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香见欢 香见欢 的推荐 zoukaitong.lofter.com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不动宝石花》第七部分 罗朱

这部分是目前为止最长的,17000多字,罗朱的感情线在这一段有了重大突破,希望各位能保持耐心看完。


7.


朱可夫常常回忆起自己度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乡村,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那边一点也不吸引他。他一直向往城里的生活,从心底里有些看不起和憎恨乡村和贫穷。早晨最不愉快的就是洗脸,前厅里的麦秸带来阵阵寒气,冰块像碎玻璃一样在脸盆里漂着。早晨是灰色的,在结了一层冰的脏雪下,整个山谷和针叶林也变成了灰色。晾在干草棚下面的衣服都冻得像铁皮。昨晚泼在空地上的泔水、倒出来的炉灰也结成了冰。他从窝棚里钻出来,穿着草鞋爬上雪堆,又从雪堆上滑下,冻得脚趾发紫。他的母亲坐在...

这部分是目前为止最长的,17000多字,罗朱的感情线在这一段有了重大突破,希望各位能保持耐心看完。


7.

 

 

朱可夫常常回忆起自己度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乡村,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那边一点也不吸引他。他一直向往城里的生活,从心底里有些看不起和憎恨乡村和贫穷。早晨最不愉快的就是洗脸,前厅里的麦秸带来阵阵寒气,冰块像碎玻璃一样在脸盆里漂着。早晨是灰色的,在结了一层冰的脏雪下,整个山谷和针叶林也变成了灰色。晾在干草棚下面的衣服都冻得像铁皮。昨晚泼在空地上的泔水、倒出来的炉灰也结成了冰。他从窝棚里钻出来,穿着草鞋爬上雪堆,又从雪堆上滑下,冻得脚趾发紫。他的母亲坐在坍塌的暖炕一角——夏天的时候屋顶塌了,砸掉了暖炕的一半,但他们没有钱来修——晃动着穿着树皮鞋的小腿,砸吧着抽着烟斗,像个庄稼汉一样。“格里申卡,去找邻居借点盐和黄米吧,我们的面粉快没了……”

 

“怎么会快没了?我以为至少还够吃三天。”

 

朱可娃的肩膀结实宽阔,苍白的脸十分淳朴——和旧时的任何一个农妇的脸一样。“你怎么不害臊,嗯?小格里申卡,”她叹着气说,“你们这几个崽子都在长个子呢,有什么办法?去吧,快去。当家的不回来,也不寄钱来,你怎么懂得?好啦,小宝宝要饿啦……”

 

出门是一件很难的事:朱可夫冻得浑身麻木,没了感觉。打谷场和屋后光秃的柳树后面,低矮灰白的天空底下,伸展着一片灰色的雪原和结着冰的黑树林。他身上的羊皮袄还是他父亲的,穿得太久了,毛几乎脱光,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野外的风又那么而猛烈。他几乎是裹着袄子走着,寒风刺骨,捂在夹雪花的麦秸里的双脚冻僵发痛……几个庄稼汉在朝他嚷嚷,因为前几天他才从他们那借了半普特(1普特≈16.38千克)面粉。

 

“发神经了,发神经了!”朱可夫一路喃喃自语,一边走一边想着要去谁家找一口粮食才好。但他冷得受不了,只能推门走进最近的屋子里,不知为什么,门口的狗都不咬他。他走进屋来,抖了抖头发上的雪,屋里一个年轻的农妇惊讶而担心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头从草原上窜进来的小兽,紧接着,就认出他来了。

 

“格里什卡,格里什卡,你怎么啦?”

 

朱可夫并没有抬起头,只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好意,低声哼哼着问她讨一点盐巴。她微笑着——她的微笑很美,尽管人并不漂亮,但笑起来的样子总还是美的——轻声细语地说:

 

“你饿了,是不是?这年头,有哪家穷人不挨饿呢?你等等……”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迈动她那双穿着树皮鞋的脚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小袋子盐和面粉,还有一盘煮熟的土豆,上面还撒着一层盐。

 

“你先吃吧,吃吧。”

 

他举起通红的小手笨拙地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十字,嚅嗫着说:“主保佑您,”狼吞虎咽起来。在他那头棕色的、细软服帖的头发上雪花融化了,草鞋上的冰也化成水流到地板上,用手艰难地捞着土豆吃,烫得嘶嘶哈哈的。

 

“穿一件袄子不觉得冷吗?你冷不冷?”

 

“怎么会冷?”朱可夫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脸,“一点儿也不冷……”

 

他回到家里,朱可娃正在烧炉子准备烙饼,她身强体壮,轻而易举地用炉叉夹起大铁锅,放到灶上去。膛里柴不够,炉子烧不热,她又催儿子去院子里劈柴禾。朱可夫没做声,使足力气应付劈柴的事。晚上就发起寒热症来,他的脸在发烧,眼睛里滚动着没来由的泪水……朱可娃为了给他暖和身子,让他睡在炉子后头。夜里三点钟,他醒过来,在睡梦中叫炉子烘着,渴得好难受。他用拳头敲敲墙壁,想叫醒母亲,要口水喝。可是任他怎么敲击墙壁,还是没有人答应。他心里一阵难受,想到自己病得厉害,简直就像睡在棺材里似的。他喘了一阵,才扶着窗台起来,在漫长冬夜的死寂里,透过窗子一点朦胧的光线,他看见一只死山雀,爪子朝上躺在外头的窗沿上,嫩黄的羽毛蓬起,随风颤动着,仿佛还有生命似的。

 

“全都完了!”他说着,打开窗户抓住山雀,扔出篱笆外。“没人能帮我,没人能拯救我,”朱可夫想着,在散发着雪花味、麦秸味的屋子里哆哆嗦嗦地找茶炊倒水喝。茶炊冻起来了,他想擦一根火柴,可是滚烫的脑袋嗡嗡直响,手脚冰凉……他总算把茶炊烧起来。心里却总在想着那只山雀……

 

几天后,他的烧退了,就向母亲提出要去莫斯科投奔舅舅的皮毛厂做学徒。“关系疏通”用了很久,到他能启程去莫斯科的时候,春天已经到来很久。那天天色很亮,气温较高,几只牧羊犬围着他跑来跑去,嗅着他的麻布背包,里面装着母亲给他新烙的大馅饼。“卡卢加,妈妈,山雀……”他想着,赶走了身边吠叫着的狗,几只狗弓着身子,用爪子按着他的衣摆,“再没有人能帮助我,怜悯我,再没有人能到我身边来,把我从苦难中带出去啦……到城里去!还是离乡下远些好!”

 

在军队里的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日子,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一开始他总是独来独往,却竭力让自己显得平心静气、和蔼随便。“格里沙,没有三个人盖不起房,没有四个角撑不住梁,”巴格拉米扬用指责的目光看着他,“我怎么老觉着,你不太需要朋友呢?要知道,没有人生来是不需要同伴的。”

 

后来的日子似乎一如既往,但事态很快有了异变。那时他和罗科索夫斯基刚刚萍水相逢,刚刚认识就觉得互相交谈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他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时他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坠入一个他所不熟悉的世界了。那段令人终生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日子很快过去了,可即使是那时,已经有迹象在不断惊扰和毒化这种幸福。朱可夫常常觉得,他身上似乎存在着两个自己:一个是那么执着地追求平和幸福的自己,而另一个实在是和第一个格格不入,那么激昂澎湃,那么无可挽回的一往无前,如同一个圣经中的复仇者……

 

此刻在红场上,他一面有条不紊地按照章程检阅方阵,一面也隐隐地琢磨着一点心事。马儿咔哒咔哒地踩着一块块青石,平稳地向前飞奔。他望着不时闪现的马蹄和气势恢宏的混成团方阵,双眉蹙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甚至有点眼露凶光。雨停了,一阵微风吹来,朱可夫打了个寒噤,发现本应跟在他身后的罗科索夫斯基已经策马和他并驾齐驱了。他不动声色地望了罗科索夫斯基一眼,望着他在亮起来的天光中微微泛白的侧脸,用眼神示意他:“你发疯啦?快回到原来的位置去。”

 

罗科索夫斯基很快地微笑了一下,一瞬间,朱可夫以为他好像要向他伸出手来似的,可他只是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他海水蓝色的制服刺痛了朱可夫的眼睛,随着马蹄声声,如同翻滚着的海浪掀起孔雀尾巴一样绚烂而排山倒海的巨澜,在云散了的碧空下和灿烂阳光的照耀下,纵情地掀起了万顷波涛。朱可夫忽然生气起来,夹着马肚子催着快跑,可罗科索夫斯基也催着马,就是不肯慢下来到他身后去。

 

“他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呀?”他咬着牙想,“这样的场合也要非要和我较劲不可吗?”

 

他们快速通过广场,开始检阅另一边的队伍。罗科索夫斯基不得不慢下来,好像抱歉似地朝他耸了耸肩……朱可夫在列宁墓前跳下马,在震天动地的“乌拉”声和《光荣颂》气势磅礴的音乐声中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登上主席台准备讲话。“啊,我太累了!”他突然没来由地想,但并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事太累了,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还骑在马上在列宁墓前站位的罗科索夫斯基,又言之凿凿地重复道:

 

“我太累了……”

 

罗科索夫斯基勒着马缰绳,努力安抚躁动不安的“极点”,觉得自己额头发烫,像喝醉了酒似的……“我是怎么啦?刚刚发什么疯?”他感到有些难堪,咬着下颌,仰着头自下而上地去看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拿出稿子准备讲话的朱可夫,“我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到他身边去呀……”

 

朱可夫双手拿着稿子,稍稍展开双肩,又从兜里拿出眼镜戴上,用手套擦了擦在雨水中沾湿了的下巴,垂眼看着那些在他面前黑压压的渺小的人群,觉得心跳如鼓。红场上的青砖在他眼下形成一道冰冷浑浊的洪流,还闪熠着绿莹莹的水光。在这群人中,罗科索夫斯基在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显得非常突出。身上还滴着水的马儿正在原地转圈,发出急促的马蹄声,显得精力充沛,趾高气昂,从鼻孔中喷出一团团热气,同随风飘浮的雨雾混杂在一起。而罗科索夫斯基正竭力让马安静下来,免得搅了朱可夫马上就要开始的讲话,急得脸色发白,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凝神看了罗科索夫斯基一会儿,不由微笑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忽然不跳了似的,但他什么也没感觉到,手指只碰到一串冰冷华丽的勋章。罗科索夫斯基忽然抬起头,热切地向他看来。克里姆林宫尖顶上的红星如同一只泛红的眼睛,暖光泛在天顶云层之上,在他白净的脸上添了一点血色。朱可夫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用力一按,紧接着胳膊又若无其事地垂下去了。

 

朱可夫的倦意和脸上近乎凶狠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再不能演戏,只觉得按在金属勋章上的指尖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搏动似的。“太不可思议啦,”他忖道,平静地展开稿纸……

 

讲话过后,元帅们站在最高的主席台上一同看着方阵从列宁墓下经过,罗科索夫斯基满意地看着军旗混成团将一面面纳粹的军旗丢在列宁墓前。气温又降下来了,副官们拿来了首长们的大衣,朱可夫看见罗科索夫斯基摇着手拒绝了。方阵全部通过后,朱可夫正要遵守约定,动身去下面一层的将军平台上找安东诺夫,他身边的罗科索夫斯基本来正在和华西列夫斯基小声地说着话,看见他从后头走过,忽然叫住他:

 

“果沙!上哪儿去?”

 

“我还要带着安东诺夫一起和外国的军事使团见面。”

 

罗科索夫斯基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凝神屏息地抓住了他的手,“快点回来,别忘了……”

 

朱可夫朝他点点头,但在心中却依然下不了决心。他快步地——几乎是逃离般地——跑下台阶,几乎在湿漉漉的、铺着瓷砖的台阶上滑了一下。他穿过挤满人的将军平台,在最前面找到了安东诺夫。什捷缅科也在,他阅兵时一直在奔走组织,协调工作,这会儿刚找到时间跑上来,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制式羊毛围巾,带着格外严谨的神态给安东诺夫系上。

 

“您才刚病好,不能像别人一样淋雨,还站在高处吹风……您会再害病的!”

 

安东诺夫神情轻快,开玩笑地说:“那还真是不得了。”

 

什捷缅科没有听他的,只是继续说下去:“请等一等,您再着急走,也应该把大衣的扣子都系好……您好,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

 

“怎么啦?”朱可夫问,凑上前去,“你也想跟着一起去吗?安东诺夫同志身体不舒服吗?”

 

“您又在开我玩笑了……阿列克谢·因诺肯基耶维奇还有点咳嗽,医生不叫他抽烟,可部里工作那样多,想不犯困,哪能没有烟呢……我说的太多了,您快去吧,还有……”他向前一探身,用两根手指把安东诺夫高细鼻梁上的夹鼻眼镜取下来,揣进自己胸前,故意做出一副一本正经、尽心尽力的样子,“这就好了。”

 

他们一路默然无声地走下台阶,朱可夫忽然问道:“等会儿都结束了,您到哪里去呢?”

 

安东诺夫皱起眉头,“本应该回部里的,但医生和什捷缅科都不同意,叫我回家休息。”

 

“什捷缅科呢?他总还在部里盯着吧!”

 

“斯大林同志给所有人都放了假,他也回家去。”

 

朱可夫叹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安东诺夫接着说话,惊叹他的精力旺盛,这么多事情怎么忙得过来:又要组织阅兵,又要策划作战,又要计划复员,几乎每天都守在办公室里……安东诺夫安安静静地听着,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这是我的职责,朱可夫同志,总参谋长就得这么干呀……”

 

见过使团之后,他们在列宁墓前分了手。安东诺夫和在主席台下等候多时的什捷缅科一道离开了,而朱可夫则茫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到哪里去,于是走进主席台下的小门里,靠着门框等着。他觉得头昏脑胀,叫帽子勒得两鬓发痛,于是取下帽子揉了揉太阳穴。开始西沉的太阳将黄澄澄的余晖洒在空旷的红场上,朱可夫透过门洞看见哥萨克骑兵们驱着马踩着一片片小小的水洼,泥水四溅地从列宁墓前浩浩荡荡地经过……

 

“你头疼吗?”

 

罗科索夫斯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算不了什么……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怎么算不了什么,谁不想健健康康的?”

 

“我挺好的,真没啥大不了。你怎么像个鬼似的躲在这儿?”

 

黑暗中,罗科索夫斯基好像迟疑了一下,还是摸索着捉起他的手握着,领他出了门,往停着车的方向走,“不停有人邀请我到家里去庆祝,我应付不过来,又想等你回来。”

 

朱可夫怀着一颗揪紧的心,缩紧脖子,好像背着重负似的,继续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在路的尽头,离克里姆林宫后墙几步的地方,有一片平坦的地面,停着罗科索夫斯基的车子,在落日下仿佛一块窄窄的、无字的石碑,像奇异的宝石一般熠熠发光。

 

他们在暮色中朝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下阿尔汉格尔斯克区的灯火驶去。出了城,空气变得非同一般,潮乎乎地吹在他们脸上。汽车在快速奔驰,车厢颤抖着发出咔咔声,风夹着田野的香气扑面而来,窗外电线杆上的电线懒洋洋地往后飘,似乎厌倦了随着汽车一起延伸,对这样无意义的旅途感到腻味了似的。

 

入夏后的莫斯科下过雨之后还是很冷,空气雾蒙蒙的,还刮着风,天色很早就黑了。莫斯科的六月总是这样阴雨连绵,朱可夫暗暗地想,他记得过去,过三圣节的时候,村中清晨的阳光透明而灿烂,风儿无忧无虑地扰动着枝干发亮的白桦树,激起阵阵喧响。间或又下起雨来,宁静安详的春雨满怀柔情地祝福着地里的庄稼和牧草茁壮成长。庄稼汉们赶在夕阳西沉之前赶到橡树林,把熬好的荞麦粥倒在瓦片上,放在堆出的土丘上,然后祈求庇护一切受苦受难者的仁慈圣母护佑他们……朱可夫有些昏昏沉沉地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色,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悲痛:生活不会止步不前,旧时光已经过去了。

 

他睡眼惺忪地靠在座位上,几乎睡着了:他今天太累了。这时他听见罗科索夫斯基的咳嗽声,把他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罗科索夫斯基瞪着眼睛,因为不停地咳嗽而泪水汪汪,脸涨得通红。

 

“咳得好厉害,”朱可夫哑着嗓子说,说话的口吻挺随便,“你怎么了?”

 

罗科索夫斯基摆摆手,一边喘着气一边掏出烟卷燃起来,抽得乌烟瘴气,“叫雨淋透啦!真见鬼,抽几口烟就好些……”

 

“你像个娇养惯了的娘们儿,”朱可夫打趣道,“刚刚怎么不穿上大衣呢?”

 

罗科索夫斯基只是耸了耸肩,“不要乱讲这种话,果沙,我们都是尝过生活苦味的。”

 

“啊,不要生气,你怎么像个小孩子?……我们什么时候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到我家里去。”

 

朱可夫想再问什么,但终于没有再说话,而是扭头望着窗外的道路,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忽然微笑起来,又有些局促不安。

 

“‘静止的水里一定有鬼,’(注:俄谚,意为暗潮涌动)”朱可夫暗忖着,注意到了自己的局促不安,便生起自己的气来了,“这像什么话!还怕起他来啦!”于是他又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假寐起来。罗科索夫斯基没再说话,那对明亮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朱可夫的脸,也注意到了他的局促不安,这让他有些得意。见朱可夫又闭上了眼睛,他便也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平静地看向窗外。

 

十分钟之后,车子停了下来。朱可夫睁开眼,看见罗科索夫斯基正亲切地望着他,伸出他美丽白净的手指向窗外的房子给他看,水色的双目因着兴奋而闪光:“你瞧,我把什么带回来了?”

 

朱可夫想了一忽儿,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只小山羊悲悲戚戚地咩个不停,这让他一时很难集中注意力。过了十几秒,他才带着犹豫不决的、却又惊喜的微笑说:

 

“好朋友,你这小木头房子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是没有余钱,我送你一个跟我家一样的石头盖的……”

 

他看见罗科索夫斯基的脸红了,于是不再开玩笑,而是严肃地、吐字特别清晰地说:

 

“我当然记得……这不是白俄罗斯第二方面的临时指挥所嘛。”

 

罗科索夫斯基这才微笑起来,打开车门跳下去。朱可夫为这突如其来的微笑感到吃惊,因为那笑容是很少见、很坦白、很动人的。罗科索夫斯基的一切通常都是非常含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的声音,他眼中的闪光,他嘴边柔软的细褶,长而有力的手带着白净的、起涡的掌心……

 

罗科索夫斯基掉头向着朱可夫说:

 

“下车呀,你不会打算看一眼就掉头回去吧。”

 

可朱可夫就像下不了决心似的,罗科索夫斯基感觉,他们越靠近那座小木屋,朱可夫就越不想看见它。它大概没什么改变,罗科索夫斯基把它几乎整个儿原封不动地运来了。他们都觉得,这儿的一切都和那时一样:圆木堆的围墙,圆木围的院子,路上坑坑洼洼,周围都是小树,两边全是尘土覆盖的矮房子,人行道也高低不平……只不过那些夜晚是在冬天,到处飘着冷杉的芳香,雪像小山一样堆在路边,天气是那么寒冷,穿着长皮袄和毡靴还是冷……那时他们刚刚在炮兵节大闹一场,罗科索夫斯基独自回到这里的时候,就坐在这座指挥所的台阶上抽了很久的烟,回忆遥远的当年,他们在学校的时候朱可夫同他相处时的模样:随意梳理的、柔软的头发,明亮的眸子,微微晒黑的年轻脸孔,薄薄的夏季制服……那时,他们刚刚开始相处,正在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亲热、信赖、充满柔情的欢乐时光……

 

夏天的莫斯科郊外微冷又明亮的夜晚里总有一种独特的气氛,充满生气,又分外安宁。今晚的莫斯科是属于胜利的,是属于快乐的人民的,一切都非比寻常,洋溢着狂喜的气氛。警察在城市里慢吞吞地转悠,仅仅是为了自得其乐:有什么好提防的呢?欢乐的人们,安安心心地庆祝吧,没有什么能够打断这样纯粹的、等待已久的幸福……

 

朱可夫突然觉得心脏在海浪蓝的礼服和厚厚的胸垫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他的呼吸一时变得那样沉重,以至于代表他骄傲和荣誉的两枚胜利勋章在他胸前起伏起来。傍晚乡下是可怕又迷人的,巨大的干草棚一片漆黑,远处的群山遥远、深邃、高峻、陌生,太阳落在地平线交界处的时候,一切都天昏地转起来,仿佛要寂灭似的,然而宁静的黑夜真正降临时,一切又都平息了。朱可夫忽然想起从家乡前往莫斯科的前一天,他躺在壁炉后面的大木箱子上午睡醒来,看见燕子回到大门里边的檐下黑乎乎的小窝里。那些小鸟儿有一种多么可亲可爱又纯洁的美呵,带着某种令人特别愉快的优雅,舒展而灵敏的翅膀泛着深蓝色的光泽,胸脯上一片淡淡的粉红色,分叉的尾巴又尖又长。燕子在不停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呢喃声,朱可夫心里想着:“啊,不知道莫斯科能不能再见到这些鸟儿,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了!”

 

来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头一次感到了某种理想实现的甜蜜,同时也感到害怕,直到今天他还记得,他站在斯帕斯基钟楼下的广场上,整个人像是悬在一个深渊上面似的,处身在从未见过的高大房屋形成的拥挤缝隙之中,头顶上响彻着整个世界都听得到的巨大的、震撼人心的钟声。基督救世主大教堂是那么宏伟,那么富丽堂皇,而和圣华西里教堂一比,又变得可怜兮兮、不值一提了似的……莫斯科让他感到惊奇的事物是那样多,——有很多都是他在世界上从未见过的东西!——以至于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把过去那个熟悉的世界——无边无际的田野、乡下的淳朴自由和那些美丽的小鸟——都抛到脑后了。

 

“你知道吗,”朱可夫突然开口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第一次乘火车来莫斯科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乡下小子,上车时紧张得不敢抬头,结果叫前面的人用鞋跟踢破了鼻子,流了好多的血!”

 

罗科索夫斯基回头看了看他,出乎朱可夫预料的,用一种特别温柔的语气问:“那你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人家都在看我笑话呢。”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忽然又停了一瞬,这让他微微弓起身子,感到胸口一阵发紧,“末了,那人还教训了我一顿:‘看路当心点,莫斯科和乡下不一样的!’”

 

他看不清罗科索夫斯基的表情,他们只是那样站在门口,呼吸沉重。朱可夫就像刚醒过来似的,不知自己到了哪里,正和谁在一起。他抬起头,艰难地说:“瞧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只是……”

 

罗科索夫斯基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只管一言不发地走上前,蓝眼睛中发出恳求的目光,伸手摸了摸他早就养好了的、光滑的、笔直的鼻梁:“那是一个强盗,我毫不怀疑。”

 

朱可夫沉默片刻,摇摇头说:“科斯佳,你真是这么看的吗?”

 

“毫无疑问。”

 

朱可夫似乎被他感动了,主动向他伸出了手。罗科索夫斯基的心一时半刻几乎都要不跳了。他想起在学校那会儿,朱可夫动作敏捷、举止果断、聪颖过人,一双蓝眼睛晶莹透亮。他记得他特别爽朗的笑声,别人的笑声都停下了,他还在笑个不停,且丝毫不觉得羞愧,最后惹得同学们又一起笑起来了……罗科索夫斯基是个不喜冲动、颇为自持的人,但这样火一样的朱可夫让他心醉。他们那时见面要亲吻,道别时也要,朱可夫搂着他的肩膀,把脸侧过去给他吻,可他不满足,随后又是吻他的嘴,又是吻他的眼睛。

 

他心怀恐惧地捏着朱可夫的手指,打开大门领他进屋,心在一种特殊的恐惧中备受煎熬。他想着朱可夫后来越来越陶醉于自己的成功,自恃其功,带着一种挑衅性的冷淡。战争开始后,朱可夫每每板着脸,冷冰冰地、近乎于粗暴地斥责他,从那以后,本来已经有了裂痕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而朱可夫也似乎认为,自己也因为什么原因,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最后——又是一段噩梦般的回忆——在朱可夫夺走了他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司令员的位置和主攻柏林的荣誉后,矛盾彻底爆发了。那天晚上,他在指挥所边想边走,走啊,走啊,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丢了一地烟头,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到领子里去。他老是回忆起过去他们是如何相亲,这样的变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朱可夫给他带来的痛苦使他对他几乎恨之入骨了!他极力想要用什么方式来原谅朱可夫,可每当他一想起他来,那种厌恶、憎恨和被侮辱的感觉又涌现出来,于是他又陷入了纷繁杂乱的感情漩涡中折磨自己,最终决定不见他,就不见他!于是他连夜乘车赶去了第二方面军的指挥所,几乎是落荒而逃。

 

炮兵节那天,一切是怎样开始的,他说不上来。指挥员之家的门突然打开了,他站在风雪里看到朱可夫,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胆怯而暧昧的神情。那一刻他心情沉重,因为那种无所依托,在斗争中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他觉得命运把他们永远拴在一块儿了,这叫他忍无可忍,几乎要绝望得哭出来。接着他忘记了一切,所有的龌龊和谎言,那些痛苦和悲痛。他和朱可夫大吵一场,朱可夫脆弱的神情和颤抖的嘴角就像刀一样剜痛了他的心,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原谅了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此前的疏离、伤心以及对他的怀恨都是一种罪过。

 

战争结束之后,出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缘故,他执意要人把第二方面军的临时指挥所原封不动地拉到莫斯科来。他不知道怎样并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可他知道他不能不这么做。一切安置好后,他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摸了摸门口粗糙的、有很多结节的杨树梁子,自言自语着:“别人会怎么想?……我为什么要运这玩意儿回来!他们会嚼舌头的,但也嚼得在理。唉,也好!”

 

屋子里又暖和又干燥,木头地板叫勤务兵扫得干干净净,门窗也都被洗刷了一遍,到处都收拾妥当了。朱可夫的心跳得厉害,脸色苍白而激动,好像受着良心的折磨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的布置——一切都布置得和打仗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比那时要干净得多,桌上没有了那些堆起来的作战要图和文件,房里少了那些忙得团团乱转的指挥人员。

 

雨停了,天黑了。罗科索夫斯基在朱可夫身后关上门,风声和树叶的喧闹声立刻低下去。他一边接过朱可夫的大衣和帽子挂在门口,一边叹着气说:

 

“唉,今天真够受的。”

 

“是啊,是啊,”朱可夫低着头,不敢看他似的,咕哝着说,“天气真是鬼得很,阅兵遇上下雨,又不能改时间,真糟透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罗科索夫斯基又咳嗽起来。

 

朱可夫皱紧眉头,脸上流露出严肃的、关切的神情。“科斯佳,这是个事儿啊,”他说着摸了摸鼻子,“你得把衣服脱下来,我瞧你都湿透了,在红场上还一直吹着风……”

 

可罗科索夫斯基没有吭声,动也不动。朱可夫看着他,他们的眼光相遇时,至少朱可夫那么觉得,罗科索夫斯基好像难为情了,金色的眉毛动了动,把头微微转向了别处。

 

“你怎么啦,你不愿意?出什么事儿啦,科斯佳?”

 

罗科索夫斯基揩了揩湿润的眼角,说话带着鼻音:“我不知道……瞧,所有人都淋着雨,我却着了凉,我感到羞愧呢,果沙。”

 

“可这难道是我们的意志能决定的事吗?”朱可夫瞅着他修剪过的、蓝兮兮金光闪闪的头发和俊秀的后脑,带着一种近乎钟爱的神情说,“别东想西想的了,快脱衣服。”

 

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细呢礼服淋雨之后似乎缩了水,牢牢地卡在罗科索夫斯基的肩膀上,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都没法把它脱下来。到最后,他们都放弃了,朱可夫掰着罗科索夫斯基的一边肩膀,闻到了一股和世界上任何味道都不同的气味儿——就是罗科索夫斯基的体温透过紧紧裹着他的湿漉漉的衬衫,蒸腾着羊毛呢子微微的膻味儿和他身上属于他的气味儿——和开始返潮的房子里,地板上升腾的霉气和雨后清新的潮气混在一起。这气味仿佛有什么刺激作用,让朱可夫有些头晕。尽管他们似乎处在一种小小的困境中,但好像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令人特别愉快的结果。罗科索夫斯基突然闷闷地笑起来,接着又变成一阵大笑,让朱可夫也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了。

 

“咱们别瞎折腾了,”笑过之后,罗科索夫斯基气喘吁吁地说,“我找把剪子来,果沙,你帮我把衣服剪开吧。”

 

朱可夫吓得举起两手轻轻一拍,“能这么办?”

 

“还能咋办?你沿着线脚剪吧……直接剪开也行,反正也小得穿不了啦。”

 

朱可夫走到门口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拿着一把小银剪子笨拙而仔细地拆着礼服的针脚。罗科索夫斯基能感到剪子冰凉的的刃背轻轻地隔着衬衫划过自己的皮肤,每划过一次就引起一串细碎的战栗。真是奇怪,明明朱可夫就在他身后,他却开始思念起他来了:朱可夫的面貌开始变得模糊,失去了生动的容貌,他已经好像开始不相信他就在这里,他们以前曾经亲密地相处过。他开始想入非非,就好像朱可夫好像变成了某种神话传说。

 

他听见朱可夫在叫他,叫他试着把已经分成两半的衣服从前面拉下来。罗科索夫斯基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动。

 

“你怎么啦?”

 

“我脖子僵了,动不了。”

 

“就因为这个?”朱可夫惊讶地问,一边走到前面帮他拽袖子,还用轻松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可见我还是太笨手笨脚了,叫罗科索夫斯基同志等待太久,身子都等僵了……”

 

罗科索夫斯基心不在焉地答:“你在怎样地胡说八道呀!”

 

他们相对眨了眨眼睛,罗科索夫斯基在默默地狡笑,好像一只偷腥的狸猫。他提议喝一杯,朱可夫开始时还拒绝:“我这一天够受啦,饶了我吧……”可罗科索夫斯基一直坚持,终于,他抓住朱可夫的手指,紧紧地一捏,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愿望。朱可夫装模做样地吹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假装发脾气。但罗科索夫斯基却高声笑起来,把没斟满的小酒杯递给他。

 

“怎么着,你以为我不想喝是因为不能喝?”

 

罗科索夫斯基只是摇了摇头,白白的手指好像天鹅般从他面前一掠而过。朱可夫起初还有些扭捏,罗科索夫斯基坐在他身边,不断给他斟酒;他不肯喝,可他一定要他喝,结果总是自己先喝下去,朱可夫只好和他干杯,罗科索夫斯基立刻又要和他再干一杯。“多美好的日子呀,多好的日子……”罗科索夫斯基不断这样反复说。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像是足足年轻了二十岁。朱可夫向他指出这一点,罗科索夫斯基脸色忽然白了,说道:

 

“是呀,是呀,在我年轻的时候……也算出风头。说到前途远大的年轻指挥员,我总不出前十名。”

 

他把额头靠在朱可夫的肩膀上,好像被往事刺伤了心。可是,在他心里,却有着一种奇妙而平静的感觉,这是他许久都不曾体验到的。他伏在朱可夫身上,叹息中充满了高雅和谦卑的意味,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善意,从心底里往外地希望这一刻不要过去,也希望能把朱可夫经常留在身边……朱可夫隐隐感觉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不作声地用嘴唇擦过他金色的、湿漉漉的头顶。

 

时光一瞬间就过去了,黄昏变成了暗夜。月亮上来了,因为今夜城市不息的灯火而显得昏暗而赤红。罗科索夫斯基把头枕在他膝盖上打盹,朱可夫把头转向窗外,远处有灯光闪烁。模糊的欢呼声从夜空中传来,好像千万个回声在远处飘荡。和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夜晚是悠长而疲倦的。一种忧郁的心情临到了朱可夫心里:一阵细风拂着他的眼睛,让他好不烦恼,几乎要流下泪来。罗科索夫斯基动弹了两下,醒了过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宣称自己“累得半死不活了”。朱可夫擦了擦眼角,低低地说:“啊,是你要逞英雄,淋了雨之后还要喝酒!”

 

罗科索夫斯基抬头看了看他,没有接话,而是说:“你怎么这么忧愁呀?果沙,今天是多幸福的日子呀。”

 

“你看错了,”朱可夫急促地一笑,“听我说,科斯佳,你现在需要去洗一个热水澡,明白吗?不然要害病的……我看你已经糊涂了。”

 

罗科索夫斯基又要拉上他一起洗,“你该看看这个桑拿房,”他围上浴巾,戴上毡帽保护耳朵,“是指挥所后面军官之家原来的浴室,也让我整个儿搬回来了……”

 

柴火烧得太旺,朱可夫在蒸汽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口鼻里好似含着烧红的碳块,酒劲直往头上闯。他勉强说道:“是吗,科斯佳,你不说我可完全看不出。”

 

罗科索夫斯基给了他一个迅速的、潮湿的、猝不及防的亲吻。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好啦,咱们出去吧,我热得受不了……”

 

朱可夫像是给蜜蜂蜇了一下,跳起来拿起铁钩勾开门,抢先走出去了。罗科索夫斯基跟着他走向门口,透过蒸汽往外间望了望:朱可夫正在把木桶里的冷水往头上淋。罗科索夫斯基走过去,朱可夫直直地望着他的脸,用眼睛从头到脚扫了他一过,最后又走开去够墙上挂着的一捆捆橡树枝。

 

罗科索夫斯基生了根似的呆住了,手却像不听使唤,自说自话地接过一把翠绿色的树枝。一会儿以后,他又回到桑拿房,朱可夫已经闭着眼睛趴在长板凳上头了。

 

“你可得用点劲啊,科斯佳。”罗科索夫斯基走近的时候,听见他对他这么说。锅炉呼呼地响,滚烫的石头上滋滋地冒着白烟,亮光映在朱可夫光溜溜、白花花的肩膀上。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挥着树枝抽他的后背,气冲冲,喘吁吁,鼻尖仿佛在呼吸一团火。“不够!还不够!用点劲!”朱可夫像赌气似地叫道。

 

“你闹够了!”

 

而朱可夫就像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用拖长的、比平时更响的声音嚷嚷着:“来呀!再用点劲!刚刚这几下就像没吃饱饭……”

 

罗科索夫斯基鼓起腮帮子,抡起树枝来一下子抽在他的肩膀上,这一下就把朱可夫的肩膀和后背打出了血。他呆呆地看着浓浓的血从他的皮肤里缓缓渗出来,和水蒸气、汗水混在一起,又变成发粉的淡红色……他开始打抖,而朱可夫还在不断地哇哇叫:“再来!再来——”罗科索夫斯基只觉得自己周身叫浓浓的水汽包着,气也透不过来,脸湿得跟在水里泡过似的。一股怒火仿佛顺着手里的橡树枝子流了出去,一种悲哀的、苦痛的情感拥堵在他心头。他又发狠似地抽了他两下,这一打,朱可夫的后背就布满了浅浅的血道。罗科索夫斯基把树枝子往地上一丢,勾开木头门出去了。他开门的时候太用力,门上凸起的铁环磕在墙上,把橡木墙壁砸出一个圆印子,弄出很大的声响。

 

朱可夫闭着眼睛趴在原处,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和罗科索夫斯基都被对方伤了心,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多荒唐呀,”他心里想着,“他发火了?这真可笑!他把我身上都要抽烂了,自己倒发火走了……该诅咒的祸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

 

还没等他想明白,罗科索夫斯基又回来了,一边把他拽起来往外走,一边滔滔不绝骂他发神经病,恶鬼,祸害……但朱可夫听着这些咒骂,一点都不难为情,也不吃惊,而是和他胳膊挽着胳膊,肩膀挤着肩膀,一声不吭地走到屋里去。

 

“算了吧,”朱可夫嘶嘶哈哈地坐在床脚,抹了一把肩膀上已经半干的血珠子,看着手心出神地说,“算了吧,科斯佳,消消气儿……是我不对了……”

 

罗科索夫斯基拿着烟盒和打火机走坐到他旁边,腰上还围着浴巾,他点燃香烟,刚吸了两口手就垂下来了。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疼吗?”

 

罗科索夫斯基问完就觉得自己无聊,某种悲哀的阴影又一次笼罩了他:这不是他第一次觉得朱可夫在远离他。他总是一副傲然的样子,使人感到他是遥不可及的,不仅眼前的军队听他指挥,连整个世界都由他掌握,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全世界!他有点发冷,两只手直发抖,哆嗦着把烟头丢进垃圾桶里。他们没开灯,夜色重而悄然,只有远处的灯火在闪闪发光,映得天上的星星都不亮了。

 

这时候,他听见朱可夫慢吞吞地说:

 

“当然疼……科斯佳,我疼的。”

 

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劈面打了一棍似的,他感到脖子上的血管在疯狂地搏动着,血液如火般燃烧,思绪好像飞鸟一样不断回旋。他就像故事里攀碗豆藤到天上的小人儿,攀着攀着,却一跤跌下来,胸脯正碰在一柄尖刀上。他听见朱可夫模模糊糊的窃窃私语:

 

“你就是这样,从来如此。……我不服软,你就不要我了,把我抛在身后,回头多看一眼都不肯……”

 

罗科索夫斯基伸出手来,朱可夫像是防备挨打似的向后一缩,但他什么都没说。罗科索夫斯基的嘴唇颤栗了,一阵红晕笼罩了他整个脸庞,他的头眩晕,心也猛烈地跳着。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朱可夫说出的事实吓坏了。朱可夫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凑上来不安地问他:

 

“科斯佳,你怎么啦?”

 

罗科索夫斯基用颤抖的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把身子凑过去,他们的饱含泪水的眼睛相对凝视着,流露出的爱意令彼此都颤抖起来了。罗科索夫斯基低下头把脸贴在他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上——其实他的心跳得和他一样。

 

晚上近九点了,天才黑透,西边天上朦胧的日光和月亮、灯火奇怪地掺和在一起。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风暖暖地吹来他们身上……春天呀,他们想着,哦,春天……所有的荒唐事大约都是春天引发出来的吧?以前每个莫斯科的春天都像节日一样,而今年的节日气氛格外浓重:整个国家刚刚经历了一个长达数年的、复杂的、令人疲惫的冬季,如今严寒实实在在地结束了,从今往后,日复一日都是新的气息,日复一日都是阳光普照。不久之后夏天就要来了……而夏天总使人产生幸福长久的错觉。这种错觉如此甘美,强烈——甚至于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怎么样,你心里好过些了吗?”罗科索夫斯基听见他问。他抬起头,热烈地吻他的脸、他的耳垂和耳垂前面一个小小的、凸起的肉丘,把眼泪擦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朱可夫摸一摸他的头发,心不自觉地又颤栗了一下,问道:“怎么我道了歉,反而叫你掉眼泪了呢?”

 

罗科索夫斯基就这么搂着他蜷缩在床上,把头埋在他胸前,因为愧疚和恐惧而哭了一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朱可夫身上还散发着肥皂和泡了橡树叶药水的清香,这清香激动着他的心。他的眼睛,他的勇气,他的面孔,以及当罗科索夫斯基伸手从他鼓鼓的小腿肚摸上去,大而长的手扣在他浑圆的双膝上的时候,朱可夫流露出的神情也激动着他的心。

 

朱可夫身上有很多红色的、平滑的小痣,这个特点让罗科索夫斯基觉得很迷人。阅兵的时候,由于礼服的剪裁很贴身,又很垂顺,他在前头骑马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就在海浪蓝色的礼服下摆底下波浪似地一起一伏。罗科索夫斯基压着他吻他的肩膀,听见朱可夫小声抱怨后背疼。他立刻停下来,魔怔了似地问他:“你爱我吗?”

 

朱可夫垂下眼睛,没直接回答他:“不对,起初我讨厌你,因为我觉得你简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快活得发疯,热烈地回应说:“我也是。”

 

朱可夫笨拙地、轻轻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嘴唇,磕磕巴巴地说:“你慢点,我背上疼……你搂着我,这样……”

 

罗科索夫斯基的一只手盘在他丰润的膝头上,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像吻一件圣物一样去吻他两片微微开启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罗科索夫斯基还望着那对湿润的嘴唇,对自己说,是的,我刚才吻过。他怀着欢喜望着他的嘴唇和嘴唇上新长出来的、青色的胡茬,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儿,心里想着:“这不是梦吧?”

 

夜莺在美妙地歌唱,暖风吹得针叶林发出琤琮的声音。罗科索夫斯基想着,只要能够看着眼前这双放射着无所畏惧的光辉的蓝眼睛,他甚至愿意付出他的下半生。他以前怎么能够把这样的眼睛和目光和那些可怕的事件连在一起呢?月亮淡淡的银光带着春夏交接的气息穿过窗户洒进来。朱可夫的胳膊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膊,他又怀念起朱可夫嘴唇的滋味来……

 

朱可夫抖了抖身子,梦游似地想要推他,但罗科索夫斯基和他就像两片玫瑰花瓣似地贴在一起,床在有节律地振颤着,发出均匀的吱吱声,雪白的枕头东倒西歪地扔在地上……朱可夫想起在塞瓦斯托波尔,风卷起巨澜,任意冲突,在横桁间呼啸而过;浑浊的碧色波涛摇晃着舰艇,海浪激溅着拍打着船舷,浪脊尖尖的,不整齐。每当一座水山狠狠地撞在船身上,朱可夫就觉得自己的心要停止跳动了——随着摇晃的海浪一时被抛上天空,一时又落入水底。

 

罗科索夫斯基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他的头发散开了,散发着潮乎乎的香气。朱可夫抱着他的肩膀坐起来一点,好让自己的后背好受些。罗科索夫斯基愧疚地一笑,眼睛变红了,亲了他的额头一下,顺势把他翻过去,一双有力的手放在他的腰上,只往下一按,他便跪在床垫上了……他又弯下身子亲他伤痕累累的身子,羞愧得掉下眼泪,又不停地亲他的脖颈。朱可夫甚至想都不敢想反抗,像失去了知觉似地任他亲吻。

 

他的眼泪浇在朱可夫后背的伤痕上,这让朱可夫抖了抖身子。他附身贴向他,却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他甚至停止了对他的思念。然后他的心又开始活跃,开始越来越响地跳着……因一种奇特的思想浮现在他心里:他的忧愁并不特别,凡是个人,都亲自尝过这样的苦恼。他找到一个人,他的一生都想和他靠定了,比死靠得更紧。他今天被雨淋得精湿,但也不是第一回,可他如今有了忧愁,就算是完了……

 

他开始火热地吻他的肩膀和脖子,朱可夫好像感觉羞愧了似的,垂下头把脸藏在床单里。罗科索夫斯基把手搁在他肩头,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朱可夫感到奇怪而疲倦,闷闷地问。

 

罗科索夫斯基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他心里直想吻一吻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

 

“驾……”他终于说了。

 

“亲爱的果沙,我从以前就这样想,你总让我想起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最难驯服的小马驹儿:每当我要靠近的时候,你就跑远了……”

 

“哼,”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咕噜着,不耐烦地动了动,“你这是,你说什么呀……”

 

“你是不是说过:‘罗科索夫斯基同志是最优秀的骑兵。’”

 

“那么,就该,是的……”

 

于是,碧海波涛又在他心中浮现了,他感觉着罗科索夫斯基的手臂从后面拥抱着自己,他的心快乐地跳着,可是却有些疲倦:一种快乐幸福的疲倦。朱可夫觉得,此时只要他稍微放任自己一点,就会流出眼泪来,他只能用喘息和呻吟来抑制它们。但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姿态,他都莫名觉得自然、安适不过的,好像是躺在摇篮里了。罗科索夫斯基的动作全都是急躁而热烈的,之前的那种缓慢和温柔到哪去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羞赧的被征服感,以怎样僵硬迷惘的心情停留在他的怀抱里的。他有些害怕了,害怕罗科索夫斯基的一切,同时,也害怕他自己。

 

他翻了个身,又一次和罗科索夫斯基脸对着脸的时候,罗科索夫斯基就目光深沉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一红,却也不勉强自己装假,勇敢地没有转开自己的目光。罗科索夫斯基的亲吻落下来,让他的心感到某种沉重的轻盈:过去的都已成为过去,他的一切思想和整个灵魂都应该朝向未来。可跟罗科索夫斯基在一块儿,又好像在犯罪,是什么令人赧颜的事情。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罗科索夫斯基的目光和身影模糊如梦中透过来一样。慢慢地,不只罗科索夫斯基,连整个房间,他周围的一切,都恍如一梦了——所有的一切:身下的床褥、桌上的茶炊、指挥所的木头门、罗科索夫斯基金发的光泽,所有的的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中,都不存在了。这是一个既不可爱,又不可怖的梦境,既不是甜梦,也不是噩梦。他以一种奇特的矜怜和迷茫感受这一切:说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存在呢?

 

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欲望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想要向罗科索夫斯基问个清楚,道个明白,把自己的一切都全无保留地说出来,不管以后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可在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坚持,“不,何需说呢?发生的一切不会改变。”恐怖的感觉又一次攫住了他的心,他对自己一瞬间的软弱感到恼怒。

 

他忽然捧住罗科索夫斯基的下巴颏,端详了好半天,摇了摇头,以凛然不可犯的严肃凑上去咬了咬他的嘴唇。罗科索夫斯基以显明的激动和隐秘的欢喜接受了这个吻。

 

“干什么呀?”朱可夫这种煞有介事的严肃让他吃了一惊,一吻结束,他就问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罗科索夫斯基全身战栗起来,心也猛烈地跳着:他看见燎原的大火已经在燃烧了,谁也不能预见它会燃烧到什么程度,古昔的忿怨,久违的希望——一切都翻腾起来了,而他的希望也快要实现了。“可是,这是真实的吗?不会落空吗?”他想着,搂住他的身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

 

“你说呀!往后,你有什么都不能瞒我,也不能……”

 

朱可夫想用一只手把他挡开,他却把嘴唇狂热地吻在他那粗糙的、温热的腕子上。他们都说不出话,因为心绪繁乱而窒息。

 

“你等一等,等一等……”朱可夫把手抽了回来,罗科索夫斯基抬起头来,他望了望他的脸,叹息一声,就凑上前——他们的嘴唇就互相接触了……

 

时间就过去了……朱可夫挣脱开来,低低地喃喃道:“不行,不行。”罗科索夫斯基掠了掠他落在额前的头发:“果沙,就这么下去,该多快乐啊!”

 

“是的,”迟疑了一会儿,朱可夫终于还是说,“可是,谁也说不准以后。”

 

“以后怎么样?”罗科索夫斯基截断他的话,“打仗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怕,敢顶着枪林弹雨站在通讯壕上观察战场,现在却和我说,你怕起以后来啦……”

 

“打仗的时候大不了一死,不也是快事一件么?”

 

“为什么要死呢?我们会活着,在我们前面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啊!你又想要逃开我吗?你不要我的爱,不要一个波兰佬的爱……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能逃到哪里去!……要是炮兵节那天我不去找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你知道是什么让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爱,可是你又怕。可是当真的,你没有看出我是爱你的?”

 

“我怎么知道呢,”朱可夫喃喃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的内心沉重而混乱,朱可夫的蓝眼睛里闪烁摇曳的光芒就像尖刀一样对着他的眼睛刺来,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他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一场……疯魔把他整个人攫到了手心里,他的血管在疯狂地搏动着,咯吱咯吱地咬动下颌,脸色也变得阴沉沉的,就像一下子被人抛到了海水里。

 

“你不知道?”

 

沉默如同雾气一样上升。朱可夫嗫嚅着嘴唇,费力想要找话说,终于只是叹息一声:

 

“科斯佳呀……”

 

房间里热得可怕,一股甜丝丝的腥味在窒闷的空气中弥漫着,光影在昏暗中晃动,隐隐约约的呻吟声、喘息声像雾一样回荡在上空。而在床上,朱可夫的头被罗科索夫斯基用枕头紧紧地压住了。他们都剧烈哆嗦着,朱可夫的哆嗦是因为窒息和快感,他挣扎了几下,忽然身子一软,因为他听见罗科索夫斯基颤抖的、哽咽的声音隔着枕头传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混乱中朱可夫的手指摸索着扣上他的咽喉,可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罗科索夫斯基把枕头丢开,喘着粗气伏在朱可夫的胸脯上。而朱可夫半闭着眼睛,像自我保护似地,一只手搂着罗科索夫斯基潮湿的肩膀,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喉咙,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天要亮了……”

 

罗科索夫斯基的手还在漫不经心地抚摸他两条赤裸裸的光腿,房间里很暗、很宁静,黎明就在这种昏暗和宁静中悄然而至了。他们依偎在一起,觉得睡觉没什么意思,也不想说话,只是急切地想要和对方相接近。窗外的雾白生生的,快要消散了,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雨。

 

罗科索夫斯基摸一摸他的耳朵,在耳廓上捻弄了一会儿,像撒娇似地说:

 

“我饿了。”

 

显然这种态度让朱可夫感到满意,还他产生了某种朦朦胧胧的幸福感:“哦,科斯佳,以前你就是这样。”

 

“以前是这样,现在是,我敢说以后也是……别管这些啦,我去拿点儿吃的来……”

 

他穿上衬衫急匆匆地到厨房去,朱可夫用双手蒙住脸,想着,从前也好,今天也好,以后也好,永远都是如此,永远都是这种折磨,永远都是这种幸福……怎么办呢?毕竟是幸福呵,巨大的幸福!

 

罗科索夫斯基在一片静谧中嘎吱嘎吱地踩着地板走回来,还用托盘端着面包和冰冻伏特加。天色更亮了,空气暖了起来,罗科索夫斯基慢慢地把窗帘拉上。“再睡一阵子吧,”他说,“不过别睡太久……今天咱们还要出席克里姆林宫的午宴。”

 

“那你还喝酒吗?咱们还是喝茶吧。”

 

“行。”

 

他们在小桌子旁喝过早茶,又一次躺回床上。朱可夫面对窗户躺着,将后背对着他,好像已经睡着了。罗科索夫斯基没有马上入睡,而是用手指梳理着朱可夫垂在脑后的一绺头发。

 

“老实说,我很少想到你,”然后,他把脸颊紧贴在他的后颈上,朱可夫感到他眨巴着睫毛,有点湿漉漉的,“好吧,我撒了谎,我想的。”

 

罗科索夫斯基忽然摒住了呼吸,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巨大的恐惧:一切总会结束的,不论是什么——生灵会死亡,曾经有过的都会失去,心灵会消散,爱和记忆会被遗忘,尽管他们现在的生活如日方升,精力旺盛……他战栗起来,此时朱可夫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于是,干涸的心田中又一次流出了清泉,希望萌出新芽,恐惧也随之远去了……他们还是睡着了,手紧握在一起。

 


tbc.

Lu

我猜耽美文能流行是因为很少有女生会和男生产生共鸣,于是很多bg里狗血但天雷的剧情可以放到bl里。


比如现在绝大部分女生是无法接受男主在未取得女主的同意就强制和女主发生性关系,但这种桥段既香艳又能急速推动剧情,女生觉得不好接受是因为女生会更多共情女主的不幸,如果让两个男人发生这种剧情,女生更多以第三视角旁观,就会觉得香艳的成分更多。


女生也少真正对男生处于的困境进行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在宅斗文里,女主和她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妹妹可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大家都想整死彼此。女主的姐姐别说对女主动辄打骂了,就算只是经常在女主面前阴阳怪气,女主都会加倍奉还。但在bl...

我猜耽美文能流行是因为很少有女生会和男生产生共鸣,于是很多bg里狗血但天雷的剧情可以放到bl里。

 

比如现在绝大部分女生是无法接受男主在未取得女主的同意就强制和女主发生性关系,但这种桥段既香艳又能急速推动剧情,女生觉得不好接受是因为女生会更多共情女主的不幸,如果让两个男人发生这种剧情,女生更多以第三视角旁观,就会觉得香艳的成分更多。


女生也少真正对男生处于的困境进行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在宅斗文里,女主和她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妹妹可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大家都想整死彼此。女主的姐姐别说对女主动辄打骂了,就算只是经常在女主面前阴阳怪气,女主都会加倍奉还。但在bl文聂明玦都拿刀砍聂怀桑了,对聂怀桑也是动辄打骂,竟然有人会觉得聂怀桑喜欢他大哥。如果这两个人都性转,评论区一定会希望聂怀桑尽快弄死聂明玦。

 

不论是什么题材的小说,评论区的主流观点都是希望女主能有一份事业,并掌握一定权力。但在bl文,主流观点就是无论如何这个两个人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捷尔任斯基

铁锤cp唯一指定大手子,瓦西里·普罗科菲耶维奇·叶法诺夫

铁锤cp唯一指定大手子,瓦西里·普罗科菲耶维奇·叶法诺夫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不动宝石花》第四部分 罗朱

tbc.

本节又名《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在白一》或《炮兵节炮火连天》


tbc.

本节又名《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在白一》或《炮兵节炮火连天》


悖悖论

醒来就是离开我的舒适区

醒来就是离开我的舒适区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不动宝石花》印本决定

写完就印,A5本,有封面图和插图,不会贵,也不挣钱,就是为爱发电。不知道印多少合适,想要的评论区举个手再点个推荐让更多人看到呗。

写完就印,A5本,有封面图和插图,不会贵,也不挣钱,就是为爱发电。不知道印多少合适,想要的评论区举个手再点个推荐让更多人看到呗。

北云舒

可怜的猫咪宝贝们,前两天还说起去年在我家阳台“坐月子”的母猫和她的七个孩纸(详见《观猫记 》),不知道小奶猫们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消失的。希望它们是被好心邻居收养了。视情况支持一下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限定小阶:

【是转载】我去看了下真的不贵我已经下单玻璃杯了

🥺多去一些好心人下单吧,最便宜的是猫猫勺子只要15,人人都可以买,搜坚强猫系列就能找到,但请点开销量最高的店并且确认店铺叫领养之家再下单!!

看了真的很难过,以为只是可爱猫猫,原来每一只不是遭到车祸就是被人虐待之类的,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即使猫猫的生命和人比起来实在太短暂了,但是能多救一只多活几年都...

可怜的猫咪宝贝们,前两天还说起去年在我家阳台“坐月子”的母猫和她的七个孩纸(详见《观猫记 》),不知道小奶猫们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消失的。希望它们是被好心邻居收养了。视情况支持一下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限定小阶:

【是转载】我去看了下真的不贵我已经下单玻璃杯了

🥺多去一些好心人下单吧,最便宜的是猫猫勺子只要15,人人都可以买,搜坚强猫系列就能找到,但请点开销量最高的店并且确认店铺叫领养之家再下单!!

看了真的很难过,以为只是可爱猫猫,原来每一只不是遭到车祸就是被人虐待之类的,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即使猫猫的生命和人比起来实在太短暂了,但是能多救一只多活几年都是很好的,是真的希望这个领养之家不要倒下

生日的时候会在私人群开抽奖,抽一个猫猫帆布包一个猫猫樱花杯,为什么在群里抽是因为先在群里说了,不想两边都搞抽奖,本质还是希望更多人能看到能支持这个义卖


YorktownCV-5
构思来自《集体农庄女庄员进行曲...

构思来自《集体农庄女庄员进行曲》

是劳动妇女们的身影
她们真好

“前进,前进,快乐的姊妹们!”                             

构思来自《集体农庄女庄员进行曲》

是劳动妇女们的身影
她们真好

“前进,前进,快乐的姊妹们!”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可能大概也许有zz敏感瓷?不是...

可能大概也许有zz敏感瓷?不是很懂老坟头的兴奋点呢。

正文部分(手机浏览器或网页版打开)

提取码:eh7t

可能大概也许有zz敏感瓷?不是很懂老坟头的兴奋点呢。

正文部分(手机浏览器或网页版打开)

提取码:eh7t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不动宝石花》罗朱 第一部分

欠了很久的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的文。我太难了。我有好多坑(难道是别人强迫你挖的?)。

大约会分成两个部分来发,这个文不想分章节,只是因为太长了我怕你们读不下去,所以分成了两部分。

关于标题的含义先卖个关子(其实可以百度……),下个部分会解释。

第一部分大约12000字。

求评论,求捉虫,我真的捉不动错别字了……


正文:


“格里沙!格里沙!”他听见科涅夫和巴格拉米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放慢脚步,回头冲他们喊道:


“要一起去比赛的话就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再晚一点儿好马就都让别人选走了。”


巴格拉米扬拽着科涅夫的胳膊,和他一起跑起来,“格里...

欠了很久的罗科索夫斯基和朱可夫的文。我太难了。我有好多坑(难道是别人强迫你挖的?)。

大约会分成两个部分来发,这个文不想分章节,只是因为太长了我怕你们读不下去,所以分成了两部分。

关于标题的含义先卖个关子(其实可以百度……),下个部分会解释。

第一部分大约12000字。

求评论,求捉虫,我真的捉不动错别字了……


正文:


“格里沙!格里沙!”他听见科涅夫和巴格拉米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放慢脚步,回头冲他们喊道:

 

“要一起去比赛的话就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再晚一点儿好马就都让别人选走了。”

 

巴格拉米扬拽着科涅夫的胳膊,和他一起跑起来,“格里沙说得对,是咱们太慢了……”

 

科涅夫假模假式地啐了他一口,“你也不用像这样什么都听朱可夫的吧?”

 

“得了,你这恶棍,你知道格里沙是对的,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他们一起笑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向马棚跑去。巴格拉米扬速度最快,眼力也好,他大步走上前,选了一匹相当漂亮的年轻花斑母马,四肢匀称,马蹄有力。他干脆利落地跨上马背,两道弯弯的细眉扬起,显然对这匹马相当满意。他举止潇洒,礼仪周全,白净的圆脸,小小的凸骨头鼻子,仔细梳理过的小黑胡子……都让他显得朴实而富有朝气。

 

“你这狡猾的亚美尼亚小子!”朱可夫乐了,“眼力不错,是个好样的。”

 

“得了吧,格里沙,谁不知道你的骑术和驯马术在咱么这些人里面是一等一的?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再不去挑马的话当心只能骑‘小驴子’比赛!到时候输了你可也别抱怨!”

 

朱可夫咧嘴一笑,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可不是我吹牛,我就算骑着驴子也能赢!”

 

“得了吧,快点儿,御者!”

 

朱可夫愣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什么叫御者?”

 

巴格拉米扬用他那快活、温暖的声音解释道:“就是为阿基琉斯驾驶战车的剽悍马夫。”

 

“阿基琉斯是谁?”

 

“古希腊传说里的英雄……我说格里沙,你没读过荷马?”

 

朱可夫却先不耐烦了起来:“我还以为‘御者‘是你们亚美尼亚人对骑兵的说法呢……和你们这种人说话真是费劲……这个荷马,他写过什么?”

 

“《伊利亚特》和……先别说这个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快去选马啊!”

 

朱可夫猛地回过神来,看见科涅夫已经骑在高高的棕色马背上冲着他眨眼了。他愤怒地跺了跺脚,这群混小子!走着瞧吧,想在骑术障碍赛上赢他朱可夫一次?他们在想什么好事!他不无得意地笑起来,蓝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他冲进马棚,飞快地扫了一眼剩下的马匹,不由大呼走运,“乌梅”竟然被剩下了!那是一匹浑身漆黑的母马,身健体壮,性格暴烈,很难驾驭。但这难不倒朱可夫……他伸出手去,“乌梅”的缰绳却在下一刻被一只白得发光的手牵起来,攥在手心里。

 

朱可夫急起来,一边扯过缰绳,一边带着某种蛮横,一字一顿地说,用那种金属撞击般的声音:“她是我先看到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人没犹豫,甚至连一丝争辩的意思都没有,就干脆利落地松开了缰绳:“那您请吧。”

 

朱可夫转过头,惊愕地看着他。他认识这个人,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罗科索夫斯基高挑、年轻、清瘦、相当英俊,脸色很白,轮廓既柔和,又英挺,顺滑的金发、长而卷的睫毛、细而高挑的眉毛的颜色一样很淡,是那种柔和的、闪闪发光的金色,眉毛下一对深沉的、湛蓝的、一览无余的美丽眼睛。他穿着毛呢制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了细长的、长着金色汗毛的手腕,朱可夫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那细洁优雅、长着长长手指的手。

 

罗科索夫斯基说话的语气带着某种谨慎和轻盈,很有分寸,恰到好处,显现出良好的教养,还带着一点波兰的口音,会把重音偶尔说错:

 

“她是您的了,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

 

朱可夫抖了一抖,他像将骨头丢给狗一样把缰绳丢给他,毅然决然地说:

 

“我不需要。”

 

他转身走去了另一边,随便挑了一匹马出来,虽说算不上良驹,但也绝对不是劣马。罗科索夫斯基拎起“乌梅”的缰绳,把她牵出来,慢慢地抚摸着马儿修长油亮的脖颈,他那张俊秀而谦和的脸上充满了十分节制的困惑神情。

 

朱可夫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包括巴格拉米扬承认,为什么他不肯接受“乌梅”。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罗科索夫斯基,哼,他当然知道他,从入学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注意他了。这个文雅、过分注意礼貌、装腔作势的波兰崽子,从一开始就获得了全班同学的好感。匀称的体态,漂亮的外貌,高尚而富有同情心,出色的身体素质,高雅的修养举止……好一个完美的罗科索夫斯基啊!最让朱可夫生气的,是他丰富的骑兵指挥经验和深厚的战术造诣,常常让自负如他都不由产生敬佩的感觉。罗科索夫斯基在内战时就已经功勋满身了,别看他如此年轻,外表漂亮得像个大姑娘……在澡堂里,他看见过罗科索夫斯基赤裸的上半身,身体没有毛,白白的,非常光滑,泛着象牙色,这让他身上遍布的狰狞伤疤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那些是他英勇的证明。

 

朱可夫突然感到非常孤独,被抛弃在深渊的边缘,但是,出于动物般的自卫本能,自尊心被火速地用好胜心包裹起来,就像母亲保护孩童,少女保护她的身体一样。他牵着马慢吞吞地向跑马场走去,既没有上马,也没有跑起来,头一次感到对最喜欢的障碍赛失去了兴趣。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看见他来了,巴格拉米扬和科涅夫都朝他招手,叶廖缅科也在。他生得粗壮朴实,一张农民的脸,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倔强而粗鲁的神态。朱可夫心不在焉地和他们打过招呼,下巴抖了抖,心没由来地发紧。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他听见一个柔和清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歌词一样的韵律,甚至富有宗教性,“我们都在等您。”

 

罗科索夫斯基跳下马来,抓住他的胳膊。周围很嘈杂,无数马蹄子在地上乱刨,发出巨大的闷响,还有一脸慌乱的骑兵因为和马匹不够熟悉而大声抱怨,有的马在嘶鸣……朱可夫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仿佛他说的话就是嘴唇间吐出的一缕气流,在空气中打着转消失了。

 

“什么?”

 

罗科索夫斯基做了个腼腆的、小小的手势,走上前来,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大声说:“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多不可思议呀……”

 

朱可夫翻了翻眼睛,同样把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他的耳朵很白,耳廓近乎透明,内圈泛着红色,“同学之间就别说敬语了,叫我格奥尔吉!”

 

罗科索夫斯基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唇边泛起两道富有朝气的,细腻的小沟,像两轮新月:“我叫康斯坦丁。”

 

“我知道!”

 

罗科索夫斯基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自己的马旁边。支撑着朱可夫的那股子蛮劲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耸了耸肩,像回声一样小声叹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呀?”

 

他还是输了比赛。罗科索夫斯基轻而易举地拔得了头筹。围观的人们欢呼着,围着他团团转,向他投掷着一束束柔美的花朵。朱可夫发现自己相当平静,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输掉从没输过的比赛而勃然大怒的,可是他没有,反而觉得轻松,甚至有些心花怒放,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移走了心头的重担一样。

 

巴格拉米扬碰了碰他,有些担忧地说:

 

“别在意,格里沙,你的马不行。”

 

朱可夫捡起地上一束用豌豆藤缠起来的康乃馨,吐了吐舌头:“康斯坦丁是个优秀的好骑兵。”

 

巴格拉米扬眨了眨他快活的眼睛,“你能这么想那真是太好啦……喂!科斯加!科斯加!”

 

他踮起脚尖拼命朝朱可夫后面招手,朱可夫回头看见罗科索夫斯基奋力穿过人群朝他们跑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呢?我到处找你!格奥尔吉……果沙,我可以这么叫你?你也应该像别人一样叫我科斯加!万尼亚,等下叫所有人都到我的宿舍去,咱们热热闹闹地喝一杯怎么样?果沙,你必须要来,”看见朱可夫似乎有推辞的意思,罗科索夫斯基急忙说,“我在宿舍等你们,不,不,不许有任何推脱!我这冠军可有你一半功劳!”

 

朱可夫做完作业之后才穿过走廊向罗科索夫斯基的宿舍走去,他们班上的其他人已经到齐了:有巴格拉米扬、叶廖缅科、米舒克、罗曼年科、萨韦利耶夫和奇斯佳科夫。椅子不够,他们就坐在床上,还有地上。罗科索夫斯基一看见他就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招着手:

 

“咱们的‘凯撒’来啦!果沙,过来这边!”

 

他拍了拍身边,留出来的床头的位置。床上方的镜子刚好反射出他的侧脸,他看见了他的目光和微笑,颇为羞涩地碰了碰罗科索夫斯基伸向他的手指。所有人都坐好之后,罗科索夫斯基举起桌上的盛了伏特加的水杯,桌上还有几个打开的罐头,空了一半的伏特加酒瓶,和几瓶没开封的白兰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集在他明亮的蓝眼睛、翘鼻子和健壮修长的双臂上。

 

“同志们,请允许我来祝第一杯酒吧,”罗科索夫斯基高声说,看得出他兴致很好,脸颊微红,还有些羞涩,似乎是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似的,“我想举杯祝咱们所有人健康,祝我们的祖国万古长青!”

 

“乌拉”声差点掀翻了小小的宿舍,小伙子们拍着桌子跺着脚,红光满面地欢呼着。罗科索夫斯基等宿舍里再一次鸦雀无声之后,才第二次举杯:

 

“第二杯酒,给在座的同志们!咱们都是受战争洗礼过的人,但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无论是长久的和平也好,有战争来袭也罢,身为军人,我们内心的赤诚将永远不变。红军的勇敢无可比拟,红军的意志坚不可摧,红军的荣耀与世长存!”

 

朱可夫端起自己的水杯,一饮而尽。巴格拉米扬爱慕地看着同学们欢快的脸庞,感慨道:

 

“再没什么比这样的祝酒词更好的了,是不是,格里沙?”

 

朱可夫看上去也很高兴,这份天真的快乐也感染了他。这时,罗科索夫斯基已经在给所有人倒上第三轮酒了。

 

“这第三杯,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不好意思似地挠了挠自己金色的后脑勺,“请允许我向先贤借用一首诗吧:

 

不,我们不是那种

爱好战争游戏的朋友!

这样一种嬉戏,

不会其乐无穷,

友谊的酩酊大醉

不喜欢战争的轰隆。

为青春爱的欢乐,

你们要喝个够……

我的孩子们呐,

青春青春留不住……

琥珀的酒杯

早已斟满,

我要为美酒一醉,

心中感慨万千。”

 

白天所有的光亮似乎在一瞬间逃离了大地,云团围住了满月,月亮是金色的,就像罗科索夫斯基的头发,朱可夫心想,带着一种柔和的透明感。空气中充斥着酒香和花香,大伙儿的说话声一直没停。他们不停地碰着酒杯,唱着,笑着,互相勾搭着肩膀。

 

叶廖缅科终于没忍住,他又喝了一杯白兰地,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八杯,粗声粗气地问罗科索夫斯基:

 

“科斯加,你最后念的那首诗,是什么玩意儿?”

 

朱可夫竖起耳朵,感到一种难以表达的宽慰。原来不是他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站在同一边,这个叶廖缅科,虽然蠢笨,但这股愣头愣脑的劲有时候真能帮上大忙……

 

巴格拉米扬可疑地抖了抖肩膀,“是普希金,我的好安德柳沙。我说,你偶尔也要读一读书吧!”

 

叶廖缅科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地嘟囔:“读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打仗吗?”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朱可夫也跟着一起笑,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又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这也不能怪叶廖缅科,他心里想着,他们这样穷苦的乡下孩子,哪有机会读那样的书呢?连上学都像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后来,他参了军,一直升到团长,团里的事务多如牛毛,他还要抽空学习很多军事理论知识,忙得连觉都没有时间睡,更不可能去读什么诗歌或是浪漫小说了。

 

有几个人已经喝醉了,吵吵着,像苍蝇一样沾在桌子上,叶廖缅科甚至打起了呼噜。朱可夫叹口气,摇了摇头,拍了拍罗科索夫斯基的胳膊肘,后者正在和巴格拉米扬兴致勃勃地讨论山地里骑兵的作战策略。

 

“山,我喜欢山!骑兵在山地中的作用有限,只能做小股的突击用,但重点是灵活,也许能在扩大纵深时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等会儿我们可以在沙盘上演练一下……什么事,果沙?”

 

“我说,差不多就散了吧,明天虽然是周日,也不适合这么闹……你们在讨论什么?”

 

罗科索夫斯基简短地重复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讨论。

 

朱可夫发出了一声轻笑:“想法真棒!但我不得不说,思考这些问题意义不大。”

 

“为什么?”

 

“我有预感,骑兵马上就会完成自己的使命,”朱可夫压低声音说,“未来是属于机械化兵的。”

 

罗科索夫斯基点燃了一根香烟,递给朱可夫,“怎么,果沙,你要背叛骑兵啦?”

 

朱可夫有点恍惚,他接过那根香烟,烟嘴被罗科索夫斯基的嘴唇沾过,留下一个小小的,半月形的湿润痕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叼在嘴里,可是心跳得厉害。他勉强把思维拉回骑兵的话题上,用一种无所谓的声音说:

 

“我是个军人,上头让我指挥什么兵种,我就带领什么兵参加战斗。”

 

罗科索夫斯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果沙,骑兵也不会毫无用处。碰上雪地,步兵的纵队会拉得太长,小伙子们要是能骑上马,纵队的行进速度不知道要快上多少!”

 

朱可夫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无论场合或是时间,都不太合适。于是他只是轻轻地侧一下脑袋,仿佛对他的回答表示赞同,不过还是加了一句:

 

“到时候我们会知道的。”

 

“你们俩都有道理,说得都对。”巴格拉米扬乐呵呵地说,他总是很乐观,和他呆在一起让所有人都感到精神振奋,“果沙说得对,科斯加,时候不早了,我们都应该回自己的宿舍去。”

 

罗科索夫斯基站起来送他们出去,还清醒的人搀扶着醉了的,三三两两地拖着脚步往外走,嘴里还在哼着歌。朱可夫注意到罗科索夫斯基虽然和别人一样,都穿着制服,但打理地格外体面,裤缝熨得很直,上浆也均匀,尽管不像有些爱美的人一样会偷偷摸摸地违反条例改动衣服,这身制服在他身上就是显得格外有气势一些。就像某种为了融入其他人而故意做出来的朴素,朱可夫撇了撇嘴,他就不是这样的人,他更勇敢,毫不畏惧,傲视一切。

 

朱可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沿着走廊刚刚走出去几步,就听见罗科索夫斯基在后面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果沙,你以后愿意和我一组做战役学和战术学的作业不?”

 

朱可夫回过头,稍稍犹豫了一下。

 

罗科索夫斯基用一种小心翼翼、仿佛受了伤害的口吻说:“你真的很厉害,我是说,我早就发现了,在课堂上你的发言总是思维最新奇的一个,但又十分符合逻辑。我早就想问你了,但你好像不很喜欢被搭话……”

 

朱可夫赶紧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微笑,让他明白,他刚刚的犹豫不是因为不喜欢他和他搭话。

 

“当然好,你可是我们班最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了!”

 

罗科索夫斯基的笑容像是被天庭的光束照亮了一样,他低下头,用一种令人赞叹的优雅语调说:

 

“这真是太好了……明天见!晚安,果沙。”

 

“晚安。”

 

朱可夫每天晚上都带着地图和本子到罗科索夫斯基那里去。他们经常因为课题争论不休,朱可夫自然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近乎带着偏执,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罗科索夫斯基在这方面也不逞多让,尽管他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在学术问题上却丝毫不肯让步。索性他们之间的争论也仅限于学习上。每当休息时,他们之间就又恢复了那种平淡而谦恭的气氛当中了,隐隐还带着点温馨。罗科索夫斯基经常借诗集给他,那些书朱可夫从来不读,只是放在自己这里一段时间之后再还回去。他的把戏很快被罗科索夫斯基看穿了,于是他皱着眉头,用稍显责备的目光看着他,故意做出严肃的样子:

 

“你愿不愿意读诗,我其实都没有意见,果沙,但你不该这么糊弄朋友。”

 

朱可夫难过地沉默着,终于用一种奇怪的尊严开口说:

 

“不能这么说,科斯加,我不是……”

 

罗科索夫斯基咯咯笑了起来,“瞧你,这么拘谨是做什么?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开始为他读诗,利用他们宝贵的休息时间。罗科索夫斯基为他读过普希金、丘特切夫、马雅科夫斯基、勃洛克……等很多伟大的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但他从来没有读过哪怕一首波兰人的诗歌。朱可夫明白,哪怕罗科索夫斯基不说,他内心里其实是介意的。他为他读俄罗斯的诗歌,有一种暗暗的希望,希望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以此交换一些真情。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对彼此的友谊,尽管这感情里或许还掺杂着一丝丝别的东西。

 

他们的关系好到让巴格拉米扬都半开玩笑地说:“幸亏你们俩都是可怜的光棍儿,要不然你们的老婆都要吃醋。”

 

朱可夫不置可否地晃了一下脑袋:“你这小子,说什么浑话。”

 

春季的野外训练开始了,朱可夫照例和罗科索夫斯基一组,从大诺夫哥罗德(注1)一路骑马渡过沃尔霍夫河回到列宁格勒。前几天都很顺利,乡间实在是美极了。白天开始变得很热,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一半的路程放在日落后完成。星星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山路,他们一前一后地策马小跑着。马蹄在乱石小路的嘚嘚声富有节奏感,夜莺在柔和地啼叫,还有祈求着雨水的蛤蟆的叫声。罗科索夫斯基突然提意要朱可夫唱一首歌。

 

“我不会唱歌,”朱可夫顿了顿,颇有些难堪,暗自庆幸黑暗之中罗科索夫斯基看不见自己灰暗的脸色,“要不还是你来吧。”

 

罗科索夫斯基唱起一首民歌,不是俄罗斯的曲调,朱可夫猜想这是一首波兰的民歌。他听不懂歌词,只是觉得忧伤像一个阴影一样在黑暗中游荡,好似哀怨的叹息。

 

“这首歌叫什么?”罗科索夫斯基唱完后,朱可夫问他。

 

“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歌,叫《小鸟》(注2)。”

 

“歌词是什么意思?”

 

罗科索夫斯基没有回答他,他忽然抬起胳膊,用马鞭指着前方,朱可夫看见他身上的靴子和腰带都在夜空下闪闪发亮:“果沙,我看见河了。”

 

他们加快速度向河滩奔去。罗科索夫斯基欢呼一声,跳下马来,一屁股坐在河滩的大石头上,一边脱靴子一边轻轻地招呼他:

 

“来呀,果沙,过来洗洗吧,瞧你浑身都是尘土,都快变成一根粉笔了……”

 

朱可夫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也走过去坐到石头上来。罗科索夫斯基闭上眼,享受着乡间的宁静。那么深沉的宁静,简直令他想起童年时代的快乐时光:就像这样坐在河边,把脚浸入冰凉的水中,河水钻进他的脚趾间,刺得脚心痒痒的;手里拿着奶油馅儿的夹心烤蛋白,咬开酥脆甜蜜的表皮,冰凉的奶油滑过他的嘴唇和舌头……他突然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气馁的感觉,他多想把这感觉和朱可夫说啊……可他,算了吧,他只会耸耸肩,说他没有吃过那种东西,他这条命是从贫困、战火和伤寒中抢出来的……

 

他也可以和他解释说,那是他做活的点心铺卖剩下的,可是接下来呢?朱可夫一定会接着说能在城里的点心铺里工作有多幸运,他只能在毛皮铺里做学徒,每天挨工头的揍……啊,真是没完没了,一场灾难!所以还是别说的好……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朱可夫做了几个胳膊的伸展动作,“感觉的确好多了。”

 

罗科索夫斯基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朱可夫生得一副好相貌,可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他的额头宽阔白净,柔软的,波浪一样的金棕色头发驯顺地贴在上面;眼睛非常蓝,神情总是狂热而灿烂,他的眉毛,好似两柄飒爽的宝剑一般,显得他锋芒毕露、非常强硬,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罗科索夫斯基收回自己的目光,慢慢地套上袜子。朱可夫抓住他的手臂,“穿上做什么?你不想今晚过河了?”

 

“这样的河流,我们骑着马就能过去。”

 

“不可能,”朱可夫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想法,“老实点,科斯加,还是牵着马泅过去吧。暗流可是要人性命的。”

 

一股莫名的勇气占据了罗科索夫斯基的内心,他不顾劝阻,登上靴子翻上了马。

 

“瞧着吧,果沙,让我给你做个示范。”

 

朱可夫耸耸双肩,抱着手臂坐在石头上观望,“我劝过你了。”

 

罗科索夫斯基用靴子后跟上的马刺踢了踢马肚子,勒住缰绳向河流中心出发了。朱可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过不去的,朱可夫心想,真是个傻子……可我为什么不拦住他呢?应该阻止他才对呀!

 

紧接着他就听见马匹痛苦的嘶鸣,朱可夫猛地抖了一下,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巨响,就像是巨大的钟声一样,震得朱可夫的脑壳嗡嗡作响。罗科索夫斯基还是坠马了!

 

他急得发狂,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脱着自己的外套,该死的,该死的纽扣!可是他越急,手指就偏生越不听使唤,“科斯加,坚持,一定要坚持住!”

 

正当他打算放弃和纽扣的纠缠直接和衣朝罗科索夫斯基游过去时,他看见罗科索夫斯基金色的脑袋浮上了水面,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冰凉的手脚一瞬间都回了血。

 

“你有没有受伤?怎么回事?”

 

“倒霉透顶!应该是马蹄子叫礁石卡住了。”

 

罗科索夫斯基弯下腰,摸索着想要移开那块害他不浅的暗礁。但石头太沉,就算是借助河水的浮力,他也没法独自把它搬开。

 

“来帮我一把呀!”

 

罗科索夫斯基向他伸出光溜溜的手臂。他的手臂很白,湿淋淋的皮肤在月亮下闪闪发光。小小的闪电划过朱可夫的眼睛,这乳白的光,他金色的头发仿佛一道强光刺伤了他。

 

朱可夫有点头晕,不是那种不舒服的眩晕,而是有点害怕,又有点骄傲,身子一会儿冰凉,一会儿发烫。他特别夸张地耸了耸肩:

 

“科斯加,我早说过,你一个人根本玩儿不转。”

 

“你帮不帮我?”

 

朱可夫望着他,小小地啐了一口。

 

“你别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淌着冰凉的河水向他走去。凑近了看,罗科索夫斯基显得更高了,身形苗条,非常优雅,长着一双绝妙的腿。朱可夫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目光转向他长长的脚踝和小腿上柔软的肌肉。他脑子彻底乱了,一缕头发落在眼前。罗科索夫斯基用手轻轻地替他把头发顺上去。

 

他让朱可夫想起童年时,他贪婪地想要得到的,村里教堂的窗前,每天清晨由修女采来,插在蓝色窄花瓶的那朵玫瑰。罗科索夫斯基那双深邃、狡黠、充满勇气的蓝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让他几乎无法忍受。朱可夫具有炽热而好斗的个性,而罗科索夫斯基无所谓的样子经常让他绝望。

 

他的眼睛,朱可夫愤愤地想,一边慢吞吞地清理着河里的碎石头,让他想起天快亮时的月亮,颜色很浅,闪烁着淡紫色和银色的光晕,又像是晚冬初春时树梢上剩下的、还没融化的一小块雪……就像这条小河一样,朱可夫想到一个形容,他的眼睛就像河水一样,将无数散乱的光围拢起来,反射出百倍的光芒,好像世间所有的光都被捉住了,在它们的水波中嬉戏。

 

障碍清除后,他们还是牵着马淌过了河流。罗科索夫斯基浑身湿透了,在清凉的晚风里打着哆嗦。朱可夫想要生火,可突然开始下起了雨,且没有一丁点要停的架势。天上落着冰冷的瓢泼大雨,加上黑夜,简直没有办法骑马。他们躲进一片黑森林(注3)里,暴雨下得更急了。

 

朱可夫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这场暴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他看见罗科索夫斯基的手腕在流血,大约是刚刚摔在河里的时候被石头划上了,又被河水一冲,所以看不出来。这会儿他们躲在树林里,伤口反倒开始显现。

 

“你受伤了?”

 

罗科索夫斯基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几处擦伤,算不了什么。”

 

“那倒是,跟咱们在战场上受的伤比起来……你冷么?”

 

“还真有一点儿……不过春夏的夜晚,还不至于让我生病。”

 

罗科索夫斯基看向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朱可夫犹豫着,换了好几种态度,咽回了想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的话语。

 

不过很快他们就都后悔了。第二天一早,罗科索夫斯基就开始发烧。他昏昏沉沉地趴在马背上,马每颠动一步,他的脑袋就撞在马脖子上。朱可夫实在不放心他在这样的状况下骑马,于是他决定牵着两匹马,载着罗科索夫斯基,自己一路步行回列宁格勒。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大大降低了。朱可夫连睡觉都不敢,日夜兼程地赶路,只是在马儿实在疲惫,一步都不愿意前进的时候,才停下来休息。

 

偶尔,罗科索夫斯基会从高烧中短暂地苏醒过来,“果沙?果沙?”

 

朱可夫用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简直烫得吓人。由于高烧,罗科索夫斯基几乎出现了幻觉,他觉得好像有一个毛线球,长着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正在他的脸上蹭。他迷迷糊糊地笑了出来,“好了,别闹,别淘气。”他伸出手抚摸它,却碰到朱可夫的手指,并把他牢牢扣在自己的指间,“别动,再陪我一会儿。”

 

朱可夫挣了挣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动。休息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出发了。等到他终于把罗科索夫斯基平安地带回列宁格勒时,罗科索夫斯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他自己呢,整整瘦了两大圈。他们急忙找来医生。

 

罗科索夫斯基还是清醒过来了。整整有三天,他都发着高烧,躺在宿舍里,处于昏沉的睡眠之中,直到今天他的体温才降下来一些。朦朦胧胧地,他知道白天的时候,他由一个护士看管,每天傍晚医生都会来一次,到了晚上,也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但他没有力气睁眼看看是谁。

 

他想要水,他的嘴巴里面已经干烫得要裂开,那人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手指冰凉,像是刚从外面进来似的,这清凉的触感让他得到了一点缓解。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今天也要醒过来……“必须坚持……坚持……”他艰难地咕哝道。

 

听到他说话,那人像吓了一跳似的,猛然收回了手。罗科索夫斯基睁大了眼睛,抓住枕头,从脑袋下面抽出来,朝那人坐着的方向丢过去。

 

“科斯加!……真是的,我看你是完全好了!你的脸皮真厚,真厚啊!”

 

罗科索夫斯基嘶哑地笑了起来,打断了朱可夫的抱怨:

 

“果沙,水。”

 

朱可夫把枕头竖起来放在他身后,走到桌子旁给他倒水喝。罗科索夫斯基坐起来,看着这满是月光的夜晚,这干燥、静谧的夜晚,这洒满清辉、温柔、寒冷的夜晚。他接过朱可夫递给他的玻璃杯,水被朱可夫洒出来了一点,湿润的杯壁便在清凉的月光下闪闪发光。罗科索夫斯基把脸颊贴在上面。真是奇怪,这绝对安宁的场面和眼前这个人似乎完全不搭边,但在这寂静的片刻,又说不出的和谐美妙。

 

他喝了水,感到心安多了。于是指了指床头放着的一小把樱桃,它们正在安静地散发着水果甜蜜的芬芳:“你带来的?”

 

“哦,不!你想到哪去了?”朱可夫嘲讽味儿十足地笑了一声,“是你的护士小姐。”

 

他特意加重了“你的”这个字眼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似蝰蛇的嘶嘶声。罗科索夫斯基厌恶地闭上眼睛,还是耐着性子说:

 

“我连她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

 

朱可夫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辩白,“金发,苗条,很有朝气,像一朵苹果花儿一样……”他不由自主地用一种苦涩的语调说着,“看得出,就算你睡着,也把她迷住啦。”

 

“这不好笑,果沙。”罗科索夫斯基没法笑出来,没法和朱可夫像往常一样开这种带刺的玩笑……也许他期待的就是这些?他不和他说笑,他一定感到失望,一定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说到底,他为什么来?

 

朱可夫闭了嘴,感到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一种令他感到困惑的东西,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能是悔恨吧。

 

“我落下了多少功课?”

 

“战术学和战役学的作业我都给你带来了,还有我的笔记,如果想要的话。”朱可夫看着罗科索夫斯基灰白的脸陷在枕头里,下巴周围是一圈青色,就像结了灰霜,金色的头发被浸湿了,贴在他的额头上,空气中散发着汗水和高烧的味道。他突然激动起来:

 

“科斯加,你干嘛总是这么优秀,可真让我无地自容了。”

 

罗科索夫斯基颇为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努力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很美,慢吞吞地,有点羞涩。

 

“我又怎么招惹你了,果沙?”

 

“没有什么!”

 

罗科索夫斯基觉得自己的温度又上来了。虚幻的烟气从地板的缝隙里冉冉上升,碰到天花板,再向他笼罩下来。他有点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躺在小小的宿舍里,为什么不在家……他颤抖着,浑身是汗……他高声说:

 

“我究竟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呢?”

 

朱可夫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因为他突然的直白而感到吃惊。他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

 

“我都说过了,没有什么。”

 

“不,我感觉得到,你讨厌我,朱可夫同志,你讨厌我……”

 

“好吧,只是有时候会这样!”

 

“什么时候呢?”

 

“就是这样的时候!”朱可夫突然爆发了,“你想什么呢!啊,不,你根本不了解我这样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我这样的出身……你看我的眼神,我都知道,是一种厌烦的……放在过去,你们会看着我们死,看着我们在路边死得比狗还难看!朋友,你真是想好事!我,我了解贵族老爷们!可我呢,我很早就开始生活了……”

 

他在说什么呢?罗科索夫斯基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滑稽……他是那么激动,但罗科索夫斯基就是无法和他共情,他觉得他说的话里一点真诚的意味都没有,就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或是拼命想表达什么,但不得其法。这不是他真正想说的,罗科索夫斯基轻而易举地得出了他的结论。他感到非常虚弱,轻飘飘地,身上烫得发痛。

 

他回想起朱可夫的一切:他在人群中看向他的眼神,可每当他朝他转过去时,他又把目光移开了……他的上下嘴唇总是紧紧地抿在一起,非常英俊的、凯撒式的脸上,一双燃烧着嘲讽火焰的蓝眼睛显现出一种不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暗藏着兽性的眼睛;朱可夫总让他想起农庄里他的小马:在草地上抬起鼻子,扬着小马蹄儿,奔跑着冲在前面,看上去是那么自由和骄傲。可一旦他想要靠近它时,它又喷着气跑远了。这让他感到泄气,有一种揪心、疲惫的感觉。

 

朱可夫还在说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抬起手,努力地、一字一顿地说:

 

“无论如何,谢谢你,果沙。”

 

“你说什么?”朱可夫被他突然的话语打断了话题,凑上来问道,“需要我帮你拿什么吗?”

 

罗科索夫斯基没有回答。他已经认不出他了。朱可夫吓了一跳,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第一次显得非常沮丧。

 

“他的体温又高上来了,都是我的错,我说了太多的话。”

 

朱可夫冲他弯下身子,想帮他擦干被冷汗浸透了的头发。罗科索夫斯基看见他的脸颊就挨着他的,他的头发散发出草料和香皂的味道。于是他吻了他的脸颊。

 

朱可夫猛地直起身,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整理着自己掉出来的碎头发。

 

“看来你病得不是那么重!”

 

他急匆匆地离开,去叫护士来。而罗科索夫斯基却在想,“他是谁呀?”可同时他的脑子很清楚,高烧给他带来了某种清晰的思维。他忘记了朱可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可灵魂有一种安宁和轻盈的感觉,就像是水中的鱼,又像是风中的小鸟。

 

注1:大诺夫哥罗德,圣彼得堡附近的城市。和下诺夫哥罗德完全不是一个地方。

 

注2:波兰民歌《小鸟》歌词:

1.

林中雪球花开 飞来一只小鸟

轻轻梳着它那白羽毛

不要哭吧姑娘 你的天地宽广

难道心胸这样小

森林里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枯黄的叶子纷纷往下掉 啊往下掉

我所钟爱的人儿 父母偏偏不要

满腹的千言万语向谁告

2.

飞吧我的歌儿 飞过维斯瓦河

飞遍大草原和深山坳

寻找我的爱人 诉说我的痛苦

我的心儿破碎了

请你快快飞吧 飞吧我的小鸟

找到我爱人扑向他怀抱 在他怀抱

催他赶快来呀 听我倾吐忧伤

我要和他相爱永到老

3.

我的眼泪流呀 流到你的身旁

我的心上人 你可知道

抬头看那太阳 高高挂在云端

但你比它更迢遥

你既不能飞来 我又不能飞去

我的歌声你却听不到 啊听不到

没有你在身边 生活多么寂寞

我是为你日夜受煎熬

没有你在身边 生活多么寂寞

我是为你日夜受煎熬

注3:俄罗斯民间对针叶树林的俗称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厄尔布鲁士俘虏》第四章 什安

还有人记得这个文吗?我真的没有坑,真的没有(声音逐渐变小)……

前三章见合集。话说这个文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老福特的屏蔽机制老夫也是搞不懂。

本章开始发刀了,还是写虐文适合我hhh,写得那叫一个纵享丝滑、神清气爽。


正文:


4.


天亮了,什捷缅科让秘书送斯特尔热利齐克离开。司机为他打开车门,斯特尔热利齐克没有马上钻进座位,而是扶着车门,带着某种天真,转过头机械地问:


“大将同志没有和我说雅尔塔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秘书漠然地重复着,“为什么?……您不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吗?”


“可是这...

还有人记得这个文吗?我真的没有坑,真的没有(声音逐渐变小)……

前三章见合集。话说这个文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老福特的屏蔽机制老夫也是搞不懂。

本章开始发刀了,还是写虐文适合我hhh,写得那叫一个纵享丝滑、神清气爽。


正文:


4.

 

 

天亮了,什捷缅科让秘书送斯特尔热利齐克离开。司机为他打开车门,斯特尔热利齐克没有马上钻进座位,而是扶着车门,带着某种天真,转过头机械地问:

 

“大将同志没有和我说雅尔塔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秘书漠然地重复着,“为什么?……您不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吗?”

 

“可是这部分的情节……”

 

“您还想知道什么呢?”秘书终于说,用一种生硬的,顽固的语气,“您还是先回去吧,看看纪录片。”

 

“我不明白!……大将同志亲口和我说:‘要展现事情的全貌。’……”

 

“您听错了,”秘书死气沉沉地咕哝着,“您要是还不满意,可以申请阅读国防部里关于的雅尔塔会议的档案,只要不是涉密事务,遇到您没有权限查阅的,我将很乐意提供帮助。好了,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追问不休,大将同志现在需要休息。”

 

什捷缅科站在打开的窗前,看着车子开远。他站了很久,以至浑身冰凉,轻轻颤抖着。“真是一出闹剧,”他咬紧牙关,自言自语道,“我究竟在发什么疯?”

 

安东诺夫……安东诺夫……他哽咽着重复着他的名字,仿佛濒死之人的呐喊……安东诺夫……他的心啊……他不明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他诚惶诚恐,每天都在担心安东诺夫会离开他,就像新年之后,在短暂的、如同彗星交错的光芒一样灿烂的亲密时光过后,安东诺夫又回到了以前那样……诚然,战争还没有结束,就算战后,总参谋部都是最繁忙的,何况他们的轮休时间完美错开……这不能怪他,每一次他想要拥抱他,他都要转过头去……“哦,谢廖佳,这不太好……”他看不起他,不是吗?他和华西列夫斯基几乎将总参谋部全部的资源都投注到了切尔尼亚霍夫斯基身上……

 

他冷冷地咬住自己的指甲,紧紧地咬住……他真是发了疯……那个演员,明明长得和安东诺夫并不十分相似,但他穿上制服站在布景中的样子,又让他活脱脱以为是他……直到要讲到雅尔塔会议,他才后知后觉:他讲得已经太多。打发走了斯特尔热利齐克,什捷缅科厌恶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回忆……他不喜欢回忆,并在生活中尽量避免它。那个时候,没有人重视他,没有人看到他……难道他们真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些蠢货,脑子还不如柠檬大,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比别人要聪明一千倍,深刻一千倍?

 

他拉上厚厚的窗帘,打开灯,伸出颤抖的、苍老的手拭去泪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安东诺夫已经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垂垂老矣,濒临死亡,可笑极了,他,什捷缅科!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都知道这是安东诺夫和华西列夫斯基的跟班和继承人,一生之中只会靠裙带关系向上爬。

 

他沉重的手指绞在了一起,闭上眼睛。

 

“拉夫连季·巴甫洛维奇,”什捷缅科轻轻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我没有迟到吧?”

 

贝利亚用一种热切的、颇为高兴的眼神望着他,“你像钟表一样守时,谢廖扎,”他从茶炊里倒了一杯茶递给什捷缅科。上将冲他的侧影耸耸肩膀:

 

“我迟到了五分钟,拉夫连季·巴甫洛维奇,您要把我宠坏了。”

 

贝利亚立刻大叫起来:“谢廖扎,你这是在讽刺我了!我可没有理由责怪你……咱们之间关系怎样,你自己最清楚。”

 

什捷缅科笑着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啊!我当然清楚!……我很荣幸拥有您珍贵的友谊。”

 

贝利亚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继续读起来,他心情很好,一边哼歌一边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什捷缅科并没有催他,他了解贝利亚的脾性:贝利亚若想晾着什么人,他甚至可以无视对方几个小时。但他有把握,贝利亚不会这么对他,绝对不会。

 

贝利亚合上文件夹,伸了个懒腰,他动作很大,举止粗鲁,手指几乎擦过了天花板上垂下的巨大吊灯,“亲爱的谢廖扎,让我瞧瞧,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什捷缅科机械地拿出文件夹,抽出几张档案放到贝利亚手上。贝利亚匆匆扫了一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就这点?”

 

“是的,还不够吗?”什捷缅科努力挤出笑容,小声说。

 

“别说蠢话。”

 

“这不是蠢话,拉夫连季·巴甫洛维奇,”什捷缅科摇着头,“在华西列夫斯基和安东诺夫地眼皮子底下能接触到这些人,我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这会儿他们都在出差……而且参谋们大多不愿意参与到这种事中来。”

 

“哦,谢廖扎,”贝利亚不耐烦地摇着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怎么让人屈服……你要记住,我和内务部队现在都可以为你服务。你很有办法,只是决心不够。”

 

什捷缅科没再说话。贝利亚想了一下,拉开抽屉,把手里的档案收进去,接着道:

 

“如果我说有办法拉拢安东诺夫,你会去做吗?”

 

“什么?”

 

“安东诺夫……”

 

“安东诺夫?”什捷缅科突然重复道,“我不相信。如果他也有不光彩的一面,我敢说这世上就没有正直的人了。”

 

贝利亚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子,把一叠照片递给他。他看见什捷缅科的脸颊上涌起了异常的血色。

 

“怎么?……这些?……”

 

照片里,他和安东诺夫在一起,他们拥抱,他们亲吻……贝利亚像念经般高声说:

 

“你瞧,什捷缅科同志,当我想要做一件事时,我会对其他一切都置之不顾。别逼我拿出更肮脏的照片来,谢廖扎,咱们之间远远犯不上走到那一步。”

 

什捷缅科盘弄着那些照片,把它们收进袖子里。他的手在颤抖,心里不无羞愧,有一种强烈的厌恶的感觉,隐隐的还有痛苦。贝利亚拉起他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拍打着,仿佛一位老情人似的体贴。他柔声说着:

 

“我相信,由你去说服安东诺夫,再合适不过了。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很诚实,从不背叛朋友。”

 

什捷缅科冷冰冰地用力咬住下嘴唇,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他几乎要丧失理智,大喊大叫。贝利亚慢慢地说:

 

“再过几个月,最高统帅一定会将核武器的研制工作交给我。我们都很清楚,除了我和我的情报网,没有人能够让我们的核武器在短时间内赶超美国……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给你时间考虑,谢廖扎,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等安东诺夫从雅尔塔回来,我希望事情很快能有结果。”

 

贝利亚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我不喜欢等待。”

 

什捷缅科长时间地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握着熄灭的烟斗。后来呢?他叹了口气,嘶哑地喘咳起来,模模糊糊地想,他不是没有抗争过,关于安东诺夫的命运……他那时总是睡不够,有那么多工作要做,还要分神去应付贝利亚。就这样,到了1948年,一个多雨的春天,柔弱的阳光照耀着外面的一片嫩绿和灰蒙蒙的天际。

 

安东诺夫什么都知道,什捷缅科绝望地想,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因为羞怯,还是蔑视和冷漠呢?他觉得自己的心是多么空:这颗心似乎从来没有被什么填满过,不论是爱,还是愤怒,甚至对任何什么东西的渴望,都没有。

 

他听见安东诺夫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对他说:

 

“这不可能,”他俊秀的眉头拧在一起,腰挺得直直的,“谢廖佳,你知道我。”

 

“您当然有一千个理由拒绝,”什捷缅科有点尴尬地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但您应该冷静下来,考虑考虑……”

 

“不。”

 

什捷缅科翻了翻眼睛,嚅动着嘴唇,脸色苍白起来,显得有些悲伤。安东诺夫的声音也许柔弱、纤细,高雅得如同竖琴在轻叹,可仍能带着蔑视,像带刺的灌木,让什捷缅科觉得自己只要一接近,就会被划伤:

 

“去告诉你的朋友,”安东诺夫用一种茫然而痛苦的声音尖酸地说着,“和有些人不同,安东诺夫永远不会与他为伍。”

 

他的眼睛是暗色的,脸上的线条非常流畅,顺滑明亮的头发。安东诺夫的外表里有一种完美、准确、闪闪发光的东西,让什捷缅科觉得他不像是人,而是机器。

 

啊,谁都看得出来。安东诺夫从来没有爱过他,他早就怀疑这一点了。现在,他瞧出来了,他能肯定……他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调,透露着他淡然、冷漠的天性。他什么都不在乎,安东诺夫!而他呢,可怜的什捷缅科呢?……

 

什捷缅科望着四周,眼神里是一种厌烦和模模糊糊的焦虑,他抬起眼睛,和贝利亚的目光相遇了。贝利亚看着什捷缅科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皱起眉头:

 

“算了。”

 

什捷缅科没能听懂。他紧抿双唇,以至于面部轮廓都变得生硬了。

 

贝利亚带着某种愤怒,用更为有力、阴沉的声音继续道:“我受够了你们的游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不是……”

 

什捷缅科从没见过如此直白地表达愤怒的贝利亚,他表达愤怒的方式是如此地难以捉摸、突如其来,仿佛巨蟒在发出嘶嘶声。

 

“我做了什么?”什捷缅科低声问。

 

“问题在于,”贝利亚叫道,“就在于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出于一种永不放弃的阴险,他进一步含沙射影地说着:“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很宝贵,非常宝贵……可是谢廖扎,我为你感到遗憾。遗憾以你这样的才干,只能长久地屈居作战局长的位置。你不想再进一步吗?真的没有想过吗?”

 

什捷缅科的呼吸急促起来,垂着脑袋,咬住嘴唇。贝利亚不无蔑视地接着说道:“华西列夫斯基和安东诺夫对你的好已经到头了。瞧,他们连副总参谋长的人选都没有想到你。”

 

“我无所谓!”

 

贝利亚的脸上显出讥讽而忧伤的笑容:“是啊,你无所谓……这就是人,自私、硬心肠的人类,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真心想着你呢?谢廖扎,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

 

什捷缅科抬起苍白的脸,可眼睛是通红的,像喝醉了似的。他做了一个挣扎的手势,颤声说:“我不能……”

 

“懦夫!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可怜的懦夫!……那好吧,活该!活该你一辈子只能当安东诺夫的跟班!……你还是个军人!你也配叫军人!……”贝利亚冷笑道,“人都要死,重要的是死后能留下什么?你听见了吗?难道你甘心就这样,一辈子都被人看作安东诺夫的影子?”

 

什捷缅科把手放在脖子上,从喉咙里挤出了窒息一般的嘶哑吼声。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他嘶哑着嗓子,用那种恭敬却尖酸的语调对贝利亚说:

 

“好吧,拉夫连季·巴甫洛维奇,我该怎么做?”

 

安东诺夫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迷雾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什么世界,一切都在嗡嗡作响,像是胡蜂发出的那种金属般的嗡嗡声:他的调令来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消息是华西列夫斯基带来的。他匆匆瞥了华西列夫斯基一眼,又迅速扭过头去,移开目光。华西列夫斯基无声地把调令递给他,安东诺夫几乎是怯生生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扔在一边。他紧紧地抓着国防副部长热乎乎的、柔软的手指,慢慢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萨沙,你别瞒我,斯大林同志是怎么说的?我不愿看……”

 

华西列夫斯基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些,但只发出模糊而颤抖的一声叹息,“阿辽沙……情况可不好,很,很不好……”

 

“你只要说实话,萨沙,”安东诺夫回答,欲罢不能地竭力不让自己显得慌乱不堪,“我受得了……”

 

“外高加索军区,阿辽沙,斯大林同志已经决心要外派你去做军服副总司令了,我没能劝说他,我很抱歉,阿辽沙……”

 

安东诺夫哈哈大笑,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残忍的、阴冷的笑意,直直地看着华西列夫斯基,仿佛嘲笑一般,“那么总参谋长呢?你和斯大林同志提过了?我走以后谁来当总参谋长呢?”

 

“啊!阿辽沙,你何必!……你让我难过,阿辽沙,你心里有苦楚,感到无人诉说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但是安东诺夫仿佛没听见似的,嘴角那种嘲讽的表情不见了,他突然变得满脸通红,眼眶也潮湿起来。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萨沙,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得回答我,就现在!下一任总参谋长,是谁?”

 

“是的是的,”华西列夫斯基答道,他的两眼闪着泪光,“你想知道,我能明白……但阿辽沙,我不希望你把下一任总参谋长的任命和你的调令联系在一起,你听明白了?你还得跟我保证不要动怒,不要意气用事。只有在得到你的保证之后,我才和你说实话。自然,等新总参谋长的任命下来,你迟早都会知道,但我明白你此刻想要听我亲口告诉你,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哦,阿辽沙,不必为此感到害臊,人想要从密友身上获取力量,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发誓吧,阿辽沙,发誓!”

 

“萨沙……你生气了吧?请原谅……是我不好……”安东诺夫开口道,“我向你发誓,如你所愿。”

 

“我的好阿辽沙,这样才对,”华西列夫斯基悄声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听好,下一任总参谋长的人选,你再熟悉不过了,是我们亲爱的什捷缅科。”

 

有那么一瞬间,安东诺夫周围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他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出声,只是终于打开手里的调令,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接着又读了一遍。

 

“怎么是他?”他问向华西列夫斯基,语速很快,匆匆忙忙地,“我不……”

 

他皱起眉头,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华西列夫斯基无力地开口道:

“没有必要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但是他没把话说完,因为他看见安东诺夫的眼泪忽然顺着两颊流下来了,他神经质地把脸埋进调令里,浑身颤抖,可怜的纸张在他的双手间皱成一团。

 

“快别哭了,阿辽沙……别难过……”华西列夫斯基继续道,可自己也差点没因他而落下泪来,“别多想,真的……只要你在高加索好好干,我们来想办法,我和布尔加宁……”

 

但是安东诺夫不听。

 

“不可能了,已经没法挽回了。你和我都知道,从当年他和贝利亚在高加索相识的那一刻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了……”安东诺夫握着拳头,茫然地擦着脸上的泪水,那是孩子在哭泣时常有的姿态,“我得尽快动身,莫斯科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为什么这么急?……”

 

“唉,我实在不愿见他……萨沙,有些话,你就帮我转达给他吧……就说我祝他好,前途似锦,身体健康……”

 

“我可怜的阿辽沙,”华西列夫斯基的眼睛里几乎噙满了泪水,“这不公平,偏偏叫你来承担……”

 

“你要小心,萨沙,他们暂时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只要你还在这个位子上一天……”

 

华西列夫斯基久久地安慰着他的密友。终于,安东诺夫冷静下来,用平静而有力——如此平静,如此有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声音说:

 

“萨沙,我要见他。”

 

他感到的不完全是无力和疲惫,更是愤怒,一种油然而生的、令人窒息的愤怒。华西列夫斯基看向他呆滞、冰冷的目光,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什么。

 

“为什么?”

 

“只要我还是总参谋长一天,他就是我的下属,我要对他负责。”安东诺夫用一种喑哑的、轻盈而充满激情的语调说着,“我想过了,至少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是被人诓骗了。”

 

他闭上眼睛,漂亮而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种痛苦的表情。其实他很清楚,什捷缅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聪慧的小军官了。可他不应该……他真不该这么对他,这让他觉得痛苦,恨不得大哭一场。

 

“他不是坏,”最终,他轻声对华西列夫斯基解释,又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不懂得生活。”


tbc.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寒夜火星》第二章 阔波 粮向

肝爆炸。空战太难了,我果然不太会写战斗场面,擅长的都是感情狗血戏份(。)本章大约6500字,情节都是根据战场上的真实事件改编。第一次写非高级首长之间发生的的剧情,不知道写得咋样,求评论!

我永远喜欢波克雷什金和阔日杜布——(破音)


正文:


2.


波克雷什金自己也不知是何时,苦涩进入他的内心,仿佛一把刀插在水果上。他拉着操纵杆让飞机爬升,动作很猛,长长的、苍白的手指关节在手套里发出声响。就在昨天,苏霍夫牺牲了。机械师默默地从飞机残骸里拣出苏霍夫血染的飞行图囊递给他。


“他是怎么死的?”波克雷什金的嘴唇在颤抖。天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在这柔和的光线下,机械师...

肝爆炸。空战太难了,我果然不太会写战斗场面,擅长的都是感情狗血戏份(。)本章大约6500字,情节都是根据战场上的真实事件改编。第一次写非高级首长之间发生的的剧情,不知道写得咋样,求评论!

我永远喜欢波克雷什金和阔日杜布——(破音)


正文:


2.


波克雷什金自己也不知是何时,苦涩进入他的内心,仿佛一把刀插在水果上。他拉着操纵杆让飞机爬升,动作很猛,长长的、苍白的手指关节在手套里发出声响。就在昨天,苏霍夫牺牲了。机械师默默地从飞机残骸里拣出苏霍夫血染的飞行图囊递给他。

 

“他是怎么死的?”波克雷什金的嘴唇在颤抖。天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在这柔和的光线下,机械师背后的米格飞机残骸反射着一种几乎粉色的赭石色,让他想起那种还没腐烂的潮湿落叶的颜色。

 

“他的发动机在半空中停了车,”机械师噙着泪花说,“跳伞失败了……他的机务主任科佩罗夫就坐在后座,只受了轻伤。”

 

波克雷什金闭紧苍白的双唇,“他的遗体呢?”

 

“已经埋葬了!”

 

“怎么,埋葬了?!为什么不等团里的人到齐了呢?”

“你去问他,”机械师扬起下巴指了指团长沃隆佐夫,“就是他!他找来几个机械兵,抬走就埋了!”

波克雷什金真是气得要发疯。他急步跨到沃隆佐夫跟前。

 

“你为什么不等全团的人都到齐了?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如此对待我们牺牲的战友?”

沃隆佐夫翻了翻眼皮,一脸受到了侮辱的表情,“喂,什么人都可以用‘你’来称呼首长啦?惯例上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你何干?”

“上级竟然信任像你这样狠心狗肺的家伙,”,波克雷什金脸色苍白,他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愤怒的“嘶嘶”声,“难道苏霍夫立了那么多战功,就不值得人们为他隆重送葬吗?他击落过5架敌机,而你呢?你击落过哪怕一架敌机没有呢?”

沃隆佐夫猛地起身,指着波克雷什金,用非常尖利的声音咆哮道:“不许你这样对我讲话!我是首长!我命令你给我住嘴!”


“首长!哼,你懂得什么叫首长吗?你?首长——是军队里最人道的职位。你看一看报纸上是怎样写的:真正的首长,必须有慈父般的心肠,处处关心部属,战斗中冲锋在前。而你呢?你就是一个怕死鬼!也许你忘记了吧?我可还没忘!上一次我们掩护强击机机群的时候,你在伊久姆附近是怎样甩掉了我们的双机逃跑的?这世道,连怕死鬼竟也恬不知耻地自称起‘首长’来了!”

 

沃隆佐夫的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他阴毒地望着波克雷什金的脸,用一种生硬的、宛如金属刮擦般的嗓音说:

 

“很好。”

 

他摔了手里的烟头,在地上溅出一小片散射出去的火星。接着,他快步离开了机场。

 

“别生气了,波克雷什金,”机械师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跟这种人说什么都白费劲,甚至没法讲道理,只会给自己招来横祸……他是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难道怕了他不成?”波克雷什金做了个烦躁的手势,心里隐约明白机械师说的是对的。第二天,他就被安排出差去了302歼击机师,为飞行训练团讲课。晚上,德国人的空袭就来了……

 

敌人的轰炸机已经开始返航,眼前有3架轰炸机正在朝东飞,波克雷什金不想放过他们。就在这时,他们看见机翼下的高射炮阵地升起阵阵黑色的烟柱。敌歼击机正在扫射他们的高射炮阵地!战士们丢下高射炮,纷纷向避弹壕逃去。

 

波克雷什金当机立断,决定去追击歼击机编队。法捷耶夫带领着僚机队伍紧随其后。他从敌机的后方死死咬住敌机中的僚机,第一次连射就把它揍了下去。

 

“漂亮!”耳机里传来法捷耶夫的欢呼声,“给他们尝尝‘空中眼镜蛇’机炮的滋味儿!”

 

敌长机还在拼命地俯冲向地面上的高射炮阵地,他至今还没有发现他们!波克雷什金压低控制杆,向敌机俯冲下去,大地迅疾向他迎面扑过来。现在,长机也掉进他的瞄准光环里了……

 

两条火龙,如同两股闪电一般,同时从他的飞机和敌机中飞出。波克雷什金猛地做了个横滚动作避开子弹,瞥见敌机已经起了火,被他击中了。但它还是以猛烈的左转弯加爬高动作,从波克雷什金的瞄准具里逃脱了。

 

这时,僚机中一架飞机猛扑过去,跟在敌机身后爬升,并在距离它200米处开了火,敌机终于被揍下去了!

 

波克雷什金看见驾驶舱里坐着的人,是阔日杜布。好家伙,第一次实战就击落了敌机!波克雷什金心想,嘴上却故意用平静的口吻通过无线电说道:“15号,做得好。但空战刚刚开始,要节省弹药!”

 

无线电里传来阔日杜布模糊而活泼的声音:“是!波克雷什金同志!”

 

他们在附近盘旋了一阵,再也没有发现敌机的影子。波克雷什金决定返航。在返航途中,他突然发现一架僚机脱了队,朝地面疾速俯冲下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波克雷什金从高处往下看了一眼,只见一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落了单,他的僚机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消灭它。僚机已经咬住了敌机,但他们的飞行高度太低,处境不妙。僚机开始攻击敌机,波克雷什金急忙打开发动机的加速器,迅速俯冲去支援战友。

 

“你们返航!”波克雷什金只来得及在无线电里对法捷耶夫说了一句,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法捷耶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破口大骂:

 

“是哪个王八蛋擅自离队的?!”

 

月亮升得很高,波克雷什金能看见那僚机身上的编号。又是阔日杜布!啊!这个小混蛋!阔日杜布在向敌机射击,但他离得太远,子弹呈扇形一样发散出去,无法击中敌机。阔日杜布说得没错,梅塞施密特在中低空中的性能优越极了。

 

大概年轻的歼击机飞行员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当他们追赶一个几乎完全孤立无援的牺牲品的时候,他们的两只眼睛总是只盯住猎物不放的。战斗的狂热常使他们丧失警觉。

 

阔日杜布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自己的胸膛,简直有些疼痛,他已经尝到了第一个胜利果实的滋味,如此甘美,那样令人上瘾……敌机已经近在咫尺,他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恐惧,还有巨大的快感。就好像一只猫,平素都是躺在绒毯里,嚼着美味的鸡肉,突然地被放在了乡间,站在一根冰凉的、嫩红的干树枝上,齿间是仍在扑扇翅膀的血肉模糊的小鸟。他现在体会到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残忍的快感。

 

“15号!15号!我是波克雷……要求你……返航!立即返……”

 

可他飞得太远,耳机里的无线电断断续续地呻吟了几声之后,就像小鸟听见枪声,从自己的巢中惊飞出去,干脆利落地消失了一般,只剩下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单调轰鸣在他的耳边盘旋。阔日杜布感觉自己的喉结在随着心跳突突地跳个不停,近些,再近些,敌机已经落入了他的瞄准具中……

 

就在他准备按下机枪射击的一瞬间,敌机突然做了一个俯冲动作,他的子弹又一次落了个空。阔日杜布停止了射击,显然,他的弹药已经不多,这情况让小伙子犹豫了起来。波克雷什金已经追上了他,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他的加速器快到极限了。

 

他看见小伙子的上下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坚毅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失落。“不是我夸你,”波克雷什金忍不住在无线电里说道,“你的反应还真快……”

 

阔日杜布没吱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梅塞施密特歼击机,年轻的面孔在月光下几乎变得透明了。

 

波克雷什金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火箭弹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呢,现在正好用得着它。他又一次加速向敌机冲去,对准敌机发射一枚火箭弹。火箭弹尾部喷出耀眼的闪光,随即消逝在空中。没有击中目标!不过,倒是把敌人吓了一大跳。此时,阔日杜布有样学样,从另一边也对着这架敌机发射了一枚火箭弹。


火箭弹轰的一声飞出去。可惜,又扑了一个空!去它的!波克雷什金马上改用机枪射击。这回他一举成功,敌机在他们眼前冒烟了,起火了,坠毁了!

 

阔日杜布兴奋地叫道:“您真是厉害!”

 

波克雷什金依稀看得见他的脸,他很兴奋,尽管已经累得脸色灰暗。“我们得返航了,”波克雷什金温柔地说,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蜂蜜一样甜,“我得把你全须全尾地还给法捷耶夫。”

 

阔日杜布用一种假装出来的无所谓的声音问:“我会被关禁闭吗?”

 

“你觉得我被关得禁闭很少吗?”

 

阔日杜布笑起来,他的局促不安消失了。

 

他们调整机头,向机场方向飞去。前方出现了云层,这让波克雷什金产生了一种不安,他皱起眉头,那张刚刚还很平静、沉着的脸又带上了阴郁而焦虑的神情。波克雷什金又一次打开加速器,带着阔日杜布钻入云层,就像两尾鱼,消失在水中一样。此刻的他只想快点返回机场。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当波克雷什金看清东南方向出现的6架梅塞施密特时,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几乎就在他们发现敌机的一瞬间,敌机也看见了他们。

 

在这黑暗时刻,波克雷什金还是那么坚定、勇敢和冷静。他急忙右转爬升,吸引敌机火力,一边尽量坐得低些,好使背后的防弹钢板保护自己的头部,一边努力闪避敌机接二连三的疯狂攻击。

 

“别管我!”波克雷什金嘶哑着嗓子,冲无线电吼道,“注意隐蔽!”

 

耳机里传来阔日杜布断断续续的声音:“波克雷什金同志,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他想搞什么?波克雷什金没法细想。他看见阔日杜布俯冲下去,又迅速爬升,从下方开始向敌机开火。真是个小疯子!波克雷什金想要骂他点什么,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阔日杜布想把敌机逼上高空!既然如此,那便来吧,好好地揍他们一顿!波克雷什金顿觉周围柔和的月光都变得敞亮了一些,他做了几个滚转躲开子弹,支着身子,以几乎90度的俯角向超低空俯冲下去。

 

与此同时,阔日杜布却意外地摸清了敌机射击时的一个细节动作。他们总是先打出一长串机枪子弹,随后才开炮。这个新发现,让他感到兴奋。每当他听到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在背后的防弹钢板上时,他就像数心跳那样数着打过来的子弹,随即抓住时机降低高度,左摇右摆,闪过敌机打来的炮弹。他就这样且闪且走,继续向敌人的下方飞,慢慢把敌人逼上高空去。

 

波克雷什金在后方看过不少新飞行员的训练:滑跑、离地、爬高、做几个特技动作、落地。动作做得平稳,干净利落,不过,太呆板。看他们的飞行动作,就像是在观看慢镜头电影。这样上前线可不行。但阔日杜布和他们不一样,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执行任务。连波克雷什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乌克兰草原上长大的小伙子,是天生的雄鹰,空中的天才。

 

也许是和他们周旋得太久,敌人也不想在这里继续逗留,在发射完最后的火箭炮后,他们在高空盘旋了一阵,就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波克雷什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运气,他高兴得真想狂呼大叫。可是,他既没有喊,也没有叫,只不过从嘴里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好几个“好,好,好”而己。

 

阔日杜布吸了一口气,迅速拉直机头,飞到波克雷什金身边。敌机已经不见了。“算他们走运!”波克雷什金听见小伙子愤愤的声音,他正探着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黑夜。

 

波克雷什金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容易被英雄主义冲昏头脑。他从阔日杜布身上看到了自己昔日的朝气,那时候他也是一样,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小冒失鬼……

 

就在阔日杜布踩下油门跟着波克雷什金返航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撞击的爆音:飞机就像撞在了坚实的气浪上似的,发动机突然熄火了。阔日杜布的胸口被安全带紧紧勒住,他猛地栽在仪表盘上,倒吸一口气,感到肋骨两侧和和肩膀处撕裂一样疼。头顶的星星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可这死一样的寂静几乎让阔日杜布无法忍受。

 

他迅速反应过来,不自觉地向地面看了一眼:这种情况他在训练中遇到过,此时应该立刻寻找平坦的地面迫降。在他的机翼下方,是敌占区一望无际的、覆盖在白雪下的麦田。麦田的两侧都有大路经过。大路上尘土飞扬,汽车在川流不息地行驶着……阔日杜布觉得心口发冷,血涌上他的头,呼啸着撞击他的鼓膜:一切都完了……从这里他是无法逃离敌人追捕的。

 

就在这时,发动机突然自动启动起来了,飞机猛然向前冲去,发动机聒噪的响声这时听起来真是格外悦耳,让阔日杜布几乎要哭出来。尽管发动机只停转了几秒钟,可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渡过的最漫长的时间。

 

“怎么了?”耳机里传来波克雷什金焦急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的发动机突然停车了几秒,”阔日杜布咳嗽两声,觉得肋骨还是疼,但应该没有断,“已经没事了。”

 

“这可不妙,”波克雷什金飞快地说,“一定是出了问题。我们必须迅速返回机场。”

 

阔日杜布打起精神跟在波克雷什金后头。可没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尽管发动机启动了,加热器却没有恢复工作。他的身体快冻僵了,寒气已经透过厚厚的夹克侵入了骨头的关节里,连护目镜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的鼻子被冻成了青色,眼泪都快冻出来了。只有手,千万不可以被冻僵……他一只手揣进胸口的衣领里,另一只手拉着操纵杆,几分钟后再换一次手。

 

他们终于看见了机场。波克雷什金降落在跑道上,把飞机滑进玉米地里。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月光照耀着干燥、寒冷、结实而幸福的大地。他微笑着伸展疲惫的四肢,享受这片刻活着的、简单而至高的快乐。飞机的声音靠近了,是返航的阔日杜布。波克雷什金连忙摘下护目镜,抬起舱盖,探出身子看向天上。

 

波克雷什金看见,机轮刚一触及地面,阔日杜布的飞机就突然向右掉头。这表明,右侧起落架或机轮损坏了,机翼也向一侧急剧倾斜。机轮受到了可怕的撞击,只见碎片和火星四处飞溅,力量如此之大,飞机几乎是用机腹着陆,急剧转弯后滑进了玉米地里,农作物一瞬间被压垮了一大片。黑烟在玉米地里升起,在无风的夜晚中笔直向上。波克雷什金急忙跳出自己的驾驶舱,向阔日杜布降落的地方跑去。

 

越往前跑,他的思维就越混乱:苏霍夫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又从他眼前离去。这令他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他跑到冒着烟的飞机前,阔日杜布还在驾驶舱里,头部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黑色的侧影。

 

坏了,波克雷什金知道,这是加热器遇到了故障。他跨步上前,用力抬起了拉-5的驾驶舱盖。阔日杜布还活着,波克雷什金看见他嶙峋瘦骨的喉咙还在随着呼吸起伏,一瞬间几乎落下泪来。大队里的其他人也赶到了,波克雷什金解开阔日杜布的安全带和降落伞,和战友们一起将他抱出了冰冷刺骨的驾驶舱,挪到机场旁的帐篷里用干草和大衣搭成的简易床铺上。

 

波克雷什金摘掉阔日杜布结了冰的护目镜扔到一旁,才看到他是如此年轻、瘦削、结实,有一双很漂亮的手,大大的、生动的水色眼睛。从帐篷布之间钻出一缕月光,照在他被冻得通红的颧骨上。他那么年轻,脸颊就像一枚水果一样毛茸茸的,轮廓分明,热情、饱满的嘴唇显得很骄傲,雪白的牙齿打着战,此时正努力冲着他微笑。

 

“大尉同志,您看见了?我击落了一架敌机呢……”

 

“好孩子,别说话了……法捷耶夫!快去弄热水来!阔日杜布同志,”波克雷什金紧紧地抱着阔日杜布冰块一样的身体,嘴唇贴着他冰凉的、光滑的面颊,“你干得真不错,我们都为你骄傲。”

 

阔日杜布感觉嘴巴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着他,让他想起童年在乌克兰乡下嬉戏时,他趴在地上,唇边一株顶着玫瑰色铃铛花的小草,一只小蝴蝶不紧不慢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是波克雷什金的头发,他想,硬朗的、年轻战士的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

 

波克雷什金接过法捷耶夫递来的热毛巾,敷在小伙子冻得发紫的耳朵上和额头上。他几乎有点儿害怕心里的那种感情:就好像是在抚摸一头野蛮的小兽时感受到的,某种既尖酸又甜美、既温柔又恐惧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阔日杜布觉得自己暖和过来了,耳朵和鼻尖传来一阵阵温暖而胀痛的刺痒。他想伸手去抓,却被波克雷什金拍了一下。

 

“别动,一会儿找医疗队给你涂药。抓破了要留疤的。”

 

波克雷什金的手也被冻得红红的,但是形状优雅,他摩挲着自己长出胡茬的下巴,扭过头对法捷耶夫说:

 

“回到团里我得刮刮胡子……”

 

“你为谁收拾得那么漂亮啊?是哪个姑娘?”

 

波克雷什金的笑容很清淡,但不乏爽朗,还有一点羞涩:“去你的,老子还是快乐的单身汉!”

 

“好了萨沙,别生气,开个玩笑。你现在就要回去?”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放心,得回‘家’看看。”

 

法捷耶夫耸耸肩,“你就是这样的脾气。开什么飞机?”

 

“乌-2,就是我开来的那一架。”

 

“我送送你……”

 

波克雷什金要走了?阔日杜布颤抖着,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声说着:“我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您呢?”

 

波克雷什金将目光投向他。谁能够知道呢?谁敢预测未来?战争年月,尽管谁也不能为谁做别的什么……做也是白做……

 

可他微笑着,不由自主地,用真诚的口吻说道:“也许明天,也许是胜利后。总会再见的!”

 

阔日杜布努力笑着说:“您真是很好。”

 

“战争充满了危险,伊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就当是作为上级的要求也好,作为对我的纪念也好,一定要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生命。”

 

“因为它对您来说弥足珍贵吗?”阔日杜布脱口而出。

 

“是的,因为对我来说它弥足珍贵。”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阔日杜布一直陪波克雷什金走到他的飞机旁。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纯净、月光明亮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波克雷什金最后向他们道了别,声音比之前道别时还要轻柔。他拉上飞行服拉链,背上降落伞,钻进驾驶舱里。阔日杜布回到帐篷前,和战友们一起目送他。很快,在夜空下,在银色的星星之中,波克雷什金的飞机经过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缕轻烟。


tbc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白常服罗帅合集。

P1 罗朱结婚现场中间是证婚人(我在说什么

P2 姆们科斯佳太靓了😭索科洛夫斯基也很靓

P3 你把帽子给我换了!!!好吧还是很靓(波兰的衣服咋这么多扣……

白常服罗帅合集。

P1 罗朱结婚现场中间是证婚人(我在说什么

P2 姆们科斯佳太靓了😭索科洛夫斯基也很靓

P3 你把帽子给我换了!!!好吧还是很靓(波兰的衣服咋这么多扣……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厄尔布鲁士俘虏》什安 第二章

要么咕一个月,要么腹泻式更新,安娜竟然12小时内二更,简直是在过圣诞……

其实这个文本来打算写个一万字就完结的,现在写了60%,已经两万多了,果然我永远都在低估自己的(彩虹)屁话量。以及你们可以猜猜这篇是HE还是BE。

今天凌晨熬夜写的,可能有错字,抱歉。

不要脸求三连!(滚了


2.


斯特尔热利齐克点燃香烟,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


“我读过您的回忆录,您完全没有提到贝利亚。”


大将没有立刻回答,他们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

“您很诚实,”什捷缅科眯缝着眼睛,苍老的脸依然纹丝不动,用温和的口吻说道,“我们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

要么咕一个月,要么腹泻式更新,安娜竟然12小时内二更,简直是在过圣诞……

其实这个文本来打算写个一万字就完结的,现在写了60%,已经两万多了,果然我永远都在低估自己的(彩虹)屁话量。以及你们可以猜猜这篇是HE还是BE。

今天凌晨熬夜写的,可能有错字,抱歉。

不要脸求三连!(滚了



2.


斯特尔热利齐克点燃香烟,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

 

“我读过您的回忆录,您完全没有提到贝利亚。”

 

大将没有立刻回答,他们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

“您很诚实,”什捷缅科眯缝着眼睛,苍老的脸依然纹丝不动,用温和的口吻说道,“我们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我认为,向您展现事情的全貌是有必要的,从艺术方面考虑的话。”

 

他颇为狡黠地眨了眨眼,轻轻转过头。浮肿的脸颊失去了原先的死灰色,染上了些许血色。他突然尖锐地说:

 

“诚实……这可是很危险的事……”什捷缅科笑道。

 

斯特尔热利齐克有些发抖了,但什捷缅科停了下来,摆了摆手。

 

“您还愿意听下去吗?”

 

“当然,将军同志,乐意至极。”

 

 

华西列夫斯基长时间地呆在斯大林格勒,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前线。因此,他在总参谋部出现的时间极为有限。这天,华西列夫斯基回到莫斯科述职,什捷缅科便抓紧时间将总参谋部在外高加索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汇报给他。

 

“……情况就是这样,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

 

华西列夫斯基点点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和地问道:

 

“谢廖佳,关于在北高加索建立骑兵集团军的事,作战处已经向最高统帅报告过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个想法很吸引人,”什捷缅科摇了摇头,“看上去北高加索具备了实现这一想法的一切条件,那里有马,有库班哥萨克和顿河哥萨克的优秀骑手,还有可供大量骑兵自由机动的广阔地域。但安东诺夫同志向我指出,战争中常常需要转入防御,防御战中,骑兵往往离不开步兵、坦克和炮兵,但有了其他兵种的加强,骑兵就丧失了其最大的优点——快速机动性。”

 

华西列夫斯基笑了一下。

 

“有没有考虑过将骑兵和坦克与机械化部队结合呢?”

 

什捷缅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安东诺夫同志和我讨论过这个,我们认为,一支集团军编制的庞大骑兵部队太容易遭到敌人在地面和空中的袭击,届时,为了取得骑兵袭击所能获得的极为有限的结果,就不得不付出惨重的代价,某些情况下还不得不去救援它,派空中部队到敌后为他们运输饲料……这划不来,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因此,安东诺夫和总参谋部对这个问题提出了否定的意见。斯大林同志同意了我们的看法。”

 

“那么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华西列夫斯基忍住一个哈欠,擦了擦眼睛,点燃烟斗,“看得出你和安东诺夫在外高加索工作得很愉快?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捷缅科喃喃自语:“怎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

 

“什么?”

 

“没有什么……是的,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安东诺夫同志是一位罕见的、知识渊博的优秀参谋官,他工作勤奋且精通参谋业务,能够把千头万绪都牢牢地掌握,同他共事令我收获良多。”

 

“性格呢?”

 

“稳健得惊人,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他素养极高,我从未见过他对人红过脸、发过火。他对报告的处理是我见过最准确而及时的。”

 

华西列夫斯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来我们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么说,谢廖佳,你认为他能够和总参谋部的同志们很好地开展工作了?”

 

什捷缅科软绵绵地说道:“您也知道这轮不到我来决定呀……但我要说,是的,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我认为是这样。怎么,您想把他调到总参谋部来?”

 

华西列夫斯基摊开双手:“我长时间地不在莫斯科,我想是时候找一位副手了。当我不在的时候他可以履行总参谋长的职责……我是说,我认为总参谋部需要一位能够实际做事的领导者。”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

 

华西列夫斯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别安慰我了,谢廖佳,我实在分身乏术。瞧,明天我又要回斯大林格勒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也看到了……”

 

什捷缅科也叹了口气,总参谋部群龙无首、神经过敏的气氛从战争开始起就没有变过,战争初期总参谋长的频繁更换、到现在总参谋长又长时间地不在,这都大大打乱了参谋们的工作秩序。“澡堂更衣间”——他们这样称呼作战部长接待室——总是挤满了等待汇报的人。其中有些人还想抽空干点事,埋头看文件,可是大多数人却躺在沙发上白白浪费时间。这很糟糕,战争形势日益紧张,总参谋部责任重大,参谋们需要精确工作,却深感无力。正是因为这些尖锐且急需解决的问题,让最高统帅对总参谋部的作用始终持保留态度,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他们的意见。

 

“我相信安东诺夫同志能够胜任,”什捷缅科突然说道,“如果他不行,我也想不到还有别人什么人可以了,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请原谅我的鲁莽,但这就是我的看法。”

 

华西列夫斯基抿紧了双唇,目光很柔和,“谢谢你的意见,谢廖佳。”

 

什捷缅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上面都是水汽,他用力用袖子擦拭着,然后再一次将脸贴上去。最后他把窗户打开,莫斯科的冬夜真冷啊……这冰冰凉凉的夜晚,非常纯净。他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以至于脸颊和双臂都被冻麻木了。就在今天白天,总参谋部得知根据华西列夫斯基的推荐,原外高加索方面军的参谋长安东诺夫中将被任命为副总参谋长,并接替在外高加索牺牲的作战部部长博金中将的位置,兼任作战部部长。

 

什捷缅科作为作战部副部长,尽管十分信任安东诺夫的能力,此时,他的心里却无来由地升起一股担忧、一丝怀疑:安东诺夫能否胜任呢?他的几个前任都是向最高统帅作过几次汇报后就被撤职了……管他呢,等他们到最高统帅部去过两三趟之后,一切就见分晓。什捷缅科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觉得冷了,于是关上窗户,把冰凉僵硬的双手贴在热乎乎的暖气片上,感受着从胀痛的手掌中传来丝丝阵痛。

 

什捷缅科不知道,此刻他的脸上正浮现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谦卑、虔诚、甚至有些害怕的神情……

 

中午,副部长格雷兹洛夫中将走进作战部办公室,参谋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什捷缅科合上双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个小姑娘一般。他自嘲地一笑,目光移向格雷兹洛夫身后的人。

 

是安东诺夫。

 

“上帝啊,他来了,”参谋们纷纷抻着头,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这位新作战部长的模样。安东诺夫这会儿显得神采奕奕,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冷峻,脸庞漂亮,又瘦又高,穿着整洁,双手生得洁白体面……“他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而不是军官。”

 

安东诺夫作过自我介绍,大家又重新投入工作中去了。什捷缅科抬起头,正对上安东诺夫平静的、水一样的目光——再容易紧张的人一见到这种眼神都会很自然地安静下来,仿佛所有的焦虑都离自己远去了——安东诺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

 

“什捷缅科同志,我很高兴,由您来担任我的副部长。”

 

什捷缅科站起来,紧紧地靠着墙,他想说话,但嗓子发紧,发出的声调也不同寻常,又尖又高:“我……我也很高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

 

他这是怎么了?什捷缅科懊恼地闭了嘴。

 

安东诺夫很快地微笑了一下,什捷缅科的窘态似乎取悦了他,他低声而快速地反应道:

 

“到我的办公室来,好么?少将同志,请您把部里的工作向我汇报一下……”

 

什捷缅科点点头,跟上安东诺夫,没有拿文件夹:所有需要的资料都在他脑子里,他时刻做着最万全的准备。

 

“坐下吧,”安东诺夫指着扶手椅,“我们之间不需要拘束。”

 

什捷缅科顺手关上作战部长办公室沉重的木门,一屁股坐在扶手椅里,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您当然可以这么说,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什么时候成了‘什捷缅科同志‘了?”

 

安东诺夫眯缝着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他漆黑的眉毛很秀气,浑然天成地挑成优雅的弧度,像名贵的皮毛那样闪着光。他似笑非笑地说:

 

“怎么,谢廖佳,你觉得我在捉弄你?”

 

什捷缅科摇了摇头,“正相反,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您给大伙儿留下轻佻的第一印象。”

 

安东诺夫咬了咬嘴唇,什捷缅科不由注意到他的嘴巴虽然很小巧,却很饱满,和他纯净的面色、清瘦细腻的脸庞、挺拔秀气的鼻子放在一起,这张脸简直漂亮得过分,甚至让他有些气恼。

 

安东诺夫最后说:

 

“开始汇报吧,谢廖佳,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什捷缅科一直知道安东诺夫是一位极为出色的参谋军官,但安东诺夫接下来所展现的能力还是令他大为震惊。他没有急于到最高统帅部汇报,而是花了6天时间,仔细了解部里的每一个人,深入研究作战情况,并在什捷缅科的帮助下将总参谋部的情况和各方面军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

 

“一直都是这样?”

 

在目睹了接待室的乱象后,安东诺夫眉头紧锁,问向什捷缅科。接着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最后提议道,抑或是喃喃自语:“还是需要一套完整的、严格的工作制度才行。”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最高统帅就在安东诺夫的协助下,纠正了总参谋部的混乱现象,实施轮班制度,工作图要仔细标记存放,文件要分门别类。他还制定了严格的、切实可行的汇报制度和工作安排。这个制度保持了许多年,从此以后,部内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最高统帅也越来越倚重他们,这令参谋们感到由衷地扬眉吐气。一切都很顺利地进行着,就连一开始对安东诺夫保持怀疑态度的人们和最挑剔的最高统帅部也不得不承认,安东诺夫是副总参谋长和作战部部长的最佳人选。

 

安东诺夫来到总参谋部任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突然受领了一份极为重要的任务:作为大本营的代表前往沃罗涅日方面军、布良斯克方面军和中央方面军。什捷缅科对此感到大为不解。

 

“这又是什么意思?”什捷缅科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副总参谋长坐镇,怎么又要和您一起被调到前线去?我不是在质疑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只是这样矛盾的决定令人费解,会我们的工作展开带来严重的影响。”

 

华西列夫斯基抿紧嘴唇,柔和的目光中带着怀疑和狡黠。

 

“要思考,我的小伙子,你怎么搞的?”华西列夫斯基开口道,“最高统帅需要最后验证一下阿辽沙是否能担任这一极为重要的职务,这是对他最后的测验。我以为这很容易想到……谢廖佳?”

 

什捷缅科红了脸,颇为窘迫地咕哝道:“我的错,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是我鲁莽了。”

 

1月10日,安东诺夫出发前,把什捷缅科叫到办公室来做最后的工作安排。工作结束后,安东诺夫和他拥抱了一下,轻声问他:

 

“你觉得会顺利吗?”

 

“我不知道,可是,”什捷缅科做了个小小的怪脸,“可您一定会回来的,是吗?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上司了,我是说……”

 

“您一定得回来,回到这儿。总参谋部需要您,我也需要。”

 

他没有说错,安东诺夫以他极高的理论水平、卓越的组织能力、清晰的头脑、坚忍不拔的精神和突出的军事才干,在华西列夫斯基的指导下,共同努力,正确得出并制定了库尔斯克方向的战事前景和策略。安东诺夫大获成功,通过了考验,他在最高统帅心中的威信也大大提升。3月27日,他回到了总参谋部,正式承担起本应属于总参谋长肩上的重任。

 

无论在部里,还是到最高统帅部汇报时,什捷缅科总跟在安东诺夫身边。甚至安东诺夫卸任作战部部长,并由什捷缅科接任后,也是如此。作战部的参谋们甚至半开玩笑地抱怨道:

 

“中将同志,您能不能抽空从副总参谋长身边离开,看看部里的工作?”

 

什捷缅科竖起文件夹,在桌上用力顿了顿,硬皮文件夹磕在木头表面上,打出清脆的节奏。

 

“怎么,作战部已经独立出去不归副总参谋长领导了吗?”

 

这位可怜的处长连忙摇头,哆哆嗦嗦,含糊不清地说道:

 

“当然不是,部长同志,我……您……”

 

“希望您能注意自己的语言,”什捷缅科不快地嘟囔着,接过处长手里的报告,飞快地阅览了一遍,用红色的铅笔画了几道,并写上修改意见。

 

“改完之后请直接送到副总参谋长办公室。”

 

处长接过报告,如蒙大赦般地快步离开了作战部长办公室。什捷缅科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伸手去够桌上的电话听筒。是安东诺夫的秘书接的电话:

 

“报告作战部长同志,副总参谋长在作战室。”

 

华西列夫斯基不在,他又去白俄罗斯第三方面军出差了,像之前的上百个夜晚一样,作战室里只有安东诺夫一个人。

 

安东诺夫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仿佛心不在焉似的,“谢廖佳,你有烟吗?”

 

“您怎么抽起烟来了?”什捷缅科走向柜子,从抽屉里拿出银烟盒和打火机,“啊,果然在这……”

 

他在他身旁坐下,为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火机的光突然照亮了他精美秀气的轮廓,凸起的,长而卷的睫毛,仿佛黑色的花蕊,他的嘴唇形状非常好,显得很年轻,充满生命力。

 

安东诺夫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多亏了你,谢廖佳……我不得不吸烟,不然会睡着的。”

 

什捷缅科低声咕哝着:

 

“那您就应该去休息呀……”

 

“你说什么?”安东诺夫叼着烟嘴,声音变得悦耳而模糊不清。

 

“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我时常担心您的健康,这样熬下去对您的身体有害无益。”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安东诺夫既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而是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合上了手里的绿色文件夹。

 

“你说得对,谢廖佳,这样斯巴达式的蛮干让我身心俱疲了……”

 

什捷缅科震惊得说不出话,向他连连挥手,以至于连贯的句子也说不出来,“工,工作呢?您的报告呢,报告!”

 

安东诺夫用清亮的嗓音盖过了他的惶恐,“已经弄完了呀!怎么,这个时间难道不属于我的轮休时段吗?”

 

他煞有介事地抬起手腕,对了对腕表上的时间,神情中难免流露出一丝天真烂漫的自豪,让他本来疏离冷淡的面孔变得神气活现起来了。什捷缅科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您这是拿我寻开心呢,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

 

安东诺夫也跟着他笑,他的笑声很轻,很有节制,“偶尔的放松是很有必要的,谢廖佳,即使我们处在战争之中……离你到岗的时间还有多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还有一会儿?”

 

“将近一个小时,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准确地说是五十三分钟。”

 

“这样的时间你应该用来睡觉,”安东诺夫略带责备地看着他,绷起了脸。

 

“您就当我是睡不着吧,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得理解,副总参谋长和作战部长总得有一个在呀……”

 

“咱们俩的轮休时间或许该变一变……先不考虑这个,我要去理发室,你跟我来吗?要不要一起?刚好有些接下来的工作可以交代给你。理完发你和我一起回来工作,我说了谎,”他颇为狡黠地眨了眨眼,“还有最后的一些情报没有写进今晚要给最高统帅的报告里。”

 

“当然,我当然愿意,”什捷缅科不假思索地接到,脸颊微红。

 

可是当安东诺夫坐在理发室的皮椅子上,洁白而温暖的毛巾围上他的脖颈,听着理发员手里剪刀金属的刀刃在他耳边发出愉悦而轻柔的细小声响,几乎在一瞬间,他就睡了过去。这不能怪他,我们的副总参谋长已经两天半没合眼了。剪完头发,理发员动作很轻地放下椅背,让大将舒舒服服地躺下,开始在他脸上打剃须泡沫。什捷缅科看着他的安东诺夫躺在房间中间,散发着沉静而安宁的气息,让他情不自禁地连呼吸声都放轻。安东诺夫在梦中也是抿着嘴的,唇角微微收紧,忧郁而苦涩。他的额头洁白宽阔,仿佛罗马教堂富丽堂皇的穹顶一般圣洁,而里面装满了学识和思考。理发员为副总参谋长刮掉了脸颊上疲惫的、青灰色的胡茬,想要叫醒他时,什捷缅科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什捷缅科压低声音,低声请求理发员:

 

“请让大将同志再睡一会儿吧……”

 

理发员收拾好工具走了出去,房间里一片沉寂。外面的天气很冷,莫斯科总是这样,浮冰顺着莫斯科河从北方顺流下来,而房间里的暖气烧得嗡嗡作响,吊灯在天花板上泛着黄光。什捷缅科走上前去,看着熟睡的安东诺夫,仿佛眼前是个睡着的婴儿:他呼吸平稳,鼻息干净,声息如丝绒般柔和甜美,狭长秀气的眼睛在下垂的、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闪光。

 

什捷缅科一动不动地、专注地看着他,没有移动一步,一直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渴望,凝视着他的面庞。二十分钟后,他才终于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的说道:

 

“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亲爱的……您睡得如何?”

 

大将下意识地把脸转向他的方向,继续沉睡。他的鼻息就这样打在什捷缅科的唇边,什捷缅科摇晃了一下,真是奇怪,理发室之前有这么热吗?

 

他伸出手,将安东诺夫的肩膀抱在手里,轻轻摇晃他:

 

“醒醒,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别在这儿睡,来,我扶您回房间……”

 

安东诺夫微笑着,沉醉在梦乡里。过了一会儿,他半睁开眼睛,勉强抬起沉重的脑袋,看了看什捷缅科。“哦,谢廖佳,”他高兴地嘟囔着,“我睡了多久?”

 

“约莫二十五分钟。”

 

“咱们得回去工作了。”

 

他还没有清醒,拖着脚步,胳膊下夹着文件夹,揉着眼睛、步履沉重地向门口走去。什捷缅科想跟上他,可他看见安东诺夫停下了脚步,踉跄着。

 

“我是不是看错了?”什捷缅科心想。就在同时,安东诺夫清瘦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什捷缅科,漂亮的脸庞因为痛苦扭曲了;他把双手伸向什捷缅科,在空气中晃了一下,接着他便倒了下去。什捷缅科猛地上前一步,总算在安东诺夫倒在地板上之前接住了他。一瞬间,他发现大将竟然是那么轻,锋利的肩胛骨隔着他们的毛呢制服依旧硌得他心口生疼。他不顾自己擦伤了的,正在流血的手腕,满怀恐惧地叫着安东诺夫的名字。

 

“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您怎么了?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叫人!千万别睡过去了,阿列克谢·因诺肯季耶维奇!”

 

安东诺夫动了动身子,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左边胸口心脏的位置,呻吟了几声。只是他的手很快就重新垂了下去,他茫然地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什捷缅科,仿佛要把他的脸牢牢记在心里。紧接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痉挛着在什捷缅科的怀里弯成一团,失去了知觉。


tbc.

Анна Иосифовна Плетнёва

卫国战争同人《厄尔布鲁士俘虏》 什安 第一章

安娜老师更新了,👴青回(bushi

拖了很久的《厄尔布鲁士俘虏》终于开始更新进程了,这篇我构思了很久很久,希望各位能喜欢。求评论哈哈,比起红心蓝手我更喜欢评论,更有互动性。

另外,本文会有车,雷的话就别读了哈哈,不要给自己添堵XD。


1.


“请停一下,不是这样的……应该……”

他想了一下,斟酌了一会儿词句:

“不是您做的不好,请原谅……但安东诺夫的的确确不是这样子走路的。”

斯特尔热利齐克有些吃惊,他抬起头看了大将一眼。可是什捷缅科没有接触他的目光,只是继续耐着性子解释:

“您演得很好,真的很相似了……您再走一遍,您得快一点儿,脚步再坚定一点儿……就像这样...

安娜老师更新了,👴青回(bushi

拖了很久的《厄尔布鲁士俘虏》终于开始更新进程了,这篇我构思了很久很久,希望各位能喜欢。求评论哈哈,比起红心蓝手我更喜欢评论,更有互动性。

另外,本文会有车,雷的话就别读了哈哈,不要给自己添堵XD。


1.

 

“请停一下,不是这样的……应该……”

他想了一下,斟酌了一会儿词句:

“不是您做的不好,请原谅……但安东诺夫的的确确不是这样子走路的。”

斯特尔热利齐克有些吃惊,他抬起头看了大将一眼。可是什捷缅科没有接触他的目光,只是继续耐着性子解释:

“您演得很好,真的很相似了……您再走一遍,您得快一点儿,脚步再坚定一点儿……就像这样,瞧……”

他拿过演员手里的道具文件夹,快速走了两步。他好像变得年轻了,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动作灵活而矜持,表情严肃而柔顺,还有微微猫着的后背……

什捷缅科打了个手势,用亲热的口吻对斯特尔热利齐克说:“您看明白了?”

“是的,将军同志。”

结束了今天的拍摄后,斯特尔热利齐克在回电影厂宿舍的路上被一家咖啡店的温暖火炉吸引,走进去坐在红色的火焰边。这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莫斯科的秋天有些格外凄冷。“跟西伯利亚的天似的……”斯特尔热利齐克看着天边昏黄的云朵嘟囔着。云朵叫风儿吹得直跑。顷刻间,大雨倾盆。此时街上的路灯还未点亮,库图佐夫大街一下子变得空荡荡,显得愈加昏暗。咖啡店门外的遮雨棚挤满了了雨水,雨滴在屋檐处形成细小的水流。

咖啡店里并不安静,说话声夹杂着咳嗽,俄式台球的撞击声,餐具磕在餐盘上的声音,桌椅挪动时摩擦地板的声音,棋子的滚动声,还有老掉牙的钢琴荒腔走板的歌声揉在一起。斯特尔热利齐克直起脖子,把羊毛围巾系得更紧,努力把身子倾向温暖的火焰。

咖啡店门突然被汽车大灯照亮,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斯特尔热利齐克扭过头去,眯起眼睛。他听见咖啡店门打开又关上,一个男人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是斯特尔热利齐克先生?”

话音未落,街边的方形路灯又被点亮,狠狠地照亮斯特尔热利齐克的面孔,突显出他清秀的面孔,不算宽厚的肩膀和优雅的双手。

“有人找我?”

“什捷缅科大将同志有话想和您说。”

他歪歪头,慢悠悠地重复:“什捷缅科大将同志?”

斯特尔热利齐克轻声吹个口哨,微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在苍白的双唇间闪着光。

“将军同志还在车里等您。”

斯特尔热利齐克慢吞吞地竖起大衣领子,将围巾拉紧。

“我们走吧。”

司机为他打开后排车门,他看见大将就坐在另一边的座位上,头发和眉毛几乎所有的全白了,浅褐色的胡子两头尖尖的。他已年老,眼睛依然明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大将看向他,疲惫而深邃的眼神让斯特尔热利齐克觉得这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他在看他,又在忽视他的存在,仿佛他在看着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似的。

他有些笨拙地钻进车里,帽檐上流下来的雨水还是弄湿了座位。他正想开口吐出几句道歉之词,什捷缅科忽然抓住他的手。

“斯特尔热利齐克同志,我这样突然来找您,您一定非常奇怪吧!对此我感到抱歉。”

他的面容和白天在片场见到大不相同,而是更加苍老,在公众面前石头般无动于衷的面孔显得柔和、脆弱了。他又一次见到那种眼神:什捷缅科看向他的眼睛,却又视他不见。这让斯特尔热利齐克觉得有些困窘,忍不住问道:

“您看什么呢?”

什捷缅科拍了拍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抱歉,只是一看到您,就让我想起以前在总参谋部时的日子……”

“我很像他?”

“这个嘛,”什捷缅科耸耸肩,“你们长得并不相像,只是您站在那,就让人觉得是他……我不知道,兴许是姿态的缘故,又或是表情……”

窗外的大雨下个不停,路边的桦树被照得亮堂堂的,在空旷的街道上静静地淋着雨。他们坐在大将明亮暖和的书房里。什捷缅科拿着点燃的香烟叹了口气。他一口没吸,只是眼睁睁看着香烟在两指之间燃尽。他把烟头摁在白瓷烟灰缸里,又用力按了几下。

“很久了,”他终于说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常人难以察觉的微笑,“都过去太久了……”

“我的第一场戏,背景是1943年……”

“1943年?”什捷缅科低下头微笑,“不,不,我第一次见到安东诺夫,是1942年8月的事……”

他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斯特尔热利齐克,犹如两朵燃烧的阴郁火焰。

“您愿意从头开始听么?”

“当然,将军同志。”

什捷缅科又用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瞬间的强烈光辉映亮了他松弛的面孔,颧骨呈现暗青色,一双眼睛阴暗而忧郁。他半闭着眼睛,说道:“那年夏天……”


 外高加索告急了。

博金中将走进作战部办公室,身后的门被风猛地带上,以至于从天花板上的大灯都发出了不详的响声。但是什捷缅科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图,他弯着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鼻尖已经扫到了图纸。作战部长走到他面前,抱着双臂说道: 

“什捷缅科同志,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听我说。” 

什捷缅科站了起来,重量集中在一侧的腿上,有点儿摇摇晃晃,脸色有些苍白。 

“请说吧,作战部长同志。” 

“做好准备,明晨4时同我一起到飞机场。带上一名译电员和几名参谋。” 

“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什捷缅科慢吞吞地嘟囔着,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桌上画到一半的工作图,“所有的材料都在我脑子里。” 

中将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我知道你能干……别忘了最高统帅在汇报时说的——” 

什捷缅科低声打断了作战部长的话头:“——要特别注意巴库方向。您瞧,我的记性还算不错。” 

博金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语调严厉:“什捷缅科同志,你很聪明,但别总把你的聪明劲做给别人看。” 

什捷缅科咬紧了嘴唇,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以至于脸上的轮廓有些变型。 

他们在规定的时间里经中亚细亚飞往外高加索。一路上途径克拉斯诺沃茨克,在黑夜的掩护下飞越里海,再从巴库到达第比利斯。到达第比利斯时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一行人从机场径直乘车前往北高加索方面军司令部。夜非常美,尽管正在打仗,城市也并不甘心这样早早入睡。什捷缅科透过车窗看着灯火通明的夜色,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们的身影,耸了耸肩。 

“不算太坏,”他满怀希望地想,“也许一切并没有总参谋部分析得那样糟。” 

他跟在博金中将身后走进房间,方面军的首长们都在。博金中将立刻说明了总参谋部到这里来的任务,并要求听取方面军参谋长安东诺夫中将的汇报。 

什捷缅科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站起来,走到灯光下。房间中央大大的吊灯,顶端吊着个毛玻璃灯泡,散发出煤气灯特有的那种强烈的光。灯光照亮了这个非常漂亮的男子:身形优雅,面色白皙,一张马上能引起几乎所有人注意的脸,有着柔和明亮的轮廓,一双沉静的眼睛,眼皮低垂,形状很美,什捷缅科觉得,他的目光具有敏锐的穿透力,同时却又深沉温柔。他神态严肃谦虚,走路时的姿态像一位小姐,让他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什捷缅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莫名的距离感,不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安东诺夫,而是在于,他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仿佛他没有面对他似的。 

安东诺夫的报告很漂亮,他对情况了解得极为清楚:哪个部队退到了哪一线,谁负责指挥,第二梯队的配置,预备队的方位,物资保障情况,巴库、格罗兹尼和弗拉基高加索防御地区的构筑进度,等。他给在场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他独特的沉静和简洁,他的声音冷冷的,说话言简意赅,在汇报中绝不多用一个不必要的字眼,只是表情显得有些过于严肃,不像一位参谋军官,倒像是一位学究。 

只是大家的心也随着他的报告越来越沉:巴库方向和图阿普谢方向的防御情况极为紧张;海军基地所在的塔曼半岛和新罗西斯克十分困难,敌人进攻凶狠,塞瓦斯托波尔岌岌可危;对高加索山主脉的防御也进行得很不顺利,方面军过分信任山峰的险峻,以至于一周前丢失了克鲁霍尔斯基山口。他们堪堪守住了马鲁赫斯基山口,如果丢了马鲁赫斯基,那么德国人就可能向南继续推进,直逼黑海。 

博金点点头,问道:“方面军参谋部的意见是?” 

安东诺夫盘弄着手里的铅笔,光彩照人的脸部轮廓上掠过一种深沉的表情,柔和而自信。他接着汇报哪些部队沿列捷克河占领了防御,还可以调什么部队支援;可以用步兵师防守巴库方向和格鲁吉亚的军用公路;高加索山主脉的几个山口兵力薄弱,希望从中亚调些部队增援,比如山地步兵第83师,伊朗的部队不可抽调太多;动员当地居民加速构筑防御地区,尤其是巴库方向的防御地区;在已撤退的部队和正撤退至外高加索的部队以及当地民兵中组建预备队…… 

博金和什捷缅科情不自禁地转过目光,面面相觑,但他们没有打断安东诺夫的话。安东诺夫汇报完成后,博金拍了拍手,站起身道: 

“安东诺夫同志,您的想法和咱们总参谋部不谋而合,瞧,我都不好意思说明我们到这里来的任务了,都叫您在刚刚的汇报中说尽啦,”他朝安东诺夫挤了挤眼睛,安东诺夫低下头,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铅笔,博金转过头对方面军司令员说: 

“你们知道吗?盟军企图利用我们的困难处境,迫使我们同意英国人进入外高加索。这当然是不能允许的。国防委员会认为保卫外高加索是国家最重要的任务,我们必须千方百计地击退敌人的进攻,削弱它,粉碎它。必须彻底打破希特勒和迷梦和盟国的幻想……” 

“我想知道,”博金的话被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高加索主山脉防御部队司令部是怎么回事?这级机构完全是不必要的多余层次,和第46集团军司令部的职责完全相同。” 

总参谋部的军官们,包括博金和什捷缅科,都被吓了一跳。他们这才注意到安东诺夫身边还坐着一个阴沉的人,他仿佛之前一直把自己躲藏在暗影中,像游戏中的小女孩那样。他的轮廓惨白,带一点蜡黄,胖乎乎、软绵绵的四肢,身上带着一种阴郁的脾性,他的夹鼻眼镜、和他微微仰起头透过眼镜下方看人的方式,都令人感到压抑不快。 

是贝利亚,什捷缅科惊讶地想,他怎么也在这? 

“贝利亚同志,”什捷缅科发现博金的面颊和双手抽动了一下,“我以为您早晨才能到。” 

贝利亚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尖锐的轻笑:“可我已经在这儿了……那么谁来回答我的问题?总参谋部?还是方面军指挥部?” 

他的语速极快,说话时生硬的脸上掠过一种粗鲁而聪明的表情。什捷缅科站起来,低声而快速地说: 

“请允许我向您汇报。” 

贝利亚皱起眉头,审查似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您是?” 

“总参谋部作战部方向处处长什捷缅科上校。” 

贝利亚慢慢地将双手合拢,仿佛在用手掌挤压核桃。 

“真是年轻……好吧,您说说看。” 

什捷缅科低下头,看着地图,开始做汇报,贝利亚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在手边的纸条上写着什么。什捷缅科停下来,没有人说话。在寂静的空气之中,可以清晰地听见钢笔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什捷缅科低下脑袋。 

贝利亚皱起眉头,飞快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笔记,他抬起头: 

“行……非常感谢,上校同志,”他咳嗽了两声,仿佛刻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啊,对了,结束之后请留下来,我有话和您说。” 

什捷缅科费力地呼吸着,用一种别样的、喑哑的声音回答: 

“谢谢,贝利亚同志。” 

“我记得您,”贝利亚突然从桌前站起身说。房间里已没有其他人,什捷缅科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小声问道: 

“啊!……是的,我以前见过您。” 

贝利亚大笑道: 

“不要紧张,什捷缅科同志,我记得您是因为上次总参谋部在‘小角落’(注:克里姆林宫代号)向斯大林同志做汇报时,您的表现出色,令我们都印象深刻。最高统帅很满意,看得出他很喜欢您。” 

什捷缅科在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还没有等他回答,贝利亚便接着说道: 

“您是一位出色的参谋军官,我相信这一点,”贝利亚摘下夹鼻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两侧的红痕,“但我得提醒您,总参谋部建议把大部分兵力编入北方集群,斯大林同志对此持怀疑态度,他认为你们对黑海集群的作用以及黑海海岸的战略战役地位认识不足。” 

什捷缅科点点头,“从将来进攻的角度上来说是这样,但现在的任务是防御。” 

贝利亚猛地抬起头。 

“您说的对,”他低声说,仿佛感觉很抱歉似的,“还有,回去之后我希望您能仔细考虑以后在北高加索建立骑兵集团军的看法,”他神经质地咳嗽起来,随即补充了一句,“最高统帅对此很感兴趣。” 

“这个嘛……”什捷缅科含糊不清地咕哝着,贝利亚举起一只手,蛮横地打断了他。 

“您瞧,不用现在就给答案,您回去之后要慎重思考,考虑考虑,等咱们回莫斯科之后再向最高统帅汇报得清楚些……我相信您的能力,尤其是您记性很好……哎,我记得,您是不是说过能记住所有集团军的司令员来着?” 

什捷缅科低着头,咬着嘴唇,尽量让自己显得谦虚,“是的,贝利亚同志。” 

贝利亚一直盯着他,捕捉到了他嘴角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最初的拘束感渐渐消失了。谈话的最后,贝利亚似乎有些犹豫,他摆摆手,小声问道: 

“您觉得安东诺夫怎么样?” 

“虽然我对他不熟悉,但从参谋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学识渊博,作风严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参谋军官。我甚至不明白以他这样的能力,为何会经历之前那些失败?” 

贝利亚搓着他那两只小小的手,微笑起来,露出细小的牙齿: 

“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现在和德国人差距很大,换谁在他的位置上都有可能遭到更惨重的失败。您不觉得他过于学究了?有许多人都曾和我抱怨……” 

“正相反,”什捷缅科小声说,“我倒觉得对于参谋军官来说,严谨性是极为必要可靠的珍贵品质。他是个学究,但是个好学究……” 

他没再说下去,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最终,还是贝利亚打破了沉默: 

“这段时间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战斗了,什捷缅科同志,我想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的,不是吗?” 

“是的,我很荣幸,贝利亚同志。” 

“尤其是,”贝利亚仰起脸,目光穿过眼镜下方看向他,眼下凸显出很深的、青紫色的沟壑,“安东诺夫的模样长得很不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没注意……” 

“好了,好了,”贝利亚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嗫嚅,站起身走开去,“已经很晚了,现在我们都需要休息。明天见,上校同志。” 

什捷缅科来到住处,几乎是倒在床上的一瞬间,他就睡着了。他梦见黑海的波涛,进行中的防御工事,和他的同事们,梦里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斯大林,博金,华西列夫斯基,贝利亚,还有安东诺夫……他们的面孔像浮在水里,打着转,然后随波流逝……什捷缅科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感觉很不舒服,没来得及解下的武装带在他的胸口勒着,让他觉得胸口似乎有炽热的火在烧。他没有完全醒,迷迷糊糊脱掉外套和裤子,用最后的力气爬进被褥里。在又一次入睡之前,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一棵被砍倒的桦树在轰然倒地之前发出的,喑哑而奇怪的回声。那声音在反复嚅嗫着普希金的几句诗: 

“夜幕笼罩着格鲁吉亚山岗, 

阿拉瓜河在我面前喧响。 

我忧伤而又舒畅,哀思明净; 

你的倩影充满我的愁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