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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寂静的安眠地

这世上仅有你知晓的夜晚

*全文1w2一发完

  

当书记官挂着两个大黑眼圈,面无表情地踏进教令院大门的十分钟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教令院都收到了消息:书记官今日睡眠与心情均欠佳,非紧急情况千万别去办公室骚扰!

 

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公事上艾尔海森书记官并不会刻意为难人,于他而言互相配合一次办妥才是降低工作压力的最佳方式。况且若真有此类刻意影响教令院学术研究进度的恶性事件,大可以上报风纪官。

 

……可这位书记官大人向来不苟言笑言辞犀利,不少前来投递报告的学生都是惴惴不安地进门两眼含泪地出门,因而艾尔海森书记官早已“凶名在外”,无人敢轻易招惹——大约也只有他最熟悉的几个朋友敢于顶着众...

*全文1w2一发完

  

当书记官挂着两个大黑眼圈,面无表情地踏进教令院大门的十分钟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教令院都收到了消息:书记官今日睡眠与心情均欠佳,非紧急情况千万别去办公室骚扰!

 

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公事上艾尔海森书记官并不会刻意为难人,于他而言互相配合一次办妥才是降低工作压力的最佳方式。况且若真有此类刻意影响教令院学术研究进度的恶性事件,大可以上报风纪官。

 

……可这位书记官大人向来不苟言笑言辞犀利,不少前来投递报告的学生都是惴惴不安地进门两眼含泪地出门,因而艾尔海森书记官早已“凶名在外”,无人敢轻易招惹——大约也只有他最熟悉的几个朋友敢于顶着众人崇拜的目光闯进办公室,抱着门外一群眼神里充满希冀的学生的报告放在他面前再飘飘然离去。

 

其中妙论派荣誉毕业生卡维由甚,其原因在于这位妙论派之光众所周知的脾气和顺好说话,每当顶着一头灿烂金发的漂亮学长出现在教令院,便有人排着队往他手里塞文件,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再千恩万谢离开。

 

但是这位金色头发打扮精致的学长已经好久没出现了,学生们只能对着手里堆积的报告和申请发愁,只有些胆大的正不断做着心理准备放手一搏。

 

 

一门之隔的书记官办公室内,艾尔海森正在磨咖啡豆煮咖啡,这是他从家里带出来专门放在办公室使用的。

 

今天相较于平时,他特地增加了咖啡的浓度,原因无他:他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了,连续袭来的梦境影响到他的睡眠质量,进而影响到他的精神以及工作,只得以咖啡续命。

 

艾尔海森端着咖啡杯难得出神。

 

咖啡杯上有漂亮的花边和精致的浮雕,显然不是书记官自己会购入的款式,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正是出自教令院内多日未见的卡维的手笔。

 

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艾尔海森与卡维现居在同一所房子内,而这个消息在卡维的要求下被很好地瞒了下来。书记官指腹摩挲着杯壁的浮雕,空出的手支着脑袋默默地揉捏着眉心——睡眠不足的结果,他头脑胀痛精神不济,按摩可以稍作缓解。

 

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在单纯地放空发呆。艾尔海森的眼神与思维很少漫无目的地分散开,此刻,他目光的落点在办公桌上摊开的活页笔记本上。前页多是会议记录和工作事务,而翻过来的这一页并不如之前的富有条理或工整,几个关键词零星地分布在纸页上,被打上了关联符、箭头或问号。

 

他在思考一件显然已经影响到他工作与生活的事:近期的梦。

 

得益于他良好的体魄与作息,艾尔海森通常睡眠质量极佳,并不是一个时常做梦的人,但连续几天的梦境逐渐加长,他的深度睡眠时间不断缩减,致使他哈欠连天强打精神(当然这一般不会被他明显地表现出来)迎接一日的工作,任何社畜都敌不过这种自然而生的怨气。

 

但抛开这个问题,艾尔海森所探索的是梦境本身:他从未如此频繁做梦,并且梦境的内容也非同一般,从起先的同一个梦境,再到连续几天可以衔接剧情的梦境,而最重要的是,梦境的主人公并非他本身。他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所有,却无法发言无法挣脱。

 

艾尔海森考虑过拜谒净善宫,但开门的并不是小吉祥草王本人,而是暂时滞留在此的先前学院争霸赛的因论派代表阿帽,他上下打量了艾尔海森一眼摆摆手,让他过段时间再来,小吉祥草王最近不接待任何人。

 

艾尔海森也没细问,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就转身离开,留下身后的阿帽同学顶着“他就这么直接走了?”的疑问停顿片刻,转手一甩门就再度关闭。

 

向小吉祥草王直接问询的路断了,但艾尔海森并不担心,小吉祥草王此举恰恰说明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重,如若事态紧急,不用上门,这位关爱子民的神明也会先一步觉察并处理。既然如此,何必追问?

 

他又回到熟悉的教令院,穿过熟悉的眼巴巴的学生们,进了熟悉的办公室。迅速地处理完一批公文后,他提交了居家办公的申请,并挪用了几天本应放在年底一起使用的年假。

 

出去时艾尔海森依旧顶着四面八方充满了祈求的眼神,他毫不在意,如果他们仅仅是连提交报告都做不到(显然他没有想到是他脸色不好,旁人压根不敢来触霉头;然,书记官向来秉持公事公办,私人情绪绝不裹挟工作,他只认为是无稽之谈),那么也不必继续深入做研究。

 

艾尔海森准备了足够浓度且足量的咖啡,但经过略显折磨的一夜过后,他已确信咖啡于他毫无作用。他本意欲熬过一夜一次性睡够,但不遂人愿,他依旧堕入奇怪的梦境之中,他只好将planA从计划中划去。

 

不过,此次并非毫无收获,艾尔海森发觉,不同于前几日恒定的旁观视角,他发现自己似乎在梦境中存在一定的实体:他的视角不再固定,而是可以如灵魂体一般自由移动,并对梦境内的事物有了轻度干预的能力,但微乎其微。


艾尔海森:……

 

 

他十分希望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当他尝试在陌生的房间里走动时,路过带起的风吹动了书页。他低头去看,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建筑设计概论》,书页边缘有明显时常翻动的痕迹,封面倒是光洁如新,看得出主人对书籍的爱惜。

 

他的观察由课本扩大到整张桌面:一张实木的桌子,典型的须弥风格,推测购入于宝商街,桌子的边缘有后期刻上的花纹,一部分歪歪扭扭,边缘有些粗糙,大概能看出是个初学者的手笔,旁边则是纹样相同但显然熟练的刻印。

 

他的目光又落在座椅前端偏左一些的桌面上,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些刻痕,似乎组成了什么字,但艾尔海森凝神去看时,仿佛有人刻意阻止一般,他只能看到刻画的痕迹,却无法在脑内组合分析,仿佛突然罹患阅读障碍。

 

……看来还不到知道的时候。不过到此为止,他大概知道自己身处的是谁的梦境了。

 

他望向桌角摆放整齐的一沓文件,无声地盯紧最顶端醒目的大字:课题合作申请。

 

不必再往下继续翻看了,艾尔海森伸手想把文件翻去反面盖住,半透明的手指径直穿过纸张,留在外部的指根停留在文件尾端签名的负责人部分。他和梦境真正的主人的姓名正并排着,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下,留下多年前的墨痕,似乎还残余笔尖擦过纸张时微不足道的一点热,暖着没有实体的掌心。

 

艾尔海森收回手,这下他连大致的时间也能判断出来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立着的书架,在诸多妙论派的课本和推荐阅读作品中,几本知论派的拓展课本间杂其中,要略微向外越出一些,似乎是为了方便拿取的刻意摆放,书角封面翘起了一些,露出一个随意的字母A——那是艾尔海森为防止错拿课本的区分标记,虽然他从来没丢过错拿过,书总在他手里。

 

但眼下它们出现在这间卧室。艾尔海森想了想回忆起来,确有此事,为了合作课题的顺利推进,另一位负责人特地向他借阅书本以了解知论派的学习内容。

 

而课题发起人一事,也是在软磨硬泡之下他才同意签字的,但协调相关事务艾尔海森从不参与,准确来说,他更像个挂名的,谁让当初的要求是负责人需要两位呢?

 

他还在回忆,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嘎吱一声响,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近了,卧室门被推开。艾尔海森转过身,撞上卡维明媚的笑容,几乎要撞上鼻尖。

 

下一秒,卡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金色的小鸟哼着欢快的小曲直奔桌边去了,艾尔海森摸了摸胸前,好像残余了卡维穿过时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温度,转瞬即逝,留下的还是指尖的冰冷。

 

没有痛感,他转过身来,卡维已经扑向了书架,从一堆书中精准抽出了从艾尔海森处拿来的那本。他熟练地翻开到上次阅读的页数,一边捧着看一边往桌边走,脚尖摸索着去够椅子,然后“砰”地撞上椅子腿的棱角,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

 

亏他还以为卡维在梦里会有所进步,看来不该抱有任何期待。

 

他干脆坐在不远处的床边,倚着床头柜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正因脚趾受创而痛苦抓狂的梦境主人——他还穿着教令院求学时的衣服,灿烂的金发编成辫子又挽起,用一根木头簪子固定在脑后。但由于他大幅度的动作,簪子固定的头发摇摇欲坠,终于在他蹦跳着坐上椅子时掉落,辫子也随着甩下来搭在椅背上。

 

是艾尔海森也不会否认的漂亮,虽然他对于这种外形上的审美多年来都是原地踏步,但最原始的对于美的分辨至少存在。他俯下身,摸到那根簪子……然后捡起来。

 

嗯?捡起来?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对于梦境的干预程度不知不觉又近了一步,他低头沉默地看着掌心里安静躺着的木头簪,尖头轻轻扎刺着自己的掌心。他不知道这种对梦境的深入会造成什么后果,也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传来了椅子嘎吱一声响,艾尔海森从思绪中抬头,对上一双赤红色的明亮的眼睛。

 

卡维正在看向他。

 

艾尔海森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并不能被他肉眼观测到。卡维远比想象中的警觉和灵敏,他投来的目光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落处,却精准地投在艾尔海森所在的那块区域。

 

“……奇怪,我应该收拾过床铺了?”

 

卡维向床边走来,艾尔海森几乎是立刻站起跨步赶向门边避开,藏进了阴影里。垂下的几缕头发让艾尔海森看不清卡维的表情,只能看到瘦削的背影站在床前伸手抚平了床单的褶皱,然后——令人始料未及的——他倒向床,陷进拽来的一床柔软的被子里。

 

那他为什么还要捋床单?多此一举。

 

艾尔海森无语地转身,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有即将醒来的迹象,大脑内部像有一根线松松紧紧地扯着,传来断断续续的疼痛,这是没睡好的表现,一同之前睡眠不足的状态。意识抽离梦境的那一刻,他听见卡维的声音:

 

“艾尔海森你可真……”

 

真什么?他回过头,脸颊只撞上了柔软的枕头。

 

 

艾尔海森没能知道卡维未出口的话,床边的台灯适时亮起,他举起手将手中的东西对光看了看:尾部雕刻而成的翅膀翩然欲飞,似乎能看清一片片羽毛——那是卡维掉落的木簪,他意外地把它从梦境里带出来了。

 

他用簪子的尖头戳了戳手指,有些痛,并不是在做梦。这不算什么好消息,对于梦境的影响或许已经延续到现实世界,这种影响是否会危及世界线本身仍是未知数。

 

不能冒进,他沉默地想着。手中的簪子硌着手,不知道是个例还是无限发展延续的开端,手下的触感在无声地警告他:你不应触及未知,不应擅自改变。

 

知道蝴蝶效应吗?一个微小的变化能影响事物的发展,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也许会引发一场龙卷风。多年前的讲师在讲台前踱步款款而谈,他说:“那么,如果改变了一个人的过去,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还会是原本的那个他吗?”

 

艾尔海森的答案从始至终都是不,经历和过往塑造一个人促使其成长,每一个环节都有它的不可取代性。

 

我没有改变别人生命轨迹的资格。

 

艾尔海森这么回答讲师,也这么告诉自己。

 

况且现实未必很差。

 

……但带出来的木簪确实出乎艾尔海森意料,入梦的状况仍没有结束,簪子的消失会造成什么影响不能得知,他不能再引起任何变量了。他将簪子收进床头柜的抽屉,重新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艾尔海森真的想好好睡一觉。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起床、洗漱、进食,按部就班的生活,除了有些诡异的安静,似乎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下午的时候赛诺来了一趟,身边跟着从道成林接来的柯莱。

 

“反正你也睡不着,又休假,闲着干脆给柯莱补补课吧。”

 

赛诺是这么说的,那个下午三个人围坐在凉亭里,角落里是生无可恋做题的柯莱。艾尔海森觉得有道理,也同意了,只有提纳里在旁边感觉目睹了一场不人道的压榨。

 

“合理运用时间而已,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饭。”艾尔海森如是说。

 

所以赛诺来时递上从餐馆打包的兽米香香和唐杜尔烤鸡,他非常自然地接过来,把两位客人带进屋。

 

“提纳里让我带的。”

 

“显而易见。”

 

“卡维还没回来?”

 

艾尔海森没说话,示意他随便坐,低头检查柯莱递上的作业,荣获几个大叉。

 

赛诺探过头来看,想方设法地从一路红灯的试卷中找出可供夸奖安慰的闪光点。

 

“至少名字写的很好看。”

 

“……那是师父写的。”

 

赛诺闭嘴了,艾尔海森又仔细看了看,圈出一道分析题给她看。

 

“这里的角度不错。”

 

赛诺又瞄向柯莱,感觉她头顶缓缓开出了一朵花。

 

讲解完两套作业,赛诺带走了托艾尔海森代购的卡牌(这也是他特地来一趟的原因之一),心满意足地带着柯莱回道成林。

 

艾尔海森开始享用他的劳动报酬,烤鸡经过复热,已经没有刚出炉那样美味了,兽米香香倒是差别不大。他捏着叉子戳了戳面前刚卸下的一条腿…当然是鸡腿,又戳了戳,上面毫无悬念的多了好几个洞。

 

如果卡维在场,他一定会痛斥艾尔海森没有对食物保持应有的尊敬,食物应该心怀感激地吃下去,而玩食物简直是一种罪过!

 

艾尔海森则会嗤之以鼻,说我把食物吃光就是最大的尊重。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他对着餐桌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在只有叉子戳上餐盘才会发出一点清脆撞击声的房间里回忆起了他们的学生时代。

 

那时候的艾尔海森远没有现在个头高,只比教令院男生的平均身高超出一些,而卡维已经早早地长高,身高差不多要定型了,在一群人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总引得女生们窃窃私语,成为了教令院最美风景线。

 

卡维起初对于艾尔海森这个虽然脾气一般但聪明的小学弟也是关爱有加,直到被气了一二三次后开始彻底放飞,再也懒得管什么前后辈的身份,比起身心健康来说这些都是浮云。

 

而艾尔海森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卡维心中应对前辈尊重的表现,这让他有些不满。但彼时的学弟个头小小(绝对只在他眼中这样),学习叼叼,脸上还有点未褪尽的婴儿肥,他从侧面看下去瞥到那一点颊侧的软肉,刚燃起的一点火气瞬间就被浇灭了,只剩下了对萌萌学弟的怜爱…然后再无数次懊悔,下次继续。

 

而艾尔海森已经学会了利用这点优势来终结卡维源源不断的碎碎念,而这一切在一个假期回来后艾尔海森窜到了卡维的身高而宣告结束。卡维对着消失的婴儿肥大呼遗憾,欲伸手捏上脸颊的动作被艾尔海森躲开,他转身离开,卡维迅速地跟了上去。

 

从此教令院最美风景线喜加一。

 

*以下节选自教令院女生密谈:

 

“你知道吗,原来很多人给他们递情书。”

 

“这我不奇怪。”

 

“但是现在越来越少了。”

 

“真的吗?艾尔海森我能理解,毕竟他是真的有些冷漠,但是卡维不应该吧?”

 

“……他们俩的氛围实在太难以容纳他人了,会有人想去打扰他们吗?”

 

“……”

 

“……………我都有点磕他们俩了。”

 

 

其实这段密谈根本不秘密,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好像并没有太多避讳当事人的意思,卡维顶着像是打了过量腮红一样的脸颊扯着艾尔海森走了,现在艾尔海森想起他闷头离开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突然发笑简直傻的冒泡,换成了一声冷笑,开始收拾餐具清理桌面。在结束一切后,他坐在床上翻了会儿书,躺下埋进柔软的被褥,闭眼迎接新一轮的梦境。

 

 

艾尔海森睁开眼。

 

觥筹交错,碰杯时清脆的叮当声和饮酒作乐的人群的欢笑声融在一起,通通流进了酒里。

 

这一次,他出现在了兰巴德酒馆。

 

艾尔海森漫无目的地在酒馆里绕了一圈,四下打量,都是些酒馆的常客。他又转到兰巴德面前仔细看了看,与他印象里的兰巴德没什么区别——他们前几天才见过,彼时他正在和醉醺醺的室友“角力”,把久久不愿离去的他拎回两人共同的家。

 

并且兰巴德酒馆的装潢和几天前相比也没怎么改变。再几年前卡维看不顺眼某块区域的装潢,免费给兰巴德重新设计过,兰巴德很迅速地照做了。基于这个理由,艾尔海森判断,梦中的时间与现实应当相差不大。

 

室内暖烘烘的,缺乏睡眠的艾尔海森精神也一般,靠着二楼的栏杆已经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可惜他梦里没法睡觉,也做不了什么梦中梦。

 

门口叮呤咣啷一声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将视线投往酒馆大门,垂着头的室友正推开门跨进酒馆。

 

你好,兰巴德。他说。

 

兰巴德笑着冲他点点头,用眼神询问:还是老样子?

卡维很轻地点了点头,缩进了兰巴德为他预留的座位角落。

 

好心的兰巴德送了他免费酒水,但卡维并不擅长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还是规划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零钱买了一瓶,从倒进酒杯到干脆对瓶吹。

 

有些人忍不住看他,优越的外表总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即便他眼下已经一片青黑,金发也显得有些毛躁了。他没什么精力再去认真地打扮自己了,在生活面前,好像大多数事情都要为此让步。

 

目光的分量能有多重?一个人的目光轻如鸿毛,但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乃至更多呢?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卡维照得无所遁形,但卡维挺直腰板接受每个人的注目礼:他是须弥最好最出名的建筑设计师,表现的太落魄会招致信誉危机。好在他当下的状态很符合过度熬夜的影响,大家权当他工作辛苦,并不会把这位知名建筑设计师和破产联系在一起。

 

但事实如此,他的确破产了。

 

桑歌玛哈巴依老爷的工程满足了在过往接下的工程中他不能完成的设计理念,但也是这份他最满意的作品——在一次无人预料到的意外中——掏空了他所有的家产,连带着承载了他多少回忆的旧宅,也为了重筑卡萨扎莱宫而出售填补资金空缺。

 

但是没关系,卡维想,没有人的家已经不算是家了,只是一幢有些旧回忆的房子而已。

 

我做错了吗?他恍惚地想,他开始回忆遥远的过去:从父亲在沙漠中意外身亡,到挥别母亲送她前往枫丹的船;又从和艾尔海森合作课题的开始,到撕碎散落一地的论文草稿和划去的论文署名结束。

 

他想起自己撕毁草稿时气到发抖的手,又想起潇洒转身离去后又折回捡起一片片碎纸时的狼狈,还有在桌前试图将其拼合时脸颊挂满的泪水和眼睛的肿胀与疼痛。

 

并没有对错与否,他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亲人,也不是他自己,却是已经决裂许久的艾尔海森。毫无疑问,世界是一面镜子,而他们站在镜子的两面遥遥相望。

 

他们永远不可能说服对方,就像和镜子玩剪刀石头布,永远没有胜负,他们的争论也永远没有结果,最终分道扬镳,但过去仍不可动摇。

 

艾尔海森站在二楼低头看着卡维,透过强撑着挺直的背脊看到了他心里的苦闷与血泪,他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但……

 

他想,他还有一颗始终跳动着的金子般的心。即便太多时候自己并不认同他泛滥的善心,但也不去否定卡维的理想与责任感。理想没有正确或错误的区别,归根结底,卡维这一路在被不断拖累。

 

内心的负罪感,对现实的逃离,意图融入不属于自己的普通群体,一件件事成为横在他面前的路障,他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个浑身青紫。

 

但他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

 

所以自己也不介意在平静的生活中,多留出一个人的位置。

 

艾尔海森确认过自己的状态依旧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于是他懒得绕去走楼梯,径直从二楼跳下,稳稳落地走向卡维,坐在了他的对面。

 

卡维似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但面前空荡荡一片。他又重新垂下眼帘,往杯中倒入最后的酒一饮而尽,默默地发了会儿呆,开始清理桌上的残局,和兰巴德打了个招呼,钻进了酒馆的小房间——他在无家可归后的临时住处,感谢好心的兰巴德,虽然更多是因为他大笔的消费记录以及之前几次提供的室内设计图。

 

艾尔海森打量这个逼仄的空间,和自己家差的太远了,但总好过去睡桥洞。

 

卡维蜷缩在小床上靠在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明明身在此处,他却在想曾经的住所。他还记得父亲在时手把手教他雕刻,父亲虽然出身明论派,手工活却很不错。他教卡维给书桌边缘刻上漂亮的花纹,即便当时的卡维还刻得歪歪扭扭生疏无比,他依然不吝于鼓励与夸赞。

 

后来,他在教令院求学和艾尔海森合作课题,在朝夕相处中横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懵懂的感情没有被宣之于口,化成了桌面上一串刻下的字母:Alhaitham

 

再后来,卡维的头发留长,母亲常给他梳起编成麻花,他自己也慢慢学会了些基础的编发,可到了夏天还是闷热,父亲想了想,隔天递给他一根木簪,刻着灵动的鸟儿。于是卡维又向母亲求教,学会了盘发。

 

但那根簪子最后在一次沙漠科考中丢失了,和父亲一样消失在了卡维的生命之中,他也没再想过去重新雕刻做根新的,即便再像,它也没有那层被赋予的意义了。

 

醉意上涌,卡维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最后静静地合上陷入梦乡。不适的睡姿让他睡得算不上安稳,嘴里咕哝着不清不楚的梦话。

 

艾尔海森想:上次的话我都没听全。他蹲在床边凝视着卡维的睡颜,试探着伸手碰了碰,卡维的脸颊被戳进一个小小的酒窝。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所谓梦境的影响和深入程度越来越多了。依旧算不上好消息,但对于他当下想做的事来说却恰恰相反,他扶着卡维躺好在床上,顺手扯过被子把他裹成了卷,不然根据他的经验和观察,第二天起床被子多半全在地上。

 

他在床边坐了会儿,拿起了卡维的虚空终端,随后退出了梦境。

 

梦里世界的第二天,卡维被敲门声叫醒,还顾不得诧异自己怎么变成了寿司卷,先挣脱出来开了门,发现门口放了一瓶牛奶。他困惑地俯身拿起牛奶往回走,目光被床边的小柜子引了过去——

 

虚空终端静静地躺在桌边,紧挨着终端的地方,放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须弥蔷薇。

 

 

艾尔海森有太多的方式可以改变卡维的未来了,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会迈出这一步。他想,即便这种改变仅限于梦境,能给卡维一段短暂的虚拟的美好,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涉及现实,他更加不会去触碰这种不可知,他始终保持着对未知的敬畏。

 

也许是卡维连睡觉也皱紧的眉头让他向来坚不可摧的内心骤然柔软了一下,至少在那一刻,他已经为卡维而动摇了。于是他用卡维的虚空终端订了一瓶牛奶,用以拯救喝酒后可能不适的胃。另外,虽然并非他本意,但他自己并没有可供使用的虚空终端,因此订购牛奶的钱仍旧出自卡维,可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知道羊本人何时才能发现这笔凭空多出来的账。

 

艾尔海森盯着熟悉的天花板,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真的很想睡觉。

 

他还准备照旧闭目养神一会儿,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隐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艾尔海森起身披衣,在床沿缓了缓才起身,他的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推开房间门,哐哐的敲门声扑面而来。有人敲了半天门没开,已经快要变成砸门了。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门,门外的卡维一拳锤到他胸上。

 

艾尔海森:“……”

 

卡维:“……抱歉,但是你怎么这么久没开门?”

 

艾尔海森的脸肉眼可见地变臭了:“你不是说带钥匙了吗?”

 

卡维耸耸肩,示意他看身旁的大包小包:“你要不要先看看我这么多行李?”

 

“你早应该把钥匙放在身边。”

 

“说教就免了吧!快点帮我一起搬进去,我把它们运过来就累死了!”

 

艾尔海森深知如果不快点解决眼前这堆包裹,他们起码能在门口争论半个小时起步并被周边居民举报半夜扰民。为了还须弥一个美好的社区环境,又或许还有先前的梦境作祟,他当机立断一手提了一个大包往屋里搬,并且强烈要求卡维现在就去洗澡,说不定鞋里衣服上还有未抖净的黄沙。

 

前些日子卡维在须弥城消失无影无踪,正是前往沙漠现场考察,回来时的包裹不减反增:纵使他给沙漠的孩子们带去了许多礼物,孩子们和家长们回赠的更多,不乏一些体积大还沉重的东西,他不会不知道带回来有多么麻烦,但仍舍不得拒绝这些好意。艾尔海森盯着其中满满一麻袋的枣椰,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继续新一轮的搬运,很快客厅的一角就被堆得满满当当。

 

卡维顶着毛巾钻出浴室,头上还冒着蒸腾的热气,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往沙发走,舒舒服服地盘腿窝进沙发,心安理得地看着艾尔海森扛进最后一包行李。

 

“哎哎哎!艾尔海森那个东西要倒了你快扶一下!”

艾尔海森迅速出手扶住,避免了一场里面东西滚出四散导致要重新收拾的惨剧。

 

“为什么你在指挥我,这本应该是你的工作吧?”

 

“又不是没你的份,别斤斤计较啦——你去翻最上面的那个双肩包,对!就是那个!”

 

艾尔海森拉开拉链,赫然露出只能在沙漠弄到的孤本书籍,被卡维用硬纸壳和衣服裹起来防折和缓震,保存的十分完好。他满意地闭嘴了,自动过滤了身后卡维洋洋得意形容自己多么艰难才搞到这本书的絮叨。

 

或许是因为奔波的劳累,也可能是因为刚洗完澡后温暖舒适的环境让人昏昏欲睡,卡维没讲几句就开始打哈欠,又强撑着想把话说完,如此一来反反复复,哈欠连着句子、句子又连着哈欠,把本就睡眠不足的艾尔海森的哈欠也带了出来。

 

在第三个哈欠之后,艾尔海森抹去眼角挤出的生理性泪水,忍无可忍地把卡维赶去房间睡觉。他推开卡维的房门,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最好有多快就滚多快。

 

卡维大笑着抱着抱枕钻进了房间往床上一倒,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旋即愣了一下:被子明显被晒过了,暖烘烘地裹着卡维。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些促狭的笑意——看来有些人并不像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对他的归来毫无反应。

 

艾尔海森带上房门,把书取出带回房间一起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他被哈欠连天的卡维传染到困意更重,重新躺回床上闭上双眼,几乎是立刻就——

 

进入了梦境。

 

艾尔海森快要被气笑了,这场闹剧何时才能结束?

 

他站在奥摩斯港的留言板前向远处眺望,海面无限向外延伸,天际线和海平线逐渐模糊了边缘,客船和货船向远处驶去,在茫茫大海中化作一个点,最后也消失在视线内。港口的风很大,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头发也到处乱飞,头上一棵聪明草迎风招摇乱晃,路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留言板走,在书记官周围留下了一圈真空地带。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卡维就快要出现了。

 

不需要他等待多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卡维并肩站在他身边。就这样沉默良久,久到艾尔海森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预估错误,其实这场梦境里依然没有人能看见他时,卡维开口了。

 

“……我就是在这里送我的母亲登上了去枫丹的船。”

 

他垂下眼俯视着不远处的港口,一艘艘船来了又走,就像一个个的人,他们或是擦肩而过或是短暂并肩,而后驶向不同的远方。

 

而卡维这艘小船在原地兜兜转转,他试着航向远处,却又留恋港湾,他想驻足不前,却也没有稳定他的锚点,最终随波逐流。他想,也许有一天突显惊涛骇浪,他就会被滔天的海浪拍进海里,被肢解散架,最后变成一堆飘在海面的船体碎片,灵魂坠入深海。

 

“我想过去枫丹看她,又不想再去打扰她已经安稳的生活。她实在太辛苦了,过去的回忆会让她难过,我不想让她重温那份痛苦了。”

 

所以你把痛苦独自咀嚼吞咽,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反刍,最后带着满面的泪痕疲惫睡去?艾尔海森侧过头看着卡维的侧脸,他还挂着笑容,但那只是习惯性的面具,他的眼底没有笑意,甚至可以说含着几乎要溢出的忧伤,堪堪被眼皮挡住,留给别人一双弯弯的眼。

 

“我想过很多,你知道吗艾尔海森?有时候我在想母亲留下的箱子和上了锁的笔记,又有些时候我在想我们的合作课题,如果彻底完成了,它会是多么完美的作品?我总在想,想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可能的未来……但其实根本没用,没人能改变过去,扭转已经发生的事,至少从正常情况而言理应如此。”

 

“那份撕碎的论文草稿我拼了回去,但是痕迹不会消失,它永远在那里。唉,那时候我们关系还很好吧?可惜你总是板着脸,当时你的脸还有点圆呢,真不懂这么可爱的脸蛋为什么总是臭臭的,还要讲一些冰冷的话来打击我……”

 

“那是事实。”

 

“你看!就是这样,你总要反驳我!就不能听我先说完吗?”

 

“我只是认为没必要在事实上耗费时间,好吧,你继续。”

 

“……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都怪你,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莫名其妙被扣了一口大锅,满身冤枉没处申诉,只能用目光朝卡维扔眼刀。

 

“别这样看着我,你要不要那么凶啊?怎么做个梦还那么恶劣,看来你在我心里的恶魔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在做梦?”

 

“不然我从家里瞬移到奥摩斯港吗?这也太不靠谱了,我可是才从沙漠回来,你居然还想让我到处跑!而且要不是做梦,谁要和你说这么多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话的?”

 

这根本不是重点……艾尔海森简直想叹气,但这些话的确不是卡维会坦诚相告的,他并不想拆穿自己并非是他梦境中无知无觉随他摆布的造物,敷衍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但卡维不说话了,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两人一起在栏杆边站桩,久到艾尔海森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变得冰凉,卡维转过身看向他。

 

“艾尔海森。”他说。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艾尔海森没说话,但向他张开了双臂。

 

金色的鸟雀扑向了他的怀里,他埋进艾尔海森的肩窝,手臂紧紧地环住腰,手指揪着披风拧在一起。艾尔海森感受到肩窝一点不明显的湿意,半晌,卡维瓮声瓮气地开口。

 

“为什么把我带回家了?”

 

因为……

 

因为什么呢?艾尔海森想,他可以给出的理由实在太多了: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因为关心,因为旧情,因为爱……更因为他是卡维。

 

但艾尔海森一个也没有说,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卡维的后背,告诉他,因为在那一刻,我刚好觉得自己缺一个舍友。

 

然后世界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艾尔海森的意识开始模糊、消散……他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太沉,艾尔海森再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已经日上三竿,房间外叮呤咣啷一顿响,卡维正在厨房奋斗,他正在试图利用从沙漠搬来的一堆土特产开拓新菜品,艾尔海森由衷地祝愿他研发成功,不然自己就要点外卖了。

 

好在卡维没有在下厨过程中各种灵机一动,做出来的东西算不上美味,但也没有太差。秉着做饭的不刷碗这一优良传统,艾尔海森主动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清洗,卡维闲着没事,想把昨天带回来的那本书翻出来看看。

 

他进了艾尔海森的房间,熟练地直奔床头柜,打量一下后拉开抽屉,取出书便……等一下?他把已经顺手推进去的抽屉再度拉开,一根木簪静静地躺在里面。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时光在它身上好像根本没留下丝毫痕迹,他抚摸过上面雕刻的花纹,一如往昔。

 

但它为什么在这儿,不是很久以前就丢在沙漠了吗?卡维捧着簪子胡思乱想了半天,几乎快从宇宙的起源开始思考到宇宙的爆炸,直到艾尔海森进来他才机械的转身,开口问他:“艾尔海森,你不会暗恋我吧?”

 

所以在沙漠里大海捞针一般愣是把簪子找回来了?他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但不得不说,再见到它实在是令人欣喜。

 

艾尔海森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眼见他已经给自己找好理由,立马借坡下驴,顺带又朝他抛出一枚重磅炸弹,把卡维炸得外焦里嫩体无完肤。

 

“我们不是双向奔赴吗,毕竟有人就算在梦里还要抱着我哭。”

 

卡维彻底地宕机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梦?不对不对,看艾尔海森的意思是他们做了同一个梦?他们的梦境连通了?他迅速开始回忆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然后惊恐地发现几乎全是不该说的,他攥着簪子夺门而出,躲回自己的房间迅速反锁。

 

他现在根本不想看到艾尔海森那张脸了!

 

艾尔海森毫不客气地笑起来,他倚在卡维的房门前,屈指敲了敲,隔着门板听见“咚”一声打在门上,估计是卡维顺手把抱枕扔过来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门打开了一条缝。卡维露出半张脸,满面含怨地问他:“所以昨天梦里的是你,不是我自己脑内构建出来的?”

 

艾尔海森点点头。卡维绝望地哀嚎一声,他烦躁又苦恼地抓了抓脑袋,把簪子递出门缝晃了晃,艾尔海森接过来放在掌心。

 

“那这个呢?我总感觉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谁知道呢,不过无可奉告。”

 

“……你!”

 

卡维又把门关上了,短期内他实在不想理这个性格恶劣的室友兼学弟…也许未来还会兼任别的什么身份,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他现在还没想好呢。

 

艾尔海森低下头,指腹拂过簪子上的纹路,带出了一点很浅的笑容,不够明显,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卡维,并不是只有昨天。

 

他想,这世上存在仅有你知晓的夜晚,也有你尚未知晓的夜晚。

秃秃作业

——‘没什么,失败后总结必要经验罢了’


新的一年啦~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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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啦~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阿葵aaaoi

【知妙】针锋相对

*男高校园,第一第二名的爱恨情仇 

*共4章,3w一发完,分别对应高中二年级上/下,三年级上/下

*阅前提示:文中超链接均可点开

知妙CP,赛提偏CB不打tag了


(一)


01 一则求助


卡维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艾尔海森从自动售货机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一瓶。而卡维发誓自己绝非故意,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艾尔海森的手机,看到他正在浏览校内论坛的一条贴子。


匿名提问 求助:做梦总是梦到看不顺眼的同学怎么办

「正文:我真的受不了了,白天每天看到他就够折磨了,老天,为什么晚上还会梦到?」


这个问题困扰了卡维长达两周...

*男高校园,第一第二名的爱恨情仇 

*共4章,3w一发完,分别对应高中二年级上/下,三年级上/下

*阅前提示:文中超链接均可点开

知妙CP,赛提偏CB不打tag了


(一)

 

01 一则求助


卡维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艾尔海森从自动售货机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一瓶。而卡维发誓自己绝非故意,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艾尔海森的手机,看到他正在浏览校内论坛的一条贴子。


匿名提问 求助:做梦总是梦到看不顺眼的同学怎么办

「正文:我真的受不了了,白天每天看到他就够折磨了,老天,为什么晚上还会梦到?」


这个问题困扰了卡维长达两周时间,昨天通过匿名贴发完牢骚之后,他也没多想,就关闭手机睡觉了。哪能想到,正值假期的学生会这么闲,第二天醒来就被99+的消息淹没了。而比这件事本身更折磨的,莫过于困扰他的当事人此刻正在浏览这一则求助贴。


热门回复:

by看热闹不嫌事大

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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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什么都嗑只会爽到我

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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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起不出名字了

什么梦?展开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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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占卜5摩拉一次

梦见不喜欢的人,说明整体运势在上升,欲知更多请小窗,只要5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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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不想写作业

回复:起不出名字了

或许是发不出来的那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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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内论坛寻求帮助,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前排的回复,基本上都是诸如此类的打趣言论。


by楼主

回复:起不出名字了

梦里和他吵架,内容记不清,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醒来总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影响白天真正吵架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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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楼主

回复:什么都嗑只会爽到我

什么都嗑只会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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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楼主

回复: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是在认真地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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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的视线飞快掠过艾尔海森的浏览记录,眼睁睁看着艾尔海森给【什么梦?展开说说?】点了个赞。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接过来艾尔海森手里的矿泉水。


有些难以启齿的是,吵架确实并非梦的全部内容,也绝非让他心烦意乱的主要原因,在梦里针锋相对争吵的数个回合,他难得占据了上风,如此场景事实上让他神清气爽。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自【不想写作业】的回复倒也没说错。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承认,艾尔海森在梦里也没那么不顺眼。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梦中的一幕幕,在烈阳天里,光是想起就觉得脸颊发烫。


更加不巧的是,原本走在前面的艾尔海森这时停下脚步,凑近了过来,颇为专心地打量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中暑了。”

“我没有!”


卡维当即反驳,拿起冰镇过的矿泉水,挡在脸颊一侧,大步走去了艾尔海森前面。


如果在刚刚步入高中的那一年回答理想型这个问题,卡维会列举数种与艾尔海森相反的特质。现在,他突然不确定了。卡维捏紧了可怜的矿泉水瓶身,冰凉的温度让他冷静下来,只是刚消停没多久,艾尔海森突然戳上了他的后背,他如触电般反应很大地弹开了。


正想质问,只见艾尔海森一脸平静地解释道:“水,滴到衣服后面了。”


在最初的梦里,卡维梦到艾尔海森与他就某个话题展开争论,卡维自觉在学校时没发挥好,梦的前半段成功弥补了这种遗憾。然而后半段却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先是被推至图书馆书架后的隐秘角落,这不在他们平日里一贯保持的距离之内,接吻也变得理所当然。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倒也不足以困扰他。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夜里,梦境逐渐变得不可控制了起来。肢体接触更为频繁,仿佛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似的,最后一次自梦中醒来的时候,卡维掀开被子,如任何一个青春期的中学生一样,盯着某处陷入长久的自我怀疑。


高中二年级的卡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性幻想对象,是平日里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艾尔海森。



02 初见


艾尔海森和卡维关系不佳,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毕竟他们对年级第一名的位置处于长期的胶着状态。但鲜少有人得知的是,两个人的梁子,算是二年级开学那一天就结下的。


卡维在一年级结束那一年休了一年学,休学前姑且也算小有名气,因此进入二年级的那一天,在校门口迎来了不少问候和欢迎的目光。本以为艾尔海森也是那其中一员,他还记得走进教学楼的那一刻,身旁路过的这位一头灰发的男学生,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长达十秒钟。


然而,在卡维想开口问好之前,这位学生转头问起了赛诺,“我们的校规,允许男学生留长发吗?”


在此前的一年里,这所高中的确禁止男性学生留长发,“当然没有禁止!赛诺,你不也在暑假里留了长发吗?”卡维颇为不爽地接过了话。


“我藏在了帽子下面,所以是……”赛诺从容取下了兜帽,“「藏」发。”


不过,饶是因为这种小事就从此记恨艾尔海森,倒也不是卡维的性格。然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二人的矛盾算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新学年初始的那一天,座位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分布,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卡维仍然无法同当时的自己和解。尽管被艾尔海森先行质疑违反校规,但当他看到这位灰发少年旁边的座位空无一人时,还是大度地坐了过去——此时的卡维刚休学回归校园,对于自己一贯的社交能力有着绝对自信,他微笑着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便。”艾尔海森回答。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然而时间证明,交朋友不能靠自作多情,卡维在此后的日子里,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这位同桌平日里爱好看书,这书不仅包括课本及参考资料,还包括一系列五花八门的非课内读物,且时间地点均不受限,而他保留至今的绝技就是——在不该看闲书的时候绝不会被老师发现。


卡维深受其害。

虽然非要说的话,是受自己好奇心的害。


自习时间本该用来完成作业或是复习课本,艾尔海森却若无其事打开了一本《沙漠考古通论》,卡维虽然也早早完成了当日的作业,但看到如此明目张胆阅读课外书籍的行为,还是不免多瞟了几眼,书页间的关键字显然不在高中的知识范畴内,正当卡维腹诽着艾尔海森的阅读量时,他却直接收起了书本。


“喂,这么小气啊?”卡维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我还没……”


下一秒,卡维就知道了艾尔海森并不是因为不想跟他分享书本,而是出于别的理由。“卡维,现在是自习时间。”背后传来了女声,“不要交头接耳哦。”


班主任珐露珊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身后。卡维被认为单方面在自习时间违反纪律,不过由于他平时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也只是被象征性叫去了办公室,稍微强调了几句纪律问题就草草了事。事后,卡维从教师办公室走出来,怒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质问艾尔海森,“你怎么不提醒我?!”


反倒是艾尔海森一脸困惑,“我没有这个义务,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卡维重重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然而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在课间时分,这个本该是休息的时段,当卡维看到艾尔海森继续旁若无人拿出了《沙漠考古通论》开始阅读时,试图摒弃前嫌和他对话,凑过去看了一眼页码问道:“哎,你看得还挺快啊。”


艾尔海森没理他,而是又翻过一页。卡维不死心,课间时分没人搭话实在无聊,又追问了一句:“看不出来你对考古有兴趣啊。”


艾尔海森还是没什么反应。大概是从未在校园内遇到如此情况,卡维反倒被激起了胜负欲,然而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戴着耳机,或许还开了降噪模式。大约是察觉到了同座的目光,艾尔海森这次终于抬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打扰我看书。”


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来了个措手不及,卡维这一次干脆利落地回过头去,再也没自讨没趣。


03 针锋相对


日后若是回忆起来,卡维就会发现,与艾尔海森的针锋相对几乎充斥在他高中时光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成绩。在休学之前,卡维一直以来都坐稳了当时年级第一名的位置。而迈入新学期,第一次考试成绩公布时,他却赫然发现艾尔海森的名字在他之前。从此之后,二人就第一名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哪怕是不计入学年成绩的随堂测验,也总是处于不相上下的状态。


其次,高中学年的课堂参与度也是成绩的构成之一,所以在面对课堂难题时,为了获取学分,二人总是在讲台上话音刚落时急匆匆举手,卡维习惯举左手,艾尔海森习惯举右手,这就导致在出手的一刹那就撞了个正着。面对鲜少有人能解答出来的题目时,为了照顾到所有参与者,讲台上的提问者则往往依次选择,累积下来,二人的参与度竟然维持在了相当的水平。


走廊的黑板是公共区域,一般用来张贴成绩单和校园公告,但也有一部分用来供学生们自由发挥,包括且不限于失物招领、活动招募和自由留言。于是经常可以看到贴满了便签条的黑板,总会有人驻足在此,饶有兴趣地观察上面的内容。有些时候是意见反馈:


「食堂最近是不是菜的种类变少了?」

「已收到反馈。」

「为什么帕蒂沙兰布丁停止供应了?」

「由于季节变换的影响,供应商的库存大大减少,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而也有些时候,黑板上张贴有匿名表白信,往往会引发不小的讨论度。更多时候,上面都是一些无关学业的留言,诸如:


「教学楼门口的猫不见了!」

「流浪猫对生态会有破坏性影响,没必要施展你多余的善心。」


时间久了,两人就像磁铁的同极,已经演化成处处针锋相对的态势。年轻人的胜负欲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除去成绩及纸面的较量,体育课也不例外,而偏偏两人选择的运动项目还是同一项——游泳。


满怀期待准备给对手来个下马威的卡维,在踏入更衣室的时候,锐气就已经被挫了一半。他刚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就看到艾尔海森在旁边脱下了衬衫。或许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目光,艾尔海森回头问:“我身上有东西吗?”


“没有。”卡维迅速地回头,重重地关上了储物柜的门,金属撞击声响彻更衣室。


他瞥见那身线条格外分明的肌肉时,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输得很彻底。或许体育运动这一项上,完全无法做到比肩。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艾尔海森第一次下水就打破了校内自由泳时间的记录,此后的一个星期内,他拒绝了不下三个运动社团的邀请。



04 关于迟到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珐露珊老师。”

艾尔海森迟到了。


迟到本身不该成为话题,但鉴于主人公是这位严格恪守纪律、从未迟到早退过的优等生,当即吸引来教室里一半的目光。艾尔海森左手拎着耳机,右臂挎着背包,衣领后方沾了片树叶。


“……不好意思,我也来晚了。”


卡维紧随其后,吸引来了另一半目光。他们两个人身上的制服灰扑扑的,沾了不少尘土,卡维的领带塞在口袋里,和他平时注重仪表的做派天差地别。


“出什么事了?”珐露珊扫了两眼,皱眉询问道,“没受伤吧?”


“没什么,”艾尔海森回头看了一眼卡维,不紧不慢走回座位,“卡维学长心里有数。”


“哈,也就这种时候才承认我是学长。”


“不好意思,是我口误。”艾尔海森平静地回答,“高我一级才算学长,你只是比我在高中生涯多停留了一年。”


“艾尔海森,卡维,”台上的珐露珊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过会儿来一趟办公室。”


或许是两人的状态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课间休息时分,邻座的提纳里好奇地问道,“你们两个,来的路上打架了?”


“没有。”艾尔海森不打算多回答,“比打架还糟糕,问卡维吧。”


卡维不情不愿地回答:“……艾尔海森的耳机线坏了。”


“啊?”提纳里更加不解了。


“事情是这样的——”卡维这才补充道,“今天出门晚了,我在来的路上拼命一路跑,结果一转眼看见艾尔海森骑着自行车路过。”


“他追在我后面,我还以为是我有什么东西掉了。”艾尔海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卡维继续说道,“呃,自行车毕竟比走着快嘛!我就问艾尔海森能不能载我一程。”


“你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跑过来坐上了后座。”艾尔海森反驳道,“当时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然后经过了一道长坡——就校门口那道五十米下坡路,你们知道的!”卡维绘声绘色地比划着,“结果艾尔海森突然加快速度,我一个没抓稳扯住了他的耳机线……喂,为什么骑车时候要听歌啊!”


卡维摊开了手,里面是孤零零的一截耳机线。扯错地方之后,艾尔海森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弄得没刹稳车,撞在了校门口旁边的树上,好在没有受伤,只是沾了点树叶和灰尘。


“多亏了卡维,我可以换新设备了。”艾尔海森不咸不淡地挖苦道。


大概是两人一贯糟糕的相处状态让老师起了疑心,放学时间一到,就被叫去办公室盘问了许久,等到两人再三保证“真的没有打架”之后,才被放过这一遭。


“真的没有打架,老师你看。”卡维为了证明这一点,撩开了衬衫袖口,“里面也没有伤,真的只是摔了一跤,没问题的!”


艾尔海森则回答,“卡维不是我的对手,我没有恃强凌弱的爱好。”


“你……!喂,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卡维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好在此时的办公室仅有三人。然而艾尔海森说的也是实话,卡维想象得到如果去参加摔跤比赛,自己绝对在他手下撑不过两轮。


珐露珊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的存在感,“年轻人啊,我知道你们两个对彼此不服气。”然后一向温和的教师突然换了严厉的声线:“为了防止继续恶化下去,你们两个,各自抄一百遍校规第一条。”


校规第一条——「团队合作」。两个人一起被罚抄了一百遍,结束这项任务时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艾尔海森的自行车送去维修,一时半会儿只能走路上下学,而他的家位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公共交通不及走路或自行车来得快。


往常总是稳稳提前十分钟来到教室的艾尔海森,第二天踩着铃声走进来,目光始终停留在卡维身上,仿佛在不断提醒他这是谁的错。


尽管事出有因,但毕竟自己是实打实损坏了艾尔海森的财物,然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艾尔海森的耳机价格不菲。尽管当事人对此没有太过在意,并且还曾说“如果你聪明的大脑能想出金钱之外的赔偿方式,我也乐意重新定夺”。但卡维并不想与他有人情往来,果断选择了直接赔偿。


然后他问道:“你……要不要换蓝牙耳机?”


以绝后患。


为了弥补过失,卡维最终提议自行车修好之前自己可以载他一程,虽然卡维家处于步行就可轻松抵达的距离,但他不介意用自行车代步并且中途绕个路。艾尔海森也没有拒绝,反正是卡维先对他有所亏欠。


然而艾尔海森比预想中重一点,当卡维费劲力气骑上坡时,爬到顶端一回头,发现这位同级生正坐在自行车后座巍然不动,只单手扶住了座椅,另一只手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书。恶作剧心态上头,卡维当即加快了速度,但他的书仿佛粘在手上似的,甚至还翻了个页,并在下车之后质疑卡维的行车速度,“下次还是我来吧,太慢了。”



05 小组课题


虽然同样是优等生,但他们的做派可谓是两个极端。艾尔海森一直维持着生人勿扰的气场,无论是课内还是课外,大多数时候都独自一人,放学直接打道回府从不参加其他活动;卡维则完全相反,几乎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课后时间被各种社团活动排满。不过有一点倒是相通的,其他学生都乐意与他们组队完成作业,前提是「分别组队」,不会有人自讨没趣到将二人纳入一个队伍。


“为了让各位体会到团队的重要性,这次课题并非自由组队。”珐露珊介绍道,“年轻人们,自行查看名单吧。”


如果有什么比艾尔海森本人更糟,那必然是和他合作这件事。卡维看着名单陷入沉思,一抬头对上了珐露珊的目光,那眼神分明充斥着「年轻人们好好相处啊」的威慑力。这是环境科学的科目,课题是关于环保的设计和规划,分二人一组完成,期限是一周之内提交。


开始合作的第一天,他们利用了所有的课余时间进行选题的争论。


一天下来,进度为零。


在接到这项课题之前,大多数时间里,艾尔海森几乎都是独自一人看书,卡维也懒得自讨没趣,然而为了作业分数,现在不得不开启了合作之路。卡维提议了沙漠太阳能利用的规划,艾尔海森想做充分减少废气排放的工业设计,到最后又陷入僵局。


“我只知道,再争论下去,你我都要不及格。”艾尔海森指了指空白的项目计划书,“至今为止,白纸一张,想拿F吗?”


“你对我的方案提出了二十种不同的反对意见。”卡维的笔尖落在纸上,至今没有写下哪怕一个标点符号。


“我不介意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但马上要开始大扫除了,两位如果不想加入的话……”今天的值日生犹豫了半天,终于出言提醒了,“麻烦离开教室吧。”


他们这才注意到距离放学时间已过去半小时,教室里空荡荡没剩几个人。两位优等生,生平第一次为了作业留在晚上的图书馆。


和艾尔海森在图书馆讨论的间隙,卡维冲去自动贩卖机三次,去书架后方冷静下来两次,去楼下散心一次,中途碰到从实验室出来的提纳里,他关切地询问卡维进度是否顺利,得到一个用力的摇头作为回答。


等到图书馆闭馆前的一分钟,两人才终于各自退让了一步商定出选题。然而这只是第一步。


“想要拿A,至少要在内容上有亮点。”

“拜托,这门课我每次都是A!”

“我也是A。不止这门课。”

“说得好像谁不是一样……算了,争这个没意义。”

“你终于意识到了。”


卡维控制住了第四次走向自动贩卖机的冲动,在白纸上写下选题,完成了第一步。



06 座位调整


纵观这所高中的校史,分数完全一样的情况也鲜少发生,然而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分数一样的情况下,按首字母排序,所以艾尔海森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了榜首的位置。


此时已经学期过半,终于盼来了座位调整的通知。卡维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完毕了所有物件,利落地塞进书包里,直奔新座位。他这次与赛诺同座,两人平日里本就关系不错,搬去新位置后,卡维觉得总算找回了一部分失去的校园时光。


但同样地,又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卡维,因为首字母排在艾尔海森后面有那么不甘心吗?”赛诺见对面的卡维已经发呆近半分钟,连今天久违供应的帕蒂沙兰布丁都没开动,忍不住提问道。


“不是因为这个!呃,我是说,如果我现在又有点怀念和艾尔海森同座的时候……”卡维眉头紧锁,还没继续说下去,对面两人已经了然于心,“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意外。”赛诺与提纳里异口同声回答。


“?”这下反而卡维不知所措了,“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觉得?”


“距离根本无法阻挡你们争论,忘了吗?上次历史课你们隔着半个教室辩论了两分钟。”提纳里回忆道,“因为最后被老师打断了,下课后又去走廊辩论了五分钟,我就站在你们旁边。”


“话说一半,想继续不是很正常吗?”卡维反驳道。


“上次自习课你拜托我隔着半个教室递了纸条,因为觉得课后答案有问题,要艾尔海森也来看看。”赛诺补充道,“还好没被老师发现。”


卡维倍感无奈,“只有他能解答我的问题,我有什么办法。”


“然后艾尔海森的纸条又隔着半个教室传了回来。卡维,你可能忘了,”赛诺叹了口气,“我是纪律员……你不会真忘了吧?”他看着卡维恍如大梦初醒的表情质疑道。


“他传回来的纸条上写着:自己想。”卡维忿忿地回答,对当时的纸条记忆犹新。


“我也不想再去帮你看艾尔海森的随堂成绩了。”提纳里补充道,“卡维,我觉得,没有人比你们彼此更适合成为同座。”


于是在上半学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艾尔海森走到了卡维桌前,直截了当地问道:“要不要换成同座?”


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卡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其余人已经放弃了企图搞懂这两位优等生之间的关系。



(二)


01 论坛热门


在长达十多年的人生里,如同任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一样,卡维也想过自己理想中另一半的模样。他会抱着欣赏的心态观察影视剧和杂志封面的主角,在摄影社参与设计和拍照的过程里,也在不断积累对美的体悟——大多数的同龄人,稍加观察都能够发现亮点。而他曾经以为的理想伴侣应该拥有相似的爱好,至于外貌并无太大偏好,脑海中勾勒出来的是一个模糊但轮廓清秀的影子。


然而,在二年级过去一半的当下,脑海中原本模糊的美丽的影子,被抹平熨烫成了艾尔海森的模样。卡维沉默地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咕咚灌下去三分之一。选择假期和艾尔海森出行并非为了休闲,事情的起因是他想去市区的公共图书馆借本书,走到门口才发现借阅卡没有带出,迎面而来碰到了艾尔海森,这才解决了问题。


天知道艾尔海森为什么有两张借阅卡。卡维受之有愧,提议请他吃饭,艾尔海森拒绝了,说人情先欠着日后再说——属于卡维最害怕的一种说辞。正腹诽艾尔海森会怎么刁难他,群聊里的一条冷笑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群聊【。、K、裁决已至、月莲 (4) 】


[裁决已至]: 分享一个新笑话

[K]: 🧊

[裁决已至]: 比冰史莱姆更冷的是什么?

[月莲]: 你的冷笑话

[裁决已至]: 冰冻冰史莱姆

[K]: ……

[月莲]: 我觉得这个比较好笑

[月莲]: [链接:求助:做梦总是梦到看不顺眼的同学怎么办]

[。]: 看过。

[不打牌]: 艾尔海森竟然也看论坛?

[。]: 偶尔会看看。

[裁决已至]: 好笑吗?

[月莲]: 回复比较有意思

[月莲]: 咦,卡维怎么不见了

[。]: 他突然说要去再买一瓶水。

[月莲]: 哦,你们在一起啊,真难得

[。]: 卡维说,好笑吗?

[月莲]: 好笑


匿名求助莫名其妙成为了校内论坛的热门帖,或许是暑假的学生们有大把时间消耗在社交媒体上。卡维点进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条回复,然而渐渐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早已脱离了原有主题。


by好多人啊

不是经常有那种小说吗,男主角和女主角一开始看不顺眼,每天吵架,但是有一天其中一个人转学了,才突然发现彼此不可替代

赞(32) | 踩(0)


by热热热

回复:好多人啊

哦哦,我喜欢这种!千万不要be啊,直面自己的心意吧楼主

赞(3) | 踩(0)


by起不出名字了

说起来楼主还没有说自己的性别?

赞(11) | 踩(0)


by什么都嗑只会爽到我

发布了投票:猜测楼主是什么性别?

男:34%

女:66%

赞(123) | 踩(0)


卡维果断地关掉了论坛的窗口。


02 意料之外


约摸到了新学期开始一周的时候,卡维之前的困扰才终于告一段落,此前的匿名求助已经多达300条回复,眼下也没有再查看的必要了,更何况其中的有效内容少之又少。


但对事物的认知,仍旧是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当重返校园碰到艾尔海森时,扪心自问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这家伙比起上半学年好像又窜高了一点。而且,更加让人不解的是,早在半年前,艾尔海森在同级中的形象还属于生人勿近,也不知是过了一段时间风向发生了变化,还是他凭借优越的外貌和成绩最终还是吸引来了目光,肉眼可见地,他在人群间的讨论度似乎越来越高。


艾尔海森并不喜欢无用的关注度,大多数时候,他只想避人耳目,课间时分多待在原位看书,午餐时间错峰前往食堂,就连限量供应的帕蒂沙兰布丁都无法打动他,放学准点走人,往往是卡维还在收拾书包,一扭头过去就看到旁边的座位空了。


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集体活动时常请假,在校内只往返于图书馆、教室和食堂,有时赛诺放学约人打牌,艾尔海森一般也都不在其中。


群聊【。、K、裁决已至、不打牌(4) 】


[裁决已至]: 有人放学打牌吗?

[裁决已至]: 新卡牌到手✌🏻

[不打牌]: ……

[K]: 提纳里怎么改名了

[。]: 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 

[K]: 不打牌,我有社团活动

[。]: 不去,我要回家。

[裁决已至]: 卡维怎么每天都有社团活动

[不打牌]: 我也有,哎……

[K]: 怎么感觉提纳里不是很情愿🤔

[裁决已至]: 不如来打牌,我帮你配卡组

[不打牌]: 为了学分,选了生物社团,结果设备坏了,最近需要照看的植物突然枯萎了一半……

[。]: 学分?

[裁决已至]: ……艾尔海森,你该不会不知道今年的新规定吧?

[K]: 没记错的话,宣布规定的那天他请假了

[。]: 我以为更新规定会有邮件通知。

[裁决已至]: 今年改成消息推送了,哦,官网也有 [链接:须弥高中新学年社团积分指南]

[不打牌]: 硬性要求100积分呢

[。]: ……

[K]: 哈哈哈哈😄

[。]: 怎么不提醒我@K

[K]: 我没有这个义务。

[裁决已至]: 卡维应该早就积分溢出了吧

[不打牌]: 能匀一点给艾尔海森就好了

[K]: 想得美!

[。]: 也没指望你帮忙。

[不打牌]: 要不要考虑一下游泳社?他们之前坚持邀请了你不下十次吧

[裁决已至]: 游泳社要每天参加集训

[K]: 艾尔海森只适合放学回家社

[裁决已至]: 要想轻松一点,七圣召唤社团很适合

[。]: 我撤回不打牌的回复。

[裁决已至]: 但是七圣召唤社团的成立申请被教务处驳回了,本来社员都找齐了

[。]: ……

[K]: 下次重新提交成「策略研习社」说不定就通过了!

[。]: 真佩服你的想象力。

[K]: 说起来是不是该换个群名了


裁决已至 修改了群聊名称为「所以今天有人打牌吗」

不打牌 修改了群聊名称为「没有」

K 修改了群聊名称为「艾尔海森今天参加社团活动了吗」

。 修改了群聊名称为「普通学业交流群」


03 模特与摄影师


如果不参加社团活动,就意味着无法拿到专项学分,或许会影响学期末的优秀评定。由于公布规定的那天恰巧请假,艾尔海森在学期过半时才知晓了这件事。补够积分并不难,高中的社团几乎每周都有活动,但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卡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经常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社团履历,并屡次暗示“需要帮忙吗”。


如果能有什么社团活动,既能提供足够的积分,又只需要付出极少的时间,是最完美的。首先排除体育类社团,参赛耗费时间往往需要一周以上,且需要大量的体能训练。要说的话,艾尔海森比较喜欢按自己的节奏来。研究了一遍社团积分规则之后,发现基本都需要参与10次左右才能拿满积分,而需要付出的时间与精力也相差无几。


正当他难得感到一筹莫展时,突然接到了一条消息:“艾尔海森学长,有兴趣来我们这边帮个忙吗?可以一次性补够积分!”


然而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艾尔海森没有掉以轻心,再三确认了需要耗费的时间——只需要占用放学后的两个小时。发出邀请的是一年级的学生,看上去兴致盎然,于是艾尔海森继续问她:“需要我做什么?”


“站着不动就好了!”黑发的女学生连忙补充道,“可能会需要……摆一些动作之类的?”


“素描模特?”


“摄影模特。”


“照片会公开发布,对吗?”


“是……”在发出邀请前,这位一年级的学生对他的行事风格就有耳闻,不过仍然怀抱着一丝希望说明道,“我们想拍摄一组西装海报,会刊登在校报和校内论坛作为宣传。”


“数量?”


见艾尔海森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她继续补充道:“大约会选取三到四张……如果方便的话,今天放学后就可以拍摄!”


“好,那就速战速决吧。”


没有想到艾尔海森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她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而后才赶忙告诉他拍摄的地点。



世间巧合千千万,卡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发生在他和艾尔海森之间。他负责今天的摄影工作,今天新镜头已就位,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参数。活动室门打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几人在讨论服装搭配的问题,他没有在意,一直到模特缓缓走到灯光下,才透过取景框对上了目光。


他知道今天摄影部的拍摄会请一位模特出境,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艾尔海森。


“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艾尔海森若无其事地坐在了背景布的椅子上,“你们社员叫我来帮忙。”


“上次西装海报组的企划还差一个模特对吧!所以我就……哎两位学长原来认识吗?”


尽管此时此刻心情复杂,卡维还是微笑对学妹道了谢,“谢谢你,帮大忙了。”然后目送她满怀期待地离开了。


艾尔海森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卡维不用细想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本着互相利用的关系,卡维飞快架好了设备,审视了一番他的打扮,艾尔海森的确符合他们对于模特的要求,他不会因为有镜头架在眼前就觉得不自在,反倒像是反客为主一样问道:“所以,要我做什么?”


一番思量,虽然模特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缺少动作指导仍然无法作为海报标准。于是卡维上前亲力亲为,按着艾尔海森的肩膀扭转过去,让他稍微侧身面对镜头,艾尔海森照做了,但摄影师觉得还差点什么,扫视了一圈道具突然眼前一亮,“拿着。”然后把一本书塞进了艾尔海森手里。


这下自然许多了,卡维满意地回到相机前,吩咐道:“好,我设了五秒钟的定时,不要乱动……哎你领带歪了!”


艾尔海森右手还拿着那本书,显然没空整理,卡维一个箭步上前,打算在五秒之内把他的领带扯回原位,只是尽管行动飞快,咔嚓快门声响起,将二人的身影都记录在了镜头中。


“我以为不要乱动的不仅仅是我。”


好在之后的合作还算顺利,艾尔海森很配合,一小时就完成了所有的拍摄工作。整理照片时,卡维意外发现这张自己不小心闯入画面中的照片,有着不错的构图和光影,于是他没有选择删除,而是留在了社团的公用相机里,准备改天导入自己设备中。


结果没想到的是,这张照片成为了此后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



04 流言


群聊【普通学业交流群】


[裁决已至]: 这是什么情况

[裁决已至]: [链接:须弥高中优秀双人合影评选!] 这上面发布的照片都是情侣吧,怎么有你们两个@。 @K 

[裁决已至]: 可能性1,被人恶作剧了;可能性2,真的是自己投稿的?

[不打牌]: 似乎已经成为了留言最多的一张照片……

[。]:?

[K]: ???????????

[不打牌]: 看来是有人恶作剧

[裁决已至]: 赶紧澄清一下吧

[。]: 我以为你删掉这张了。

[K]: 那天的照片我都原封不动放在相机里,本来是想今天导出后再清理的……

[K]: 我去联系他们删除


作为照片中的当事人及拍摄者,私信请求发布者删除这张照片也理所应当,但卡维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张照片保存在社团的公共相机里,只有社团的内部人员才有拿到手的资格,他不愿意怀疑身边的人,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性。


他试图联系发布者,但这似乎是一个临时建立的账号,这是其名下唯一一条帖子,并没有对他的消息做出任何回应。而在他寻找到更多渠道之前,却被意外拉入一个匿名群组。


不是会长 邀请您加入了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不是会长]:请大家自觉遵守秩序,虽然这是一个匿名群,但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


卡维看着匿名群聊的名称百思不得其解,在对话框中缓缓敲下一个问号。


[十斤墩墩桃]: ?

[十斤墩墩桃]: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会被拉进来?

[不是会长]: 照片事件造成了不小的风波,还麻烦大家帮忙平息。

[须弥绿蔷薇]: 什么照片?

[不是会长]: [链接:须弥高中优秀双人合影评选!]

[不是会长]: 由于另一位主角为长发,造成了虚假的绯闻,但事实上他是男性,对当事人一定造成了困扰。

[只要一摩拉]:好配,嗑到了


只要一摩拉 被 不是会长 移出群聊。


[不是会长]: 请各位看好群聊名称,如有不满烦请自觉退群。

[须弥绿蔷薇]: 不是,单推人就不能磕吗,谁规定的?

[十斤墩墩桃]: 所以,是需要我们做什么?

[不是会长]: 帮忙澄清一下此类谣言 [链接: 二年级那个很帅但是不理人的第一名是不是恋爱了?]

[须弥绿蔷薇]: 确定是谣言吗?他们好像没出来说什么吧,那张照片还挂着呢

[甜味蒲公英]: 这张照片已经变成热评了

[咸味橙汁]: 怎么可能是真的啊,他平时都不理人的

[甜味蒲公英]: 哎,另一个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啊,好像也是二年级的吧

[须弥绿蔷薇]: 这不是卡维么,去年休学了一年

[咸味橙汁]: 我就说是谣言嘛,而且扒出来当事人身份后,不是证实了他们其实每天都在吵架吗?

[咸味橙汁]: 哦,看到了,疑似卡维本人在楼中楼里辟谣了,照片也不是他们自己投稿的

[须弥绿蔷薇]: 啊好像更好嗑了

[甜味蒲公英]: ?楼上什么情况

[不是会长]: 请各位看好群聊名称,如有不满烦请自觉退群。


须弥绿蔷薇 被 不是会长 移出群聊。


卡维点开了那张照片,果不其然,画面中是艾尔海森和他的身影,因为角度影响他并未露脸,加上当时没有拢起长发,在原先发布的帖子里,似乎有人将他认成了女学生。尽管被其他相熟的学生指出事实并非如此,但流言还是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并且照片获得的投票数目现在居于第一位。这对于不喜欢吸引关注度的艾尔海森来说,可是致命情况,而这般情况某种程度上和卡维也脱不开关系,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艾尔海森。


卡维翻阅着相机里的照片,无法得知究竟是谁动过了相机,只能心情复杂地先将所有当天拍摄的照片导出到自己手机,再然后,清除相机内的数据。心情复杂的另一层原因,是因为当他从摄影师的位置抽身而出,再次观看这些照片时,依然觉得画面中的模特完全符合自己的审美。


照片里,艾尔海森没有直视镜头,他坐在摄影棚的椅子上,就像平日里惯常的动作一般,右手拿着书本。服装是社团提供的,虽然是深色西装,搭配这样的动作却也并不违和。卡维划走这张,然后猝不及防和设备画面中的艾尔海森完全对视,他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平淡地站在那里,从未刻意做出什么动作,独特的魅力却完完全全暴露在了镜头前。


暑气渐浓的六月,无人的家中,卡维扔开了手机,强行切断了自己与照片主角的联系,把头深深埋进了自己臂弯里。



05 距离


事发第二天,卡维比往常更早来到教室里,昨天发送私信的账号主人依旧没有联系他,百般无奈,只得请求相熟的其他学生帮忙寻找联系方式。艾尔海森准时准点提前十分钟来到教室时,卡维没有像平时一样搭话,但偷瞄了几眼旁边的同座,他看起来神色自若,毫无受到影响的意思。


也是,艾尔海森向来不关注外界的看法。但就算如此,这件事依然是因卡维而起,他无法不对此产生负罪感,再加上……他的确对艾尔海森有那么一些友情之外的想法。课间时分,艾尔海森扭头难得想主动发起聊天,却在还没开口的时候,卡维就以跑冲刺的速度一溜烟冲去了教室外。


“我问到了,那个账号应该是校报社建的。”在走廊上碰到卡维,赛诺拦住了他,“需要的话,我把联系方式给你,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只是还不清楚谁是发布者。”


卡维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连连道谢,“帮大忙了!不过……他们会听你的吗?”


赛诺似乎在等他问这个问题,马上就微笑着揭示了真相,“明天开始,我就有校内论坛的管理权限了。”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但卡维仍旧不知道如何面对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在走廊上散心的间隙,他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些闲谈,内容是关于论坛昨天发布的照片,当然,闲谈者并不关心事件的真相,两位平日里看起来不和的当事人,疑似拍摄了双人情侣合影这件事,才是他们所为之兴奋的。


一整个上午,卡维都有些心不在焉。午餐时间,也没有第一时间去往食堂。他试图给联系人发送了信息、拨打了电话,但均未收到回复。与此同时,艾尔海森却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似的,仍旧遵循着他自己的日程表,完全没有半分错漏。


“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卡维憋了一个上午,终于忍不住了,在午休时间郑重其事地向艾尔海森开口了。


艾尔海森摘下了耳机,平淡地回答:“社团活动就不必了,上次已经补够了积分。”


“哎不是!跟社团无关。”卡维反驳,“有一天我被拉进了一个匿名群聊,里面在讨论你的事情。”


“不关我的事。”

不得不说,是相当艾尔海森做派的回答。


“呃但是、他们说好像有人产生了误会,以为……我和你……”卡维绞尽脑汁思考合适的措辞,好在艾尔海森已经心领神会,不过他仍旧没什么太大反应。


“如果去操心无意义的言论,只会平添无数烦恼。”但敏锐如艾尔海森,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你为什么会被拉进那种群组?据我所知,尽管成员均为匿名,但群组的建立者是需要通过公开账号去邀请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回复了那张照片,稍微澄清了一下?”卡维回忆着时间线,“的确是在那之后,才被邀请进群组的。”


事实上,在第一天的风波之后,那个群组就没有别的动静了。如果不是艾尔海森提醒,他还真没有思考过为何会被邀请至匿名群组,也没对此起太多疑心。现在想来,或许群组管理者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想让他旁观罢了。


而艾尔海森对此的评价是:“一群无聊至极的人。你没有退出吗?”


卡维摇摇头,“没有,都进去了,就也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那他们,有说你什么吗?”


“哎这个不重要!”卡维摆了摆手,“总之……我很抱歉,把你卷进这种事。”


“我已经说了,并不在意外界的说辞,那些与我无关,”艾尔海森从书本间抬头,“但牵涉到的看来已经不止我一人,既然这样的话,我去交涉。”


“你去交涉?”卡维反问,“……确定吗?”


“你这种大好人,怕不是半路就被对方说服了。虽然赛诺明天就可以帮忙,但还是尽快平息比较好。”艾尔海森合上了书本,“校报社是吗?我去去就回来。”


尽管艾尔海森表示不需要跟来,卡维还是快步跟在他的身后去到了校报社的门口,然而他拒绝了同行的请求,毫不留情地把卡维关在了门外。如此果断的行动远在卡维意料之外,要知道,他并不关心所谓流言。但卡维仍不放心,没有走远而是留在门外。他甚至没有留什么过渡的时间,直接单枪直入开启了话题。


“我的意思是,以引导性的话题发表照片到公开论坛,就会导致空口无凭之事被大肆传播,只能称之为传闻而非新闻。”艾尔海森以平稳的语气叙述道,“如果你们继续传播下去,很遗憾,我会采取额外的措施。一向喜欢添油加醋的报道者,和无辜且从不参与活动的受害者,哪个更有说服力?报社的可信度一旦降低,后果是什么,我想不必说明了。”


卡维站在门外旁听了全程,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听到对面的交涉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请求撤除他们的照片,甚至都不需要麻烦赛诺,就能提早解决这件事。尘埃落定,他打开论坛看到那张照片已经删除,这才放心离开。


不过,艾尔海森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在这件事上展示了远不同于平日的做派。卡维本来认为这就是结束了,直到又过去了几天,艾尔海森突然再次提及,并补充道已经知晓了照片的提供者,且上报给了纪律委员会。而让卡维不解的是,那是一位平日里和他相交不错的同级生。


“好奇原因吗?虽然他并未说明,但我大概想得到是什么。”


“我还真想不到,我跟他没仇没怨的……你惹过他吗?”


“我和他都没说过话。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我调查了一下,他平时成绩不错,但距离获取报保送资格还差一些。”艾尔海森回忆道,“如果你、或者我,被这件事影响当前学年的成绩,或许他就有机会了。”


但卡维对此表示质疑,“但是这只是你的猜测对吧?我还是不相信他会为了这种事就凭空编造谣言。”


“合理的猜测。你猜他最后见到我的时候说了什么?那是我们说过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艾尔海森回答,“「你们这种天才,总是轻易就够到我们需要拼尽全力才能获取的东西」。”



(三)


01 校庆策划


第三学年伊始,马上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校庆,卡维推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众人比往常还要嘈杂十倍,一见他进来了,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


“喂,提纳里,你说这是……一致讨论得出的结论对吧?那为什么是我?!”卡维看着剧本演职人员名单眉头紧锁,剧目是一个来自枫丹的耳熟能详的爱情故事,在提纳里列举的演职人员建议名单上,卡维赫然出现在了女主角的位置。


“首先,导演是抽签决定的,抽到了我。其次,今年拆分了两个活动,女生那边负责咖啡厅,我们负责话剧,所以需要有人来扮演女主角。”


卡维连连摇头:“不不不,为什么是我来?”


“呃,卡维你是长发,要知道换做其他人扮演女主角……都要戴假发。”提纳里回答,“而且你来扮演,最不会让大家出戏。”


“赛诺也是长发。”卡维用力戳了戳名单上赛诺的名字,“他为什么是神父?”


“他……演女主角的话,为了和男主角统一……需要耗费大量的粉底液。”提纳里诚恳地回答,“我们没有化妆品的预算。”


“那男主角是谁?”卡维看着空白的一栏问道,“虽然我的确报名了这次活动,但……”他欲言又止,粗略扫过了一眼名单,发现连女配角都是由男学生出演的。


提纳里审视了一圈旁边的学生,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问卡维道:“你觉得艾尔海森怎么样?”


卡维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这是个爱情剧目对吧,虚空智能助手都演得比他好!”他一扭头看到艾尔海森完全没受周围嘈杂的干扰,自顾自正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然而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艾尔海森答应了。


“可以。”


“??啊?不是……”卡维懵了,他可没想到艾尔海森答应得这么爽快。


“有积分对吧?”


提纳里使出了杀手锏:“参演主角就可以获得这学年的100积分,艾尔海森,怎么样?”随后又补充道,“卡维,你不缺积分,不过你甘心让艾尔海森一个人当我们的代表吗?”


不同于卡维的抓狂,艾尔海森意料之外地对此接受度很高(在看到剧本内容之前)。他翻到其中一页,盯着台本,眉头紧锁:“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这场恋爱恐怕要种下祸根。”


“来吧,美丽的太阳。她用纤手托住了脸庞,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芳泽。”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念完了整段台词,看向这场戏剧的导演,“台词一定要这样吗?”


“你需要投入一些感情。”提纳里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改编过的版本,你想看看原版吗?”


“不想。”艾尔海森果断回答,同时继续念道,“……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别笑了,卡维,该你了。”


卡维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努力憋笑,为了不打断艾尔海森,脸都涨得通红,拳头紧握到发颤,但出于演员的敬业精神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读自己的台词,“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只有你的姓名才是我的仇敌,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玫瑰换一种名字也依然有着同样的芳香。”


或许此时的卡维在想,他确实曾是我的仇敌,不仅仅是名字。


“敬爱的神明,我痛恨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你只要把我叫作爱,我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


在经历了短暂的阵痛期后,尽管依旧面无表情,艾尔海森看上去逐渐适应了台词的氛围,提纳里满意地点了点头。赛诺在旁边看热闹,冷不丁补充了一句,“叫作爱……爱尔海森?”接受了本作导演一个警告的眼神后,他闭上了嘴。


卡维翻开一页新的台本,“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地偷听别人说话?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花园的墙这么高,不是容易爬得上的。要是我家里的人瞧见你在这,他们一定不让你活命。”


“我借着……爱……的羽翼飞过围墙,因为瓦石的墙垣不能阻断爱情。”艾尔海森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感受到提纳里严厉的目光后,又继续读道,“只要你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


提纳里看向卡维,评价道,“卡维,你现在的目光比起温柔,像是想用眼神给艾尔海森开刀。”


“导演,这太强人所难了!”卡维抗议道,“说真的,和艾尔海森搭爱情戏,我宁愿去教研室抄写一百遍校规。”


艾尔海森不咸不淡地回答,“那或许你还记得,校规第一条是「团队精神」吗?”


“你是全年级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艾尔海森。”卡维立即反驳,“我当然记得,你和我一起被罚抄了一百遍。”


“这里是什么,”艾尔海森没再接卡维的话,而是翻开新的一页,问提纳里道,“「再会,给我一个吻,我就下去」还有吻戏?”


“字面意思。”提纳里耸了耸肩,“当然啦,你们想跳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虽然我会推荐借位,达到最好的戏剧效果。”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好的”一词对他们来说,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02 排练


如果说二年级时经历的种种是让本次的戏剧演员滋生微妙情感的开端,那么三年级时的排练,就是让刚刚有遏制迹象的苗头再次蓬勃生长的罪魁祸首。卡维怎么也想不通,艾尔海森会答应参加戏剧的演出,还是主角位。


校庆并不算是很正式的演出,给到学生们的排练时间也不算长,仅有两周左右的准备时间。虽然秉持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学生们倒是很有兴致。毕竟过了这个月,三年级的大多数学生就要为升学开始做准备了,校庆期间可谓是最后的狂欢。艾尔海森和卡维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不出所有人意料地,他们成功拿到了教令院大学的保送资格,只要维持好三年级上半学年的成绩,就不需要担心升学的问题。


卡维曾试探性地问过艾尔海森是否会接受录取,毕竟按照他们的成绩,也会有一些其他学校抛来橄榄枝。而艾尔海森的回答斩钉截铁,须弥范围内没有更好的学校,他也不想离家太远。


“卡维?……卡维!嘿,你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发了一分钟呆。”


被迪希雅提醒,卡维才回过神来,按下了购买的按键,“哦……哦,抱歉。”两瓶矿泉水应声滚落,他弯腰捡起,和同样前来买水的妮露和迪希雅随意寒暄了几句。迪希雅那边的进度顺利,毕竟她们的活动不需要太多的排练,大多是一些前期的设计工作。


“排练怎么样,需要帮忙吗!”妮露似乎对这场演出很是期待,“需要的话,我可以从话剧团借一些道具。”


“还算顺利吧,你们想来参观吗?导演说了,欢迎提供意见。”


选择带她们来到排练现场也是一时兴起,因为提纳里的确说过需要一些观众的意见,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需要一些造型方面的帮助,男性学生可不擅长这个。更何况,剧组的预算不算充足,各方面来看都有待提升。


卡维推开排练室的门,现在是休息时间,一群人有的坐在地上打哈欠,有的倚在墙边聊天,还有些台词比较多的演员忙着看台本,道具就位了一部分,有人正兴冲冲拿着纸板做的匕首互相挥舞,被导演警告如果损坏需要三倍赔偿。


然而,在妮露踏入排练室的一瞬间,这群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颇有自习时开小差听闻班主任要来时候的架势,原本懒懒散散的群众演员,一个翻身坐正了身子,刚还在打闹的学生连忙把道具放在了墙角,顺带小心擦试了一遍。


卡维丢给艾尔海森一瓶矿泉水,不出所料他的休息方式是看书,头也没抬就精准接住了瓶子。休息时间已结束,提纳里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开始下一幕——”


妮露并不属于他们的班级,所以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作为话剧团的知名演员,她的高人气享誉全年级。提纳里见妮露的到来起到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倒也宽慰不少,毕竟排练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难免会有人状态松散。还有人总是不小心搞错台词,比如齐里亚布,明明饰演的是女主角的乳母,却总是脱口而出一些自创的诗篇。


“如果有什么造型方面的问题,我也可以帮忙。”妮露从背包里拿出了工具包,摇身一变成了造型师,“要来试试看吗?”


“真的可以吗?”提纳里看了看自家的演出团队,“说来惭愧……我们的确不够专业。”


“如果想要舞台效果的话,我可以对两位主演的造型做些改动哦。”


“看他们的意思,我没什么偏好,”提纳里耸了耸肩,“艾尔海森,卡维,你们觉得呢?”


“如果是正式剧目的话……我们会选择把男主演的前发掀起固定,因为舞台上动作比较多,碎发太多会不方便行动。”妮露耐心说明道,“女主演……啊不,另一位主演的话,可以把头发编好,一部分缠成发髻,这样既美观也不会挡脸。”


两位主演爽快地同意了,毕竟剧团过往的成果有目共睹。当艾尔海森和卡维坐在镜子前时,感觉到身后飘来无数道目光,他们大概在后悔自己没有报名主演的位置。


妮露负责了造型的改进工作,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之后拍摄了一张背影的照片发布到了社交媒体上。没过几分钟,卡维看到艾尔海森给妮露发布的照片点了个赞,还是首赞,他甚至都没关注妮露。


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不是会长]: [图片]

[咸味橙汁]: ?这是谁

[不是会长]: 校庆话剧的演员?

[咸味橙汁]: 怎么又是金发

[甜味蒲公英]: 这次没什么离谱言论吧

[不是会长]: 暂时没有,只是预防一下。

[甜味蒲公英]: ……等等,看了一下演出名单,这不还是卡维吗?

[甜味蒲公英]: 我见过这条,艾尔海森有点赞

[不是会长]: 好吧,看来是工作关系

[甜味蒲公英]: 翻了一下,这是他今年的第二次点赞哎

[咸味橙汁]: 还真是,上一条……好像还是卡维发的一张照片。他连自己拍的海报都没点赞啊。

[不是会长]: 好吧,看来是还可以的工作关系


卡维并没有关注过这么细致的层面,听闻此话,便也好奇地点开了艾尔海森的点赞列表。ID为“。”的艾尔海森的确只有两条点赞记录,第一条是卡维在蒙德旅行时和雪人的合影,那是二年级结束时学校组织的研学旅行,没记错的话,卡维举着手机拍完这张照片的下一秒,脖子里就吃了一个艾尔海森丢来的雪球,他声称自己不是故意的。而卡维对此得出的结论是,给这张照片点赞只是他的恶趣味罢了。


艾尔海森的社交账号和他的ID一样,完全看不出个人生活的痕迹,头像是系统初始之一——一本摊在草坪上的书,动态是三天可见。在卡维迄今为止的印象里,他活得像个僵尸号,只有2月11号发布过内容,是系统自动发送的生日提醒。


“艾尔海森,卡维,要去吃饭吗?”


排练结束了,提纳里转头问两位主演,艾尔海森颇为认真地对镜打量着新发型,卡维则已经收拾完毕了自己的背包。


“啊……我今天不了,先走了,再见。”卡维含糊地回答,拎起背包,匆忙离开了排练室。


“放学这么早回去,不像卡维的风格啊。”赛诺疑惑地和他道了别,转身打量艾尔海森,“是被你传染了吗?”



03 家庭时间


选择早些回家一方面是因为他目前并不想和艾尔海森独处,四人一起用餐时往往都是他们两人坐在一起,赛诺和提纳里坐在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天久违地有人在等他回家。


不想独处的原因也很简单。当他打开校内论坛,看到那条匿名求助还在不断有人问及近况时,仍然会感到心情复杂。高中第二学年结束时,他并未将这种微妙的情愫告诉任何人,即便在匿名求助帖,也只是含糊其辞。本以为它会像水流般渐渐干涸,却在剧场排练时,逐渐再次苏醒。


艾尔海森意外地演技很不错,比卡维更快进入了角色状态。当卡维迈入二楼的舞台,按照剧本内容,眺望远方,艾尔海森在耳旁说“瞧,爱人,夜晚的星光已经烧尽”时,卡维费了好大力气才冷静下来。在出演这次的剧目之前,没人想象得到,艾尔海森可以如此自然地进入爱情剧的状态,毫不违和地完成了整场排练。


反倒是卡维,在艾尔海森说出“再会,再给我一个吻,我就下去的时候”,差点没接上台词。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艾尔海森可以如此冷静地完成演出?深受困扰的仅有自己一人。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上回家的路,卡维途经超市买了两人份的牛奶,合上保鲜柜时,猝不及防余光瞥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同样按时回家的艾尔海森。他手里拎着一袋水果,显然也是在进行例行的采购,卡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到他转头在和另一人讲话。


……诶?


卡维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阔别半年之久,他的母亲正在和艾尔海森聊天,那并不像是陌生人之间的谈话。艾尔海森先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平淡地问了好,就表示“那就不多打扰了”,就准备转身离开。然而在卡维来到母亲身边时,她却对艾尔海森发出了邀请:“不一起吃晚饭么?”


艾尔海森的目光停留在卡维身上,刚脱口而出“不用了”的时候,卡维在母亲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倒也并不是真情实意想要邀请他,毕竟半分钟前,卡维还在烦恼关于他的事情,但依旧好奇为什么他会与自己母亲相识。


以及,半年没有见面,卡维有些不知道该与母亲聊些什么。他们偶尔会有通话,但依旧不了解她的新生活,只知道远赴异国工作,仍然是建筑设计师,去年在枫丹落地了不错的方案。通话的内容一般是关于升学,母亲尊重他的选择,只偶尔提供一些参考项,比如哪个学校的建筑学口碑不错。


话又说回来,除去学业外,卡维几乎完全不了解艾尔海森。他像是给自己的生活设置了严格的分界线,尽管在校内的时候,他们几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但是在校外,他并不喜欢与人产生多余的交集。


于是最终演变成了三人一同回家,这感觉还真是奇怪。他和母亲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艾尔海森:“你和我母亲认识吗?”


结果却被艾尔海森反问:“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什么?”卡维很是茫然。


法拉娜将多余的食材放进冰箱,然后回头也像艾尔海森一样问道:“嗯?你不记得了吗,卡维?”


一头雾水的只有卡维,他茫然地看着两人,摇了摇头。于是那顿晚饭最终变成了母亲和艾尔海森回忆往事,在若干年前,还未进入学校读书时,卡维曾跟随母亲在教令院大学的办公室度过不少时日,印象中那段时间母亲很忙碌,大多数时候是父亲来接他;而艾尔海森的祖母与法拉娜是同事,当时共用一间办公室。所以,早在许多年前,他们就有过照面了。


人在经历过一些事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忘掉一些记忆,那么很久之前,那些有父亲出场的回忆,逐渐变得模糊也是理所应当。尽管现在被再次提起,但无论如何,卡维都想不起当时的场景。


所以自始至终,艾尔海森都是知情的。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想到这里,卡维不满地踢开一块脚边的石子,“……所以,你说我违反校规的时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没想你忘得这么彻底。”艾尔海森回答,“还有,不用送我出来,我认得路。”


“喂我是好心……算了。”卡维自知理亏,毕竟在过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竟然完全没有回忆起幼时的这段往事,据艾尔海森的说辞,他们至少共同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尽管大多数时候,两人互不打扰。


前往车站的这段路说长不长,暮色降临,车站旁亮起了灯光,卡维停下了脚步,在道别之前,颇为不爽地小声说道,“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啊。”


艾尔海森很坦荡地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倒也没什么啦。”卡维耸了耸肩,“我觉得当下比较重要。”


“我也这么认为。那么,明天见。”艾尔海森走向车站的入口,没有再回头,却在即将下楼的那一瞬间停下脚步,提问道,“……你会去枫丹吗?”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还没想好,应该不会吧。”

艾尔海森没有再说什么,背朝他挥了挥手。卡维目送他步入车站,在道路的这边同样挥了挥手道别,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融入了人群之中。


——他突然回忆起了一些画面,夏日的午后,他乖乖坐在母亲办公室休息,瞥见不远处有一个同龄人正在看书。那小孩一头灰发,看上去很冷淡,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成熟,手上拿着一本受众显然不应当属于这个年龄的书。卡维依稀记得,当时的他兴奋地以为找到了同龄玩伴,结果迎来了一句“不要打扰我看书”。


想到这里,卡维笑出了声。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一个模样。


他想起了艾尔海森刚才的问题。


那么,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看书之外的爱好,过往的轨迹,儿时的模样,喜欢过的对象,在意的人,未来的打算……


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我有点在意一个人。”


在犹豫了长达数小时之后迎来了早餐时间,卡维终于还是袒露了心声,“他……和我性格天差地别,总是和我对着干,爱好也跟我完全不一样,说话也不怎么中听。”


法拉娜泡了两杯热牛奶,对于卡维的这般抱怨报以微笑,“唔,听上去是个难对付的家伙,竟然会让我们卡维烦恼。”


“不,我想我可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你很在意吗?嗯……超于友情那样?”


“嗯,大概吧。”卡维盯着杯中的气泡,看着它们逐渐沉没在白色的海洋中。


“卡维,虽然我总说你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但有什么烦恼,不需要藏着。”她微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卡维已经变得比她高了,“谁都经历过这个年纪,好好享受当下,无论你经历了什么、喜欢什么人、做什么选择,家人都会支持你的。嘛,虽然我不算个称职的家长。”


“没有的事!啊,我是说……”


“好啦,你不用为我说话。跟我讲讲,是个什么样的人?总该有些优点对吧?”


“从二年级到现在,我们几乎处处针锋相对,从未停止过。啊,一开始我很苦恼,因为他很难对付,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卡维回忆着,嘴角却带着微笑,“后来却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的存在,我才觉得二年级要比一年级有趣得多。”


这一天上学之前这样说出口之后,卡维感觉到如释重负,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与母亲这么对话是什么时候了,他知道家人的联系一直存在着,但在漫长且难捱的岁月里,他曾一度想要回避关于家庭的一切。这样微小的转变,或许也要感谢艾尔海森的出现。



04 演出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提纳里口中“你甘心让艾尔海森一个人当我们的代表吗”仍然像个陷阱——好吧,除去想为剧目做些贡献的动机之外,卡维的确对此不服气。然而演出最后一幕将要开启的当下,当他理好枫丹制式的裙摆,一回头看到身后那人正在整理贴身马甲,顿感心里不平衡。而艾尔海森对上他的目光,只淡淡说了一句,“就要结束了。”


是啊,就要结束了。等到这场演出谢幕,就不再需要每天前往排练室,和艾尔海森对台词,努力营造出爱情剧目的氛围,和一群人完成波折不断、但仍旧充满乐趣的合作过程。然后,等到明年夏天,同级生们就将各奔东西,走向人生的新阶段,到那个时候……


现在,该走上舞台了。虽然更准确的形容,是被抬上舞台。在最后一幕里,他扮演服用了药物的女主角,进入了假死的状态,不能动,不能睁眼,周身的一切仅凭听觉传递过来。他听到了舞台上道具碰撞的声响,那应当是决斗的那一幕,听上去效果不错,观众席传来了一声声惊呼。


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属于另一位主演的台词在耳旁响起:“这是坟墓吗?不,这是一个灯塔。人们在临死的时候,往往反会觉得心中愉快。”


在进行最后一幕的演出之前,二人就借位达成了一致。虽然往常的排练里跳过了这一个镜头,导演对此也毫无意见,但若是考虑到最佳的舞台效果——这或许又是另一个语言陷阱,“最好的”一词总是有着知名的吸引力。


“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厄运的束缚,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我便这样一吻而死。”


艾尔海森的呼吸靠近了,卡维听到台下再次传来惊呼,这距离并不会触碰到彼此,但却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呈现给台下观众的,便是逼真的一个吻。如果给这部剧目投票最佳演员,艾尔海森一定能获得第一,倒并不是两人的演技谁高谁下,而是他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的一面,和平日里简直大相径庭。要知道,一开始提纳里开玩笑似的提议他做主角时,并没有人觉得他会同意。而当他接过主演的位置之后,大多数旁观者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或许还有一部分好事者,期待他在台上表现出窘迫。然而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恪尽职守的主演,台词流畅、感情充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卡维睁开了眼睛,他翻身而起,看到紧闭双眼的艾尔海森,与此同时,赛诺上场了,裹在神色袍子里的神父神情严肃地告知了一切真相——恋人已死。嘈杂声近了,在接下来的剧情里,卡维捏紧毒药的道具瓶,然后抚摸过另一人的脸颊,攥紧了道具匕首,想象着自己是真正失去了一位爱人的主角——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或许是在最后的演出里,终于怀着充盈的情感,他竟然湿润了眼眶,好在艾尔海森看不到现在的舞台,然后于聚光灯之下,道具匕首缩短、营造出刺进胸膛的假象,他再次倒下。


嘈杂声里,其他演员上场了,那些声音明明近在耳旁,却又像是在很远之外。卡维闭着眼睛,在倒下那一刻,碰到了另一人的指尖,触感温热,为了营造角色死亡的氛围,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他们所扮演的角色随着剧情已奔赴死亡,作为合格的演员,谁都不能睁开眼睛。没记错的话,那里还戴着道具戒指,两人的是同种款式。


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两个人,仅凭指尖的触碰相连。艾尔海森这个时候在想什么?演出结束了,或许会面对接二连三的校报采访,他一定只想按时回家。当最后一句旁白「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哀怨辛酸」结束时,整场演出便也到此为止了。


灯光逐渐黯淡,卡维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鹰隼般的锐利视线。几乎是同时,两人都试探性地、指尖向前了一点,先是道具戒指相碰,再然后,十指交叠。


灯光再次亮起了,经历了长时间合眼的当下,光线显得格外刺眼。程式性的谢幕词响起,台下传来了热烈的掌声,卡维看到提纳里从台下一路奔向舞台,口型似乎在说「好样的」。艾尔海森没有放开手,他也没有主动放手,而是就这么牵起手来,走去了舞台中央,其他演员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当是两位主演过于沉浸在演出里,想进行一个完美的谢幕。


如果卡维这个时候打开手机,就会发现【艾尔海森单推协会】此刻就两位主演在舞台上十指相扣谢幕的照片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但好在,艾尔海森没有给卡维这个闲下来的时间。走向后台的路上,他们看到了几个熟面孔,似乎已经等在那里迎接主演团队,开启一轮所谓精彩的访谈。更何况,这个谢幕的姿势,简直是留足了话题性。


“跑。”

艾尔海森简短地说。


“我同意。”

卡维当机立断,没有步入后台的工作间,跟在艾尔海森的身后,穿越过散场的人流,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等到提纳里打开了后台工作间的门,只看到其余演员们坐在那里休息,唯独缺了两位主演,“咦,他们人呢?”



05 夜间漫游


回想起校报上次添油加醋的事迹,两人只想和他们保持距离,以绝后患。后台空间不大,为了避人耳目,卡维本想拖着艾尔海森躲去道具间,但立马遭到了否决,艾尔海森提议有更好的地方。


繁星当空的夜里,两个身着舞台制服的演员,正在进行一场出逃。旧校舍在校园的北边,校庆时刻开放了一部分区域,供部分班级做鬼屋使用。不过现在活动已经结束了,仅剩空无一人的楼宇。大门敞开着,白天使用过的道具零散堆在地上。


“喂,我同意你的观点,艾尔海森,接受校报的采访是一种折磨!”卡维朝着前方那个身影喊道,“但我可不知道,你的主意是来旧校舍——鬼知道这后面的地方多久没人来过了!”


但进行夜间探险,卡维显然很有兴致,话音未落,他向前跑去,甩开了艾尔海森一截,轻快的脚步声没多久传去了前方。老实说,这双舞台用的皮鞋并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果断脱掉了鞋子,干脆利落地光脚行进着,走上了旧校舍的阳台。


艾尔海森没有上楼,他抬头看向上方,没有舞台,没有幕布,只有卡维。月光轻盈笼罩在周身,卡维拎起作为戏服的长裙,阳台只略高于地面,但视野不错,看得到屋顶上方的月亮,他低头问道:“怎么不上来?”


卡维突然意识道,这几乎回到了舞台上的那一幕,如在戏中一样注视着楼下的男主角——他身穿枫丹制式的男士礼服,额发依然牢牢固定在头顶,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楼下那人一半身形沉在月色里。艾尔海森伸出手,说出了那句剧目中的台词:


“来吧,美丽的太阳。”


他低头对上了男主角的视线,黑夜里,碧色的眼瞳里仅有他一人,几乎让人心跳骤停。在原定的剧目里,艾尔海森说完这句台词时,卡维本应待在阳台上回应他。但不同于此前的演出,他这次选择了轻巧迈过栏杆,这里的高度并不高,若是弯腰,掌心甚至可以触到艾尔海森的头顶。不过,他没有这么做,他看到他的男主角微微张开了双臂,便心领神会,踩碎了一地月光,纵身从二楼的阳台跃下。


艾尔海森接住了他,两人的发间还残留有发胶的香气。然后,他落在了另一人的臂膀间,体温交融,迎来了一个深长的吻。


这里没有观众,没有灯光,没有其余演员,黑夜里仅有交缠的身影和鼻息。艾尔海森还没有脱手,卡维抗议般地踢了踢他的小腿,却被手臂箍得更紧,脚尖都无法落地,开始是蜻蜓点水的嘴唇相碰,在黑夜里,这个吻逐渐被加深了,等到卡维终于被放开回到地面,已不知多了多久,他踉跄着想重新穿上皮鞋,但头晕脑胀,差点被鞋子绊倒,好在艾尔海森拥住了他。


戏剧之内,主角走向了终点,结局留有遗憾;戏剧之外,主演迎来了新的故事。



(四)


01 远行


在少年时代的记忆中,面对分离并不容易。过去的年月里,送母亲来到须弥的港口时,卡维曾无数次想脱口而出「带我一起走吧」,然后,目送她走出了港口,走向那只不知何时才会返航的船。但每每话都几乎已经到了嘴边,最终只会变成一句「一路平安」。


这一次他一同登船,准备开启一段短暂的新旅途。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大学的保送资格尘埃落定,明年秋天,仍然会在须弥步入全新的阶段。不过眼下,作为交换生,即将迎来的是在异国度过的新学期。这个决定也并非临时起意,他的确想去看看另一个国家的模样,亲眼见证母亲所设计的建筑,然后,好好地与她道别,再回到自己的家。


——会去枫丹吗?

——会,不过……还会回来的。


那天出逃的结局,是悄无声息回到后台时,迎来了提纳里的审问。他对此颇有微词,“我本来都已经准备好替你们推掉了,结果你们自顾自跑掉,那些校报的人好像觉得其中有大素材,更兴奋了……”而卡维在演出结束之后就踏上了旅途,所以并不知道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什么状况。


群聊【普通学业交流群 (4) 】


[K]: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不打牌]: 很好,获得了校庆节目最受观众喜爱第一名,拿了一笔经费

[K]: 呃,我不是说这个

[裁决已至]: 经费有你的份,别担心

[K]: 呃,也不是说这个……

[。]: 还好。

[K]: 真的吗?没人找你麻烦?

[。]: 没有,以及,劝你别看校内论坛。

[不打牌]: 你这样说,他肯定会看的,艾尔海森……

[裁决已至]: 毕竟看热闹是人的本能

[裁决已至]: 你们谢幕的那张照片被发了至少十遍,我以重复发帖为理由删除了九遍,虽然评论大多都在祝福,不过想了想同样的话题还是不要重复出现为好

[裁决已至]: 然后,霸占了一周校内论坛热门的位置,和之前那个没再更新的匿名提问一起

[K]: 我……我去看看

[裁决已至]: [链接:大家看过校庆这次第一名的剧目了吗?]

[。]: 出发了吗?

[K]: 嗯,刚登船

[不打牌]: 一路顺风


卡维做了五遍心理建设,点开了赛诺发来的链接,又在浏览了几行看到【主演是真情侣吧】之后迅速关掉了页面。昨天回家已经时候不早,他没有管手机里99+的消息,几乎是一回来便倒头就睡。他先回复了艾尔海森,在对话框里问了至少五次【真没暴露吧?】,艾尔海森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呢?】;然后回复了妮露,感谢了她对剧目的帮助,她帮忙拍摄的照片被选为了节目宣传照;最后,好奇地点开了【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咸味橙汁]: [图片]

[不是会长]: 已经第五个人发了,都看到了


咸味橙汁撤回了一条消息


[不是会长]: 只能说演员很敬业

[咸味橙汁]: 我天,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演这个剧目

[咸味橙汁]: 看到名单时惊呆了,没被绑架吗

[微辣香辛果]: 我也想说,是不是班级内部强人所难啊

[微辣香辛果]: 之前话剧团邀请他参演别的剧目,被拒绝了不知道多少遍

[不是会长]: 十遍,我也是社员,有听说过

[微辣香辛果]: 对啊就……太怪了

[酸甜千层酥]: 呃,我是和他同班级,这个还是有听说。不是绑架,导演就开玩笑问了一句要不要演,他就同意了

[微辣香辛果]: ……??不可能吧

[酸甜千层酥]: 千真万确

[微辣香辛果]: 话剧团都不参加却答应校庆演出,这个……难道是班级的集体荣誉感……算了算了,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不信

[酸甜千层酥]: 呃,我是说,有没有可能……

[酸甜千层酥]: 他是不是因为卡维才参演的啊

[微辣香辛果]: ?

[微辣香辛果]: 看看群名

[酸甜千层酥]: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仔细想想他每次有些意料之外的举动,好像都是和卡维有关系……

[酸甜千层酥]: 算了算了,我自觉退群


酸甜千层酥 退出了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02 毕业代表


好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三年级的升学压力大过其他一切,所以这个插曲并未持续太久的讨论度,再加上另一位当事人远赴异国,流言便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最后一个学期转瞬即逝,毕业在即,卡维在异国的旅途也即将结束,接到艾尔海森的通话请求时,他正在站在母亲身旁,为她和面前的圆形剧场拍照。


“毕业典礼的发言代表?我猜选了你。”


“我有提议过,或许代表的位置,应当属于两人。”


“珐露珊老师确实问过我的意见,我说公平竞争,谁分数高就该是谁,综合算下来你比我高0.5分,不是吗?”


“我有个请求:我不喜欢也不擅长作为代表公开发言,帮我看看发言稿。”


“行啊,发给我看看。”


卡维很少看到艾尔海森认真地烦恼一件事,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人正坐在窗前,皱眉低头修改公开发言稿。他旁边的桌子空置了一整个学期,桌子的主人与他眼下相隔万里。


本以为艾尔海森会发来一份简要的大纲,却不曾想过是一份不算长,却很完整的发言稿,卡维快速浏览了其中的文字,问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以为你会对倒数第二段发表修改意见。”


“我是那么不大度的人吗?都毕业了…也无所谓这种事。”卡维不自觉嘴角上扬,母亲收起了相机,等他完成现在的通话再启程,“怎么,三年级最后一个学期,过得愉快吗?”


“看怎么比较。”


“喂,直截了当一些有这么难吗?”卡维抗议道,“好了,我先挂了,回头见——”


在结束通话之前,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沉稳的声音片刻后再次响起,在卡维按掉结束键的前一秒:“你不在的时候,的确有些无聊。等你回来。”


明明是非常艾尔海森风格的一句话,卡维却觉得自己一定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或者是阳光太强烈,烤到脸颊发烫,连母亲都上下打量着他,似乎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和自己关系匪浅,打趣般地问道:“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吗?”


卡维盯着黑掉的屏幕,看着映照在其中的自己的脸,“呃……有这么明显吗?”



03 毕业舞会


群聊【毕业啦!!! (4) 】


[裁决已至]: 听说了吗,今年的毕业舞会终于提供酒了

[A]: 听说了,没太大兴趣。

[不打牌]: ?艾尔海森什么时候换的名字

[K]:  ?艾尔海森什么时候换的名字

[A]: 五分钟前。

[裁决已至]: @不打牌 我赢了

[K]: ?赢了什么,七圣召唤?

[裁决已至]: 赌你们两个谁会先改名

[A]: ……

[不打牌]: 时间刚好是卡维回来后一天@K

[不打牌]: 哎,紧绷了一个学期,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A]: 我倒是一直很放松。

[K]: 不需要说出来……

[裁决已至]: 卡维不在,我们打牌只能抽签轮流来了

[K]: @不打牌 名字该改了

[少打牌]: ……


久违回到校园的那一天,是毕业典礼的前夕。卡维还记得自己穿着从枫丹带回的礼服,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参加毕业舞会的大多数人没有固定舞伴,大家只是一群人跟着音乐,没有固定范式,仅有节奏地随意起舞。


艾尔海森已经坐在那里了,卡维看着他拒绝了几个人的邀请,拿了杯饮料坐在对面,打趣般地问道:“怎么不过去?”


而艾尔海森只淡淡瞥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杯子,“在等你。”


卡维一口饮料呛在了喉咙里。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同样放下了杯子,扯着艾尔海森的衣袖步入了舞池。然而,关于那一天后半段的回忆,卡维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罪魁祸首是酒精含量不低的软饮。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望着自家卧室的天花板陷入了迷茫。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更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酒精真是害人不浅。今天还要参加毕业典礼,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了。


群聊【毕业啦!!! (4) 】


[!!]: 天啊,太可怕了,我一觉睡到现在!

[……]: 请对送你回去的人多少表示一下感谢。

[!!]: 谢谢……

[!!]: 😱诶诶诶????你头像怎么回事???!!

[!!]: ??呃,我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少打牌]: 这要问你自己了,没有昨晚的记忆了吗?

[……]: 大惊小怪。

[少打牌]: 你昨天喝高了,拿着艾尔海森的手机自己换的

[!!]: 什么????

[裁决已至]: 我作证

[!!]: 完了完了……你们怎么不提醒我……

[裁决已至]: 我以为你是故意恶作剧

[!!]: 不不不不,我应该是拿错了手机,打开一看头像怎么是本书,太没情调了,就模模糊糊地……呃……完了完了……这下是不是全校都知道了啊?

[!!]: 怎么用的还是这张在蒙德的照片?!

[……]: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 不对,这是从你相册里上传的,你什么时候保存的!

[……]: 点赞时候顺手存的。

[!!]: ????

[……]: 要我换别的吗?可以。

[!!]: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

[……]: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吧?

[少打牌]: ……其实

[!!]: 你快换回去!!@……

[……]: 木已成舟。

[少打牌]: 我能说,一点也不意外吗?

[裁决已至]: 不如你也换成艾尔海森做头像,公平交换

[……]: 我没意见。

[少打牌]: 都毕业了,没什么好瞒着大家啦,卡维

[裁决已至]: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卡维这么早之前都开始苦恼了,真是看不出来

[!!]: 赛诺你指什么?我没听懂……

[……]: 你昨天说了,那条匿名求助是你发布的。


!!退出了群聊【毕业啦!!!】

……邀请!!加入了群聊【毕业啦!!!】


[!!]: 啊啊啊啊啊啊

[……]: 虽然有些惊讶,不过仔细想想还算合理。

[裁决已至]: 冷静,也只有我们知道

[!!]: 我本来想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的!!

[……]: 不好奇你还说了什么吗?

[!!]: 不!!!不要告诉我!

[!!]: ……算了,还是告诉我吧


发完最后一个字,那头却突然没了声音。与此同时,卡维听见客厅传来敲门声。他还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一边在内心抱怨是谁一大清早过来一边翻身下床,换了衣服理了理头发耗费了五分钟之后,打开了客厅的门。


“你还说,要我今天早点过来。”艾尔海森抱臂站在门口,“说要把关我在毕业典礼上的装扮。”他毫不留情地自答道,“但看起来,需要把关的应当不是我一个人。”


一大清早接受了太多讯息量,卡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差点想闭门谢客,但出于待客的礼节,还是让艾尔海森进屋了,“……你等等,我有条领带好像更适合你。”


卡维一想到昨天或许另外三人看过了那条匿名求助,简直想立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在艾尔海森并未提起这件事。他已经换上了正装,卡维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拿出一条全新的深绿色领带:“很久之前买回来的,但不太适合我,送给你了。”



04 毕业典礼


和赛诺、提纳里一起坐进礼堂时,距离毕业典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坐在了前排的位置,等待他们的朋友、三年级的毕业生代表上台。卡维突然感到紧张,这感觉简直让他回到了参加演出的那一晚,但明明这一次上台的只有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走向了话筒旁,系着卡维送给他的深绿色领带,站在聚光灯下,他看向自己的三位好友:提纳里冲他挥了挥手,赛诺竖起大拇指,卡维用口型说“加油”。在欢迎的掌声安静下来之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毕业生代表发言。


“我很荣幸能够代表这一届的学生站在这里,在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即将迎来人生的新阶段,进入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在各自的领域继续深造,现在,我们站在分叉路口,马上走向不同的轨迹。”


“有人迎接喜讯,也有人拥抱遗憾。而我更倾向于认为,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简单定义。在过去的许多年,我曾多次被评价为‘不合群’,在少年时代,也曾为此困扰。但我的祖母告诉我,特别也是一种财富。人的观点,应当取决于看待事物的习惯,如果被外界的嘈杂所困扰,到头来只会失去本心。我感激我的祖母,在那时告诉我这样的道理。如果在座的你也曾有过类似的困扰,我想说的是,不合群不意味着孤独,也更不意味着无能。学习、分析、纠正、怀疑,在其中探寻智慧,需要将自己脱离嘈杂的环境。”


“同样在今天,我想对另一位同级生表示谢意。我们为第一名的位置争夺了整整两年,难分上下。在步入高中的第一年,我曾一度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人生必经的阶段,无关选择,无关智慧,只是通往学术之窗的中转站。到了二年级,我突然意识到,智慧的形态有很多种,它可以被记录在书本,也存在于人与人的交流中。辩论是其中一种延伸,倘若没有这些针锋相对,或许也就没有对智慧更深层次的思考。所以,我想说的是,感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卡维与艾尔海森目光相接,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更早的时候,艾尔海森发送了毕业典礼的发言稿让他过目,这就是当时倒数第二段的内容了。然后,台上那人收回目光,以一句简短的总结,结束了今天的发言。


“——才识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七月份的毕业典礼,阳光与簇拥在每个人身旁的向日葵同样灿烂。典礼结束后的当下,校园里充斥着三年级毕业生的身影,他们在每个标志性建筑下留念。艾尔海森抱着一捧鲜花从礼堂出来时,看到三位好友已在门口等待着他。


“喂——接好了——”卡维冲艾尔海森挥手,笑嘻嘻挥了挥手里的礼物盒,作势想要丢过去,又在衡量了距离之后收了手。


“卡维学长,毕业快乐,以及……”而灰发少年罕见地,给卡维的名字加上了尾缀,他从一捧鲜花中抽出色泽最明亮的一朵向日葵,笔直地走来,驻足在卡维面前,灿烂的金色花朵别在了耳鬓旁的金发间:



“我有话想对你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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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提问 求助:做梦总是梦到看不顺眼的同学怎么办

「正文:我真的受不了了,白天每天看到他就够折磨了,老天,为什么晚上还会梦到?」


最新回复:

by楼主

忘记更新了,后续就是,我们在一起了。

好吧,虽然那家伙很多地方让人不爽,但必须承认,是个有魅力的人……哎算了不说这个了!谢谢大家回复,毕业季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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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不是会长]: [链接:须弥高中毕业典礼致辞——才识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不是会长 解散了群聊【艾尔海森单推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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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卡维因为喝了酒忘掉,但艾尔海森记得非常清楚的片段:


“……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把头像换成了一本书,太没情调了!”卡维点开了状态栏的头像连连摇头,“好了,换好了!”


艾尔海森平淡地回答,“那是我的手机。”但卡维好像没听到,已经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顺带在他的昵称栏里输入了一串省略号,艾尔海森也没打断。而一想到明早卡维会是什么反应,他不自觉嘴角上扬。他的头像现在已经换成了卡维,是在蒙德时候拍摄的与雪人的合影。照片中的卡维裹着围巾冲镜头微笑,脸颊冻得有些泛红。


“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卡维颇有气势地从桌对面站起身来,一屁股坐在艾尔海森身旁,重重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二年级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早就认识我!”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了。”艾尔海森冷静地回答,“我也没想到你忘得这么干净。”


“你知道吗!你、我……我根本没想到你原来那么受欢迎!还被拉进去那什么……呃……什么群来着……”


艾尔海森皱眉,强行拿走了卡维手中的杯子,“那种无聊的群组,我以为你早就退出了。”


“还不是因为、想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评价你……”卡维不满地咕哝道,“怎么这么不领情!你知道吗,我可是真心实意被困扰了很久……还、还去论坛发了匿名求助……”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或许你是指,【求助:做梦总是梦到看不顺眼的同学怎么办】这一条吗?”


“……糟了,说漏嘴了。”卡维自言自语着,扭过头去,背对艾尔海森生闷气,“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哦对了,你明天早点过来我家,我要把关一下你在毕业典礼发言的装束!”


“以及,我想我早就说过,我并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可我在意啊!你根本不知道,艾尔海森……”卡维看上去已经完全醉了,声音带着一半怒意、一半无奈,扯过来艾尔海森的领带逼近他,吐息缠绕在他的颈侧,“我早就……”


艾尔海森没有反抗,任由卡维抓着自己的领带,醉鬼愤怒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卡维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唇,但这没能打断他的发言,就算被这个吻中途截断了,仍然有种不说完绝不罢休的气势:“我应该早就…喜欢上你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艾尔海森无奈地叹了口气,侧头看着身旁已经陷入醉意的卡维,当事人发表完惊人言论已经自顾自趴在桌上睡着,自然也没有听到艾尔海森的轻声回答:“我也是。”


他望向热闹的人群,同级生们正在干杯,有些在彼此拥抱,还有些正在合影,那些嘈杂在这一刻好像都远去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卡维说:


“……在二年级开学那天之前,在更早以前。”



True End.🎉




单推协会捏他了黑塔女士单推协会

本来是做卡维生贺文的,现在才写完,不愧是我哈哈哈……想体现一下两个人成长的过程,感谢看到这里的所有人OTL


*话剧台词均改自莎士比亚原版罗密欧与朱丽叶。部分灵感来源于美剧Never have I ever,短信/论坛体灵感来自星穹铁道

*才识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3.6大月卡文案



一八五四号废品处理站

Chapter1 惑星

何人的留书?


※时空穿越+灵魂互换,灵感来源是君名,并且加入了作者大量私设

※开始:(自信)没问题的啦能搞定的啦→还有十天:能搞定一半…吧→现在:对不起哇我是垃圾……

意思是后面还有三章的内容…… o(╥﹏╥)o 好想好想一口气画完再发但实在没想到熬夜一个月就只挤出来这一点点……对不起(阴暗爬行)(阴暗爬行)

阅读体验不好真的十分抱歉🙏🏻呜呜,请当连载的视觉小说罢……

Chapter1 惑星

何人的留书?


※时空穿越+灵魂互换,灵感来源是君名,并且加入了作者大量私设

※开始:(自信)没问题的啦能搞定的啦→还有十天:能搞定一半…吧→现在:对不起哇我是垃圾……

意思是后面还有三章的内容…… o(╥﹏╥)o 好想好想一口气画完再发但实在没想到熬夜一个月就只挤出来这一点点……对不起(阴暗爬行)(阴暗爬行)

阅读体验不好真的十分抱歉🙏🏻呜呜,请当连载的视觉小说罢……

阿葵aaaoi

【知妙】怦然心动

*点梗的竹马if,原作背景,一个普通的关于成长的故事,全文2w

*时间线为入学教令院之前,设定海祖母和卡维父亲同年离世。虽然题目叫这个名字,剧情和同名电影无关


01


“卡维说他再也不想看到你,”提纳里敲开了房门,递给艾尔海森一本书,“所以,我帮他把这本书还给你。”


“可是我们明天上午要参加同一场讲座。”艾尔海森接过来书,“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除非他临时放弃难得的名额。”


艾尔海森看上去并不那么在意这件事,拿回了书就想直接关门道别,但立马就被提纳里拉住了门把手,“艾尔海森,我说真的,”长耳朵的邻居面露不悦,“我不想再做你们...

*点梗的竹马if,原作背景,一个普通的关于成长的故事,全文2w

*时间线为入学教令院之前,设定海祖母和卡维父亲同年离世。虽然题目叫这个名字,剧情和同名电影无关

 

01

 

“卡维说他再也不想看到你,”提纳里敲开了房门,递给艾尔海森一本书,“所以,我帮他把这本书还给你。”

 

“可是我们明天上午要参加同一场讲座。”艾尔海森接过来书,“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除非他临时放弃难得的名额。”

 

艾尔海森看上去并不那么在意这件事,拿回了书就想直接关门道别,但立马就被提纳里拉住了门把手,“艾尔海森,我说真的,”长耳朵的邻居面露不悦,“我不想再做你们的传话筒了,这是最后一次。”

 

“我纠正一下,”艾尔海森回答,“你是他单方面的传话筒,我可从没拜托过你什么事。”

 

“行,那你自己看着办,再见。”提纳里的耳朵随着他的一声长叹无奈地颤了颤,关上了艾尔海森家的大门。

 

对于卡维单方面突然宣告冷战,艾尔海森并不清楚具体原因,毕竟在上周末之前,他们还是结伴出行的关系。如果关系的深厚程度以年月来判断,那么他们应当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才对;可事实上,尽管是自幼相识的门对门邻居,两人之间的争吵却总是频繁且毫无征兆。如果去采访他们的共同好友,居住在离这里三条街的提纳里,问道“他们关系不好吗”,就会收获一个神色复杂的微笑。

 

须弥的雨季刚过,艾尔海森书房窗前不远处的那棵树又拔高了一些,好在并不会遮挡视线,繁茂的枝叶延伸至窗棂之外。由于卡维家的房屋与他们家门对门,往常这个时候抬头,十有八九就会看到卡维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偶尔拿起绘图板画画,大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会炫耀似的举起绘图板,透过窗户展示给对面的艾尔海森;有时候是和他的母亲一起,那位妙论派的学者很擅长绘画,卡维的兴趣或许也继承于此。

 

但今天,对面书房的窗帘被严严实实拉了起来,不留一丝缝隙。现在是阳光正好的时候,光线温和且不会太刺眼,艾尔海森的房间敞开了窗户,让微风拂过窗沿,窗台上的须弥蔷薇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们的庭院并无太多繁复的装饰,植株也不多,打理起来也比较容易,而对面卡维家的花园则完全相反,经历了雨水的浇灌,种类繁多的花比前些日子开得更为茂盛,窗户紧闭不符合卡维的习惯,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打开窗户通风,让丝质窗帘飘散至窗外。

 

艾尔海森正疑惑着为何自己的邻居紧闭着窗户,一抬头瞥见了卡维的窗户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属于他熟悉的邻居——

 

「艾尔海森是混蛋」

 

“……”如此隔空交流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对面那扇窗户里,隔着轻薄的纱制窗帘,里面的人影随之晃动。卡维看上去并没有拉开窗帘的想法,纸条上‘混蛋’两个字还被他特意加粗了,生怕对面的人不能领会到自己的怒意。

 

然而即便如此,艾尔海森也并不明白对面的邻居所为何意,于是他也同样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同样张贴在了自己面前的玻璃上。此类状况并非第一次发生,做完了这件事,他便低头继续看手上的那本书,并没有太过在意对面邻居的反应。现在的光线和湿度都刚刚好,是个适合阅读的时间,没过多久,他就沉浸在了书中的世界里——直到被敲玻璃的声音打断。

 

“你在干什么?”艾尔海森抬头,看向面前难掩怒意的金发少年,困惑地问道,“如果有事要找我的家人,晚一点再来,她现在不在家。”

 

如此回答并非逃避问题,而是往常的时候,的确卡维会前来帮家人递送文件,由于他的母亲与艾尔海森的祖母同属妙论派,偶有学术交流也是常理之中的事。虽然总会提醒卡维‘可以敲门而不是敲窗’,但由于书房的距离更近,艾尔海森已经逐渐习惯了成为帮忙收取文件的窗口。

 

“艾尔海森!”卡维一把扯下来手边玻璃窗上的纸条,猛地戳了戳上面的字,“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银发的少年平淡地回答,“表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卡维手中攥起的那纸条,上面的痕迹说是字都有些勉强,只是一个‘?’,一个问号工整地写在了纸张的正中央,出自艾尔海森的手笔。对于邻居少年的这般回应,卡维显然很是不满,他气恼地把那张纸条拍在艾尔海森的书桌上,“你别耍我,艾尔海森!”

 

“我没有耍你,我的确不明白。”翠色的眼瞳倒映着金发少年的影子,除了困惑再无其他意味,“有话直说。”

 

“……上周末的读书会,你为什么不来?”卡维追问道,“这是你第三次缺席了。”

 

“我也没有答应过要参加,第一次参加只是出于好奇心。”艾尔海森继续埋头看书,并无继续对话的意愿,“没事的话,请回去吧。”

 

“喂!”卡维还没有撤退的意思,“连续三次缺席,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那个艾尔海森,果然又孤僻又自我」。”

 

“所以呢?你比我还要生气吗?”艾尔海森更加不解了,“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说,倒是你……”

 

他们的对话被另一人的声音打断了,“卡维?”金发的女子提着一袋水果和打包盒,困惑地看着正在窗户前争执的两人,“怎么还在这里?马上要吃晚饭了。”

 

“噢,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在跟艾尔海森交流明天的安排——”卡维用力摆了摆手,尽管他和艾尔海森时常争吵,但在长辈面前,姑且还是扮演着可靠前辈的形象,为了让这一假象看起来更让人信服,他握着纸条的手跨过窗棂按在了艾尔海森的肩上。

 

“说起来,你祖母她说今天会晚些回来,既然这样,要不要来一起吃晚饭?”卡维的母亲发出了邀请,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我多买了一份。”

 

艾尔海森本想回绝,表明祖母不在家自己一个人也完全没有问题,但站在自己母亲身后的卡维,红瞳里的神色突然充满了压迫感。比起跟邻居共享晚餐,他更不想给现在的卡维火上浇油,于是最后只吐出了两个音节,“……好的。”

 

如果说有什么时候会选择屈从于这位隔壁的同龄人,那多半是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如此状况并非第一次发生。早在两人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艾尔海森就已察觉他们的性格或许天差地别。他们居住的城郊区域聚集了很多学术家庭,年龄相近的孩子却寥寥,同龄人之间总存在有天然的吸引,这成为了一切的开端。

 

对面这幢房屋里居住着的是须弥城典型的学术家庭——卡维的父母均为教令院出身的学者。当课题季来临时,学者总是免不了面临额外的工作,就像艾尔海森的祖母、和卡维的父亲今天没能准时回家一样。而作为相熟的学者家庭,照应邻居家的孩子似乎成为了两家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黄油鸡、兽米香香和雨林沙拉依次摆放在桌上,法拉娜用小碟分出了三人的分量。尽管卡维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很有礼貌,并主动帮忙分好了餐具,但艾尔海森看得出卡维大约还在生气。他在餐桌下无意间碰到了另一人的脚,换做是平时,卡维多半会先发制人,压在他的脚背上。但今天,只脚尖触碰不过一秒,就如触电般立马弹开了。

 

然而在餐桌上,卡维表现得依旧如常,“老爹还没有回来吗?”卡维问道,指了指墙上的时钟,“都已经这个时间了。”

 

“他啊……唉,别提这个了。”法拉娜摇了摇头,“分内的工作早该完成了才对,多半又是在协助别人解决问题吧。”

 

作为临时加入晚餐的外人,艾尔海森并未介入母子之间的对话,只沉默不语地切开一块黄油鸡。卡维正在和母亲讲述着读书会的见闻——那是由即将入学教令院的几位学生组织的,参会者除去这些刚刚入学的学生之外,也有和卡维一样尚未入学的同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向往教令院的少年少女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艾尔海森认为自己并不在其列,他第一次参会也只是出于对当期话题的兴趣。那一次报名的人很少,他得以和知论派的学生直接交流,来针对那次的话题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一次他们让我来组织的,”金发的少年骄傲地指了指自己,“我做了一些须弥建筑的科普,反响很不错。”

 

“恭喜你,看来离刹诃伐罗学院更近一步了。”他的母亲已用餐完毕,端上来一盘切好的新鲜墩墩桃,“不过你也可以观察观察别的学科,比如读读你父亲的那些资料,在你们这个年纪多看看没有坏处。没记错的话……明天是不是有一个六学院的招生宣传讲座?”

 

“不,我已经想好了,”卡维摇了摇头,看向母亲的目光坚定,“我喜欢那些建筑,我想不到会有什么更加有趣的学科……虽然我已经打定主意没错啦,不过,宣传讲座还是值得一听的。”

 

“你也去旁听吗,艾尔海森?”法拉娜问道,目光转向这位年轻的邻居,“听说这次招生办准备了很不错的伴手礼哦。”

 

“嗯,我会去。”银发的少年点了点头,同时目光转向卡维,“我们之前和提纳里约好了明天八点整见面,在城门口那棵最高的树下。”

 

“我当然记得。”卡维这次终于直视他,不过只平淡地吐出几个字,“那你可不要迟到了。”

 

 

02

 

艾尔海森跟随祖母搬入新居的时候,已是他的父母过世好几年之后。他对于父母的印象并不深,偶尔整理相片集,就会看到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容的长辈,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相片集的第一页是父母的合影,那时艾尔海森尚未出生,两位学者身穿教令院的制服,帽沿的院徽颜色不一。相片集里不乏有一些幼年时代的照片,从刚刚落地到逐渐学会走路,珍贵的家庭记忆被记录在定格的画面中。但那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大多数的时候,都需要祖母来为他讲述童年往事。

 

失去父母并没有让他的童年变得孤独,和祖母为伴的日子依然温暖而充实,家和家人的概念由这位长者所赋予。然而尽管如此,当他搬入新居的那天,看到对面那户人家时,仍然会有说不上来的感觉泛上心头。

 

那应当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妇。彼时的须弥雨后初晴,对面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正在修剪花园中新长出来的草木。他们的花园种植着不少植株,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在雨后落了些花瓣,男主人正在清扫被风吹落的树叶。

 

而艾尔海森家这一头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搬运工已经帮他们将行李整理完毕,放在了家门口的玄关处,新居的卫生也已经清扫完成,他们只需把行李拆箱并归入合理的位置即可。祖母去附近商店购买缺少的工具,艾尔海森坐在新家的门口等待她的归来,书本还被封在箱中,百无聊赖之下他抬头观察着对面那户人家。

 

他们已经完成了落叶的清扫,女主人支起了画架,颜料盘置于旁边的圆桌。男主人接过来修剪的工作,小心翼翼修剪着花枝。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猜到女主人多半正在画男主人和他们的花园,这一幅画面在阳光温和的午后很是和睦。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另一人闯入了画面中,看上去和艾尔海森年纪相仿,举着留影机似乎想给户外的风景拍摄照片,但他没看到脚下放了张凳子,差点摔倒在花园旁。

 

小心点,卡维,花枝上有刺。女主人这么喊道。那大约是他们的儿子,有着和女主人同样的一头金发。听到这般提醒,他立刻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越过了刚刚清扫完、堆积起来的花瓣和树叶,来到了父亲的身边,打量着修剪完毕的花枝。花瓣上带着水珠,被指尖轻微触碰,尚未干涸的雨水便落在了地面。

 

几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们的花园越来越繁茂,草元素庇佑的国家,植株的生长总会有着惊人的速度,想要维护好一小片花园是一件需要长久坚持的事情。对面书房的窗前摆放着新种植的盆栽,只刚刚生根发芽,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书房的窗帘半开,露出拼接完成的建筑模型的一角。

 

三人约好在须弥城的入口处见面。尽管艾尔海森和卡维完全可以从家门口一道出发,但由于二人关系尚未完全缓和,他们默契地选择了直接跳过这一环节。只是好巧不巧,艾尔海森刚出发的时候,就在前方看到了卡维。从这里去往须弥城的入口仅此一条路,想要在路上不碰面也有些难度。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选择放缓脚步走在了后面。

 

提纳里应对此类状况早已习以为常,他也懒得去询问,但汇合之后走在两人中间还是让他感觉分外不自在。然而如果这种时候开口,耳边多半会迎来新一轮的争论,他宁愿保持现状。好在最终还是艾尔海森先开启了话题,他指了指身后那棵树提问道,“这棵树是不是又拔高了?上个月的时候,枝头还没有越过房顶。”

 

“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想必生长速度也加快了吧。”提纳里看向那棵树的顶端,新长出来的叶片颜色翠绿,“本来须弥的植物长得就更快些。”

 

“看上去该修剪了,多出来的部分挡到了商户的阳光。”艾尔海森分析道。

 

“但树的顶端枝条上栖息着很多鸟,如果直接砍断树枝,它们该去哪里?”卡维反驳道,“这个季节的鸟已经开始筑巢了,你看,上面还有鸟窝。”

 

“万物皆有既定的法则,适应环境也该是重要的一部分——”

 

提纳里数次尝试放慢脚步,好让争执的两人走在前面,给自己一个抽身而出的空当,但均以失败告终。每当他停下脚步,旁边两人便也不约而同驻足在侧,一直到他们快到达招生宣传会的场所,话题终于从树木的修剪演变成了读书会的缺席,提纳里这才知道先前卡维拜托他传话的原因。

 

“我已经说明过了,我缺席并不是因为对你有意见,我只是根据读书会的话题决定是否前往。”艾尔海森的视线越过提纳里的耳朵,落在卡维身上,“至于其他人说什么闲话,又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我是说,你也可以表现得稍微合群一点,不是吗?”卡维反驳道,“这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如果以后入学教令院,这些人都说不定会成为日后的交流对象。”

 

“我并不觉得那是必要的。”艾尔海森回答,同时接过来门口工作人员派发的宣传册。

 

“你可不可以稍微听一下前辈的……喂!”卡维刚想继续劝解,但艾尔海森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教室。他们来得不算早,而这场宣传会本身就人气很高,现在只剩最后一排的座位还空着。卡维回头看向提纳里,本想让他落座在艾尔海森旁边,然而还未开口就遭到了拒绝。

 

“我要坐在外面。”提纳里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你们两个,去里面。”

 

 

03

 

艾尔海森原本对教令院组织的招生宣传会兴致缺缺,他始终认为,依靠宣传信息去做出判断并不是明智的决策方式。前些日子,当被祖母问及是否要去参会时,他摇了摇头回答,“招生宣传会?我没什么兴趣。”

 

尽管经常阅读父母留下来的学术刊物,但在真正旁听了教令院的课程之后,艾尔海森并未接受祖母提前入学的建议。祖母也从不强求他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只是再次提醒道,“虽然嘈杂的声音会干扰判断,但适时的倾听也有益于思考。今年的宣传会似乎有些变化,缩短了纯粹的介绍环节,新增了解谜的环节,或许可以去试试看。”

 

“解谜?”

 

“我也是有所听闻,今年会面向参会者发布谜题,解谜的过程也看得出自己的兴趣。”

 

“……嗯,那我再看看,或许问问卡维。”他盯着书页间的一张照片,这张合影还是第一次看到,过去的家庭合影并不多,有父母和祖母同时在的则更少。然后他合上了手里的书,照片从书页中掉落。

 

祖母弯腰捡起了那张照片递给他,“是吗?你好像很喜欢那孩子啊。”

 

艾尔海森接过照片,捏紧边缘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有吗。”

 

“只是有些意外,这么些年都很少见你提及同龄人。”

 

照片中的父母笑容灿烂,祖母看上去也比现在年轻不少,而他自己还只是个刚到父母膝盖的小孩子。光阴似箭,年月已经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刚才祖母捡起那张照片的时候,弯腰的动作总觉得变得迟缓了一些。

 

阳光温和的午后,他打开书房的窗户,坐在窗前浏览着教令院的招生宣传单。他平日里极少去主动寻求卡维的意见。尽管卡维年长两岁,但考虑到二人的思维方式和性格都全然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往往天差地别。他从祖母的口中听闻了卡维有意报考刹诃伐罗学院,这不难想象,从平时的种种迹象也看得出卡维对于妙论派的兴趣,更何况卡维的母亲本就是建筑设计师。

 

正这么思考着,一个纸团飞到了他的手边,看上去像恶作剧的行为多半出自于脑海中正在想的那一人,于是他抬头想寻找它的主人,但并没有发现对方的身影。对面的书房窗户大敞着,女主人正在擦拭窗台的边缘,一幅画摆在花园里,上面绘着须弥城郊的风景,风干的花朵装饰在画框的外缘。咖啡的味道从对面飘来,男主人推开了房屋的大门,端出两杯新鲜磨好的咖啡,将其中一杯摆在了书房的窗台上。

 

想要搜寻的对象并不在那里,手边的纸团成了唯一的线索,于是他展开纸团,发现正中央写着三个字:「看上面」。

 

在刚刚搬入这幢房屋的时候,窗边的灌木丛还只有不到半米高。艾尔海森这时才意识到几年的时间已让枝条窜高许多,原先稀疏的灌木丛逐渐长出繁茂的叶片,细碎的阳光从树荫间投射至窗前,花香和咖啡组合成奇特的香气,充盈在午后的空气里。“上面”的指代范围有些广,他看向对面那幢房屋的屋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露台,但现在空无一人;然后又看向不远处的山坡,有一群年幼的孩子正从高处奔向平地。

 

搜寻无果,他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路口的那棵树上,果不其然,金发的少年靠在树干上正冲他微笑,树叶随着动作沙沙作响,目光交汇的同时,另一个纸团稳稳当当落在了他的手边。

 

「太慢了」

 

他们距离有些远,即便想脱口而出“你在干什么”,也无法被对方听到。于是艾尔海森决定采取相同的做法,他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条,写下来一句话,然后将纸条举在窗前示意卡维,「我有事想问问你」。卡维显然看到了上面的字,但只耸了耸肩,明显是暂且不想下来的意思。

 

艾尔海森见状,犹豫了半晌再次提笔,在方才那句话的下面写下了额外的文字,很难形容他现在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或许是对恶作剧的某种报复心理,毕竟平时的他可从未脱口而出过这样的词语——

 

「卡维哥哥」

 

等到卡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树叶,从自家窗台上接过来属于自己的那一杯咖啡,往邻居家的书房走去时,咖啡的香气更加馥郁了。他瞥了两眼艾尔海森手上的纸条,小他两岁的邻居正镇定自若地打量着他,“我刚才如果摔下来的话,都是你的错!”

 

“那个高度不会骨折的,最多擦破皮——言归正传,我有事想问问。”

 

“……教令院?你难道不打算入读吗?”卡维听闻艾尔海森的犹疑后,反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平时看那些刊物,是为了给入学考试做准备呢。”

 

“那只是出于我自己的兴趣,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艾尔海森给予了否定,“我旁听过教令院的课程,并不觉得那比我自学要高效。”

 

“口气不小嘛。”卡维用手中的纸筒敲了敲邻居少年的脑袋,“你也只是旁听了一节课而已,对吧?以偏概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只是觉得,教令院的人都很无聊。”艾尔海森摇了摇头,“学生也好,老师也好。”

 

“交流与合作,可以衍生更庞大的课题,这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的——”卡维顿了顿,“就算你对课程不满意,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

 

“我持保留意见。”艾尔海森并没有肯定他的观点,但最终还是拿起了招生宣传单,“不过我对解密还是有些兴趣。”

 

“想通了?我和提纳里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吗?”

 

 

04

 

坐在健康之家病房外的长椅上的时候,艾尔海森回想起来先前破解成功的谜题。教令院的招生宣传会手册上附的文字谜题之一是知论派的范畴,他碰巧最近正在阅读父亲留下来的学术资料,但在解答的过程中,他发现那并非纯粹的知论派题目。

 

于是递交的答卷,是他和卡维合作的成果,因此在拿到了礼品时,两人对如何分配归属苦恼了一阵。礼品盒中有一个奖杯和一套精美的餐具,据说奖杯采用了特殊材料,夹层中附带了植物的种子,于是卡维最终提议把奖杯埋在须弥城入口的那棵树下,餐具则各挑一半。艾尔海森对此倒并未有什么意见,奖杯这种并不实用的东西,他本就没太大兴趣。

 

更何况,在那之后没过了几天,祖母就去往了健康之家接受治疗,他无暇再去顾及别的事情。衰老带来的疾病几乎不可避免,他对此也并不意外。病房外的长椅有些高,少年的脚还不能触及地面,但仍然坐得笔挺,望向从病房中出来的医师。

 

“家属吗?”年轻的医师张望了半天,确认了眼前只有一个人,“你一个人?”

 

“嗯。”他点点头。

 

“……没有其他成年人吗?”

 

“没有,只有我。”

 

“好吧,那现在住院手续已经办理完毕了,可以回去了。”

 

“……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病人需要单独静养。”

 

被下达了逐客令,少年沉默不语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病房中的亲人,她正双目紧闭,并不知晓病房外有人在等待。他向医师点了点头,走上了回家的路,在沿途的商店买好了午饭,又去杂货铺取回了之前预定的工具箱。

 

衰老是生来不可避免之事。刚刚搬入新居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与祖母一道整理行李,拎起沉重的箱子都不在她的话下,那时他还年幼,只能帮忙收整箱子里的物品。他很享受那个过程,特别是收拾藏书的时候,分门别类地将它们放好,然后整整齐齐排列在书架上。时光荏苒,岁月的痕迹不可避免地侵蚀了唯一亲人的身体,她已不再年轻,但尽管身体抱恙,仍在坚持做着手上的学术研究,只是这一次没能逃过病魔的入侵,加上季节变换的影响,不得不入院治疗。

 

买来的饭菜即便是单人份的分量,对于他来说也有点过多了,餐桌上还摆着双人份的餐具,原本的计划是今天帮忙下厨;祖母未完成的工图还摊在书桌上,艾尔海森小心翼翼把它归置到了一旁;刚取回的箱子里有祖母新订的一批作图工具,他先放在了书桌的下方,等待她归来之后再决定那些工具的去处。

 

他看着那张四人的家庭合影,现在它被放在书桌上的相框里,只一低头就能看到。无论什么时候看,画面中的几人的笑容都洋溢着幸福。书桌另一边的相框里则是和同龄人的合影,他与提纳里和卡维一同站在教令院的门口,卡维的父亲为他们拍摄了这张照片。艾尔海森还记得拍摄的时候,卡维偷偷在背后扯他衣角,因为半小时前他不小心吃掉了属于卡维的那一份芝士球。

 

有人长大,便也有人老去。健康之家诊断报告上的专业术语他并不能看懂,只是从医师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丝紧张。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每每如此设想,却也不免感到难过。他此时突然很羡慕卡维,他的父母是那么健康,看上去可以陪伴他许多年。如果这个时候打开窗户,一定能嗅到对面邻居家的饭菜香气,他们的花园前些天又更换了一轮植株,早些时候,卡维举着留影机在那里认真调整拍摄角度,想记录花园的新貌。

 

“喂,艾尔海森!”玻璃窗被敲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家人问你要不要来一起吃午饭?”

 

“不需要,我已经吃过了。”他有些冷淡地回答,并没有掀开自己的窗帘,窗外人影晃动,如果这个时候打开窗户,大约就能看到那一头耀眼的金发。

 

“好吧,还有,我母亲想送你一幅画。”

 

“替我谢谢她,但我祖母现在不在家。”

 

“都说了是送给你的,艾尔海森。”窗帘那一头的人提高了音量,“我保证,送完东西就回去,不会打扰你。”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打开了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画中是他与卡维,背景是卡维家的花园。花团锦簇的中央,卡维在搭建着积木,艾尔海森则低头看书,明明两个人在做完全不同的事情,画面却异常的和谐。作画者采用了轻薄的色彩,主要的笔墨留给了两位主人公,对于旁边的花朵则淡化了原本的颜色。

 

“谢谢。”艾尔海森接过来那幅画,扫到了右下角的作者署名,是出自卡维的母亲,“很漂亮的画。”

 

“你还好吗?”年长者在离开之前,出于关切还是多问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不要跟我客气。”

 

“没什么,没事的。”艾尔海森摇了摇头,重新关上了书房的窗户。他暂时不想直面卡维的好意,红色瞳眸里流露的关切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等到再次去往健康之家的时候,祖母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不少,医师的结论是再观察两周左右,没问题的话,便可以出院了。银发的少年靠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一面等待着病房门的开启,一面仰头看着病房上的标签。独自生活的这几天,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但习惯了之后也可以自如应对,通往健康之家的路也已经完全了然于心,不再需要借助成年人的指示。对面的邻居时常来表达关切,但他最近并不想直接地去面对那些好意,反倒是祖母先提起了卡维的名字。

 

“下次有机会的话,把卡维那孩子也叫来吧,我想听他讲讲最近刹诃伐罗学院里的事情。”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着他,大概是想起了那位活泼的邻居,“也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啊,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稍不留神就长大了。”

 

“……他确实常常问我需不需要一起过来,但我拒绝了。”艾尔海森低头,看着祖母手腕上的针口,“如果您想的话,我下次叫他一起。”

 

卡维自然很乐意赴约,并自告奋勇带上了几本妙论派的刊物,那些是母亲最近带回来家里的,他闲暇的时候看得津津有味。这次他与艾尔海森一同前来探视,由于卧床的病人不能佩戴虚空终端,所以他们带了一些刊物和报纸,为艾尔海森的祖母带来一些新的讯息。

 

“……所以,这种新的机械结构能够极大改善生产力,同时能够将现有的零件体积缩小近一倍……哇,真不错。”卡维手捧着一本妙论派的刊物,坐在病床一侧,为卧床的老人读着近期的课题成果。

 

“好孩子,可以了。”她向卡维点了点头,“你以后一定会是刹诃伐罗学院的优秀学生的。”

 

卡维目光闪烁,看向对面的艾尔海森,后者并不以为意,“话说回来,我一开始还以为艾尔海森也会对妙论派感兴趣呢。”

 

“没什么兴趣。”他给予了反驳,“比起机械和建筑,我更喜欢研究古文字。”

 

“他确实是这样,他父亲留下了那些深奥的学术文章,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祖母微笑着看向艾尔海森,“他在这方面有天赋,报考知论派很适合。”

 

“喂,你不是说教令院的人都很无聊吗。”卡维揶揄道,“怎么,改主意了?”

 

“后来想了想,也不尽然。”艾尔海森低头,看向手上的报纸,最近的头版都是关于学院争霸赛的报道,“……毕竟你也要入学了。”

 

“你什么意思……哎?”卡维目不转睛盯着艾尔海森,不敢相信这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他的意思是你不无聊,卡维。”病床上的老人笑了笑,目光转向艾尔海森,“好了艾尔海森,来读读最近教令院的新闻吧。”

 

“学院争霸赛火热开启中,目前明论派的选手处于领先地位……”艾尔海森坐在病床一侧的椅子上,字正腔圆地朗读着须弥的新闻报纸,“……是你父亲吧,卡维?”

 

卡维骄傲地抬了抬头,“没错,他的名次现在领先,只是教令院不准家人观战,有点可惜……我还挺想去现场加油鼓劲呢。”

 

“那多半会给教令院增添额外的麻烦,听说战况可是很激烈。”艾尔海森头也不抬地回答,“而且,也会让参赛者分心吧。”

 

即便在长辈面前,两人有时也会不自觉地进入争论模式,而卧床的老人嘴角带着笑容,时不时补充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倒也大有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只是病房的探视时间有限,没过多久,两人就被医师请离了病房。

 

 

05

 

“你好像很喜欢那孩子啊。”

 

须弥进入雨季,闷热潮湿的午后让人不由自主开始小憩,混沌的梦境以祖母曾说过的这样一句话结尾,像是劈开朦胧雾气的一道闪电。

 

艾尔海森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木质的天花板,他刚才躺在床上陷入了梦境;与此同时,玻璃窗的那一头传来了清脆的敲击声。雨后的雾气沾湿了玻璃,外面晃动的人影变得模糊,但即便如此,仅从轮廓也一眼就看得出是谁到访。

 

这是他独居在家的第二周,已经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对面的邻居依然时不时地以言行表达关切,有几次他不在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书房的窗台上摆着新鲜的水果;还有几次,放了几本实体书,旁边卡维留了便签。他们会常常交换书目,尽管彼此的兴趣不同,但好奇心是这个年纪的本能。他会想要了解另一人最近在看什么书,有时候,他们会在餐桌上就最近的课题进行交流,话题的深度和广度让教令院的学者都不由得感到惊讶。

 

他们同样知晓提纳里一家准备搬离现在居所的消息。昨天的时候,艾尔海森和卡维前去送别,他们为提纳里一起准备了礼物,是一组文具套装,里面包含了一支漂亮的羽毛笔、深绿色的墨水,还有精致的笔记本。对于这位好友的离开,艾尔海森自然是有不舍的,这本就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居所随着父母工作变动而改变,也是常见又无奈之事。好在他与卡维,家人都在教令院工作,在肉眼可见的长久时间里,都会一直居住于此。

 

“你好像很喜欢那孩子啊。”祖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波澜不惊,她应当也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对于艾尔海森愿意与一个性格相反的同龄人交好如此之久,感到分外惊讶罢了。

 

方才混沌的梦境逐渐拨云见日,梦中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他梦到卡维跟随他的父母离开了须弥城郊,去往了遥远的另一个国度。金发的少年笑着向他挥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了。那似乎又是和提纳里离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自问两人于他而言,都该是重要的朋友才对。最初见面的时候,卡维还比他要高上一些,现在两人已经可以平视,梦中的自己被锁在玻璃窗的一侧,只能看着另一人渐渐走远,有着与自己同样高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朦胧的雾气中;他看着对面搬空的房屋,花园里的盆栽已经消失不见,这感觉很奇怪,像是长久以来的期待自此偃旗息鼓,像是埋藏心底的愿望突然落空。

 

这并非无端联想,曾有连续几日,对面那幢房屋的大门紧锁。他打开窗户,却没能在视线范围内捕捉到卡维的身影,唯有花园里的植株和他静静相对而立。紧闭着的书房窗户里,有一幅新完成的画作摆在正中央,上面绘着须弥城里的风景,右下角署有法拉娜的名字。有一张更小的画作靠着这幅画,上面只用铅笔勾勒出寥寥几笔的建筑风貌,右下角署有卡维的名字。他有时候会跟随母亲去写生,带着属于自己的画板,回程之后也会将画板置于玻璃窗前,向对面的邻居展示自己的作品。

 

艾尔海森拉上了窗帘,却突然被敲窗声打断了思绪,心脏的跳动不受控制地加快,但片刻后又冷静了下来。那大约是邮差,或是别的成年人,他已能从声音中分辨来人——邮差一般敲击三下,他喜欢待在书房,现在把收信箱和门牌放在了书房这一边的窗外,方便及时收取信件;送货员往往只敲两下,表明有新的包裹送货上门,签收完毕就会离开;而卡维,虽然没有明显的规律,但声音更加轻快且富有节奏感。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错,当他打开窗帘,看到的是邮差的背影,面前的收信箱里是祖母订阅的报纸。

 

后来才得知卡维一家人是前往异国短途旅行——准确说来,是卡维的父亲受邀参加异国的学术会议,临时决定带上了自己的家人,而碰巧出行那一天艾尔海森并不在家。回来的时候,卡维带来了来自远方的手信,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里面有三只蒲公英,和三人的合影一同被放在了艾尔海森书桌的一角。

 

“喂,艾尔海森,没睡醒吗!”卡维大概看到了人影的靠近,又敲了敲窗户,这才打断了艾尔海森的回忆,然后用手背抹开了玻璃上的水珠,将另一人的思绪唤至当下,“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

 

“没有。”艾尔海森老实承认,“抱歉,你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窗台上的这盆花再不补救,就要枯死了。”

 

卡维指了指艾尔海森书房前的盆栽,无奈地叹了口气。艾尔海森并未答话,目光从半枯萎的花苞移至金发少年开合的薄唇上。

 

“想去散散步吗?”

艾尔海森打开窗户,突然没头没尾地这么问道。

 

连续下了几日的暴雨,前些日子里,短途出行都成了某种奢望。艾尔海森有时会在卡维的书房中度过午后时光,他对于组装建筑模型并无太大兴趣,仅在第一次尝试之后就宣告放弃,转而坐在一旁看书。那一日他瞥到了学院争霸赛最新的报道,战况似乎又发生了变化,卡维看到报道只摇了摇头,说比起别的,更希望父亲能早些回家,最近的家中总是空空荡荡的,母亲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卡维说已经有些后悔,早知会消耗这么久的时间,是否不该怂恿父亲前去参赛。

 

有一天他在卡维的房间里不小心睡去,因为难以抵挡午后的困倦,即便是坐在另一人的床上,也轻易就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他试图寻找房间主人的身影,但并未有所收获。下着暴雨的午后,只听得到雨点噼啪砸在玻璃上的声音,一只松鼠趴在了窗前,这大约是它距离最近的庇护所,窗台上甚至撒了些松子,可以这想象多半出自卡维的手笔。

 

书桌上摆着刚完成的建筑模型,卡维对于拼装模型这件事一直有着十足的热情。窗户没有关严,风从缝中袭来,玻璃窗顺势被打开更大的角度,好在这时候雨已经变小,没有打湿桌上的草稿纸。凉风钻进来了,艾尔海森裹紧了被子,被套上的温和清香将他包裹,而一想到房间的主人,是如何在这里、在这张床上度过每一个夜晚,他突然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微妙情感的存在。椅背上搭着几件零散的衣服,房间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将它们归整;桌上散落着几只红色的发卡,卡维最近头发又长了些,必须要靠这些小夹子才能固定住脑后的发丝;房间门口的墙上刻着浅浅的痕迹,走近了才发现是丈量身高的方式,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看得出房间主人的身高变化,最近的一道,和艾尔海森的头顶齐平。他们已经长得一样高了,实话实说,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继续下去,超过这位年长者的身高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窗台上的盆栽终于开出了花苞,卡维在照顾植物这件事上要比他擅长很多,但卡维一定忘了,野生动物对植物仍然具有破坏力,那只松鼠直勾勾地盯着花苞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将叶片扯碎。见状,艾尔海森起身打开窗户,那小动物便一个受惊,一溜烟地跑掉了。

 

 

06

 

结伴出游并非新鲜事,但由艾尔海森发出邀请确实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暴雨之后的天空相比往常更加澄澈,雨后初晴,林间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为久违的自由而欢呼。第一次搬来这里的那一天,卡维就曾自告奋勇带他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们住在须弥城的南部,距离城里很近,风景和交通都不错,许多学者选择居住在这里。

 

他们沿着南部的小径,穿过茂密的丛林,须弥城的建筑渐渐隐入身后。呼吸雨后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沿途碰到了妙论派的学者,他们眉头紧锁着正在进行勘测工作,前几日的暴雨显然影响到了进度,艾尔海森突然在脑中构想,旁边这位年长者穿上教令院的制服会是什么模样;走到一半,他们又被巡林员拦下,说前方的区域遭到了死域的侵袭,所有的行人都需要避开那里。

 

中途折返,两人索性躺在香醉坡的草坪上,未干的露水打湿了衣襟。下过雨的河面水涨船高,须弥蔷薇的花瓣散落在水面,茁壮成长的树木遮蔽了部分阳光,光线从树叶间散落成一地斑驳。

 

“我母亲很喜欢在这里作画,听她说,第一次碰到父亲就是在这里。”卡维伸手,让阳光从指缝间穿过,“可惜对面那块区域现在被死域覆盖,不然的话,这里能看到的风景会更美些。”

 

艾尔海森的思绪却随之飘摇。再过一段时间,卡维就会入学教令院,到那个时候,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同出行吗?还是说,会在教令院里结识了新的同伴,然后渐行渐远,从此走向截然不同的生活。毫无疑问,卡维的人缘一直都很好,即便尚未入学,已经与不少在读的学者熟络了起来,肉眼可见,以后都会是十分合群的学生。

 

“我梦到你搬去了其他国家。”

 

说出这句话之后,艾尔海森如释重负,但那一头没有传来回音。等到侧头看过去,才发现金发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合上双眼,呼吸均匀,发丝散落在草地。如此近距离观察,清晰感觉到身旁这一人的脸部轮廓已褪去了部分稚气,和第一次见面时候相比,有了不少变化。卡维翻了个身,无意间触及了他的手,指尖相交叠,体温自相接处传递而来。即便是在睡梦中,卡维的嘴角仍带着笑意,若是听见艾尔海森刚才说了什么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反而让当事人松了口气。

 

手掌被草坪间微凉的水珠沾湿,又被另一只手的温度所覆盖。暖流自手心传递而来,它仿佛经过了手臂,一路来到心口的位置,如雨后的河流一样奔流而来,它汹涌且热烈,没有轻易褪去,直至过了很久之后才悄然离开。这感觉异样而熟悉,他开始追溯它最早是怎么产生的——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他想起同样是一个雨后的下午,有一次他们突发奇想去采集月莲,那时候河流的水位上涨了不少,若是被家人知道一定免不了数落。结果河底的土壤确实比想象中要滑上许多,一不留神,卡维就摔在了河底的泥里。好在那一天很是炎热,阳光强烈,褪下的衣物在河流中冲洗干净,晒在河边的礁石上不需要多久就能晾干。艾尔海森更小心一点,成功避免了这类情况的发生,当他看向那一边,湿漉漉的金发盖住了洁白的脖颈,再往下,是线条优美的后背,即便在同龄人里,卡维的身形也算比较纤瘦的那一类。明明是有着相同构造的身体,他却觉得脸上发烫,迅速移开了目光,好在身旁的人并未发觉。

 

还是说,更早以前?有一次艾尔海森打开窗户,发现信箱旁有一个精心编织的花环,他接过来,挂在书房的墙上,花香便充盈在小小的房间里,刚想和送出礼物的人道谢,却发现卡维并不在那里,他被一群年纪更小的孩子围着,多半是在充当陪伴者的角色。理智告诉他这再正常不过,但竟有难以名状的情感占据心头,仿佛他似乎并不愿意看到这幅场景似的。

 

不,一定存在只有他才会拥有的独一无二的部分。他们谈论最近阅读的书目,因为虚空的普及,现在有阅读实体书习惯的人并不多;他们会尝试合作学术期刊上的议题,探索其他的解答方式;他们被在读的学者称作“天才”,先不论是否过于夸大其词,但一想到这是共同拥有的名号,就不自觉嘴角上扬。

 

好吧,或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那么重要。回想起来,这位金发的邻居,几乎是从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就俨然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像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留下了鲜明而浓烈的色彩。他想,如果祖母再次提及“你好像很喜欢那孩子”,说不定这一次,他不会反问,而是沉默地点点头,祖母会不会更为惊讶?毕竟,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未有过如此行为。

 

今天轮到了健康之家开放给家属的探视日,从香醉坡回来,他们决定一同前往。途中路过花店,卡维买下了一束花,说要送给卧床的病人。花店的老板娘问他们是否需要写一张卡片,卡维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早日康复」的祝福语。然后他又订了不同的一束,请求送货到家,这一束花没有附卡片,他说想送给自己的母亲,或许这能让她不那么伤感。父亲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回来,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卡维抱着花,小心翼翼放在病房的床头,卧病在床的老人微笑着看着那捧鲜花,摸了摸金色的脑袋,她的气色看上去比最初入院的时候好了一些,“卡维,好孩子,可以帮我去楼下取一个包裹吗?听说先前有人在规定时间之外来访,没能进来,只好把东西放在了健康之家的前台。”

 

“没问题。”少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奔往楼下的目的地。

 

“……艾尔海森,你来扶我出去走走。”

 

祖母最初入院的时候,医师告诉艾尔海森,观察两周之后无碍便可以出院。现在看来,祖母应当恢复得不错,或许出院的日子近在咫尺了。他隐隐感觉到祖母应当是有些话想说,才有意避开了卡维,于是扶着她一步步迈出健康之家的大门,医师严格控制他们的活动范围,因此只能在这附近走动。临近夜晚,天气转凉,不再似午后那么闷热,他们找了处长椅坐了下来,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祖母先开口,这一次提及的是卡维,“卡维啊,他是个好孩子,也很有天赋,但他太善良,和他的父亲一样,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吃苦头……唉。”

 

多年以后,当艾尔海森在兰巴德酒馆与卡维重逢时,他坐在幼时邻居的对面,听到对方讲述不甚如意的过往,就不得不感叹祖母的一语成谶。长者总是一眼看透很多事,从少年时代就能窥见远处的未来,而此时的艾尔海森则下意识询问,“他父亲怎么了吗?”

 

“……他没有告诉你吗?也是,那孩子真有什么事大概也会藏着,我也是听访客提起来才知道,”她摇了摇头,才讲明了事情的原委,“学院争霸赛结束了,按理说学者都该返回才对,可唯独他父亲不见踪影,也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行程。”

 

“……失踪吗?”艾尔海森难以置信,“可是卡维他完全没有提到过……”

 

“所以说,那孩子太善良了,他一定是不想让你担心。”她又补充道,“或许也是觉得,你比他小两岁,有什么事也应当是他来帮忙。”

 

他与卡维的父亲直接交流并不多,不过还清晰地记得,刚搬来这里不久的时候,他手中书本里夹着的一张照片被风卷去树木的顶端,然后高大的学者攀了上去,为他取回了那张相片。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位十足热心肠的成年人,无论是谁都对他赞叹有加,卡维应当一直以父亲为傲吧。

 

“你呢,是个过分聪明的人,天才大都自我、特立独行。你优秀,拥有高于常人的视野,那不是坏事,你务必谨慎,要比常人更清醒,明白所有虚荣的追逐都是尘埃,用最大的智慧去分辨选择你的道路。”

 

而听到这里,即便是年幼的他,也意识到了祖母说这些话的意图,或许是察觉到自己时日不久了。他急切地握紧了老人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对方多留一会儿似的,但换来的只是温和的抚摸,略显粗糙的手抚过银色的脑袋,温和地擦掉少年脸上的泪痕。他抱紧了唯一的亲人,无法控制住眼泪不夺眶而出,他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让她安心躺在病床上,不需要挂念这么多;他可以照顾好自己,独居的日子除了家里有些过分安静以外,并没有太多烦忧。

 

他们的谈话最终还是被健康之家的医师打断了,祖母被带回了病房。她看上去明明还可以走动,还有精力教育自己的晚辈,或许那些只是她的错觉。他这么想着,和第一次来到健康之家的那天一样坐在病房外,脚尖仍旧无法触及地板,只凝视着门牌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卡维带着包裹回来了,却发现这一次病房的门已经紧闭,他只好坐在了艾尔海森的旁边。主治医师从另一头走出来了,向病房外张望了一圈,“艾尔海森?”

 

“我在。”

 

“抱歉,对你来说,这可能有些残忍,但我必须说实话……”医师蹲下身来,直视艾尔海森的眼睛,“上周的时候,情况的确有所好转,我以为这周一定能顺利出院,但现在又突然开始恶化,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卡维沉默不语站在艾尔海森身后,然后上前握紧了他的手。

 

那一晚的须弥城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似乎有另一场暴雨将至,乌云沉重地压在天边。这一次,医师没有把艾尔海森请离健康之家,或许情况已经糟糕到需要随时等待通知了也说不定。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同样在病房外,那似乎是祖母的学生和同僚。也是,他尚未成年,很多事情还需要别人协助处理。

 

有一些关怀的目光看向自己,但他并不想去回应,他并不擅长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卡维也还在这里,无论艾尔海森怎么说都不肯离开,尽管现在已经是午夜了。病房外的走廊上空空荡荡,隔着沉重的房门,那些医疗器械运转的滴答声很是刺耳。卡维的手搭了上来,握紧了他的指尖,明明祖母入院之前,也曾如此握着自己的手——现在却沉默地躺在那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焦躁感在心中蔓延。

 

他听到成年人间的谈话,以叹息为主要内容,或许已经希望渺茫。如果以亲人的离开作为节点,那么他即将要面临第二次失去了。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对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而现在,最后一位也是最亲近的家人就要离他而去了,那张四人家庭合影中的成员,已然只有自己一人还在世。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短暂地在长椅上睡着了,他梦到自己向前奔跑,想要追上前方的家人,但最终只瞥到祖母的背影渐行渐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卡维的腿上,年长者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病房门打开了,医师摇了摇头,不必明说都知道那是什么信号。祖母的学生先进去了,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的艾尔海森,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让她未成年的后辈直面这一场景。他没有犹豫,从长椅上下来,迈入了病房。

 

那一日他是怎么度过的,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他记得最后看到祖母时候的场景,明明早些时候,她还神采奕奕地教导自己,但到了那个时候,只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周围的成年人们在商谈着后续的事宜,包括葬礼该在什么时候举行,他们仿佛在谈论一件遥远的事情,声音渐行渐远;有人要送他们回去,他本想表示一个人也没问题,但一夜未眠他感觉有些膝盖发软。

 

他回到了空荡荡的家中,在今天之前,他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想要迎接祖母的归来,当她看到整洁的房屋,或许会感到欣慰也说不定。前些日子取回的工具箱还完完整整地放在书桌下,他把桌上的四人合影收了起来,思索了一下,又觉得这不过是某种自欺欺人的手段,最后将相框重新擦拭了一遍之后,摆放在了书桌的中央。

 

他没有胃口,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但一闭上眼睛就是健康之家消毒水的味道,病房里望不到边的白色一闭眼就会将他的视线包裹。窗外的收信箱里还塞着今天的报纸,但是订阅它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未完成的工图还收在文件柜里,它再也无法迎来自己的主人了,永远被定格在了现在的进度。

 

卡维推开了门,将买来的食物放在盘中,推到他的面前。喏,我的那一份芝士球,想要的话也拿去吧——吃点东西,好吗?卡维说。

 

他沉默不语,在卡维的目光中,最终还是吃下了一颗芝士球。食物填充在空荡荡的胃里,又紧接着被一杯热牛奶浇灌,酸胀苦涩的感觉终于被冲淡了一些,困倦占据了更主要的地位,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本不想这么快入睡——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收整祖母的遗物。但最终还是被睡魔打败了,梦的内容不尽愉快,依然是梦到自己目送家人离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毫无征兆地放开了。

 

不要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金发的少年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他,这位比自己年纪小两岁的同辈,一向冷静而自持,从未如此失态过。

 

卡维重新坐在了他的床沿,抱紧了少年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在这里,海瑟姆。

 

我在这里。他重复着。

 

 

07

 

在这个闷热的雨季里,噩耗总是接二连三。即便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仍旧会不由得感到心头一沉。直面死亡绝非易事,在这一年里,他们都对此深有体会。

 

对面那幢房屋的花园里,在过往的日子里,夫妇二人的身影总会一同出现,他们的孩子时不时从房门中窜出来,给精致的花园拍摄照片,或是自己在花园种下小小的植株;花香和咖啡香气总会飘至窗前,热情的一家人时不时给自己送来新鲜的水果。

 

学院争霸赛已结束许久,卡维的父亲失踪数日之后,艾尔海森在某一天的报纸上瞥见了讣告。与此同时,对面的房屋空置了整整一个月,久到艾尔海森以为他们一定是搬走了。也是,逃脱悲伤的回忆是人的本能,如果离开这里就能够远离过往的阴霾,那么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不告而别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过,他曾有几次试图去敲门,每次都无人应答。

 

就在他以为对面那户人家这一次是真的搬走了的时候,卡维突然出现了。但他并不是像从前一样,坐在书房的窗户前,和艾尔海森隔空交流,而是坐在自己家的门口,脸上的表情充满茫然;是没带钥匙吗?他的母亲又去哪里了呢?

 

艾尔海森推开家门,撑起了伞,来到卡维的面前。他应当说些安慰的话语才是,毕竟在祖母去世的那几日,卡维曾给予了他适时的支撑,而现在,一切都在另一人的身上重新上演。这位年轻的邻居似乎没带钥匙,在等母亲回到家中,为什么不来敲门?艾尔海森很想这么问。

 

但最终,他只是低头撑着伞,问道,“要来我家吗?”

 

他后来才知道,卡维和他的母亲并非搬离这里,而是前段时间去往了异国散心。回来的那一天,卡维先来到了家门口,他的母亲甚至没有休息,就直接投身到了工作中。他说也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忘掉悲伤,那样的话也不错。

 

“旅行怎么样?”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卡维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

 

“说是散心,却因为是和老爹一起走过的路线,总是会想起他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抱歉。”他觉得似乎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走向餐桌,将刚刚磨好的咖啡递给了卡维。祖母离世前,他还曾对咖啡的味道无动于衷。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劝说他参赛的……”

 

“不是你的错。”

 

“他出门之前兴致勃勃告诉我们,要带些好东西回来,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那些东西,”想到这里,卡维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了,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劝他参赛呢?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是我毁了这一切。”

 

“不是你的错。”艾尔海森提高了音量,再次提醒道,但卡维显然听不进去,于是换了种说辞,“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话,可以暂时留在我家。等法拉娜老师回来,再去打个招呼。”他补充道,“……如果你想的话。”

 

夜幕降临,暴雨仍然未停,卡维留下来帮他整理了书库。祖母过去的藏书很多,艾尔海森只归类完毕了很小的一部分,卡维帮了不少忙,他最近在为教令院的入学考试备考着,顺利的话,或许今年就能入学。

 

尽管已经相识多年,但像现在这样一起过夜还是头一次,卡维躺在他的旁边睡着了,沉入睡梦之后,放松下来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前胸。他本想先行离开去往另一个房间,但那感觉又来了,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传递到蓬勃跳动的心脏;这次它那么近,近到他不敢轻易挪动身体。单人床过分窄了,只轻微动了一下,他的脚就触到了卡维光滑的脚腕;这位年长者睡得有些沉,加上又翻了个身,现在,他的位置更加尴尬了,他贴在靠墙的那一侧,被卡维挤占了为数不多的空间之后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很多事,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卡维从对面房屋中举着留影机走出来,他想起窗前送来的画作,那幅绘着他与卡维的画,被祖母挂在了餐厅的正中央;他想起生气争吵的时候,卡维用纸条贴在对面的窗户玻璃上,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行为过于幼稚,最近他们都已经默契地放弃了这种交流方式;他想起他曾有一瞬间羡慕卡维的家庭,却不曾想过,在多年以后的今天,那对美满的夫妇已经天人永隔。

 

他想起躺在卡维房间里的时候,头一次意识到那微妙感情的存在。现在,它被放大了,随着两人的靠近,慢慢占据了整个胸腔,让人喘不过气来。卡维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起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后金发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但并没有起身而去,而是就这么注视着他,紧紧盯着翠色眼瞳。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蓬勃的心跳并不仅出自于自己一人,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某种界限终于消融了。

 

后来的日子里,卡维仍旧常常造访。艾尔海森看得出他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总是挂着笑容,即便那并非发自真心。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会用传递纸条的方式来进行隔空交流,信箱再次移回了大门外,敲玻璃的声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一次提纳里回到了须弥城,艾尔海森和卡维并未提前得知这一消息,看到他很是意外,提纳里为他们带了些异域特产,并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准备生论派的考试,或许明年就可以在教令院相见,就像小时候那样。

 

书桌上的那张三人合影,随着年月逐渐有些褪色,照片中的三人已然慢慢长大,尽管拍摄者早已不在人世。开始备考教令院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不再像从前那么多,只偶尔抬头,能够看得到对方在窗前埋头看书。有一次艾尔海森突发奇想,扯下来一张空白的纸,像从前一样在上面写下文字,张贴在玻璃窗前——「考试顺利」。

 

卡维抬头看到上面的字,会心一笑,便也效仿他那样,写下来回应的话语。

——「谢谢」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过去,雨季结束的那一天,艾尔海森窗前的那棵盆栽正式宣告灭亡,不过他本就对此没有抱太多希望。而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面的花园里不再种植琳琅满目的花朵,只留了孤零零的几株植物。花园里摆放的画架落了灰,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

 

教令院今年的录取名单已公示,艾尔海森看到了卡维的名字位于其列,他想去祝贺这位年长两岁的邻居,却没有看到卡维的身影,对面的房屋上了锁。但像是在冥冥之中受到召唤似的,他一路来到了须弥城入口的那棵树下。经过了几年雨水的浇灌,它比最开始见到的时候又拔高了许多,郁郁葱葱的树叶间,金发的少年正靠在树干上,一只暝彩鸟停留在他的肩头。

 

卡维看到了艾尔海森,但并没有下去的意思。于是艾尔海森来到了树下,他对于爬树并不像卡维那么擅长,不过这一次下定了决心,攀上了粗糙的树干,一点点拉近了和卡维的距离。卡维低头,向他伸出了手,星光倒映在红色的眼瞳里,暝彩鸟在身后四散飞过枝头,树叶随着晚风哗啦作响,然后让艾尔海森借力来到了树干上。

 

“恭喜录取。”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谢谢,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卡维往边上坐了坐,空出来一小节树枝,“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在准备明年的入学考试,目前看来,内容并不难。”

 

“好啊,那就明年见。”卡维仰头,嘴角泛起笑意,“到那个时候,你就该叫我学长了。”

 

“我现在就可以……”艾尔海森回答,“卡维学长。”

 

卡维突然笑了出来,伸手拨去了艾尔海森额发间粘上的叶片。从这里放眼望去,半座须弥城的景色尽收眼底,期间不乏来来往往的学者,而他们再过不久,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度过了并不算顺遂的少年时代之后,未来如何仍旧是未知。

 

但此时此刻,两人的手背交叠,脚下是万家灯火,抬头是无垠星空。

 

 

 

END

 

一点After talk:

虽然这篇草稿起得很早,但因为3.6情报比较多直接大改了 拖到现在orz

一直想看幼年的两个人互相见证对方的成长,所以尝试把两个人的角色故事互相交叉了一下

非线性回归

【知妙】天作不合

Summary:卡维和艾尔海森成为了须弥城称赞的学术家庭,但卡维觉得艾尔海森和他天生不合。


01


卡维,须弥著名建筑设计师,妙论派之光,教令院一众学子的偶像学长。而他的伴侣艾尔海森,须弥的书记官,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代理贤者,后主动辞职,极具神秘感。


他们经常争论,事实上,整个须弥都知道他们的相处方式。他们经常一起到兰巴德酒馆喝酒,艾尔海森经常为他付酒钱,不过卡维喝醉了有很大概率拉着艾尔海森吵架。他们也规律性地前往家具店,这里也算是他们习惯性针锋相对的地方,虽然主要是卡维单方面对艾尔海森进行审美批判。奥摩斯港的留言板是另外一个战场,艾尔海森出差还要在上面写几句,回复卡维...

Summary:卡维和艾尔海森成为了须弥城称赞的学术家庭,但卡维觉得艾尔海森和他天生不合。




01


卡维,须弥著名建筑设计师,妙论派之光,教令院一众学子的偶像学长。而他的伴侣艾尔海森,须弥的书记官,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代理贤者,后主动辞职,极具神秘感。


他们经常争论,事实上,整个须弥都知道他们的相处方式。他们经常一起到兰巴德酒馆喝酒,艾尔海森经常为他付酒钱,不过卡维喝醉了有很大概率拉着艾尔海森吵架。他们也规律性地前往家具店,这里也算是他们习惯性针锋相对的地方,虽然主要是卡维单方面对艾尔海森进行审美批判。奥摩斯港的留言板是另外一个战场,艾尔海森出差还要在上面写几句,回复卡维几月前的发言,卡维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深思了好几个月怎么堵他的话。他们甚至在教令院因为经费预算的事情拌嘴,卡维后来才知道教令院的学者经常背着他议论这件事。


卡维本以为他们会说艾尔海森和他是天生不合的恋人,可提纳里说并非如此。赛诺作为大风纪官,对舆论有所关注,提纳里从他那听说,有关艾尔海森和卡维的言论都是“天生一对”“纠缠不休”之类的。


卡维瞪大眼睛,而提纳里只是耸耸肩。大建筑师卸了力倚着桌子,也是,毕竟他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建立初始,就有一堆学者赞叹称颂他们为“须弥第一学术家庭”。


当然,这个“第一”并不是多么大的荣誉,大概就是喜欢起哄的学弟学妹随便封的,没准明年后年就有新的伴侣继承这个称呼。但是,事情错就错在,须弥的小草神在一次有关人际关系的谈话中,把他们俩拿出来做了例子,并且屡屡表示这段关系出人意料,但是很有趣。那段时间,卡维经常收到学者的研究邀请,不是作为合作者,而是作为被研究者,印象中有《须弥学者特殊关系架构分析》《学术家庭建立条件及后续发展》之类的。


异乡来的旅行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他和艾尔海森,在得知他们的关系之后,就眼含热泪,时不时喟叹“他超爱,你超爱”。小草神在上,他和艾尔海森才不是这样,他可没有爱过那个恶劣的家伙。


“那你们为什么是伴侣?”旅行者摊手,“别骗我了,已婚情侣没必要收敛。”


“习惯而已,我们知根知底,又互相照顾,在一起很方便不是吗?”卡维看上去很有底气,但如果艾尔海森在这的话,就会知道他并不坚定。旅行者和白银伴星都带着质疑的表情,反正派蒙和旅行者不会结婚。


卡维只喝了一杯蒲公英酒,是旅行者请的,他推阻不成,只好接受,作为回报,他答应给旅行者提些尘歌壶的建造建议。


在路口分别,旅行者和派蒙打闹着离开了,说着一些卡维听不太懂的话。史莱姆滑香菇派蒙?大概是听错了吧,不过小小的飞行物的反驳声很清晰,走远了还能听见。只剩卡维一个人,陡然间居然有些冷清,他突然想起来,他之前都是和艾尔海森一起从酒馆回家的,再不然就是他喝醉得不省人事,被艾尔海森捎带回家。这算是艾尔海森少有的日行一善。



他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很复杂。曾经,他们彼此是最好的朋友、最默契的合作者,后来关系破裂,他们是各大期刊上唇枪舌战的“辩友”,再到现在,艾尔海森是他的房东、室友、没和好的朋友、不和谐的伴侣,比调色盘还复杂。


卡维每每从外面出差回来,都会先去教令院找艾尔海森,不是因为思念这种情绪,单纯是看看这家伙有没有出什么事。以前卡维是不担心这些的,艾尔海森的工作清闲稳定,直到上次他得知艾尔海森参与了那场须弥变革。艾尔海森愿意用才能去解救更多普通人,这让卡维挺欣慰的,但是他还是希望学弟能平平安安,至少他得确认一下。



02


「卡维先生永远都会先和书记官交换故事,然后才会走向下一座建筑。」


须弥八卦版块有人这样写。


可他明明只是正常和艾尔海森见个面,吵两句而已。卡维在下面写。


「情侣的事你少管。」很快有人回复。


卡维默了默。好吧,最好是这样,情侣的事你们都少管。


卡维也和艾尔海森讨论过须弥娱乐板块对他们的编排,艾尔海森只是摊了摊手,“她们说的也并不是完全的谬论,在文学领域,只算是稍加语言的修饰。”


“这是重点吗?”卡维皱眉看他,可艾尔海森只是笑笑,又去看他的纸质书,并没有对此事再加评判。


艾尔海森从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不管是对他个人的编排,还是对他与恋人关系的猜测。卡维和他永远不一样,他下意识就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他经常怀疑艾尔海森是不是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


他们在一起确实是一件意外的事,艾尔海森平时看上去很看不惯他,他也一样看不惯艾尔海森。他确实帮助了卡维很多,但是这并不能把他们的争吵决裂一笔勾销。在重逢的夜晚,艾尔海森把他带回家,卡维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谋求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卡维停止了在须弥学术周刊上与艾尔海森的争辩,他也尽量避开和艾尔海森在房子里碰面。这也挺简单的,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正常作息时间本来就是颠倒的。


“很明显,这次是我赢了,我们的妙论派之光已经无话可说了。”艾尔海森在须弥学术周刊上大放厥词,卡维在某次早饭上看到周刊上这句话,当即咬着口袋饼,拔下头上的羽毛笔奋笔疾书。艾尔海森已经坐在沙发上看书,他那天休假,“不知道是什么世界问题,需要大建筑师在用餐时抽时间解决。”



“确实是世界问题,不解决我就会茶饭不思,”卡维把纸笔狠狠拍在桌子上,纸面上密密麻麻写了大半页。艾尔海森终于舍得从他的书里移出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卡维表情生动,难得有几分鲜活的样子。在这个片刻,艾尔海森才突然发现,他们已然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即使卡维轻易让他得知了他的故事,关切的话语却再不能那么顺利地进入对方的心房,反而是长久的纸上争论演变成面对面的语言硝烟更现实。


“那好,你继续吧。”艾尔海森微微侧过脸,不再看他。但卡维却莫名从他的语调听出一股低落的情绪,他张张嘴,下意识想要问他怎么了,却及时停了下来。艾尔海森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关心的小学弟了,现在他比自己长得还要高,冷淡的气质更明显,如愿当上了须弥的书记官,还是他的房东,没准他的情绪表达早已不是当年那样的模式了。


可艾尔海森还是那么讨厌,不然他们怎么会闹翻呢。卡维手底下画着一个小小的艾尔海森,呆毛画成小火苗的样子,他把艾尔海森当成曾经最特别的朋友。现在不是了,艾尔海森更喜欢说些讨厌的话,他也不想吵架,但是触及到美学、世界观的问题,作为学长,他有必要对艾尔海森的错误观点进行纠正。他们的观点永远分歧,他们的理念向来不合,他们针锋相对,争论不休,他们之间的关系朦胧又危险,永远不太平。卡维看着他那张精致的脸,恨不得一口咬下去,让学弟听话一点,至少尊重下前辈吧。



但艾尔海森说他们可以在一起,卡维问他是不是脑子没清醒。


“须弥的学术家庭并不少,我们也可以成为学术家庭。”艾尔海森难得放下书,认真地看着他,他认真看着谁的时候,会很有压迫感,但是卡维只感觉到艾尔海森的平静,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期待。


家庭。不是那么容易的。


卡维承认他当时很慌乱,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他看到艾尔海森的眼睛,还是那么平静坦然,“艾尔海森,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们可以更好。一方面,学术家庭可以申请更多的经费;另一方面,你可以名正言顺指点我的私事。学长,你不是一直希望这样吗?”


“那不一样,我们没有爱情,没有爱的家庭是不会长久的。”他又摇头,他想逃离这个场景,艾尔海森总是会用难题来为难他。


“学术家庭是以学术支撑的,知识和智慧会永恒维系这段关系,”艾尔海森摊了摊手,试图抽丝剥茧地反驳卡维的拒绝理由,“当然,还有另一个方面,大建筑师住在这里并不是长时间可隐瞒的。卡维,如果你还算有常识,就应该知道未雨绸缪,想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说得对,但是没准在那之前我就能搬走了,”卡维没有底气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果然就看见艾尔海森玩味的笑容,他烦躁地抓了抓金色的头发,“我考虑一下吧。”


那之后没过几天,艾尔海森就带了金发旅行者回家做客,旅行者对他很友好,而且旅行者答应会为他保密,但卡维还是觉得很危险。


“我再说一遍,在挑选家具的时候,不要质疑你的学长!”卡维看着艾尔海森手中另一块干巴巴的木雕,完全不能想象艾尔海森这家伙的糟糕审美标准。


“事实上,我从未质疑过你,向来是你在质疑我,”艾尔海森放下那块木雕,他本来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他们依照卡维的审美重新买了装饰摆件,又一起去了兰巴德酒馆喝酒。卡维少见地只喝了一小杯。


“我还以为你又要醉的把我当做你的工具箱,看来你终于了解自己的酒量。”艾尔海森把手中的酒喝完,用他向来敏锐的眼睛看着卡维。


他总是那么了解他,卡维知道,在艾尔海森提出建立学术家庭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他是拒绝不了的。一个优秀的学者应当学会与时俱进,即使艾尔海森和他之间不是他从前想象的爱情,他也是愿意和他纠缠一生的。大概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朽的争论与碰撞。卡维低头苦笑,这应该也算是他应当承担的,他把艾尔海森看作永恒的镜子,镜子里是他自己的样子,警示他的过往、昭示他的未来,让他忘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苦痛,也许会让他的生活越来越糟,也可能会让他渐渐向好。这一切,就和他当初同意住进这座房子一样。


卡维惊觉,他每一次这样不顾后果自我放纵所做出的选择,居然都与艾尔海森相关,他们果然是天生不合,永远的对立面。


卡维放下酒杯,他没想喝醉,他要清醒地告诉艾尔海森。哈,你又猜对了,我还是同意了你突兀的请求。但是,亲爱的学弟,这不是我输了,是我们赢了。


艾尔海森果然没有感到惊讶,“那谢谢学长让我们赢了。”


卡维听他叫这声学长,却觉得对方在戏弄自己,虽然艾尔海森向来没什么表情,但卡维就是感觉到了他的愉悦,“别太高兴了,我只是怕旅行者泄露我的秘密。”


艾尔海森哼笑,没有反驳他。卡维气得像风史莱姆,绯红的脸颊和灵动的神色都被收在艾尔海森的眼里。


他们就这样建立了须弥常见的学术家庭,在一个阳光不错的下午,他们到教令院登记,随后便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须弥知名学术家庭。



03


卡维在远处就看见了亮着灯的家,这个时间,艾尔海森应该在书房看书,暖黄色的灯光会使他的脸颊变得似乎柔和一些,如果他不开口说话的话。


微醺的酒意不能消除烦恼,只会更生愁丝。很多人臆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大部分人都说他们是灵魂伴侣,相知相许,是一段佳话。


如果他们见过艾尔海森平时的样子,必然不会这么说。艾尔海森帮他戴上红色的发卡,却总是戴歪;艾尔海森不懂得温热浓汤的意义,也不能享受多汁水果的情致;艾尔海森研究透了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然后冷眼看着所有人的挣扎。


艾尔海森永远用剑一般清醒的言语抵在卡维的咽喉上,而卡维在拥抱着他的时候,也用尖利的牙齿磨蹭着艾尔海森的肩颈。他们就是天作不合的一对。


客厅的灯果然没开,书房的门半掩着,透出一些光亮,卡维觉得现在应该去和艾尔海森吵一架。


他觉得可以翻出上次忍着没指点的地毯,对它的花纹样式大肆地批判,可推开书房的门,设计好的话语却停在了舌尖。


艾尔海森睡着了。


艾尔海森靠在床边的小桌上,睡得不是很深。卡维放轻脚步走近了些,坐到了双人凳的另一边。


艾尔海森是极好看的,当他闭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柔和感就会攀升。卡维一直是非常喜欢他的样貌的,他们最初吵架的时候,卡维看着他的脸还会想让让小学弟,现在不一样了,艾尔海森总能让卡维忽视他那张英气的脸庞,满脑子都是他的话语。


卡维看向书桌前的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呆。他今天心情不好,想吵架,现在却不上不下的。有时候他希望全世界都安静,但是他害怕艾尔海森沉默,即使有可能他的沉默会让卡维生气的次数锐减80%。这是不能两全的,惹人起恼。


“我不知道你现在对黑夜也有所感悟了,我们的大建筑师不是向来只欣赏朝阳和傍晚吗。 ”


艾尔海森那家伙,开口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卡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的,只酝酿起情绪,侧脸看向他。


但艾尔海森的眼睛带着笑意的,在此刻,好像在对着恋人说着调侃的话。卡维突然就不想和他吵架了,艾尔海森认真地看了看他。


“你今天和旅行者去酒馆了。”他说。


卡维点了点头。


“和派蒙吵架没赢?”艾尔海森又问。


“艾尔海森!”他就知道,艾尔海森就是有这种奇怪的能力,让他忍不住想和他唇枪舌战,永远不能平和地在一起,“我根本不会和派蒙吵架,你的推断能力越来越差,毫无逻辑!”


卡维激动地张牙舞爪,却突然被艾尔海森揽进了怀里。艾尔海森好像只是单纯为了抑制他激动的情绪,靠过来安静地揽着他,手臂绕过他的腰,甚至还悠闲地给他的书翻了页。卡维又要说些什么,可艾尔海森提前打断了他,“别说话,看书。”


他们的姿势很奇怪,除了喝醉之后被艾尔海森带回家,卡维从来没和他贴的这么紧密,即使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们俩是情投意合火花四射。


卡维跟着他看了十来页的书,知论派向来喜欢故弄玄虚,用言语混淆视听,卡维默默批判。但是他的心情变好了,因为他在心里和艾尔海森大吵一架,吵的艾尔海森无言以对。



04


卡维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肢体接触越来越自然且频繁,他归因于艾尔海森缺乏自制力,总是想在公共场合捉弄学长,因而形成了习惯。    


「书记官和大建筑师的爱情保鲜秘籍:别别扭扭地牵手、目中无人地搂腰。」


「在一起三个月了,却像互相暗恋 也挺神奇的。」


「你怎么知道三个月,万一三年了呢。」


艾尔海森的问题,他牵手都不提前打招呼,卡维觉得因此自己没准备好,才表现得很诧异。还有,明明他们只是说个悄悄话,凑的近一些,艾尔海森非要搂住他的腰。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又在热议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


“艾尔海森艾尔海森艾尔海森,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艾尔海森本来对此没什么看法,但看着卡维痛心疾首的样子,才笑出了声。


许多学者艳羡他们组建的学术家庭,而讨论多了,宝商街的商家都开始制定了特殊的宣传策略。


水果摊的老板在日落果下写“书记官送给挚爱的甜蜜水果”,家具店在一款干巴巴的木雕标签上写“书记官和建筑师的同款家具”,更甚者,占卜的小女孩也趁着爱情的风潮,打出了占卜爱情半价的招牌。

卡维每每路过这些商家回家,都觉得窘迫得不行,感觉自己能咬三口艾尔海森。


“我早就说了,都是造谣。”卡维向八卦的旅行者再次说明。旅行者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且点了点头。


“我懂了,这是专属于你们学者的调情,不过卡维学长,学者虽矜持,可不要过度哦,不坦诚不利于感情发展。”旅行者捂住派蒙的耳朵,语重心长地嘱咐,派蒙瞪大了眼睛,试图分辨旅行者的唇语。


卡维躲开了旅行者的视线,把赶工的图纸拿出来,“你说不能太拥挤,不然会超负荷,我就设计了多层错落的房子,你的朋友又多,如果你请他们去玩的话,也不会互相打扰。”


旅行者和派蒙道了谢,叽叽喳喳地看图纸,旅行者非说有个小花瓶可以把派蒙塞进去睡觉,派蒙气得螺旋上升了两圈。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派蒙是靠什么飞在天上的,是和鸟类一个道理吗,但是你没有高频煽动的翅膀,因而没有动力……”


派蒙懵懵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旅行者好整以暇地看派蒙想破脑袋。


“你说,艾尔海森到底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呢,我们天天吵架。”


“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呢?”派蒙终于可以换个问题思考了,迫不及待地问他。


“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喜欢他!”卡维扭过脸。


“哦,所以你是因为喜欢他,那艾尔海森一定也是因为喜欢你呀。”派蒙晃悠着小手指,煞有其事。旅行者没忍住笑了起来。


卡维想要辩解什么,最后看到对面两人的表情叹了口气。


“卡维学长,我们还急着去修建尘歌壶,至于你的问题,反正我和派蒙天天斗嘴,但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而艾尔海森,他对你是那么不一样呢。”旅行者结了酒钱,和金发的天才挥了挥手。


卡维其实很少喝的大醉,他知道自己酒量一般,大多只是微醺,然后在酒馆嘈杂的环境中趴一会儿,没多久就会有艾尔海森出没,把他带走。


艾尔海森至少是珍视他。卡维一直知道的,因为他也一样。但是这份珍视能够过渡到更不稳定的感情吗。他突然就很羡慕旅行者和派蒙的关系,至少不需要患得患失。



05


须弥正在复苏的时期,草神大人一直向沙漠派出人力、资源,卡维接了教令院的委托,为沙漠建一座用于初级教育的学院。


卡维自然是很兴奋的,这是他大展理想和艺术宏图的委托,他查阅了许多资料,废寝忘食地画下设计图,又多次大动干戈地修改,不厌其烦。


艾尔海森忍了一周,终于制止卡维的行为,把他从一堆工图中揪出来,“你该休息了,如果你想把自己累死,当我没说。”


“艾尔海森,我根本睡不着,我闭上眼睛就是七八版的废稿,还有我最新的一版,你一定要看看,它是最合适的,我准备用特殊的建筑材料,能抵挡风沙又能隔绝热量,可惜因为沙漠的环境,我否决了明亮的窗户,换成了小窗,但是没关系,你看我设计的花纹窗,一定让你们知论派都叹为观止。”


他不断比划,手指在那张图上快速移动,艾尔海森跟着他的思路,看完了他一整张庞大的设计。卡维看了看艾尔海森,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突然松了口气,觉得紧绷的情绪也舒缓了下来。


“你做得特别好。”艾尔海森在他耳边说,卡维反倒是没反应过来。今天的学弟怎么这么坦诚。


“喂,你是不是没仔细听啊!”他说着就逐渐降低了音调,艾尔海森是不会这样的 。但是卡维觉得比起这种坦率的称赞,艾尔海森更像会说“不错,至少比你扔在手边的那版顺眼”。


艾尔海森拉着他就往卧室里带,嘴上却不饶人,“我当然有认真听,小窗设计、特殊材料、专属的孩童审美,都确实是你的风格。但是,你需要休息了,不然没等你的梦想落地,大建筑师就猝死了。”


看在艾尔海森这么认真的份上,卡维觉得可以勉强顺着他的意思,他们交握的手隐隐发烫,卡维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接触,或者说,重新拾起了这个习惯,他抿了抿唇,握得又紧了些。


艾尔海森看着他盖上被子,帮他把窗帘拉上,回头发现卡维还在看着他,也许是光线太暗,他觉得卡维的目光带着夜晚一般朦胧又敞亮的感情。


“怎么了,又想起什么新设计想反悔?至少我们的卡维学长不该出尔反尔。”艾尔海森抱臂站在他的床边,皱着眉头。


卡维很少见艾尔海森为了什么事情发愁,少数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当然,那是在他们重逢之后,卡维以为自己给艾尔海森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还有观念不和的烦躁,他们再不是曾经亲密的朋友,而像是彼此的讨债人。可是艾尔海森糟糕的审美让他无法忍让,他单方面认为自己至少是给艾尔海森带来了美学。


可现在,艾尔海森分明是在关心他,那么明显,不加掩饰,或许,他还带来了额外的感情。


“我可没反悔,你这是恶意揣度。”卡维闭上眼睛,心里得意,感觉自己胜了艾尔海森一局。


大脑高速运转时倒是还好,躺到床上就会十倍放大疲惫,卡维累得不想睁眼。艾尔海森那边没什么动静,他走路一向悄无声息,卡维默认他出去看他的书了。


“我向来只揣度你不利己的善意。”卡维即将入睡时,才听见艾尔海森丢下这句话离开,他说的也没错,卡维埋进被子,很快睡着了。



卡维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把初步的图纸画好,然后便动身前往阿如村。艾尔海森靠在门边看书,时不时插一句嘴,挑剔卡维冗杂的行李。


“喂,我要在沙漠待好几周,你就这样送别我?”卡维把行李收好,走到艾尔海森旁边,动手捏他的脸颊。艾尔海森好像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许多,看着倒可爱了一些,卡维很满意,于是又捏了捏。


艾尔海森回过神,握着卡维的手腕,制止了作恶的手,神色也恢复正常,只是盯着卡维沉默。


卡维被他看得发慌,想收回自己一时冲动的手,却被艾尔海森握住手腕拉近。艾尔海森对他笑了下,不太明显,但卡维能看出来。


艾尔海森揽住他的腰,卡维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便松了口气,主动靠近了些,“想说什么,说吧。”


可艾尔海森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学弟的唇凉凉的,和他说话时不一样,现在是软的。卡维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栗,愉快得要炸开。


只几秒,艾尔海森就退开,“这样算不算合格的送别?”


艾尔海森好像确实是认真在询问,卡维感觉自己又被艾尔海森摸透了。


但艾尔海森这个家伙,肯定是接吻还要问吻得怎么样的恶劣情人。卡维脸有些发热,糊弄着说勉强合格。



06


卡维是个建筑天才,很久之前就为人称道,而这座在沙漠平地而起的学校,仍然让人惊叹。


「你们猜,卡维学长回来会不会和书记官吵架」


「虽然但是,怎么这对一直在吵架呀」


卡维确实是一回来就去教令院找艾尔海森了,但是这次没有吵架。他轻车熟路地闯进艾尔海森的办公室,急匆匆和他分享了他在阿如村的新灵感,以及他的完美建筑。


“嗯,听上去又是一份即将成功的大工程。”艾尔海森回应了卡维说了近二十分钟的内容,事实上,作为书记官,他对卡维的工程改动都是有所了解的,报纸最近也一直在追踪报道这座须弥第一座沙漠中的学校。艾尔海森看了看时间,恰好可以下班,他很难不怀疑是卡维刻意卡了这个时间。


“走吧,回家了,我回来之后还没吃东西呢。”卡维帮艾尔海森把桌子边零碎的文件摆好,用眼神示意。


“我可没说现在是下班时间。”艾尔海森摊了摊手。


“啊?你不是不加班吗,你故意的吧!”


艾尔海森压下嘴角,“走吧,事务已经处理完了。”


他们一路从教令院出来,卡维问他不在的时间有没有事要和他分享,艾尔海森想了想,说有本书很喜欢,问卡维要不要试试。卡维说真的要饿死了,艾尔海森说家里准备了奶油浓汤的食材。


他们这次尤其和谐,大概是因为他们都默契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发生变化了。


“喝酒吗?”艾尔海森掏出钥匙开门,进了门就问道。


艾尔海森主动问,那卡维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艾尔海森把酒倒满了杯子,他们坐在一张不大的桌子上,靠的很近。卡维喝了一小口,挑衅似的看向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突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卡维也是这样看他,他说,小学弟,是不是没喝过酒 。那时的卡维和他形影不离,他口无遮拦,说着关心的话,甚至有些暧昧不清的言语。艾尔海森一直相信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离开,他一度以为他和卡维就会这样小打小闹到一辈子的尽头。


他端起那杯酒,喝了半杯,卡维吓了一跳,说也没必要这么拼吧。


“我不会醉,”艾尔海森说。


虽然不想承认,但艾尔海森这家伙的酒量确实很好。卡维撇了撇嘴,便不管他了,他把热好的奶油汤摆到桌子上。


“艾尔海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卡维盛了一碗放在艾尔海森面前。


艾尔海森又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放下杯子,他手臂支着脑袋看卡维,“你觉得呢?”


“不说算了, ”卡维也不急,就像艾尔海森说的,到手的东西反正是跑不了,这家伙肯定又是这么想的,他们就算一直这样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卡维看向他幽深的眼睛,就紧张地靠近了些,一个额头吻还给了艾尔海森。


他们靠的更近了,艾尔海森一直看着他,被亲了一下也没乖乖闭眼,反而明目张胆看他,还笑得那么明显。


“你看,本来就是你的选择决定了这件事情,”艾尔海森拉他坐到自己旁边。


“那要是我一直不选呢。”


“你的选择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态度和感情,我就是这样度过我的生活的,是你需要这个选择。而我已经在建立学术家庭上向前了一步,另一步你是否选择要走,就是你的决定了。”他抚摸着卡维的金发,对方红色的瞳孔中是一整个他。


艾尔海森那么笃定,真是让人讨厌的样子,又是那么让人欢喜的样子。卡维趁着刚才的气势,又去吻他,艾尔海森没躲也没主动,但两片唇瓣相触时,他引诱般张开了嘴唇。一瞬间,他们的舌尖相缠。


卡维被他吻得倒在他怀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呼吸摩擦,“我们是爱人。”


“嗯,我爱你,”艾尔海森把下巴放在卡维的头顶,胸腔的震动传到他那里,引起两颗心的共鸣。



07


「书记官和建筑师戴戒指了!」


「大惊小怪,人家都结婚多久了」


「但这是第一次让我们看到诶」


「学术家庭真好,可惜我的学术家庭只有我和论文。」


「凑合过吧。」




朝露

栖息之所(知妙/海维)

*原作向,全篇1w6一发完。

*关于家和家人的讨论,恋人未满→开始谈了的一种猜想。

Summary:重返人生巅峰的大建筑师搬出了艾尔海森家。正如他一直所期待的那样,他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完美的小别墅。然而,那并不是一切的开始,也不是一切的结束。

BGM:《Safe & Sound》(Taylor Swift)


1.


“坐下来,”卡维说,眼睛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陪我算算账。”


他拍拍身边的坐榻,示意同居人加入谈话,而那时艾尔海森刚给自己倒好一杯早安咖啡。书记官的视线扫过地上打好的行李箱,抬起腿跨过它们,坐到卡维旁边。


夜行性大建筑师天不亮就起了床,且比往常...

*原作向,全篇1w6一发完。

*关于家和家人的讨论,恋人未满→开始谈了的一种猜想。

Summary:重返人生巅峰的大建筑师搬出了艾尔海森家。正如他一直所期待的那样,他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完美的小别墅。然而,那并不是一切的开始,也不是一切的结束。

BGM:《Safe & Sound》(Taylor Swift)


1.


“坐下来,”卡维说,眼睛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陪我算算账。”


他拍拍身边的坐榻,示意同居人加入谈话,而那时艾尔海森刚给自己倒好一杯早安咖啡。书记官的视线扫过地上打好的行李箱,抬起腿跨过它们,坐到卡维旁边。


夜行性大建筑师天不亮就起了床,且比往常更勤快,干的活包括但不限于帮他收拾客厅里的书,打包他最后一点散乱在外的行李,甚至还有心情和时间替他磨了不少咖啡豆。


书记官尝一口咖啡,眼睛落到卡维放到他们中间的记账本上:那上头已经密密麻麻列出了不少东西,基本是他们一起买过的家具和杂物,不稀奇。


唯一让人觉得有点意外的是,他发现卡维几乎记得所有东西的准确价格,哪怕距离他们一起买下那些东西,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咖啡不错,混着阳光的味道和一点点瓜果香。卡维贴心地替他多预备了咖啡粉,但剩下的也最多只够他喝一星期。


得想个办法续杯。




艾尔海森垂下眼,望向咖啡杯里圆圈型的涟漪,心不在焉道:


“你说。”


“喏,这里是我们一起买过的东西,应该没什么缺漏,保险起见,你再确认一遍——我给你挑的那些摆件,都算在我的账上,就当学长送你的了,”卡维用笔尖轻轻敲着纸,模样像在跟甲方谈预算,“至于你自己挑的那些,什么木雕……你自己付钱!”


卡维说着,把笔一搁鼓起脸颊。那模样很是生动,如今又因为他心情甚好底气十足,而显得愈发可爱了。


“当然。”


艾尔海森拿过账本,从上至下草草扫了一眼——黄铜熏香炉,挂画,灯罩,定制的木头书架,还有一大堆如果不在这时提醒他,他就绝对不会刻意想起的小摆件和杂物。除却消耗品一贯是他们两人对半分的,其余的东西,大部分被卡维记在了自己账上。


这又将是一个有趣的议题,书记官想。当时他们一起逛街,买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艾尔海森曾说过,这些东西的开销,将从卡维付给他的房租里扣除。现在他们正在分家,卡维却像是刻意忽视了这件事一样,执意为这些东西再掏一次腰包。


或许是某种巧合,也可能是某种必然:事实是,艾尔海森并没有如他声称的那般,动过卡维上交的房租。卡维给他的那些钱,被他放在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账户里。至于拿它们做什么用,艾尔海森认为自己有决定权,并且不用向他的学长汇报。


书记官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他这些。否则,他们会因为这件事再吵上一个小时,耽误卡维约好来接行李的驮兽。




艾尔海森眨眨眼,假装自己看得很认真,最后把账本还给他:


“看起来你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没什么需要我做的。”


卡维挑起眉毛,脸色是不相信:“你没认真看吧?”


“大多数不需要我付钱,”艾尔海森耸耸肩,“收留你这段时间不但没吃亏,反而增加了一笔额外收入,我当然没有意见。”


卡维被他说得一愣,精致的脸流露出一瞬间的迷失。好在他很快又变得气鼓鼓的,恢复了那种他在艾尔海森面前最常见的模样。


“真是的,我都要搬出去了,你还说这种气人话……”他小声嘟哝,半真半假地瞥他的室友——前室友平静无波的脸,“就不能挽留我两句?说点好听的?”


艾尔海森撑起脸颊,把一本没看完的《桥梁的语言》摊在膝盖上。搬家的驮兽队还没来,他还来得及看会儿书。


“妙论派之光,大建筑师卡维先生,在城郊给自己盖了栋绝无仅有的完美别墅,这件事在须弥城里恐怕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了,教令院天天都有人谈论怎么上门约你做设计稿。你走上人生巅峰,正应该请我喝酒,怎么还需要我挽留你?”


他注视着室友亮闪闪的红宝石说,句句发自真心。但这些话不知为何,竟让卡维的眉毛拧巴起来:


“你这家伙,就知道叫我请你喝酒!……真是的,你难道就不懂什么叫舍不得吗!哪怕是养只小动物,也会有点感情的吧!”


“你说得好像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艾尔海森端详他,眼神里带点奇怪,好像觉得他的多愁善感来得莫名其妙,“更何况,你也不是小动物。你长了脚,现在还有了积蓄,往后会更富有,自然能决定自己去哪。”


卡维听了他的话直摆手:“得了吧,过几天我还要教令院开讲座,想躲你都躲不开。”


“那有什么区别?你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艾尔海森指出,轻轻笑了一声,“除非是你想说,你舍不得我?”


其实后半句他本可以不说的,书记官在心里判断。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想去逗他一下,因为今后会有那么几天,他不能时时见到卡维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了,这点恶劣,应当可以被容忍。


果不其然,卡维像是被最后半句踩到了尾巴,拔高声调激烈反驳:


“哈!那怎么可能——”


可惜话没说完,他家的门铃就响了,生生截断了后半段长篇大论的抱怨。




艾尔海森放下书,两人把所有的行李箱搬到驮兽上。卡维的东西不算多,五六个纸箱装完了全部,其中还有许多是在艾尔海森看来完全无用的收藏,比如那些他注定只能用上其中一两个的钥匙扣。


临走时,屋子的主人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架子和柜子整整齐齐地空了一半,好像有人在他的客厅正中划了道线,左边是死的,右边是活的。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屋主的极简主义爱好,但其中的失衡感太陌生,陌生得让艾尔海森也感到些许不适,而那种不适,即便用光卡维留给他的家具补贴,也依旧很难弥补。


他收留卡维一场,可能终究还是吃了点亏。




“你……你也来?”


卡维瞪大眼睛,看着艾尔海森理所当然地爬上来,跟他挤一个狭小的座位。于是他那憋了一肚子的,好听的“有缘再见”和“感谢你的帮助”之类的体面道别,统统失去了用武之地。


“还以为邀请帮你搬家的好心人上门坐一会儿是社交礼节,”艾尔海森语气平和,为自己找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借口。在卡维的记忆里,他很少把语言付诸这样的用途,眼下却像偏认准了他无法拒绝似的,故意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个要求,“大建筑师难道不该比我更懂这些?”


卡维瞪了他一眼,抱起手臂:


“……算了,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往旁边挤了挤,给艾尔海森留出更舒适的位置。


驮兽行进,艾尔海森的住宅被甩在后面。


他那时候其实不该回头看的——卡维明明知道这一点。但顾不得艾尔海森坐在他旁边可能带来的冷嘲热讽,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去看他这过去一年所有回忆的归所。


落魄的,纠结的,难以自洽的,然而在这一刻,它们通通都变成了令人怀念的。翠绿的房檐像一只鸟,迅速从他的视线里飞远——在他的人生中,很多东西都是这样飞远的。飞远了,就不会再次回到他的天空里来,而他是那个会抱着回忆继续往前走的人。


他忽然想起送母亲离开那天,去往枫丹的船只也是这样走远。他一个人站在岸边看了好久,直到船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海平线上,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和脖子早就被海风吹得冰凉。


那时候,他甚至还不认识艾尔海森。


驮兽轻轻颠簸,腰包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卡维伸手一摸,发现那是艾尔海森家的钥匙。


“对了,钥匙还没还你……”


他掏出钥匙,试图取下猫猫头钥匙扣却失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手因为忧伤而发冷无力。他的学弟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眉心轻轻动了一下。


艾尔海森伸出手,把卡维试图拆钥匙扣的双手按在他膝盖上。


他的手心真暖和,卡维想。




对搬家这件事,大建筑师有过许许多多的设想:他想过自己昂首挺胸地离开,把家门钥匙,讨人厌的学弟,以及自己落魄的一小段人生彻底丢在身后;也想过艾尔海森气呼呼地对他要走的这件事阴阳怪气,但又因为他确实已经凭借奥摩斯港的项目,成为财务自由的成功人士,而无法奈何他半分。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艾尔海森会成为这段惆怅和期待交织的旅行的其中一部分。而仅仅是因为他坐在这里,卡维就觉得自己呼吸正常,没有被任何情绪支配的预兆。


“你先留着吧。”艾尔海森说。


卡维不解地看他:“为什么?”


“因为很显然,你舍不得这里。”他的学弟少见地没有阴阳怪气,而是一句话戳进他五脏六腑,“你向往新的开始,但又面对不了离别。收留你是我的决定,所以,因此而产生的分别,和它所带来的任何后果,都不是你应当承担的部分。”


这叫什么话啊,卡维想着,觉得脑袋有些混乱,便垂下脑袋望向自己的手。他握着钥匙的两只手被艾尔海森用一只手盖住了大半,而他的心脏在毫不体面地大叫,希望艾尔海森不要把手拿开。


好消息是,艾尔海森似乎听见了。


“你这个人……”学长重重叹了口气,“说话怎么就不能委婉一点呢。”


“什么?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呢。”


艾尔海森侧过头,他轻轻笑了一声,而卡维决定不理他。大建筑师把目光投向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圣树,树干璀璨,沐浴着闪耀的晨光。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很少觉得须弥城从外面看起来是如此美丽而神圣,叫他心底觉得震撼和敞亮。而眼下正是这样的瞬间之一,尽管他身边坐着一个不理解美为何物的家伙。




2.


三个月前,奥摩斯港的桥梁改建正式竣工,卡维因此获得了一笔相当不菲的报酬——除却设计费用,工时费用,项目报酬,他还意外收到了一笔来自教令院的补贴。桥梁改建被列进某个关于城市规划的学术项目,发起和申报人不详,但课题本身非常成功,论文也在他完成桥梁工程后见刊。


他收到的补贴数额比一般课题高出不少,显然是那个课题发起人让了一部分研究经费给他。而这也成为了他接受教令院邀请,无偿开设定期讲座的契机——如果这是教令院对他的贡献做出的特别优待,那他理应用自己的知识,将这份恩情回报给更多学者;如果这是个人行为,那么他想去教令院找到那个发起人,然后以一切他能做到的方式,好好感谢对方。


总之,这些费用加在一起,让卡维拥有了新的资本:他不必再假装自己是个上流人士,也不必再承担负债带来的焦虑、内疚和沮丧。他还清了卡萨扎莱宫的欠款,用剩下的钱在城郊挑了一块相对便宜的地,本着变废为宝的精神,他亲自设计监工,盖出了一栋完美的,带喷泉的独栋小别墅——


至少,以他的专业眼光来看,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




搬进自己名下的新房产,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好事,于是卡维的忧伤并没有持续太久。艾尔海森的存在确实提高了他的搬家效率,让卡维不用太在意那些杂活,而可以专注于把那些他中意的摆件,一个个安置在客厅里适宜的角落。


就像任何一个把家当成工作室的设计师那样,他在设计这栋别墅时,留出了门厅的整整一侧,用作会客室和接待甲方的场所。厅里有舒适的扶手椅,恰到好处的自然光和氧气,令人心旷神怡的彩色植物,还有能自由取用的饮用水和饮料——新生活近在眼前,他甚至明天一早就能开张。


“怎么样,”他快乐地对着参观完一圈走回大厅的艾尔海森张开双臂,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这是不是你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别墅?你可是第一个参观者!”


艾尔海森看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确实,品味很不俗,空间利用效率也比我家好上一些。”


卡维眨眼睛,然后叉着腰笑他:“什么,我没听错吧,你什么时候懂得空间利用效率了?”


对此艾尔海森只是摊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含糊解释:“我什么书都看,知道点也不奇怪。”


这说法过得去,卡维不打算深究。他更好奇另一件事,于是他干脆开口直接问:“你看了我的另外几个房间吗?”


“看了。”


“感想如何?”


艾尔海森没立刻回答。他轻轻挑起眉毛端详卡维,似乎在判断他是真的想要一些建议,还是单纯的心情好,想让前室友的夸奖像火点起热气球那样,帮助他的快乐一飞冲天。不过,这两件事,在艾尔海森这里,从结果而言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很诚实地发表观点:“华美,但太大了。”


“太大了?”卡维歪歪脑袋,慢半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张床?”


整体而言,他的新别墅确实比艾尔海森家大了不少,户型却是差不多的。他把书房,工作室和卧室都挤在了门厅同一侧,在空间的平衡性和装饰性上都琢磨了很长时间,应该不会带来空旷或者不安定的心理感受——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能给人感觉“大”的,就只能是他买的那张双人床了。买下这张床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想要一个足够温柔的,能让他身心都得到休憩的空间,最好还能允许他滚来滚去,双人床就是个最好的选择。


“空间也很大,我并不特指那张床,”艾尔海森说,“你问我感想,这就是一个非专业人士的感想。”


他说得很认真,卡维不认为他在阴阳怪气。可能,这仅仅是一种主观上的心理感受差异,他想。和他们平时的拌嘴不同,这没什么好苛责或嘲笑的,反倒值得一篇论文来研究。


于是他点了点头:“也许等过几天,我把东西摆满一些,就不会给你这种感觉了。”


艾尔海森抱起手臂:“你是打算邀请我下次再来?”


“你当然可以随时来,”卡维微笑着回答,觉得他问了个怪问题,“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大的客厅?我已经在城里贴了公告,欢迎一般参观和上门洽谈业务。至于那个书房……之后我也考虑把它改成一个小型画室。当然,会跟我的生活空间分隔开,我打算把卧室的门改一下,或者再加个隔断之类的……”


大建筑师描绘起愿景的时候,整个人总是闪闪发光。但眼下他的光芒似乎给另一个人添了心事:艾尔海森突然皱起眉头,俊脸板起来的样子有些冷硬,像是不高兴了。


他轻轻叹着气,语调也冷冷的:“你还记得,自己盖这间房子是为了什么吗?”


“这又是什么问题?”卡维手臂交叠,瞪视艾尔海森,“我有了钱,当然得有自己的家。而且,我会把它打造成完美的空间,能承载我的一切需要——”


“你需要什么?”艾尔海森打断他。卡维愣了愣,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竟有种灼烧起来的错觉,“如果是一个承载你远大理想的童话乐园,那你确实做到了。”


书记官说完,转头走出了客厅。靴子跟重重敲在地砖上,竟在宽敞的待客厅里敲出一丝回音来。




——他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这个问题在卡维脑海里盘桓至深夜,他也没想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甚至那天下午,他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艾尔海森落在书房里的耳机。


——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不开心成这样,连耳机都不记得拿走了?


大建筑师把自己丢在双人床上,烦恼地滚了一圈。


这样一张完美的床,就是为了烦恼和思考而存在的。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空间,能在柔软的黑夜里安静地期待黎明——太阳升起之后,他的新房子就要开张了。面谈预约已经排出了一个多月,光是去想那些赞叹和期待的视线,就让他觉得胸中久违地充实。


他准是嫉妒我,卡维想,把脸埋进枕头里。


因为我的房子比他大了一大圈。


不过没关系,他的学弟说什么都没用,因为一切的赞誉,都将成为他从逆境里挣扎出来的证明。他不再需要为过去买单,能够短暂地摆脱束缚,也不需要再跟任何人说谎,隐瞒他住在学弟家里的事实。他终于拥有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所能拥有的一切——




然而那天夜里,卡维连一分钟都没睡着。


临近天亮时,他疲惫不堪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一眼他的门厅是不是完美的,有没有挂歪的壁画——


卡维拿着手提灯,走到客厅门口时,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浓重的,陌生的黑暗突然叫嚣着扑向他,竟使他一时间有种想掉头离开的冲动。这分明是他的新家,他的另一段荣耀开始的地方,然而,面对着客厅里深不见底,正在被微薄的晨光逐渐染上苍白的黑暗,面对那整洁,体面,没有一丝纰漏,也同样没有一丝温度的客室,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母亲的婚礼上回到家的那个瞬间:空气是稀薄而凝滞的,而很多东西已然产生了裂隙和空缺。


他为这栋别墅计划好了一切,却没计划那些没有生命的空间。


——太大了。


他好像明白了艾尔海森的感想,但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


这可是他的家啊。他即便是掉头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那张叫他第一天就失眠的大床?


还是那间没有几本书的书房?


幸好艾尔海森没在这里。卡维一边痛恨自己,一边忍不住想。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那一盏小手提灯忽明忽暗,感到此刻他像一个皇帝,又像一个囚徒。


而更让他觉得懊恼的下一个念头是:也许艾尔海森在这里才更好。




3.


第二天,大建筑师卡维的独立工作室宣告开张。


在须弥城和教令院,这无疑都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这意味着,任何一位想找这位妙论派之光寻求帮助的人,都不用再为他的日理万机和行踪不定而发愁了。现在他有了固定的,对外公开的住所,只要愿意花点时间和耐心,就一定等得到他本人出现。


开张当天,艾尔海森和平时一样照常上班。一走进教令院大门,他就很难不听到那些兴奋的窃窃私语,有些来自妙论派的学生,他们愿意支付天价,只想求卡维给他们一点论文的修改意见,帮助他们早点毕业;也有其他院的学生,想要卡维的设计稿,包括但不限于房屋,喷泉,室内陈设,以及一些能让生活变得更便利的小型机械。


书记官的不愉快,因为无法屏蔽这些杂音,而有着迅速加剧的趋势——昨天,他把耳机搁在卡维新居的书房里了。他承认,一开始他确实是想留下点什么,好给卡维一个回来找他的借口。但落下耳机这件事,从结果上来说却纯属意外。


因此,他一上午也没能看得下去几份申请表,直到卡维下午出现在他办公室里。大建筑师眼圈发黑,脸色发白,手里拿着他的耳机,啪一声搁在他桌子上。


“你的耳机。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没有下一次了。”


卡维没好气地说。艾尔海森放下手里的笔,抬眼看着他,把耳机戴回头上——他舒服多了:


“须弥城今天开张大吉的第一红人,不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接待甲方,百忙之中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给我送耳机?”


“别说了,我昨晚一整夜没睡,中午就停止接待了,”卡维摆摆手,好像要挥去什么不开心的记忆那样,“我是来找你商量事的……家里我那屋的床,我能搬走吗?”


艾尔海森答非所问:“本来约好今天下午咨询的那些人呢?”


“已经安排好了,之后加点班把他们塞进去,设计费都打了七折,我想这样应该不会太过分……毕竟是我自己的原因。”


卡维说,躲开他的视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急着催,惹得艾尔海森皱眉头:“妙论派之光能记得给人打折,怎么就不记得自己的杰作了?那床是你自己买材料在家里做的,除非彻底拆开,否则从房门根本搬不出去。”


“哦,也是,”卡维想了会儿才开口,他看了看艾尔海森的眼睛,本来好像想说得更洒脱些,但不知为何没能做到,“那……我今晚能去一趟你那吗?我想想办法。”


艾尔海森看了他一会儿:“你可以留宿。”


“留宿我还怎么搬床?!”


“要我提醒你吗,你已经过了十几岁可以肆意通宵写论文的年纪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今天还能把床拆了搬走,带回去重组,然后第二天早上继续开工吧?”


“哦,你提醒我了,”卡维眨眨眼睛,“明天我要来教令院开建筑基础讲座,本来……那边也不开工。”


他似乎咽下去了一个词,艾尔海森想。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呢。


“你有诸多借口加身,在学弟家里住一晚上,大概并不会有损你的名声,你觉得呢?”


他这话说得不算重,卡维看起来却像是被捣了一拳头,脸色愈发苍白,不得不摸了把椅子坐下。艾尔海森不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被打倒是因为什么,但好在这个点他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妙论派之光的美名大概不会因此受损。


“你……”他接过艾尔海森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才发现那是温水,而且是艾尔海森自己用的杯子,“别那么说话。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名声好坏本身……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才对。”


“在我看来,不论你在意什么,都会成为你痛苦的源泉。”


艾尔海森收起杯子,然后站在他面前。如果卡维需要,他可以成为一堵提供依靠的墙壁。卡维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摇摆不定和大量的疲惫,然后他又垂下头,像一块蒙了尘土的宝石。


“也许你是对的,艾尔海森。”


卡维用胳膊肘撑着膝盖,沮丧地说。


“我总是对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卡维没有回他这句。


“你总是对的,但你不是总能理解所有事。任何人都不可能无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生存下去,哪怕是你也一样……我从来没有对你接济过我这件事,抱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更不可能觉得它影响了我的名声。正如你所说的,我所有苦恼的来源,都是因为我自己,至于你……你太好了。”


卡维说完最后一句,突然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他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在碰到地面之前,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嘁。”


艾尔海森扯下自己的斗篷,把卡维裹成一只绿色的沙脂蛹,在这个过程中难以抑制地呼吸变重。或许大建筑师真如他所说那般,并不那么在乎名声本身,但开张第一天下午晕倒在书记官办公室这件事,足够叫他过去几个月大部分的努力白费,而艾尔海森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毕竟,那个漂亮的童话乐园,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的一份。


书记官抱起那只一动不动的沙脂蛹,用脚踢开办公室的大门,直奔健康之家。




4.


卡维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这由于身体机能告急而半强制的一觉睡得确实挺不错,头不疼了,累积的疲惫好了大半。但他终于想起了饿,意识也轻飘飘的,好像在云上漫步。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寄居在艾尔海森家的这段时间,因为负债和与名声不匹配的生活现状,他脑袋里积累了太多压力,后来一门心思投入工程和新居,他只看得到希望和近在眼前的理想生活,忽略了一切疲劳。


至于他的新居和大床房,只能安放他的理想,给他带来成功人士迟来的心满意足,却没有能力替他消化这些。


卡维翻了个身,意识到床只够他滚一半儿——他居然睡在艾尔海森的床上,那就好像冥想熏香带来的一个过分柔软的幻觉。即便是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常常进艾尔海森的房间,如今他终于抛却了那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可以真正平静地审视这间屋子:


色温适合阅读的暖光,大量的纸质书、笔记本和散乱得恰到好处的文具。一些被自己硬塞进来的摆件,有轻微摩擦痕迹的小木头桌,上头摆着几个画框,里头是他祖母和父母亲的旧照。


除却现在突兀被塞进来的他自己,一切让艾尔海森觉得舒适的要素,这个房间里都有。而他呢?他有什么?就只有那张他自己感觉不错,却甚至不能帮他入眠的大床。


作为须弥最负盛名的建筑设计师,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迫直面自己作品的问题——职业生涯将近十年,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读不懂甲方心思的那类人,倒不如说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他能读懂每一个甲方的心思,甚至是他们说不出口的那些深层需求,但当这个甲方是他自己的时候,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吧?”


卡维躺在床上,对着艾尔海森坐在地上靠着床看书的后脑勺,心里五味杂陈地说。


艾尔海森放下书,扭过头来仔细端详他的状态,确认他比之前好了一些之后,才撑起下颌跟他说话:


“如果你指的是自己累到极限却不自知的这件事,那确实如此,”他过去的学弟,直到昨日的室友,而如今难以定义关系的讨厌家伙一脸淡定地说着,“低血糖外加过劳,给你打了点滴。我对医生说,你前段时间心理压力过大,他们把这条也写进了病历,如果哪天你看见了,别觉得奇怪。”


“你总是擅自看透别人,这可真让人生气。”


“用词很准确。是生气,不是不舒服,也不是讨厌。”


“……我倒在教令院这事,没人知道吧?”


“我当然不会好心帮你宣传。”


“好好说话。”


卡维不高兴,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捏他鼻子,反倒是艾尔海森,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


“没人知道是你。”


他维持着被捏住鼻子的状态,闷声闷气地说,成功把卡维逗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浑身酸疼,而且困得要命,但肚子饿这件事必须立刻解决,否则他明天早上无法面对一屋子等着他传道受业解惑的教令院学生。


“我饿了,”他松开手,把束发的东西全部弄下来,揣进口袋里,“你会好心弄点东西给我吃吗?”


“有两个口袋饼,可以帮你热一下。”


艾尔海森说着放下书,站起身走去了客厅。在他离开之后,卡维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悠悠地闲逛,他想再多看看这失去了他生活痕迹的家,重新评估它在自己心里的价值。


尽管脑袋还是晕乎乎的,神智却也清楚:原来待在艾尔海森家里,是这么让他觉得舒适又安心的一件事。失眠这件事本身,这一切跟床的大小,天花板上的花纹,跟客厅的大小和朝向,都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在这个空间里,他甚至可以躺在地毯上入眠。


卡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种久违的,但又焕然一新的温暖包裹了他,直到他溜达回自己过去的房间,想看看那床是不是真的能拆开带走——虽然这一刻,他已经不是那么想把床带走了,因为那显然并不是问题的核心。




原本被艾尔海森给他用的房间,一切都完美维持着他昨天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点不同——


他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个木头相框。


而里头是他跟艾尔海森唯一的一张合照。


至于这张合照的来头,是他们读书时一起经历过的很多小事中的一件:教令院组织过一场小型辩论赛,他被妙论派推举出去当代表,然后并不意外地输给了知论派的艾尔海森。那时他并不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丝毫气馁,反而为他这位初出茅庐就拔得头筹的小学弟感到由衷的高兴。


所以那张照片被校报刊登出来:他搂着艾尔海森的肩膀,笑得恣意而青春飞扬,而艾尔海森的眼睛没看镜头,可能是被他突然的这一抱给吓着了,年轻人牢牢盯着他的脸。


而现在看来,竟好像是鹰隼盯上了猎物。


卡维站在自己床前,咬紧了嘴唇才没让眼睛太酸。


他明明已经搬走了。这里是艾尔海森的房子,他可以把任何自己的杂物丢进来,或者把这里变成第二个书房,而不必在意他这个已经离去的室友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不属于这里了,但艾尔海森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这么认为。


……这不就好像,艾尔海森还在等着他回来一样吗。


“热好了,”艾尔海森靠在门上,手指轻轻敲了敲门框。卡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但他应该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吃饭吧。”


他什么其他的话都没说,好像卡维从没离开过似的。




对于把卡维骗回来这件事,艾尔海森确实早有预谋——尽管他自己更愿意把这称为一种有的放矢的合理规划。但他的成果确实比想象中来得快,要拜这位大建筑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所赐。


第二天早上,他拥有了多一周的咖啡粉,这次甚至还多了点花香味儿,续杯计划圆满达成。而卡维看起来比昨天有精神得多,脸色好了不少,只是眼睛有点肿。


鉴于教令院的讲堂很大,任何人都没法像他这样,把卡维的脸看得这么清楚,于是艾尔海森决定不去提醒他。


“那个……昨天的事,谢谢你了。”


这是一个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的早晨:花窗的彩色阳光下,卡维坐在他对面喝牛奶吃早饭,表情有点别扭,不愿去接他的目光。


艾尔海森喝咖啡,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痛处戳:“床不搬了?”


“呃……”卡维被他戳得一顿,然后摇了摇头,“算了,我想应该不是床的问题,没必要费那个功夫。”


“很好,你终于想明白了。”


空气一时安静。大建筑师呼吸不畅,他似乎在努力做一个决定,手指在牛奶杯的边缘上来回磨蹭。艾尔海森并不着急,他差不多喝完了那杯咖啡,才等到卡维的话:


“那个……后天周五,你要不要下班以后来我家?”


书记官用问题回答问题:“做什么?”


“你可以看看我的……呃,藏书?”


“我住哪?”艾尔海森一针见血地问他,“跟你睡那张大床?”


这只是随口一说,结果弄得卡维耳朵通红:“也没什么的吧!我们上学那会儿,出去测算,不也睡一个帐篷……”


他越说声音越小,小得让艾尔海森觉得有点好笑:


“但你在心虚。”


“我没心虚!”


“你有。”


“我没有!……真是的,你爱来不来!”


他把卡维说急眼了,大建筑师砰地站起来,轻车熟路地去洗自己的杯子和盘子。等他气哼哼地洗完回来了,艾尔海森才搁下早就空了的咖啡杯:


“我会去的,不过看时间安排和心情。”


艾尔海森说着,朝卡维伸出手。


卡维挑眉毛:“干嘛?”


“你自己盖的房子,至少得有两把钥匙吧?给我一把。”


他的学弟底气十足地说,离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




5.


身为教令院公务员的重大利好之一:艾尔海森可以在天黑之前下班。这让他从来不为购物之类的事情发愁,因为他下班之后,大部分想去的店都还开着,甚至是那些以关门早闻名的书店。


在去卡维家的路上,他顺路逛了一下常去的书店,买了几本中意的新书带在身上,准备放进卡维的书房。结账时他听老板谈论起最近不知名的大主顾,一口气订走了大量的语言和哲学类书籍,挑书眼光又相当独到精准,显然是个有品的知论派。


“我猜有知论派最近在谈恋爱,”老板跟他闲谈,因为赚到了钱,语气轻松愉快,“不然谁会买这么多书,还都不在同一个课题上?”


艾尔海森付了钱,貌似不经意地问:“哪天的事?”


“就前两天下午,”老板说,“妙论派的卡维先生,不是最近开了讲座吗?我那天早上去了,好不容易抢到个座位,回来就接到了这笔单子。看来下次还得去听卡维先生的讲座,他真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谢了。”


书记官点点头,把书塞进包里离开。走出去时外头正是日暮时分,天边一片柔软的紫罗兰,看得他心情好极了,甚至忍不住绕路去买了两瓶酒和一些外卖餐点,一起提着往卡维家走。


他原以为,自己是不那么容易被取悦的类型——但事实似乎是,即便是他,偶尔也会太过高估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另外一件事:哪怕现在天快黑了,进卡维家也是需要排队的。但艾尔海森与众不同,他有屋主本人亲自给的钥匙,于是他直接穿过长队,沐浴着众人好奇的注视,大摇大摆地走近了设计师的居所。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的工作室。


艾尔海森进屋的时候,卡维在客厅里工作。妙论派之光听取甲方和客户意见的样子总是温和、可靠而循循善诱,就连他自己,也是曾经差点被这副表象迷惑了的人之一。


他看见艾尔海森进来,手上的活儿来不及打断,只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可以自便。于是书记官走进卡维的书房,发现一切如他所料。大建筑师做了一件他很擅长在艾尔海森面前做的事情:一点小小的虚张声势,外加事后找补。那总让他显得有些狼狈,但这种狼狈,永远都不会被隔壁排队听他说话的那些人知道。


在他用藏书为借口邀请他来自己家的时候,这里应该还是空的。艾尔海森想着,手指滑过书脊上的字,大多是他感兴趣的,也是他发现书店里少了的。卡维搬空了那家书店三分之二的知论派书籍储备,而他偏偏又能把那些艾尔海森看过的书完美地挑出去。


在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他也依旧是个天才,如同他记得每个他自己坚持要买的艺术性摆件卖几摩拉一样。




那天晚上,卡维让艾尔海森等了三个小时。


说等也并不准确,因为这三个小时里,艾尔海森一直在研究他的藏书,完全意识不到时间流逝,直到啪地一声灯光灭掉。


他把东西整理好走出书房,看见卡维提着手提灯,正在送最后一位客户离开。那温厚的对公态度,在门关起来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电路坏了,”卡维抓抓脑袋,絮絮叨叨地跟他抱怨,“唉,肯定是我这两天做了些小东西,还改了改梅赫拉克,就用得有点过了……早知道就不自己拉能源供给线了!真的很麻烦……”


“我看了你的书房,”艾尔海森在一大半黑暗中对他说。他突然意识到,他跟卡维之间似乎并不需要多少光,也可以顺畅地交流无碍,“很多书都不错,我很喜欢。”


“真的?那太好啦!”他的学长眼睛一亮,几乎比手里的那盏小灯还晃眼,“但是现在没电了,怎么办?你看不了书了。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去你家……”


他说到最后,语气很明显地不确定起来,而艾尔海森摇了摇头。


“无所谓,我带了食物和酒,”他说,“当然,我偶尔也可以不看书。”




书房不适合吃东西,工作间被卡维堆满了,客室并不私密,于是他们把矮桌子搬到那张双人床上,又在桌上铺满了食物和酒,上头放一盏灯,如同一场临时起意的烛光晚餐。


梅赫拉克能源不足,躺在房间的一角安安静静,于是卧室里能弄出动静的就只剩下他们俩。卡维走到床边,他打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一点,风掀起窗帘,在他身上绕了一圈。


艾尔海森看着他,一边看一边低低地笑。卡维气哼哼地反驳,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的窗帘很有品,虽然是素净的白色,但花纹是精致的刺绣,哪怕裁下来剪一身婚纱,都能把恋爱中的女人包裹成最美的新娘。


跟你的发卡倒是挺相配的。


和他的有品截然不同,艾尔海森一边喝酒,一边给了他一个没品的评价。


我的发卡怎么了?你可别看不上它,这跟外面卖的那些可不一样!这可是我自己做的,能弯折,而且绝不掉漆。


卡维随手摘下一个,把艾尔海森挡眼睛的那半边头发别上去。那让书记官看起来有点滑稽,卡维哈哈大笑,这一次是艾尔海森没找到笑点在哪。


因为他注视着一面镜子,却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我就是想要个体面的家,可事情就是有那么困难——你说,为什么?我有了完美的房子,但我在这里睡不着觉。这真是太讽刺了,如果被人知道,我的专业本领一定会受到质疑……但这根本就不是专业本领的问题。”


饭饱了,他们撤了桌子,只留下小灯和酒。酒喝了几杯下肚,卡维又打开了话匣子。艾尔海森仍然安静地听,但他并不会像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一样,为了眼前破碎不堪的家伙,盘算好未来所有的计划。


现在的卡维看得见星星,那比什么都重要,他想。卡维只不过是在他人生最失意的时候,一时间被眼前的泥淖蒙蔽,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艾尔海森才摘下星星给他看。如今的卡维不需要,他坚固多了,很多话他可以说得更直白。


“体面的家,本来就是个悖论,”艾尔海森指出,“给人看的东西才需要体面,而家本就是私密的空间,不需要任何体面。你的确给自己盖了个须弥绝无仅有的漂亮别墅,但你允许陌生人参观,相当于你给了太多人定义这空间的权力,所以它只能是个工作室,而不能称之为家。如果你想休息,就得把生活和工作的界限划分开来,并且保护好你的私人领地,不许任何外人踏足……关于这件事,你可以学我,不会吃亏的。”


他非常欠揍地加了最后一句,成功让卡维又跟他皱眉头。


“学你?你哪里保护好了……”


卡维拿手指敲酒瓶,欲言又止而欲言又止。


你明明把我带回家了。


这句话,目前他还说不出来。


“我当然保护好了,”艾尔海森说,“在我私人领地上的一切……我都保护得很好。”


他这话说得那样自信,又让卡维陷入了一种迷茫。他突然想起那张在他离开之后被摆到床头上的相片,艾尔海森到底是用什么心情去装饰那间他本来再也不打算回去的空屋子的,他简直无法想象。


卡维皱皱鼻子,觉得眼睛发酸。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那张照片,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那个相框就像一个明晃晃的证据,提醒他忽视了太多艾尔海森曾经给他的东西,而这一切都在他离开之后倾泻而出,顺着宝商街的大道流出须弥城,流进他这间没什么温度可言的工作室。


原本是这样的,但现在因为艾尔海森在这里,他的床铺好像又有了温度,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也包括我吗。”


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如同新生雏鸟的第一声啼叫。


觉醒之后,便是排山倒海的汹涌感情。卡维听到自己的心跳,吵闹得像暴雨时的叶子,因为承受不住沉重的感情,而显得垂头丧气——垂头丧气,却依旧吵闹鲜活。


他感到面前的床铺被压下去一点,弹簧发出愉悦的响声,艾尔海森靠近了他,手指拨开他散下来的,挡住他脸颊的金色长发:


“你总不会觉得,我会随机收留落魄学长吧。”


“哼,你可不是那种好心的家伙……一开始,我几乎要以为你想看我笑话。”


卡维握住他的手,把它从自己脸上摘下来,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艾尔海森的手那么暖和,是他想握着入睡的程度。如果他能做到,卡维想,如果他能做到,那这间屋子从此对他的意义就不再相同。


如同艾尔海森为他的房间留下照片一样,他的居所也可以给学弟留下他喜欢的书房,而且这最私密的小房间,也永远可以为艾尔海森留一道门和一盏灯。


“有件事,我确实没说过,现在我应该告诉你。就像你说的,人和人之间总有隔阂,关于这件事,我也不希望让你误会。”


艾尔海森搁下酒瓶,床上就只剩下他们俩四目相对。这可太危险了,卡维想。他的私人领地摇摇欲坠,正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心脏一样。他脑子里蹦出爱恋这样天真的字眼,但又觉得这样纯粹热烈的东西,不能准确定义他们之间流淌的空气,交换的钥匙,突然多出来的相框,和他为艾尔海森填满的书房。


他们是家人。


而且早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


至于恋呀爱呀……


那不过是他站在终点,试图回头重看起点的风景罢了。


“关于你借钱也要完成卡萨扎莱宫这件事……我从来不否认它,也从来不觉得难以理解,”艾尔海森说,彻底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换做是我,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不需要是设计师,也理解那是多么宝贵的机会。你值得,也需要一个成名作,这样一个机会,无数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也无法用到极限,会为它付出全部,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自己逼到那种境地。我不会对甲方产生愧疚,也不介意跟她多谈条件,甚至可以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课题,从而弄到一些经费来填补亏空,而这些是不影响我生活质量的保证。你通过最纯粹的方式实现了理想,但客观上,它仍然是世俗成功的标杆,反过来说,这正是现实对理想主义的认同和回报。”


“你又在阴阳怪气了,”卡维鼓起脸颊,他装出生气的样子,心里却早就软成一团。这番话来得太迟,但又似乎是最正确的时间,“你就是想笑我天真!”


“我没有。我会在分析利弊之后做出合理且有利的选择,可你让我看到了纯粹的价值和它带来的可能。这个结果,恰恰证明你的理想主义并非空中楼阁。它能给你带来的东西,远比你以为的更多。你的坚持和选择全都没有错,但你的天真在于,你本可以向我或者其他人求助,本可以不让自己那样潦倒。在我看来,如今的一切本就是你应得的。你早就该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卡维突然哭了。




也许是这一番没有任何阴阳怪气成分的肺腑之言恰恰戳到了他心底里最不愿碰触的柔软之处,大建筑师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低下头,双手捂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握不住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下来洇湿了床单。


“你没有说过,”他抽噎着,抓住艾尔海森的袖子,“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的选择没有错……你不会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你跟我说这句话。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懂的。”


卡维喝了许多酒,那些酒精好像通过眼泪统统冒出来了一样,他极其少见地哭得放肆且没完没了,艾尔海森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伸手抱住他。起初是拥抱,后来卡维抬起头来吻他的嘴唇,一切多多少少变了味。初吻的味道咸而苦涩,但艾尔海森觉得,除却祖母买给他看书嚼来玩的那些小糖块,他再没有尝过比这更甜美的东西了。


正因为这里不是他们共有的家,而只是一个正在被温度填充起来的空间,很多他们曾经试图避免去碰的事情,如今变得顺理成章。夜灯被踢到地上,卡维很用力地拥抱他,把自己嵌进艾尔海森怀里,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吻了很多次,但这一切尚且没有情欲的影子,只是如同在试图填补那些错失的时间。


“我不懂亲密关系,艾尔海森,”最后卡维抱着他,得出一个让人沮丧的结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保持亲密时不伤害你。”


“好吵。”


艾尔海森的手指穿过卡维的头发,把他往自己身边按了按。明天他又得顶着肿起来的眼睛见客户了,但艾尔海森不在意那些。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在让卡维变得更坚固。尽管他看起来狼狈而破碎,但那只是因为,他终于开始把这里当成家。


他把艾尔海森在的地方当成家。


卡维红着眼眶瞪他:“你嫌我吵?”


“我说你的心脏。它跳的很厉害,吵得很大声。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听听他的语言,就该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听它的就好,它会告诉你一切的答案。”


“我没觉得它吵,该不会是你的在吵吧?”他的学长嘟哝,把头贴在他胸口上,“什么嘛,你也好大声啊!”


“有吗,”艾尔海森看着他,语气和眼神柔和得一塌糊涂,“我都不知道。”


然后卡维抱紧了他。


“你好暖和,艾尔海森。”


他轻轻说,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他拽过被子,把他们俩盖在里头。无光的黑暗之中只有月色,而他们在被子下面抱在一处分享彼此的体温,就像被双双淋湿了羽毛,依偎在一处的比翼之鸟。




6.


“哟,这不是艾尔海森先生和卡维先生吗,好久不见啦!”


第二天晚上,兰巴德朝走进酒馆的两人打招呼。卡维想了想,如果一周也算好久不见的话,那他们之前来喝酒吃饭的频率确实是有点太离谱了。


他侧过脸去看艾尔海森,显然对方也在跟他想同一件事。


那天晚上,他们买了酒和外卖,准备一起回艾尔海森家,把那个失衡的客厅再重新搞搞。鉴于卡维的新居几乎彻底变成了工作室,他准备再进行一次不声张的搬家——因为他这一次,罕见地完全认同艾尔海森说的:私人空间,不应当允许外人踏足。


结账时卡维掏出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和名片一起递给兰巴德:


“如果您感兴趣,欢迎随时来我的工作室做客,”他彬彬有礼,态度温和地发出邀请,“而且您的一切需求,我都会给您打对折。”




“之前我卖掉的那个家……我还想买回来。”


他们出了酒馆,准备往家里走。这一次,卡维又忍不住看了看更早以前曾是家的方向,但他再不觉得内心怅惘无处可去。


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而那就正跟他一直以来的观念一样——是由人来决定的。


“比起那个,你应该学学我,”艾尔海森说,“给自己挂个工作时间表。在这之外的时间,不接受任何咨询。我想即便是这样,你也能在半年之内,攒出买回那栋房子的钱来。”


“也许吧,但我得想想,至少一周工作六天……”


他说到一半,看到艾尔海森的脸,突然闭起嘴巴。


“好吧,这个问题之后再议……先想想搬家的事。”


“这一次,你准备找个什么借口留下来?”


“……你都知道我在找借口了,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这次你准备用什么表象来遮掩你爱我?”


他这话让卡维一阵头大,简直怀疑这学弟是不是偷偷喝了三斤啤酒。他脸和耳朵涨得通红,不想承认这是明晃晃的事实。


“给你两个选项,”艾尔海森先开口,“如果你还付我房租,那我们就还是室友,你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你跟我写论文,那我们就是学术家庭,一样合情合理。”


“那还是失眠症吧,你就当是善心大发,帮我治疗失眠症,我会看心情给你报酬,”卡维翻了个白眼,“还有,别提学术家庭了,一说一起写论文我就来气……我们哪里一起写过完整的论文啊!就写过一次!还玩完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吵嘴,卡维抬头去看,发现家就近在眼前。那是一道暖光,曾飞出他生命的小鸟,却又降落在他身旁,回归他的天空。


只因为身边这个人,是他人生中最不可动摇的真实之一。


真是命运带来的,最糟糕也最甜蜜的缘分。


“我听说,关于奥摩斯港那个课题,你在想办法报答教令院,并且找那个匿名发起者。”艾尔海森看着他,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我恰巧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想知道吗?”



END


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朝露

永不倒塌(知妙/海维,R)

*原作向,关于倒塌与重建,给予与接受。提及一点点已经开放的3.6活动剧情。

*全文1w6,《不闭之笼》同系列,有初夜车。

Summary:卡维赚到了足够的钱,在他决定搬出去的时候,艾尔海森提出了新的想法。


BGM&灵感来源:

Mirrors(Justin Timberlake)


Cause I don't wanna lose you now

I'm lookin' right at the other half of me

The vacancy that sat in my heart

There's a space, but now you're hold...

*原作向,关于倒塌与重建,给予与接受。提及一点点已经开放的3.6活动剧情。

*全文1w6,《不闭之笼》同系列,有初夜车。

Summary:卡维赚到了足够的钱,在他决定搬出去的时候,艾尔海森提出了新的想法。


BGM&灵感来源:

Mirrors(Justin Timberlake)


Cause I don't wanna lose you now

I'm lookin' right at the other half of me

The vacancy that sat in my heart

There's a space, but now you're hold


1.


早上八点,大建筑师在书房办公桌上猛然惊醒。


他趴着的姿势还是失去意识之前的样子,十几份房产广告被他压在胳膊底下。有一些上面做了笔记,另一些则新得没有被斟酌过的痕迹。昨夜他又对着这些新居广告发呆到深夜,而这样的夜晚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某一场令他极度痛苦的谈话之后。


卡维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把桌上的台灯关掉。他觉得胃里有点空,抓着乱糟糟的金发走出书房,只见艾尔海森正准备出门上班。年轻人看见他,突然停下手上动作,抬头和他说话,语气低沉温和,卡维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你昨晚又没睡?”


他说话没有夹枪带棒,也没有阴阳怪气,这或许是那场谈话之后,唯一一件让卡维觉得欣慰的好事:


“没,还是睡了一会儿的……”


至于坏事,那可就太多了。


建筑师沮丧地想。




比如他们好不容易才做回朋友,艾尔海森又试图毁掉这修复如初的关系;再比如他们在那场对话之后,几乎每次在房子里见面,都会遭遇眼下这样的尴尬氛围;再再比如,他虽然嘴上说,艾尔海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动摇他搬出去的决心,却还是盯着五花八门的房产广告呆看了一周之久,罕见地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明明可以立刻搬走的,只要他下定决心——而如今,他很难不认为,他的心软也只是艾尔海森狡猾大计划的一部分。




但这个狡猾大计划的主谋,现在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我去上班。”


他说完,套上靴子就往外走。


卡维想了想,还是叫住他:“我听说教令院门口最近有人闹事,你上下班从那边过的时候……小心一点。”


“好的,虽然我觉得他们打不过我。”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瞳孔里的小火花在卡维脸上轻轻爆炸:


“你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被他看穿的大设计师一个激灵:“呃?不……没有……”


“给你一分钟,你可以纠结一下。”


“也没什么,就是……小心一点,别受伤。”


“你在这件事上有奇怪的坚持,”艾尔海森指出,“理由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你想不通……就当是为了我也行。”


卡维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他看着艾尔海森点了头,接受他的答案之后走出家门,心里忽然有种诡异的轻松。他很少拜托其他人为他做什么事,更少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口。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会招致更大的负罪感,和某些沉重得难以消解的情绪——


但事实上,并没有。


不知是因为他误判了这种行为的后果,还是因为对方是艾尔海森。




2.


没有争吵的早上,清净得叫人难以置信。


艾尔海森走在去教令院的路上,一瞬间久违地对这过于安静的环境产生了质疑。于是他摘下耳机,把它放进腰包里。


那时他久违地听见鸟鸣,风声,树叶的轻响,听见卡维常常跟他歌颂,但他从未真正理解的一切。这分明只是一件小事,却莫名其妙地叫书记官心情很好,直到风纪官阿拉夫来找他,讳莫如深地请求他参加一场会议:


“……鉴于您比较清楚当时的状况,负责这件事的风纪官小组成员都觉得,应该请您出席。”




或许是因为,那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心情很好,艾尔海森罕见地没拒绝那次本该在他职权之外的会议:


有消息称,前代大贤者阿扎尔的部分党羽,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途径离开了道成林。根据线人汇报,他们正在跟镀金旅团进行交易,通过须弥城管控之外的资金渠道购买了一批炸药。这批炸药的去向受地脉紊乱影响而不可追查,不过在失去踪迹之前,炸药的运输路径正在接近喀万驿,它们有很大的可能性将会被秘密送进须弥城。


至于卡维早上提醒过他,并且罕见地表达关心的那件事,则仅仅是大动作之前的小打小闹。


信息量没那么大,但会议时间比想象的长,艾尔海森记无可记,于是新翻了一页纸,开始放空大脑在上面涂涂画画。在风纪官把问题抛给他之前,他几乎画完了一幅画:一只振翅欲飞的,不知怎么,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的鸟。




“艾尔海森大人,我想您比在座的人都更熟悉阿扎尔当年的计划和他所犯下的罪行,依您所见,他们会从何处下手?”


会议结束,艾尔海森把记事本一合,站起身来准备走:


“我只是个书记官,无权参与决策。鉴于我此时无论给出什么答案,都会影响到各位的调查方向,我选择不发表意见。”他很平静地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失望的答案,“但是,如果在逃的人是阿扎尔的党羽而非他本人,那么试图从阿扎尔的目的去推测这些人的目的,未必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理会在他身后叹气的风纪官。


外头阳光很好,艾尔海森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树,突然想起自己刚才乱画的东西——他画在纸上的鸟,头上长着一根格外长的羽毛,多少有点像卡维带在身上的羽毛笔。




3.


那天晚上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时候,卡维正在睡觉。他带了两人份的口袋饼回来,提前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开始看书。早上被摘下的耳机,他到现在也没有戴上,因此他听到了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动静,比如卡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床柱响。


他站起身,去燃一盘熏香,正在那时,卡维的房门开了。建筑师走出来,似乎比早上精神些,眼睛却仍然黯淡无光。看见艾尔海森的一瞬间,卡维先是有些茫然,然后松了口气似的,坐到艾尔海森对面叉起双手,眯起眼上下端详他:


“你……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艾尔海森耸肩,把吃的递过去:


“无事发生。还不如操心你自己。”


卡维看着他递过来的热汤和口袋饼,罕见地没反驳他半个字,而是沉默地打开袋子开始用餐。


似乎是不想让潜在的争吵打扰卡维难得平静的用餐时间,艾尔海森没有说话,但他的视线越过书的上沿,一直静静落在卡维身上,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之处的鸟。




两个月前,卡维接到了来自枫丹的工作。


介绍这份工作给他的人,是他已经改嫁的母亲,于是这份工作的性质则显得不是那么单纯。艾尔海森尽量委婉地指出了这一点,但卡维坚持要去。他离开了一个多月,带回一大笔足以改善他的生活状态,还能让他变得相当富有的钱。


但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快乐,就像扛着巨石走了太久的人突然卸下重担,后背上也会露出血淋淋的伤痕那样。


卡维回家时是个深夜,艾尔海森开门迎接他。他开门的速度超过了卡维的预料,大设计师愣了一下,然后往前跨了两步,一把抱住他的学弟。


他想说点什么,结果却只是把下巴挂在对方肩头。艾尔海森等了很久,确定他没有话想说之后,才沉默地回抱住他。




工作本身不坏,是给经济发达地区的一所学校做设计图。但卡维得到的报酬,远比合同上写的数额要多。


事到如今,卡维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从母亲那里收到这样的补偿。但他也清楚,只有他收下这笔钱,他的母亲才会觉得心里好过。所以他还是带着自己应得报酬之外的这笔钱回了须弥,并把它们存在一个定存账户里。


也许有一天,他会把这笔钱捐出去,或者用它们做一个更大的,能让很多人的生活变好的项目,但那都是以后的事。目前他最大的课题,是如何用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合理合法地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住宅,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一切走上正轨。


他自然是没想到,艾尔海森会在这个时候,拖住他的脚步。




“前几天,你说的那件事……我们能聊聊吗?”


艾尔海森抬眼,点了点头。卡维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甚至会给他带来一点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收起了书,摆出谈话的态度:


“好,”书记官说,“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说。”


卡维清了清嗓子,强打精神,好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你提出的条件……我仔细想过了,”他说,直视着艾尔海森的脸,几乎用尽了他身上所有力气,“我还需要时间考虑……它对我来说有些困难,你知道的,因为一些我个人的原因……并不是你的问题,这也不是一个拒绝。只是,我现在还是希望拥有自己的房产,然后搬出去。就算是思考,有一些自己的时间也是好的,这一点,我想你也认同吧?”


“当然,”艾尔海森点头,“我从来没有对你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这件事抱有过异议。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根据我的条件……重新考虑是否要搬出去这件事。你可以在外面拥有一百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经济自由永远是件好事。”


卡维深吸一口气。他恰巧吸到凉风,忽然开始剧烈咳嗽,于是刚才还没被渲染成情绪的事实,开始在他脑子里被无限放大。艾尔海森坐到他身边,帮他顺着后背,手指偶尔勾扯他的金发,却只让他感觉更糟糕了。


究其本质,他只是承受不了艾尔海森这样的好意。


冷嘲热讽,小打小闹的障眼法,在他经济自由的这一刻,忽然消失了一大半。诚然,艾尔海森仍然是个嘴巴坏而且不好相处的家伙,但他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切都像万花筒里的风景那样变了颜色——不明白这份感情的人是他自己。因为他承受不了,所以忍受这份煎熬的人变成了艾尔海森。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已经压得卡维喘不过气。


他咳完了,平静下来,说道:


“是的,我会搬出去。”




艾尔海森搁在他后背上的手收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书记官点点头,公事公办的样子,“正好我要说的……也跟这个有关。如果这几天你不忙,我希望你把自己的工图和重要的私人物品收拾一下,尽快放到其他的地方。白天尽量不要待在家里,可以出去走走……去酒馆画图也行。”


好啊,卡维想,胃里一阵莫名抽痛,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这是要赶人了。


这会儿卡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设想过艾尔海森会赶他离开这间房子的可能性。如果是从前,或许他还会愿意跟艾尔海森就这个问题吵上几嘴,但现在他没有力气。光是想要在不伤害艾尔海森的前提下坚持搬走,就足够把他掏空了。


“当然,是我要搬走,明天我就会收拾东西离开。”


他语气提高了点,于是那种强撑的自尊变得非常明显。艾尔海森愣了一下,突然蹙起眉头:


“等等,”他语气缓和了些,“我希望你没有误会我什么。”


“我能误会什么?”


“我不是在赶你走。”


“你当然不是,”卡维站起身,“你也不需要。”


设计师回到自己的房间,拒绝更多的谈话。他突然觉得很疲惫,于是把自己扔回床上,强迫大脑进入睡眠。




艾尔海森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有些懊恼地啧了下舌头。


他自认解释得足够清楚,但卡维的表情和没有光的眼睛,足以说明他的表达又一次糟透了。


书记官不在会议上发表意见,不代表他心里就没有自己的判断。阿扎尔的党羽带着炸药潜入须弥,多半不是冲着他来就是冲着教令院,很难想象其他的可能性——而他的房子就在教令院下头,不论是这两种可能性里的哪一种,卡维都可能会因为白天待在家里而遭殃。


如果他和盘托出,卡维必然又会对此大惊小怪,对他生出过度的担心,甚至本就不怎么安定的睡眠,会被这件事彻底摧毁。毕竟只是听说教令院闹事的程度,他都会在早上来回提醒,要是叫他知道,阿扎尔的同伙可能搬着炸药来炸他的家或是教令院——


艾尔海森不愿意去想,他会做出什么来。




那天晚上,很理所当然地,两人异床异梦,却同时一夜无眠。




4.


第二天,艾尔海森照常上班。他准备出门时,卡维还没起床。


想起昨夜的又一次不愉快,他决定不去敲卡维的门。


那天书记官周身气压都低,一上午拒了十几份经费申请,就在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去吃个午饭调节一下心情时,阿拉夫焦急的身影出现在他门口:


“艾尔海森大人!”年轻风纪官拔高声音,“请您跟我们来一趟!”




鉴于昨晚有过那样的交谈,卡维认为自己必须说到做到。


他起得比平时早,最后一次在艾尔海森家里打理好自己之后,收拾起所有工图和行李,一股脑先送去了兰巴德酒馆的仓库,并且付给老板一笔丰厚的仓储费:


“我要拥有一套豪宅了!”


大建筑师自豪地挺起胸脯,在场所有人都为他高兴。


“恭喜你,卡维先生!”兰巴德说,“你之前住在哪儿来着?书记官——”


卡维夸张地清了一声嗓子:“咳!反正我要搬去更大的地方了!”




明明是好事,但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开心。


卡维想着,沮丧地感到那片刚被他拨开的阴云,兜兜转转又回到心头来。


艾尔海森是故意的吗?他故意在这个时候告白,把搬出去这件事,和共度余生的誓言混为一谈,好让他即便离开,也内心充满负罪感?


……不,他不会那样对我。


卡维甩甩脑袋,一眨眼又两杯酒下肚。在他想掏钱买更多酒的时候,一摸腰包,才发现自己忘了把艾尔海森的钥匙还回去——挂着齿轮颈环猫猫头钥匙扣的钥匙,正老老实实躺在他腰包底部,样子有点无辜。


大设计师把钥匙摸出来,左看右看,又没好气地揣了回去,做出一个新的冲动决定:就当是感谢艾尔海森为他做的一切,他愿意回去一趟,顺便把那间被回忆填满的屋子,再从头到尾收拾最后一遍。


离开酒馆的时候,卡维并没想到,这会成为他今天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意外发生在几小时之后:大设计师回到曾经的家,抱着最后一次的觉悟收拾起房间来。他刚打理书架到一半,忽然发现架子上摆着的花瓶开始诡异地震动——那往往是塌陷和地震的征兆。


卡维跑出家门,下一秒爆炸声在他头顶正上方响起:


“——轰!”


上方教令院平台的广场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四散的火花和碎片正在下坠。城内瞬间一片混乱,人人都在寻找避难所,只有卡维站在家门口,看着燃烧碎片落在那充满他跟艾尔海森回忆的地方,将那能被称为“家”的地方点燃,损毁,陷入几乎让他动弹不得的恐惧和茫然。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呢?




“……卡维!”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卡维才如梦初醒般回头,只见艾尔海森从远处朝他跑过来。他跑得很快,斗篷在身后猎猎地飞,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英俊的猛禽——急得有点不太像他的那种。


“快离开那边!!”


虽然急,但他看起来没受伤,而且一如往常有精神。


卡维松了口气,然后猛然想起下一件事——


艾尔海森的那些书。


那些祖母留给他的书。




“梅赫拉克!!!!”


身体反应比思考更快,卡维掉过头去,拉着工具箱冲进正在被火海和碎石淹没的家里,让在他身后奋力追赶的艾尔海森,伸手抓了个空。


“卡维!!!站住!!”




没人回答书记官。


只有更多碎石和燃烧的碎片从空中落下,逐渐吞没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




5.


事实证明,艾尔海森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阿扎尔的余党并没有带着什么宏伟计划袭来,充其量只是一群性质恶劣的恐怖分子。他们在教令院广场引爆炸弹,准备打须弥城的大人物一个措手不及。


昨天的那场会议,艾尔海森虽然没有给出什么结论,却也并未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壁上观:他给了相对可信任的阿拉夫一点安保上的建议,这样即使爆炸在最短时间内发生,也能避免圣树本体遭到破坏,以至连累更多人。


须弥城本就和他息息相关,他什么都多想一层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唯独没想到,卡维会差点为了他的书送命。




那天健康之家收留了很多轻伤患者,包括艾尔海森自己。而卡维是少数重伤患里的一个,与此相对的,他的一小部分书,被梅赫拉克完整地救了出来——偏偏就是那些祖母留给他的部分。


“你……脸色好可怕啊,艾尔海森。你没事吧?”


爆炸后一片混乱,空也被冒险家协会叫来帮了不少忙。好不容易休息下来的时候,派蒙绕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事,”书记官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什么感情波动,“有人要有事了。”




卡维醒来是在两天之后。他睁开眼时觉得浑身都疼,看到坐在他旁边的艾尔海森,更是觉得连没受伤的地方都开始疼了。


他的学弟拧着眉头,脸冷得像结了冰。即便是年少时大吵一架那会儿,卡维也从来没见过艾尔海森这副表情。而且,他还是没戴耳机——理由不明,但他有好几天都没戴着它了。


“你的书……咳,”卡维动了动脑袋,偏过脸去看他,用尽全力跟他笑,“我带出来了,还不谢谢学长?”


艾尔海森没回答。


他伸手去摸卡维比他细得多的手腕,确认那里没有伤的时候,突然用力攥紧了,攥得卡维吃痛地拧起脸来:


“疼……你发什么神经?我可是伤患……”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艾尔海森没理他,兀自捏着他的手腕,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压不住了。他眼下是真的在生气,生气得让卡维觉得陌生,“我劝不动你,这件事我早就知道。那无所谓,我也早就不在乎了。但我以为你,至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过?”


“这是需要问的事吗?那里面有些书,是你祖母留下的东西吧?我怎么可能眼看着它们被毁……”卡维皱眉头,试着从他手里挣脱,尽管无济于事,“我难受死了……不想跟你吵架,放手。”


他可能看起来真的痛了,卡维想,所以艾尔海森稍微松了松手,给了他一点点喘息的余地。可他的表情仍然吓人,充满了卡维难以判断来源的愤怒:


“在我说过那些话之后……你现在真的会觉得,对我来说,书比你还重要吗?”




书难道不重要吗?


卡维想,有些茫然地眯起眼睛。


可是情况紧急,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其他的。房子被烧毁了大半,他们在那间屋子里的所有回忆在他眼前犹如创伤闪回一样来回播放,除了他搬进来之后的,甚至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了的片段:


阳光映照的彩窗下面,十几岁的艾尔海森在读祖母留下来的书。在须弥,纸质书在学生中间并不流行,只有这个小天才,每天书不离手,相当特立独行。


艾尔海森不知道的是,他沉浸在阅读中的时候,他的学长曾经在旁边默默地注视过他很长时间,好像仅仅是那样,少年心里那个寂寞的角落,就能悄然被阳光填满一些。


这个小家伙对阅读时间抱有一种纯粹得近乎天真的热爱,这件事没有人比卡维更清楚。而带给他这一切的,是他的祖母。


那他又怎么可能,放任对艾尔海森来说那么珍贵的东西消失在废墟里?




“哈,至少说声谢谢啊,我可是你学长……”


“别躲我的话,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他,“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会因为你做了这种事而感谢你?”




我还是让他失去耐心了。卡维有点绝望地想。


永不倒塌的建筑,真的存在于世上吗?


……毕竟,就连他们共同有过的家,都能一朝成为废墟。




“感谢倒也不必,我开玩笑的。但是起码别跟我发脾气……”


“为了一些已经被复制过无数次的知识,我最重要的人被送进火海,差点丢了性命,我为什么不能发脾气?”


“……”




他在说什么啊。


卡维想着,又觉得呼吸不畅。只是这一次,他没觉得压在他身上的东西有多沉重,反倒更像几条温暖的厚被子——厚重,却能使他免于被各种各样的东西伤害。


人前总是完美无懈可击的大建筑师抬起手,把胳膊挡在眼睛上。他感到滚烫的液体顺着手臂滑过脸颊,而他对此无计可施,就像一直以来面对自己一样。


……艾尔海森,变得一点都不像他了。


都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不是你害的。”


“是。”


“不是,你再问一百次我也会这么说。”


“……”


艾尔海森坐在他床前等了很久,等卡维终于卸下周身那些扎人的情绪,只剩下他很难继续掩饰的委屈和无力,才俯下身抱住他,微凉的嘴唇在他脸颊侧面轻轻一贴,蹭掉涌出来的眼泪,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


学弟的拥抱短暂却用力,几乎把卡维身上所有受伤的地方都弄疼了。卡维咬紧嘴唇,身体僵硬,没有回应那个拥抱,却也没有否定艾尔海森的话。


自从那场叫他纠结至今的对话之后,他就对这种身体接触避而不及。


那只会让他崩溃得更快,更轻松,更彻底。


而他的崩溃,会直接越过言语,向艾尔海森供认出他现在最不想承认的事实——


我是如此近乎渴求地需要你。




“你很容易被情绪支配,”艾尔海森在他耳边说,“但情绪只是情绪,充其量是沙上的城堡,一阵浪就会过去。你在让自己变消极这件事上,有着无人能及的本事,但我要提醒你,这些能轻易来去的虚幻想法,不配跟我给你的承诺相提并论。我说出去的话就不会收回,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你没有拒绝我。”


卡维被他说懵了,下意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一周前那场刺痛他,令他背脊发凉的谈话。如今在拥抱的共振之下,它显得如此甜蜜,甜蜜得像一个他不敢碰触的幻觉。许多求而不得的东西,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同一种理论串联起来,该死地导向同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结论:


他找不到的真理和结局,全都在艾尔海森的眼睛里。


进一步万劫不复,退一步也是无尽深渊——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既然已经没地方躲,那为什么不干脆往前走一步呢?


再逃得更远,他才会真正失去重要的东西。




卡维咽下喉咙里又咸又苦的味道,在艾尔海森放开双臂的时候突然抱住他,说出了那句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说,此刻却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艾尔海森的话:


“……对不起。”




6.


“我们谈谈,卡维。”


一周前的早上,艾尔海森在卡维出门去银行开户之前叫住他。那让卡维有点心生警惕,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这次又是关于什么?”他挑着眉毛质疑,“先说好,别想搬出你那些歪理来劝我放弃买房,留下来给你收拾房间,还有免费拯救你的审美……”


“你当然可以买房,”艾尔海森喝一口咖啡,“但不是一定要搬走。”


“哈?理由呢?”


“很简单,我觉得我们适合住在一起。”


“你疯了,”卡维被他气笑了,“有理智的蕈兽也不会得出这种结论。”


“就像你说的,你的生活走上正轨,财务自由,现在毫无负累,考虑拓宽一点人生的可能性也不坏……显而易见,不考虑你那浅交的人际圈,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能性,翻译一下,我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需要我提醒你吗,学长,”艾尔海森抬起眼睛看他,“你难过的时候,会过来抱住我,这种情况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发生过三次了,我还以为你需要这种情感支持。”


他说到最后顿了一下,有点微不可察的委屈。


卡维被他说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有一点小小的身体接触是事实,他也确实……觉得这种情感支持不坏,反倒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但那……不足以说服我跟你同居!”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觉得吃惊吗?”




……他在说什么?


卡维看着他,第一次感到艾尔海森对他来说如此遥远。




“什么?”


“好的,让我以此为前提继续,”艾尔海森摆弄着咖啡杯里的小匙,把方糖碾碎打散,好让它们融化,如同他希望卡维能听进去他的话一样,“世界上并不存在永不倒塌的建筑,这是客观事实,哪怕是大建筑师卡维的作品也一样。几百几千年过去,任何建材都抵不过风化和侵蚀,只会剩下一点残垣断壁——爱是虚无缥缈的字眼,情绪价值胜于实用价值,也难以定义,和我能承诺给你的东西,多少有些偏差。”


“这和你要给我的有什么关系?”


“我会给你陪伴,时间,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的善意,以及附带的一切,”艾尔海森抬起眼,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注视卡维的眼睛,“这是我的承诺,而它将成为永不倒塌的建筑,直到你我不复存在——我会用一切来证明这一点。”




7.


书记官和设计师,两人一天之间双双无家可归。


风水轮流转,因为卡维在健康之家支付了病房费用,艾尔海森一转成了他不付钱的房客。书记官白天上班,晚上去健康之家睡看护床,安之若素,毫无怨言。尽管他对于优质房产被恐怖袭击波及这件事没有表现出多少烦恼和不悦,但他还是通过曲折手段,让那些闹事的余党吃了不少苦头。


“如果你想,教令院可以另外安排一套房子给你们。”


从沙漠的任务里被叫回来善后的赛诺对他说,彻底不再避讳他的房子里住了两个人的事实。


艾尔海森摇头:“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等专业人士做决定。”书记官说。


但还不等他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大巴扎的艺术家妮露就先听说了这件事。她邀请艾尔海森免费到大巴扎住旅店,直到他找到新的住处,作为他出谋划策从这场事故中保护了更多人的谢礼。


这一次,艾尔海森没有拒绝她的提议。




也许是受到情绪影响,卡维恢复得很快。这几天他偶尔出门晒晒太阳,或是靠在床头画画图,时间就这么恣意地流过去,没有在他心头引起任何焦虑和不安。


那天狠狠地发泄过一次之后,卡维发现曾经让他在意的很多事情,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比如,他是不是真的拥有一套能被冠以家之名的固定住宅,或是艾尔海森有没有对他的现状进行冷嘲热讽,再或者他的生活是不是起起落落越变越糟——一种全新的灵感,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生根发芽,而他哪怕只是在病房里短住,都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烦恼。


永不倒塌的住宅——


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被艾尔海森打好了地基。




艾尔海森去大巴扎办好入住手续,回到健康之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卡维点着灯,正在床上画图,看见他进来时眼睛一亮,拍了拍手边的床,示意他过来坐下:


“回来啦?”他把自己的大作朝艾尔海森面前一推,“过来,帮我看看图。”


艾尔海森放下打包的食物,注意力落到卡维给他看的东西上。那是私宅的设计图,跟他们之前住的有点像,但比那个更生动和华丽些。功能性强,最重要的是,每个房间都有更多的窗户。


“这是什么?”艾尔海森把图还回去,明知故问。


“新家,给你的,”卡维靠回枕头上,眯起眼对着艾尔海森笑,“不许说不喜欢,我都没要你钱。”


“先预设甲方不喜欢的乙方,可是赚不到钱的。”


“做乙方我比你有经验!……算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擅自生气,又擅自委屈,艾尔海森等他说完,才垂下眼看他,视线在台灯下温和得不可思议:


“你留了自己的位置吗?”


卡维抿抿嘴唇,没有正面回答:“像我这样有名的设计师,也不能总是给别人盖豪宅,是吧?”


“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艾尔海森点点头,侧过身吻了一下卡维的额头。那接触比起前几天来,愈发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好像他早已经为此打了很久的主意似的。


“……你最近……”


卡维捂着额头,耳朵尖和他的眼睛一样红。


艾尔海森挑眉:“怎么?”


“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你指什么?”


大设计师指指自己的额头:“这个。”


他还不如不说。卡维有点懊恼地想,看着好像突然被他点拨到了重点的学弟爬到他床上,彻底挡住所有照得到他身上的光:


“鉴于你给的暗示和默许都很准确……我以为我们在交往了,学长。”


艾尔海森看着他的眼睛,语气仍然平静,但眉毛却撇下来,有点含蓄的委屈。


“呃……”


“是我理解有误?”


“不是,就是——”


卡维没说完。话到一半,艾尔海森将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他嘴唇上。那动作分明很有侵略性,但卡维又不知为何觉得,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表现出一种平时都很难见到的乖巧——就好像他在允许自己拒绝。


看起来不容否定,但始终都有空间。


“……嘘,时间宝贵。”


他的下颌被轻轻托起,花草和熏香构成今夜的第一个吻。卡维听见自己的脉搏突突作响的声音,和艾尔海森变剧烈的心跳混在一处,如地脉倒映出全部星辰。




“妮露问我要不要去大巴扎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艾尔海森才说起这个话题。他老老实实地睡到了另外一张床上,不知抱有什么奇怪的坚持。


卡维侧过身,去看他的侧脸:“嗯?不会是免费的吧……”


“他们觉得我保护了大巴扎,所以没错,是免费的。”


“凭什么啊!你还真是,总在奇怪的地方被好人罩着……”


“那是,比某些人只交面上朋友来得有用。”


“……你说话要是能有接吻一半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讨人嫌。”


“谢谢夸奖,”艾尔海森轻轻一笑,“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卡维想了想,点头:“也行,我只有晚上在,因为出院就该给你盖房子了。”


“我们。”艾尔海森纠正他。


“嗯?”


“是给‘我们’盖房子。”


“好吧……‘我们’的房子,”卡维重复,把那个词放在舌尖上嚼,感到有点陌生,但又有点新奇的甜蜜,“你不能指望我立刻就习惯……你的那种说话方式,总得有个过程。”


“无所谓,我会提醒你,”艾尔海森轻轻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直到你记住这个说法为止。”




8.


又一周之后,卡维退掉了健康之家的单人间。


带着少量的随身物品,走进外头的绚烂晨光中时,大建筑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物质条件上来说,他现在除了还算丰满的账户之外,一无所有。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内心平静得很,不觉得自己陷入了另一个人生低谷,反倒是如果他想,或许他能得到整个世界。


他在阳光明媚的早上,重返名为艾尔海森的住宅的废墟。房子被火势和落石毁坏了一部分,但地基打得结实,用不着全部从头再来。


“推了它,”大建筑师手一挥,眼睛闪闪发光,“我要盖个更好的,彻底拯救一下某些人的审美缺陷。”




当天晚上,他们约好在大巴扎碰面。卡维把自己的行李从酒馆取出来,托付给旅店老板,然后就转头出去觅食。他受伤初愈就转头投入工程,难免容易累,好在肚子饿得快,只要有食欲,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啊!卡维先生!”


“卡维先生你好!”


大巴扎本就有很多人都认识他,他又有段时间没来,人们看见他,自然觉得惊喜新鲜。卡维在街头转了一会儿,发现眼下的大巴扎和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不光行商人变多了,更是因为空气中的节日气氛——这里好像在举办什么庆典,祖拜尔舞台附近被围起来,聚集了不少人。平时开的饭店都不开,他的觅食也失败了。


“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他问摆摊的阿夫辛。


“哦!是卡维先生!”阿夫辛跟他打招呼,笑容满面,“祖拜尔剧场那边在办美食游艺节,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大设计师循着人声而去,穿过各色各样的游艺摊位和小吃摊,拨开喧闹的人群,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发现了坐在角落里喝酒的艾尔海森。


他把椅子一拽,坐到他对面:


“你怎么自己出来喝酒!也不叫我!给我来一杯——”


艾尔海森按住他的手:“伤刚好,不许喝酒。”


卡维不高兴地瞥他一眼:“切,那……苹果汁!”


然后他趴在桌子上,在喧闹中玩味地盯着艾尔海森的眼睛。说也奇怪,明明环境这样吵闹,但只要看着艾尔海森的眼睛,他又觉得四周变得安静极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呢。”


“确实谈不上喜欢,”艾尔海森喝了口酒,回答,“但是偶尔一次……也不坏。”


“哦,我们的书记官大人也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时候——”


他刚想继续乘胜追击冷嘲热讽几句,披风就被人拽了一把。卡维回头一看,是个他不认识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把乌德琴,一脸想向他求助的样子:


“卡维先生!”小男孩一脸急迫地说,“卡维先生,你会弹琴的,是不是?”


卡维眯起眼笑,拍拍他的肩膀:“是,怎么了?”


“请您帮我个忙好吗!”孩子抬起头,眼睛充满希望而发亮,“我……我很想要旁边那个摊子上的奖品,那个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首饰盒,但是他们在搞竞赛,唱歌最好的人才能得到……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举手之劳!”大设计师笑嘻嘻地站起来,抱着乌德琴往远处走,才想起来面前还有个人,于是跟艾尔海森打了个手势,“那我去了?”


艾尔海森朝他笑笑:“艺术家是你,不必和我打招呼。”




在这场比试叫来卡维的时候,它就几乎变成了一场免费的表演。看到大建筑设计师抱起乌德琴,许多路人在此驻足,好像等他高歌一曲。


卡维朝自己来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点的苹果汁已经上了,而艾尔海森的视线安静而好奇地落在他身上,穿越所有嘈杂和烟雾,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卡维先生!来一个!”


“好!”


卡维踏着椅子一跳,坐在桌子上,抱起琴来,思索起能唱的歌。那没花多长时间,他很快就用脚尖打起拍子,拨弄出欢快的和弦,在场所有人也跟着击掌,只等他开口。


于是他唱:


我十四岁的时候

遇到我的真命天子

如今我们的儿孙都已老去

就在那间祖传的房子里


某个夏天我向他求婚

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一枚婚戒

但当我提出这个请求

别人却说我不能跟他厮守


于是我跟他私奔了

才不在乎学派不同

我要跟我深爱的人结婚

就在这祖拜尔剧场的舞台上


我们将冠上对方的姓名

从此永不分离

就在这祖拜尔剧场的舞台上


“好棒!!!!”


他唱完一整段,底下叫好掌声一片。那作为奖品的首饰盒理所当然成了卡维的东西,又被理所当然地交到了孩子的手上。那兴奋不已的孩童走得太急,于是乌德琴便落到了卡维手上,被他抱了回去。


艾尔海森没有说话,但他看过来的眼睛已有了几分醉意。


——他喝了那么多吗?


卡维坐到桌子上,脸离他只有几寸近。


“怎么不唱了?”艾尔海森抬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应该还有好几段吧。”


卡维挑挑眉毛:“你叫我唱我就唱?”


“你显然没唱够,不如一次唱个痛快。”


再一次被看穿的大建筑师撇撇嘴,但他又继续唱:


如今他头发斑白

但我已经深爱他六十年

现在我们在火炉边的扶手椅里虚度时光

而我爱你一如往昔


一切诉诸情歌,卡维忽然觉得心里轻飘飘的。他干脆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喝酒的艾尔海森:


“好听吗?”


“当然好听,”他难得给出坦诚的夸赞,“但你的故事不大现实。私奔本身缺乏计划性,能有美满结局纯属巧合。”


卡维一愣,随即又被他气得鼓起脸来:


“……你这家伙,果然完全不懂浪漫啊!”


“那我们的大建筑师呢?”艾尔海森扬起下巴,微醺的眼睛直视着他,“你有计划了吗?”


他的注视叫卡维心脏跳慢半拍,但建筑师还是扬起下巴:


“当然。”


卡维重新抱起琴来,这次他唱得很低,说一句,就拨一次和弦,一句一句,如同吟游诗人的情诗:


“我有很多你永远不理解的烦恼。”


“我知道。”


“还有很多永远画不完的设计图。”


“我知道。”


“也许我们会分开又和好直到死亡。”


“或许吧。”


“但我爱你比别人加在一起更多。”


“……”


他唱完最后一句,艾尔海森手一僵,愣在原地。他的学弟露出介于迷茫和纠结之间的表情,那彻底剥去了他灵魂中坚实和冷静的部分,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符合他年纪的年轻人了。


“……我也一样。”


他说完,拉过卡维的衣领,近乎粗暴地吻上他的嘴唇。




9.


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他们把大巴扎旅店里的第一夜变得无比荒唐——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那不是一个家,甚至称不上一个固定的居所。但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就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部分删节,凹3全文,作品id46851079】


那夜他们来来回回做了三次,卡维实在扛不住,最后断片了几分钟,醒来时发现艾尔海森一只手拿着书在翻,而另一只手随意地陷在他的金发里,让他整个头顶都热乎乎的。


“我突然想画图,”大设计师昏昏沉沉,头朝艾尔海森的胳膊那里蹭了蹭,“但我动不了了。”


艾尔海森看了他一眼:“那就明天再画。”


“也许我可以画你身上?”


“不可以,皮肤太软,比例会错。”


“……真小气,”卡维撇嘴,又挪了挪身体,额头贴在他腰上,“那好吧,明天再画。”


他闭上眼睛,却听到艾尔海森在他头顶轻轻笑:


“比起那个……那块地和新盖的房子,都该写你和我的名字了。”


至于那之后接连而至的柔软亲吻,则被卡维丢进了梦境的范畴。


但是没关系。把梦境变成现实,他还有得是时间。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可以毫无理由地坚信——


艾尔海森也是一样。




END



卡维的情歌是黄老板的《Nancy Mulligan》歌词魔改版。

在我流理解里小海给学长的只有两样东西:不会关上门的鸟笼,和永远不会倒塌的一个家。

但是,这些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四月写了八篇原作向,基本已经把现阶段我想讨论的一些他俩之间的核心问题都写得差不多了,信息量比较大,也蛮多冲突的,读起来可能不那么轻松愉快,但如果有共鸣我会非常开心!

之后应该会主要写一点婚后(x)并等待官方再送点大药来!

感谢您读到这里!

阿葵aaaoi

【HPAU】拉文克劳四人寝(全文完)

知妙+赛提。整合了一下已有的1/2还有新的3/4/5

全文4w+

orz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有一些与hp原作或许有出入的设定

*赛诺/卡维同级 > 小提/海哥同级


(一)


【关于耳朵】


赛诺第一次见到提纳里的时候,以为一个一年级新生的变形术魔咒已经高超到了这种地步,不由得心生叹服。但他还是友善地提醒道:“霍格沃茨不允许学生使用变形术上课,变形咒的课堂除外。”


然后被提纳里用疑惑的眼神看了十秒钟。


不过在那之后提纳里明白了这种误会大概不会少,所以特制了一顶更为宽大的巫师帽。这...

知妙+赛提。整合了一下已有的1/2还有新的3/4/5

全文4w+

orz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有一些与hp原作或许有出入的设定

*赛诺/卡维同级 > 小提/海哥同级

 

(一)

 

【关于耳朵】

 

赛诺第一次见到提纳里的时候,以为一个一年级新生的变形术魔咒已经高超到了这种地步,不由得心生叹服。但他还是友善地提醒道:“霍格沃茨不允许学生使用变形术上课,变形咒的课堂除外。”

 

然后被提纳里用疑惑的眼神看了十秒钟。

 

不过在那之后提纳里明白了这种误会大概不会少,所以特制了一顶更为宽大的巫师帽。这一切被暗暗关注他的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很是失落——要知道上课的时候能看到那对耳朵,即便是最无聊的魔法史课,也能获得一丝乐趣。

 

【冷笑话谜语】

 

自从赛诺担任级长以来,拉文克劳的寝室口令就从谜语变成了夹杂着冷笑话的谜语。休息室的入口冷得如同飘雪的霍格莫德。

 

不过赛诺第三天就在众人的抗议声中被迫放弃了。

 

【狼人赛诺?】

 

“我怀疑赛诺是狼人。”

卡维没来由地说。

 

“证据?”

艾尔海森问。

 

“每个月圆之夜他都不在寝室!晚上九点是宵禁时间,虽然级长有这条校规的豁免权,那也不至于每次都刚好是那一天吧!”

 

“你这么好奇,问问他不就好了。”艾尔海森埋头看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我以为我无所不能的学弟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呢……「赛诺,我猜你是狼人」?怎么可能会正面回答我啊!”卡维摇了摇头,但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人打断了。

 

“我当然不是。”

 

“……赛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艾尔海森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为了采摘一种特殊植物,只有在月圆之夜才开花。”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植物这么感兴趣了?”卡维很疑惑。

 

“……是我。”一直沉默着的提纳里开口了,“我需要月莲继续我的草药学研究,但温室里提供的数量有限。”

 

“所以我只是运用一下级长权利,并没有进行任何违反风纪的行为。”赛诺顿了顿,“……还有、艾尔海森,你早就知道的吧,怎么都没有告诉卡维?”

 

于是赛诺成功抽身而出,没有再被追问别的事情。

 

 

【草药天才】

 

提纳里的草药学每次都接近满分,也因此总是被同班同学请教问题。

 

“……嗯,是槲寄生浆果和缬草没错,研磨配比是2:4。但是遗忘药水的使用有严格的管制,请至少先认真阅读校规。”

 

前来问询的同学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说自己不会做出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正疑惑这位尖子生的语气怎么和那位级长越来越像的时候转头就看到了门口的赛诺。

 

级长和他们不是同一个年级,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教室门口总会让人有些害怕,眼见着刚才提问的同学逐渐变得结巴然后冲出教室,让提纳里不得不怀疑刚才他的保证是否发自真心。

 

多亏了提纳里的草药学造诣,自从他搬进来寝室之后,阳台上的植物越来越生机勃勃,顺便拯救了卡维那盆快要枯萎的泡泡豆荚。这种植物产出的豆子接触到固体就会开花,只是当提纳里目睹卡维是怎么把那颗豆子扔到艾尔海森头上变成一朵缠在发根的粉色花朵的时候,警告他「再这样乱用植物,我就不帮你养护了」。

 

寝室位于塔楼顶部的好处就是可以享受到充分的日照,一开始的时候,提纳里会仔细记下来植物的种类和养护方法,然后每天上课之前浇一遍水并施以肥料。后来在卡维的帮助下,以魔法机械代替人工节省了不少力气。

 

唯一对此有些小失望的是赛诺。因为本来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出门前看一看阳台上浇水的提纳里。阳光下的毛茸茸耳朵看起来毛发柔顺富有光泽,有时候被调皮的花卉触碰到会轻轻颤动。然而现在由于卡维生产出来的器械,提纳里每天只需要用十秒钟的时间看一看它们是否在正常运转。

 

【古魔文书签】

 

提纳里在拉文克劳公共休息室整理笔记的时候,一眼看到沙发上放着一本《高级魔文翻译》,旁边的笔记本上是他所熟悉的字迹。从书签安插的页数来看,这本书的阅读已经接近尾声。

 

作为古代如尼文研究的参考书籍,这本书的内容过于高深,并不是必选项,更别提选修了这门课的人少之又少。对于巫师来说,研究古文字并不能让自己掌握新的魔法,何况这门课的内容可是出了名的无聊。

 

但是艾尔海森是个例外,他研究起古魔文的时候往往聚精会神,就算卡维在一旁摆弄建筑模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都无法影响到他。

 

而看到这本书则让提纳里想起一些往事。他一开始并不住在这间寝室,一年级的时候他被幸运地分到了为数不多的单人间,然而没过多久就被失控的魔药实验所牵连毁于火焰咒,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他在空缺宿舍中相中了这一间,因为它的广告是「位于清静的塔楼顶部,拥有所有四人间中最大的公共空间,阳光和雨水适合饲养植物」。

 

但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清静」指的是外部的清静。

 

当他拉着箱子第一次推开这间寝室的大门,就看到一本厚厚的《高级魔文翻译》和自己擦肩而过,所幸马上就被赛诺用一个快准狠的漂浮咒悬在了空中。

 

“艾尔海森、卡维,如果你们再继续下去,我不得不给学院扣分了。”

 

“赛诺你评评理!我一回寝室就看到这本破书被施了放大咒堵在我门口!”

 

“我这是在帮你复习魔咒课,再说你不是解开了吗。还有那不是破书,那是古代如尼文翻译的资料。”

 

“……你们停一下,新室友来了。”赛诺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好,我是赛诺。”

 

“我叫提纳里。嗯……我认识你,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你让我不要用变形咒。”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旁边方才还在争吵的两个人开始憋笑,他们刚停下来想要自我介绍,提纳里就先一步开口了。

 

“我也认识你,卡维学长,公共休息室的穹顶是你改造的,多亏了你现在看得到星空和城堡。”

 

卡维得意地看了一眼艾尔海森。

 

“还有艾尔海森,我们院的年级第一。”提纳里向他点点头。

 

“某位年级第一的优秀学生,刚刚正在用魔咒阻挡学长进门,这就是你练习魔法的方式吗?”卡维捞起被艾尔海森用来堵门的《高级魔文翻译》拍在了艾尔海森头上,他头顶那根蜷曲的发丝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是全校第一。”艾尔海森指正道。

 

赛诺向提纳里使了使眼色,带他来到房间的门口,“这是你的房间,以后请多指教了。”

 

——回到现在,提纳里看着那本《高级魔文翻译》想起了这些事面带微笑。多半这本书是被艾尔海森忘在了这里,刚想帮忙收回来,就被卡维抢先了。

 

“我要抽走这张书签,这样那家伙就不知道自己看到哪里了。”

 

“卡维学长……”看着自己学长这般幼稚的行为,提纳里很是无奈,但他可不想插手艾尔海森和卡维之间的事情——在他来到这间宿舍的第一天,赛诺就这么提醒过他。

 

那只书签是朴素的长方形,上面写着一些古代魔文。卡维并没有选过如尼文翻译课程,看不懂这些文字排列起来的含义。他把书签从书页间隙中抽了出来收在自己手心,结果没过几秒钟,那只书签就挣脱开他的手,自动寻回了原先的进度重新钻了进去。

 

“……艾尔海森什么时候还会做小道具了?”卡维嘀咕道。

 

“就算没有这张书签,我依然记得我的进度在1654页。”艾尔海森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提纳里在一旁默默看书的同时竖着的耳朵时不时轻微抖动一下,生怕漏过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你……难道记得每本书的进度?”卡维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记得,书签只是为了给你展示上面的文字,我知道我放在这里你一定会拿起它。”

 

“所以上面写了什么?”

 

“自己去查吧,休息室的公共书架上有本魔文字典。”

 

艾尔海森抽走那本书,然后把书签塞进卡维手里转身离开了,解除了魔咒的书签没有再飞走,只留下卡维一个人在身后干瞪眼。提纳里事先表明自己和赛诺也没选这门课,帮不了他。

 

为了搞明白艾尔海森卡片上的话,卡维只得抽出了那本字典。

 

半小时后,提纳里看着卡维怒气冲冲地走向了寝室的方向。

 

出于好奇,他拿过来卡维进行翻译注解的笔记,看到上面解密出来的内容是「时间就是金加隆,浪费宝贵时间最后看到了这句话一定很无奈吧,学长」。

 

……提纳里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魁地奇队员候选】

 

提纳里不喜欢参加魁地奇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耳朵在那种高强度飞行下实在是会被吹得难受。而赛诺则是拉文克劳院队的击球手兼队长,课后时间经常泡在球场里。

 

赛诺现在很烦恼,因为队员的毕业现在空出了一个守门员的位置,目前的替补各方面都不是很合适。

 

他看了看自己的室友,首先排除了提纳里,卡维的话……看上去不会对这些体育项目感兴趣,他更喜欢在宿舍研究魔法器械和小道具。

 

艾尔海森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的那身肌肉一看就不会排斥体育项目。

 

“魁地奇?不是很感兴趣。”

 

“为什么?”

 

“为什么?”艾尔海森反问,“你会对魔文翻译感兴趣吗?”

 

“不会。”赛诺老实说。

 

“那就对了,所以我对魁地奇也没兴趣。”

 

“……那你觉得卡维怎么样?”尽管不抱希望,赛诺还是问了出口。

 

“你指望他接球,不如训练一只鹰头马身有翼兽。”

 

在艾尔海森这里吃了闭门羹,赛诺只好把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但与此同时,又觉得艾尔海森的身体素质不做守门员实在有些可惜。于是最近赛诺总是不经意地路过艾尔海森,观察这位学弟的举动,以及寻找是否有可能改变他的动机。

 

艾尔海森平时的作息很规律,上课会稳稳当当提前十分钟到达教室,晚上在公共休息室看书,然后在宵禁前半小时回到寝室,几乎分毫不差。

 

但这一天除外,赛诺没有在晚上的公共休息室看到他。或许是提前回到寝室了吗?抱着这样的疑问,他推门走进了宿舍的客厅。

 

已经快要入冬了,客厅的壁炉里燃起了篝火,不知是否是卡维的功劳,玻璃窗上的冰霜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城堡形状,甚至有一些冰霜做的飞鸟在玻璃上游走。

 

赛诺推开门发现今天出奇地安静,本来以为那两位室友今天不在寝室,结果一回头发现艾尔海森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正奇怪他今天怎么没有去休息室,就看到他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艾尔海森单手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明明可以用咒语让它悬浮并自动翻页但他似乎不喜欢这么干,赛诺正腹诽他的肌肉是不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一看发现卡维正枕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并且身上盖着的是艾尔海森的袍子,他自己的外套还挂在卧室门口。

 

……这可真是奇景了。

 

“不用叫醒他。”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用唇语和极低的音量说道。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艾尔海森会在这个时间点还待在寝室的原因。

 

不过赛诺疑惑的一点是,两天前的艾尔海森还对卡维说「为了帮助别人改变自己的时间表,真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或许艾尔海森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养伤日】

 

圣诞假期前的舞会如期来临。

 

但这一切和赛诺无关,因为他在前些日的魁地奇比赛中骨折了,这对于魁地奇队员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当全校学生都在为了舞会忙活的时候,赛诺只能躺在校医院的床上,忍受着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折磨,这简直是糟透了。

 

不过好在有提纳里常常过来。

 

“我应该送你一盆蟹爪兰,感「谢」你这个时间还过来。”

 

“……”提纳里差点想转身离开,不过看在赛诺是病号的份上忍住没有吐槽,“你不在的日子,我快被那两个人烦透了。”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赛诺想从床上稍微坐起来一点,一瞬间被伤口的撕裂感痛得咧嘴,提纳里赶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和平时的那些不一样。”提纳里忿忿地说,“你知道吗?他们时不时就找我来打听对方舞伴的消息,我夹在中间真的很无奈。”

 

“……确实很无奈,辛苦你了。”赛诺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很能共情提纳里。

 

“我已经强调了多次「我不参加舞会所以对别人的舞伴也不感兴趣」,他们还是隔三差五来问我,真是的……”提纳里叹了口气,“就不能直接问对方吗?简直就像个一年级新生。”

 

“……等等,你不参加舞会?”赛诺问。

 

“对啊,我本来就不擅长跳舞,而且……”提纳里往赛诺手中塞了一只巧克力蛙,“你一个人在校医院度过圣诞节也太可怜了。反正那个时间也要期末复习,无非就是改变一下学习的地点。”

 

“你知道有很多人想邀请你。”赛诺咬了一口巧克力蛙,结果没有握住它的腿,手头一滑飞了出去。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想邀请你,级长。”提纳里笑了笑,从背包中抽出一个小盒子,“但是可怜的级长大人,现在只能在病床上度过呢——我带了霹雳爆炸卡牌过来,怎么样,要不要来几把?”

 

赛诺一向难以看出情绪的红色眼瞳闪过一丝惊喜,提纳里拆出来那一包纸牌补充道,“我做过了改良,卡牌不会爆炸,不然我可能要被赶出校医院了。”

 

 

【迷情剂】

 

虽然圣诞舞会的原则是没有固定舞伴,但一般而言,大家都会携带一位同伴入场。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卡维学长,我不想当你们的传话人。”在收拾赛诺需要的东西前往校医院之前,提纳里叹了口气说道。

 

“我以为同级生总归会多了解一些——”

 

“不,你要知道我最近除了上课都在校医院。啊,不过话说回来……”提纳里回忆了一下,“上次魔药课结束的时候,我看到格兰芬多的一个女生找艾尔海森问问题,停留了比较久的时间。”

 

提纳里最终明白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逃避问题,而是把问题甩给那两个人。虽然他也想不明白,如果是出于男孩子间的比拼或是争强好胜的心理,这么关注另一人的动向似乎也说不通。更何况,据他了解,想要邀请他们做舞伴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在提纳里拒绝了所有舞会邀请之后,总有人继续旁敲侧击问他的室友是否有舞伴了。

 

他本以为这场闹剧与他无关,也并不想掺和他们的争吵,只每天在宵禁前往返于教室和校医院,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清静时光。

 

但是这种清静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提纳里坐在校医院的椅子上,安安静静看着手头的复习笔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不好了提纳里!艾尔海森他……”

 

“他怎么了?终于答应了别人的舞会请求?”提纳里眼皮也不抬地说。

 

“他、他好像误服了迷情剂!”

 

提纳里愣了一下,这可不是小事。

 

“肇事者找到了吗?”赛诺抬了抬眉毛,“我们院的人?没记错的话,滥用迷情剂要扣50分。”

 

“是隔壁院的……哎呀这个不重要!”卡维急忙说,“我暂且把宿舍反锁上了,但是提纳里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不对?或许有什么别的办法……”

 

“冷静一下,卡维学长,迷情剂的有效期只有24小时。”提纳里提醒道,“赛诺,我回去看看。”

 

“24小时……”卡维掰着指头算了算,“现在才过去两小时。”

 

“有其他症状吗?”提纳里问。

 

“那倒没有,但是他看起来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卡维顿了顿,“这一点好像更可怕。”

 

“服用了别人给的迷情剂,但是却没有症状?”

 

“我只是听到他在吃了那一块巧克力之后咕哝了几句「这似乎含有迷情剂」。”

 

提纳里不禁为艾尔海森的冷静和意志力感到叹服,不过还是决定先赶回去看看,卡维说自己收起来了剩下的迷情剂,拜托提纳里看看有没有异常。

 

提纳里仔细分析着这份残留下来的迷情剂的成分,这粉红色的液体还在咕咚咕咚冒着泡泡,因为是放在酒心巧克力里面,确实很难被察觉到。卡维正一边盯着艾尔海森的动向一边看着提纳里操作炼金器材分析成分,全寝室最冷静的反倒是艾尔海森。

 

这太奇怪了。确实是迷情剂没错,唯一要继续分析的是里面所添加的自定义成分——一般而言,是取自于施咒者身上的物品,比如头发。但是他不认识施咒者,也没办法来取样进行分析对比。

 

提纳里看着提炼出来的成分陷入沉思,又看了看艾尔海森和卡维。

 

作为魔药学和草药学的天才,提纳里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虽然概率极低……但是世界上总归有这种巧合存在。

 

“卡维学长,艾尔海森喝下迷情剂之前,你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有的,当时他接过来别人送的巧克力——好吧在那之前我们正在彼此试探舞会的事情,我还问他「你就这么收下了?」”

 

“他怎么说?”

 

“他说「我不仅收下了,我还要吃下去」。然后他咬开一口的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异常,这个分量很小……你知道的,很难察觉。”

 

“……在他咬开和吞下去之间,经过了多久?”

 

“大概……几分钟……或者更久?”

 

“果然。”提纳里对卡维说,“借我一根头发,卡维学长。”

 

“啊,好。”

 

提纳里拿过来金色的发丝,和取样结果进行了比对。

 

没错,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可能性……尽管下药者送出去的那一刻,作用对象是自己,但是被卡维的头发污染了之后……效果就变了。

 

提纳里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按理来说,服用了迷情剂的他会出现「迷恋卡维」的效用,但是没有。他和平时一模一样。

 

无论是否服用迷情剂,他对卡维的态度都没有变化。但是这份魔药童叟无欺,所以说——

 

提纳里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万千思绪,决定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们真相。

 

「平日的艾尔海森或许就对卡维怀有爱慕之心」这种事情,还是等他们自己发觉吧。

 

 

【圣诞舞会】

 

圣诞舞会如期来临。

 

经历了迷情剂闹剧的艾尔海森和卡维,谁都没有再提起舞伴的事情,两人关系意外变得和谐的同时,似乎谁也没注意到提纳里所发觉的真相。

 

“提纳里,你不多呆一会儿吗?点心还没有上完。”卡维提醒道。

 

“不了,我带一些回去就好,你们玩得开心。”

 

提纳里虽然不打算参加舞会,但是晚宴还是具有十足的诱惑力。结束了今天的复习来到礼堂的时候,已经看到这里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顺便给赛诺装了一盒晚宴的食物。

 

正餐时间结束后,礼堂的舞池里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提纳里本来已经准备走人了,眼见着有一位隔壁院的女生突然驻足在了艾尔海森旁边,他又竖起耳朵装作继续在打包点心。

 

“请问可以邀请你跳一曲吗?”

“好啊。”

 

意料之外地,艾尔海森很爽快地答应了。提纳里探出了头,观察了一下他旁边的那人。

 

卡维在艾尔海森走出去不远之后回头看过去,红色眼瞳的锐利目光简直能把艾尔海森的背影烧穿。

 

“你也可以邀请别人,或者……”提纳里停了下来,“我想艾尔海森不在这里,邀请卡维学长的人会更多吧。”

 

“你说得对。”卡维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正巧此时有一位同院的女生走了过来。

 

舞池并不大,再加上被几颗巨大的圣诞树挤占了空间,几乎是每组舞伴都会不可避免地和其他人摩肩接踵。

 

此刻的艾尔海森和卡维也是如此。

 

他们礼貌性地和各自的舞伴踩着音符的节奏,循规蹈矩地跟随着既有的舞步,但是余光时不时瞥过去另一人的身上,越是贴近越是如此。提纳里虽然很想继续看看他们会怎么样,但考虑到赛诺还没有晚饭吃,还是先打包好他的餐点离开了。

 

 

【雪精灵】

 

圣诞假期来临,冬日的周六属于霍格莫德。碰巧的是,他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回家过圣诞节。

 

提纳里和艾尔海森今年才升入三年级,也因此刚刚拥有了霍格莫德的入场资格,卡维以一副前辈的口吻说可以给你们带路哦,顺便可以庆祝一下赛诺终于养伤归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魁地奇不感兴趣。”

艾尔海森对养伤了很久的赛诺说。

 

下着雪的霍格莫德,长靴踩在雪地上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提纳里裹紧了长袍,即便他拥有厚实的毛发,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是会感觉到冷。

 

“赛诺,你原来这么怕冷吗?”

“……”赛诺的围巾看起来比任何一人都厚,“有一点。”

提纳里笑了笑,将尾巴从袍子里伸出来一点,“可以借给你暖暖手。”

 

艾尔海森观察的目光不住往他们两人那边瞟,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卡维拖着去了文人居羽毛笔店,说是自己的笔需要换一批了。

 

“我以为你的羽毛笔已经够多了。”

 

“你懂什么!不同的笔有不同的用途。”卡维解释道,“每根笔的羽毛都独一无二,再说墨水的适配性也不一样,笔尖的粗细也各有不同。”

 

“所以你头上的那只,究竟是装饰品还是实用品?”

 

“你这么好奇的话,自己拿下来看看不就好了。”

 

“……”艾尔海森顿了顿,“可以吗?”

 

卡维正在仔细端详着手上新进的样品,听到他这么发问点了点头,“你拿就是了。”

 

于是艾尔海森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指尖触到了卡维被雪花覆盖的耳坠。那些雪花在他们进店之后迅速消融,让耳坠的温度变得冰凉。他不小心触过了耳廓,那里被冻得有点发红,比他自己手指的温度还要低。最后,他取下了那根羽毛笔。结果卡维原本夹在那里的发丝散了下来。金色的头发粘上的雪花还没有消融,睫毛也落了雪花,安静状态的卡维侧脸看起来很是专注,脸颊和耳廓一样在低气温里微微发红。

 

艾尔海森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收回了目光,在被卡维察觉到之前。

 

“还真的是羽毛笔。”

 

“这根的笔芯和重量都正合适,有灵感的时候就可以取出来画一画。”卡维说着,将手中那根笔递给了老板,“请帮我打包这一根。”

 

艾尔海森瞥了瞥价目,心中感叹了一下这位室友的金钱观还是如此随性。走出文人居的时候雪变小了一些,卡维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机器。

 

“新发明?”

“刚好今天下雪,让我来试试。”

 

卡维将一个手掌那么大、形状像是喇叭的机器放在了地上,对着它念了一段咒语。

 

没有反应。

 

“奇怪,怎么不灵验?”

“雪球咒的改良吗?让我看看。”

 

魔咒学优秀学生艾尔海森凑了过去。结果刚刚靠近,就被铺面而来且密度不低的雪花扑了个正着。

 

“咳、咳……”艾尔海森拍了拍袍子上的雪,“你绝对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卡维计谋得逞,露出得意的笑容,“效果还不错吧?”

 

“请不要开这种……”

 

艾尔海森刚想反驳,抬起头来愣了一下。

 

卡维的这个机器能够喷出雪花,并且可以改变风向,在捉弄完艾尔海森之后他就调去了另一个档位。此时的雪花正拥簇在他的周围,金色的发丝和巫师袍随风起舞。他展开双臂,笑着向艾尔海森炫耀着自己的发明。

 

——简直就像是雪中精灵一般。

 

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他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最终说了出口——

 

“……卡维学长,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二)

 

【雪中舞】

 

尽管戴着自己的特制巫师帽,但由于来来往往很多学生都沉浸在打雪仗的世界里,并且雪球被施了各种各样的魔咒,提纳里的耳朵在步入霍格莫德以来已经遭受了第五次袭击。虽然不痛,但总被雪球砸耳朵还是不好受的,特别是雪水会顺着帽子渗进去。

 

提纳里索性摘掉了帽子,不然黏糊糊的也很难受。大耳朵在接触到冷空气之后颤了颤,看着旁边赛诺用耳罩捂得严严实实的耳朵不由得心生羡慕。

 

“别动,我来。”

赛诺转动手腕小声念了句咒语,魔杖尖端随即生出一小团火焰。他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把手放在提纳里耳朵旁防止火靠得太近,火团生出的温度让耳朵上的绒毛变得温暖,没过一会儿就除走了雪水的寒气。

 

两人一路慢悠悠走到商店街,结果一眨眼在羽毛笔店的门口看到了艾尔海森和卡维。但是奇怪的是艾尔海森不仅没有向往常一样往卡维身上丢雪球,竟然还向他伸出了手。

 

提纳里和赛诺立刻蹲在了灌木丛后面,看看他们两人这是闹哪一出。

 

 

 

“行啊,不过谁跳女步?”卡维挑了挑眉,“既然是你发出的邀请,那按理来说是我来定咯?”

 

“行吧。”艾尔海森倒是很干脆,“你来定。”

 

“……算了,让我看你跳女步,我宁愿去厨房抓地精。”卡维啧了一声。

 

于是艾尔海森按照惯常的礼节,先迈出一步。虽然没有音乐,却也遵循节奏地搂住了面前人的腰,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在雪地里旋转的时候,长靴踩在雪上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呼吸形成了雾气,卡维的睫毛上落了几片雪花。

 

 

“你怎么看?”提纳里小声对赛诺说,“这不是很反常吗?”

 

“嗯……他们两个的话,确实难以猜测动机,而且看起来这么自然。”赛诺沉思。提纳里刚想说出自己的猜想,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提纳里,你们要在那里呆到什么时候?”结束了一组动作,艾尔海森抱臂站在原地看向灌木丛,卡维拍了拍头发上的雪花,融化后的雪让鬓角变成了一绺一绺的形状。

 

“……我应该没有出声才对。”提纳里嘀咕道。

 

“你的耳朵露出来了。”艾尔海森指了指他的方向,“这很明显。”

 

提纳里无奈地站起身,他总是忘了灌木丛的高度要比自己耳朵的顶端矮上一点。

 

三把扫帚冒着泡泡的热黄油啤酒和壁炉的篝火驱走了寒冷,提纳里看着艾尔海森和卡维在酒吧门口堆起了雪人,两人正在为雪人手臂的长度争论不休,结果卡维脚底一打滑坐在了雪地上,黑色的袍子扑簌簌溅上好多雪花。艾尔海森一边说「下雪天还不穿靴子未免太不符合实用主义」一边把他拽了起来。

 

“……赛诺,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上次的迷情剂事故,提纳里在其他三人面前搪塞了过去,说是药剂成分由于污染失效了,因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艾尔海森的真实想法,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反正赛诺他是信得过的,想来也不会传播给谁。

 

“嗯?”赛诺转过头来看着提纳里。

 

“……上次的迷情剂,其实并没有失效。”提纳里深吸一口气,“里面虽然被卡维的头发污染了,但只是把作用对象换成了卡维而已。”

 

“啊,所以说……”

 

“艾尔海森那个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对吧?”提纳里补充,“在真正心仪的对象和药剂作用对象重合时……就会变成这样。”

 

“原来如此。”赛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不打算直接问问当事人吗?”

 

“我总有种感觉……”提纳里叹了口气,“或许艾尔海森自己都没意识到。”

 

……如果去问任何一个同级生,对方可能都会觉得艾尔海森比起人类似乎更喜欢书本,从来没看到过他对什么人表现出兴趣。

 

还是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好了。

 

【交换礼物】

 

客厅里的圣诞树是赛诺扛回来的,上面的各种装饰来自于他们四个人,风格各异又奇妙地融合进了圣诞氛围里。

 

圣诞树顶端的水晶球里正在下雪,里面的微缩城堡模型仔细看的话还会旋转,毫无疑问这来自于卡维。水晶球的下方点缀着一只金色飞贼的模型,旁边还有一个拉文克劳院徽、以及老鹰的坠饰,这一看就是赛诺放上去的。

 

圣诞树的中央挂着一个植物花环,上面挂着一圈嚏根草,这种植物在圣诞节前后开花,因此又被称作圣诞蔷薇。旁边还点缀着冬青果,植物混合的清香味道给客厅增了不少色。这来自于提纳里。

 

花环旁边挂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怀表,外壳上刻着一只猫头鹰,秒针滴答滴答转动着。仔细看的话,怀表边缘还镶嵌有一行小字「知识就是力量」。这来自于艾尔海森。

 

除此之外,树上零星点缀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糖果,亮闪闪的包装纸和圣诞树很相配。

 

“艾尔海森,你是不是把我挂在这里的糖果吃掉了?!”卡维在发现自己挂在那里的糖果少了一些之后,这么质问道。

 

“我以为你挂在那里就是自由取用的意思。”艾尔海森的语气却很无辜。

 

“这是装饰品,拜托你不要再动它了!”

 

 

圣诞节的惯例是同寝室的交换礼物环节,四个包装相同的盒子放在了圣诞树底下,因为有拿到自己那一份的可能性,所以归根到底四个人准备的都是自己心仪的礼物。

 

艾尔海森先拆开了自己的那一份,一看里面是什么就猜到了来自于谁。

 

“卡维,你对羽毛笔的执着是不是——”

 

“喂喂,这可不是普通的笔!你仔细看看。”

 

艾尔海森拆开了塑封,仔细阅读了说明书。这是速记羽毛笔,可以快速记录使用者说的话。有了这个的话,记笔记可以省不少力气——虽然课堂和考试中是禁止使用这种笔的。艾尔海森尝试使用了一下,把这支笔悬在笔记本上,然后念出自己想要记下来的内容,测试结果很准确。

 

“怎么样?”

 

“不错,很实用。”

 

「实用」两个字,是艾尔海森的最高评价了。

 

卡维拆开了自己的那一份礼物,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瓶子,金色的液体泛着亮光,瓶身印有「Felix Felicis」两个单词。

 

“福灵剂?”卡维捏着瓶身看了看。

 

“看起来没错。”提纳里凑过去观察了一下,“是货真价实的福灵剂……实用度100%,我猜来自艾尔海森。”

 

“没错,我想它对所有人都能发挥平等效力。”艾尔海森回答。

 

“考试和比赛中禁止使用。”赛诺出于级长的身份,立马补充道。

 

“这我知道,而且暂时也不会用到它。”卡维收了起来,“谢了,艾尔海森。”

 

提纳里拆开的礼物是一个杯子,使用说明书上列举了数十种不同的口味,只要在倒水之前对着杯子念出自己想要的味道,就会获得对应的饮品。他尝试了一下按照使用说明,对着杯子念出「柠檬水」,然后冲泡出来的水就真的变成了柠檬的味道。

 

那么只剩下赛诺的了,排除法表明他收到的是提纳里的礼物。拆开包装盒之后,里面是一个小罐子,旋转拧开盖子之后,闻到了淡淡的青草香气。膏体呈现温暖的橙色,提纳里补充说「只要把这个涂在皮肤上,就可以抗寒一段时间」。

 

对于有些怕冷的赛诺来说,的确也是很完美的礼物了。

 

 

【无声无息咒】

 

太安静了,今天实在是安静得反常。

 

提纳里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走进寝室客厅的时候,看到艾尔海森和卡维正坐在书桌旁激烈地进行纸上交流。虽然没有声音,但从书写的速度以及挥舞的肢体动作上来看,两人的辩论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是闹哪出?”对于他们两人的行为,提纳里已经见惯不怪,只不过像这样还是头一次见。

 

“你想听完整的经过吗?”

 

提纳里难得看到赛诺捂着嘴在笑,不由得更加好奇,“说说看。”

 

“如你所见,他们两个练习咒语的时候同时对另一人施了无声无息咒,然后……噗……”

 

“有这么好笑吗?”提纳里很困惑。

 

“然后,因为他们现在都说不了话,谁都没办法施解咒的咒语。”

 

对于低年级学生来说,不出声施咒还是个很难的课题。所以一旦被封上了嘴,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看起来级长大人也不打算帮忙咯?”

 

“在寝室里乱用咒语,得吃点惩罚才行。”赛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觉得呢?”

 

“我同意你的看法。”提纳里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赛诺泡了四杯热可可,拿着两杯放在了艾尔海森和卡维旁边。短暂停下无声争吵的两个人向他点头道谢,艾尔海森拿起一张纸条对着赛诺指了指。

 

「还不打算帮我们解咒吗?」

 

“嗯。”赛诺难掩嘴角的笑意摇了摇头。

 

桌上两人传递的纸条,短短二十分钟就已经成了厚厚一叠,他瞥了一眼发现两人正在对占卜课进行激烈的分析。

 

「占卜学这种原理都不够明晰的课程,纯粹是浪费时间。」

「拜托、不是所有的课都是你喜欢的那样一板一眼!你根本不懂占卜和星象结合的魅力!」

 

「同样是占卜,算数占卜既具备理论基础,又具有明晰的分析逻辑,显然更加具有可信度。」

「完全不一样好吗,那你怎么解释水晶球中能够看见的东西!」

 

「水晶球的预言准确度堪忧。」

「那是取决于使用者……!占卜本身就是所有魔法艺术中最难的一种。」

 

「那你不妨来给我做个预言?」

「好啊,这本来就是今天的作业!……等我能说话了。」

 

赛诺装作没看到卡维的最后一句话,推开自己的卧室门走了进去。

 

 

【关于预言】

 

“我现在后悔了。”赛诺如是说。

 

“让他们闭嘴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会加倍补回来。”提纳里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正在持续昨天争吵的两人,“昨天晚上你解咒之后,他们两个倒是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大概维持了不到半小时。”

 

“你昨天做出的预言,恕我直言就是废话。”艾尔海森还在和卡维争论。

 

“哈?不是很有可信度吗?”卡维不服气。

 

“「艾尔海森会在下次的草药学测试中拿第一」。我拿第一有什么好稀奇的?”

 

“口气不小啊,艾尔海森。”提纳里转过头去对他说,“目前为止,你没有哪一次的成绩超过我。”

 

“看吧!”卡维辩驳,“这就是稀奇事,你大可以等到下周来看看结果——”

 

“我信你的玄学还不如多看三遍《千种神奇草药及蕈类》。”艾尔海森顿了顿,“倒是你自己上课时候,不是回来嚷嚷了半天说教授的这个预言就是扯淡?”

 

“什么预言?”赛诺问。

 

“「卡维会在将来破产」的预言。”艾尔海森回答,“以我的观察来看,也不是毫无依据。”

 

“艾尔海森你是不是咒我?!”

 

“我这是合理的推测,学长。”

 

提纳里和赛诺加快了脚步,把他们两个人甩在了身后。

 

 

一周之后的草药学测试里,艾尔海森竟然真的拿了第一。提纳里瞥了一眼旁边艾尔海森的试卷,只比自己高出一分。

 

……虽然提纳里很怀疑,究竟是因为卡维的占卜具有准确度,还是因为艾尔海森为了不让他失望,而在这一周加倍学习了呢?

 

 

【速记羽毛笔】

 

这支羽毛笔绝对被做过手脚。艾尔海森捏着羽毛笔的笔尖仔细查看着。

 

一个月使用下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能正确记录自己念出来的文字,但是刚才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本想用这支笔记录一下生活开支还有日常的杂事,比如刚才说了一句「1月31日卡维借了我的两个银西可」,羽毛笔却在纸上写了下来「卡维是我的优秀学长」。

 

……

 

艾尔海森又尝试说了一句「卡维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羽毛笔在纸上写下来的是「卡维是天才」。

 

艾尔海森说「卡维你给我等着」,羽毛笔写的是「哈哈哈」。

 

……这下他能肯定这一定是卡维的恶作剧了。他皱着眉头捏了捏笔尖,虽然擅长各种魔咒,但对道具的处理显然不比卡维。艾尔海森没有自信能够破掉卡维施加的咒语。

 

他拿着这支笔质问卡维,卡维却像没事人一样说,“我送你的时候可没说要包售后。”

 

因为是以礼物的形式拿到手的,艾尔海森只得继续这么用着,然后避开所有和卡维相关的事项记录。

 

 

【新成员】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卡维带回来了一只猫。据他的描述,是在禁林附近离打人柳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它,如果不救回来的话担心它会命丧那些蛮横的柳枝下。霍格沃茨并未禁止住宿学生养宠物,只要不是危险生物即可。只不过突然多了一个新成员,自然还是要适应一阵子。

 

首先,几个人对于它应该叫什么名字看法不一。这只猫通体雪白,拥有一双通透的蓝色眼睛,并且不怎么怕生,来到寝室的第一天就感到很新鲜地到处转悠。

 

卡维从厨房拿回来一些鱼肉给它,就听到其他三人在争论它的名字。

 

“牛奶?”提纳里看着杯子里的牛奶,提议道。

 

“叫白「兰」地怎么样?”赛诺提议,“白色的毛,蓝色的眼睛。”

 

“不如叫寝室长。”艾尔海森说,“这样可以保佑它的收养人能够循规蹈矩。”

 

“艾尔海森你什么意思!”卡维一边把装着鱼肉的盘子递到了猫咪面前,一边质问他。

 

“只是祈祷你能够尽好收养人的责任罢了。”

 

“就叫「雪球」好了。”卡维蹲下来摸了摸猫咪的后颈,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看到它的时候,它差点被卷进一个雪球里。”

 

名叫雪球的猫咪倒是和人很亲近也很好动,看不出来半点流浪猫的影子。提纳里似乎天生就能和动物相处得很好,仅仅用了几分钟,猫咪的爪子就缠着他的尾巴,直到被卡维抱走为止。

 

但不知为什么,这只猫唯独和艾尔海森相处不来。他只把猫抱在怀里不到五秒钟,就被挣脱跑远了,而在其他三人面前都十分乖巧。

 

“我猜是你的肌肉太硬了。”卡维一边忍笑一边说。

 

——如果只是拒绝肢体接触这样也就算了。

 

艾尔海森某一天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斗篷上沾满了猫毛,明明那个斗篷挂在很高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知道猫原来有这么好的弹跳力。同时猫砂盆被放在了餐桌旁自己的座椅下面,它的主人看起来并没有及时清理。

 

艾尔海森决定找卡维讨个说法。

 

于是他径直推开了卡维卧室的门,刚想质问一番,只见卡维正侧卧在自己床上睡着了,怀里抱着的是罪魁祸首的猫咪。阳光穿过纱质窗帘,窗外是冬季末尾冰雪即将消融的城堡,卡维自己卧室里的窗户上点缀了会飘动的雪花,在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光泽。

 

这个学年刚开始的时候,卡维的头发还只刚到脖子,现在已经长了一截,碎发在一侧编了起来用红色的发卡固定着。艾尔海森一年级的时候,二年级的他还是一头金色的短发,不知不觉也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睡觉不摘掉这根笔,会硌到的吧。”

艾尔海森自言自语道,伸手把他头上的那根羽毛揪了出来,金色的发丝随之散落在耳侧。

 

不知道是否是被艾尔海森的动作影响,卡维皱着眉翻了个身,怀里的猫咪同时在他身上蹭了蹭。进入冬天他换上了白色毛衣,同色系的猫毛在上面倒是不太明显。

 

卡维经常更改自己房间的布置,和艾尔海森上一次进来的时候相比,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床单更换成了淡黄的暖色,靠枕也变成了与之相称的橙色碎花布料。圣诞节过后,原来放置在圣诞树顶端的下雪水晶球被摆在了书桌上,旁边比通常尺寸更大的笔筒里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笔,羊皮纸上是还没有完成的草稿图。

 

猫咪似乎处于半清醒状态,虽然眼睛还闭着,爪子却摸了摸卡维的下巴,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它的主人。睡梦中的卡维下意识把它圈得更紧,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别乱动……艾尔海森……”

 

“……”

 

 

艾尔海森推门离开,然后转身自己把猫砂盆打理干净了。

 

 

【呼神护卫】

 

赛诺分数最高的科目是黑魔法防御课,几乎每一年都能拿到年级最高分。

 

“——那是因为他和我不是一个年级。”艾尔海森说。

 

“你这种狂妄自大的家伙,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卡维回击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

 

四年级的黑魔法防御课有呼神护卫魔咒的教学,不过并不做强制要求,只作为单独考试的加分项。卡维没有选择这一项,但是听说赛诺在一对一测验中成功施展出来了,因而很好奇。

 

然而不论他怎么问,赛诺都闭口不谈。

 

赛诺闭口不谈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守护神和提纳里实在太接近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守护神会是狼之类的猛兽,却不曾想过竟然是狐狸,且耳朵和提纳里很相似。

 

“赛诺,你怎么了?”提纳里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午饭时间到了,今天食堂限量供应米圆塔,再不走就要被抢空了。”

 

“……没事,谢谢提醒。”

 

好在课后并没有什么需要用到这个咒语的时候,提纳里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有求必应屋】

 

卡维最近在寝室和公共休息室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引起了艾尔海森的注意,他估算了一下大概比上个月同期待在宿舍的时间要短57%,并且他总是空手出门又空手而归,显然既不是复习也不是购物。

 

“该不会是去约会了吧?”提纳里一边翻书一边冷不丁地说。

 

“……按他的性格,如果是的话势必要先在我面前炫耀一番。”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是还没有尘埃落定,所以不告诉你呢?”提纳里嘴角带着笑意,“你要知道,卡维学长可是很受欢迎的。”

 

艾尔海森没说话,继续开始看书。

 

一旁的赛诺看了看艾尔海森,在提纳里耳边嘀咕说,“你知道卡维不是去……”

 

“我当然知道啊,毕竟我碰巧和他一起进去过嘛。”提纳里微笑着回答。赛诺重新打量了一下提纳里,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他。

 

 

艾尔海森和卡维不是一个年级,特别是在下半学年,他们两个人的课表排布差异很大。好奇是研究者本能的好奇心,艾尔海森心想。于是他特意在某次卡维要空手出去的时候问他,“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忙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担心你被卷入什么违反校规的事件。”

 

“赛诺都没有担心,你管我干嘛。”

 

卡维没正面回答他,就这么出去了。等到再次回来的时候,艾尔海森注意到他的手上有一些还没清理的污泥痕迹。

 

“我大概猜到了。”艾尔海森若有所思。

 

“哦?绝顶聪明的学弟啊,如果你能猜到是你的本事。”卡维拍了拍手,“结论呢?”

 

“有求必应屋。能够提供需要的东西,下次进去的时候依然在原处。”

 

“确实没错。”

 

“……至于是为了什么……”艾尔海森顿了顿,被卡维打断了。

 

“如果你能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你可以直接找到我呆的房间。”卡维露出了挑衅的笑容,“如果你能在毕业前猜中的话,我很欢迎你啊,亲爱的学弟。”

 

「毕业前」……艾尔海森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但眼下还有期末考试,他决定晚一点再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暑假见】

 

期末考试的成绩公布后不久,霍格沃茨特快就已经停靠在车站,这就是一个学年的终结了,等到下次再回到这里,就是九月份的事情了。

 

“我会记得写信的,跟去年一样。”赛诺上车坐定之后对提纳里说。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飞路网直接拜访——地址你知道的。”提纳里回答,“暑假可是很长的,欢迎来雨林做客……你们两个也是。”

 

卡维正在对艾尔海森讲述自己假期的旅行计划,列举了不下二十个地点之后被质疑「你有做过旅行预算吗」。落座在车上之前,卡维此时才突然发现一件事。

 

“艾尔海森,你是不是长高了?”

 

“大概吧。”

 

卡维站在他旁边,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确实已经快要平齐了。明明这个学年刚开始的时候,艾尔海森还比自己矮一点,他突然有了前辈的莫名危机感。

 

 

提纳里盯着窗外不断向后飞驰的景色发呆。回程的列车总是比开学的那趟要安静上许多,当然有部分原因是卡维抱着自己的猫咪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即便肩头被卡维的脑袋硌着,艾尔海森拿着厚厚的那本书的手也巍然不动,让提纳里很是佩服。

 

等到停靠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会儿才被赛诺提醒要下车了。他们四人在靠近列车末尾的车厢,也因此等到最后才出去到外面。

 

“暑假见,提纳里。”在即将穿出墙壁外之前,赛诺对他说。

 

“嗯?所以你是已经做好了来我这里做客的准备了吗?”

 

“我会去的。时间的话,到时候信件联系?”

 

“没问题,艾尔海森和卡维如果你们想的话……啊。”提纳里一转头发现那边的景象有些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卡维怀里刚睡醒的猫咪,不知为何正揪着艾尔海森头顶那撮毛,它的主人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在旁边隔岸观火。艾尔海森很无奈,手扒拉着猫爪子想让它挪开却完全没反应。

 

“……卡维,麻烦你管好它。”

 

“又不是我不让你走。好了好了雪球,放开他吧。”

 

它倒是很听卡维的话,卡维只轻轻抚摸了下它的爪子,就乖乖收了回去。恢复常态的雪球半眯着眼睛靠在卡维怀里,然后一溜烟窜到了他的行李箱顶部。

 

“这只猫咪怎么还是这么嫌弃艾尔海森。”赛诺有些困惑,“这么久了,也该熟悉了吧。”

 

“这可不是嫌弃。”提纳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是在表达不舍罢了。”

 

 

 

(三)

 

【麻瓜体验日 1】

 

“……这算什么环节,麻瓜体验日?”

艾尔海森来到卡维家门口的时候,赛诺和提纳里已经忙活得热火朝天。这是他第一次来卡维家,刚回过神来就发现面包的香气飘至了客厅,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室友——卡维。他的学长拿了一片面包在手上,作为欢迎客人的礼物塞进了艾尔海森的口中,果酱和面包一起在舌尖化开。

 

卡维还没顾得上回答,扭头对赛诺喊道,“210度,上下火……哎不对不对,不是那个!要旋转旁边的按钮,好了这下对了!”

 

四人寝中除了卡维之外的三人都是纯正的巫师血统,从小就对麻瓜世界不甚了解,接触过的麻瓜大约仅限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工作人员。这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们几人在家的时候都是看着父母用食物咒准备餐点,对普通意义上的烹饪手法不甚了解。在学校的时候,平日里享用的也都是由咒语加工而成的餐食,所以眼下由卡维带着进行真正意义上的餐点准备工作,倒也别有乐趣。

 

提纳里正在为沙拉摆盘,这项工作并不难,不过往常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家人挥舞魔杖,蔬菜水果就能立马化为切片,不出三秒钟自动装进盘中。赛诺按照卡维的指示,将烤箱按钮旋转到了适宜的位置,烤箱立刻开始运转起来。

 

眼下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受到未成年人校外魔法限制令的约束,他们并不能在这里使用任何魔法,手工操作或是使用魔法厨具成为了唯一的选项。在巫师界,此类道具并不罕见——诸如能自动翻炒的勺子、携带咒语的多功能锅炉,不过卡维的家中看上去并未配备此类道具,手工操作成了唯一的选项,这在魔法世界也很罕见。


“你迟到了,今天负责洗碗。”卡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真不像你的作风啊,学弟?”

 

“家里出了点状况。”艾尔海森并没有对洗碗的工作表示有意见,“你们呢,准备如何了?”

 

“已经差不多了。”赛诺盯着烤箱里的那只鸡,色泽饱满的鸡肉表面刷了均匀的蘸料,他恨不得用眼神来催熟,“只不过麻瓜的道具,果然效率还是有些低。”

 

“是吗?刚才不知道是谁,架着那只鸡刷蘸料的时候,差点掉在了地上。”提纳里耸了耸肩,“不过如你所见,还算顺利。”

 

“别忘了是你们提出来的,想要体验麻瓜的生活。”卡维以挑衅的眼神打量着其余三人,“怎么,现在就想放弃了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提纳里第一个提出了反对,“该怎么说呢,确实有一些……呃,原始的乐趣?”

 

“我也可以继续。”赛诺附议道,“目前看来,也没什么难的,只是耗费的时间有点久。”

 

“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没有兴趣来玩玩麻瓜的纸牌?虽然不会爆炸、也没有魔法。”卡维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纸牌,“或许有些考验脑力,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等到两轮牌局结束,烤鸡刚刚好出炉,餐厅里已经香气四溢。作为东道主,卡维熟练地取出烤鸡,分成了四人份,又从冰箱里取出早就做好的约克郡布丁,倒了四杯新鲜的橙汁。

 

“麻瓜的想象力还真是惊人。”赛诺即便人已经坐在了餐桌前,脑海里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牌局,“元素反应,这还真是完全没想过的组合。”

 

“感兴趣的话,我下学期带着这副牌回去,这样刚好可以两两对局——哦,事先说明,我不和艾尔海森对局。”卡维向着艾尔海森的方向叹了口气,“怎么会有人算牌算得那么精准,简直失去了游戏乐趣!”

 

“规则并未禁止这种做法,我也没有超出规定时间。”艾尔海森抬头,语气波澜不惊,“如果你愿意,当然也可以这么做。”

 

“都说了,这样还有什么乐趣——”卡维争辩道,“牌组的随机性不才是意义所在吗?”

 

提纳里没有加入他们的争论,默默咬下一口布丁,等到吃掉了一半烤鸡,发现赛诺依然在沉思,忍不住提醒道,“再不吃要凉了,你该不会还在回味刚才的对局吧?”

 

“……不,我只是在想,似乎可以加入魔法让这种纸牌更有意思一些。”赛诺若有所思地说道,“想想看,冰冻反应可以对应雪球咒,燃烧反应对应火焰熊熊……”他本想继续说下去,看到提纳里的表情终于反应过来现在还是用餐时间,低头叉起了一块烤鸡肉。

 

“不过说真的,手动烹饪也有手工的乐趣,不是吗?”卡维重新挑起了这个话题,“要知道,普通的食物咒语,会把配比全部控制在规定的量,这样做出的东西都是程序化的味道。”

 

“唔,我的家人倒是改良了一些咒语。”提纳里仔细回忆道,“似乎是可以控制分量,当然大体上的做法,还是不会和程式化的咒语差太多……”

 

“的确如此,大多数的咒语都已经提前调制好了比例。”艾尔海森附和道,“能够控制的部分很有限。”

 

“……咦,不过没记错的话,艾尔海森是一个人居住?”提纳里想起了这一点,提问道,“既然是未成年,那只能用魔法厨具咯?”

 

“并不算是一个人。”突然迎接了三人的目光洗礼,艾尔海森抬头,“……还有家养小精灵。”

 

餐厅突然安静了五秒钟,其他三人用一种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这下反倒是艾尔海森疑惑了,“有什么问题吗?”

 

“……确实有点出人意料。”提纳里点了点头,“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小精灵都是为古老富裕的家族服务。”

 

“真看不出来,原来学弟是大少爷啊?”卡维调侃道,“倒是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那么劳烦大少爷留下来洗碗,有什么问题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什么家务都不做。”艾尔海森平淡地回答,“洗碗当然没有问题。”

 

 

【麻瓜体验日 2】

 

午餐结束后,研究如何使用麻瓜的洗碗机费了点功夫,往常洗碗这件事的确是由小精灵用咒语代劳的。现在艾尔海森对着卡维交给他的说明书,开始阅读上面的使用步骤。

 

第一步要将盘子上的残渣冲洗干净,他的第一反应是使用清洁咒,但作为未成年人无法在校外使用魔法,显然没有这种选项,于是只好老老实实打开了水龙头,用水流冲刷一遍餐具;第二步将餐盘和碗排列在柜体中,除去暗自腹诽没有魔咒未免太过费时,倒也没太大问题;第三步,对着说明书倒好洗碗粉,以及按下对应的按钮,这也难不倒聪明的拉文克劳。

 

赛诺和提纳里已经离开,只剩他还留在这里承担洗碗的任务。等到机器成功运转起来的时候,这项任务便也结束了。卡维刚才去了书房,在走过去准备打声招呼就离开之前,艾尔海森突然觉得小腿被拽住了。

 

浑身雪白的猫咪毫不客气地咬着他裤脚,直勾勾盯着这位客人。哪怕一段时间没见,名为雪球的猫咪在他面前依旧如此强势,若是贸然强行走开,裤脚怕不是要被咬个豁口出来。艾尔海森无奈,只得蹲下身来抱起它,这才让自己的裤子免于一难。猫咪本身也不轻,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最好的办法还是转交给它的主人。

 

——然而卡维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午后的阳光容易滋生困意,他手边还放着一本书,书中那一页正在讲述如何让自己的头发长成卷发,但在上面一层盖着的是另一本《建筑学指南》,从外封来看,大概是属于麻瓜的书籍。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打扰其睡梦,但此时猫咪已经发出了喵喵的声音,跳在主人的肩头,然后卡维睁开了眼睛,“艾尔海森?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艾尔海森看了看猫咪,“它刚拽着我的裤子,我是来打个招呼准备走了。”

 

“哦,那你慢走——”卡维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额前的金发被压得有点乱,“还是说……难道你想尝试乘坐麻瓜的交通工具?”

 

“刚才赛诺和提纳里否决了这项提案。”艾尔海森并未正面回答。

 

“那是因为他们家离这里的距离,哪怕是坐火车也得两天两夜。”卡维掰着指头算了算,摇了摇头,“你家离这里大概……几公里来着?坐巴士只需要半个钟头。”

 

“……”艾尔海森难得沉默了,半晌后才回答,“我没坐过麻瓜的巴士。”

 

“假期就该在户外活动活动,不是吗?”这下卡维来劲了。他的这位学弟平时(在他眼里)可谓是不可一世,鲜少会直接承认自己的不足,眼下发现了其对于麻瓜世界知之甚少,一种前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刚好我也要坐那趟车去采购一趟,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或许是出于拉文克劳的求知天性,以及身为巫师对麻瓜世界的好奇心,艾尔海森并未拒绝他的这项提议。卡维的家位于城郊,从正门出去不出五分钟就来到了站台。想来巫师出身的学弟也不会随身携带麻瓜货币,卡维把两个硬币塞进了他的手心里,示意他跟着自己上车。

 

在卡维家的时候,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无法找到魔法的痕迹,艾尔海森其实心中一直隐约有疑问,一开始只是推测,但在看到卡维即便离开家门,也如此自如地融入麻瓜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住在麻瓜家里,以麻瓜的身份生活的,对吗?”

 

卡维正在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听闻他的话回过头来,“果然瞒不过你啊,聪明的学弟。”

 

“一般而言,就算是混血家庭的巫师,也不会完全融入麻瓜生活。”艾尔海森坐在卡维旁边的位子,只是平淡地叙述着,完全没有窥探隐私的意味,并且话音刚落就戴上了耳机。他对一切事物的评价都只是评价本身,并不携带任何私人情感。

 

卡维重新看向窗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陈述,而是出神地盯着外面的树。盛夏时分的太阳暖洋洋晒在身上,绿荫掠过窗外,他本想从背包中拿出相机,拍下树丛中盛开的满天星,却突然感觉肩头一沉——艾尔海森睡着了,且无意识靠在了旁边另一人的肩上。也是,现在本就是容易疲倦的午睡时间,只不过一时间突然安静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

 

——偶尔也会有点学弟的样子嘛。

 

 

【七圣召唤试验版】

 

霍格沃茨特快整点发车,卡维是四人中最后一个上车的。他先买了一包巧克力蛙,然后费了一阵功夫才找到另外三人所在的隔间,一打开拉门就被一个雪球咒扑在了脸上,这就导致手里一滑,巧克力蛙欢快地蹦去了另一头,和窗户来了个亲密接触。

 

“咳咳……咳!喂,你们……就算最晚来也不该被这么对待吧?!”卡维连忙给自己施了个清洁咒,又用魔杖点出火苗,才让被雪球冻僵的脸恢复了温度。结果他定睛一看,面前三个人均受了些别的咒语影响——赛诺的袍子被烧焦了一角,提纳里的尾巴被强静电弄得毛发起立,艾尔海森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异常,但手里多了几个绿色的核状物。

 

“抱歉,卡片的咒语没控制好用量。”赛诺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雪球咒的威力需要减弱1/2。”

 

“但是太弱会失去游戏性,我的建议是1/3足够了。”艾尔海森回答,顺手从窗户上捞下来那只巧克力蛙丢回给卡维,然而卡维没接住,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走廊尽头,“毕竟霹雳爆炸牌也能把人的眉毛烧焦。”

 

“我觉得卡牌设计者需要考虑一下其他种族——”提纳里埋怨道,“我可不希望尾巴被烧焦。”

 

“赛诺,你该不会整个假期都在研究这个吧?”卡维皱了皱眉,看着赛诺的笔记本,似乎已经记下了不少内容,“不过有了改良版,我带来的这副牌大概就用不到了。”

 

“轮到我出牌了,艾尔海森。”赛诺抽出一张水史莱姆的牌,“我现在就要把你的火系牌就地「蒸发」。”

 

“我只是在帮你试验魔咒强度。”艾尔海森显然心不在焉,另一只手还捧着一本书,“这并不涉及胜负。”

 

卡维坐定在了提纳里的对面,饶有兴趣接过来赛诺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一系列魔咒的设想,来将麻瓜世界的「元素牌」改良成为魔法世界的牌组。那边艾尔海森的火系牌组当真开始冒烟了,这显然是咒语的作用,然后卡牌上的生命数值掉了一些。

 

“试试这个。”提纳里丢给艾尔海森一张牌,然后生命数值上跳了两格,“恢复咒。哦,还有铁甲咒,不过都用掉的话,你的元素骰要不够用了。”

 

失去了刚刚买来的巧克力蛙,卡维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艾尔海森一面低头看书,一面从手边的零食袋里捏出一颗比比多味豆递给卡维,“柠檬果酱味的。”

 

秉持着马上就要享用开学宴的心情,卡维不打算再购买别的食物,将那一颗多味豆送进了嘴里,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提纳里,“看来这整个学期,你都要陪赛诺研究卡牌了啊。”过了半晌,他的神情变得微妙,然后怒气冲冲看向艾尔海森,“你骗我,这是呕吐物味的!”

 

【伴手礼和纪念相片】

 

回到霍格沃茨的第一天,提纳里带来了自己制作的伴手礼,是几个小小的花朵形状熏香盒,按下按钮可以切换不同种类的香气,初始的香味闻起来像是下过雨的丛林。

 

“这是我自制的,不过目前还是试验品,也有概率突然闻到别的味道。”提纳里将两个熏香盒分给赛诺和卡维,示范了一下操作手法,“昨天调试的时候,出现了我并没有设置的泥巴味。”

 

“这个真不错,诶,就像之前提纳里收到的那个杯子一样。”卡维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杯子,“我记得是只要念出口味,就会让水变成对应的味道,对吧?”

 

“没错,很遗憾,目前还没办法做到那个程度。”提纳里摆弄了一下盒子的按钮,“不过我或许会继续试试看。”

 

“这样也不错,就像比比多味豆一样……哦,「鼻鼻」多味豆。”赛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空气凝固了十秒钟,最终还是提纳里接过了话。

 

“当然不会有比比多味豆那么多种类的味道啦。”他举了几个例子,“呃不过……除开泥土之外,之前还出现过金属生锈的味道。”

 

“啊,我喜欢这个。”卡维低头闻了闻自己的那个小盒子,“像是……草莓奶油蛋糕?”

 

“我更倾向于这个味道来源是这块蛋糕。”艾尔海森冷不丁地出现在了卡维身后,把手中放着半块蛋糕的盘子置于桌上,“不错的发明,气味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善心情。”

 

“其实我也想过,是否应该直接从迷情剂中获取灵感。”提纳里思索道,“想想看,迷情剂的味道,不就是每个人最喜欢的味道吗?”

 

“但这样又少了些随机性的乐趣。”卡维饶有兴趣地给熏香换了种气味,这一次是清新的香橙味,“这么说起来,魔药课的课堂上,我闻到的迷情剂味道也确实是类似于蛋糕出炉的香气,你呢赛诺?”

 

“……怎么突然问这个。”赛诺顿了顿,“我闻到的是……嗯,有点像薰衣草的味道吧。”

 

餐桌上放着一些从礼堂开学宴拿回来的点心,除此之外,还有几张明信片。上面的图案并不像巫师界的照片那样呈现动态,而是凝固在纸面上。意识到艾尔海森从身后而来的观察目光,卡维拿起其中一张递给他,“喏,送你的。”

 

上面的图案是一座带花园的城堡,晴空之下的花丛中有蝴蝶飞舞,提纳里也凑近了饶有兴趣地观察,“很漂亮呢。我记得之前是谁提过,麻瓜的美学理念——因为万物只能被静止地记录下来,所以才会如此纯粹地追求美。”

 

“魔法界的确很少有人喜好钻研艺术。”卡维整理好明信片,装在三个信封里递给了其他三人,“魔法固然带来了便利性,但也让巫师忽视了很多美,不是吗?”

 

艾尔海森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如果直言「在巫师界追求美学的确不切实际」会显得有些不解风情,尽管这或许是事实。巫师擅长咒语,魔法填充生活,美学只是很小一部分的装饰。而卡维所形容的艺术,麻瓜界确实要领先于巫师界。他们亲手绘制一幅幅作品,建造艺术馆与博物馆,很多人倾其一生追寻心中的美学理想,这在巫师界几乎无法看到。

 

明信片的背面还张贴了邮票,如果写下文字和目的地,大约就能长途跋涉至终点。虽然速度很慢,但这大概也是属于麻瓜的某种浪漫方式吧?他这么试图理解着。

 

【就业志愿】

 

赛诺和卡维升入五年级之后,OWLs考试成为了整个学年的核心内容。对于大多数的学生来说,成为魔法部核心部门的成员是一个极具有诱惑力的选项。

 

“听说今年超过60%的五年级学生,在就业志愿上填报了魔法部。”今天轮到提纳里打扫寝室公共区域,而寝室里只有他和艾尔海森两个人。两位五年级的室友自进入冬季之后,就整日埋头于书本间,毕竟这门考试关系到之后的职业发展和NEWTs课程的选择。尽管离六月份的考试还有半年的时间,但在追求智慧和学识的拉文克劳,现在就开始备考的人不在少数。

 

“这很正常,我也打算这么填。”尽管四年级学生还不需要思考这件事,艾尔海森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毕竟这是最稳妥的一条道路。”

 

“哦?你打算报哪个部门,该不会和赛诺一样吧?”提纳里问他,“去当傲罗?听说傲罗每年的分数要求都水涨船高啊。”

 

赛诺早就告诉过提纳里自己填写了傲罗作为志愿。想成为傲罗可是很难的,不仅需要很高的分数,还需要参加额外的培训和资格考试。

 

“我没有将惩恶扬善作为工作的兴趣。”艾尔海森继续埋头看书,“傲罗既要常常出差,工作强度又很高,不符合我的职业偏好。”

 

“哈哈,我想也是。”提纳里结束了清扫工作——事实上只是施了几个清洁咒而已,“虽然我其实还没想好,但至少会排除魔法部吧,我不太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

 

“我记得纳菲斯教授想要邀请你留校。”艾尔海森抬头看他,“我以为你不会拒绝。”

 

“的确很有诱惑力,我毕业的时候他大概就要退休了,时机也刚好。”提纳里一边解释着,一边将餐桌上几人的杯子收好,“但是相比于留在学校栽培草药、教授学生,我似乎更喜欢实际性的操作——比如……去医院工作?”

 

“好吧,倒也不意外。”艾尔海森重新低头看书,“和赛诺倒是很配。”

 

提纳里刚放好杯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碰到了边上那一只赛诺的杯子,还好眼疾手快施了个漂浮咒,不然就要在地上摔个粉碎。

 

【治疗药膏】

 

劳逸结合是必要的。对于赛诺来说,课余时间除了魁地奇以外的乐趣,就是研究新的卡牌。

 

级长需要以身作则,这是他的观点,因此在给「七圣召唤」——这是他给全新魔法套牌取的名字——选择实验地点的时候,第一个排除了寝室,不然搞乱了寝室摆设就不好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了户外场所。冬日已至,城堡旁的河流凝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晒在身上的阳光依旧暖洋洋,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赛诺拿出了一套牌。

 

“完成了?”提纳里下意识将一本《毒菌大全》挡在眼前,生怕再从卡牌里弹出什么奇怪的咒语。在第一次的实验里,赛诺刚刚拿出一张水精灵牌的时候,清水如泉的咒语的水柱就打在了提纳里尾巴上。

 

“基本完成了雏形,要来试试看吗?”赛诺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拿了两个装着元素骰的盒子——在麻瓜世界,需要每次手动摇出来固定数目的骰子,辨认朝上那一面,但经过咒语的改良,赛诺手上的这一套骰子在每个回合开始的时候,只需要念一句开始的口令就可以自动变色。

 

“我以为你请假回来会先……算了。”提纳里放下了手里的书,叹了口气,“就一把。”

 

赛诺前些日子因为校外的事情请假一周,回来除去补上落下的功课之外,课余时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提纳里试验牌组。经过了两个月的咒语集成,这套卡牌已经能够将咒语的效力带入元素反应中,并且威力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比如针对燃烧反应的改良版火焰咒,最多也就是喷出的火苗稍有热感,并不会灼烧皮肤和头发。

 

提纳里认真打量着手上的牌,思索着出牌策略,毕竟赛诺远比他了解这套牌组,但当他决定好出牌顺序看向赛诺的时候,却一眼看到了他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带着淤青延伸至了袖口里侧。

 

察觉到提纳里的目光,赛诺却只是拉了拉袖口,盖住了那道伤痕,“没什么,只是在野外的时候被树枝划到了。”

 

“放下牌。”提纳里命令道,“卷起袖子让我看看。”

 

本来还想争辩几句这是小伤不痛不痒的赛诺,被提纳里突然威严起来的语气震慑便放下了牌。提纳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瓶子,“刚好带了瘀伤治疗药膏,之前给被游走球砸中手臂的魁地奇队员用了一些,还剩下不少。”

 

“……”赛诺乖乖卷起了袍子的长袖,露出那一截淤青。伤痕并不算重,本想慢慢等它消退,却不想被提纳里先行发觉,“谢谢。”

 

“这么客气干什么?级长大人。”

 

提纳里倒了些药膏在手上,轻轻覆在伤痕的表面抹匀。赛诺低头看到原本的淤青随之慢慢变浅,虽然还未完全消退,但也观察得到药膏的效用。提纳里在这种时候总是很专注,耳朵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辉。

 

提纳里在草药学课堂的成绩有目共睹,随着时间推进,现在已经可以做到独立配置药膏。那小瓶子上并没有霍格沃茨校医院的痕迹,想必是这位草药专家自行配置的。普通的恢复药膏材料并不难获取,大多数都在温室里栽种,加上他的成绩优秀,一直受到草药学教授纳菲斯的重视,总在课堂后留下来帮忙。这样一来,大多数的草药他都可以轻松通过这一层关系获取,只要不在违反校规之列。

 

“……不打牌了吗?”他收起了药膏,试探性地问对面的人。说是试探,简直像是肯定式的命令。

 

“涂了药膏似乎不太适合摸牌。”赛诺实话实说,收起了刚刚才摆出来的牌组。

 

“好吧,反正……”提纳里耸了耸肩,“可以留到下次。”

 

【有求必应屋 2】

 

有求必应屋——这间神奇的屋子可以提供给过路人心中所想的房间,但如果想要找到他人所在的那一间,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艾尔海森仍旧记得卡维与他的那个(没有赌注的)赌约,正巧卡维出门前告诉过他今天会在有求必应屋,因此在路过城堡八楼的巨怪挂毯的时候,艾尔海森三次走过对面那面墙并在脑中试图重复“卡维所在的房间”——他知道这样大概率不会生效,只是出于实验性质考量,先排除最错误的方式。

 

他也知道卡维的兴趣所在——建筑模型和魔法道具的设计。上次看到他手上还没清理的泥土的时候,其实就在心中有了猜想,多半是用来进行不适合在寝室操作的道具搭建。但有什么需要用到泥土?大多数的机械并不需要用到泥土,思来想去,也只有花园会需要。难道这位学长最近的兴趣变成了园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送给其他三位室友的明信片,上面绘制的都是不同场景下的花园。

 

“想要带有一片花园的屋子”最后艾尔海森带着这个想法走过三次这面墙,一扇大门缓缓显现了。

 

他打开那扇门,里面的确呈现出了一片花园,这场景很奇妙,就像是推门从城堡中出去来到一片真正的花园一般,但事实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天花板被施了魔法,如同霍格沃茨礼堂的穹顶,并不是真实的户外。

 

花香萦绕间,他看到了一些矮小的植株,出现在这里有些突兀,像是某种试验品,其中一些开着很小的花骨朵。花架上贴着标签,看文字似乎是记录着植物的生长情况。

 

这一定不是卡维,更像是提纳里的行为方式,这么想着的艾尔海森本打算直接出门,但一抬头的间隙——看到了一些预想之外的画面。

 

这里的确很舒适,无论是日照还是温度,既适合大多数植物生长,也适合什么都不干,只静静躺在草地上休息。这片花园大约属于另一位房间的客人,擅入者本不该过多打扰,然而艾尔海森抬头的时候,一眼看到看到了自己的两位室友——并且其中没有卡维。

 

他们在接吻。

 

冷静的艾尔海森花了三秒钟梳理好现状,就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而走开,但想要隐藏踪迹可不是那么容易,特别是在这个房间只有三个人的情况下。

 

“……艾尔海森?”提纳里叫住了自己的同级生。

 

 

(四)

 

【家养小精灵】

 

第四学年结束之后的暑假,艾尔海森的家中迎来了三位客人。

 

卡维是第一个到访的,大门虚掩,他推门而入打量了一下这个家——壁炉两侧摆放着华丽的展柜,里面陈列着一些奖杯和奖章,甚至还有梅林一级勋章。从年份上看,这些都不属于艾尔海森。客厅的灰蓝色挂毯上绣着鹰的图样,想必这个家族的多数人都是拉文克劳的学子。

 

正对着壁炉的墙壁上是一幅肖像,相框镀了银色,上面的老人有着和他的学弟相同的银灰色头发。不过老人正在休息,画外世界的噪音难免会惊扰其睡眠,卡维小心翼翼地踮脚走进房间,本想叫艾尔海森的名字,但一想到或许会让画中人惊醒,还是选择了保持安静。

 

客厅的穹顶很高,窗沿和楼梯扶手都刻着精美的浮雕。空间大且装饰华丽是第一印象,但这个家有些过于冷清了,四下安静无人,并且一眼看过去就有好几个房间,根本不知道房屋的主人在哪里。在客厅转了一圈的卡维,百无聊赖想去寻找艾尔海森,但却突然被拦住了去路。

 

这还是卡维头一次在霍格沃茨以外的地方看到家养小精灵。

 

“……金发的家伙……”他似乎在喃喃自语。

 

“你好?”卡维蹲下身来打量着他,“我找艾尔海森。”

 

“喔,没想到少爷原来有朋友。”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片刻后才面向卡维说,“稍等片刻,他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艾尔海森就从侧面的一间屋子走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被卡维抢先调侃道,“哟,海瑟姆少爷?”

 

“……不用那么称呼我,托比斯。”艾尔海森坐在了卡维旁边的沙发上对小精灵说,“晚餐准备好了,等赛诺和提纳里……哦,他们来了。”

 

对于先前在有求必应屋撞见的事情,艾尔海森还没有向卡维提起过,眼下看着赛诺和提纳里一起来到家中,卡维似乎依然还在状况外,甚至调侃着“怎么来艾尔海森家里还要结伴的,又不是在鬼屋探险”。倒也不是艾尔海森有意隐瞒,只是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身处第五学年的卡维,本就和他的时间表很少重叠,眼下结束了OWLs考试的暑假才得闲在这里相聚。

 

而另外两人,默契地选择了在四人聚会时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一切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除了刚才借着飞路网来到目的地踏出壁炉的时候,赛诺下意识拍了拍提纳里的尾巴,好除去上面粘上的灰。

 

如果说先前在卡维家的聚会是麻瓜体验日,艾尔海森家则是再纯正不过的巫师风格。从各种迹象都能看出这幢房屋属于一个古老的巫师家族,但到了今天,不知为何似乎只剩下了唯一的族裔。晚餐陆续端上餐桌,相比于霍格沃茨的小精灵,托比斯看上去年事已高,动作慢悠悠从厨房里端来菜肴。

 

“赛诺,OWLs的成绩如何?”卡维切了块牛排,向着自己的同级生提问,“今天寄来了成绩单,说实话还是怪忐忑的。”

 

“嗯,符合我想选择的NEWTs课程的要求。”赛诺思索了一下,“还好,成为傲罗所需要的几门课,都达到了规定的分数线。”

 

“我记得是五门课程?想成为傲罗的话。”卡维掰着指头算了算,“黑魔法防御、魔咒、魔药……还有什么来着?”

 

“草药和变形术。”提纳里回答。

 

“啊,还有这两门。”卡维看向提纳里,“咦,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该不会也和赛诺有同样的志愿?”

 

“如果是那样的话,想必提纳里在伪装方面需要下更多功夫。”艾尔海森冷不丁地插话,“我记得傲罗必须通过伪装的考试,而提纳里的特征过分明显。”

 

“……并不是那样。”提纳里给予了否认,“只是碰巧记得罢了,我没有成为傲罗的兴趣。”

 

【麻瓜体验日 3】

 

艾尔海森第二次前往卡维家中,是为了拿回之前借给卡维的书,卡维约定了暑假末尾归还给他。那本书在霍格沃茨图书馆没有库存,艾尔海森打扫书库的时候碰巧看到书架上有一本。

 

“……你说什么?!”卡维正从背包里翻找着艾尔海森要的书,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讯息,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学弟,“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是啊。”艾尔海森站在书桌旁,语气波澜不惊,“早些时候,不小心撞见了。”

 

“你怎么完全不惊讶……不对!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卡维拿出那本《十八世纪魔咒选》,拍在了艾尔海森的脑袋上——与此同时才发现,才半个月出头没见,这位学弟的身高又窜了一截。卡维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艾尔海森。

 

早在二年级的时候,矮自己半头且有着清澈双眼的学弟,现在不仅比他高还比他肩膀宽阔,也难怪赛诺到现在都没放弃邀请艾尔海森加入魁地奇队的心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个不错的守门员。

 

“的确早有迹象。”艾尔海森回答,“不过我对别人的私事并不关心。”

 

“啊?!不是、这可是我们的室友……”卡维还在因为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而感到痛心疾首,“为什么他们两个不告诉我……不对,为什么你也不告诉我 !”

 

“原因很简单,”艾尔海森指了指卡维桌上的信封,那是OWLs考试的成绩单,“学长要是因为八卦分心,影响成绩就不好了。”

 

卡维一时间语塞,看到艾尔海森目光定格在信封,便大方地递了过去,“怎么,想看我的成绩单吗?随意看,也不算什么隐私。”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你的就业志愿填了什么。”艾尔海森收回了目光。

 

卡维没有直接给出回答,“反正和你想填的一定完全不一样”。

 

在上一次的拜访中,艾尔海森已经猜到了这户人家是纯粹的麻瓜家庭,而这和他的学长提到过的混血巫师身份并不相符。卡维从未对此有过解释,他也没有过问的打算,或许涉及到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也说不定。

 

刚才为他开门的并不是卡维,看上去是家里的女主人,热情招呼着上门的客人进门。依旧是毫无魔法气息的房屋,和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相比,并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艾尔海森拿了书本想直接就此离开,热情的女主人却叫住了他,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点心。角落里那只白色的猫咪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噌的一下窜了出来,不过立马被艾尔海森无情地躲开了。

 

“啊,没关系,梅布尔阿姨,他只是来借本书。”卡维想了想,还是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在学校的学弟,艾尔海森。”

 

“您好。”艾尔海森点了点头,同时暗自腹诽该如何解释所谓学校。从称呼来看,这大约并非卡维的母亲。卡维从未讲述过自己的家庭,艾尔海森也没有打探隐私的兴趣。

 

如果卡维当真没有提及过任何关于巫师的事情,那他最好的选择便是装作自己也是普通麻瓜,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格罗夫纳广场。好在他没有乘飞天扫帚过来,不然的话该如何解释其作用又成了另一个问题。现在想来,也难怪第一次在卡维家聚餐的时候,他告诉其余三人他家并未接通飞路网,因此无法使用飞路粉抵达,并且卡维平时假期回家的时候,每次行李携带得也并不多。

 

“哎呀,这么晚了,我来送你回去吧。”梅布尔夫人擦了擦手,打开了大门,示意他们上车。

 

“啊,他不是回家。我们要先去那边一家餐厅吃饭。”卡维解释道,“在格罗夫纳广场附近。”

 

“那正好,来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

 

梅布尔夫人邀请艾尔海森坐在了汽车后排,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乘坐麻瓜的汽车,也是第二次乘坐麻瓜的交通工具。

 

当驾驶员问及他们学校生活怎么样的时候,艾尔海森还在内心盘算着如何掩饰,他可并不了解麻瓜的生活。不过好在卡维搪塞了几句,说“他已经拿到了保送资格”——艾尔海森虽然不知道所指何事,也就默认了这么打圆场。

 

约定在这家餐厅吃饭是因为这里供应牧羊人派,这道菜在上一学年被霍格沃茨厨房从菜单中剔除了,两人对此均有些遗憾。一路乘坐汽车,下车,在麻瓜餐厅用餐,餐后在河边散步,这简直像是上次麻瓜体验日一样,这一天里完全没有魔法的痕迹。

 

偶尔有这种体验似乎也不错。

 

【谎言与真实】

 

他们走在盛夏夜晚的河道边,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两个未成年的巫师。

 

河畔边多是三三两两的行人,音乐在夜幕下奏响。卡维靠在了栏杆上,俯瞰着低处的河流。艾尔海森在后面看着卡维的背影,金发在风中飞舞,尽管被发卡压着也有些凌乱。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抚平了那一缕飘散的金发,而卡维没有对此表示任何意见。他已经不需要像二年级时候那样仰视他的学长,伸手过去的动作显得无比自然。

 

靠在不远处栏杆的那一对情侣举起相机,镜头对准自己的方向,闪光灯随之亮起;河边的另一对情侣在嬉笑着拥抱;途经这里的小姑娘吹起了肥皂泡,这是麻瓜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之一,对于巫师来说,只需要成年人一个咒语就可以制造出如此景象。艾尔海森走了过去,靠在卡维旁边的栏杆上,衣袖的布料摩擦,卡维侧过头来看他。

 

“我很喜欢在这里散步,从小时候开始就是。”

 

“你是什么时候搬进这户人家的?”

 

“一年级入学前。”卡维简短地回答。

 

“但他们……我是说你的家人,依然不知道霍格沃茨的事情。”艾尔海森提出了疑问,“可是录取通知书,还有成绩单,都会暴露痕迹。”

 

“信件上有魔法痕迹,麻瓜看到的只会是普通的问候文字。”卡维解释道,“当然……也做了些别的手脚。总之,他们相信我是在一所私立初中读书,且封闭式管理,不接受监护人探视。”

 

“听上去漏洞百出,我以为魔法部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艾尔海森摇了摇头,“《国际巫师保密法》应该允许麻瓜监护人知晓魔法的存在才是。”

 

“……这里面有一项例外条款。我是在父母去世后才被这家人收养,那时候我还没有显露出巫师的迹象——相比同龄人要更晚一些。”卡维不再注视他,而是回过头去看向天空,“后来……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对监护人隐藏巫师身份这件事。”

 

“你觉得这样是合理的吗?”艾尔海森问他,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冷静。

 

“这有什么问题吗?”卡维反问。

 

“可是这全都是谎言,哪怕是被善意包裹——你不能否认这依旧是个谎言。”艾尔海森反驳了他,“总有一天会被发觉,你的目的是什么,在这里待到成年?然后呢,永远在他们面前隐瞒真相,如果被戳穿,就靠魔法部善后处理——用遗忘咒来解决……是这样吗?”

 

艾尔海森极少以很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这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多了些压迫意味,尽管谈话对象是他的学长,他应当更加柔和一点才对。卡维没有回答,红色的眼瞳映照着夕阳的余晖,原本温暖的赤色随着落日逐渐染上冷色调。

 

“你的志愿,该不会也填写了麻瓜的职业?”尽管没有收到回答,艾尔海森依旧坚持陈述己见,“我能够理解想要融入麻瓜生活的行为,但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生活只会无比脆弱,不堪一击。”

 

卡维背过了身去,这是他不想继续谈话的征兆。金发散落在肩上,刚才被他的学弟压下去的那一缕再次随风飘起。

 

他沉默良久之后再次开口,“那又怎样?”

 

“毫无意义的做法。”艾尔海森给出了评论。

 

“意义?”卡维重重咬下这两个字,转过头来盯着他,那视线从未如此锐利,“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学长。”艾尔海森的语气仍旧平静,“因为我的父母也离世了。”

 

“所以呢?就要拿你的那一套价值观来绑架我吗?……你真的自大、目中无人又不可理喻!”卡维背朝着他,抓着栏杆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和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在艾尔海森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学长就快步径直走开了。他下意识伸手,却忘了挂在胳膊上的背包,啪嗒掉在了地上。小女孩吹起的肥皂泡,随着卡维带起的风破裂了,肥皂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行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偶有好奇的目光在艾尔海森身上停留。

 

早些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无限拉近。他很确信,如果靠在栏杆上的那个时候上前一步,直接给予一个吻,卡维不会拒绝。但现在,他们又擦身而过,并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他们是那么的截然不同,哪怕经历过相似的事情、也会选择相反的做法。

 

像是在看自己的倒影,现在倒影却走远了,卡维的背影沉入浓重的夜色,再也没有回头,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他弯腰捡起了背包、还有从背包中掉出来的《十八世纪魔咒选》,拿起的时候,恰巧瞥见了扉页上出自祖母的那句话。

 

“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

 

 

【夜骐】

 

赛诺向提纳里使了使眼色,在他耳边问,“他们两个怎么了?”

 

“不是应该习以为常了吗?”提纳里轻轻叹了口气,“多半是暑假里吵了一架吧。”

 

赛诺和提纳里有些不自在,在霍格沃茨特快列车上的时候,艾尔海森和卡维完全是一副无视对方的样子,但跟其余两人讲话的时候仍然一切正常。以前虽然也有过这种时候,但往往不出十分钟就会和好,然后一切如常。为了缓和气氛,提纳里甚至主动提出了打牌的建议。然而最终的牌局组合是提纳里对艾尔海森,赛诺对卡维,这简直是于事无补。

 

“会不会是中了无声无息咒?”赛诺一本正经地提问。

 

“你忘了卡维五分钟前还问你今年选了什么课吗?”提纳里摇了摇头,“虽然我觉得最好不要插手……啊,马车到了。”升入高年级的交通方式不再是坐船,提纳里看着「马车」但不由得产生了疑问,“……没有马?是要继续等等吗。”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他。

 

“有什么问题吗?”提纳里表示不解。

 

“可是马车前是有生物的……应该叫马吗?”卡维嘀咕道,当然,他讲话的时候依然坚持侧头过去,坚决不给艾尔海森一个眼神,“瘦骨嶙峋的黑色生物,长着翅膀。”

 

“嗯,没错。”赛诺点点头,“啊,这么说的话,这大概是……”

 

“夜骐。”艾尔海森抬头,目光飘向拉着马车的黑色生物,这时候车辆开始缓缓移动,“你们看得到吗?”

 

“看得到。”赛诺回答。

 

卡维依然坚持拒绝与艾尔海森有任何直接交流,只是朝着空气点了点头。提纳里错愕地看着其他三人,又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马车。现在夜骐开始飞驰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城堡移动着。

 

提纳里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这种生物。在四年级的神奇生物保护课上,当时的老师向他们介绍过——只有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夜骐。在场似乎只有他看不到夜骐,这就说明……其余三人都曾亲眼目睹过死亡。

 

艾尔海森和卡维没有就此事继续说明的打算。艾尔海森继续低头看着手上那本书,卡维抬头,用望远镜看着霍格沃茨头顶的夜空,今天空气不错,是适合观星的日子。

 

提纳里眼神转向了赛诺,大约是被盯得不自在,他最终还是开口了,“……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提纳里侧头打量着高年级的赛诺,经过了一个暑假,他脸部的棱角更加锐利了,“……和你上次突然请假一周有关系吗?”

 

赛诺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着提纳里,半晌之后才开口,“的确不能说毫无关系。”

 

“级长大人可是生病都会坚持上课呢。”提纳里笑了笑,“说实话,当时有些担忧。”

 

赛诺沉默良久,却最终脱出而出了一件无关的事项,“提纳里,今年可以陪我回去过圣诞吗?”他突然这么问道,“抱歉,有点唐突但……”

 

“当然可以。”提纳里微笑着应了下来,“毕竟我们是……啊。”

 

差点就脱口而出了。提纳里的视线扫过对面两人,觉得这样的氛围下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有求必应屋 3】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开学第二周,艾尔海森和卡维仍旧装作看不见对方一样,互相之间不说一句话。

 

“级长有什么事?”在其他两人出门的时候,艾尔海森被赛诺叫到客厅,“我可不记得我有违反校规的行为。”

 

“你和卡维究竟怎么了?”赛诺开门见山地提问,“也拜托你们稍微考虑下寝室的氛围,这实在有些令人难受。”

 

“没怎么,观念不合而已。”艾尔海森淡淡地说。

 

“你们一直都观念不合,这不是问题。”赛诺以年长者的口吻说道,“难道到今天才发现吗?”

 

“……这一次的分歧比较大,仅此而已。”艾尔海森回答,“我无法认同他的行为,显然他也无法认同我的。”

 

“那就不要讨论它。”赛诺看向艾尔海森摇了摇头,“就像我和提纳里也会有分歧一样,在互相接受之前,我是不会贸然提起的。”然后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并不想和卡维一直这样下去,对吧?”

 

赛诺说得没错。纵然艾尔海森与卡维有百般不合,他内心也并不希望和自己的学长就这么冷战下去。尽管他向来不在意他人眼光,但面对的是卡维的话……这感觉实在不太好受。

 

艾尔海森少见地没有反驳,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茶杯,热巧克力映着自己的倒影,“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有求必应屋,还记得吗?”赛诺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艾尔海森抬头,面不改色地说道,“上次碰到了你和提纳里……”

 

“咳。”赛诺打断了他,“我是说,卡维。”

 

“嗯,的确很久之前有过一个赌约。”艾尔海森点点头。

 

“虽然我不能给你任何线索……我答应过卡维。”赛诺注视着艾尔海森,“但你不妨想想,卡维最想要的是什么,这难不倒我们拉文克劳最聪慧的鹰,对吧?”

 

赛诺留下这句话就走远了,只留艾尔海森在原地思考这个问题。

 

卡维最想要的……

 

他的确无法理解卡维,无法理解一个巫师想要融入麻瓜的行为,为此甚至不惜做足了伪装工作。但开学的时候,他发现卡维看得到夜骐,那么……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尽管卡维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过去,但依靠着零碎的线索,他试图分析卡维的动机。

 

这么一边思考着,一边来到了有求必应屋的门前。艾尔海森如上次一样,来回踱步了三次,只是这一次,脑海中所构想的需求是——

 

“我需要一间屋子,提供打造「家」的工具。”

 

门显现了。这一次太过顺利,顺利到他有些犹豫——如果就这么进去的话,会不会被直接赶出来?不,是他完成了赌约才对,他猜到了卡维所想,通过有求必应屋知晓了学长的目的。

 

于是最终还是打开了门。只是进去之后,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只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室,工具架上零零散散摆着很多他熟悉和不熟悉的器械。旁边还有一袋泥土,这也可以解释卡维之前手上的痕迹。

 

卡维不在这里吗?艾尔海森正这么认为的时候,瞥见了地板的中央放着一个工具箱。他曾经看到卡维在寝室里摆弄它,当时以为只是这位室友的又一项道具。既然这个箱子在这里,那么它的主人应该也在不远处才对。

 

这个房间不大,没有任何可以隐藏踪迹的地方,那么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艾尔海森试探性地敲了敲工具箱,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响。不出片刻,工具箱的盖子打开了,他的学长从里面探出脑袋,错愕地盯着来客,“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猜到了迷题的答案,找到了这扇门,仅此而已。”艾尔海森蹲下身来,有些好奇箱子里装着什么,看上去它里面被施了无痕伸展咒,“……没记错的话,魔法部规定无痕伸展咒不能用于私人用途。”

 

卡维没理他,重新钻了回去,想要合上工具箱,却被艾尔海森撑住了盖子,“你想做什么?我可不欢迎你进来!”

 

“出于好奇而已。”艾尔海森回答,“好吧,既然你不欢迎,那我就离开了,再见。”

 

他当真就打算直接转身离开,结果被探出头来的卡维扯住了袍子,“……勉为其难给你看看,也不是不行。”卡维撑开了箱子,示意艾尔海森过来。

 

他便也没再客气,钻进了工具箱里,然后落在了柔软的地垫上。这片空间看起来还是施工中的状态,不远处铺了一层泥土,上面栽种着一些植株,旁边挂着的记录牌上似乎是提纳里的笔记。猫咪也在这里,显然这里相比寝室空间更大,更适合动物生活。

 

“看来我是最后一个来到这里的。”艾尔海森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

 

“哼,本来不想让你看到的,不然的话,多半又要说这毫无意义……”

 

“不错的发明。”艾尔海森给予了肯定,卡维话说一半便咽了回去,“我也觉得目前寝室的公共空间有限。”

 

“……你这家伙!我可没答应要给你用。”卡维转过身去,打开了花园旁边的自动灌溉开关。

 

“我以为你会对室友一视同仁。”艾尔海森看向花园里的植株,“既然提纳里有权使用的话。”

 

“别跟我讨价还价。”卡维显然还没消气,“好了,我要去上课了,出去吧。”

 

【圣诞假期】

 

圣诞前夕,返回家中过节的学生不在少数,拉文克劳公共休息室空了大半。每一年的圣诞节,由抽签来决定谁去负责公共休息室的装饰,今年则抽到了四人寝。卡维仔细观察了一下目前的装饰,首先选择朝着天花板挥动魔杖,穹顶原本的辽阔夜空便缀满了晶莹的雪花,与星辰交相辉映。他本就对装点休息室这件事充满热情,挥动魔杖的背影像是在指挥一支乐队。

 

艾尔海森搬来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放置在了休息室的中央。他用咒语让冰柱挂在了窗户边缘和楼梯扶手上,被卡维直截了当地评价为“毫无美感”,不过并没有对此做出更多干涉,而是又朝冰柱的方向挥动魔杖,让冰上开满了蓝色的花朵,像是笼罩在冬日的薄雾中。卡维对于这一类魔法几乎是信手拈来,不出几时就让结了冰的窗户上飘起了冰霜凝结成的雪花。

 

谢天谢地,艾尔海森和卡维终于不再像开学时那样冷战,这让其余两人松了一口气。提纳里组装好一个冬青和槲寄生组成的花环,在用悬浮咒让它升空之前,突发奇想套在了赛诺的脑袋上,后者正在认真研究近百支蜡烛的摆放位置,最终先将其中一部分挂在了圣诞树的周围,和星芒形状的装饰一起照亮了休息室的中央。

 

第五学年的圣诞假期,提纳里答应了赛诺一起出校过节。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赛诺对于这项请求如此小心翼翼,后来才知道了真相。

 

“……医院?”提纳里确认道,“我是没什么问题啦……不过那里的病人,他还好吗?会不会需要静养?”

 

“嗯,圣芒戈。”赛诺简短地回答道,“我的家人在那里。”

 

启程之前,四人照例一同前往霍格莫德购买圣诞节的装饰品和礼物,不过经过了几个学年,他们这一次默契地选择了两两交换。准备离校过节的赛诺还在商店里挑选给家人的礼物,提纳里在一旁给出意见,排除了一些不适合病人休养的选项。

 

艾尔海森和卡维站在店门外等候着,卡维裹上了新围巾,将口鼻盖在了温暖的毛绒布料下。艾尔海森余光看向他,耳鬓间的羽毛笔下,露出来的耳根在冷空气中有些泛红。霍格莫德下起了大雪,雪花扑簌簌掉落在身侧,巫师袍上沾了雪花,又顷刻间全部融化。

 

第三学年的时候,他看着这样的卡维,曾直接发出了共舞的邀请,而他的学长欣然接受了。

 

他们在同样的校园里一同长高,获得知识,长大成人,逐渐褪去了稚气。现在,他却反而无法脱口而出三年级时那样的话了。他不由得想起那个盛夏的夜晚,随着卡维的脚步碎掉的肥皂泡,滴落在地面的水逐渐蒸发消失。如果靠得太近,或许原本和谐的表象,也会成为肥皂泡一般的幻影。

 

【平安夜】

 

结束了圣芒戈魔法病院的探视之时,平安夜的钟声敲响了。雪下得更大,路上的行人多在嬉笑着拥抱降落的雪花,平安夜的降雪总是让人兴奋的,圣诞奏乐飘荡在大街小巷,无论是巫师还是麻瓜,都在这样的日子里庆祝家庭团聚。

 

提纳里并未和病房里的那位病人有任何交流,因为今天的整个探视时间他都在床上休息,紧闭着双眼。男人有着和赛诺同样的发色和肤色,银白色的短发整齐梳在脑后。他们最终选择的圣诞礼物是一盆花朵还有一个圣诞花环,花盆被治疗师放在了病房的窗台上,鲜艳的红色花朵给洁白的病房带来了一丝生机。花环挂在了房门的里侧,这样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上面贴着的赛诺的字条「圣诞快乐,父亲」。

 

“抱歉,今天调整了用药时间,病人可能没办法醒过来。”治疗师对两人说,“两位还是改天再来吧。”

 

提纳里知道这个病区。圣芒戈的五楼,魔咒伤害科,在这一层有很多常住病人。去不掉的诅咒、需要长期治疗的后遗症……还有,无法消除的黑魔法伤害。早些时候,提纳里在门牌上看到了病人的信息,在名字和入院时间之后,有一条醒目的「钻心咒」。

 

提纳里从赛诺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的真相,这是自己的室友、恋人第一次讲述他的过去——他的父母都曾是傲罗,年幼的时候由于意外暴露了踪迹,母亲死于阿瓦达索命的咒语,而父亲则被钻心咒折磨数日,时至今日,都只能在医院的长期病房里静养。他与祖父一同生活,早些时候被提纳里看到的伤痕,事实上是在上一次的探视里被精神失控的病人意外抓伤。

 

在那之后,治疗师加大了药物的用量。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今天来到这里的时候病人一直在沉睡。

 

提纳里走在赛诺的身后,他在陌生人眼中冷淡且寡言,在亲近之人眼中有些不着边际的幽默,在拉文克劳的学子眼中是可靠的级长。现在,他走在前面一言不发,这其实很少见,往常的赛诺总会适时或是不适时地抛出几个冷笑话。

 

提纳里走上前去,平安夜的风钻进了袖口,他伸手握住了冰凉的另一只手。赛诺抬头看他,红瞳里的神色很平静,大约是害怕引起多余的担心,最终只是脱口而出简短的两个字,“没事。”

 

“还说没事?你都没发现自己的帽子掉下来了。”提纳里伸手,拍走了银白色发丝上的雪花,重新给他戴好了毛线帽,然后指了指路边的一家餐馆,“走吧,平安夜总不能饿着肚子吧……喂,赛诺。”

 

赛诺突然拥住了提纳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尽管此时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夜色渐沉,街边亮起了灯,纷飞的雪花掠过昏黄的灯影,两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谢谢。”

 

“这么客气做什么?”

 

提纳里仿佛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直到过了很久赛诺才放开了他。他并不完全知晓赛诺的过往,也担心贸然提及会触碰到深藏于心底的伤疤。看得见夜骐的年轻巫师,总会有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但好在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诉说,来日方长,总有一天阴霾会被阳光驱散。

 

 

 

(五)

 

【骑士巴士】

 

“我没有无家可归。”面对骑士巴士售票员的邀请,卡维拎着行李箱,坚持这么解释道。

 

“年轻巫师在夜间流落街头……呃,我们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售票员挠挠头,“上来吧,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真的没——艾尔海森?你怎么在这里?”

 

“显而易见,搭车。”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打量了一下这位学长,“你呢?”

 

这是卡维第六学年结束的暑假,一般而言,这也往往是年轻巫师最为兴奋的一个假期才对,因为很多人在这个假期成年,可以自由在校外使用魔法,卡维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显然有心事,拎着行李箱的样子像是匆忙出门。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的卡维,一言不发坐在隔了艾尔海森两排的位置,

 

“不过现在,我更建议你抓紧扶手。”艾尔海森话音刚落,骑士巴士就突然加快了速度——这可不比麻瓜的汽车,瞬间就提速近十倍,卡维一个没反应过来,重重向后仰去,后脑勺撞在了挡板上,而他的学弟正襟危坐靠在窗户上,一手紧握着扶手,另一手仍然巍然不动地拿着书本。

 

“咳、咳咳……”卡维还没缓过神来,这巴士又来了个急刹车,好在他眼疾手快握住了旁边的把手,“我说,这速度是不是有点……”

 

“看来你是第一次乘坐。”艾尔海森抬头看他,“虽然体验一般,但不能否认这样很高效,并且不需要使用飞天扫帚。”

 

“哦?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卡维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已经可以在校外自由使用幻影移形了,并不需要扫帚。”

 

“是吗,那你为什么上了车?”艾尔海森问道,不过也没指望得到回答,他背好了包已做好了下车准备,又在车门打开之前回头对卡维说道,“……如果没处可去的话,我不介意你来我家。”

 

卡维现在的确还不知道该去哪里,如果没有碰到艾尔海森,大概会直接去往破釜酒吧先落脚,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待到九月一日直接前往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但这辆骑士巴士突然出现了,至少可以先度过安稳的一晚,再去思考明天的事情——现在前往破斧酒吧,先不论住宿条件,这个时间点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有空房间。

 

他是匆忙离开家的——如果原来所寄宿的地方,可以称之为家的话。《国际巫师保密法》的确没有禁止未成年巫师与麻瓜一同居住,但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则规定了被收养的巫师通常最晚必须于成年后离开,这也是出于对双方的保护,在更早的时候,失控的「默默然」多诞生于对巫师不了解的麻瓜家庭中。

 

《国际巫师保密法》的规定极其严格,事实上,也需要对麻瓜收养者进行严格的评估,若是与魔法世界全无联系的麻瓜,理论上并不可以收养未成年巫师。卡维幼年时期的情况则更特殊一些——在属于巫师的能力觉醒之前,就已经被麻瓜家庭收养长达几年的时间。对于这种情况,魔法部有全套的伪装流程和专门应对的部门,来帮助他们顺利渡过幼年时代。

 

艾尔海森的家没有门牌号,孤零零的一幢房子伫立在黑夜里,这里施加了古老的防护咒语,好让住在这里的巫师能够隐身匿迹。《国际巫师保密法》生效之前,麻瓜与巫师曾有过水火不容的时期,那时的巫师们则生活得更加小心翼翼。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由于房屋的主人还是未成年,并不能通过咒语来控制家具,艾尔海森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才找到开关。相比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玄关处的银质鹰隼的摆件落了灰,灯光亮起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懒洋洋的声音,“怎么这么晚还有客人?”

 

卡维张望了一下,发现声音来自于墙上挂着的肖像画。银灰色头发的老人正在仔细打量着这位金发少年,在卡维上一次的拜访中,他一直都在画中休息,并未看到过这位来客。

 

“晚上好,曾祖父。”艾尔海森回答道,“这是卡维,比我高一级的学长。”

 

老人的视线有如他晚辈一般的理智与锐利,让卡维有种正在被分析的不自在感,犹犹豫豫还是开口向长辈问好,“您好,很抱歉深夜突然打扰……”

 

“哦,年轻人嘛。”老人却大度地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又阖上双眼,“你们自己开心就好。不过晚上别动静太大,我还想早点休息。”

 

卧室在二楼,卡维的箱子施加了无痕伸展咒,尽管装了很多东西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放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和体积不符的撞击声,艾尔海森瞥了瞥那个箱子,正是在有求必应屋里见到的那一个。艾尔海森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领着卡维来到了客卧,这个房间许久没有人使用,但好在依然干净整洁。

 

卡维直到打开行李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才画中老人的那句话,“不对你等一下,你的……曾祖父,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大概是吧。”艾尔海森倚在客卧的门口,神色平淡地回应他。

 

“你怎么不解释一下?”

 

“画中的人又不是真实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并没有那个必要。”艾尔海森却对此毫不在意,“好了,我要去休息了,晚安。”准备转身离开前,又指了指隔壁房间,回头补充道,“有什么事的话,我的房间在隔壁。”

 

【同居起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卡维盯着天花板精致的水晶吊灯,过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现在正处于学弟的家中。他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尽管看上去养护得当,仍旧不可避免充满岁月的痕迹。木制地板踩上去会有嘎吱的声响,墙上挂着一幅画,绘制的画面像是伦敦郊外的风景。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穿过,天鹅绒帷幕的边缘镀上了一层金辉。

 

卡维推开门,从房间的门牌上来看,二楼除了两间卧室还有一间书房,或许他之前借来的那本《十八世纪魔咒选》就在里面的书架上。他听到一楼传来了声响,大概是正在准备早餐,作为贸然来访的客人,似乎应该前去帮忙准备一下。于是他径直来到餐厅,一眼看过去,厨房里的艾尔海森并没有亲自动手,只是按下了几个开关,带有魔法的厨具就开始自动烹饪了。

 

两杯咖啡摆在餐桌上,刚烤好的吐司和培根也被一同端出,房屋的主人尽好了地主之谊,卡维一边想着之后该如何打算,一边心不在焉咬着吐司。刚刚路过客厅的时候,艾尔海森曾祖父的目光跟随他一路来到餐厅,盯得他有点发怵,但还是礼貌地道了早上好。

 

艾尔海森先一步用餐完毕,靠在餐椅上翻开了手中的书,两人度过了一段沉默的早餐时间,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终于结束你的麻瓜扮演游戏了吗?”

 

卡维咬着吐司,不爽地别开了目光,“……不关你的事。”

 

于是艾尔海森也没多问,只是继续看着手上的书。这下卡维反而不自在了,盯了他半天终于没忍住主动开口了,“发生了一些事情,总之我打算搬出来自己住了。”

 

“据我所知,《国际巫师保密法》的那项规定,在实际执行的时候并不严格。”艾尔海森抬头看他,“事实上,如果做得到隐瞒巫师身份的话,是可以一直生活在麻瓜社会的。”

 

“哼,那你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对此表示强烈反对?”

 

“出于对你性格的了解,总有一天会暴露。”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回答,“遗忘咒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可以对你施无声咒的!”卡维忿忿地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本想进一步反驳,但罕见地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艾尔海森的确没猜错,“……好吧,虽然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我一点也不意外。”

 

卡维没理他,自顾自讲述了下去,“收养我的那户麻瓜人家,还有一个孩子,比我要小五岁,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暑假的时候,我本来只是在窗前看书,他在外面的花园里给花浇水,碰巧有一辆车急速冲过来,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所以……”

 

“没错,我用了魔法,成年之后校外魔法是被允许的,但是目击者太多,没办法解释清楚‘那辆车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突然停下来了’,甚至还上了社区新闻,最终引来了魔法部偶发事件逆转小组。”

 

艾尔海森静静看着他,他讲述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艾尔海森没有打断。

 

“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做得到隐瞒巫师身份的话,是可以一直生活在麻瓜社会的。”卡维继续讲述着,“他们对我很好,物质上从未有过缺乏,每年的零花钱换成巫师界的货币仍然有富余。我的确也曾经那么希望着,如果一切都能够隐藏好,就能顺利地继续一起生活下去……”

 

“招来偶发事件逆转小组的暴露程度,想必是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了。”艾尔海森对此给予了评价。

 

“……当时他们看到了我拿出魔杖时候的场景,就算魔法部来做了遗忘咒的善后工作,我也无法被允许继续待下去了。”卡维长叹了口气,“我现在的确希望,那一家人可以平凡地活着,就当做从未知晓魔法的存在。”

 

“或许你是对的,我忘不了施放了咒语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卡维望向窗外,盛夏已过,那里的树枝掉了些叶子,“……我永远不想看到那样的表情再一次出现。”

 

“世间万物皆有既定的法则,对于巫师和麻瓜的边界,就应当遵循该有的规律。”

 

“……但是换做是你呢,你会怎么做?”卡维给另一篇面包抹了果酱,果酱瓶已经见底,“啊,果酱用完了。”

 

“假设不成立,我不会选择居住在麻瓜家庭。”艾尔海森站起身来,没有给予更多评论,而是转身准备从餐柜中取出新的果酱瓶,但它此时和杂货一同堆放在深处,并不能轻易够得到。

 

“或者你也可以拜托一下你可靠的学长,他只需要一个飞来咒就能帮你拿到。”卡维察觉到艾尔海森此时的困境,象征性地挥了挥魔杖却并没有施放任何咒语,但片刻后又放下,“……哦,差点忘了你的家里有小精灵,并不需要我来帮忙。”

 

艾尔海森却沉默了。他伸向顶柜的手凝固了一下,又垂落在身侧。

 

“……托比斯去世了。”

 

“什么……这么突然吗?”卡维问,“他……葬在哪里?”

 

卡维回忆起昨天的场景,也难怪进门的时候,房间里的装饰看上去落了些灰尘;也终于知道今天为什么是艾尔海森亲自下厨。卡维沉默了,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他上次来到艾尔海森家中的时候,还是名叫托比斯的小精灵为他们做了晚餐。当时的确发觉了他相比于霍格沃茨的小精灵更为年迈且动作缓慢,但也未曾想过,仅仅过了一年就已寿终正寝。

 

其实对于很多古老的家族来说,家养小精灵并不被平等对待,并不会被当做家庭的一员安葬。他们无怨无悔终身为一家人服务,甚至跨过好几个世代,履行着自己长久以来的职责。

 

“我还没有安葬他。”艾尔海森的目光看向窗外,“……我想把他安葬在我们家族的墓园,但距离这里有些远,也没有连通飞路网的场所。”

 

话音刚落,卡维冲他摆摆手,“不过是一个幻影移形就能解决的问题嘛,喏,就当做你昨晚收留我的谢礼了。”

 

【献给过去的花束】

 

卡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艾尔海森收拾必要的物品,此时百无聊赖的他,和肖像画里的长者正面面相觑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知晓了家中小精灵的去世,老人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位家中唯一未成年巫师之后的生活倍感担忧。

 

“那孩子是个过分聪明的人,但又自我、特立独行。”老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盲目追求智慧也会让人误入歧途,我们的家族里面不乏这样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到了现在,家中仅剩一位晚辈还在世了。”

 

“他当然非常聪明,不过他只会着眼于真理本身。”卡维站在肖像画的面前,对着里面的长者说道,“出于某些个人主义,我想他断不会走入歧途……倒不如说,他不将注意力投入更广阔的地方,也是一种浪费吧。”

 

“是吗?这么说,我倒是安心不少。”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很高兴,能看到有人陪在这孩子身边。”

 

“我也只是……”一想到之前或许被误会了什么,卡维不由得有些脸颊发烫,但看到老人欣慰的表情,又将没说出口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幻影移形是六年级课程教授的咒语。卡维开学即将七年级,刚好这个暑假可以尽情利用全新的出行方式。而他的学弟仍然有着校外魔法的使用限制,尽管已经自学了幻影移形的咒语,但仍然无处使用——在霍格沃茨,学生们是无法使用幻影移形的。若是通过麻瓜的车辆出行,从这里去往艾尔海森的目的地需要两个多小时。有了卡维的帮忙,一切都更加顺利起来。

 

“你自学过幻影移形,对吧?”卡维在出发之前向他确认道,“那么应该不需要我强调注意事项了……喂!”

 

艾尔海森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只等着卡维施放幻影移形的咒语。“怎么了?”艾尔海森看他的反应很是困惑。

 

“没、没什么……咳。”卡维掩饰了一下短暂的失态,“那么,抓紧我的胳膊。”

 

这滋味并不好受。咒语施放的一瞬间,周围立马变得一片漆黑,身体仿佛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完全透不过气来,就在艾尔海森觉得快要吐了的时候,他们降落在了目的地。

 

这是约克郡的海边,他们面前是一片无人的海滩。小精灵的身体被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艾尔海森装在了自己的背包中。这里似乎是巫师聚集地,卡维从旁边的彩色房屋感受到了一些咒语的痕迹,大概是居住人希望这里能够不被麻瓜所发觉,就像霍格沃茨在麻瓜的眼中一直是一片废墟一样。

 

艾尔海森走在前面,正在寻觅合适的地点。这里是一片墓园,海浪拍打在岸边,水花溅起的声响让人心生宁静。卡维挥了挥魔杖,免去了亲手在土地刨开深坑,然后用魔杖变出了一束白色的花,放在了小精灵的墓碑前。

 

“说点什么吧?”卡维看向自己的学弟。

 

“……”艾尔海森站在墓前,沉默良久然后说道,“希望托比斯能和祖母一样获得安息。”

 

卡维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最后一次启程】

 

卡维本想在那之后直接去往旅馆,但看到自己的学弟失去了唯一监护人(小精灵)且仍然无法自由在校外使用魔法,以及想到了他的曾祖父(充满误会的)叮嘱,总之还是留下来一起度过了整个暑假。因此,第七学年的伊始,为了不被其余两位室友发现同住的痕迹,卡维特意和艾尔海森错开了出门时间。

 

但是当卡维自信满满上了霍格沃茨特快,找到提纳里的位置,坐在他对面的时候,提纳里却打量了卡维足足十秒钟。

 

“……你和艾尔海森一起住吗?”提纳里打量了十秒钟刚上车的两人,发出了灵魂质问。

 

“啊……?没、没有的事!”卡维连忙摆手,但因为提问过于突然,他回答得有些结巴。

 

“可是你戴的是艾尔海森的围巾。”提纳里平静地陈述着,指了指围巾上的图案,“虽然看上去很相似,但这条学院定制围巾,给每个人的图样都稍有差别。我记得你的图案是更小一些的飞鸟,而不是这只鹰隼。”

 

“……”卡维沉默地摘掉了围巾,同时目光转向了身后刚刚踏入车厢的艾尔海森,“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你又没问我。”他的学弟落座在了旁边的位子上。

 

 

【有求必应屋 4】

 

卡维再一次来到有求必应屋的时候,是为了寻找低年级时候藏在这里的工具,由于后来被校规所禁止,因此一直都未能取出。但眼下已经快要毕业,是时候拿回来了。如果对有求必应屋说出藏匿物品的需求,将会来到一个堆放着各式各样物品的房间,在这里找东西可不容易。

 

艾尔海森等他寻找物品的时候,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高大的置物架,翻看着从前学生留在这里的书本,从书的出版年份来看,主人大约早已毕业多年。他手上这一本是《强力药剂》,在霍格沃茨图书馆的禁书区,这一本大概是被偷偷藏在了有求必应屋,不知道失主本人是否还记得它。

 

看了看书籍的编号,确认其失主早已毕业多年,艾尔海森把这本书装在了背包里。如果平时去申请这本书的借阅许可,既需要有用途说明也需要经过漫长的审批流程,眼下正巧有这个机会还是不要错过比较好。

 

卡维似乎走远了,也不知道他所藏匿的工具究竟在哪个角落。艾尔海森穿过置物架,刚想叫卡维的名字,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差点叫出那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称呼,经过了漫长岁月尘封在了脑海中。毫无疑问,这是一面镜子,那位长辈也早已不在世。

 

他看到镜中出现了自己的祖母,还有暑假里刚刚亲手安葬的小精灵。像是在家中的书房里,小精灵在归置书架上的书本,祖母正摘下自己的眼镜,微笑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人——厄里斯魔镜,会映照出内心深处的欲望。艾尔海森在书上读到过这一段介绍。

 

只是尽管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他仍然无可避免地为此感到恍惚。他伸手触碰镜中人,却只能摸到冰凉的镜面和上面积压的灰尘。指尖触碰灰尘在上面留下了痕迹,他擦去其中一部分,好让祖母的脸得以清晰地映照在上面。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吗?——过去的家人,以及完整的家。

 

位于格罗夫纳广场的祖宅继承自曾祖父,在那个时候,家中仍有不少人居住。只是等到了自己这一代,家中的长辈只有祖母。而现在,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人。这间宅子太大了,他步入走廊的时候甚至连脚步声都有回音,唯一可以对话的仅有墙上的肖像画。毕业之后,他不打算继续在那里居住,那样一个略显冰冷的家,并不是他心中的理想居所——

 

正这么想的时候,卡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终于找到了,费了好大功夫,居然盖在一堆木板下面。”卡维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里限制了飞来咒,竟然只能靠自己的手……你没事吧,怎么在发呆?”

 

镜中的景象消失了,原先鲜活如同真人的逝者,变成了金发的少年。他正抱着一个硕大的木箱,表情困惑地看向艾尔海森,金发沾了些灰尘,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一瞥见这面镜子,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你也看到了吗?”卡维问他,“……你的家人?”

 

“我知道这是什么。”艾尔海森顿了顿,“这面镜子给予我们的并非知识或真理,而是内心的渴望。”

 

镜子顶部的符篆,倒过来仔细观察,形成了一行文字:「我所显示的不是你的镜像,而是你内心的渴望。」

 

而现在,镜像似乎正在与渴望慢慢重叠。

 

 

【献给未来的花束】

 

冬去春来,霍格莫德沐浴着温和的阳光,不再笼罩着冬日的严寒。霍格莫德的花店,在毕业季来临的时候总是人满为患。艾尔海森对这里很陌生,这间充满花香的商店里不乏各种魔法植物——会唱歌的牵牛花、能够结冰的冰雾花、看起来有些危险的烈焰花,还有圣诞节时分随处可见的槲寄生。

 

提纳里则没有这种烦恼,早在一年前,他就借用了卡维的箱子栽种下了种子,现在早已开成了一簇簇的花朵。他本就擅长植物的培养与搭配,并不需要烦恼为即将毕业的前辈送花这件事,听说除了通常的花束外,他还自制了植物陷阱交给赛诺,说或许可以在必要的战斗中派上用场。

 

店员似乎猜到了艾尔海森的烦恼,主动上前询问需要什么样的花束。

 

“给一位毕业的……”艾尔海森顿了顿,似乎思量了一下该用哪个词语,“……朋友。”

 

他最终选择的是一束铃兰花,商店里的植物大多带有魔法,这一束也不例外,风吹过的时候,花瓣会像真正的风铃一般叮咚作响。交给卡维的时候,这位学长罕见地对他的选择给予了肯定,“没想到你品味还不错嘛。”

 

他们正在等待霍格沃茨的摄影师前来拍摄合影,毕业在即,四人寝即将有一半的成员离开校园。卡维靠在树干上,怀中抱着铃兰花,看着远处三三两两拍摄照片的毕业生,他们的脸上多带着幸福的笑容。

 

“听店员说,铃兰的花语是幸运之神的眷顾。”艾尔海森补充道,“也算是对你的毕业祝福。”

 

“难得这么会说话,谢了。”卡维侧头看他,六年级的艾尔海森,已经和低年级时候的气场完全不同,也不再会像更早时候一样,在书签上专门留下恶作剧的痕迹。

 

“你选择的道路,的确需要一些幸运因素才能顺利走下去。”只是真挚的祝愿才刚说出口没多久,艾尔海森依旧如平时那样给予了尖锐的评价,然后补充道,“哦,我还有一件东西想交给你。”

 

“事先说明我可不需要你那些书本——”卡维话音刚落,艾尔海森将一对镜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双向镜?我记得是……通过一面镜子,可以看到另一面。”

 

“嗯,从仓库里找到的,我用不到。”艾尔海森淡淡地说,“就当毕业礼物了,你可以拿着其中一面,另一面交给……”

 

艾尔海森还没补充完整使用说明,卡维就将另一面镜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这出乎他的意料,苍翠色的眼瞳里一闪而过一丝惊讶,而这正中他的学长下怀,“愣着干嘛?我已经决定了,另一面就交给你,现在让我试试看。”

 

卡维站起身来走远了,然后对着阳光举起手中的镜片,在其中看到了另一人的眼睛——理智、充满笃定与智慧、如同鹰隼一般的视线。这还真是奇妙的感觉,像是在照镜子,但镜面里却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那一人。

 

摄影师来到了湖畔边,提纳里远远地向两人挥了挥手,大声呼唤道,“喂,摄影师来了,快过来吧!”

 

“提纳里必须在后面,不然耳朵会把我们挡得严严实实。”卡维走过去的时候,不忘叮嘱道。

 

“当然啦,本来就该是你们两个毕业生在前面嘛。”提纳里微笑着走到了后排,看了看身后的城堡——他们在这里朝夕相处了几年,眼下就要面临分别,多少还是有些感伤。再过一年,他也会离开霍格沃茨,前往更广阔的天空。

 

赛诺走到了卡维身旁,两位毕业生怀抱着鲜花落座了下来。然后提纳里站在了赛诺身后,他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植物清香——赛诺之前撒了谎,他所闻到的迷情剂味道,并不是薰衣草的香气,是属于提纳里的青草味道,会让他想起每一天的清晨,看着提纳里在阳台上养护植物的场景。

 

艾尔海森站在了提纳里旁边,低头看着卡维。时隔许久之后,当艾尔海森从霍格沃茨毕业、去往魔法部工作,在古灵阁偶遇卡维的时候,仍然能够想起毕业那一天,这位学长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的神情充满自信,抱着鲜花的样子像是在发光。那时的艾尔海森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干脆一反常态地写了封信,在卡维离开霍格沃茨的前一晚塞进了他的行李箱。

 

“那我要拍摄了哦,一、二、三——!”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这张四人合影,后来被挂在魔法部书记官办公室和傲罗办公室的墙上,也出现在建筑师的移动城堡入口处的门廊,还会被置于圣芒戈魔法病院治疗师的桌上。

 

 

 

他们来自湖畔,他们睿智博学;他们热爱钻研,他们异于常人;他们高瞻远瞩,他们是拉文克劳。是身披漆黑却看透黑暗的学者,是翱翔天际却不忘凝视土地的渡鸦。

 

他们如浩瀚星河中的四颗独一无二的星辰,从此步入完全不同的轨道。聪慧的拉文克劳,永远不畏惧世俗眼光,将会一直追逐心中的智慧。

 

(全文完)

 

*倒数第二段拉文克劳院训出自哈利波特原文

 

比起普通的日常段子,更想写一个四人成长的过程,所以拖了比较久才完成,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后续~

给知妙的是稍有不圆满的结局,关于两人的后续在《天才的移动城堡》这一篇里有提及,总之还是he啦^ ^

 

君禾Venisar

【钥匙】海维

灵感来源于内鬼爆料,仅涉及待机动作,不喜勿进。依旧是暧昧期的海维。

重点先行:我对海的待机不发表任何意见,我就是个写文的,不负责吵架,也不负责劝架,感谢理解。


1.

从学生时代开始,卡维的巧手就很出名。


暂且不说他的高精度设计图纸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一般人类能绘制出的,就算是学院宿舍里那些经常失灵的家具,卡维修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梨多梵谛学院在新生入学时都会这么告诫他们:看见我们观测室里的那台老星象仪了吗?那是刹诃伐罗的卡维修好的。这就是你们的毕业标准之一——为什么?因为绝对不能让妙论派的人抢走我们的饭碗懂吗?!


当然,这只是前辈对新生的玩笑话,但从中可以看...

灵感来源于内鬼爆料,仅涉及待机动作,不喜勿进。依旧是暧昧期的海维。

重点先行:我对海的待机不发表任何意见,我就是个写文的,不负责吵架,也不负责劝架,感谢理解。

 

1.

从学生时代开始,卡维的巧手就很出名。


暂且不说他的高精度设计图纸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一般人类能绘制出的,就算是学院宿舍里那些经常失灵的家具,卡维修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梨多梵谛学院在新生入学时都会这么告诫他们:看见我们观测室里的那台老星象仪了吗?那是刹诃伐罗的卡维修好的。这就是你们的毕业标准之一——为什么?因为绝对不能让妙论派的人抢走我们的饭碗懂吗?!


当然,这只是前辈对新生的玩笑话,但从中可以看出,卡维的能力毋庸置疑。


绘画、乐器、雕塑、机关术......一切需要动手的问题对于卡维来说,基本上不能称之为问题。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毕竟也没有经历过相关培训。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他曾经这么洋洋得意地对学弟艾尔海森说。


艾尔海森从书本后面撩起眼眸,扫了卡维一眼,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哦”。


卡维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抽走了艾尔海森手里的书,然后用手指勾着一串东西贴近艾尔海森,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你就不能尊重一下学长吗?与人交流的时候好歹拿出诚意来吧!”


艾尔海森坐在椅子上,身前是逼近的卡维,一时之间难以动弹,只能向后仰了些许,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微微眯上眼眸,目光聚焦到卡维指尖的物什上:“你做的?”


“那当然了!”卡维自豪地挺起胸膛。


那是一个小巧的狮子,看起来憨态可掬,尤其是那小表情,跟卡维现在得意的模样简直别无二致。


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真有他的,拿着古典机关术课程的边角料做这种小玩意儿。


看得出来卡维很喜欢这个小狮子。他当着艾尔海森的面拿出自家的钥匙,把小狮子挂上去,然后就跟孔雀开屏似的又在艾尔海森面前展示了一番:“怎么样?你要是求我,学长我就勉为其难帮你做一个。”


“......”艾尔海森觉得卡维现在的表现与他在教令院里的赫赫大名完全不符,非常大方地送了他一个白眼,“幼稚。”


“诶?什么幼稚?你就是这么跟学长说话的?”卡维瞪大了双眼,“这可是艺术!是创造!你这种脑子被无聊的古文字充斥的家伙根本就理解不了吧!”


“随你怎么说。”艾尔海森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要写论文了,再见。”


卡维怒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一切嘈杂和喧嚣都消失之后,艾尔海森才慢悠悠摊开一张羊皮纸,开始构思论文。只是他思索了很久,那只小狮子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真像啊,跟卡维如出一辙的神情。


骄傲又易燃的小狮子。

 


2.

卡维的那只小狮子挂坠伴随了他很久,直到毕业之后也一直随身带着。


其实卡维是个很恋旧的人,所有陪伴过他的物件对于他来说都有着不可摒弃的意义。人也是。


负债累累的卡维用自己的房子抵债,然后蹲在街头不出半天就被学弟艾尔海森领回家了。他吸着鼻子沉默地跟在艾尔海森身后,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看起来很可怜。


艾尔海森在前面领路,觉得身后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像卡维。他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只见卡维低垂着头,举止犹如幽灵一般毫无活力。


艾尔海森的心脏疼了一下。


狮子是群居动物。他的小狮子却偏偏独自在原野流浪。


但他知道,卡维并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更何况他也没有心情去安慰卡维——帮别人建房子能把自己给赔进去,艾尔海森根本就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种傻子。


“到了。”艾尔海森停在自家门口,跟在后面走神的卡维一头撞上了艾尔海森的后背。


卡维揉了揉酸痛的鼻子,低低地“哦”了一声。他跟着艾尔海森走进了屋子,屋内的装潢设施十分简洁,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但卡维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将自己的披风挂在衣帽架上,转身就看见艾尔海森在抽屉里翻找东西。


很快,艾尔海森拿出一把备用钥匙,递给了卡维:“就这一把,别弄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不是施舍,房租会按时算的。”


骄傲的狮子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他人的庇护之下,他本应是原野之王,王的尊严不容践踏。艾尔海森了解卡维,也尊重卡维。


卡维没有太多顾虑地接过钥匙。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擦过艾尔海森灼热的掌心。


他就着屋内的灯光看向艾尔海森的脸——熟悉的,陌生的,冷漠的,温柔的,皆在恍惚一瞬间化作最柔软的温流。


卡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保留到现在的小狮子挂坠,与艾尔海森家的钥匙扣在一起。小狮子的划痕和磨损并没有掩盖它骄傲炫耀的小表情,它依旧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一如多年前初见。


一种奇异的感觉充盈了艾尔海森的身心。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小狮子把这里视作了自己的家呢?


 

3.

和卡维同居意味着三天两头的争吵,但艾尔海森乐在其中。


尤其是威胁卡维从自己家搬出去这件事屡试不爽,每每看到卡维气得跳脚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艾尔海森的心情就会变得无比明媚。


炸毛的小狮子什么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什么叫做——食髓知味,不知餮足。


这种危险的想法在与卡维就“阿扎尔倒台后由书记官担任代理大贤者”一事的争吵中尤为突出。


艾尔海森明白卡维对自己的每一句讽刺都是担心,只是小狮子嘴硬罢了。他百般逗弄卡维,故意扯开话题,除了满足前述私心以外,就是不希望突如其来的变动令卡维产生过多的担心——他向来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总是为身边的人考虑太多,更多的时候会忘记自己的处境。


阿扎尔的余党还未清理,在此之前,艾尔海森不希望卡维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力。他不知道那些穷途末路的家伙会以怎样的方式反扑,但与自己关系紧密的卡维必然在他们的视线中。


代理大贤者与大建筑师在智慧宫发生激烈争吵,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应该能让那些人觉得卡维与自己不是同一阵营的。如此一来,卡维的处境会安全很多。但这并不代表他能高枕无忧,他必须时时刻刻加强警戒。


艾尔海森这么想着,稍稍走神了一会儿。掐准这个时机,面前的卡维嚷嚷声更大了。他挂在腰间的钥匙哗啦作响,引得艾尔海森瞥了一眼。


“你干脆从我家搬出去好了。”艾尔海森再度拿出大杀器。


卡维下意识捂住腰间的钥匙,恶狠狠瞪着艾尔海森:“你就威胁我吧,混蛋!”


他从沙漠回来后,连收拾都没顾得上,一听说教令院变天了,就紧赶慢赶来找艾尔海森。在看到这家伙安然无恙坐在智慧宫里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并不被某人放在心上。卡维气呼呼地准备回去打理自己的行李。真是白亏他还给艾尔海森带了沙漠的特产!


卡维恼火地想着,然后回家的路就被陌生的佣兵堵住了。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远离闹市区,也正好在风纪官的视线之外。


为首的大块头颠着手里的刀,一步步向卡维逼近:“你就是卡维?”他的刀刃上散发出紫色的电光,语气轻慢:“乖乖跟我走,免受皮肉之苦。”


气头上的卡维冷笑一声,双手环胸道:“阿扎尔的余党?找我做什么。”他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佣兵——数量不多,但都是精锐。能在须弥城内驱使佣兵,显然阿扎尔在三十人团中也部署了自己的眼线。


佣兵见卡维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逐步逼了上来。大块头阴仄仄笑道:“我相信艾尔海森会对你这个谈判筹码很满意。”


卡维不喜欢别人威胁自己,更不喜欢别人用自己来威胁其他人。他手头没带武器,但不代表他打架就会落入下风。卡维凭着极强的肉身近战能力与佣兵交手了几个回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都怪艾尔海森这个混蛋给自己惹来了这种麻烦!而且买房子买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不知道风纪官什么时候能赶到!


卡维一脚踹在大块头的膝盖上,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摔直接把人砸在地上,顺手夺下他的长刀,向下一个敌人投掷出去。


刀刃击穿了敌人的肩膀,但同时,一支弩箭也刺伤了卡维的大腿。


卡维重心不稳直接摔在地上,眼见得大块头挣扎着扑了上来,卡维只得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躲过。


他强忍着疼痛爬起来,却发现一道黑色的身影加入了战局。


艾尔海森打架简单利索,按着那个用弩箭射伤卡维的家伙就直接往地上磕。紧跟而来的风纪官和三十人团首领鲁克沙目瞪口呆地看着艾尔海森优雅凌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文弱的学术分子的行为。


明明是学术疯子好吧!


风纪官很快就控制了局面,鲁克沙作为掌旗官向卡维真挚地道歉,并表明自己会严查三十人团的所有成员,会给他一个交代。


卡维抬着受伤的腿,单腿站立,由于平衡力修炼不到家,跟鲁克沙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左摇右摆。一旁的艾尔海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勉为其难将自己的肩膀借给了卡维当拐杖。


鲁克沙提出送卡维去健康之家看看伤口,卡维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关系,这不是有艾尔海森吗?他送就行,你去忙自己的吧。”


鲁克沙偷偷看了艾尔海森一眼:“这不好吧。书记官大人公务在身......”


“我送,你回去工作吧。”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说。


鲁克沙感觉自己好像参悟了什么,冲着艾尔海森一鞠躬:“明白了!书记官大人加油!”随后就带人押着佣兵离开了。


这一边卡维还在琢磨这家伙跟艾尔海森说加油是什么意思,那一边艾尔海森就转过身来蹲下:“上来。”


一下子失去“拐杖”的卡维拼命扑棱着双臂才维持好平衡。他吃惊地看着艾尔海森的后背:“你要背我?”


艾尔海森侧过头来看他:“不愿意?”


“我还是自己跳吧。”卡维想到那个场面,瞬间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于是乎,他倔强地支棱着单腿开始蹦跶。


他蹦跶得实在是太慢了,艾尔海森怀疑到天黑这家伙都蹦不到健康之家。他颇有耐心地跟在卡维身边,想看小狮子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卡维跳动的幅度不小,本来因为打架而摇摇欲坠的钥匙这下直接从腰间脱落,小狮子和钥匙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卡维本人毫无觉察之意,艾尔海森也没想打扰他的兴致,默默收起了那把钥匙,顺手与自己的钥匙挂在一起。


艾尔海森不得不承认,卡维的毅力超乎他的想象,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过依靠艾尔海森。这样的卡维才是他所认同的卡维——独立而坚强,永不依附于他人。


但照这样下去,今晚在大巴扎的庆祝会必然要迟到。艾尔海森伸手戳了戳卡维,打断了他的动作:“如果不希望你这条腿也废掉的话,你最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满头大汗的卡维喘着粗气,晶莹的汗珠顺着额头一路滚落,最后擦过白皙的锁骨,滑入衣物之中。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不愿意服软:“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掩盖你跟我吵架的事实吗?”


“不,这不是掩盖,而是道歉。麻烦因我而起,我在弥补。”艾尔海森的语气可算不上真诚,但卡维太熟悉他了,这样的口吻反而是发自他的真心。


“算了,你的学长大人有大量。”卡维向艾尔海森伸出双手,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运动而起,亦或是别的原因,“这一次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4.

艾尔海森觉得口袋里的承重不太对劲。


他拿出钥匙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把银色钥匙下面还紧紧挂着卡维的钥匙和小狮子。


原来是忘记把卡维的钥匙还给他了。


算了,没什么。


艾尔海森继续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美味的餐点。走完庆祝会的流程后,他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向大家告别后就离开了。


他在大巴扎买了一份清淡的料理,才慢悠悠地来到健康之家。


卡维坐在床上,受伤的腿被高高吊起。他似乎在忙活着什么,白色的被子上散着一堆零件。


艾尔海森在床边坐下,将卡维的晚餐放在他面前。卡维却一巴掌挥开了艾尔海森,让他不要打扰自己。


艾尔海森眉头一挑。看起来卡维在病床上实在是太无聊了,居然重操旧业,又折腾起了这些小玩意儿。


“当当当——”良久,卡维才展示出手里的小挂件。


黑色的小牛,代表知论派的小牛。


“跟我那个正好一对儿,作为你今天给我当人力车夫的报酬。”卡维向艾尔海森伸出手,“把你的钥匙给我,我帮你挂上。”


一听到那句“正好一对儿”,艾尔海森就忘记了多年前自己还觉得这东西“幼稚”,很自觉地把钥匙给了卡维。


卡维看到自己的钥匙与艾尔海森的钥匙扣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的自豪瞬间被惊愕取代。他举起钥匙晃了晃,一脸不可置信:“你偷我钥匙?”


“我没......”


“你居然真的不想让我回家?艾尔海森你没有心!”


“我如果没有心,当初就不会让你进我家门。”


“所以说你这家伙一定别有所图!”卡维咬牙切齿道。


确实别有所图。艾尔海森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床上的卡维。他注视着那双如红玫瑰般炽热的眼眸,弯腰靠近,单手撑在卡维身侧,极具压迫性的影子覆在卡维身上。


被圈住的卡维瞬间哑火,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错跳几拍,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小牛挂件。牛角用力顶着他的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却依旧毫无疑虑地住进我家里。你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艾尔海森的声音缓缓流入卡维的耳中。


卡维没吭声。


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对视。


自学生时代初见的心动,到日复一日争论中的惺惺相惜,再到后来步入尘世中的不期而遇,最后在平淡的日子中悟出了所谓“珍惜”的涵义。


他们的心动悄无声息,他们的感情蔓生不绝。他们是黑白两色,截然相反,却又斑驳淋漓。


灼热,在长夜间交错。


二人之间的相互嘴硬和对峙被闯入的护士打破了,两个人跟触电了似的立马弹开。原本打算给卡维换药的小护士一看氛围不对,捂着脸又逃了出去。


但他们都没有再谈论刚刚那个问题的兴致。


“我回去了。”艾尔海森拿起被挂上小牛的钥匙,勾在指间甩了两圈,“祝我们的大建筑师早日康复。”


卡维扔出去一个枕头作为回应。


艾尔海森灵巧地接住了枕头,夹在胳膊下,出门的时候还“体贴”地把病房门带上。


被一起挡在门后的还有卡维模糊的叫声:


“把我的枕头还给我!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把枕头塞给门外不知蹲了多久的小护士,揣着他今日的“工钱”——那只小牛挂坠,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室友,全瑕,但不出。


【end】

昨晚梦到了什么
吸溜 (*'ε`*) ————...

吸溜 (*'ε`*)


——————————————————————糖水玫瑰社团已买断

吸溜 (*'ε`*)


——————————————————————糖水玫瑰社团已买断

竹简

【赛提赛】长路归途

原作向  赛提提赛无差,含虐身战损剧情,双向暗恋设定  全文2.2w左右一发完,感谢阅读!

可以的话希望得到评论!  

  

  未经黑夜之路,无人能抵达黎明。

  One may not reach the dawn save by the path of the night.

  

  01

  戈壁之上,多风蚀岩洞,易藏匿蛇蝎毒兽,洞外枯树之上常有食骸赤鹫盘旋栖落,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引得沙丘层岩震动着簌簌向下掉落沙石。...

原作向  赛提提赛无差,含虐身战损剧情,双向暗恋设定  全文2.2w左右一发完,感谢阅读!

可以的话希望得到评论!  

  

  未经黑夜之路,无人能抵达黎明。

  One may not reach the dawn save by the path of the night.

  

  01

  戈壁之上,多风蚀岩洞,易藏匿蛇蝎毒兽,洞外枯树之上常有食骸赤鹫盘旋栖落,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引得沙丘层岩震动着簌簌向下掉落沙石。

  “赛诺……你可真是,教令院的一条好狗。”

  木架倒塌,玻璃试剂瓶破碎在地上,地上凌乱四处散落着逃窜佣兵遗留下的破损武器,还有些横七竖八没来得及逃走的打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叛道的学者触及人类进化之事,妄图通过对孩童的人体实验和改造突破人类力量的极限,经过长达半月的躲藏终于沙海深处被大风纪官缉捕。主犯的学者神色阴郁疯癫,长期逃亡的恐慌和研究试验毫无进展的焦虑早已将他折磨至崩溃边缘,形销骨立,神经质地嘶厉尖叫,似乎将最后希望寄托于言语能对眼前的人造成伤害和动摇。

  “你也怪可怜的,鞠躬尽瘁尽心尽力一辈子,也只是条落得个被主人提防抛弃结局的恶犬罢了。”

  “生论派学者恩迪亚,严重触犯第一条根源之罪,于此依据教令逮捕。”上方传来的声音有着与年轻音色不符的低沉,他挑衅的话语丝毫没能动摇面前人一丝一毫,审判者像是对这些词句早已厌烦和习以为常,只觉得聒噪。

  “赛诺,所有人都憎恶你,怨恨你,盼着你不得好死。”

  长杖铮然触地,引得沙地震颤,如坠千钧,垂眸扫视的赤红瞳间神色不变不惊,银发深肤少年浑身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字句掷地有声,透出平静又毫不动摇的残酷冰冷。

  “我劝你放下藏在身后的东西,不要试图自杀。”那对眸底闪过凌厉锋芒,赛诺清点着除恩迪亚以外的四五名噤若寒蝉的从犯,没有再分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回去的路还长,如果被折断了双手会很麻烦。”


  沙漠环境恶劣,并不具备完善的实验条件,那些孩子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亟待治疗,而返回的路程同样漫长难行,流动的沙会卸去人的力气,望不见终点的前路会摧毁人的方向感,空气因酷热而扭曲变形,使前方一切都如同真真假假的幻想。

  行队前方传来小小的骚动,是那个年纪最小名叫安吉的孩子,跌倒被碎石擦破了膝盖,或许是有些中暑,挣扎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阴影遮住了刺目酷热的烈日,那位风纪官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年幼的孩童被吓得后缩,举起双手护住头部,“我,我还能走,我会站起来的。”

  总是冰冷可畏的风纪官神情不变,似乎是在对他审视打量,安吉只觉自己仿佛被捕食者凝视住一般动弹不得,脑海里一时又想起了那些从过往学者口中听到的大风纪官将审问对象吊起来拷打三天三夜的故事。

  

  “上来,我背你走。”

  

  个头不高的少年单膝跪地,走到男孩前面躬下背脊,一只手背到身后示意男孩上来。

  “不,不用的,这……”男孩紧张地接连摆手,而前面的风纪官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要拖慢行程。”

  他动作意外地轻柔小心,直视前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起初男孩还在大风纪官背上紧张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甚至等着被风纪官严词审问,可是那个人始终沉默着,时不时眯起眼睛去观测太阳的高度和方位,只是偶尔会调整着把腰身伏低,似乎是为了让背上的人能更舒服些。

  于是赶在落日西沉之前,他就低伏在赛诺肩头睡着了。

  他们于深夜停驻在沙漠间一处绿洲,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天就能到喀万驿。此次行动突然,接应的人短时间也赶不到喀万驿接头,时间紧迫,估计只能补充一些物资。赛诺细致地检查了每一处的安全性,再三嘱咐夜晚不要离开这个范围,确保他们不会在夜晚休憩时被沙漠潜藏的各式危险悄然吞没。

  沙漠中绿洲总是水波净澈,不似雨林般浮睡莲藻荇,周围多仙人掌一类丛生肉质灌木和枣椰等高直棕榈,透露出一幅坚硬顽野的生机。赛诺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想起了这些植被的植物学科目,像是由于被人反复念叨过,于是成了潜意识。

  或许是该休个假了,赛诺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的想法,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触犯大忌,时刻警戒,不可松懈,工作过程中不得考虑放松与休憩,可连续几天时刻紧绷不眠不休的疲惫尤擅趁虚而入,如同无声无息的波涛暗流,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猛然以排山倒海之势漫上来将他淹没。

  眼前的事物有了一瞬间的模糊重影,影影幢幢间,大风纪官的头向下点了点,困倦让他失去了意识。

  风尘席卷,沙面如海浮动,荡起一道道波纹,一个身影站起来,拿着什么东西朝赛诺走过去。

  他踏出了赛诺画定的安全区。

  沙地窸窸窣窣仿佛在夜晚活了过来,紧接着两只大型金蝎自沙穴钻出,足节在沙漠移动飞快,剧毒的螯刺扬起沙尘猛地朝那个小小身影刺过去,他回头看到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在瞬间因惊恐跌坐在地。

  “我说过了,不要出来。”

  赤金光芒裹挟风声一闪而过,等到安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两只毒蝎已经被斩于杖下,死而未僵,闪着危险光芒的螯刺依然在微微颤动。

  “我,我……”男孩期期艾艾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还未等说出话来,大风纪官就抓住他的肩膀往身后一拽,尖锐的金属三角从安吉刚刚所在的位置穿过,赛诺手腕一翻一挑,将压在杖下的两只毒蝎尸体朝前方扫飞出去,卷起一地沙尘。

  是沙漠的自律机关,因为刚刚的动静于地下苏醒,铭刻古老咒文的原能构装体徒劳地执行着古老的承诺和使命。机关开始重组建构,银白铁色激光飞速扫过,在沙地上留下焦黑色的痕迹,地面上出现光阵,与此同时数根光柱从地上猛然冒出向上空射击,赛诺一把将安吉揽进怀里,环着他在沙地上翻滚了几圈,攻势急促猛烈的激光如雷鸣急雨不断落在他们身边,赛诺瞅准时间把安吉安置在一块岩石背后,安吉紧张极了,他身后传来激烈兵械碰撞声,又在五秒后一切归于宁静。

  最近这玩意儿似乎格外活跃。赛诺蹲在机关残骸旁边思索,鼓捣了一会儿拆出自律机关的核心,准备回头交给刹诃伐罗学院的研究员看看,扭头就看见那个被自己放在石头后面的小孩探头探脑地往自己的方向张望。 

  “对不起,我,我想给您拿一条毯子。”男孩被吓得呆滞,脸色苍白,手里那条毛毯被他紧紧抱着,有些皱巴巴的。

  “不要做多余的事。”大风纪官表情绷得很紧,两道眉向下压着,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好的,对…对不起。”

  大风纪官生气和不满也是应该的,安吉怯怯地想,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了。

  “……谢谢。”赛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开口说。

  他半蹲下身,与孩童平视,指了指沙海之尽升起的迟缓红日,很快,夜晚的寒霜与干冷都会被驱散,酷热将伴随着灿如黄金的烈阳重新笼罩这片大地。

  安吉这时才发现,那位刚刚把他从毒蝎和自律机关下救出来的残忍严酷风纪官,有着相当俊秀漂亮的面容,那对经常令人不敢直视的赤红双目,在不带肃杀战意竟然清澈温柔得如同他曾经在雨林玩耍时于深处瞥见的牡鹿。而此刻对方认真望着他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说道。

  “早耶枣椰。”

  这是我最得意的压箱底笑话,赛诺想,人们都很喜欢。

  好可怕,果然大风纪官还是好可怕,会做噩梦吧。

  安吉绝望地想。

  

  02

  

  水天丛林多发暴雨,树木高耸连天,一眼望不到顶,脚下泥泞路滑,赛诺从在沙漠时跟在队尾改成了在最前方开路,一道墨绿与青翠交杂的身影于林间掠过,耳边规律隐秘不知来处的蛙鸣泛起层叠浅波。林梢枝叶伴着风哗沙作响,似有晨间露水滑落。

  赛诺眉梢一跳,紧握赤沙的手指松了一松。是山地靴踩踏落叶湿地的声音,大概是名少年男性,脚步很轻,来人在雨林行走很有经验。

  叶状层叠披肩在空中扬起,右耳悬挂着的黄铜打造的赤金色树叶耳坠在空中流光般跳动,墨绿色的蓬松兽尾扫过阔叶上一串露珠,浅翠色虹膜在雨林水雾弥漫的光线下变幻出复杂的色泽,来人轻灵地仿佛雨林葱茏繁木间的一只精灵,朝领头的大风纪官手里丢了个红彤彤的苹果。

  “果真是你,大风纪官在执行公务?”

  赛诺对来人显然并不意外,抬手一接,嗅到清甜的果香。

  “早上好,我要把他们送到须弥城去。”赛诺朝提纳里点头示意,声调都上扬了不少,“和你顺路吗?”

  提纳里扫视了一圈赛诺身后被绳索捆成一串的人,略作思索。

  “明白了,这样吧,接下来我与你们同行一段路程,护送你们离开雨林。”

  “你们在我驻扎的地方暂做停留如何,离得不远,是处巡林员的暂住林屋,我来帮你们处理一下伤员。”提纳里说这话时,目光淡淡从身旁大风纪官身上扫过,而被打量的一方只是移开视线,把竖耳兜帽又往下拽了拽遮住眼睛。

  “好,听你的。”

  过去整整三天都表现得阴鸷孤僻不苟言笑的风纪官居然破天荒表现出些乖顺,这种异样的氛围加之对赛诺根植入骨的惧怕,那些犯人对提纳里也生出不少忌惮畏缩。

  林屋的屋顶覆盖着做过特殊防水处理的阔叶,墙壁是耐水抗潮质地紧密的圆木,整个林屋圆形小小一个,零零散散地落在雨林的各处角落,从树木交错的根系到百米高的枝干延伸出的平台,像是雨林结出的果实。

  提纳里安顿了那些孩子和学者,巡林员小屋只有一些简单急用药,提纳里用雨林采集的额外草药又忙活了一天,等他处理差不多回到林屋时已是沉沉深夜。

  “他们情况怎么样?”

  “不太乐观,都是些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目前还能控制住,但是我担心会引起并发症,还是得尽快送到健康之家。”

  “嗯,我们明早就动身。”

  “斗篷摘了,坐过来。”忙了一天的巡林官晃了晃手里的试剂,“你精神也不太好,路上受伤了?”

  赛诺迟疑了一下,没有否认,“小伤,可以等到须弥城做好交接再处理。”

  “我看看,”提纳里走过来朝赛诺伸手,“临时做些简单处理总是可以的。”

  于是他眼看着大风级官下意识浑身一抖,像是动物受惊浑身毛都炸起来似的往后一跳一缩,躲开了自己的手,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反应还挺幼稚,像个撒谎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

  “怎么,是大风纪官的俸禄付不起我的医药费吗?”提纳里靠着桌子抱臂调侃。

 

  提纳里还记得初见时的赛诺,像只习惯了踽踽独行于世荒原中的孤兽,总是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四处追捕猎物,自己受伤了就想要躲起来,下意识地掩饰伤口。

  离群索居太久,经年落落寡和,偶尔也会生涩地想要去触碰那些温暖热闹的人间。

  可他依旧在这世间格格不入,无尽孤独。

  

  提纳里自认自己没什么普度众生的救世情结,只是觉得赛诺这种一根筋又坚定正直得要命的家伙,要是不在了实在是须弥学术界的损失。


  “这次沙漠行程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突发情况?”

  “几处绿洲的面积又缩小了,遇到了五次沙暴,有个学者被热出幻觉尖叫着指着风滚草说是沙虫,沙虫要来吃掉他了,跑得飞快。”他说着,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虫子和沙子,我都不喜欢吃。” 他说完就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提纳里,像是在期待着他笑出来。

  “哈哈,挺好笑的。”

  学者摘下手套,温润手指触过赛诺颈间纯黑颈带,人的脖颈最为脆弱,哪怕是大风纪官也不例外,赛诺微微侧过头,喉结滚动,睫毛颤了颤,但没有后续的动作。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他探到较正常指标而言过于急促的脉搏和滚烫的体温。

  随后巡林官掐住风纪官肩膀,示意他趴到床上,“劳您驾,配合配合。”

  精致服饰上金属环佩碰撞叮当作响,绛紫衣摆嵌坠黄金在烛光下泛着华贵光泽,年轻的风纪官靠着背后的墙壁,额前银白碎发凌乱散落,衬得那对赤金色的眸子有些懵懂恍惚。“我不想趴下。”他坚持着。

  “你知道吗?在沙漠里倒下会很危险,因为风沙很大,如果失去意识倒下很快就会被沙尘掩埋。”

  不管是作为借口还是转移话题都太蹩脚了,提纳里想。

  “我鲜少有机会去沙漠,要是真去了,我就也把你们那本风纪官小册子带一份。”

  提纳里自知如果这位风纪官不愿意,那他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的,于是他不声不响地点了助眠的熏香,一般而言赛诺对气味都相当敏感,不知是不是伤病影响了他对环境的感知能力,不仅全然没意识到,还对自己越来越提不起精神这件事深感懊恼。

  “有点烧,要是困了就把这碗药喝了再睡。”

  “只是有些头晕,我还不困。”

  他撑着身子想起来,却只是手臂支起上身一会儿就觉得疲惫,像是整个人跌在流沙里,浑身失力,不受控地不断向黑暗中坠落下去,那对鸽子血似的眸子渐渐失焦,在最后一个眨眼间彻底失去了意识。

  提纳里摘下手套,白皙手指从沉睡风纪官散落的柔软银发之间穿过,轻柔地扶着他的头将他摆正到枕头上,少年呼吸的热气扑打到巡林官敏感的掌心,像是柔软温暖的小兽埋头在手心舔舐。

  大风纪官的腰身兼具有少年柔韧流畅的纤细曲线和无数场战斗锤炼出的野兽般的劲瘦力量感,美丽而有力,交错纵横着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血肉外翻,一看就是身体主人完全没当回事。提纳里用棉球蘸取酒精,在擦拭伤口的瞬间感受到手下人微微紧绷和无意识的低吟。

 

  当提纳里最后取下他佩戴于身体左侧黄金饰带时,他的手细不可察地颤了颤。

  左侧腰有一处显眼的贯穿伤,创面不大,伤口周围皮肤有很深的灼烧痕迹,像是沙漠里的机关激光所致,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他后腰直接刺穿了过去,被人草草拿自己说能用作纺织物的植物叶片填补了一下,又用身前的饰金带子掩饰了一路,本来就只是能勉强止血的程度,他又高强度从沙漠到雨林跋涉了这许多天,恐怕就是此处失血过多加伤口发炎才引起的高烧。

  这个位置说不好有没有伤到器官,即便是化城郭的医疗设备也不足以支撑进行更加严密的检查和彻底治疗,而提纳里自知不可能说服赛诺中止任务。

  这太可笑了,一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押送保护他们的风纪官身上被戳了个窟窿,身体日复一日虚弱随时都可能倒下,也不知是该感慨他在人们心中威信震慑力之高,还是无坚不摧的形象根植之深。

  算了,笑不出来,简直就像赛诺的冷笑话。

  

  “提……纳里?嘶………”

  清创的过程还是太疼,赛诺皱着眉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浑噩噩地就想起身,结果疼得眼角都抽搐了一下。

  “别动,麻醉剂量要是再加大你明天还得在床上躺一天,你懂我意思吧。”提纳里耳朵动了动,继续专注着手上的活计。

  “一步一步走,不要让大脑判断身体的极限,只要这样就能撑下来。你知道我向来不赞成你这套说辞,长此以往要么是积劳成疾身体垮掉,要么是落下病根再难根治。”

  巡林官手上动作飞快,自己都没注意到念叨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陈述性的语句中难得带了点情绪,等到清理完要重新包扎,才伸手把赛诺扶坐起来。

  “你这身伤,起码要休养几个月才能好了。”

  “知道了,你不要生气,我会休息的。”赛诺屈膝坐在床上,点点头,顺敛得像只大型长毛犬,只是眉宇间有些疲倦,身体不似往日挺直。

  “再说一遍,路上不要进行剧烈运动,如果有需要战斗的时候,交给我。”

  他看到那位大风纪官托着腮,望着烛台摇晃的暖色光影,微微侧过头看向自己,那对相较于年龄过于成熟的眸底总是神色晦暗,轻轻嗯了一声。


  提纳里也没指望能得到更有保证性的回答,赛诺向来如此,没什么好觉得意外的。

  昔日提纳里还在阿弥利多学院求学时,对那位一度暗中秘密调查跟踪自己的大风纪官也存了些好奇探寻的心思,得知他是怀疑自己拉帮结派学术腐败时,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想着,要是大风纪官这样的人物能再多些,说不定教令院风气早就焕然一新了。


  可他如今再看赛诺,只觉得能背负起如此命运的人物,世上恐怕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了。

  

  都说大风纪官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放在民间故事里形象能止小儿夜啼,谁知道骨子里竟是个执拗固执的赤忱家伙,心思单纯干净得可以,像个看透了世界真实面目的理想主义殉道者。


  他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往前走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他那天,直到他倒下再也站不起来那天,直到他亲手把自己审判埋葬那天。


  从不回头,从不停留,如同注定要在在沙漠中磨损锈蚀,孤独地执行使命直到最后埋葬于风沙的古老机关。


  他是一望无垠的荒凉沙漠,上面开不出花来。

 

  03

  

  雨林的路幽深曲折,四处隐蔽蛇蝎毒虫,泥泞崎岖难行,要带着十几个毫无经验的人通过绝非易事。幸好赛诺和提纳里配合还算默契,只有在赛诺像个没事人一样拧腰把敌人挑飞时,总感觉从某个方向传来了阴森怒气的目光。

  我什么时候惹到他了。赛诺心虚又困惑地偷瞄了一眼在另一边的提纳里,心里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前方气息不对,赛诺猛地顿住了脚步,前方大片的植物枯萎凋零,笼罩在不祥的红色光晕中。他扭头看向提纳里,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在牢牢盯着身后他们走过来的方向。

  提纳里将一缕墨绿碎发掖回到耳后,朝后方举起弓。

  “最近林间猛兽似乎越来越多了。”他轻轻说。  

  是一队精英镀金旅团,起码有二十人之多,装备精良,埋伏多时。瞄准了这处狭窄林道,利用前方无记载新出现的死域给他们来了个前后夹击,除了赛诺与提纳里,其他人都只是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断没有跨越死域的能力。

  人类进化是教令院禁止的研究,但有的是潜伏于暗处的贪欲在渴求这种力量,如同在沙海荒原中嗅到腐尸气息的豺犬。

  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声,他们的目标是恩迪亚那些禁忌的研究资料,以及在他们口中被称为实验品的孩子们。

  赛诺吸引了敌人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他横槊而立,长杖触地,赤眸中竖直瞳孔锋利如剑,大有一人围剿对面全员之势。而提纳里一边保护学者和孩子,一边分出精力去清理死域,应付那些受到影响发疯的遗迹守卫。

  赛诺一把钳住扑上来的那只长鬓虎的脖子,狠狠向身后一掼就把一人高的猛兽甩飞出去,砸倒对面冲过来的两三名敌人。随着后退一步的动作,他与身后的竖耳巡林官背部相抵。


  “不好办,还有个大家伙,太容易波及到普通人了。”背后的巡林官少年低声说道。

  赛诺扬了扬下巴,兜帽不轻不重地蹭了一下提纳里的耳朵。

  “你应该也没想过其他的解决方法吧?”

  “知道了知道了。”提纳里叹了一口气,“仅此一次。”

  大风纪官低伏下身子,仿佛狩猎状态准备伏击的猛兽,紧接着深紫电弧从赛诺赤金眼中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两人交换位置,一道紫色惊雷自遗迹守卫下方穿过,倏忽出现在高大遗迹守卫正上方,在那骇人核心咯吱转动着朝上聚焦瞬间,雷光直落,兜帽下银发因电流作用在空中飘散开,右臂缠绕亡灵书掣取电光凝化长枪,长臂一扬猛地搠进那凝聚火光的核心深处。

  雷鸣落下之处,青翠箭光已至,提纳里于此同时射出最后一支箭,死域瘤处尘封的遗迹猎手苏醒过来,机关发出沉重运作声响,庞然大物朝着站于遗迹守卫顶端的赛诺高速直冲过去。

  而那匹金狼已然不在原处。遗迹守卫高速旋转的尖刺手臂却依旧因为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去,它的方向前方,是一棵十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巨树。

  巨树轰然倒塌,横亘在镀金旅团与提纳里一行人之间,将敌人牢牢阻挡在了身后。  

 

  银白弯月升至高空,赛诺和提纳里一行人在清除死域后找了一处树根下的漏水山洞进行休整,所幸刚才战况虽然激烈,但他们这边没什么人受新伤,提纳里堆起一簇篝火,于是小孩子们都朝他的位置聚过去。

  “那个大哥哥是不是生气了,好凶。”

  几个小孩儿小心翼翼地问提纳里,那位温和巡林官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几块枣椰蜜糖来。“他还特意给了我蜜糖让我拿给你们吃呢,在沙漠他平时都没有好吃的,有时候为了充饥不得不连虫子都吃。”

  “他的工作是什么呀?”

  “嗯……你们就当他是惩奸除恶的沙漠冒险家好了,他是来救你们的。”

  “哦!是因为我们和学者叔叔在沙漠迷路了吗?”

  提纳里闻言耳朵动了动,他目光往赛诺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对方也正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早了。”一直跟人群保持着些距离的赛诺开口,“你们该睡了。”

  赛诺的声音和同龄人相比低沉许多,带着闷闷的鼻音,有种被风沙砺过的磨砂低哑质感,与那位巡林官大人植物般的温润清澈嗓音截然不同,让人想到蛰伏人耳边颈侧低吼的野兽。于是孩子们都更喜欢提纳里,柔软的耳朵和尾巴晃来晃去,还会拿叶子吹小曲儿,给孩子讲解雨林危险植物时总是耐心又温柔。

  “听说,在沙漠里如果没有食物就只能吃虫子,是真的吗。”一个孩子还不想睡,歪过头问赛诺。

  “是。”

  “蝎子、蜘蛛、甲虫,都可以吃。”他说着,像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表情扭曲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其中味道最好的吃起来大概像变质的花生酱。”

  

  赛诺倚靠着岩壁,眯着眼睛望着篝火边的提纳里,狐狸学者的眼睛沉静而平和,只有在射箭收弓时某个侧瞥才透露出转瞬即逝的冰冷锐利锋芒,像是产于山川间的渐变色碧玺,温凉又通透。

  “睡吧,我来守夜。”

  “好,那后半夜我来替你。”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你要是再对我用那个熏香,我就不睡了。”赛诺正色道,固执地分毫不让。

  提纳里叹息一声,摊了摊手,“知道了知道了,您倒是计较。”

  

  夜再次从短暂的热闹中静了下去,提纳里翻了翻篝火,铺上一层落叶。侧过头去看那个抱着胳膊背靠岩壁坐姿入睡的少年,眼睫微瞌,卸去了一身的血气肃杀,温驯又寂寥。

  赛诺有着美丽的银发,提纳里一直这样觉得。像落雪,如月光,让人想到夜里的大漠,提纳里种族的来处。银白温柔的月光如纱般笼下来,浩大的夜空星斗寥落,总会没来由得让人想起那位古老帝王要在沙漠种一万朵玫瑰的梦想。


  他们于清晨启程,赛诺去视察周围的情况,而提纳里负责把其他人叫醒和收拾营地。

  “我们的踪迹暴露了。”赛诺简短地说。

  “那名你押送的犯人恩迪亚,我叫不醒他。”提纳里沉着眸子,“人还活着,似乎是原因不明的昏厥。”

  提纳里略一沉思,拿过了那些密封的研究资料文件夹,赶在赛诺开口前抢先说。

  “我知道原则上来讲,外部无关人员不得览阅相关研究资料。”提纳里头也不抬的翻阅着文件,神思凝重,“不过事急从权,我有我的理由,回头我自会去认罪领罚。 ”

  

  “他的研究内容,有些蹊跷。”  

  

  04

  

"see you tomorrow" in what crowd will i see you again  here we are now in the darkest night,

“明天再见”在这最深的黑夜里,在这人际嘈涌的世界里,我将再度与你相遇,

all we witness the last light,

最后一缕光芒 是我们回忆的见证。

  

  说来也可笑,当初踏上研究道路时,第一次接触到那些仅存于虚幻梦境中的知识时,他也曾确实怀抱着要改变世界的宏图壮志。

  我日以继夜所做的一切,我所想要为之倾注一生的事业,能为人类做出一点点贡献吗?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能的吧,一定可以的吧。


  可他触碰到的只是虚幻的泡梦,只是引诱他沉溺的饵食,无尽的挫败与望不到尽头的前路犹如深潭沼泽,他被光亮引诱着深入,却只是一步步迈入万劫不复。

  日复一日,得到证实的只有他平庸浅薄,一文不值。

  如果,如果我承认了自己所研究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它们毫无意义,那你我过去几十年的人生,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活着呢。

  素兰妲,我看不到前路了。

 

We were in the sun,

我们入沐阳光,

We were alive then,

恍如隔世,

The last light was ours,

最后那一缕光芒 属于我们。  

  

  “恩迪亚,看,我的培养基里长了小水母!”她惋惜着被污染的培养皿,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煞有介事地说。

  “那是真菌吧。”被扯过来的恩迪亚瞥了一眼,对师姐苦中作乐的玩笑话哭笑不得。

  “!那就是水培蘑菇技术获得成功,希望可以申请专利。”

  “我屋还有一瓶30%蔗糖培养基,你看看,能不能算是培养出了云,一起申请。”


  素兰妲,满身才华、热情、坚持、对世界的好奇与期许。他无比确信,她将会获得成功,总有一天会成为教令院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因论派学者。他这一生,只要还能看着她在前方的背影,他就觉得,这条路没什么难走的,拾级而上罢了。

  她琥珀色的眼睛总是闪烁着迷人可爱的光芒,仿佛世间一切永远如此值得欢歌。

  

We were in the fields,

我们身临阡陌,

have a month then,

光阴飞逝,

We were just dreaming sleepping on stars,

梦境中 我们置身于星辰之上。

  

  “你看这组数据,实验对象各项身体机能完全突破了历史峰值,甚至自愈能力也极大提高。”她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纯粹的光芒,“你看它像不像是物种进化的突变点。”

  “只是一个误差离群点而已,怎么看都不像与实验变量有相关性,发出去你要被导师骂实验数据不严谨了。”

  “不,不不不,一定有,这次一定是你错了!这是希望!”

  “好好好,要是你对,我请您喝今年最贵的咖啡。”他望着那神采飞扬的姑娘,黄金般的鬈发在光中闪烁,忍不住笑起来。

  “一言为定!”

  

Do you remember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thought you could be,

如今的你 是否还记得曾经你想要成为的模样,

Do you remember how you used to dream of me,

是否还记得 曾经我如何在梦中与你相遇,

Here we are now,

如今的我们 已经走到了尽头。

  

  于是她一头扎进实验室,日以继夜,和衣而眠,小山一般的实验报告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那些实验如同寄生的藤蔓,从她身上毫无节制地汲取养分,她的数据越来越周密全面,她也越发憔悴苍白。

  如此,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她再也没时间去城里那家咖啡馆喝咖啡了。

 

  或许有时候,行业研究前沿的突破与那些禁忌的限制,真真不过一线之隔。

  至少当他看到她的研究数据被以触犯禁忌为名销毁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他被牢牢拦在外面,看着她的研究资料被销毁,看着她的实验室被查封,看着她茫然无助地望向自己。

  能求的情她都哀求过了,她的眼泪也哭干了,到最后,她只是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些于空中上下翻飞的白纸黑字,像是晚秋时日无多的蝴蝶。

  一触即碎,又轻妄地不自量力。

  

It only take a few mintues to make and change your life,

只要再回忆几分钟 就能改变你的人生,

And off you go,

物事人非  你我渐行渐远,

You're in the distant fields of my mind,

你虽已远去 仍驻我心

 

  “恩迪亚,我有些累了。”

  距离那场研究的强制中止已经过去许久,所有人都以为她渐渐走了出来,教令院犹如一台巨大沉重的机器,庄严肃穆又按部就班地在那排布严谨的行程表上缓慢运行,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那时候他焦头烂额地忙于准备下周的组会,没有将她当时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与平时一样宽慰了几句后匆忙离开。

  “恩迪亚。”她轻轻叫住了他,“你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学者的。”

  他当时觉得莫名,只是苦笑自嘲了一番,从未深究她眼中其他意味。

  走远后,他曾无意回头望了一眼,素兰妲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雕塑,夕阳余晖透过枝杈寥落地散在她身上,身影茕茕孑立,单薄细瘦,像是沙漠中失水枯槁的花藤。

  她仿佛注意到了恩迪亚的目光,于是转过身,摇摇朝他挥了挥手作别,她的面容因距离遥远看不太真切。

  大概是在笑吧。

  

We've got no time left,

白驹过隙,

I don't know where you are in the world,

我已无从得知 如今你在世间何处,

I am still dreaming in a twilight sleep,

黄昏下 我仍沉浸在冗长的梦中。

 

  三天后,学生们在湖中发现了素兰妲的尸体,经过调查,确认为跳湖自杀。  


here we are in the darkest night,

在这最深的夜里,

I am still your girl,

我依然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Do you remember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thought you could be,

如今的你 是否还记得曾经你想要成为的模样,

Do you remember that you used to dream of me,

又是否还记得 曾经我如何在梦中与你相遇。

  

  他的长梦,快要醒来了,而梦中的他和她,从未有一个好结局。

 

05

 

  “这些人是疯了吗,居然妄图驱策那些古老的机关,背后是愚人众的势力吗。”

  提纳里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他也有些狼狈,在战斗中受了不少伤,而赛诺的情况丝毫不比他强。

  大风纪官跃到高处,向远处望了一眼,双眉拧紧。

  “提纳里,你们先走,我和他留下。”

  提纳里对赛诺的话置若罔闻,仿佛早就猜到如此。他当然明白赛诺的意思,他们没有停在这里等待救援的时间,必须抓紧时间把这些重病的孩子送到须弥城接受治疗,而如今恩迪亚失去行动能力,他们如果带着一个失去意识的成年男性,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身后不断涌来的魔物和遗迹机关,恐怕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能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保护恩迪亚,同时阻挡兽潮,等待救援。

  “救援到达最快也要三天,赛诺,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你撑不了那么久。”提纳里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同意。”藤蔓在提纳里弓箭上汇聚,在击中猎物的霎时蔓生出树藤,他平视前方,语气不容置喙。

  “我能理解你的考量,如果我们一定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当下我比你更合适。”

  这批被地脉影响到遗迹守卫和异变魔兽未知性太高,多留一秒都是在提高风险,要守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留在这里与搏命无异。

 

  “提纳里,那边更需要你。我要你带他们走,只有你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相信你,你信我吗?”

 

  “……嘁。”赛诺听到这声回应时,大概就清楚了提纳里的意思,心知回去免不得又要被教育一番。

  “你们只管往前走就是,”他直视着前方,赤沙长杖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沟。“别担心。”风纪官身姿挺拔,“有我在,相信我。”

  提纳里埋头在四处布置植物陷阱,闷声回道:“雨林气候复杂多变,随时退避,等我回来。”

 


  恩迪亚浑浑噩噩睁开眼睛时,正看到赛诺拧掉了一只遗迹龙兽的头,被甩飞的残肢落在离他脑袋一寸远的地方。他两眼一翻,差点儿再昏过去。

  “要是醒了就躲开点儿,旁边有水和食物。”少年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闲聊的心情,恩迪亚这才发现周围已经遍布机械零件,不知道眼前的人已经孤身战斗了多久。

  那个一直如雕塑般屹立的身影竟然往一侧歪斜了一下,堪堪用长杖支抵住身体才没有倒下去,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开口问道。

  “你的实验药品,应该还记得操作方式吧。”

  恩迪亚愣住,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他艰难地抬起头,似乎是想嘲笑几句,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赛诺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这个位置还是太危险了,他得牵制敌人转移到离提纳里行进方向更远的地方,这样才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如果不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就闭嘴行动。”

  恩迪亚摇了摇头,没有行动,“你走吧……我本来也活不长了。”

  

  “我在问你记不记得。” 

  赛诺刀剑似的眼神扫过来,声音中明显带了不耐烦,恩迪亚浑身一颤,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继续拒绝,刚刚那个被拧掉头的遗迹龙兽就是自己的下场。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恩迪亚被赛诺搀扶支撑着移动,他清晰感受到少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指尖冰冷但身体滚烫,双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但双眼依旧锐利。

  他正在严重失血,多半还伴随着高烧和多处骨折,心肺功能下降得厉害。

  “明明如果是你的话,现在舍弃我一个人就能离开。”他茫然呢喃,似乎并不指望那位寡言的风纪官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是没有价值的人,是被时代遗弃的学者,是须弥知识伟业的垃圾副产物。”


  “我没有考虑过一个人离开的选项。”他将将把恩迪亚放下,再次砸开一只朝着腰腹部刺来的蕈兽,这次他身体像是突然卸了力,一手撑着赤沙直直半跪于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大风纪官抹去唇角的血迹,摇摇晃晃挣扎着再度站起来,直到此刻,他依旧未曾后退半步。

  “风纪官是求知者的守护者,在此刻保护你,也是我的职责。”

  “仅此而已。”

  他呆愣,随即大笑起来,“大风纪官,赛诺,哈哈哈哈哈,你,竟是个如此痴愚之人。”

  “你话好多,从不吃话梅的吗。”

  赫赫威名的大风纪官比自己要年少,身量不高,眉眼甚至尚未长开,圆润眼尾倘若除去那些肃杀威严,甚至可以说还带着少年的青稚,此刻却半张脸都浸染深红斑驳血迹,数道伤口深可见骨,触目惊心,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坚定,一尘不染。


  “你清楚可能带来的后果,对吗?”


  药剂相溶,试管中升起一串细密蓝色气泡,带着刺鼻的气味。  


  “违反教令的部分,过后我会主动去领罚。”


  注射器缓缓推动,烈性实验药物通过刺入皮肤的细长针管被注入少年风纪官的静脉,手臂呈现出诡异的青色血管。

  

  我现在,还挺希望你能活下去的。

  大风纪官阁下。 


  06

  

  提纳里与赛诺安排前来接应的风纪官同僚于维摩庄碰头交接,雨林最凶险难行的一段路程已经过去,不用他护送那些风纪官也能够将人平安送到,人们惊诧于此刻那位总是温和沉静的巡林官大人表现出来的急切与焦躁,他只是简明细致交代了每名伤员的身体状况和注意事项,吩咐他们尽快联系哪些学者,然后飞快拾掇了好些医疗用品与物资装备,便拉着人就往回赶。


  “有什么问题路上问,不想看到我抬着你们大风纪官的尸体回来就马上跟我走。”


  可赛诺已经不在原地,现场一片狼藉几乎被摧毁殆尽,他离开时在周围布置的藤蔓陷阱被尽数摧毁,只有一些被麻痹的弱小蕈兽依然在挣扎着想要逃出去。有些年轻的巡林员直接被这样的场面吓得跌坐在地。

  于河道下游,提纳里看到大量莹白的花瓣顺水漂流而下,这个季节显然不是自然掉落的结果。



  “雨林的人们把这种花叫做由加律,经常被当成百合花,但其实是石蒜科水仙属,喜欢在疏松肥沃,排水透气的环境生长。”

  大风纪官仔细端详着洁白美丽的花卉,“你觉不觉得它们花瓣很对称?”

  提纳里凑过来,“你要说也没错,不过其实自然界大多数都是这种对称结构……”

  “不,”赛诺摇了摇头,“因为由加律加油。”

  提纳里五官扭曲到了一起。

  “好怪,求你别说了。”


  

  “他不在这里。”提纳里站起身朝瀑布上方望去,眯起眼睛。“他在上游,地图给我。”


  当他们接近提纳里在地图上勾画的区域时,地上开始出现数道交错纵横的可怖沟壑,足有半米深,像是遗迹巨兽曾于此处厮杀。两侧高耸入云的古木树干被留下了深深的爪痕,许多不够粗壮的林木被拦腰摧折,被撕得半碎的枝干残骸倒下横于道路上方,冒着黑烟的机械残骸间歇迸溅出火花。


  他终于在一片狼藉废墟烟尘中央找到了赛诺,以及被他护在身后半死不活的狼狈学者。他依然站着,那柄被精心护理的赤沙长杖满是焦黑磨损的痕迹,脸庞看上去了无生气,唯有那虹膜依旧红得滴血刺目,鲜血顺着他腰际泊泊淌下,在原先的血迹之上层叠重复,他脚下一地落花,洁白无瑕的由加律浸透了血色,被碾碎成泥土,仿佛漫天大雪中的死亡。


  “提纳里,你果然……”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苍白干裂的唇向上牵扯了一下,整个人断线木偶般一下向前栽去。提纳里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将赛诺接进怀里的瞬间摸到了满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他身上的元素力怎么会出现这样紊乱的剧烈波动?”提纳里眼尖地注意到赛诺手臂上的针孔,浑身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几乎要把那名学者的领子拎起来,耳侧的绒毛因愤怒炸起。恩迪亚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片树叶递给提纳里。

  “他说,等到你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研究出的经过元素力会显示字迹的叶片,提纳里咬紧了唇,把草元素力施加其上,一行凌厉潦草的字迹浮现。

  上面写着,“如果我疯了,就地处决。”

 

  

  医生接二连三地从赛诺的病房走出来,提纳里一次又一次走上去,而他们只是重复着与上一个人一般无二的摇头。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恐惧的寂静,身边病床上的银发少年呼吸声越发细不可闻,他发觉旁人似乎对他报以一种哀肃的同情。

  这是在干什么,提纳里陷入一种茫然的困惑,大脑的思考能力断崖般下跌。

  

  他们在害怕什么?

  好奇怪。

  他们在害怕大风纪官和过去无数失败的实验品一样,再也不能醒过来吗?

  他们在害怕赛诺会死吗?

  

  剥离五感,但是强化身体素质,所谓的人类进化实验在须弥历史上曾经作为一种违禁技术用于制造战争机器。后来因为被剥离五感的人虽然暂时能获得战斗能力的大幅提升,但是敌我不分,全凭被激发出的野兽本能战斗,很快要么死于力竭,要么由于长期惊厥焦虑发了疯。  

  从没有人能醒过来。

  于是这份实验数据就此封存,成为禁忌。直到被恩迪亚连带许多其他违规研究资料一同盗走。

  在独自对抗那些巨型怪物时,他为了保持自己不要昏厥,每到失去意识的边缘,就会调动体内的雷元素力电击刺激自己的心脏来保持清醒。而他现在几乎五感尽失,唯有虚空信息传递来不断剧烈波动的心率反映出年轻风纪官正在经历的痛苦。


  超负荷的心脏撕扯着裂痛,放射般从五脏六腑辐射至指间,传递疼痛的神经电流顺着他的脊柱一寸寸攀沿而上,将他整个人死死攫住,叫嚣撕扯着要将他整个人拖拽进死亡深渊。冷汗浸透银发鬓角,顺着下颌线滴落,年轻的大风纪官喘息着,呛咳着,那对血红玛瑙般的眸子因剧痛而失焦,只是无意识地如同溺水的人般攥紧了手边的布料。


  那是提纳里的衣角。


  “提纳里……”他发出干涩的气音,声带仿佛被碎石磋磨,字句如同含着血自胸腔中被挤压出来,那双无神的深红双眼徒劳地在漫长黑暗中探寻光亮,身体因剧痛而下意识抽搐着颤抖。

  “我好疼。”

  

  学者白皙纤长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提纳里指腹抚过赛诺双眸轮廓,俊逸舒朗的清秀眉眼因痛苦紧锁低垂。

  “我知道。” 

  “我知道,赛诺。”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赛诺是听不见他说的话的,他甚至不知道提纳里就在自己身边。

  他只是下意识呼唤着那个,能把他拉进人间的名字。

 

  “如果尝试用学者修行时连通精神世界的熏香呢?”提纳里的虚空终端高速运作,他的视线从周围人群脸上扫过,试图寻找一丝希望。

  “现实中越是痛苦的人,受到的影响就越深。”

  “如果他自己本人并不愿意醒来,那么连你也会……”

  “您毋须担忧这一点,他有着我见过的人中最为坚强不屈的灵魂,我毫不怀疑。”巡林官的眼睛倏地亮起来,他撕过一张纸,拿过笔写了一会儿,郑重于信纸下方签署了名字。

  “我相信他。他永远选择直面痛苦,永远不会逃避,一直如此。”

  “如果我回不来,麻烦诸位替我把这封信交给柯莱。”

 

  07

  

  赛诺的梦里一片寂静,仿佛眠于过去无声的神殿长廊。

  这有些出乎提纳里的预料,大风纪官的人生总是伴随着肆虐的风沙,兽群的嘶吼,以及罪人的绝望哀嚎,可是此处寂寥无声,仿佛世界静止,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存在。

  他突然脸上一阵凉意,仰头伸出手,絮状洁白冰冷的物体飘摇落在他手上,在手套浸透出一点深色。


  “这是……雪吗。”


  须弥地处热带,本土几乎从不下雪,对沙漠子民而言,雪更是仅存于传说故事虚无缥缈的事物,为什么他的梦境里,会下起如此漫天鹅毛大雪?

  又是一阵寒冷刺骨的风雪卷过,周围突然有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

 

  “他们还能是为了什么?你猜猜那些风纪官为什么被叫做施暴者?”

  “权力,威信,财富,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还不是唾手可得的吗,你有没有听说前阵子风纪官贪污的案件,要我说,多半是一丘之貉。”

  “一群得不到智慧之神垂青的人。”

  嘈杂混乱的恶意与质疑扑面而来,具象成前路的无数荆棘,如魑魅魍魉,诡谲缠身。雪越下越厚,逐渐已经没过了提纳里的膝盖,大片大片的雪花卷过来,提纳里几乎睁不开眼睛。


  

  “巡林官小屋条件简陋,恐怕连风纪官的员工宿舍都比不上,你倒是不嫌弃。”星斗低垂,人声渐落,巡林官点起窗边的灯,灯芯晃了晃,在一片墨绿青翠层叠的背景中燃烧成柔和的暖橙色,提纳里顺了顺耳朵上的毛,仔细端详起桌上木篮里的各色蘑菇。

  彼时大风纪官乖巧地坐在木藤椅上,咔吧咔吧抱着盒子咬饼干,闻言头也没抬,随便编了个借口似的答道。

  “你这里清静。”

  提纳里当时失笑,心想我这儿一天下来不是有人吃了毒蘑菇就是有人跟水蕈兽互殴,再不然光是有人因为投喂暝彩鸟被啄了都能来叫唤几个小时,怎么想都和清静碰不到边。

  月隐于林,夜露滴落,莺鸟浅鸣,萤火跃动着在灌木丛闪烁,树蛙在鼓叫着求偶,鹰隼与薮猫于暗处睁开双目,林叶摩挲如穿风过雨。

  唾骂、斥责、诅咒、哀嚎、惨叫。人们总是把大风纪官赛诺阁下和这些联系在一起。

  可他分明喜静。


  他潜意识里,是想用覆盖天地的冷寂冰雪来遮掩那些嘈杂刺耳的恶意吗?

  提纳里用手臂遮挡着眼前风雪,不断朝着风雪吹过来的方向挪动。他突然听到在那些嘈杂的噪声间似乎有一个熟悉的音色,而前方风雪涌来的高空,似有光亮。

 

  深紫色绸带将少年层层缠绕,悬于高空,金色咒文铭刻其上忽现忽灭,他被笼罩于巨大的阴影之中,于风雪中心,为亡灵困缚。


  什么愿望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做交换?你得到如此非人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

  质疑沉重的声音阴恻恻地压下来,似在天边,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熟悉的声音再度于远处响起,更加年少,但是其语调间的意志,与那位他熟识的大风纪官分毫不差,不卑不亢,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智识明晰,万事昌盛。”

  

  可他的声音转瞬被淹没,更多的责难畏惧扑面而来。

  “他们做的事有什么意义吗?有本事来教育我怎么研究课题啊?连知识都不懂却对我们的行为指手画脚。”

  “别,别过来,我可不想和风纪官有什么往来。”

  “那个自杀的学生,听说就是因为被风纪官查处了所以才想不开的,啧啧啧,他们没有良心的吗。”

  “所有人都憎恶你,怨恨你,盼着你不得好死。”


  你所守护的,你所期盼的,你为之拼上性命的,皆避你如洪水猛兽。没有人会感谢你,没有人会记住你,听到你死讯时人们只会觉得松一口气,大快人心。


  “我知道,但我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在无尽黑暗中日复一日,寸步不让地守着那条线,燃尽一生只为了把其他人推到光明中,你会觉得孤独痛苦吗?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吗?

  

  “……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

  

  提纳里不愿再听下去了,数箭齐发,那些黑影无数次被打碎,又无数次重新凝聚。

  “你是寄宿于他体内的魂灵?”他抬高了声音,仰起头质问。“是你困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那声音猛然出现在他耳边,震得他耳膜生疼,每一句话都引起尖锐的耳鸣,仿佛有人把声音直接灌进他的脑子里。

  “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却不知那些恶意早已成为无声无息腐蚀灵魂的鸩毒,他清醒时或许可以建筑重重围墙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但在这里就未必了。”

  “归根到底不过是弱小又不自量力的人类,那些被他压制许久的痛苦和怀疑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的灵魂吞噬殆尽。”

  “所有的恶意和憎恨,他全盘接受,从不辩驳,他将感情与理智割离,他将成为震慑罪徒的力量象征,以此身成为肃清世界的标尺,心甘情愿被扭曲成一个没有感情与痛楚的抽象符号。”

  “当他再度醒来,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容器。”

  那声音如此庄重,如此威严,仿若神明,让人下意识想要顺从屈服,让人从心底生不出反抗之意。


  祂说得没错,这世间人类太渺小,太微不足道,在人生诸多苦厄面前轻而易举就能被碾碎。那对层翠浸染的眸子中透出些许悲凉哀戚,似乎在那一瞬间,他也动摇了自己是否应该把赛诺拉回这个人间。

  提纳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倘若他就此放弃,等到赛诺再睁开眼睛,那个会偷偷摸摸躲在树后面远远看望科莱的赛诺,那个会苦思冥想准备能够逗同僚发笑的糟糕笑话的风纪官,那个会于深夜悄然在他窗口压下两块枣椰蜜糖的友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凝着浅翠光彩的无数箭光自空中划过,提纳里无数次拉起弓,藤蔓将那些攒动黑影尽数绞杀。


  “你错了,他不是你的容器,更不是你眼中不自量力的区区虫豸。”


  提纳里再度搭起弓,他的手指因反复拉弓被坚韧弓弦割破,滴下血来,他的语调依然平静而坚定。

  “你不懂他,他所坚守的,他所热爱的,从来不会成为困缚他的囚牢,他也从未孤身一人。”

  “人类——离开——离开这里!!”

  那个低沉压迫的声音逐渐增大,这个空间又逼仄了许多,地面震晃,四面八方的黑暗如墙壁倒塌般压下来。

  “即便你因为恐惧我唤醒他而驱逐我,我也会再次回到这里,百次千次。”


  “直到带他回去为止。”


  积雪不知在何时化作流沙,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咆哮着如巨兽般想要把这不自量力的生灵活埋吞噬,眼看这个空间就要被压碎,提纳里拼尽全力将右腿在流沙中后撤一步,拉满弓弦,朝赛诺的方向射出最后一箭,穿过无数恶意蜚语,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与纯粹情感。


  “赛诺,醒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金属铮然碰撞,巨大的回声勾起提纳里阵阵耳鸣,眩晕之间,他看见雷光于眼前掠过。

  

  “我知道你会来。”

  

  他听到耳边一声低笑。

  

  “久等了。”

  

  08


  提纳里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的瞬间引得他眼前一阵发黑,指尖发麻,他的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泣喜惊叫。他下意识就往旁边扭头望去。

  “……赛诺?” 

  周围人逐渐安静下来,他们嗫嚅着欲言又止。  

  “赛诺前辈……还没有醒。”

  巡林官垂下头,额前一抹青绿色额发似乎在随着主人颤抖,那双总是平静舒朗的眼睛隐在发丝阴影之下,许久说不出话来。  

  病床上传来窸窸窣窣声,沉眠少年的手指颤了颤。

  “……唔……咳咳咳……”大风纪官终于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沙哑着嗓子,费力地朝自己旁边望去,与平日里讲完笑话等待提纳里发笑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尤加律啊,提纳里。”他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或许是因为面部肌肉过于僵硬,于是旁人看来还以为这位大风纪官杀心渐起。

  长久的沉默。

  在周遭旋即爆发的一片刺耳混乱欢呼声中,提纳里摸索到了倚靠在墙边的赤沙。

  “你死了也就死了?嗯哼?”

  “因公殉职很光荣是吧?” 提纳里抡起赤沙,言语间似有沉痛哀悼之意。

  “我现在就帮你实现壮烈成仁的人生理想。”

  “巡林官大人!!!算了算了算了——!”

  教令院的两名风纪官趴在地上一人一只死死拖抱住提纳里的腿,又两名医疗所护士抓着提纳里的胳膊,以免那审判过无数罪人的赤沙长杖在下一秒狠狠掴到它主人头上,把那位刚刚从生死边缘被拉回来的风纪官彻底送走。

  “那是什么?”赛诺眯着眼睛试图努力想把自己的眼睛聚焦,望向旁边桌子上的信纸。 

  “没什么,一些后续巡林官的事务安排注意事项和留给柯莱的几句话。”提纳里轻描淡写地说,随便把那团纸折了塞进怀里,“不过现在用不着了。”

  “让你担心我很抱歉,提纳里。”

  “你要是能比你讲笑话时的语气再真诚一点,我都快相信你不是在表达’下次还敢’的意思了。”提纳里的笑容略带杀意,他狠狠在赛诺额头敲了几下。

 

  赛诺没有清醒太久,他的体力消耗太大,大半时间都高烧不退,身体各处器官都损伤得厉害,只是不知为什么,奇迹般没有出现器官衰竭的问题。提纳里作为重要参与人员,代替赛诺负责了大部分对于这次事件过程的报告工作以及衍生出的各种收尾问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忙得连化城郭都没回几次。  

  

  于是理所当然,养病的大风纪官和巡林官就许久再没能见面。

  

  须弥此时正值汛期,暴雨不绝,雷鸣苍白的光芒透过窗户打进来,病床上的少年眉头紧锁,银发浸透了冷汗散在枕边,整个身体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意识昏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动弹不得。

  梦魇的后遗症很严重,清醒时总是在剧烈头疼,但他偏偏一直拒绝医生开的麻醉剂和安眠药,于是便整天生生自己捱着,不说话,也不叫痛。

  “咳,咳咳……水……”

  相较于平时更低沉嘶哑的嗓音从病床上响起,负责照料的护工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去取桌子一边的水壶,大风纪官身边气场吓人,由于病痛被困在床上更是让他十分烦躁,一幅随时要把惹到他的人生吞活剥的样子,于是即便开出照料病中大风纪官的工资极高,敢来应聘的人也寥寥无几,一个个在进入大风纪官员的病房时都满脸视死如归的悲壮。

  “呃……咳……”床上的人低低喘息了一阵,又咳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因为声带的嘶哑损伤发不出声音,只得带着阴沉怒气啧了一声,这下更是把人吓得不轻,手一抖陶壶直接脱手滑了下去。

  完了,全完了。他想,大慈树王小吉祥草王随便什么在上我这辈子大概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不过我也没什么依靠牵挂,真要说的话就是兰巴德酒馆那位服务生小姐,每次去吃饭总是温温柔柔地朝我笑还会多给我拿一个绿汁脆球,不知道我如果无声无息死在这样的夜晚她会不会奇怪为什么再也没见过我,不知道我会被埋在哪,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在须弥城东面的……


  “嘘,小心些。”一只带着墨色皮革手套稳稳接住了差点儿碎在地上的可怜水罐,顺带扶了他一把,省得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提纳里动作流畅自然地一手拿着水碗,另一只手从病人背后环过,支撑着那副因久病而有些无力身体坐起来。

  几日不见,他怎么清瘦成这样。提纳里垂下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见我跑什么?”大风纪官的眼里还含着朦胧的困惑,神色似有愠怒和不爽,提纳里清楚这只是他努力让自己头脑清醒过来的表现。

  “不知道呢。”提纳里坐在一边露出温和朗润的微笑,从怀里掏出一罐茶叶,“或许是想去拜一拜小吉祥草王了吧?”


  “我听说你最近吓跑好几个护工了?”

  大风纪官坐在床上,晃了晃脑袋,扭了扭胳膊就引得身上的关节咯吱作响,无辜又不解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快要锈掉了。”

  “我前些天去缄默之殿领罚,你的那些下属听我描述完当时的情况后,让他们给我量刑定罪一个个表情难看得像吃了毒蘑菇,跟我给他们出了多大难题似的。”

  

  “你们别紧张。”提纳里真诚地说,“按规矩来就行。”

  “那……要不……暂停一个月的教令院事务?毕竟事出有因,巡林官大人当时的决策也是出于救人心切。”

  “我并不在教令院任职,记得吗?”温柔的耳廓狐学者笑得温善可亲,仿佛自带救世圣洁光辉。

  “我理解你们也不好做,不如这样,我有个提案。”

 

  提纳里把装满草药的背包放在一边桌上,轻手轻脚地搬了把椅子坐在赛诺床边。

  “就这样,由于教令院的责罚,你养病期间的照顾工作暂时由我负责。”

  赛诺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不断向外散发草药苦味的背包,偷瞄了提纳里一眼。

  “……这是报复吗?”

  “这是威胁。”提纳里坦坦荡荡地看回来。

 

  “你不冷吗?”

  提纳里起身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微微皱眉,他发现赛诺手脚都冰得吓人,多盖几层被子也总是暖不过来,像是身体温度调节系统出了故障,他自己对身体状况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很凉?”两颊突然贴上来的温度冰得提纳里打了个寒战,风纪官大人支起身子,上身前倾贴近用冰凉双手捧住提纳里的脸颊,歪头问道。“我最近身上忽冷忽热习惯了,自己感觉还行。”

  “把手给我拿开,感觉像是被冰蕈兽啃了一样。”

  “哦,对不起。”赛诺挨了说,悻悻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件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那些孩子原本就都是孤儿院的孩子,恩迪亚并没有把那些烈性药物用在他们身上,所幸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赛诺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提纳里也心领神会没有继续往下讲。

  “药剂副作用其实比我想象得要轻。”赛诺活动了一下手指,“没道理我能醒过来。”

  提纳里显然对赛诺的这种说法有些不满,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接着赛诺的话问道:“所以,你怀疑他给你注射的药剂是改良过的?”

  提纳里眯起眼睛,那一瞬间他眼神中再次透露出一些狐狸般的狡黠和余裕。

  “说到这个……我确实发现了一点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巡林官大人晃了晃手指,摇着尾巴,笑容意味深长又温柔得晃眼。

  “我并没有义务协助风纪官调查,所以做个交易吧,大风纪官阁下。”


  09

  

  秋意渐浓,带着凉意的雨水犹如细密的骨针,过了一个多月赛诺才被获准出院,但还是被勒令在家休养,暂时无需处理公务。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都垮了。提纳里如是对缄默之殿的风纪官描述。

  赛诺耐痛度极高,于是当他的每一个关节骨缝都如同针扎般渗如连绵痛楚时,他也不过是显得有些懒散怠惰地盖着毯子窝在藤条椅里,眯着眼睛一下下打着瞌睡,看上去有些提不起精神。

  偶尔会产生诸如这副破身体这么脆能不能换掉啊的暴躁想法。

  没有工作的生活总是有些单调枯燥。

  “今天的伤处感觉如何?”随着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他那位巡林官友人抱着一簇花走进来。

  “还好。”赛诺点点头,像是为了证实什么似的又加上一句,“想吃米圆塔。”

  “恩迪亚前些天因病去世了,他知道你醒过来很高兴。”提纳里把玫瑰和风信子插进花瓶里,神情略带肃整,“教令院检查发现他有着严重的先天性疾病,过去他一直在自己身上试验药物,三天前他的病情突然加重,最后没能救回来。”

  “你不必多想,有罪当罚,如果你没有阻止他,他只会在已经迷失的路上越走越偏。”

  “对了,之前答应你的事,我整理信息写了份报告出来。”  

  赛诺接过报告,沉默不语地翻阅。

  “和你预期的一样,数据不对,实验风格前后大相径庭。”

  提纳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抿了一口。

  “你是怀疑其中还有其他人幕后参与?”

  “不。”赛诺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我前几天托人帮我从资料室调了几份卷宗,你看看。”

  “素兰妲……”提纳里沉吟,抬头望向赛诺,“说得通。”

  “恩迪亚是血液方面的先天性疾病,素兰妲针对那个突变点所延伸的所有次级课题,全部都是以血液科疾病为研究对象。”

  “他偷走那份危险的人类进化研究资料,在实验中是作为对照,而不是参考,他故意伪装成研究人类进化的假象,拐走稚童,散布消息,犯下数桩罪责引起我的注意。”

  “他给我注射的药剂,确实有诸多缺陷和严重副作用,但并没有引人发疯丧失五感成为战争机器的作用。”

  赛诺抬起头,手指微微收紧,眼底似有转瞬即逝的怀念与悲哀。  

  “我很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隐藏在浓烈的仇恨和不甘下,他是想要继承另一个人的遗志。”

  提纳里轻轻抽了一口气。

  “打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继续素兰妲被中止的课题,以自己为代价,向人们证明她的研究并未触及禁忌。”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意义,那些研究经过阿弥利多学院医学部的调查,发现确实是过去被忽略的方向,如今已经开展了一系列相关研讨,试图找到缓解慢性绝症病人痛苦的方式。”

  “那并非一个毫无意义的离群点,而确实是个奇迹般地能撕开长夜迷雾的希望光芒。”

  

  他们的故事里并没有什么轻妄傲慢的天才,也无相互救赎的罗曼史。

  有的只是一场悲剧般执迷的送别与殉身。

  风从远处遥遥吹过来,风信子缓缓摇动花茎,须弥蔷薇的深沉馨香伴着秋风弥漫进来,门外响起曼陀铃空灵悠远的琴声与须弥诗谣。

  【快抛弃无聊的苦修,与玫瑰和美酒相伴,这时节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走吧,”赛诺站起身,熟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因隐约痛感微微皱眉,“去兰巴德酒馆吃米圆塔。”

  

  路上他们顺道去看望了孤儿院那些被救回来的孩子,孤儿院有不少其他儿童没听过大风纪官的威名,于是对这个带着动物帅气帽子又给他们糖吃的大哥哥格外喜欢,一个劲儿伸手想去够赛诺头上帽子的尖耳。威名远扬的大风纪官努力地朝各个方向侧开头躲避身上挂着的小孩魔爪的样子滑稽又可怜,提纳里倒是一副习以为常放弃挣扎的样子,索性坐着尾巴在后面摇来摇去逗小孩玩,顺带欣赏那边大风纪官朝自己拼命传递的求助目光。

  “大哥哥!请等一下!”

  是那个叫安吉的孩子,往赛诺手里放了一条整洁崭新的毛毯,上面还有些漂亮的刺绣。

  男孩站得端正,抿着嘴似乎努力回忆着之前背诵的说辞,“风纪官大人经常在沙漠工作,可是沙漠夜晚太冷了,如果有一条毯子会好一些。”

  提纳里在一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赛诺,极力忍着笑意,轻轻怼了他一把,大风纪官则不自然地同手同脚走上前一步表示感谢。

  “我会好好保存的。以后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不然就会遇到蒸汽提壶。”赛诺语气认真而郑重地补充。

  “扑哧……”

  蒸汽提壶在笑。

  

  “这个笑话还不错吧。”

  “嗯,”提纳里清咳一声,伸了个懒腰,那对望着赛诺的层碧色眸子里荡着些许笑意,“还凑合吧。”

  奥摩斯港城街在赤橙夕阳下喧嚣不止,今年的新一批咖啡豆即将熟成,浸透了可可与柑橘的风味,道路铺设的石砖反出落日灯火般暖金色的柔和哑光,路边炉子升起袅袅白烟,带着奶酪烤制的香气,耍蛇人伴着节奏左右摇晃吹奏班苏里长笛,行人商贩在石板地面上拉出摇晃的长长身影,角落棚屋下两三名墨绿长袍的年轻学生叽喳争论着什么,两个少年并肩行走,身后的两道影子逐渐与其他人交错在一起,就这样一同隐入热闹烟火的一隅。

  

  end.

  歌曲为Lily Kershaw的《The Last Light》

  

  后记.

  最开始想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看到有很多人评价赛诺人物刻画过于单薄刻板,只有审判审判审判坚持坚持坚持,赛诺这个角色目前信息确实还不太完整,于是就想做点儿自己基于剧情对人物理解的发散性延伸。

  我是有点容易被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气概打动的。 

  赛诺和提纳里两人共同的天赋素材如此写到【诤言出于纯净的心智。唯有清醒纯善的言语,方能表达深秘的智慧,令睿智之种突破傲慢的壅阻,生根繁茂。】我想用来概括他们两人再合适不过。

  每次我看到他俩都会觉得,真是两个同等纯粹心思明澈的少年,站在一起时总让人觉得岁月静好,前路明亮。

  总之,希望喜欢他们两个的人可以读得开心!

  (大风纪官和巡林官大人的交易或许会当个番外写写,等也不一定能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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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er1on

摸个帝君            背景懒得画了T      T          (有照片参考)

摸个帝君            背景懒得画了T      T          (有照片参考)

瓜皮荷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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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24h|7:30】

我好水呜呜呜呜,阿峤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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