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让大家再聚到一起讲讲话而已!不是很好吗!”妮娜快乐地说。
伊奈帆坐在包间最里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雪坐在他旁边,不无忧虑地看了他一眼。
“嘛啊,大家确实很久没有像这样聚齐过了。我还以为会有人带恋人来的,结果大家都还是单身啊。”雪试探着开启话题。
卡姆闻言当即流出两行宽泪:“呜咕我上个月刚被甩——怎么会这样啊!呜——”
莱艾把视线转向伊奈帆,语气里带有轻蔑:“带伴的这里不是有一个吗?”
伊奈帆对上她的视线,欲言又止。
“啊——真好啊——跟喜欢的人同居什么的——我也想要那样啊——”
卡姆哀嚎起来。
“不是,他应该还没开始喝酒吧怎么已经发展成这样的话题了?”妮娜一副没辙的样子。
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话题会一转变成捅向弟弟的刀,雪在自己的脑海里绝望地掩面:“奈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伊奈帆一脸凝滞地盯着手里的茶水,似乎想说话又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雪担忧地望向弟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件事。没有人问过斯雷因的意见,而伊奈帆本人也什么都没有澄清。斯雷因说自己没有足够坚定地拒绝是他的责任,现在看来,伊奈帆一直以来默许朋友们这样看待他们的关系也有无法推卸责任的地方,雪不由得想。
门帘被掀开,斯雷因端着木质托盘侧身挤进来,一并带进油炸面衣特有的香甜气息。
“啊斯雷因!辛苦啦!”妮娜热情依旧。
“没。你们先慢用,我跟韵子还要忙一会儿,等七点多的时候客流量会减少,到时候我们再过来。”浅色头发的男孩温和地说。
他和伊奈帆有短暂的视线接触,迅速地回避开来,轻手轻脚地将托盘里的菜品逐一放到桌上,转身离开。
妮娜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困惑地望向角落里深色头发的男孩。
“他刚刚是不是……无视了伊奈帆?”
“你们吵架了?”卡姆安静下来,带点轻飘飘的担忧,用筷子夹走盘中最大的虾。
“他最近几天都不太跟我说话。”伊奈帆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
他似乎犹豫了几遍才真正下定决心开口:“还有我们本来就没有在交往。”
“哈啊???”所有人都被惊得大叫起来,以至于门口路过的陌生人都忍不住往这个包间里望过一眼。
“本人好像是说了类似「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这种意思的答复……”
雪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来打圆场。
“那种意思就是不喜欢啦。”莱艾无情地说。
“他已经够失落了别再刀他了!”雪着急起来。
“好意外,我一直以为对斯雷因来说伊奈帆是像王子一样的人!”妮娜毫无恶意地发出感慨,“毕竟是救了他,还一直照顾和陪伴他的人啊。”
“他没有这么想我觉得是好事。”伊奈帆平静地说,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的态度是还没有放弃吗?”卡姆随性地问,咬了一口炸虾。
“不打算放弃。但是他得先喜欢自己才能有喜欢别人的余力。”深思头发的男孩安静地说,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语调几乎带着疲惫,“但是他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找责任的习性也太顽固了,要他转变从小到大坚定了那么多年的核心信念,比想象的还要难啊……”
“嘛啊,先从简单的小事开始?做点让他开心的事?”妮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试过带他出去玩吗?去水族馆或者游乐园一类的地方。”卡姆问。
“他应该不适应人多的地方,看到被关着的动物估计也容易有负面的想法……本来他也是下半年才开始没那么频繁的生病,有过几次问他想不想去郊游,都被他用工作搪塞过去了。”
“有没有办法让他有点能期待的事?”妮娜又想了主意。
“他太过无欲无求所以我一直没找到这样的事。”
“你想得太复杂了。”莱艾的语调依旧无情,“有些事看上去没什么意义但其实很容易有效果。比方说,现在是冬天,带他去买夏天的衣服,如果能碰上他喜欢的,至少他会期待一下夏天能穿上的时候。”
“啊,带他去家具城挑个书柜怎么样?一起在家里把书柜组装起来,让他有机会慢慢把书柜填满吧?因为你自己是电子书派,他一直都是拿你的旧平板看书吧?但说不定他是更喜欢纸质书的类型?你以前不是经常往设施里送纸质书的嘛?”
“毕竟当时不可能把平板带进去给他。”
不知为什么话题完全变成了界塚伊奈帆的恋爱商谈,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出着或好或烂的主意,从没想过会有这种场景出现的雪用手托着腮,有些宽慰地笑了。
接近七点半,店里只剩零星的客人,角落里的一桌老人正将红豆年糕汤舀进保温壶。韵子的父亲挥着手示意两个年轻人这里不再需要帮忙,连连催促他们去加入同伴的聚会。
冬日的夜色垂落在灯光昏暗的食堂前院,韵子抱着一卷宣纸在树桩旁踌躇:“不知道放了这么久的普通生宣能不能用。”
卡姆正用手机搜索拓印教程:“看视频里都是挺简单的,应该很快就能弄好吧。”
有人打了个喷嚏,是伊奈帆。斯雷因原本站在人群的边缘,转头望向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轻轻缠上他裸露的脖颈,整理成合适的形状。
伊奈帆有短暂的愣神,低声道了感谢。斯雷因没有答话,若无其事地走回到一个看起来足够疏离的位置。
“最近的天气,真的好难琢磨啊……”妮娜感慨起来。
“是啊,前两个礼拜不是温度突然回升了嘛,我看到好多植物都被骗得重新发芽了,现在突然又这么冷。”卡姆缩着肩膀抱怨。
“真可怜啊,好不容易发了芽,很快就被冻死了。”妮娜伤感地说。
“可是我觉得,不放过一点点回暖的迹象,努力萌发出来的植物都很伟大啊。”韵子乐天地说,“虽然小阳春结束的时候可能马上就被冻得枯萎了,可是它们并没有死掉。还会在下一个回暖的日子继续萌发。总有一天,真正的春天总会到的!”
“但还是有一些没能熬过去,死在冬天的。”莱艾无情地指出,看向那截光秃秃的树桩。韵子的笑容蒙上一些阴影,似乎还在不舍。
“嘛啊,也是没办法的事。”
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些。
卡姆打着手电,看着韵子将展开的宣纸压到树干上。喷壶压出一股水柱,“噗”地穿透了薄纸。
“又破了啊……”她懊恼地重新将纸揭下来,将断成残片的湿宣纸团成雪球,“视频上看起来明明是很简单的。”
“已经是第三张了……是纸放太久变得太脆了吗?”
“我来试试看!”妮娜说。
“感觉不行,每次看起来纸好好贴到树皮上了,吹干的时候纸很快又裂开了,都等不到拓印的那一步。”
斯雷因一直站在不远处,认真地看着大家忙碌。尝试总是失败,大家挤在一起讨论问题可能的原因。
伊奈帆再次成为了人群的中心,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创造奇迹。
深色头发的男孩四下观察树皮的形态,似乎是注意到树皮西侧的苔藓干扰了吸水的速度,在喷水时加以区别,同时将喷壶举高,让水雾斜斜洒下。
伊奈帆在潮湿的宣纸上覆上保鲜膜,用韵子自制的棉锤轻轻按压,让宣纸和树皮能完美地贴合到一起。
他果然又会解决一切问题。
斯雷因安静地看着, 几乎有很淡的微笑。
伊奈帆的指尖按在宣纸边缘,夹在指间的镊子反射着冷白的手电光。朽木碎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年轮裂痕处的菌丝在潮湿的宣纸上晕染成模糊的灰斑。当他试图用棉锤压实某个树瘤时,纸张突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又破了……”韵子蹲在旁边,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果然是纸的问题吧?”
“要不还是拍张照算了?”卡姆已经掏出了手机,准备将镜头对准树桩。
“能让我试试吗?”斯雷因的声音轻轻飘过来,所有人朝他转过头。
伊奈帆默默退开半步,将棉锤递来的动作有少许迟疑。
斯雷因蹲下身,把损坏的宣纸轻轻揭落,韵子给他递了新的干燥纸张。
“小时候拓过不少。但更具体的部分其实也忘得差不多了。”他温和地解释,接过雪姐递过来的喷壶。
“本来拓印就是斯雷因想出来的主意呢,真可靠啊!”韵子快乐地说。
“不保证能成功。”斯雷因轻轻说,试图降低韵子的期待。
“伊奈帆几乎都是对的,只是技巧不熟练而已。”他抬高手腕,让水雾随着风轻柔洒下,“这里有苔藓的地方,吸水的速度是另一侧的两倍,要喷得更湿一点。”
他的手腕如此稳定,压实宣纸的动作轻柔得就像钢琴家抚摸琴键。浅色头发的男孩移开保鲜膜,用棉球在颜料盘里蘸取墨汁的动作也像在实验室里滴定试剂一样精准,开始拓印之前先在废纸上确认拓包拍出的墨迹足够均匀。
“拓包要转着圈拍打。”他的手腕画出螺旋,“这样连菌丝的层次也能印下来。”
斯雷因的左手一直虚拢在纸面上方,大概是防止拓印时纸张位移的习惯,源自儿时无数次失败的教训。
墨香在他的手中晕染开来,朽木的裂痕在纸张上一点点流淌成星河的样子,树脂凝固的气泡旋转成为星云。
快门的咔嚓声短暂惊醒了凝固的空气,浅色头发的男孩困惑地回头,妮娜嘿嘿笑着把手机转过来,向他展示刚刚拍到斯雷因——他全神贯注地抚触树纹,温柔又认真的侧脸。
“这张拍得很棒吧?我传给你!”她又元气十足地把手机转向身后的伊奈帆,“伊奈帆也想要吧?”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有些困扰地笑了,一副没辙的样子。
“谢谢!斯雷因!这次真的多亏你在!”
韵子将拓片举过头顶,路灯穿透宣纸,墨色纹理与枯枝的影子在地面上重叠。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斯雷因温和地说,蹲下来收拾起散落的工具。
月色如液态银汞漫过树桩,大家围在一起欣赏韵子手上的拓片,手电筒的光束四下晃动。
朽木在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崩裂声,斯雷因又把视线转了回去。
“这里有什么吗?”卡姆打着手电走近,帮斯雷因照亮他正注意的那块树皮。
浅色头发的男孩犹豫了一下,伸手掰开一块松脱的树皮,与其相连的一块腐木被连带着剥落,朽木碎屑如雪花般簌簌飘落。手电筒的光束下,一个参差的穴坑暴露在空气里。腐殖土的气味里混着一丝甜腥,是那些吸食树汁的昆虫经常带有的消化液的气息。
斯雷因抽出拓印用的竹签,沿着孔洞边缘轻轻挑开松脆的木质层,动作轻柔得像揭开结痂的伤口。
妮娜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着他不断挖开松散的木屑。
“噫呃好恶心!!!!”暖色头发的女孩大叫着躲到韵子身后。
斯雷因挖开的湿润腐殖土底部,有只足有小指宽的乳白色蠕虫蜷缩在迷宫般的隧道中,半透明的体节随着呼吸起伏,头部红褐色的咀嚼器无声地开阖。
卡姆凑得更近了一些,移动着手电光以便看得更加清楚。
“啊,是哪种甲虫的幼虫吧?独角仙或者锹甲之类的,成虫超级威风的!”
伊奈帆似乎也有所好奇,撑着膝盖俯身观看。
“小时候经常去山上抓呢!”卡姆怀念地说,“但都是抓的已经长大的那种。那种漂亮的大甲虫,抓到一只的话可以炫耀一整个夏天呢!但是这种小的很难养活啊,我从来没有养到过羽化的时候。”
“但是女孩子都很怕的吧?这种。”卡姆把那只幼虫抓到手里,试图给妮娜看,后者尖叫着躲得更远了。
“不行不行我真的很怕虫!”
莱艾忍无可忍地伸手阻拦了一下。
“毕竟跟蝴蝶之类好养的昆虫比起来,甲虫生命周期太长了。”伊奈帆平淡地补充,“有些要持续养三年才能羽化吧?”
“伊奈帆能看得出具体是什么品种吗?”卡姆问。
“以前看过的图鉴都只介绍了成虫,要想知道的话得拿回去好好查一下。”
“奈君你要把这东西带回家里吗?!”雪惊恐地叫了起来。
伊奈帆眨了一下眼睛,望向斯雷因,后者正担心又无措地看着卡姆手里的甲虫。
“斯雷因想要养吧?”他平淡地问。
“哎?我?”被点到名字的男孩诧异了一下,连连摆手,“没……而且卡姆很喜欢吧?”
“我养不活的啦。”卡姆放弃得很坦然。
“还是放回去吧!不然雪姐也会困扰的。”
“既然斯雷因想要养的话,那就带回去吧。”雪干脆地改口。
“哎?真的不用!”
“这个木桩子过几天就要铲掉了,放回去它也活不了。喜欢的话还是拿回家养起来比较好。”莱艾平淡地说。
“好啦,那就找个罐子装着带回去吧!”雪已经下了结论,无奈地笑着看斯雷因,“你说过小时候都没有机会养寿命长一点的动物吧?正好现在可以养啦~”
斯雷因的表情短暂地僵住,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喜欢的吧?但是你要看好它不能让它在家里爬出来哦!”雪还在继续叮嘱。
“这个,一般是要放在什么容器里养啊?”
韵子探头过来问。
“先找个玻璃罐,装上木屑,然后把它放进去应该就行。毕竟是以腐木为食的。”伊奈帆说。
“啊!玻璃罐我家里有很多,我去拿一个过来。”韵子转身往店里跑去。
“最好再拿个小点的铲子。”伊奈帆叮嘱。
“OK~”韵子大声答应着,脚下不停,很快消失在食堂的拉门后。
“先这样带回去,之后去买恒温箱和发酵木屑吧。”伊奈帆在斯雷因身旁蹲下来,温和地说。
斯雷因还是处在呆住的状态,微微张着嘴,眨动眼睛,食堂前巷的夜风卷着油锅的气息掠过颈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屏息太久,喉间泛起缺氧的酸涩。
韵子已经小跑着拿来了手铲和玻璃罐,认真地交到伊奈帆手里。
“不快点的话,它可能就要被冻死了哦。”伊奈帆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深色发梢蹭过斯雷因的耳廓。伊奈帆低着头,将树皮碎片和腐叶铲进玻璃罐里。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慌忙动起手来帮忙。
“卡姆,把虫子放过来吧。”伊奈帆说。
高大的金发男孩蹲下身,小心地把幼虫放进罐子里:“要是成功羽化了要拍照给我看哦!”
斯雷因的动作顿住,暖黄色的路灯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砖上。月光像融化的铂金渗进他银金色的发丝里,他似乎依然被困在某种感情的余震里,茫然无措。
“虽然这种长长的一扭一扭的虫子很可怕……”妮娜躲在雪的身后小心翼翼说,“但是甲虫还是很漂亮的。等它羽化之后,我们给它搭个带滑梯的饲养箱怎么样?”
她是想问斯雷因的,伊奈帆看了看身边的男孩,评估了一下后替他做了回答,语调温和:“滑梯是给仓鼠的。但是可以用木头设计立体攀爬架。”
伊奈帆往玻璃罐里铲满木屑,乳白色的幼虫安心地被包裹起来,消失在它所熟悉的温暖黑暗里。
斯雷因还在呆呆地望着他,浅色的虹膜在路灯光下泛起涟漪。他感觉到心脏正在肋间羽化,等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伊奈帆的衣袖。
深色头发的男孩困惑地回头望他,末了只是冲他微笑,十分温柔:“嗯。回家吧。”
8.
寒流袭卷城市的夜晚,雪姐久违的又要在外留宿,伊奈帆在研究室加班,回到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客厅里亮着灯,斯雷因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睡着了,膝头搁着妮娜最近送他的绘本。
这还是伊奈帆第一次看到睡着的斯雷因。以往他总是很规矩,不会在公共空间里做任何自己的事,睡觉或者看书都会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即便在他熟睡的时候进入他的房间,最轻的开门声也足以让他醒来,他不会惊慌或者生气,只是带着困意娴熟地支起身体,温顺地问“有什么事吗?”
伊奈帆轻轻拿走绘本放到茶几上,本想叫醒斯雷因,评估之后还是决定拿来毛毯。
熟睡的男孩在感受到碰触时含糊地应了一声,扭动肩膀,似乎在做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眼角尚有潮湿的泪痕。
「想成为他无助的时候,最想呼喊的那个名字。」
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近似这样的念想,伊奈帆有短暂的愣神。他在沙发上找了个空档坐下来,轻轻贴着斯雷因,背上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传来的温度。
还是叫醒他吧。
“父亲……”
带着水汽的呓语让伊奈帆的指节蜷缩起来,掌心悬停在斯雷因收拢的肩膀上方。柜台上的恒温器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甲虫饲养箱里传来幼虫啃食腐木的沙沙响动。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突然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弹坐起来,被伊奈帆的手提前摁了回去。
他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弄清了来人后,似乎因为伊奈帆的碰触放松下来,温顺地任由后脑勺落回沙发上,用手指揉开黏在额头与眼尾的头发。
“我睡着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点轻微的喘息,“抱歉,我这就回床上去。”
“看起来做了不太好的梦啊?”伊奈帆平淡地问,“睡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回床上可以更舒适而已。”
斯雷因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
“现在才九点。白天是很累吗?”
斯雷因摇摇头,拨开伊奈帆的手,缓慢地在沙发上坐起身,肩膀擦着伊奈帆的肩膀。
“没,就是最近很容易犯困。”
“晚上没有睡好?”
浅色头发的男孩似乎下意识想要否认,话到了嘴边有所迟疑,最终才打算如实相告。
“最近总是做梦。”
伊奈帆只是耐心地等他继续解释。
“很无聊的梦。都是些早就不在意了的事情,小时候在地球的生活之类的。”他自嘲地说,“时隔这么多年居然会回想起来,还挺意外的。”
“创伤记忆解冻的时候,大脑会像系统一样回溯所有故障代码。”伊奈帆安静地说。
“嗯?”斯雷因没有听懂,回以困惑的视线。
“你的大脑在意识到你现在可以安全地崩溃,所以曾经压抑的痛苦都会浮现出来。”他的语调依旧平静,“只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看起来精神状况恶化了,其实是你在好转。”
“好转……”斯雷因喃喃地复述,自嘲地笑了,“本来也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是创伤什么的,太夸张了。”
伊奈帆只是不置可否。
“卡姆说他发现了一家新开的爬宠店,可以去那边买苔藓和发酵木屑。明天要一起去逛逛吗?”
“明天……”浅色头发的男孩短暂地闭上眼睛思索,“啊,明天我休息,好啊。”
“再去一趟家具市场吧?给你挑个书柜。”
“书柜?为什么?”
“之前在监禁设施给你带过的书,都还保存着吧?”
“啊,在的,收拾到箱子里了,都在我的房间。”
“摆到书柜上方便随时再拿来看,妮娜给你的绘本也可以放进去。之后可以再去买些你喜欢的新书。”
斯雷因抱着膝盖,迷惑不解地望他:“不用吧?我还没看完你那个平板里的书。”
“放着总会用得上的。”伊奈帆温和地说。
梦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蚕食斯雷因本就不多的睡眠。
梦中总有机械运转的嗡鸣。斯雷因看到年幼的自己垫脚趴在实验室的观察窗上,鼻尖在玻璃压出扁平的圆。父亲总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背影,有着与他相似颜色的头发,忙碌在试验台间,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正将某种荧光液注入培养皿。
斯雷因喜欢那些机械的声音,它们总是与父亲同时存在。当那些声音从脑海里消失的时候,他需要面对的总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十二月的冷雨开始转成霰雪,细碎的冰晶撞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连绵的窸窣声。从食堂下班的斯雷因驻足在途经公园的石桥上。风吹在肌肤上有砭骨的冷意,那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全。
路旁有工人在为行道树包裹稻草绳结,依稀让他想起父亲给实验仪器缠防冻胶带的光景。河岸边的青苔变成了枯死的深褐色,被寒冷蚀出连片的巨大孔洞。
他打着呵欠,困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需要回到家,寻求温暖的睡眠,可他也害怕睡眠。
挪威的话,现在正是极夜漫长的季节吧?
他梦到特罗姆瑟的图书馆,同龄的孩子在儿童区搭建着乐高,他独自一人坐在自然科学区的地图前用蜡笔描摹洋流的路径。父亲来接他的时候,他在画满涂鸦的纸上展示自己的计算:从雷克雅未克投放的漂流瓶,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春季会比秋季早23天漂到卑尔根。
他梦到边境上的圣诞集市,充斥着音乐与行人的笑声。玲琅满目的商品都用两种货币标注了价码,满减优惠的巨大标志挂了满地。他盯着收银台附近的汇率告示,歪着头,睫毛上沾着从防寒帽滑落的雪粒。
他拉着父亲的衣角,在父亲从钱夹中抽出准备兑换的欧元时出声提醒,丹麦克朗会比挪威克朗少换两颗巧克力。
那时的父亲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呢?为什么记不清了?
他梦见晨曦般的天光,邻居家已经记不清脸和名字的男孩,领着他在森林里用蓖子采摘灌木丛中的浆果。
他说:“小不点,明年你就要上小学啦!等到了学校,我教你打冰球!”
他梦见父亲翻动着一本老旧到几乎掉页的挪威小学自然课本,叹息着摇头,将那书本连同他的公立学校申请表一同扔进了火炉里。
他说:“斯雷因,你不需要这个。明天开始,你就在家里学习吧。”
啊啊,没关系的,只要能跟父亲呆在一起就好。记忆里的自己说。
梦境的角落里,他窥视着玻璃窗外的操场,那里画着跳房子的方格。载玻片上的草履虫正在完成第三次细胞分裂,他的脚尖无意识地模仿着跳房子的节奏,却在碰到桌角时触电般缩回——父亲最讨厌实验器材的震动。
被他压在胳膊底下的笔记本里,每一页的角落都有原子笔勾勒的简笔画——戴着围巾的小人举着冰球棍。
宜家包装箱在地板上投下规整的矩形阴影,伊奈帆用美工刀沿着虚线划开封箱胶带时,斯雷因恍惚闻到北欧老宅松木地板的气息。
深色头发的男孩将零件按编号排开,内六角扳手和螺钉在暖色的灯光下反射若有似无的星芒。
“B部件的卡榫需要先对准凹槽。”伊奈帆递过来一块层板,示意斯雷因扶稳另一头。
斯雷因安静地盘腿坐着,指尖抚过松木板材的纹理,老老实实地按照伊奈帆的指示找到所有需要的零件,让板材严丝合扣地咬合进预定的位置,托稳扶好,等待伊奈帆把螺丝一个个拧进去,固定。
“我听很多人说,跟喜欢的人一起逛宜家的时候会有想要结婚的冲动。”伊奈帆平淡地说,视线不曾从手上的工作中移开。
斯雷因有些无助地用手抚上额头。
深色头发的男孩撇了他一眼,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只是在告诉你这个情报而已,你刚刚想多了吧?”
斯雷因深吸一口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又被耍了。
“橙色的家伙啊……”
“真怀念啊,倒是很久没听你这么喊我了。”
“啊你这个人真的是……”
书架主体比预想中更快成型,伊奈帆认真地校准最后一块背板,吹散接口处细微的木屑。
“两个人一起装果然很快啊。”他感慨。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摩挲着书架上细小的木纹结节,那里有处天然的心形纹路。
“你在火星的时候,有怀念过地球的生活吗?”伊奈帆突然问。
斯雷因诧异地抬起视线,认真思索着答案。
“嘛啊,本来在地球的时候就一直搬家,所以去火星的时候也以为最多两年又会离开了,完全没有想过会在那边呆那么多年。”
他轻轻笑了:“倒是跟艾瑟依拉姆公主讲了不少关于地球的事,比起想自己回地球,看她那么憧憬地球的样子,满脑子只剩下希望她能如愿就好了。我自己怎样都好。”
伊奈帆似乎又在评估他的话语,斯雷因停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落寞。
“现在回想的话,其实我在地球上的时候就很少有可以说话的朋友,在火星上反而有公主。”
“火星的天空是什么样的?”伊奈帆问。
“天空啊……”斯雷因认真地回想起来,“火星的建筑和外界是隔绝的,所以很少能看到天空。但是偶尔,能从扬陆城的舷窗看向外面,白天的时候是粉色的。太阳风暴期间,整个天空都会有微弱的辉光。我曾经以为,火星的大气稀薄,夜晚应该能看到比地球上更清晰的银河和星星,但是因为尘埃和风暴的影响,天空总是朦胧的,很少看到星星。没有月亮,但是有火卫一,看起来比月亮小很多,可能不到月亮的一半大。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像蝴蝶一样在天空里移动,只需要四个小时就会跨越天空,一天之内会升起很多次。”
伊奈帆安静听着,斯雷因短暂地停下来,语速变得缓慢。
“但是,黄昏的时候,天空和地球上一样是橙色的。只有那个时候,会有自己其实已经回到了地球的错觉,好像天空里橙色的夕阳会带我回……”他迟疑了很久,用气声说出那个仿佛不存在的字眼,“家。”
伊奈帆眨了一下眼睛。
“原来橙色对你还有这样的意义,真荣幸啊。”
“并不是在说你!”
斯雷因的睡眠还在持续恶化。他开始更加频繁地从梦中惊醒,深夜里时常独自蜷缩在床垫中颤抖。
忽视、冷眼、没有味道的食物、做不完的杂役、无缘无故的殴打……曾经可以从脑中轻轻滑落的痛楚时至今日却深深扎进神经深处,冷汗顺着脊椎沟渠奔涌。
警报器的蜂鸣像电钻般刺入太阳穴,他意识到自己被安全带倒吊在驾驶座上,咸涩的海水从舱门的裂缝里喷出。海水漫过膝盖时,应急灯的猩红把控制杆的影子拉长成绞架绳索的形状。
他在解体的机舱里下沉,电路板的残骸划过他无所凭依的指尖。咸水倒灌进耳道与鼻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握住脖子上父亲留下的护身符,它不在那里。
啊啊,幸好公主还活着,幸好……
黑暗的尽头,有更深的黑暗。
马克杯从膝头滑落的瞬间,伊奈帆稳稳托住了它,只溅开少许温热的茶水。深色头发的男孩单膝跪在沙发前,掌心覆上斯雷因颤抖的手掌。冷汗浸透了他的掌纹,像一片干涸的河床。
“呼吸。”伊奈帆的指令依旧平静,“吸气,四秒。停两秒。呼气,六秒。”
斯雷因的胸膛剧烈起伏,缺氧的眩晕中,他捕捉到伊奈帆衬衫上与他相同的柔顺剂的气味。柑橘的味道,熟悉的气味与灯光织成一张网,将破碎的记忆暂时悬停在意识边缘。他机械地跟随指令调整呼吸,直到身体停止痉挛。
“又是闪回?”伊奈帆问,“越来越频繁了啊。”
斯雷因疲惫地倚靠在沙发上,浸湿的衬衫贴住脊背,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你最好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换身衣服。”
“嗯。”斯雷因敷衍地应答。
他感到烦躁,从未有过的破坏冲动淤积在胸口。
“我讨厌这样。”他模糊地说。
“什么?”
“我在变得脆弱,我讨厌这样。”
伊奈帆注视着他,认真地在脑中组织语言。
“你以前需要忽略痛苦才能维护自己的存在,但是那样的生存策略在安全的环境里只会阻碍你维持新的人际关系,你并不是变得脆弱了,是神经系统在重组更复杂的感知模块。”
斯雷因扯了扯嘴角:“你的安慰技巧真是一如既往的……科学。”
他突然有种恶毒的冲动。
“在种子岛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想要说什么,被吓了一跳,闭上眼绝望地靠回沙发上,“算了,没什么。”
“嗯?”
“忘了吧,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在乱发脾气。”
“责怪别人是安全的。你可以责怪一个人但你并不真的恨他,你可以责怪他但同时你依然不会失去他。”伊奈帆安静地说。
斯雷因听到自己卡在喉咙里的,细小、生锈的笑声
“责怪别人不公正地对待我,满足于身为受害者的角色,这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这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久违的真正愤怒了。
“所有人都是从小孩子成长过来的,不经过这个步骤长出的成人自我只是个随时都会倒坍的空中楼阁。你亲手把幼稚的自己埋葬了,根本没有看到他、给他长大成人的机会。”伊奈帆冷静地说。
“你抗拒讲述痛苦,因为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是一件恐怖的事。只要封闭痛苦的感受就不用去面对自己被糟糕地对待了的现实。”
“闭嘴!”
“怨恨你父亲是安全的。怨恨那些火星骑士,怨恨瑟拉姆,怨恨我,都是安全的。”
“那是你认为的!我从来没有恨过谁!那从来不是我的想法!”
“承认你是痛苦的,就等于承认那些伤害本不应该存在。你给自己定罪,因为这是最安全的解法。你拒绝讲述痛苦,因为你的痛苦一旦被证实,你就会意识到你是值得被同情的,你会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本没有因果报应的天平,世界没有公平可言,宇宙只是一片混沌。”
“已经够了……我真的很讨厌跟你辩论。”斯雷因疲惫地说,几乎对自己的绝望感到好笑。
“承认不公并不等于认输,我们依然可以用自己期望的方式存在。就像承认光速不变原理——宇宙本就没有绝对公正的惯性系,但我们依然能用相对论找到锚点。”伊奈帆安静地说。
“我感觉又回到了那个监禁设施里,你非要给我带尼采的时候。”斯雷因无奈地说,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气乐了。
“谢谢你的言辞,但是我真的不恨你。”他好笑地说,站起身,“以及我真的很需要洗个热水澡。”
9.
晚风裹挟着细雪叩响窗棂时,伊奈帆正将唯一一支蜡烛插上蛋糕。奶油草莓的甜香在室内温暖的空气中氤氲,斯雷因盯着那簇摇曳的火光,仿佛凝视一颗坠入大气层的流星。
“想说不用特地这么麻烦,但是话说为什么蜡烛只有一根?”
“因为蜡真的很容易滴下来,很影响吃蛋糕,我一般都只象征性地点一根。”伊奈帆说得理所当然。
“哈啊……”斯雷因已经习惯了伊奈帆各种莫名其妙的坚持。
“生日快乐!斯雷因!”雪温柔地向他祝贺,“快点许愿然后吹蜡烛吧!”
银金色头发的男孩认真地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在睁开眼时郑重地吹熄蜡烛。
“反正肯定是世界和平一类的小孩子气的愿望。”伊奈帆平淡地拆穿。
“你能不能闭嘴啊?”
深色头发的男孩正用手术刀般的精准度将蛋糕切成等份,第一块给了斯雷因,第二块给了姐姐,然后往自己的盘子里盛了两块。
“你还真是喜欢甜食啊。”斯雷因无奈地吐槽。
伊奈帆咬着勺子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雪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和纸包裹:“是礼物。快拆开看看吧,虽然是要等到夏天才用得到的东西。”
“十分感谢!真的不用特地……你们平时已经给了我太多东西啦。”斯雷因笑得有些困扰,无比珍惜地把包裹接过去。
“比不上某人用毕生积蓄买奥林巴斯。”伊奈帆平静地插话。
“唔……你能别再吐槽我了吗?!”
“奈君你最近有点太喜欢跟斯雷因拌嘴了。”雪无奈地劝解。
深色头发的男孩低头继续吃他的蛋糕,没有吭声。
看他最近反应变丰富了,就会忍不住一直逗他啊,伊奈帆想。权力,真是能腐蚀人心啊。
斯雷因已经解开包裹的绳结,小心展开纸层,露出里面靛蓝条纹的苎麻布料。
“是浴衣哦,夏天的时候可以穿着跟奈君去夏日祭上玩。”
“夏日祭?”
“就是大家会逛夜市、看烟花、吃各种各样的小吃,还有捞金鱼……总之等到时候就知道啦。”
深色头发的男孩正把一颗酒渍樱桃放到嘴里:“小时候一直被雪姐拖去,她总要把所有摊位都逛三遍以上才罢休。”
“嘛啊,今年有斯雷因在你多少能多点兴致了吧?对了斯雷因,你可以跟奈君比比捞金鱼哦,他捞金鱼可强了。”
“跟完全的新手比,真没劲啊。”伊奈帆无情地说。
“喂……”斯雷因对他不加掩饰的轻蔑表达了抗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甲虫饲养箱里传来规律的啃食声。幼虫在发酵木屑中编织着无人知晓的梦。斯雷因抚摸着手中的靛蓝布料,想象一个灯火通明的夏夜。
二月的尾声,风裹着潮湿的苔藓气息钻进窗缝。两个男孩久违的一起在家吃了晚饭。斯雷因说起网文食堂前那个老树被挖走后留下的坑洞,市政的补种计划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耽搁,那里依然空着。附近其他的樱树已经萌发出米粒大的花芽,静候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斯雷因揭开恒温箱的顶盖时,腐熟的橡木气息裹着水雾漫上指尖。他戴着棉质手套,小心地将表层结块的木屑舀进垃圾桶。一截半透明的乳白色管状物突然从碎屑堆里滑出——那是件完整蜕下的幼虫表皮。
他捏起镊子调整角度,让壁灯照亮这具几丁质空壳。表皮沿着头壳处的Y型裂线整齐裂开,六对伪足的钩爪完整保留着蜷曲的姿态。
饲养箱角落传来木屑翻动的沙响。幼虫正蜷缩在橡木屑的深处,新生的表皮尚未完全硬化,呈现出湿润的蜜蜡色。
“啊,蜕皮了。”
伊奈帆正在厨房清洗碗筷,短暂地停下来听他说话。
“补充点钙会比较好吧?”斯雷因迟疑地回头问。
“上次买的钙胶在下面右边的抽屉,你稍微挤一点喂它吧。”
“好~”
伊奈帆将最后一个磁盘扣进沥水架,擦干手,脱下围裙,回到客厅靠着沙发的一侧扶手坐下,微微扬起下巴观看斯雷因还在忙碌的背影。
“你最近还是很经常做梦吗?”
“没那么频繁了,而且我自己可以应对。”斯雷因平淡地说。
伊奈帆偏着头,发出一声介于哼和嗯之间的应声。
“本来想说要是实在很困扰的话要不要我陪你睡。”
“你……你想得美!”斯雷因涨红了耳尖吼他。
“嘛啊,有羞耻心了是很大的进步。”伊奈帆平静地说,“但是真失礼啊,你居然觉得我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想做的事。”
“我……”斯雷因被怼得顷刻哑火,尴尬地往回找补,“我并没有觉得你是那样的人。”他开始脸红,回避开视线,“虽然你很奇怪,但多少也算是……正人君子之类的。”
“那种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哦。”伊奈帆依旧是那副平淡到听不出情绪的腔调,带着他特有的理直气壮。
“什么?”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正人君子吧?”他波澜不惊地观察着斯雷因的反应,“意思是不能保证绝对不会对你做点什么。”
“你最近的玩笑越来越恶劣了啊!”斯雷因又被他成功地逗到炸毛,僵硬地转回身继续照顾甲虫。
真惨,最大的安全感和不安全感来自同一个人,伊奈帆愉快地想,若无其事地决定今天就先捉弄到这里。
斯雷因还在头疼,努力甩掉闯进脑海的坏念头,用软毛刷收拾恒温箱里的木屑颗粒。
“说起来,你为什么拆掉了那个义眼?”银金色头发的男孩突然问。
“我不需要它了。”伊奈帆抬了一下视线,语调平淡,“虽然测谎功能很方便。但是把人的情绪、心理全都转化成一种客观、可观察、可测量的指标,感觉像主动放弃了一道困难的习题,转而去抄答案。普通的物理分析的话,外置的分析引擎就能做到,也不会对大脑产生负担”
斯雷因停下来,认真思考他的回答。
“真有你的风格啊。”
他关上恒温箱,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缓慢抱起膝盖。
“说起来,我昨天做了有点怀念的梦。”
伊奈帆认真地转过视线听他说下去。
“是去火星之前的事,小时候,忘了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和父亲两个人在一处高山草甸迷路了整整两天,后来跟着一个牧羊人才找到回城的路。但是因为跟父亲在一起,我完全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景色很美,天堂都不过如此。回去之后我画了一些素描,写了很长的日记,但是搬家的时候都没能带走。当时觉得就算没留下记录,只要我还能一直记得就没有关系。但是过去这么多年,现在能回想起来的画面,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里的幻想了。”
“什么样的画面?”
“我想想啊……”他闭上眼睛,仿佛连声音都变得渺远。
“高处的山顶,有珍珠色的积雨云,边缘是明亮坚实的银色,天空就像洗过一样无尘。草地的外围长着高大的冷杉和松树,树脂和香膏会从每棵树上滴落。脚下是一片茂密的莎草,风吹过的时候会像绸缎一样闪光,零星点缀着羽扇豆和耧斗菜,还有更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向阳的斜坡上星罗棋布地开着各种小花。中午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暴雨,明明天空依然是明亮的,水流却在几分钟里像瀑布的激流一样落下。风像镰刀一样割过地面,我跟父亲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躲雨,树冠里发出海浪一样的声音,树叶在雨中摇摆飘舞的样子就像跳着快乐的华尔兹。雨点拍打在富有弹性的草叶上,发出沉重、有节奏的噼啪声。有些雨点落进花朵里,装满了花萼。雨很快停了,世间万物都开始闪动发光,阳光投射之下,橡树叶清晰的阴影落在岩石上,比任何艺术品都精致优雅。”
他在讲述中不自觉地靠近伊奈帆,声音愈发柔软。
“傍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带着羊群转场的牧民,跟着一只巨大的牧羊犬。他让我们跟着他走,一天以后就会途经某个村子,可以跟外界联络。我们在一条融雪汇成的溪流边扎营,水里有种银色的小鱼,总是逆着冰水往上游。水边的岩石缝隙里生活着一种蜥蜴,有着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一样的颜色,会长时间蹲伏着一动不动,靠近的话,一眨眼就会融化进最近的阴影里。溪流附近生长着的百合,比人更高,能被最轻微的风吹动,有宽阔闪耀的轮状叶片,高耸的细枝上,卷曲的亮橙色花瓣会像火焰一样跳动。那天的晚霞是紫红色的,我们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用松果引燃篝火。松果点燃时会发出极强的亮光,就像把吸收了一整年的阳光一口气释放了一样。我忘了当时吃了什么,好像是中午剩下的三明治,也可能只有采来的莓果,反正感觉不到饥饿。父亲用红冷杉的羽状叶片给我搭了床,干燥又松软,还有让人舒适的香气。那只长毛的牧羊犬安静地靠过来,温顺地躺在我身边,有着让人安心的体温。牧民说这里会有熊出没,它们总在山脊上寻找灌木里的浆果,把缀满果实的树枝连着枝叶一起吞噬。如果缺少食物,它们也会袭击羊群甚至露营的人。晚上,天空里布满星星,好像和散布羊群的草地互为镜像。我一直盯着星空,感觉自己的躯体在这片景色中变得透明,被融化、吸收,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脉搏跳动着融入溪流,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时间好像永远停止,我感到无比自由。父亲突然告诉我,他会带我到星星上去。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痴迷星星,但是只要能跟父亲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他短暂地停下来,让缓慢流淌的记忆汇集得更多。
“黎明的时候,天空先是出现黄色和紫色,然后鸫鸟啼叫着掠过天空,金色的阳光开始喷涌而出,从遥远的山顶一直流淌开来。那只牧羊犬突然朝着某个方向吠叫,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溪流里,爬上草叶的水虿开始羽化,就像吸收了阳光一样,淡金色的虫体舒展开来,新生的卷曲翅膀在振动中变得挺括,一同沿着溪流飞向遥远的地方。”
“你一直就是用这样的讲述方式,跟瑟拉姆小姐讲关于地球的事吗?”伊奈帆轻声问。
“嗯。”他自嘲地笑了,“和她讲了很多很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内容。很蠢吧?”
“只是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对从未来过的地球向往到如此地步。听过这样的表述,很难不爱上啊。”伊奈帆安静地说,“她心中的种子,是你种下的。”
“不要说那种蠢话。”他垂下视线,温顺地反驳。
“你还是很难去想未来吗?”伊奈帆问。
“未来?”
“不是规划之类严肃的东西,你开始有了可以期待的事吗?”
斯雷因思考着,突然意识到关于未来的画面在以一种模糊的样子进入脑海,从遥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脚下。想要看到网文食堂前重新开放的樱花,想要看到甲虫羽化的样子,想要穿上那身夏季的浴衣,以及,现在,想要亲吻界塚伊奈帆。
他轻轻地吸气,探过身体——
0.
晨光像融化的糖浆淌过窗帘缝隙。伊奈帆迷迷糊糊地被手机的震动吵醒,发现是韵子打来了视频通话。
他毫不留情地拒接,换成语音打回去。
“什么事?”
“干嘛挂掉我的视频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啊!”韵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并吵醒了斯雷因。
“我们不是大清早能打视频的关系吧?我这边不是能见人的状态啊。”深色头发的男孩还是那么语调平淡又理直气壮。
“你在说什么失礼的话啊?!”斯雷因在韵子发作之前先大声呵斥了他。
韵子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气。
“那你们快点换好衣服打回我,有很重要的东西给你们看!”
韵子挂断了电话,两个男孩面面相觑,宁静的清晨是不可能有了,没有别的选择,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衣服,想办法快速整平睡乱的头发。
视频接通后,画面剧烈旋转后对准了网文食堂看板前的土坑——三株手指长的樱苗正破开土层,展开挺括的新叶。
“看这个看这个!”韵子的声音出现在画面中,“没有出现子叶,直接长出来的新苗!我觉得它就是原来的樱树残留的根长出来的!这可能吗?”
伊奈帆看着手机画面里的幼苗短暂地思索。
“没有子叶的话,确实很可能是根出条萌孽。蔷薇科植物的根出条能力本来就强,虽然大部分根都被铲掉了,但是只要残留的根段直径超过0.5cm且含有形成层组织,就还有可能萌孽。”
“我就说吧!”韵子快乐地叫喊起来,“市政的人说计划下个月再补种,我打算找商店街的人一起联名倡议一下,不要补种了,这里已经住着奇迹了!”
【重乐】点梗合集
之前在wb开了点梗,不想刷屏就合成一篇发了,写得很潦草很不动脑
感谢阅读
①化龙
龙神哥×想化龙的蛇妖乐
虽然妖们都知道龙神的存在,但是因为祂久居天上,所以现在更像一则传说。想要化龙的妖们大都请了一张祂的画放在家中,逢年过节真诚地拜。今年过年时左宣辽跟夫人也带着小蛇去拜家里新请的画像(金光灿灿哦)。
左宣辽说:宗师啊,不求您一路庇护这孩子,他自己的劫难,还是该由他自己闯,我们当父母的只愿他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香点着,青烟袅袅传到天上,龙神便睁开眼,正巧跟人间眼睛圆溜溜的小公子对上。......
之前在wb开了点梗,不想刷屏就合成一篇发了,写得很潦草很不动脑
感谢阅读
①化龙
龙神哥×想化龙的蛇妖乐
虽然妖们都知道龙神的存在,但是因为祂久居天上,所以现在更像一则传说。想要化龙的妖们大都请了一张祂的画放在家中,逢年过节真诚地拜。今年过年时左宣辽跟夫人也带着小蛇去拜家里新请的画像(金光灿灿哦)。
左宣辽说:宗师啊,不求您一路庇护这孩子,他自己的劫难,还是该由他自己闯,我们当父母的只愿他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香点着,青烟袅袅传到天上,龙神便睁开眼,正巧跟人间眼睛圆溜溜的小公子对上。重岳笑着心想:这孩子聪明,看来不必我多管闲事,左兄这是一颗慈父心呀。然而,只是重岳一眨眼的功夫,人间又到了晚上,左家小公子又一个人偷偷点着了香火,学着他父亲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拜拜画像。
左乐说:宗师您好,不知您睡着没有,但我不要化龙。
轻烟升起,倏尔打了个转灭了,小蛇妖目瞪口呆地看到面前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
重岳:你为什么不想要化龙呀?
虽然龙神亲自下凡来过问他了,但因为他笑眯眯的,左乐也并不害怕,跟龙神认认真真算账:龙有角,睡觉会顶到床;龙都住在天上,好冷,他最怕冬天了;龙生气的时候据说会下雨(会吗?),他年纪小控制不住脾气,怕是会给人间闯祸。
重岳:你说得对,不过你再想想?
左乐真就想了,然后更沉重地叹气:宗师,父亲说成为龙神就要承担龙神的责任,对百姓负责,可是我们也没有为您做过什么呀,为什么您就要对我们负责?父亲还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所以倒不如没有龙神,大家自己负起自己的责任来,您也从天上下来,想做龙就做龙,想做蛇就做蛇,或者化作鳞钻到湖里玩玩水也是极好的。
重岳:哈,我知道了,你喜欢玩水。
左乐就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父亲每次看见我去水边都打我屁股。
重岳:但是龙神也不是只有责任,来,我带你去玩。
龙神让小蛇妖坐自己脖子上,半夜就这么把左家的小孩拐走了,不过临出门前他还记得要跟左乐父母打招呼,于是当晚,左乐爹妈都在梦里看见一个大龙男人脖子上顶着他们家小孩,说天亮前一定把他送回来,然后左乐也开心地跟爹娘打招呼,说我跟宗师出门玩啦。
出了门,男人变化作龙,带着一条不到祂须子长的小蛇腾空而起,穿行于云雾间。冬日的云雾厚重,有实感,穿梭在里面时鳞片上有冰凉凉的触感,还可以痛快地打滚。左乐自龙神背上抬头,看见云雾如波涛,月亮从云浪中升起,清丽的光辉布满夜空,前前后后都望不到尽头。
左乐:哇——
左乐:可是这样好是好,岂不是太寂寞了?
重岳说:怎么会呢?
祂又带他到人间,躲着人类,听见众人叹气的声音:今年过年天公不作美,云攒得这么苦,放烟花都不好看了呀。
于是龙神便冲云雾吹了口气,原本那只有祂独自享受的月光,顷刻间便归天上人间共赏了。而那被云层遮蔽的烟花,也像是水中的花影般在重岳与左乐的眼中绽放。
重岳:好看吗?
左乐点头:好看。
重岳:好玩吗?
左乐点头点头:好玩。
重岳:用这份能力去帮助其他人做他们力所不能及的事,这就是我的责任。
左乐:我明白了。
左乐:宗师,我也要化龙,我来陪您!
重岳:好呀。
他们乘风而去,路过晴朗夜空。有人指着他们喊:看,流云!而知情者说:这是龙神来看我们了。
不过龙神却说:还有一条小蛇妖。
重岳和左乐像流云一样绕月而归。
次日清晨,小蛇妖还在被子里打瞌睡就被父亲拖下床一路拽到画像前,看到香炉里有三根短短的香尾巴。左宣辽瞪了他一眼,新点了三支冲画像再拜。烟雾缭绕中,左乐迷迷糊糊地看见画像上的龙神冲他眨了眨眼。
后来,左乐成为了众多蛇妖中最想化龙的那一条。
左宣辽知道他的经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左乐去了。
有人不知,来问左乐原因,他却不知为何不肯跟人分享自己幼年那段奇妙的经历,最后吭哧瘪肚冒出来句:没什么心思,只是瞧着那画像上的龙神好看。众人皆笑他痴。
每逢过年,左乐都会认真冲画像拜了又拜,小声说宗师,我会努力化龙,早日去见您,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心意随轻烟传上天空。
再后来,左乐渡劫,化龙过程很艰难,在山林间流了三天三夜的血,鳞片开裂,眼看着要死了。这时却突降甘霖,温柔地淋湿了他。左乐全身的伤口愈合,就这样化为龙,腾空而起,所有人都看到龙神踏着霞光而来,牵起他的手离开。两人的背影像一对画上的璧人。
这次左宣辽没等到过年就和夫人一起火急火燎拜画像去了。
送左乐归家前,重岳笑着捏了捏左乐发丝里那对很小很小,完全不会担心顶到床的龙角。
END
②花灯
左乐知道宗师的一个习惯。
不管是放花灯、孔明灯、还是写在红纸上挂上树的心愿,重岳会许的愿望只有一个:玉门平安。
按照他本人所说:如果愿望真的可以实现的话,那么可以实现愿望的【那位】又该被称作什么呢?我写下这个,并非是作为一则心愿,而是我对玉门的祝福。
仇白冷脸吐槽他无趣,云青萍微笑,左乐说这样也很好。
仇白和云青萍扭头看左乐。
左乐许过的愿望是很多的,从小到大,他希望自己快点长高,武艺进步,书不用背就能会。年年岁岁,每一年左乐都有不同的愿望写下,每年他都会在无数心愿中寻找重岳的字迹。只是幼时看到宗师大大方方的“玉门平安”,左乐既好笑,又安心;后来年纪渐长,他在万千纸笺中同重岳的字迹一眼对上,就像蓦然直视了自己那颗遮遮掩掩的真心。
今年,左乐在百灶过年。玉门没有河,但百灶是有花灯可以送的。十九岁的秉烛人没有什么想要托付给别人的心愿,但他很想念玉门,就买了一盏,想着也许它会顺流直下,在玉门城的荒漠边搁浅。
遇到重岳反而是意外。
“……宗师?”
“左乐?”重岳也意外,“你我倒是有缘。也是来放花灯的吗?”
“是。您在这里是……回京述职?”
“是了,余弟接了桌年夜饭的大活,我不好打扰他,就出来转转。要一起吗?”
“好。”
他们在同一张桌子前并肩而站写心愿。重岳的“玉门平安”一气呵成,又笑道年年都写,今年不写竟是有些不习惯了。而左乐看着他未干的墨迹,想了想,提笔写下“国泰民安”。
大炎平安,玉门自然是平安的,左乐已经很明白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心。
“怎么不为自己写一个?”重岳见此失笑。
“个人之所愿,怎好借外力谋求,还是要靠自己实现的才叫好。”
重岳没有回答,只是又冲左乐笑。两人在河边放下花灯。左乐低头时,看见被烛火照亮的河面映出重岳难得温柔的眉眼,倏尔又被涟漪漾开。他收回视线,想着这样就好。
两盏花灯载着对千千万万人的祝福,汇入千千万万盏里,很快就找不见了。
重岳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吧。
左乐说好。
到家时将近就寝的时间,母亲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到他跟宗师刚才竟一起走过一个街区,一个巷道,那么长的路,左乐骤然间心头火热,不过踌躇片刻就再度转身向来路奔去,一路狂跑着逆行至冷掉的摊位前,气喘吁吁地请被自己吓到的摊主再给他一盏花灯。墨汁在短暂的犹豫中在左上角掉了个点,左乐毫无察觉,一心率直地写下他最纯粹的心意。
我喜欢宗师。
宗师不必喜欢他,左乐所求不多,有这份心意足矣。
他珍重地等墨痕干透,仔细地叠好放入花灯,只是在送它入河前,左乐又突然想到:一个人放两盏花灯,许下两个愿望,是不是太贪心了?会不会神明看见后会以为这是用来顶掉前一个愿望的?哪怕他知道重岳的花灯不算是心愿,可是,可是……
可是左乐喜欢重岳。
有路人经过,看见青年手捧花灯无措地站在河边,好心地借来火折子帮他点上。左乐将燃烧的花灯捧在心口前,蜡油滴落,流过他身体里的另一条河。
END
③教轻功
左乐上个月说帮忙修屋顶结果弄碎了人家的两片新瓦,前两周爬树上不去下不去最后磨坏了一条裤子,今天又差点从玉门城墙上跳下去,现在给灌了碗安神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左宣辽拿起他脏兮兮的小衣服一抖,沙子便迷了不远处重岳的眼睛。
左宣辽:这样下去不行啊宗师,这臭小子要把玉门的天给捅了。
重岳(擦眼):左兄说得对。
左宣辽:怪我太忙,一直忽略了他。
重岳(放下手帕):左兄有这份心意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重岳:……所以左兄,你看我做甚?
左乐一日收到通知,大名鼎鼎的宗师要教他轻功啦,他爹给他请来的。小蛇美得不行,绕着看公文的左宣辽转圈,直呼爹英明,爹伟大,爹帅得冒泡。左宣辽呵呵一笑,抓住儿子顷刻——开始训话。左宣辽说:左乐,宗师现在已经轻易不教人了,这是他看在你有天分,加上我跟他是朋友的份上才勉强请来的。你要跟他学轻功的话我也得跟你约法三章。
爹说。
爹就说:第一,你要是答应宗师了,就不能轻言放弃,不可失信于人。第二,练习要专心,不可得过且过,敷衍了事。第三,要尊敬宗师,练习再苦再累,宗师也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尊敬他。
好的父亲,左乐记住了。
记住了就去为明天上课做准备吧。
左乐溜溜哒哒走了,临走前没忘了跟旁边的太合一脸雀跃地解释。太合则瞥了眼捻胡子的左宣辽,心想将军太坏,亲眼看小公子跳火坑玩。
第二天左乐起的比鸡早,翘着小尾巴兴致冲冲地闯进宗师的院子,临近中午又弯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梗一梗地进家门。
左宣辽说:好好走路,还有你这什么表情。
左乐啪一下站直,再一个踉跄歪墙上去了。
中午吃饭,小孩饭没吃几口(累的没胃口)净拉着爹说话了——特别声明,左宣辽今天中午是特意回家吃饭看左乐情(热)况(闹)的。
左乐:爹,原来练轻功不是光看秘籍就够了。
左宣辽:歪门邪道。
左乐:爹,为什么宗师一讲东西表情就那么凶?
左宣辽:不然他讲不出来。
左乐:爹,可以让宗师教我变脸吗?
左宣辽轻轻给了儿子的后脑勺一巴掌。
第三天,重岳一早在院子里迎来了他绷紧小脸的学生,满意地点点头,照旧让左乐先慢跑十圈,然后教他腿法,再扎马步,打基础。左乐老老实实,做得无怨无悔,因为昨天课上宗师每个环节都给他讲清楚了做这个的目的是什么,练的是哪里。左乐不怕累,但是怕宗师那张严肃的脸,就像小动物惧怕大怪物的一种生理本能——宗师好凶,虽然他不骂人,但是他好凶,沉着语气给自己纠正动作,大手一拧就把左乐歪斜的胳膊给掰回来,让小蛇皮肤上火辣辣的。左乐扎马步,他就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一刻不许放松(其实偶尔,重岳看到小孩的呆毛时会走神一下,咳)。
临近中午的时候军中有人来请宗师,重岳就一扫小孩,看得他尾巴一紧,说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叫左宣辽的亲兵过来带他拉伸。宗师走了,左乐蔫答答地坐地上,眼皮一眨就含了两滴泪,声音打着颤问宗师也对你们这么凶吗。亲兵就很同情也很可怜地点点头,一个按住小公子脚腕一个替他推背——
嘎嘣。
左乐的惨叫比眼泪先出来了。
下午,重岳在左宣辽军帐中看到了坐小板凳上读书的左乐,冲他笑笑,刚想说自己口袋里有糖,就见小孩立马站直,喊了声宗师好就一板一眼,一板一眼,一板一眼地踏着步子出去了,仿佛很怕重岳会纠正他走路姿势一样。
左宣辽躲在公文后面忍笑。
重岳:……唉。
重岳:左兄别笑了。
第四天,情况照旧,只是带左乐拉伸的人换成了重岳。宗师看着小孩发怵又不敢反抗的样子有点好笑,按着左乐的背帮他压腿。
重岳:只要你每天练习的时候表现好,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别抬头,腿绷直。
于是小孩今天一边抖着头顶的蓝莓苗一边听宗师给他讲他父亲当年翘班,借了身小兵的衣服混进城里的点心铺,只为排队给他娘买刚出锅的糖油果子吃,被人认出来了就拿头盔一挡脸。
左乐:(乐)
宗师:不要笑,换腿。
左乐:宗师,我一定不跟我父亲说。
重岳:好。
重岳:也不许说话。
左乐就想原来宗师真是表情不凶就讲不出来东西呀,我还以为父亲在骗我。
等到重岳把左宣辽和景教授的故事讲完了,左乐的轻功也大有长进,可以稳稳地跳上墙不受伤也不弄脏自己的衣服了。左宣辽又欣慰又头疼,问左乐,宗师都教了你什么,左乐绕着他走,再看宗师……怎么宗师也绕着他走啊?!
END
④跨年
过年的诸多活动中,重岳最不适合跨年,原因无他,犯困。
以前在玉门,仇白和青萍都不在的时候,重岳会在新年前一刻钟出去巡视军营,就怕有人醉酒闹事,冷风一吹,什么困劲都消了。后来家里有小孩就不行了,他或者左宣辽总得留一个在军帐盯着仨小孩,大人和小人都一起眼巴巴地算着时间,就等外面鞭炮响,新年到,重岳顿时松了口气般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好藏起一个哈欠。这时左宣辽也回来了,两人一起给仨小孩发红包。
第一个发的是云青萍,“新的一年,身体更健康”,然后小孩温声细语地谢过,被大人们挨个摸摸头,联手哄去睡觉了。
第二个给左乐,“新一年,又长一岁,你也该懂事了”“百灶求学不易,也要学会放松”,左乐收下红包后叽里咕噜地打量起爹和宗师间的眉眼官司。
第三个给最年长的仇白,“祝你武艺进步”“祝你越长越漂亮”,仇白闻言一个淡淡宽容的眼神给左宣辽的祝福词,一个淡淡无语的表情给重岳金灿灿的红包袋(这半大不大的小人每年都嫌弃她老师精挑细选的红包,哪里俗了,多喜庆啊)。
重岳很喜欢发红包,发完他就可以去睡觉了。
一直到左乐十九岁,重岳从来没祝他懂事过,但这孩子还是日渐在年拉杂的抱怨中沦为小古板,重岳有心替秉烛人辩解一句,他下班以后还是很活泼的,最近喜欢做的事是踮着脚尖偷偷溜到重岳身后从各个角度拿嘴唇袭击他宗师的脸,接着两人有来有往地比划一番,一般以左乐被重岳按倒在沙发上穿拖鞋落下帷幕。重岳想了想,又想了想,等他想完年已经走了。
但这次是年主动来找他的。
年说:大哥,我们今年要在罗德岛上举办一个跨年晚会!
重岳说好,需要我帮忙吗?
年就嘿嘿一笑,凑去跟她大哥套近乎:大哥啊,那个小秉烛人就交给你了。
重岳失笑:是他管我,你怎么要我去管他?
年不依:谁不知道他最愿意听你的话,你俩整天同吃同住同睡的。大哥,大哥,我最可靠的大哥——我在加工站住了三天三夜才让凯尔希同意的,人都请了一大堆,热热闹闹多好,你别让他过年了还板着个脸管我,太扫兴啦~~~
重岳:我怎么管他?
年:听我的,你就往沙发上一躺,领子扯开,说过来吧你大宝贝,那木头蛇就像朵娇羞的小白花一样嘤嘤嘤地奔着你去——唉!哥你怎么敲我的头?
重岳收回手:我管得了他,自然也管得了我妹妹。你看杂书我不管,只是过年了,我想着年导也该放个假歇一歇了。
年:那书可是我从你柜子里找出来的大哥!
年被赶出重岳宿舍。
跨年晚会当天,左乐果然去了,年一看这小子穿的是日常服,大喜,再一看他果真目不斜视奔着重岳而去,喜上加喜,冲大哥做出手势“你真棒”。重岳不明所以地回她一个OK,同时尾巴卷起占座的抱枕撇一边,这个双人沙发就等来了他盼望已久的客人。
今日放假?重岳问秉烛人。
该记录还是要记录的,左乐说,但是跨年晚会上我不好穿官服来,太扫兴。
重岳说,你也该给自己放一天假了。
左乐就说,好。
重岳心想这孩子原来这么好哄吗,倒了橙汁递给左乐时才发现,秉烛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全落在自己身上,他哪里是好哄,只是左乐喜欢自己罢了。重岳心里柔软,借着递杯子的动作碰一下他指尖,说我今晚就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哪里都不去。
左乐又说好,这次说得速度尤其快。
接下来整个晚上重岳都无数次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
晚八点半,顾烛煌跟令勾肩搭背冲着香槟塔吹瓶。
晚九点,余被灌了一杯鸡尾酒后在两只墨魉的伴舞下踩着桌子唱起《好汉歌》。
十点出头,黍在一阵劲爆的贝斯音中与风笛手牵手跳起庆祝土豆丰收之舞。
十一点,这群人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令知道说不出来会被罚酒后自告奋勇要参加,又在得知黍把惩罚改成吃辣椒后倒地不起。现在每一个人答不出来,对方都会发出吃辣的哀嚎,然后一个辣椒也没吃到的年就会在旁边更心痛地叹气,一边从余的口袋里抓薯片吃。余老实被她抓着,数自己身上还有多少口袋。
重岳看左乐:……你要管吗?
左乐淡定:她们闹得更过分的样子我也见过。
也是。
这个“也是”的后果就是重岳跟左乐都开始犯困了。他俩作息一致,晚九点睡早五点起,现在都十一点半了。重岳还能绷住,左乐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小声说抱歉。
重岳说没事,零点的时候我叫你。
左乐说那样多不好。
重岳干脆取来毯子给两人披上。他们被同一条毛毯裹在一起,就像同一个陷阱里的两只猎物。年抽空给了她大哥一个舍生取义的感动眼神,重岳正忙着在毯子下面和左乐牵手,因此只是回她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神秘微笑。
重岳说,你再靠近我一点。
左乐还在挣扎,这多不好意思啊宗师。
宗师说你小时候你不也靠着我睡过。
那是小时候。
长大以后靠着恋人睡不是更正常?
左乐说不过宗师,更何况宗师的胸口还那么热,那么暖,蛇一头栽进去就不省人事了。重岳则默默把他搂紧,又往上拉拉毯子盖住年轻恋人的脸,觉得自己更困了。
重岳就把下巴放左乐头顶上,蹭蹭。
罗德岛上有人把洗头发的香膏叫香波,重岳觉得这个说法很形象,因为左乐发丝间的香气正像波浪般卷入他的呼吸中。重岳想年轻人就是好呀,没有心事,闭眼就睡。说起来他跟左乐同床共枕后睡眠质量也有所提高,好像也跟这孩子有关,不知怎的,在左乐身边时重岳就是更容易犯困,不是气味的缘故,就是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总是很安心。太喜欢一个人好像很容易做出不好的事来,就比如重岳这会无端想要咬一下左乐的头发,因为他的心尖上痒痒的。左乐的尾巴尖这会搭在重岳大腿上,轻轻晃着,应该是做了个好梦。左乐的腰很软,被黍喂了那么多还是瘦,新的一年叫上余陪她一起……
想着想着,重岳枕着左乐的头顶失去了意识。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宗师又在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中惊醒了,毯子滑下去,左乐只来得及仰头看他一眼两人就本能地火速分开——当然双人沙发上也躲不到哪里去。
“……宗师?已经到时间了吗?”
“……嗯,嗯。”
左乐以为重岳真就守着他熬到凌晨,安心地露出一个笑,并没有想到他家宗师心虚的时候笑起来跟平常也没啥两样。
“新年快乐!”
而在两人不远处,则是欢呼雀跃的干员们兴奋地共迎新年。岁九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又举着两杯新的兴奋地过来扑住今晚的大功臣。第一杯给她大哥,感谢他今晚无私地做出了牺牲拦住了秉烛人罗里吧嗦的嘴;第二杯给左乐,感谢他今晚愿意恋爱脑上头被她大哥拦。走,为了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我们不醉不归,狂欢到天明!
干员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重岳:……
左乐:……
谁还记得晚上是用来睡觉的!
两早睡早起人士默默对视一眼。重岳咳嗽一声率先发话,佳节之际,他也给大家准备了一点心意,过年了怎么能不发红包呢?重岳假模假样地掏掏自己左口袋,当然是没有的,宗师毫不惊讶地惊讶一声,把手里的酒递给左乐,又去掏右口袋,肯定也没有,真是奇怪了呢。然后左乐帮腔说宗师您是不是记错位置了,我来帮您,就把手里的两杯酒都递给重岳,自己在重岳胸口摸摸,衣服口袋摸摸,裤子两边摸摸,哎呀,竟然真的没有呢,是不是掉哪里了?
年:……有吗?
重岳:有的有的。
左乐:是的是的。
重岳把左右两杯酒塞给年,自己带着左乐地毯式搜索那根本不存在的红包,贴着墙缝从角落的沙发一直找到大门口。
重岳:找到了吗?
年:哪来的红包?哥我那份呢?你也弄丢啦?
左乐:没有呢。
重岳:哦,原来如此,我想其实是我没有带。
左乐:哦,原来是这样。
接着重岳抱歉地冲大家笑笑,然后一把打开门拉着左乐落荒而逃——秉烛人甚至没忘记体贴地用尾巴把门带上。
沉默三秒后,晚会现场爆发出了今夜最激烈的起哄声。
END
⑤换装秀
年大导演给她的御用男演员重岳购置了一批新戏服,为确保这批服装剪裁良好,形象得体,无任何不良引导倾向,秉烛人自告奋勇(死缠烂打)前来观看重岳试装并作出打分,满分五分,最低一分。
第一套:龙门警察制服
装扮:全套制服+警帽+白手套+配枪
“帽子不太好戴呢。”重岳说。因为警帽上没有开洞,所以只能卡在岁片的一对角中间,重岳的头动作稍微大一点就很容易掉下去,反手被宗师扣在左乐头顶上。
“你戴着倒是刚好。”
左乐拿下帽子一看,发现年把警帽中间的警徽换成了岁兽阵营图案。
“这个不对吧。”秉烛人抗议。
“哎呀,就拍个电影嘛,小细节不要在意啦~”
“扣分。”
“喂!”
年连忙拿胳膊肘捅捅重岳示意大警察上,大警察便笑眯眯地掏出了配枪。
左乐:……
左乐:就算您威胁我我也不会改的。
重岳:那这样如何——来,伸手。
大警察biu的一枪,小秉烛人中弹糖豆一颗。
左乐:……
大警察呵呵一笑,biubiu两枪,小秉烛人便看见他的枪卡了。
重岳:……
左乐:宗师,这个也要扣分哦。
秉烛人评分:3分
秉烛人评价:服饰设定大部分合理,少数细节仍需修改,道具质量有待进一步提高。
第二套:维多利亚风情执事服
装扮:黑色燕尾服+白手套+金丝挂链眼镜
左乐扭头问年:什么角色会需要这种服饰?
年答曰:退休了返聘给大少爷当家庭教师,然后下班了没事干路边随手徒手拆个R-31a玩玩的人呗。
左乐:啊?
年欢乐地一个响指:执事,给我们俩上茶。
重岳很入戏地把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是,年小姐。
左乐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宗师举着托盘先给年导风度翩翩地倒了杯深色液体,然后又哒哒哒地踩着皮鞋绕到了他身后。秉烛人正欲起身说点什么怎能让宗师服侍我,肩膀就被一只白手套搭上了,在手套和袖口的缝隙间甚至能看见重岳的一点手腕。
“少爷是嫌弃我服侍不周吗?”
闻言左乐当场沦陷在椅子里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只恨自己不能给重岳变出来座大炎最佳男主角奖小金人。宗师被领结紧紧掩住的喉结像礼品包装袋下的礼物一样,他眼镜的挂链在左乐耳边轻轻作响,他的睫毛被镜片放大(真的只是玻璃啦少爷)。重岳一笑,眼睛隔着镜片上挑与左乐对视(再复述一遍玻璃没有任何滤镜效果),呼吸仿佛喷洒在青年的颈窝。
“少爷,您觉得我的服务值几分?”
“满分。”斩钉截铁。
随即左乐顶着年“你小子原来好这口,果然是大少爷癖好”的眼神冷静地举杯喝了一口白瓷茶杯中执事为他精心准备的……呃,为什么是可乐?
秉烛人最终评分:5分
秉烛人评价:演员精湛的演技让人忽视了服饰上的不足,耳目一新的道具设置也为执事的人设增添一抹亮色,从各个方面来讲都值得一个满分。
第三套:维多利亚休闲日常服
装扮:米色长款风衣+高领毛衣+围巾+黑框眼镜
左乐:这套装扮跟上一套有重合的地方吧?
年:你哪来的设定说得出这种吐槽啊!
年:你不要小看这套日常服,它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
年(展示自家大哥):你看,这个长款围脖,是加长款,可以通过两人合戴一条的方式拉进距离~
重岳举起围巾挥挥。
左乐:扣分。
年(容忍):你看,这个长款大衣,可以把另一个人紧紧包住藏起来,是不是很合理呀~
重岳拉一下衣服。
左乐:扣分。
年(深呼吸):你看,这个大口袋,两个人的手都能放进去哦~
重岳揣一下兜。
左乐:扣分。
年(咬牙切齿):你看,这个黑框眼镜,跟执事服的配套眼镜一样可以看见大哥的睫毛——
重岳凑到左乐面前微微摘下去一点并冲他pikapika眨眼。
左乐内心:母亲戴的是不是也是这一款来着……
左乐(无比冷静地):扣分。
秉烛人最终评分:1分。
秉烛人评价:在年删掉所有感情线前我不会对该评分做出任何变动,以上。
第四套:汐斯塔热辣沙滩海边装
装扮:大花短袖+短裤+人字拖
重岳:如何?
左乐:……
左乐(毫不犹豫地):零分。
年撸袖子:喂你这秉烛人我真的忍你很久了你是不是想打架啊!
左乐抽刀:明明是你在胡闹才对!让宗师扮丑一事不可原谅!!!!
重岳:唉……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冷静(强行把年和左乐撕开)。
秉烛人最终评分:0分
秉烛人评价:该评分与宗师本人及其身材无关。
第五套:乐队主唱服
装扮:铆钉、摇滚,皮衣皮裤皮鞋+颈饰
年:呀大哥,你穿这身比我想象中还合适。
左乐:(大脑发光)
重岳:多谢年妹为我准备这一套,我很喜欢:)
左乐:(大脑旋转发光)
重岳:左乐看如何?
左乐:(大脑如迪斯科灯球般旋转并闪烁彩光)
左乐:……真的很帅气。
左乐:您胳膊上有个带子开了,我帮您系上。
的确是出乎他预料,宗师穿这一身意外的合适,并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皮革出色的质感加上铆钉冷淡的反光,尽管衣服的设计风格有些夸张,但重岳完全压得住,就连袖子和裤脚上繁琐的装饰都像是为了层层叠叠精心烘托出男人的气场。
“如果是拍电影的话,装饰应该要更多些,尾巴,耳朵,甚至角上我想说不定都要有,妆也会上得更浓些,不过我想唇钉就不需要了吧?”明明话是对年说的,重岳却冲左乐点点自己嘴唇的位置。秉烛人瞟了他一眼后迅速收回手站到旁边。
“嗯?你不喜欢我这样穿吗?”这句可是实打实冲左乐来的。
“哪有的事。”心情很好,左乐也跟着笨拙地开了个玩笑,“您要真是主唱的话我一定会去追您的演唱会的。”
“我也很想有你这样的歌迷。”
“……您说笑了。”
左乐后退一步,重岳便靠近一步,两人的鞋跟一前一后发出哒哒两声节拍。左乐很快意识到重岳是故意让两人的鞋尖靠近的,这让秉烛人可以清楚地听到他轻轻点出的节奏,然后——重岳伸手在左乐的刀鞘上一拍当作重音,触感直接震到了青年的腰上。
“……您入戏未免也太快。”
左乐当然不服气地反击。见招拆招的游戏他小时候跟重岳练武时玩过太多,更不用说他轻功的步法也是宗师传授的,你来我往间两人俨然用脚步合奏出一段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曲子。在左乐扭头发现年在录像并制止之前,重岳一把拉住了秉烛人的胳膊。
“这场表演你给几分?”
“四分吧,扣您一分不打唇钉。”左乐微微扬起下巴挑衅道。
但重岳却还是笑吟吟的。
“那我若是给这位歌迷签个名呢?”
秉烛人最终评分:5分
秉烛人评价:(此处只有一个重岳的签名)
第六套:特工装
装扮:西服+战术绑带
左乐的思考:宗师虽然不怎么穿西装但老实说想象出来并不难,而且跟前面的执事服差别也不大吧,这样在银幕上想要让人惊艳就太难了,嗯……既然执事服给了5分那么这套就4——
重岳:左乐?
左乐抬头看到的:宗师胸前的奶带(划掉)绑带。
左乐:
左乐:
左乐:
左乐:5分。
左乐:好的抱歉宗师还有年,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事先走了。
年:?
年: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不行,这小子一定有古怪,大哥你上,把咱俩商量好的剧情给他演完,不看完不许他走!
重岳:收到。
区区秉烛人怎么可能跑的过他宗师,当场被重岳逮捕揽着肩膀按到了男人胸口上。
重岳:嗯,其实这个特工的真实身份是龙门某地下黑帮组织的首领,你是左宣辽的儿子,被我绑走威胁龙门一下我想也很合适。
左乐:……宗师,请您放开我。
重乐:不错,入戏很快呀,下次要不要考虑在年的电影里出演一个角色试试?
左乐闻言深深地沉默了三秒。
左乐:不是这样的宗师。
左乐:是我流鼻血了。
重岳:……
重岳扭头:年,快拿纸巾来。
秉烛人最终没有为这套服装给出评分和评价。
END
Matthiola incana
白色紫罗兰是czj老师在液态生活小艾款里画的花花,很美而且我很喜欢,所以以白罗兰为主尝试着扎了一束画给他做生日礼物(花艺好难😭)
第一次鼓起勇气画一张复杂的大画,好难好难也画了好久的一张(结果本来打算画生贺的故事没画完啊啊啊,明后天补上🥹)
祝艾泽尔生日快乐。祝愿明亮的希望始终包围着你,无论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在糟糕或者美好的生活里愿你都能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小小爱好,愿你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Matthiola incana
白色紫罗兰是czj老师在液态生活小艾款里画的花花,很美而且我很喜欢,所以以白罗兰为主尝试着扎了一束画给他做生日礼物(花艺好难😭)
第一次鼓起勇气画一张复杂的大画,好难好难也画了好久的一张(结果本来打算画生贺的故事没画完啊啊啊,明后天补上🥹)
祝艾泽尔生日快乐。祝愿明亮的希望始终包围着你,无论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在糟糕或者美好的生活里愿你都能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小小爱好,愿你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何对lofter进行备份并阅读
lofter自带导出功能,可导出xml格式文件。在更多里的导入导出。
我在github找到了三种工具可将xml文件变成可读状态。希望能帮到大家。
导出后的显示文件将包括标题、文章、tag、评论,无热度。
导出txt工具可以导出文件及图片。
一、lofter导出
电脑端右上角更多,导出xml
[图片]
[图片]
之后将获得一个标题为 “lofter-你的用户名-日期”的xml文件。你可以找个文件夹专门放它。
二、XML转换txt
github搜索XML-Reader-Lofter-Data-Backup
这个工具:
[图片]
点进页面后有作者对该工...
lofter自带导出功能,可导出xml格式文件。在更多里的导入导出。
我在github找到了三种工具可将xml文件变成可读状态。希望能帮到大家。
导出后的显示文件将包括标题、文章、tag、评论,无热度。
导出txt工具可以导出文件及图片。
一、lofter导出
电脑端右上角更多,导出xml
之后将获得一个标题为 “lofter-你的用户名-日期”的xml文件。你可以找个文件夹专门放它。
二、XML转换txt
github搜索XML-Reader-Lofter-Data-Backup
这个工具:
点进页面后有作者对该工具的介绍,大家可以看一下。
下载他的文件:(download zip)
解压后运行readlof或readlof_photo
之后会让你选xml文件,把lofter那个xml选中,运行,在刚刚解压的文件夹里会多出来一个articles文件夹,如上图,点进去就是已经变成txt的文章。
大家用完之后可以在github页面给作者点个star。
三、xml文件导入基于wp搭建的网站
Github搜索Lofter2Hexo
用第一个,基于Python的这个:
同上,作者页面有介绍,下载他的文件,download zip,解压后,把lofter的xml文件放到解压后的文件夹中。
运行这个:
点开之后不用管,直接点左上角执行任务,会直接识别
然后就会得到一个“wordpress-用户名”的xml文件。
在wp仪表盘用wp导入插件导入该文件。
所有文章会自动加入wp文章页,会获得格式比较好看的文章,包括评论与评论时间。
可以看我的个人网站,已经导入完毕,还没整理。
四、xml转成md格式
github搜索lofter2Jekyll
这个:
这个我没下载成功,但看作者介绍还不错可以试试。
感谢github的作者们,大家用完可以给他们按个star。在github页面右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