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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冷计划

【三盐会】Vol.12 奇幻小说的同人创作之路【“西冷计划”专刊】

播客·三盐会:《Vol.12 奇幻小说的同人创作之路》

[图片]

其他地址:豆瓣播客、Apple播客搜索“三盐会”

【参与成员】

  • 主持人:三界宙老赵

  • 嘉宾:绿叶墨影@薪書已舊,晨叶@晨叶

  • 剪辑:天知道我统计了多少次"我也是”的洋参

  • 校对:警长

开场BGM: Cold - WEST

中场BGM: Cvsket Pretty - Stormlight

结束BGM: Neil Foster - Nightlight

三盐...

播客·三盐会:《Vol.12 奇幻小说的同人创作之路》

其他地址:豆瓣播客、Apple播客搜索“三盐会”

【参与成员】

  • 主持人:三界宙老赵

  • 嘉宾:绿叶墨影@薪書已舊,晨叶@晨叶

  • 剪辑:天知道我统计了多少次"我也是”的洋参

  • 校对:警长

开场BGM: Cold - WEST

中场BGM: Cvsket Pretty - Stormlight

结束BGM: Neil Foster - Nightlight

三盐两宇奇谈幻论,欢迎大家收听本期的播客!

这一次,我们请来了两位奇幻冷圈大厨绿叶墨影老师和晨叶老师两位嘉宾,囊括主持人在内三人都参与了一月末的“西冷”企划的创作,三界宙老赵本人更是西冷计划的主办人之一,大家对于奇幻小说同人创作都有属于自己的方法论和观点。

本期播客的主题为交流奇幻作品创作历程和维持奇幻冷圈社群热度的方式。如果您同时对奇幻和创作感兴趣的话,本期播客不容错过。如果您还有更多兴趣的话,不妨移步下方链接,前往“西冷计划”的主会场,观看更多精彩同人创作!

西冷计划介绍:【官方】西冷计划·终宣

西冷计划创作总结:【总结】“西冷计划2025”活动数据汇总


【时间轴】

第一部分:个人经历介绍(2:09——22:40)

  • 2:09 本期播客介绍及嘉宾自我介绍

  • 6:03 两位嘉宾分别介绍自己呆过的冷坑

  • 14:22 两位嘉宾产粮频率是多久呢?

  • 16:02 老赵谈论从四书翻译到为社群主办各类活动的动机

  • 17:47 两位嘉宾最爱哪一个坑?

第二部分:创作杂谈(22:40——90:06)

  • 22:58 因为怎样的契机开始了自己的同人创作,并阐述各自的奇幻同人创作思路

  • 30:19 如何看待作者创作中所写出的好坏桥段、情节铺陈是否合理?

  • 41:08 讨论同人文与原创角色的关系

  • 44:40 各自在创作作品时要经历什么流程,以及花费时间多寡

  • 47:41 拟大纲是否有必要呢?

  • 48:58 如果笔力受限无法写出对应的情节,每每遇到这类卡文时,该如何去做?

  • 56:45 分享创作小技巧

  • 60:50 如何看待AI对同人创作的影响?

  • 69:04 在阅读别的老师二创作品时是否会产生与之交流的冲动?

  • 72:40 除了三界宙的群组外,大家还加入了哪些群组?

  • 74:20 是否会为同人制品参加线下展会?

  • 77:59 如何调理作品少有问津带来的情绪挫败感

  • 81:18 在二创过程中最快乐的是什么时候?

  • 84:41 怎样的同人社区会吸引入坑或者导致退坑?

  • 88:40 ⚠老赵退坑预警⚠

第三部分:热圈养成之道(90:06——最后)

  • 90:06 在作品宣传上的经验

  • 96:01 看到怎样的人会想拉进圈子

  • 101:50 对原作最好的宣传是作者不断出新书吗?

  • 103:47 如何看待出版进度和引进进度不一致导致热度降低?

  • 106:30 如果圈友有退坑迹象……你会做什么呢?

  • 113:17 何种形式的支持能够给同人作者带来动力?

  • 116:17 三界宙老赵介绍创办社群活动的一二事

  • 133:51 会在西冷活动结束后踏入新圈子吗?

  • 135:15 今年读完小说的Flag

  • 135:55 新年祝福(!)

  • 136:45 总结

  • 137:00 拜拜~


-END-

风翔之森

【暗黑地牢\老路组】平凡

Note:在一次任务中雷纳德出了意外,而迪斯马不得不把他的灵魂附在一副盔甲上。是一位朋友说想看活盔甲,最后搓了一篇这样的东西出来。


1

宽敞的实木桌面,面无表情坐在包皮软椅上的正装男人,合上的百叶窗有些零碎的阳光撒在这家伙身后摆满了大部头书的书架上,而在这张桌子对面,两个更矮的扶手椅上,则坐着两个脖子上挂着工牌的家伙,这简直就是一个标准模板下产出的“领导会谈”的画面,如果你能忽视其中一个挂着工牌的其实是一具空心盔甲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的话。

 

另一个人剃了短发,弓着背缩在椅子里,他的手指把玩着工牌的挂绳,眼神在盔甲和领导样的家伙中间懒散的地来回,显然,这次谈话的重心并不是...

Note:在一次任务中雷纳德出了意外,而迪斯马不得不把他的灵魂附在一副盔甲上。是一位朋友说想看活盔甲,最后搓了一篇这样的东西出来。


1

宽敞的实木桌面,面无表情坐在包皮软椅上的正装男人,合上的百叶窗有些零碎的阳光撒在这家伙身后摆满了大部头书的书架上,而在这张桌子对面,两个更矮的扶手椅上,则坐着两个脖子上挂着工牌的家伙,这简直就是一个标准模板下产出的“领导会谈”的画面,如果你能忽视其中一个挂着工牌的其实是一具空心盔甲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的话。

 

另一个人剃了短发,弓着背缩在椅子里,他的手指把玩着工牌的挂绳,眼神在盔甲和领导样的家伙中间懒散的地来回,显然,这次谈话的重心并不是他。

 

“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个领导样的人问。大概是他语气里的不耐烦过于浓厚,那个短发的家伙微微挑了下眉毛,在椅子上扭了一下,然后看向了那副盔甲。

 

那副盔甲的面甲抖了抖,接着真的说起话来:“真的没有备用的肉体可以暂且分配给我吗?我以前在部队里——”

 

“部队是部队,我们私人公司有我们私人公司的做法。”领导样的人用手指敲敲桌面,说道:“帕拉塞尔苏斯已经在修复你的肉体了,在此期间你暂且休假,你所申请的‘特殊度假中心’只会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支出。”

 

“领主,我依旧觉得我们这些行动不应该让普通人知道。”那副盔甲的嗓门明显大了不少,它一只手按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整个“盔甲”直接站了起来,头盔前倾,手甲因为握拳而发出些“嘎吱”声。“我并非是在埋怨员工福利,而是我认为我们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护那些普通人!而不是把我们自己也变成让他们担忧的一环!所以,我真的不认为让我就这样——”他用力拍了一下胸口,胸甲发出些空洞的声音,而他的声音也像是在盔甲里回响,他继续说道:“让我就这样住回我的住处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尤其是考虑到附近有大量普通的居民!”

 

那个被叫做“领主”的家伙在盔甲的逼近下明显缩了一下,但紧接着,他梗起脖子,用一种像是喉咙里卡住了刺一样的声音说:“恕我直言,你已经离婚,所以我不认为我这样的安排会引发任何无关人员的注意。而且,我们是私人公司,我需要正向的收入才能给你,给你这种从特殊部队退役之后无处可去的家伙发工资,好让你能继续和超自然力量,和非人类,和魔法,和所有那些‘你’认为普通人不该解除的东西继续对抗!雷纳德,我们的事业可不止是靠正义之心就能做到的,我们需要盈利和收入。而且,我还同时给你的搭档,迪斯马,也开了带薪假期,我想你的搭档应该能帮助你渡过你这段有些‘小小不便’的特殊日子。”

 

这话可能确实有些道理,那个“雷纳德”,那个盔甲,似乎发出了类似叹气的动静:他的胸甲前后起伏了一下,那些金属再一次发出些摩擦声,刚刚因为情绪而张开的金属板明显收紧了些。一根金属的手指立起来,雷纳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的,雷纳德的搭档——迪斯马,终于开口了。他轻轻拍拍盔甲的小臂,站起身,对着办公室大门的方向抬抬下巴,他说道:“总之我对这个白来的带薪休假没有意见,走吧雷纳德,我想我们也没别的更好的选择了,你不休我休,我可太想睡个懒觉了。”

 

车是雷纳德的,但现在驾驶座上的是迪斯马,他调整着座椅,伸手掰弄后视镜,接着正巧和雷纳德的视线碰上——说“视线”并不准确,毕竟现在只有一个空洞的视窗对着后视镜。迪斯马盯着那个空洞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有些不知道该把视线聚焦在什么地方,也就只能盯着面甲那个凸起,然后主动问道:“怎么了?”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样有些古怪,随着汽车发动时轻微的震动,雷纳德主动扭转头盔,看向了窗外。金属摩擦的声音从后排飘到到前排,又被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下去,闷声闷气的说话声从盔甲深处响起来,雷纳德说:“唉,抱歉,搭档,我刚刚不是不想让你休假,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做事还是有些不太妥当……我们这些人的职责,或者说圣光给我们特殊能力的目的,不就该是让普通人免于被超自然现象和非人类纠缠的痛苦吗?但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个空心的盔甲,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引发多么大的恐慌!”

 

“没事的,我明白。你们公职的有你们公职的一套标准流程,而这种私人公司有私人公司的做法……”迪斯马看上去完全不在乎,他摇下车窗,把左手胳膊肘搭在窗口上,右手抓着方向盘的最下端,缓慢在红灯跟前停住车。

 

“迪斯马……我想你最好把车窗摇起来,我觉得这样可能会让隔壁车看见我。”雷纳德打断了迪斯马的话,他抓起车后座上迪斯马的大衣,像是努力想把自己藏在下面。雷纳德过去就是个壮汉,而这幅盔甲不仅在纵向上拓展了雷纳德的身高,还在横向上增大了雷纳德的厚度,他膝盖和前排座椅死死抵在一起,他举着迪斯马大衣的举动完全没有给他带来丝毫他想要的效果。

 

迪斯马似乎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主动对着车窗外另一辆同在等信号灯的车辆挥了下手。雷纳德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住了,他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生怕隔壁车发现这里的异样,而迪斯马倒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这个失去了肉身的搭档被外人发现。直到信号灯由红变绿,汽车再次向前行驶,雷纳德才觉得他现在完全不存在的心脏似乎又一次跳起来了,他想长出一口气,但这个金属躯体空洞的内部并不能发出那些肉体特有的声音,只有那些盔甲的接缝再次发出些恼人的摩擦声,让雷纳德厌恶地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塞满了金属餐具的橱柜。

 

“你看,没人发现吧。”迪斯马似乎在笑,他摇摇头,说:“我可不像你,从小就有官方的赏识和培养,也没人告诉我哪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而就我在街头长大的经验来看,那些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明显的不对劲,他们的脑子会自动给那些不对劲的事情找补。”

 

“我儿子以前就能注意到我引来的,或者说我造成的不对劲的事情的。”雷纳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满,他又缩了缩,干脆坐到了后排正中间的位置上,努力弓起背,把自己罩到大衣下面,迪斯马大衣领口处的毛堆在他脖子的接缝处,他说:“总之你下次别这样做了!”

 

“那除了你,你的前妻有相信过你儿子说的话吗?”迪斯马看上去并不是太买账,他对着后视镜挑起一边眉毛,又扫了雷纳德一眼。

 

唉,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现在的金属脑袋开始幻痛。他过去的感情生活在这个叫“哈姆雷特”的超自然、非人类对策公司里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也许曾经是过吧,但自从他儿子离家出走,背着个小背包直冲进他的办公楼之后就不是了。他儿子显然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毕竟对于一个才七岁的小男孩来说,在一栋办公楼里遇见能用琴声编织出小鸟的叔叔,遇见一只依旧保持着忠诚的幽灵猎犬,大概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尤其是在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姐姐为了让他停止问东问西,干脆把他的作业全写了情况下。等雷纳德终于完成任务,和迪斯马回到办公室,看见他儿子和坐在桌上奥黛丽畅聊,把他的家庭情况抖了个干净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差点一下子背过气去,差点永归圣光的怀抱。至少从那时起,全公司都知道了他雷纳德这段失败的婚姻,并且他还被短暂地谴责了一段时间的“不负责任”,不过好消息是现在这个小家伙的新父亲彻底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至少除了偶尔一次的电话,这家伙再也没主动出现在他的公司过,这让雷纳德多少松了口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雷纳德看向迪斯马,他的儿子没有遗传到他的特殊能力,他的儿子看不见幽灵,也不能在剑上面召唤圣火,所以虽然迪斯马问他前妻有相信过他儿子说的话吗?但事实上雷纳德反而希望他们什么也别相信。这些事情本就和普通人无关,他过去的婚姻关系也承受不了他这么多的秘密和不告而别。离婚当然是好事,如果没离婚,他现在肯定只得告诉妻子自己突然出差,然后在接下来等待肉体修复的过程中忍受更多的质疑和追问。而说实在的,不知道为什么,雷纳德老觉得他那些部队官员似乎期盼着他离婚,他们不仅保证哪怕离婚,双方都能收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甚至于还在雷纳德离婚后电话回访,问他生活怎么样。

 

汽车再次缓缓停下,迪斯马熄灭汽车引擎,拉开车门,手从前座伸到后座,接着敲了敲雷纳德的金属膝盖。雷纳德把思维从回忆中收回,他看看窗外,然后面罩发出一声困惑地金属碰撞声,他说:“迪斯马,我想这不是我家。”

 

“当然不是你家,因为这是我家。”迪斯马已经下车了,这次他选择敲敲后窗玻璃,他说:“‘领主’要我这段时间照顾你,所以我想我最好是暂住到你家里去。所以你现在是陪我上去收拾下个人用品,还是在车上等我?”

 

雷纳德看看窗外,这是一栋破旧公寓楼的门口,脏兮兮的巷子里好些无所事事的青少年正在踢着易拉罐,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太抬起拐杖用力敲了敲车门,大喊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素质!怎么又把车停在门口!”而迪斯马见怪不怪地对着对方竖起中指,接着又一次敲敲后车车窗,喊道:“雷纳德?”

 

对此,雷纳德只得拉开车门,说道:“我陪你上去吧,迪斯马。以及别对老年人这么无礼!”

 

2

把雷纳德的灵魂附在盔甲上其实是不得已之举。

 

这一开始就是个普通的任务,回收某个据说能转移人灵魂的古代文物,再让“领主”榨干它的剩余价值,但当那个曾经是雷纳德的肉块倒在迪斯马跟前的时候,迪斯马做了他当时唯一能做的决定:他掏出那个转移灵魂的文物,把雷纳德的灵魂在消散前附着到他能看见的第一个人形物件上——那副金属盔甲。

 

把盔甲雷纳德放上车的时候迪斯马什么也没想,盔甲刚刚自己微微挪动了一下,那么说明魔法成功了,他把雷纳德的灵魂保下来了;在他拿着铲子,把那些黏在地板上的骨头碎块和肉铲进尸袋的时候,迪斯马觉得自己心远比往常跳得快,但他的动作稳定又有力;在他把尸袋交给帕拉塞尔苏斯,告诉她里面也可能混入了自己的血和身体碎块的时候,迪斯马觉得自己还算挺冷静的,他甚至能帮着这个带着眼镜的姑娘把雷纳德的外套剥下来,然后推着推车把附着的雷纳德灵魂的盔甲送到阿尔哈兹雷德哪里去,让雷纳德的灵魂再次清醒过来。

 

等他抱着雷纳德的外套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早已经冷掉的咖啡的时候,迪斯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据说官方会一种秘法,他们能复制人的肉体,然后转移人的灵魂,让他们逃离第一次死亡,而那些特殊部队里的每一位士兵都会在后方有一具这样的备用肉体,这样只要他们的战友能带回他们的灵魂,就能让他们再度复活。但同样,迪斯马还听说这个秘法有什么天然的缺陷,导致这些战士们在被复活之后都会直接退役,再也不能重回战场。而雷纳德本人,就是一位这样从特殊部队退役的士兵。

 

给私人公司打工肯定没有用备用身体复活这样的好事,虽说“领主”保证说他自己的团队里有人精通灵魂相关的法术,只要肉体能够修复,灵魂也还没有消散,那他总能把灵魂和肉体拼回去。但雷纳德是个特例,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迪斯马还记得自己曾经在酒会上端着杯子问过他的搭档,问过雷纳德为什么他们在复活之后总会退役,那时候雷纳德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说可能进入一个非原装的肉体似乎会导致灵魂上的某些缺陷,为了安全起见,不能再去往前线。而打了一辈子私人零工的迪斯马也没体验过这种事,也就只能点点头,礼节性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问雷纳德要不要陪自己出去透透气。

 

至于现在,咖啡见底,纸杯被他捏得有些微微变形,迪斯马这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太多没有思考过的事情。

 

首先第一个问题肯定是:毁成这样的尸体还能不能修复。帕拉塞尔苏斯是个神奇的姑娘没错,她帮迪斯马接过彻底断掉的手掌,补过已经飞出去一部分的内脏,但那也是在迪斯马本人还活着的情况下,至于这个已经明显变成一滩碎肉的雷纳德……迪斯马怀疑她的底气其实也没比自己多上几分。

 

阿尔哈兹雷德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指指迪斯马的脸,示意他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他说:“雷纳德灵魂附着的情况很成功,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成功。他现在还因为突然被附着在了盔甲上而有些迷糊,不过再等等他应该就能出来和你见面了。”对此,迪斯马点点头,他拿起一张纸巾沾了点水,擦了擦脸的血迹,然后又擦了擦雷纳德外套领口附近一个血点。

 

擦雷纳德外套这件事没什么意义,因为它现在已经完全被血污毁掉了,但迪斯马需要手上做些什么事情。说实话,不管肉体修复与否,他都得面对一个问题:雷纳德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还能不能把灵魂放回那个肉体完全是个未知数,他的灵魂可能已经破碎,已经有裂痕,已经没办法再次从盔甲上剥离出来了。而一旦雷纳德后半辈子都和盔甲绑定,那他和那些他们每天处理的超自然物件也就没有了区别,按他们知道的法律,按公司章程,按雷纳德自己那个圣光脑袋里诡异的逻辑,他们就得处理掉这些超自然的因素,而这是迪斯马绝对不乐意见到的情况。

 

衣服上那个血点完全没擦掉的迹象,并且似乎因为水的原因越扩越大了,引得迪斯马烦躁地抖抖衣服。他迪斯马还是认识一些人,能把雷纳德装箱运送出境,而他真的不介意和雷纳德找个偏僻到鸟不拉屎的林子住下,直到没人还追着他们俩的屁股咬为止。但雷纳德呢,操,雷纳德自己可不一定会答应,按迪斯马对雷纳德这些年的了解,这个莫名充满了奉献精神的家伙可能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复活之后会直接冲去自首,然后任由那些回收部门把他拆成一堆魔力金属原材料。

 

“迪斯马!你怎么样?”雷纳德的声音随着一阵“哐哐”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来,迪斯马抬起头,看着这副站在他跟前的“活盔甲”,看着站在他跟前的雷纳德。盔甲应该比雷纳德本人还高上一截,迪斯马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比平时仰得更高,而雷纳德伸出金属手套似乎想检查一下他的伤口,就像过去他常做的一样,但在碰到迪斯马的皮肤之前,他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轻轻在迪斯马的头顶拍了拍,再次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

 

“我还好,多亏了你,我没受什么伤。”迪斯马回答,雷纳德的声音和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这让他稍稍感觉好了些。他伸手把雷纳德的外套递出去,说道:“就是你的外套彻底毁了,我试着擦过了,完全没用。”

 

“圣光啊,搭档,别管那个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把我的灵魂带回来……”盔甲摇了摇头,微微弯了下腰,虽然视窗完全是空洞的,但迪斯马还是能感觉到雷纳德担忧地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直到他确定迪斯马没什么大碍为止。雷纳德看上去适应得相当的好,按道理,按迪斯马的经验,一个活盔甲的诞生往往需要数年的时间。不过雷纳德像是完全不按这个规则运作,他站在迪斯马跟前,就像他平时那样,他一点也不昏沉,行动一点也不迟缓,说话的语气也和过去无异,虽然换了身体,但这就是雷纳德没错。

 

于是迪斯马在那个时候便做出了决定:他一定不会让雷纳德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消失。他把空纸杯扔进了垃圾桶,接着挂上工牌,陪着雷纳德往“领主”办公室走去。也许雷纳德没法再变回普通人,也许雷纳德自己会对他的决定有意见,但如果事情真的糟糕到那种地步,那他也会有办法先把雷纳德稳住再说。

 

而现在,他正站在自己公寓门口,正拿着钥匙往锁孔里捅,而雷纳德局促又紧张地站在他身后,努力想让自己和脏兮兮的楼梯间墙壁融为一体,别被路过的人发现。迪斯马推开门,看看这副盔甲,他欠雷纳德太多东西了,出于道德,出于私心,他都不想看雷纳德这样死掉,他对着房门里歪歪头,说道:“进来?”

 

3

门在雷纳德身后关上了,迪斯马把外套随手一扔,招呼雷纳德“随便坐”。而雷纳德环视一圈,意识到这可不太容易。

 

迪斯马住的是那种一居室的单间公寓,站在门口就能把整个房子尽收眼底的那种。门口这不是玄关,也没有鞋柜,该是鞋柜的地方反倒是厨房的水槽和灶台,再往里一点甚至有一台表面锈迹斑斑的冰箱。迪斯马肯定不爱做饭,因为这个玄关厨房的垃圾桶里最多的显然是便利店和外卖的包装,墙角柜边更是堆满了酒瓶,但就算这样,洗碗槽里还是有些没洗的碟子,雷纳德只得夹紧自己的肩膀,按住自己的裙甲,才不会在这狭窄的入口处碰倒些易碎或者是沾着油污的东西。再往里除了一扇通向一个同样仄逼的浴室的毛玻璃门,就是一个既因为有一张床而承担了卧室的功能,又因为一台电视而显得像是客厅,还因为一张带着台灯的旧书桌而可以当做书房使用的区域了。而迪斯马本人也正是在这里,他弯着腰从床下面扯出来一个大袋子,开始翻找着衣服打包收拾。

 

放在墙边上的哑铃像是常被使用,雷纳德捡起一个掂量了一下,变成盔甲之后似乎增加了他的力量,让他几乎察觉不到这个健身器材的重量。这个公寓里唯一能坐的地方似乎就是迪斯马的床了,雷纳德稍稍挪开一件有着烟头破洞的T恤,小心地用自己的金属手掌按了按床垫,说实在的,就算是他现在这个活盔甲,他也能感觉到这玩意儿有那么些硬。

 

衣柜里肯定有夹层,至少雷纳德觉得迪斯马翻找东西时发出的动静不像是衣物布料,倒像是什么坚硬沉重的玩意儿。他这位搭档极其擅长射击,这是他特殊力量的一部分,而雷纳德猜测,他的搭档肯定是把武器藏在衣柜里了。所以雷纳德也就安静地站在那边,继续扭头稍稍环视这个小得可怜的屋子。

 

“我觉得你平时应该多收拾一下。”雷纳德抱起胳膊评价道,“太脏乱的环境只会滋生细菌和懒惰。”

 

“我也没想过会来客人。”迪斯马翻找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回答:“倒不如说我很惊讶于你居然有心思收拾家里,操,明明你每天都和我一个点下班,怎么你就像多几个小时一样,还能有心思打扫卫生?”

 

“计划和规律的生活,迪斯马。”雷纳德略有不满的回答道,他捡起地上几个易拉罐,问道:“比如你可以从晚上少喝些酒,转而开始打扫卫生开始。你家垃圾袋放在哪的?”

 

“什么?哦,厨房柜子里,没事的,放在那边吧,我待会儿再收。”迪斯马不翻他的柜子了,他看看雷纳德,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抢过他手里那个空罐子,扔进了垃圾桶里。他看看仍旧抱着胳膊的盔甲,接着对着垃圾桶一摊手,像是再说:你还要我做什么?雷纳德很想拿出他最不满最严肃的表情,但很可惜,他现在就是一副活盔甲,他自己也知道他那空洞的视窗里大概什么情绪也表达不出来。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试图进行第二轮劝说:“迪斯马……”他还没正式开口呢,迪斯马就不知道理解到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主动掏出一个全新的袋子,开始弯着腰把那些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瓶瓶罐罐扔在袋子里,并且喊道:“我收!我收!你先坐着吧,骑士老爷!我可不想第二天就看见你生锈了!”

 

雷纳德只觉得无奈,这话倒是有道理,虽然那声“骑士老爷”怎么听怎么像是迪斯马对他的揶揄。他知道迪斯马状态并不算好,又或者说,迪斯马正从一个低谷缓慢地重拾正常的生活。雷纳德理解,也明白这事总得有个过程,所以他其实不介意自己多帮衬迪斯马一些。但现在他这个状态……雷纳德活动了下自己的金属手掌,看看那些细小的接缝微微活动,又看看显然泡了洗碟精的水槽,决定还是等迪斯马自己来办为好。

 

不像雷纳德,迪斯马倒是在之前拜访过雷纳德的家。

 

说是拜访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那段时间迪斯马其实是暂住在他家了。雷纳德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有些冷的夜里,突如其来的降温打了他们俩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俩躲在车里开着暖气,而在雷纳德举着一杯热咖啡问迪斯马住在什么地方,要不要他帮忙送他回家时,迪斯马猛然移开了目光,像是准备回答些什么。等到他看见窗外呼啸的寒风吹着树枝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他又抿紧了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蔫头耷脑地看回来,声音干涩的问雷纳德家里有没有空的地下室可以暂时以一个便宜点的价格租给他。而正好,雷纳德在离婚之后一个人住,家里空房间多得是,他完全不介意多个人和他同住。接着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在发薪日过后,迪斯马就自己搬出去了,说是自己找到了住处,并且一定要给雷纳德留下一笔钱,作为这个月来的房租。

 

迪斯马手脚麻利,就这么一小会儿,房间里明显干净了不少,现在这人正挽着袖子,拿着一块看着有些残缺不全的海绵擦刷着碗。唉,这人住他雷纳德家里时倒是把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公共的浴室和厨房也从未给雷纳德添过额外的工作,怎么自己搬出来住之后倒成了这个样子。幸好现在自己没有嗅觉,否则在这个烟酒都来的家伙屋子里,雷纳德保不齐自己会不会逼着迪斯马拿清洁剂把整个屋子全擦一遍。

 

其实现在想想,雷纳德也不知道那段时间为什么迪斯马会拮据到那个地步,迪斯马没说,他也就没问。后面倒是隐约听奥黛丽提到了什么“入狱”,“女人”,“小孩”一类的关键词,雷纳德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迪斯马是不是结过婚或者搞大过谁的肚子,而迪斯马用一种震惊又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大声表示自己虽然感情生活丰富,但也不是会那样乱搞的人。就在雷纳德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迪斯马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直接扭头看向奥黛丽,问她是不是在背后给雷纳德说他什么坏话了。

 

从奥黛丽笑的样子看,雷纳德知道自己肯定猜错了,但在这之后也没有更多解释,这事也就这样翻篇了。迪斯马是个好搭档,无数次的合作已经把这一点内化成了雷纳德对迪斯马看法中的一环,迪斯马肯定有些秘密,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知道迪斯马是个好搭档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现在这个小公寓干净了不少,在迪斯马忙碌的时候,雷纳德也没真闲着当个无情的“监工”,他把被子和床单重新在迪斯马的那张床上铺平整,然后捡起那些随意乱扔的衣服,把它们分门别类叠好。金属摩擦的声音是恼人了些,但一个整洁干净的屋子完全值得这一切。迪斯马在洗完那些碟子之后盯着雷纳德看了一会儿,接着像是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在他老老实实把碟子们收回碗柜之后,这家伙主动拿起了清洁剂喷壶,把他那个沾着油污的橱柜整个擦洗了一次。

 

“你看,这不显得家里亮敞多了。”在他们终于能够再次出发之后,雷纳德这么说,他满意地扭头看过明显亮了一个度的屋子,对着迪斯马发出一阵愉快地金属摩擦声,“而且我们其实也没花太多时间。”

 

垃圾袋有污水,迪斯马也就自己提了,而他那个装着行李的大背包则背在了雷纳德背上。迪斯马回头看看雷纳德,这个金属盔甲叉着腰站在刚刚拉开的窗帘跟前,下午的阳光照得他整个显得闪闪发光,更有些阳光在他那些光滑的金属亮面上折射跳跃,映照到墙上去了。迪斯马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又微微摇头,他拎起那些垃圾袋,回答道:“有你这样像个巨型迪斯科灯球的玩意站在屋子里,那肯定得亮一个度。怎么,圣光还指导你每去一个人家里就帮他做清洁了?”

 

“什么迪斯科灯球?”雷纳德习惯性地皱眉,接着意识到他现在这个金属头盔什么也做不到。他帮着迪斯马把行李放进车后备箱,接着再次钻回后座里,等到迪斯马也回到驾驶座上,他说:“搭档,我得说我在离婚之后经历了一段非常浑噩的时光,而收拾房间,照料花园让我振作了起来。朋友!我这样做让我的生活好了起来,虽然你现在可能不会这么想,但你坚持一定会有所改观!”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车直接向雷纳德家去了,迪斯马在驾驶座做了个怪脸,他说:“那是因为你来了……我自己倒没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又是一阵金属摩擦声,雷纳德大概又抄起了胳膊,他说:“那看来我之后得多来了,迪斯马。不过现在是特殊情况,等我恢复肉体,我倒是有很多整理的技巧可以告诉你。相信我吧,每天短短几十分钟,能让你的生活整个有所改观。迪斯马,生活其实是由平凡的部分组成的。”

 

好一会儿,在雷纳德以为迪斯马不会再回复之后,迪斯马这么回答:“你真来我就真收拾,有人陪我喝酒也比一个人好。”

 

回自己家的感觉确实很好,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盔甲缝都松弛下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反过来说明了虽然只是短短一天半,但自己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了这个全新的身体。

 

迪斯马把鞋脱在了玄关,雷纳德习惯性地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然后意识到盔甲铁靴的部分其实没有“鞋底”,倒也就不存在带灰进屋的困扰了。客房整理出来给了迪斯马,而雷纳德自己在家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按道理,按他的习惯,他现在应该换掉身上的衣服,扔进脏衣篓里,再检查下身上的伤口什么的,接着再去厨房做一顿晚餐,但现在他既不需要换衣服,也不需要检查伤口,更不需要吃饭。迪斯马倒是在忙忙碌碌地把自己的洗漱用具往浴室的洗手池上搬,而雷纳德在自己的卧室里又无所事事的转了一圈之后,只得回到厨房,拿起厨具来。

 

备菜是个麻烦事,如果不想被那些汁水浸透盔甲缝,他现在非得带着那一双笨重的橡胶手套不可,而这又让他现在本就糟糕的指关节灵活性雪上加霜。迪斯马把他医药箱拿走了,大概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从浴室里出来了,雷纳德再次整理身上的围裙,开始点火做饭。盐勺现在显得有些太小了,飞溅的油滴大概是溅到了面罩上,如果这身盔甲是不锈钢的就好了,至少他现在可以放心地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去冲一下。等到雷纳德习惯性地用锅铲挑起一点酱汁送到嘴边,他全身的金属板几乎是立刻因为沮丧而颤抖起来,他只得调小燃气,对着房间里面大喊:“迪斯马?迪斯马你现在有空来替我尝尝味道吗?”

 

晚餐的画面有些诡异,餐桌上摆着一人份的饭菜,迪斯马在他家只穿了件深色背心,头发湿淋淋的,看上去刚洗过,而餐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围裙的盔甲。迪斯马肯定也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诡异,因为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明显停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到桌子边上,拉开椅子坐下来。

 

“想笑就笑吧。”雷纳德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主动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的闷闷不乐,以至于迪斯马虽然真的扬起了嘴角,但又没真的笑出声来。

 

“老兄,别误会,我真的很感激你能帮我做这一桌子晚餐。”迪斯马清清嗓子,收拾好表情,用叉子卷了卷碟子里的意面,他嘴唇上的疤痕动了一下,大概是在谨慎地选择措辞,他说:“咳,我也算是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了,也不是没见过活盔甲和古老的,来自中世纪的游魂,但……搭档,恕我直言,我还真没见过围着围裙的版本。”

 

“因为我不想生锈!你也听见阿尔哈兹雷德的话了:‘照顾好它,就像照顾你自己的身体一样’!”雷纳德想深呼吸一口气,但那只是让他的胸甲向上活动了一下,雷纳德的头盔往一侧肩膀歪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他继续说:“算了,我想,这也是圣光给我的考验之一吧,真希望帕拉塞尔苏斯能早些把我的肉体修好……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送进她的工作间了,我自己都没见过我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迪斯马往嘴里塞面的速度似乎突然变快了,他飞快往嘴里塞了几叉子,说道:“呃,你的肉体受损有点严重……”

 

“当然,圣光啊……要是不严重,你也不至于把我的灵魂转移进盔甲了不是?”雷纳德摇摇头,回答道,他看看埋着头一个劲吃饭的迪斯马,起身去接了杯水放在对方手边。

 

空餐厅又安静了一会儿,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路灯昏暗的光隐隐约约从窗外透进来一点,迪斯马擦擦嘴,把碟子里剩下的配料也吃干净,他说道:“挺好吃的,比我在店里买的好些。唉,要是我早些知道你有这手艺,我肯定会经常来找你蹭饭的。以及待会儿我来洗碗,你还是别碰水了,不好擦干。”

 

见迪斯马吃得还算满意,雷纳德觉得自己刚刚的麻烦也就全值得了,而如果迪斯马以前真要来他家吃饭,雷纳德觉得自己也并不是很介意。围裙现在换到了迪斯马的身上,迪斯马一开始有些抗拒,坚持说着些什么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一类的话,但在雷纳德把挂绳套上他脖子之后,他就又接受了玩意儿,弄得雷纳德颇为困惑。

 

迪斯马干家务事确实没话说,虽然这大概是今天第二次了,但上一次他自己也在忙,没像这样盯着迪斯马看。现在看迪斯马是真的动作敏捷,做事细致,而注意到雷纳德的凝视,他扭头对着雷纳德笑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把餐刀,在手指间挽了个刀花,看得雷纳德心惊胆战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迪斯马这些小把戏配上他那种有些得意的神情确实相当有魅力。

 

“你知道我不怕死吧,准确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而如果圣光决定要收回我这额外的时间,我也甘之如饴。”在看着迪斯马把最后一口锅收回柜子里时,雷纳德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而迪斯马用力摇了摇头,合上了橱门的门板,他回答道:“我想你活。别这么悲观,雷纳德,保持希望。”

 

床还是床,但盔甲终究比人的体重轻,雷纳德觉得自己在床上似乎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实感,而现在他没有肉体,困意也随着他远去了。夜晚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健身和力量训练对盔甲而言毫无意义,他拿出圣典,把那些章节翻开来又读了一遍。他从二楼走到一楼,又从一楼走了回去,从迪斯马含糊的态度里,他也多少能猜到些什么。雷纳德再一次躺回床上,尽管没有任何必要,他还是将被子盖在了身上,他现在完全闻不见那些织物的气味,只能勉强按着习惯模仿着之前的习惯。上一次复活确实已经切实地对他的灵魂造成了某种不可逆的损伤,但也许就像迪斯马所说的,保持希望。于是雷纳德再一次对着圣光祈祷,盯着天花板开始倒数整个夜晚。

 

4

几天下来,迪斯马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目前这栋屋子里,照顾起来比较麻烦的其实是迪斯马本人。雷纳德实在是太省心了,他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休息,还不会制造污渍,迪斯马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搬了个家,他还是只需要照顾自己一个人,甚至于雷纳德时不时还会在家务事上给他搭把手。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舒坦,但迪斯马觉得这并不好。雷纳德已经快一周没有字面意思上的踏出家门一步了,迪斯马中途试着劝说雷纳德陪自己出门采购,但雷纳德坚持以自己可能会被人发现而拒绝。甚至于,门前院子他都不再照顾了,他只会告诉迪斯马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除除草,接着继续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当然很不对劲,所以迪斯马也在想着怎么让雷纳德出个门,或者至少,让他多少别那么无聊。正巧,迪斯马在他帮着整理地下室的时候,从一个积灰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台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投影仪,和配套的幕布。迪斯马背着雷纳德自己修了几晚上,又去找了些很适合一边聊天一边看的电影,等着找个机会给雷纳德一个惊喜,搞不好雷纳德开心了,又看见电影里的人外出,就愿意出去散散心了呢?

 

那个合适的时间就是昨天夜里,这个“合适”一方面指的是天气合适,风不太大,也不太冷,另一方面则是玄学上的合适,不过对于这方面,他拿不太准,于是他又私下找奥黛丽占卜了一番。但是显然,奥黛丽虽然在自己的固有能力上出类拔萃,她依旧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巫或者说占卜师。因为当迪斯马好说歹说把雷纳德劝到了后院,拉着雷纳德坐在他身侧,陪他看电影,一匹马的游魂突然就这样直愣愣地冲了进来,在他们的院子里徘徊不去。于是迪斯马只得和雷纳德回屋去找仪式材料,联手执行仪式把这匹马的灵魂送走。等折腾完,等那匹马终于去享受永恒的宁静,等清理完院子里的仪式残骸,迪斯马本人也没了看电影的心思,他也只得和雷纳德草草道过晚安,把自己摔到床上去。

 

今日,阳光洒在厨房,冰箱里的食材储备完美的缺了一大块,这简直就是一个绝佳的,出门的好机会,迪斯马扭头看看正拿着吸尘器的雷纳德,只觉得脑子里灵光一闪。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出门。”雷纳德关掉吸尘器的电源,抬起一条腿,然后将自己的手从内侧的空洞穿了进去,从内侧敲了敲自己的腿甲,“迪斯马,我这样上街是真的会吓着人的。”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完全无法解决的事情,首先,在你坐在车里的时候,我想没几个人会真的注意到你的腿是不是空心的……”迪斯马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雷纳德先听他说完,“我昨天在睡前又好好查看了一些资料,而我想就算是你也得承认,在那些骑士,在那些‘现代的’爱好者穿戴完毕之后,那些关节处露出来的可不是皮肤,而是锁甲和作为内衬的其他衣物。”说着,迪斯马挑起一边眉毛,举起一条雷纳德还没来得及拿去晾晒的长裤。

 

这裤子看着鼓鼓囊囊的,迪斯马把它往地上拄了拄,它甚至勉强自己立了起来。说实话,这就是迪斯马昨天在计划被毁之后,想出来的,他自己都没什么把握的新点子。他找了些毯子和旧衣物,塞进了裤子里,让它看起来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至于上半身……迪斯马觉得这套盔甲本身自带的锁甲已经不会露馅了,再不济也这么处理不就好了?雷纳德在处理“如何不让其他普通人知道他们”这件事的处理上有些过于谨慎了,要他来说,绝大部分人的观察力其实真没那么好。

 

不知道雷纳德怎么想,毕竟你很难去读一个金属头盔的眼神,但雷纳德很沉默,迪斯马觉得这肯定不是个好兆头。而果不其然,那个头盔的面罩颤抖了一下,这个活盔甲发出一阵不悦的金属摩擦声,雷纳德说:“迪斯马……”

 

“嘿,怎么丧气话说得这么快?这可不是一位光耀的骑士该有的举动。”迪斯马强硬地把那个吸尘器放到墙角去,然后抬起雷纳德的一条金属大腿,开始试着把那条被他填充过的长裤的一条腿从雷纳德大腿内侧的空洞往里塞,他说道:“先试试怎么样?我们打扮好在附近的街区先走几圈,看看那些人的反应,看看他们会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这边人也不是太多,要真出现了我们不想看见的事情,那就让鲍德温把他们的记忆洗掉就好了,就像我们平时处理工作一样。”

 

雷纳德小小的反抗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那些盔甲零件配合地相互分开一些,方便迪斯马把衣物和填充物塞进去。伪装完毕的雷纳德看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迪斯马满意地围着雷纳德转了几圈,确定每一个接缝都被伪装好之后,他对着雷纳德盔甲上一块脏污哈口气,接着用袖口擦了擦。

 

“劳驾。”迪斯马拉开房门,接着弯腰鞠躬,一只手手心向上,指向门外。雷纳德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有些别扭,让他在出门时发出了更多的金属碰撞声。

 

测试很顺利,虽然雷纳德想低调,但迪斯马强行拉着他对着每一位路过的人问好。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每到雷纳德接不上茬的时候迪斯马都会用一些含糊的理由糊弄过去,等他们兜了一整圈回到家里车库附近,雷纳德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迪斯马出行的请求了。

 

车钥匙这段时间一直放在迪斯马兜里,迪斯马吹着口哨,愉快地发动汽车,然后扭头看了看系着安全带,缩在副驾驶的雷纳德。“所以你现在还能吹口哨吗?”在车驶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迪斯马问,“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很严肃的那种类型,所以后面我发现办公室里吹口哨的是你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不能。”雷纳德回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巴,他伸手调整了一番安全带的位置,让它能穿过他的肩甲就,接着又在座椅上轻微扭动了一下,让自己可以坐得更靠下一些。

 

“嗯哼……”迪斯马微妙地撇了一下嘴,嘴上的疤痕随着他的动作形成了一个让雷纳德心里警铃大作的幅度。雷纳德还没反应过来呢,迪斯马就伸手微微抬起他脸上的面罩,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头部似乎灌入了外面的空气,紧接着,然后又往下敲了敲,让面罩和头盔的下沿发出些金属的碰撞声,就像是一只什么金属怪物在吧咂嘴一样。

 

“迪斯马!”雷纳德大喊起来,他赶紧捂住自己的面罩,死死按住,阻绝了迪斯马再一次掀起它,暴露他内部其实空空如也的可能性。而在雷纳德慌乱的大喊声里,迪斯马反倒大笑起来,他用手敲着方向盘,说道:“别紧张,我的搭档,我的好骑士,我只是想提醒你还能用这样的方式打拍子。好不容易出来散个心,别这么沉闷。”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别忘了,我现在就是一副活盔甲,如果我真的……”雷纳德在话时声音从慌乱逐渐变得严厉,他专程发出了些类似叹息的声音,坐直了些,补充道:“如果我真的做出什么事情来,迪斯马,我希望是你,你来也有责任来处决我,处理我。”

 

迪斯马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不过雷纳德语气里面的严肃让他明白这个时候并不适合一些玩笑话。他习惯性地扭头想去看看雷纳德的脸色,在金属无情的反光里,迪斯马也只能发出一阵同样的叹气声。他稍稍坐直了些,收起脸上的笑容,用一种相似的,严肃的声音回应道:“我明白……但我现在不觉得你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你还是那个普通的雷纳德。所以放松点?你以前说过我有时候绷得太紧了,而我现在觉得你自己更适合这句话。放松些,雷纳德,今天天气不错,久违地陪我转转吧。”

 

副驾驶上的盔甲又一次发出金属活动的声音,迪斯马快速地扫了几眼,雷纳德没有说话,那些盔甲缝倒是松开了些,迪斯马也就把这当做是雷纳德对他话的认可了。他伸手稍稍调大电台的音量,加速越过前面的一辆车,继续向目的地驶去。

 

把雷纳德哄进超市花了些时间,不过等到这副盔甲认真地拿着洗衣液的包装对比成分和价格的时候,迪斯马没忍住偷偷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接着在雷纳德转过头盔凝视他的时候觉得带雷纳德出门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这除了价格,还有什么不一样?”被空洞的视窗盯了好一会儿之后,迪斯马主动凑过去开口问道。

 

“杀菌,气味,容不容易脱色。”盔甲回答,他把其中一个瓶子放进车筐,看看再次趴在手推车把手上,压着手推车前进的迪斯马,说道:“当然,还有单价。”

 

“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在意这些东西,不过我想我会读单价就够了。”迪斯马没错过雷纳德声音里那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他指指自己,扯扯袖口,说道:“我倒希望它褪色的能力强一些呢,血迹总是很难洗干净,让我不得不经常把衣服扔进垃圾桶。我真觉得我的工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衣服上了,但每当我想回收那些衣服,唉,它们又让我的房间显得像是什么劣制的鬼屋……虽然这倒挺符合我们的职业的。”

 

盔甲大概也是笑了,雷纳德身上金属摩擦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迪斯马觉得自己的嘴角也在不自觉的上扬,他向上盯着雷纳德的头盔,想象着要是平日,这个家伙一定会咧开嘴笑起来,那些胡子随着他的笑声而颤抖。“谁不是呢?我真觉得这部分也应该算在报销范围内才是。”雷纳德说,他和迪斯马缓步向肉类蔬果的区域走,“不过其实以前我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但是……后面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不得不重新整理我的生活,而把家务做好是一个很好的开端。”雷纳德说着似乎陷入了某些思绪中,他短暂地沉默,手掌张开又捏紧,接着摇了摇头,主动移开了话题:“还要买什么?”

 

这些小动作没逃过迪斯马的眼睛,同时刚刚那点轻快的氛围似乎也荡然无存。唉,他刚刚干嘛多那句嘴?但现在后悔也晚了,迪斯马着保持着这样弯腰半趴在手推车上的姿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他念道:“我看看……洋葱,牛肉,黄油也缺,但应该不在这边……”

 

没了高立的杂货货架,低矮的蔬果货架衬得盔甲雷纳德更惹眼了,基本上每个经过这个区域的家伙都会对着雷纳德多看两眼。客观上来讲,这是因为雷纳德的金属盔甲在超市明亮的灯管下字面意思上的被照得闪闪发亮,让人很难无视掉他,但在主观上,在迪斯马眼中,这个画面又和几年前的另一个画面相重叠,不过那时候,雷纳德在迪斯马眼中,可不是这样闪闪发亮的。

 

那应该是迪斯马最潦倒的一段时间,他口袋里剩的最后一些钱几乎也在前段时间逃亡的生活里花干净了。昨天他在一家面包店的后厨门口走了好运,店家看见了他翻找垃圾桶的可怜样,不仅给他包了一大块面包,还给他塞了几张纸钞,而仅仅是半小时后,那些纸钞就变成了几个装着酒的玻璃瓶子,迪斯马剩下的记忆也随之变成了旋转着的城市的夜空和模糊的路灯,而现在,他再次醒过来,又开始为下一顿饭发愁。

 

迪斯马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多要面子的人,童年生活没给他要面子的机会,青年时期他靠他的特殊能力让自己踩着别人的尸体站直了腰杆,而现在,要迪斯马自己评价,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那段时间。所以来超市是个再合理不过的选择了,蔬菜区一般能搜刮到一些掉落的烂叶子,拿走那些东西一般无人在意,还有那些临期打折的食物——他迪斯马以前可是能当着对方的面把手里的牌换成同花顺的人,“带”走点这些老老实实躺在那边的食物可不成问题,反正这些食物要是今天没人购入,下场就是进入垃圾桶,自己这也不算是私德有亏。

 

但今天迪斯马失算了,因为蔬菜区正站着一个留着胡子的壮汉,他站在蔬果区中间,包好蔬菜,然后将那些烂叶子也装袋子里,一点也没给迪斯马留。

 

“怎么了?”雷纳德的声音打断了迪斯马的回忆,这副盔甲弯下腰,把那袋蔬菜放进车筐,金属手指戳了一下迪斯马的眉心,戳得迪斯马往后一缩。雷纳德好像被迪斯马的反应逗乐了,他也伸手点点自己头盔中间大概是眉心的位置,问道:“怎么露出这副古怪的表情?”

 

“没事,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了。”迪斯马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他也揉揉自己的眉心,说道:“你差点害我那天饿肚子。”

 

“啊,我也不知道你当时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我跟着你也是因为我以为是我抢走了你想买的蔬菜,所以打算折扣区让你先拿,免得又被我一个人全拿了……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偷东西,结果被我跟着一点都下不了手?”雷纳德的裙甲和肩甲似乎一下子全开始向内扣了,大概是有些尴尬,接着他站直了,用一种正直无比的语气说道:“当然你偷东西的想法和行为都是不对的,你应该直接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我遇到的是好心人还是落井下石的?”迪斯马耸耸肩,补充道:“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真给了我钱,我估计也会拿去喝酒,然后保不齐晚点就从桥上摔下去淹死了。”

 

这确实是实话,那段时间迪斯马承认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他几乎自己否认掉了他的前半生,而现在每一天都太漫长了,漫长到了只有酒精带来的眩晕可以勉强填满。而那时候他遇到了雷纳德,至于雷纳德,他带给了迪斯马比钱和酒更重要的东西:新的生活。

 

迪斯马没找到机会下手,只得空手而归,而这又似乎触发了雷纳德的什么没来由的荣誉感,这家伙追着迪斯马一路走到超市门口的大停车场,拉着迪斯马的胳膊问:是不是因为自己,迪斯马才什么都没有买就离开了。

 

“操,说真的,我都没问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迪斯马在把黄油扔进购物车之后说,“我买不买东西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觉得你在因为我抢先了你买东西而生气!不过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这东西是该我先挑选不是?你不应该对着我发脾气。”雷纳德显然也觉得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来还挺让人困惑的,他习惯性地伸手挠了挠脑袋,金属手指刮擦在头盔上发出些古怪的声音,他说:“好吧,我也不记得为什么当时我一定想把道理和你掰扯清楚,只能说那时候我也犟的要命,还有点强迫倾向……”

 

不过那时候的雷纳德没有即刻得到答案。

 

阿尔哈兹雷德以前谈论过关于星星和人的命运的话题,他说有些人之间就像行星间的引力场一样,靠得太近会交织出一些全新的命运。而迪斯马时常会思考他和雷纳德凑在一起是不是就触发了什么,不过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幸运还是倒霉。因为在那一晚上,他们俩偏偏就遇到了在那边街区附近游荡的,来自一百多年前的,偶尔才会出现的,拿着老式火枪的劫匪的幽魂。

 

“我当时知道附近有目击报告,但是那两个灵魂已经有大半年没出现了……”雷纳德手里拿着一盒牛奶,回忆道:“我完全没想到会在那时候碰见他们,也没想到……好吧,也没想到你居然也是和我一样的人,而且你还完全知道该怎么运用你的能力。”

 

那场战斗打得很狼狈,雷纳德没带武器,迪斯马的枪早就卖掉了。最后他们俩一人拿着刚买的扫帚,一人捏着把美工刀,硬生生地把幽魂给逼退了。雷纳德没把迪斯马扔在那里,他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迪斯马,然后在夜晚的寒风中把迪斯马从地上扛起来,塞进车的后座。这之后迪斯马记忆里最深的不是雷纳德粗糙的包扎手艺,也不是被他蹭得全是血迹的车后座,而是那天晚上雷纳德做的炖肉。

 

平心而论,迪斯马已经不记得那碗炖肉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他只记得肚子里很温暖,而雷纳德看他的目光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欣赏”,甚至连倦意,再那一晚也脱离了酒精带来的混沌和恶心感,变得惹人喜爱了起来。而在第二天,迪斯马被介绍了一份工作,哈姆雷特公司说需要迪斯马这样能看见超自然的现象的眼睛,也需要他战斗的能力和技巧。等到了现在,迪斯马完全明白,那时候雷纳德给自己的不仅是一晚上的住宿,也不仅是一顿久违的热饭和一份工作,更是他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

 

“会员?”在自助结账机上,迪斯马戳戳屏幕,扭头询问雷纳德有没有会员码。雷纳德伸手在裙甲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今天什么也没带,除了作为自己的身体的盔甲而外空空如也。最后迪斯马付了账,把积分算到了自己头上,他把食材装袋,而雷纳德则对着小票核算着大致算着价格。

 

他们把东西扔进后座,雷纳德站在车门边,有些恋恋不舍地最后在室外活动了一下身体。迪斯马看着他,一只手搭在车顶上,他说道:“今天吃炖肉怎么样?你教我做。”

 

5

“我就知道不该相信什么‘带薪休假’一类的鬼话。”迪斯马站在下风处,把手里的烟在垃圾桶边磕了一下,接着他扭头看看像尊雕塑一样站在那边的雷纳德,说道:“说真的,把我叫来加班还算合理,但把你叫出来……”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手就这么多。”雷纳德这么回答,他挺胸收腹,努力让自己看着像什么搞行为艺术的。迪斯马在旁边又抽了一口烟,虽然对现在的雷纳德造不成什么影响,但他仍旧别过头,对着另一个方向吐出去。

 

这是临时委派的任务,说是一家人中的小儿子突然发了疯。一个穿着大衣,腰上挂着警徽的人撩起警戒线,看向迪斯马和雷纳德,说道:“好了,我已经让周围的住户和我的人撤离了。”这个看着像是警长的家伙深呼吸一口,叉着腰看看正在把烟头往垃圾桶盖上按的迪斯马和盔甲,把这口气长叹了出来,他说:“总之我已经和你们公司那边去过电话了,我会在外面等你们把那玩意儿不管是‘驱魔’还是‘放逐’还是别的也好……以及,在你们进去之前,我想再看一下你们的证件。”

 

大门开着,没锁,里面是一个简陋老旧的公寓,还散发着一点血腥味和潮湿带来的臭气。迪斯马转身关上大门,放下窗帘,而雷纳德径直看向那个被拷在暖气管上的家伙:在其他人眼中,他可能是一个瘦削,带着点病态的青年,但在雷纳德眼中,这家伙的嘴如同一条鱼一般咧到耳根,身上的皮肤松弛,带着点鳞片般的质感。

 

“怎么说?直接杀了?”迪斯马回来了,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他手搭在椅背上,像骑马一般反向跨坐在这把有些立不稳的木椅上。

 

“宿主还活着呢。”雷纳德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在心里念诵着圣光的名讳,金属的身体没有阻碍他使用那些圣光赋予的奇迹,雷纳德能感觉到那股温暖的力量正在他手心附近汇集,他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优先考虑驱魔。”

 

几乎是在他把手心放在对方额头上的一瞬间,那个鱼一样的怪物就张开了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啸,困住它的手铐更是因为挣扎而和暖气管发出些剧烈的响声。迪斯马在旁观,因为他在这方面帮不上忙,雷纳德加大手上的力气,强行把对方控制在自己的力量之下。怪不得“领主”一定要他来处理,整个公司里有能力在不杀死宿主的情况下驱逐怪物的就只有他和修女朱妮娅,阿尔哈兹雷德某种程度上来说更擅长从不知名的地方拽来些同样恐怖的存在,这段时间他不在,朱妮娅一定忙得连轴转,想来派他来处理也是迫不得已。

 

一些金色的光从盔甲的接缝里冒出来,鱼样的怪物扭动了几下,突然安静了下去,它猛然抖动几下,鱼类那外凸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两下,接着那个苍白的青年的脸从鱼的表皮下露了出来,他双眼紧闭,看上去失去了意识。

 

“好了?”迪斯马在身后这么问他。雷纳德则谨慎地用手托起青年的头,问道:“嘿,嘿,能听见我说话吗?”

 

随着一阵轻微的,手铐和暖气管摩擦的声音,这个青年缓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向雷纳德,瞪大的眼睛能看见整个瞳仁,他说:“为什么一个灵魂同样残破的活盔甲,会认为自己能驱逐我们呢?”

 

迪斯马好像在他背后爆了句粗,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全身的盔甲松开又绷紧,心里被一种恐怖的震惊所填满:他驱魔失败了,他“居然”驱魔失败了。

 

再一瞬间,跟前不再是这个怪物,不再是这个青年,而是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像是医院的白色房间。雷纳德听见自己在问:“抱歉女士,你能再说一遍吗?”

 

那位女士,或者按雷纳德在部队里时,他们私下不太礼貌的叫法:军方女巫,把一块大致是拇指大小的水晶再度往雷纳德跟前推了推。雷纳德低头看看那块满是裂纹的水晶,他说:“不,女士,我想可能结果有些问题,我在复活之后没有感觉我的肉体有什么不适,而且我想我前端时间的体能测试完成的也非常完美。如果您需要资料……”

 

“不,雷纳德,你的问题出在灵魂上。”女巫摇摇头,她指指水晶,说道:“很显然你的队友没有遵守我们发布的《灵魂运输手册》的操作规范——”

 

雷纳德几乎是立刻攥紧了拳头,太阳穴突突直跳,白色的墙体似乎在旋转,他听见自己吼道:“你又不在前线上!当时的情况下,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

 

女巫的神情看起来无情又冷漠,她展现出的冷静让雷纳德意识到对方在漫长的生命和职业生涯中见过了太多他这样的士兵,而他大概是毁了自己唯一一个能劝说对方让自己归队的可能。“坐下,雷纳德。”对方说道,“我当然不上前线,因为我需要在后方复活你们。以及,我想,你刚刚应该更加向我证明了你的灵魂已经出了大问题。雷纳德,我希望你明白,大部分灵魂都会抗拒进入我们提供的备用身体,是我们尽了极大的努力才让你复活。虽然你的灵魂已经有些碎裂,但还是珍惜你的第二次生命吧,士兵。档案说你有家室,好好回去过日子吧。”

 

在离开时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心里余怒未消,他觉得地面和天花板似乎在旋转,好像意识随时都要离开自己的身体,去往别的地方。这是幻觉,雷纳德告诉自己,他刚刚还在和迪斯马出任务呢,他已经退役很久了,他不可能在这里。他闭上眼,努力回忆那些祷文,努力回忆圣典里的内容,但他眼前似乎有某种恼人的强光,像是有人拿着手电筒对着他的眼睛照,逼得他向前出拳,想要把那让他睁不开眼的家伙赶开。

 

在这片白光中他的前妻出现了,她对着他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说道:“滚,雷纳德,滚。我不需要你,这个家不需要你,你这个怪物,你说你被圣光选中,但我想你也丢掉祂的恩赐了吧!看看你的样子,你还有多少理智可言?”

 

不,没有,他还能用那些奇迹,他并非彻底失去价值。雷纳德想解释,想伸出手抓住他妻子的肩膀,强迫她停下来听他说话,但随即他又意识到,他的前妻真的说过这些话吗?他好像还记得他在家情绪失控的时候,不过那时候他应该把自己关在了卧室才对,应该没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头疼的感觉随着他的思考变得愈发猛烈,雷纳德看见那个“领主”,对方看着他的履历,皱着眉头把他的简历翻到第一页又读了一遍,他评价道:“看来你的灵魂有些许的问题,说实话我很犹豫要不要用你这样一个灵魂不稳定的人。”雷纳德看见他努力照料的那个花园,不过那些植物干枯发黄;他看见他在试图按着食谱做饭,但是那些食材不是糊了就是生了;他听见洗衣机完成清洗的声音,不好的感觉抓住了他,而果然,那些衣服全串色了。

 

而现在,那个长着鱼眼睛的青年在他跟前用一种讥讽的表情看着他,雷纳德只觉得他的怒气彻底不受控制,他捏紧拳头,骨节的声音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不,不是,不是他想这样,他仍然想侍奉圣光,顺着祂指引的路前进,但是——雷纳德用力甩头,不,不对,是这个怪物在玩弄他的精神,玩弄他的记忆。现在,这些恼怒突然都有了一个发泄的方向:他甩开步子,稍稍错开一点指节,一个直拳向那个怪物打去,他听见他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愤怒响起来:“是你主动放弃了更为温和的救赎,而现在我将展示圣光的怒火。”

 

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束缚,它相当灵活,好几次都从雷纳德的手下面逃了出去,雷纳德咆哮着扑上去,试图把对方扑倒。耳鸣越发严重,雷纳德觉得自己大概拆掉了什么家具,但他现在既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疲惫,盔甲的身体似乎真的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他,他只需要不断站起身,不断向前进攻就行。

 

看吧,雷纳德心里带着一股暴虐之气想,他还能战斗,他的生活并非失控。而且……雷纳德在手甲上唤起圣焰,让它们缠绕在自己的小臂上,他还能代行圣光的意志,清除这些邪祟。狂热裹挟着他,骨头在他手下面折断,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有人在哀嚎,但听声音又不只一个。他应该已经折断了怪物的脖子才对,不过在他愈发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怪物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继续用那种让雷纳德想活活从他脸上撕下来的嘲弄表情看着他。

 

枪响,然后有什么人从身后扑倒了他。雷纳德扭动着身体,金属盔甲相互碰撞,听起来就像是什么怪物在地上摩擦它的爪子,他的手腕被扭在身后固定住了,有人用体重压着他,而另一个熟悉的,粗糙的,断续又熟悉的声音念起了某种咒文,让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在被强行压缩,他盔甲的身体逐渐失控,只能无力地摊倒在地上。

 

愤怒随着无力感的增长而褪去,雷纳德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的战场上,回到了他第一次死亡之前,他的灵魂就像那时一样微微脱离身体,半飘在空中,用一种冷漠的旁观视角看着自己的尸体。连着他灵魂一角的是那副金属盔甲,微微变形,沾染着相当多的血迹,圣火已然熄灭,现在正因为咒文和手铐颓然地倒在地上;暖气管边上的烂肉大概是那个怪物,它现在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块,不可能还活着;警长喘着粗气,身上大概不是他自己的血,他举着枪对着自己,而一个戴着手套的手微微抬了起来,阻止了他;带着手套那个人看上去满脸都是血,他勉力维持着咒文,一条面巾被扔到了一边,看上去几乎已经被完全烧毁了。

 

这是迪斯马。而几乎是产生了这个认知的瞬间,雷纳德觉得自己本不应该有情感的,脱离载体的灵魂突然颤抖了起来。

 

似乎感应到了这一点,迪斯马也抬起头,看向已经半脱离盔甲躯体的,雷纳德的灵魂。在灵魂的视角之下,雷纳德能看见迪斯马高耸眉骨下,眼窝中那股正持续燃烧着的,超自然力量的光,他看着雷纳德,用一种勉强,缓慢的声音说:“冷静下来了吗,雷纳德?我现在要解除咒文了,你最好已经冷静下来了。”而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咒文的驱逐之力瞬间溃散,雷纳德觉得自己被飞速再次拉入盔甲之中,那些金属们开合着颤抖,就像是他自己肉体还在时的喘息一样。于此同时,迪斯马似乎终于支撑到了极限,他摇晃了一下,雷纳德只感觉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接着迪斯马就这样摔在了他身侧。

 

警长似乎骂出了一连串的脏字,雷纳德扭头看向迪斯马,对方的脖子上有烧伤的痕迹,血从他的黑发里流出来,直到跨过他整张脸,流到地面上。雷纳德呆愣地看着这个画面,好一会儿他才能再次发出声音,他别过头去,看向显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警长,他喊道:“联系‘领主’,告诉他有人倒下了,告诉他把阿尔哈兹雷德派来。”

 

“领主”和阿尔哈兹雷德一起来了,在此之前,迪斯马已经被警长挪到了一旁,等阿拉伯人念了什么咒语,迪斯马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接着抓过对方手里的纱布包扎在自己又一次开始出血的伤口上。不远处“领主”似乎正在向警长解释一场成功的驱魔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至于发生了什么,他保证会回去调查清楚,然后给对方出一篇合格的,加盖了公司公章的报告。而到了雷纳德本人,他为了让所有人安心,也为了让他自己安心,他主动要求阿尔哈兹雷德给他身上施加某种束缚控制的咒文,让他自己浑身乏力,只保留了能让他移动的,最低限度的力气。

 

大概是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也可能是警长从未见过这种局面,再报告时把事情夸大了些,总之“领主”开来的车是一辆面包车,后排座椅全拆除了,方便来运输一些大型物件,又或者是……尸体。

 

迪斯马坐在他对面,一只手举着一个冰袋捂在脸上,而雷纳德机械地反复把手捏成拳头又放开,看着关节缝里的污渍和已经半干的血迹。说实在的,雷纳德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被迪斯马强行驱离身体让他现在都还感觉晕乎乎的,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是该先指责迪斯马刚刚没有按自己曾告诉过他的,在发生危险之后直接处决他,还是先解释自己刚刚确实分不清敌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最后,他只能又一次活动一下,抬起头对着迪斯马说道:“对不起。”

 

“你清醒了?”迪斯马也把头抬起来了,他把冰袋挪开,手挥动了一下,说道:“你知道我不太擅长这些魔法咒文什么的,阿尔哈兹雷德说你可能还会再晕乎一会儿,所以我没……”

 

在迪斯马说这些话的时候,雷纳德意识到对方把衬衣领口和大衣外套都扯开了不少,雷纳德呆愣地思考着这样的迪斯马真是少见,因为这个人总是用一根面巾围住脖子,把这一块捂得严严实实的,随即,雷纳德意识到,迪斯马这样做应该是不希望衣物蹭到脖子上的烧伤。一些记忆的碎片开始闪回,雷纳德想起自己掐住了迪斯马的脖子,把他举离了地面,圣火在他的小臂上燃烧。记忆中的迪斯马露出痛苦又凶恶的表情,他瞪着雷纳德,手不顾灼烧抓着了雷纳德的手臂,接着双腿一抬,卷住雷纳德的上半身把他绞到了地上去。

 

“对不起。”雷纳德发现自己只能说出这句话了。他向前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尝试使用一些治疗的奇迹,不过在咒文的限制下,雷纳德什么也没能做到,反而弄得自己又是一阵眩晕。

 

“我还好,怎么,你忘了去年那次?我可是一只手提着我的断腿,一只手保持着开火呢,这点事情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迪斯马声音轻快,句尾甚至带着点笑意,他再次把冰袋放到头上,补充道:“阿尔哈兹雷德说你杀掉的那个东西大概能影响人的心智,你现在灵魂不在本来的身体里,所以我猜可能才会对你造成这样的影响。”

 

迪斯马的状态当然没有他语气那么好,雷纳德现在是晕乎乎的,但这不代表他瞎了。他伸手搓了一下迪斯马沾了血的领口,他想了很久,而迪斯马也就这样平静地等着他开口,而到了最后,雷纳德发现自己能说的还是:“对不起。”

 

回公司之后迪斯马被叫去检查伤口了,“领主”则直接叫走了阿尔哈兹雷德和帕拉塞尔苏斯,雷纳德在自己工位跟前站了一会儿,看着桌上迪斯马送的那个写着“最好的搭档”的马克杯发了一小会儿呆,最后他找人借了把刷子,去了淋浴间, 扭开水龙头,开始试着把自己那些盔甲缝隙的血迹和肉块都清理掉。

 

现在热水和冷水对他意义不大,威廉来了一次,不过雷纳德没搭理他,只说自己还好,而没过多久,属于威廉的那只幽灵犬就给他叼来了一张毛巾,这个家伙歪着头看看雷纳德,直到雷纳德把毛巾搭在自己身上才离开。

 

淋浴间外“领主”在等他,迪斯马在远处的某把椅子上,因为处理伤口而龇牙咧嘴。雷纳德跟着“领主”穿过一扇画在墙上的门,穿过那些存放物件的走廊,来到帕拉塞尔苏斯的工作间,他的肉体,他自己,就那样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而床的两边一边站着帕拉塞尔苏斯,一边站着阿尔哈兹雷德,帕拉塞尔苏斯带着她那个鸟嘴面具,阿尔哈兹雷德一手托着头骨,一手捻着胡须最下端,雷纳德只觉得这个画面像是某种充满死亡暗喻的油画,他能本能的感觉到他们接下来讨论的话题不会是他爱听的。

 

而果然,随着“领主”微微点头,阿尔哈兹雷德开口了,他说:“经过我和这位医生短暂的讨论,虽然我们运用的理论不同,也相互不太赞同对方推论的过程,但我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雷纳德,你刚刚的失控来自于你灵魂上的缺损。而我们本想着把你的灵魂送回肉体可能会改善这一点,不过很不幸……”

 

帕拉塞尔苏斯开口了,她抢过话头,打断阿尔哈兹雷德的解释,说到:“我已经修复好了你的肉体,不过你的这个肉体本身就是由秘法构成的备份,和你现在的金属躯壳本质上没什么两样。所以,灵魂和肉体之间天生的共振带来的修复现象在你现在的肉体上并不起效,你现在这种失控的现象会继续存在。”

 

“所以,我现在能换回我的肉体?”雷纳德听见自己问。

 

“是,没错,不过没什么用,你该失控还是会失控,恕我往直白了说:你就算回到你的肉体里,你的状态不会比现在好上多少,你的情绪会控制你的行为,而我们认为你那时候可能依旧无法分辨敌我。”阿尔哈兹雷德说,他盯着雷纳德,然后摇了摇头。

 

雷纳德明白他在说什么,之所以一些灵魂能直接通过仪式送走,而一些灵魂只能靠战斗抹杀就是因为这个:较为完整的灵魂多是温和平静的,破损的灵魂则往往会陷入狂暴之中。不过雷纳德有些不死心,他追问道:“但我退役的时候也只是偶尔会性格不太稳定,所以也许让我回归肉体会有所好转?”

 

“不,雷纳德。也许复活本身就是一种谎言,所以每一位像你这样的战士才会在复活之后即刻退役——这几天我对你的这副肉体的研究让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官方掌握的并非是复活的秘术,而是创造了一具类似人类肉体的容器。雷纳德,我们要是真的把你的灵魂放回肉体,那么你和你现在这个活盔甲状态的区别只是容器上的不同。当然,血肉的身体会降低你的危险性,而我也推荐你回归你的肉体。”帕拉塞尔苏斯的眼神透过面具的玻璃看向雷纳德,她用一种像是在朗读什么报告的语气继续说道:“换句话说,虽然‘领主’让我委婉些,但我不希望你误会——雷纳德,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我们平时讨伐的那些东西,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着一样。”

 

蜂鸣声又一次响起来了,雷纳德觉得这个方向似乎在旋转,头也好像又一次眩晕了起来。怪不得他情绪会失控;怪不得有人上门来告诉他,就算他离婚了双方都依旧能领到补助,好像盼着他离婚一样;怪不得他在灵魂被迪斯马转移进盔甲之后没花什么时间就能行动如常,这一切问题似乎突然有了答案,那就是他早就死了,早就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是今天,如果是在一个他精神状态更好的时间得到这一切的答案,雷纳德觉得自己能够更冷静地面对这个结论,但现在,他只能呆滞地转头看向“领主”。

 

“我们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个事情,而要我说,按律法,活盔甲这类存在应该被驱逐……但像你这种载体仍是活物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你自身肉体的,我想没有任何一个法条写了该怎么办——”“领主”停顿了一下,然后拿出了他最真诚的语气:“雷纳德,你要明白,你也算是我们这里的元老了,所以我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含任何对你的偏见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当然希望你留下来继续工作,但你失控的情况必然会让我更难为你续执照,而一旦你的执照被吊销,那我想你也只能停职……而另一条路,就是我们把你的灵魂塞回肉体中去,你现在就办理离职,免得之后出什么差池。雷纳德,你怎么想?”

 

雷纳德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微微摇晃,那些盔甲的部件也几乎是要散落掉在地上。“当然,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会延迟你的休假。”“领主”摆出了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他看向帕拉塞尔苏斯,说道:“正好帕拉塞尔苏斯说她还想在你的肉体上再下点功夫,看看能不能有些什么改观,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等帕拉塞尔苏斯调整完再讨论这件事。”

 

“当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雷纳德这么回答道:“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此之前,把我收进公司的仓库里去吧,就像你们说的,我现在就是你们应该讨伐的那类东西中的一员,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不要在外面游荡了为好。”

 

6

迪斯马扭开水龙头,用冷水搓了一把脸,今天他要去看看雷纳德。他对着镜子抓了一把头顶附近的头发,他头上受伤的地方已经结痂了,看着有些吓人,但实际上问题不大;接着他微微抬头,小心地剃掉了下巴附近的胡茬,感谢朱妮娅,他烧伤的地方现在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那块皮肤看着发棕发黑,触碰起来有些疼痛。

 

在雷纳德选择把自己关在公司仓库的第一天,迪斯马就借着要帕拉塞尔苏斯帮自己看看伤口的借口,从她嘴里套出了几乎所有他要的信息。当然,这事能这么顺利,除了帕拉塞尔苏斯本身并不擅长隐藏秘密之外,她看上去其实很想迪斯马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雷纳德能恢复肉体之时,迪斯马只觉得自己长出了一口气,这可比他当初预计里最差的情况好多了。但很快,等那股兴奋劲过去,迪斯马再次开始思考雷纳德现在的状态。以他雷纳德这些年的了解来说,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雷纳德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些“我不再是圣光的战士了”,“我现在是羊群的害兽”一类的话。迪斯马觉得这些想法都是狗屁,首先雷纳德在他眼中就是正常人,而且可能还比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好;其次,妈的,会失控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往小了说迪斯马觉得雷纳德保持好心情就完事了,往大了说,就算雷纳德会失控,他现在也就是一个血肉之躯,哪怕能唤起圣焰,也不是说就只能看着他乱打乱砸了。

 

唉,迪斯马把脖子附近残留的泡沫擦干净,他的这些道理雷纳德那个圣光脑袋肯定听不进去,所以他当天晚上就给朱妮娅去了电话,接着在第二天开着车把朱妮娅接了回来。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朱妮娅出来了,她摇了摇头,表示雷纳德不愿意离开,但算是愿意见见迪斯马。所以现在,迪斯马每天都会去看看他,不管怎么样,迪斯马觉得人还是需要另一个人说说话的。

 

出门前迪斯马把垃圾收了收,在上次雷纳德来过之后,他老觉得自己多少应该维持一下这里的整洁,而理由哪怕是那个雷纳德不太可能会兑现的“他会时不时过来看看”。其实雷纳德现在这样多少也怪他,他当时追问帕拉塞尔苏斯雷纳德这个情况的成因,而那个戴着眼镜的姑娘拿起一个玻璃杯比划着告诉迪斯马:其实雷纳德灵魂一开始可能就只是裂了一个缝,所以虽然他会情绪失控,但不是什么大问题,而等到迪斯马用那个文物以一种粗糙的手法把雷纳德的灵魂塞进盔甲里,那这个时候,裂纹大概彻底变成了缺损。“不过我也明白,那种情况下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帕拉塞尔苏斯推了下眼镜,她说:“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公司里没人阻止迪斯马往仓库去,而且严格来说,现在也还没到上班的时间点,那几个喜欢多嘴多舌的家伙还全没到呢。迪斯马穿过那些仓库货架,避开那些会让他觉得不舒服的藏品,来到仓库深处一小块空地上。雷纳德就在这里,他跪在迪斯马上次带来一张巨大软垫上,低着头像是在祈祷。于是迪斯马也就在他身后找了个地方自己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打开了他手里的纸袋:里面是他还没吃的早餐。

 

“你来了,搭档……呃,迪斯马。”雷纳德在祈祷结束之后转身看向迪斯马,他稍稍往边上挪了些,让迪斯马有空间可以坐在他身侧。

 

“嗯哼。”迪斯马一边仰着头把咖啡喝下去,一边挪动到雷纳德身边。而活盔甲继续用空洞的视窗盯着他,然后问道:“你身上伤恢复得怎么样?”

 

对此,迪斯马主动低下头,给雷纳德看看自己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然后谨慎地搓了搓自己脖子。雷纳德似乎一下子放松了,他浑身上下的金属片整体变得松散了一些。他就这样看着迪斯马解决自己的早餐,然后又问:“我家怎么样?这几天听他们说挺干燥的,我的花园怎么样了?”

 

“挺好,我昨天才去了,帮你给院子浇了水。”迪斯马一边回答一边点头,补充道:“其实我搞不太懂你那些花花草草,你这么担心就回去看看呗,而且你不是说还有空要来检查下我家卫生情况?你可别让我打扫了清洁又等不到你……”

 

金属摩擦的声音随着雷纳德缓慢摇头的动作传来,迪斯马看着这副盔甲,而盔甲根本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我的车你随便开,要是你想住我家去也没关系。我的这些年的文件都在我书房那张桌子下面的保险柜里,密码你知道,实在不行你把房子卖了也成……把事情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迪斯马只觉得自己手上剩下那点三明治索然无味,这几天他们的对话基本都是这样,全在讨论一些没有意义的日常生活。昨天他们聊了聊最近的天气,雷纳德说这种时节就适合散步,让迪斯马没事多出去走走;前天他们聊了某家很难吃的餐厅,迪斯马说它的意面半生不熟,酱料还有股臭味,而雷纳德认真听完了,然后抓着迪斯马讲了一个小时的家常食谱,最后嘱咐迪斯马“有空可以试试,总比老是在外面吃来得好”;大前天迪斯马在下班后硬拖着雷纳德看完了那部本来该在某个夜里看完的电影,中途雷纳德一点动静都没有,弄得迪斯马有些担心雷纳德是不是睡着了,结果一回头发现雷纳德的头盔微微转向了他,根本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这把迪斯马吓了一跳,还引发了雷纳德的新一轮道歉。唉,说真的,迪斯马很不喜欢这些对话背后隐藏的那些意味,如果是在平时,他是很喜欢和雷纳德闲谈的,但现在雷纳德老有一种念念不舍却又在交代后事的味道,如果不是迪斯马知道圣光的教义里明确规定了不要自尽,迪斯马真要担心哪一天他一进仓库,就看见一堆彻底散落毁掉的盔甲了。

 

当然一副活盔甲本身也很难称得上是“活着”,而为了防止雷纳德那个脑子哪天转不过弯,迪斯马决定不管怎么说,先把雷纳德的灵魂塞回他的肉体去。灵魂的问题又不影响他肉体心脏的跳动,搞不好雷纳德的五感一回归,他的脑袋不再是个空心的金属壳,他就又想通了呢?

 

事实证明,迪斯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在雷纳德的灵魂被送回他的肉体的那一天,迪斯马还是如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找到了雷纳德,带着他今天准备的闲谈的话题。迪斯马谈论了昨天城市街边跑过去的老鼠和在他门口翻找垃圾的乌鸦,而雷纳德看上去相当心不在焉,只是简单的用一些音节回答了迪斯马。这倒是可以理解,迪斯马安慰自己,毕竟这也算一场手术,而哪怕是自己,也会在每次躺在帕拉塞尔苏斯的手术台上之前感到紧张的。而说实在话,他现在也心里揣着些事,他已经定好了一家餐馆,等着雷纳德恢复肉体,就带着这个当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盔甲的家伙再去体验一次美食。

 

下午,这副活盔甲走到手术室里去了,迪斯马站在门口,嘴里叼着烟走来走去:这里的走廊禁烟,但他又不想去吸烟室待着。晚上,饭点之前,雷纳德出来了,他穿着帕拉塞尔苏斯那边提供的一身宽大的病号服,站在门口看着迪斯马。迪斯马把烟塞回了烟盒,雷纳德现在看着没有盔甲状态那么高了,头发和胡子也远没有平日里打理地那么规整,但迪斯马还是感觉自己的鼻头有些发酸。他把提前从雷纳德家里衣柜里翻出来的衣服递出去,用手指揉了揉鼻子,问道:“怎么样,帅哥,晚上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个饭?”

 

雷纳德接过衣服的手停住了,他看上去犹豫了那么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对雷纳德那一丝犹豫的疑惑在他们前往餐厅之后就消散了,因为雷纳德似乎完全变回了以前那样,甚至看上去比过去更快活。这个男人有些局促地在座椅上整理衣物,然后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就说怎么你把我柜子里那身正装翻出来了,原来是为了这个。”而迪斯马笑起来,他今天也难得穿得正式,他咧开带着疤痕的嘴,说道:“这不是庆祝骑士老爷卸甲归田嘛,可不得带你吃顿好的?”接着,迪斯马得到了雷纳德更多是无奈而非是责怪的凝视。

 

该死,迪斯马看着雷纳德这个表情想,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看见雷纳德这些表情了,甚至于现在对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让他感到喜爱。雷纳德的声音还是以前那样,浑厚,低沉,但又不是迪斯马这种被烟酒摧残过的粗哑,而且今天在这样一家餐厅里,雷纳德还比平时更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近乎是温和的方式回应迪斯马的俏皮话。甚至于今天那些关于圣光的话题听起来都没那么令人厌烦了,迪斯马在几杯酒下肚之后想。

 

雷纳德今天好像比以往更健谈,他缓慢地用刀叉切着碗里的食物,小口地吞下去,接着他长久得看了一会儿迪斯马,说:“难得看你穿这么正式,看惯了你平时那种……”他的手往两侧比划了一下,“宽松的造型,还真有点不习惯。”

 

“好的不习惯还是坏的不习惯?”迪斯马把一根手指塞进领口里松了松,对着雷纳德眨眨眼,说道:“我现在是年龄大了些,年轻的时候我自认为还是挺帅的。”

 

“当然是好的那方面。”雷纳德看上去被逗笑了,他微微摇头,再次和迪斯马碰杯,然后似乎有些感慨:“唉,你倒是偶尔也可以试着换换风格,上次奥黛丽还说你穿得像抹布呢……呃,当然我不这么想,不过买点新衣服也总是好的。”

 

“怎么?你想看?”迪斯马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克制嘴角的笑容,他歪起头,看向明显有点窘迫起来的雷纳德,故意说道:“我倒是不介意给你——我最好的搭档,我最好的朋友来点免费的换装秀,说吧,想看什么?”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雷纳德的语调稍稍高了一些,然后他叹出一口气,说道:“你又在逗我了,迪斯马。我只是觉得偶尔你也该买些新衣服,我老觉得你从秋天到来年春天都是你那件毛领大衣——当然,我不否认它是件质量上乘的大衣,但你真该随着季节更替,气温变化更新一下你的衣柜!”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迪斯马看看杯子里剩下的酒,说道:“这段时间我也有了不少积蓄,也多少算是在这边站稳脚跟了。几件夹克和几条新裤子是个好主意,更别说以前我那些衣服基本上都被血迹毁了。不过我总得花时间去线下的门店试试大小……”他抬头看看雷纳德,“也许你作为一个本地人能推荐一些店铺给我?又或者,你也有些想买的东西,我们能一起去?”

 

雷纳德沉默了,迪斯马看着他抹了一把脸,用一种认真的语气说道:“我当然愿意,我也当然想……但……唉,但说真的,我也不确定我工作会不会让我没时间和你一起出门。”

 

“考虑到我们是搭档,那你没时间我也没时间。”迪斯马听出了雷纳德语气里面的不舍和遗憾,但他想不明白这写情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于是他也只能说:“实在忙不过来就算了呗,搞不好等到下次换季,你自然而然会看见我穿了身新衣服了。”

 

对面的人眼神微微移开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饭过中旬,他们又闲谈了一会儿,酒精让迪斯马的胃里暖呼呼的,也让他开始思考未来。

 

“那么你想怎么做?我看领主的意思是有些想让你赶紧辞职了……”迪斯马在上菜的间隙问道。在迪斯马眼中,雷纳德“继续留在这边工作”这个选择隐隐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雷纳德有时候太像个狂热的殉道者了……于是相比之下,辞职倒是变成了个好选择。迪斯马相信雷纳德是能找到别的事情忙起来的,直到他忘记自己灵魂上的问题。“以及如果你想,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在这个‘领主’手下干活。”迪斯马的身体往雷纳德那边探了探,并用一种热切的语气说道:“我会些手艺,上到维修,下到占卜我都会一点。如果你想,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开个铺子,或者干脆就这样拿着存款买辆房车出门旅行……”

 

然而雷纳德摇摇头,他说:“我想我还是继续留下来工作吧。”迪斯马有些惊讶地看着雷纳德主动叫来服务生给他添酒,看着雷纳德挑起一边眉毛,说:“怎么,不想继续做我的搭档了?”

 

这话听着迪斯马直接从惊讶变成了恐慌,说老实话,雷纳德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能让雷纳德说出这种话来,大概是真对他有些什么意见了。于是迪斯马赶紧把杯子里新添的酒吞下去,再拼命解释自己绝无此意:他当然很想雷纳德回到他身边,而他也当然并不担心雷纳德会失控或是别的什么。而对于他的话,雷纳德全程不发一言,显得不置可否。算了,迪斯马在一通解释之后端着酒杯想,雷纳德要接着工作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有自己跟着,能出什么大事呢。

 

也正因如此,迪斯马并没有注意到在说话那句话之后,雷纳德不太明显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抛开这个小插曲不谈,迪斯马觉得今天的晚餐还是相当愉快的。他听着雷纳德感谢他这几天来的照顾,一起讨论着接下来可能的康复训练。迪斯马在脑子里预演这之后找什么理由和雷纳德黏在一起,阻止雷纳德可能做的诸多傻事,然后又如何劝说雷纳德,让他承认他这样其实也还有正常生活的资格。这些思绪和晚餐愉快的氛围让他彻底忘记了他们是一起开了车来的,而现在他们都喝了酒。最后,他们不得不各自打车回家,并且不知道为何,雷纳德还把车钥匙落在了他身上,以至于第二天迪斯马还得亲自来到这里,把车开到公司去。

 

雷纳德没在,“领主”站在办公室,正把外套往自己身上套。“雷纳德出任务去了,对,一个人。”“领主”解释道,接着他整理好衣服,以自己工作繁忙为名,在迪斯马追问雷纳德究竟接了什么任务之后从公司里离开了。“领主”一连消失了两周,中途迪斯马翻过了“领主”的办公室,看过了他所有已经派发或者没有的任务,挑着里面可能的选择去追堵雷纳德,但他却一直一无所获;他也试着去问其他人雷纳德去了哪里,不过其他人能告诉迪斯马的也只是:“我看见他去了领主办公室,然后就出发了。”

 

两周后,“领主”回来了,而迪斯马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按到了墙上,用枪顶住了他的下巴,用一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说的凶狠语气问:“雷纳德去哪里了,回答我!”

 

“领主”怂得很快,他在被按在墙上的时候就举起了双手,在迪斯马掏出枪的时候就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张纸。迪斯马松开他,谨慎地翻开那张纸:这是一封辞呈,字母规整而有力,是雷纳德的亲笔没错,而落款正是他恢复肉身的前一天。

 

“这是雷纳德自己的意思。”“领主”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解释:“他早就决定好离开了,只是离开前要求我对他的去向保密至少两周。我答应了他。”

 

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迪斯马只觉得自己有些眩晕,小半个月,对雷纳德这种受过训练的人来说,现在的雷纳德可能在全世界任何地方,甚至于,他可能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投身给了更伟大的事业”。迪斯马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封辞呈被他捏到发皱,而那被雷纳德留在工位上没有带走的,由迪斯马赠送的,写着“最好的搭档”的马克杯让迪斯马眼睛发痛。

 

一些过去的回忆有些不合时宜的浮现出来:迪斯马曾经只是一个穷酸酒鬼的儿子,他还记得自己看着其他孩子手里简陋的木质玩具时心里的羡慕;他也还记得自己被他父亲抓到超市,接着被推搡着让他往外套下面多藏几瓶酒,又在他被店员抓了个正着时对着他破口大骂,好像刚从下命令的不是他似的。

 

所以在迪斯马觉醒他的力量,意识到他不仅能比平常人多看见些什么,还能多做到些什么之后,他开始坚信自己是被选中的特殊人物,他是优于他父亲,优于那些同住在这片街区的其他人的。他开始帮着黑帮干活,他用他的能力杀人,他挥霍那些佣金。直到一个男人在迪斯马的枪口下面倒下,那个人的妻子惊恐地看着倒下的丈夫,而孩子开始放声大哭。那对母子迪斯马认识,他们家的男人无意中踏入了这边黑帮的瓜葛中,于是那些人就让迪斯马来让这个人永远的闭嘴。那个孩子用一种茫然的表情朝迪斯马这边看了一眼,迪斯马知道他们不可能发现自己,但在那一瞬间,迪斯马还是被一种茫然穿了。他好像看见他父亲在对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他就在这地方长大,他太知道接下来面对这对母子的是何等的命运了,而他无非是在制造一个和他有着一样童年的孩子。

 

于是迪斯马在那户人家门前留下了他几乎的所有积蓄,又在当地警局门口留下了他能留下的,那个帮派的罪证。他远走高飞,接着陷入了长达几年的迷茫。他在那段时间中靠着酒精度日,既害怕有人发现他,质问他的过去,又希望有人逮捕他,审判他,让他还清他这么多年来的罪孽。他等着自己有朝一日死在没人的地方,直到……直到雷纳德出现。

 

雷纳德对他可有太多太多的意义了:救他于饿死的恩人,给他介绍工作的救星,拉他出泥沼的圣人,指引他再次找到方向的先知。雷纳德指责过迪斯马对圣光轻浮的态度,但在迪斯马心里,如果真有奇迹,那这个奇迹就在他眼前,就是雷纳德本人。而现在,雷纳德一个人因为迪斯马不能接受的理由慷慨赴死,那么迪斯马想,他绝对不会让这个人枉死,这个人值得一个更好的生活,值得一个比迪斯马过得更舒坦的日子。

 

他在把雷纳德救回来的那一天就做了这样的决定,而现在正是践行之时。

 

想到这里,迪斯马抓起一支笔,他展开已经被他捏得发皱的,雷纳德的辞呈,他划掉雷纳德名字和落款,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他把这封修改过的辞呈拍在了“领主”办公室的门上,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栋大楼。

 

7

雷纳德顺手从摊位上摸走了一颗苹果,果子没有看上去那么甜,还有一小半都是黄色的,而这个集市是挤满了人和堆在摊位边上的摩托车,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风沙很大,带着尘土气味的风吹了起来,让雷纳德紧了紧头巾,再次戴上了墨镜。雷纳德并不把自己刚刚的行为定义为偷窃,因为自己刚结束帮这家店老板驱逐了一只不友好的妖精的工作,当然,这个工作是暗中进行的,雷纳德相信这家人肯定没有意识到最近的不幸都来自于这只妖精,所以他也就同样暗中拿走了他的报酬:这颗苹果。

 

自他离开哈姆雷特公司已经有差不多两年了,雷纳德觉得自己需要奔赴一个战场,但他目前的身份让这一点变得有些困难。和佣兵们搅合得太深不是一个好主意,雷纳德觉得他们身上缺乏一种正义感,而他们对荣耀的不在乎也让雷纳德难受,于是雷纳德只在他们目标一致的时候相互合作。正好,这些相对混乱,且没有成制式的对超自然力量应对组织的地方,有很多适合雷纳德做的事情,而积攒下来的名气也给雷纳德带来了不少工作。

 

和当地人沟通,风餐露宿,再用他的力量驱散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让雷纳德觉得好像回到了以前服役的时候。唯一的不同是曾经在节日他偶尔能收到家人寄来的名片和小礼物,而现在他彻底孤身一人,陪伴他的只有夜晚的星空和寒冷干燥的空气,他也再也没有一个需要回去的地方。

 

临时住处大门的活页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雷纳德在推门前谨慎地看了一眼周围,才钻进屋子里去。这是一栋租金便宜的旧屋,灶台看上去时有使用,但也有些脏,雷纳德只会在餐后简单擦洗一下,不会把它刷得锃亮。地图和任务简报散在茶几上,沙发上是药箱和补给,卧室里是一张老旧的单人床,床下和墙边堆着枪械,只有某一面墙的上被雷纳德贴上了圣光的圣像——准确说,这是一个手制的,粗糙的神龛,雷纳德自己在无数个夜里跪在此处,忏悔自己的过错,祈祷圣光继续给他力量斩杀那些邪祟,发誓自己会用好这额外的时间。

 

当然,偶尔雷纳德还会为迪斯马祈祷。

 

雷纳德有在刻意控制自己少去想迪斯马,而理性上来讲,他也自认为已经把和对方相关的事情安排妥当。他的房子,车子,都留给了迪斯马,不论迪斯马是卖掉也好,还是自用也罢,雷纳德相信这笔额外的财富都能改善迪斯马的生活——只要迪斯马没再陷入酗酒的深渊里。不过迪斯马看上去和公司里其他人关系也不差,应该不至于再回到他们初见时那种状态中去,他没什么可担心的,真的。

 

今天的晚餐是市场上买回来的面饼,雷纳德掏出锅,从这个门关不太严实的冰箱里掏出昨天做的炖菜,把这些汤汁热一热就又能是一顿了。这边经常停电,雷纳德已经学会了不在家里储藏太多需要冷藏的食物。

 

理性是一回事,感性又是另一回事了。雷纳德发现自己的思绪总是会在空闲的时候飘到迪斯马身上去,有时候他看见一些小物件,会觉得迪斯马大概会喜欢;有时候他看见一些古怪的事情,他会想象迪斯马会怎么评价;而现在,他撕开面饼沾着汤汁,会想着迪斯马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自己教他的那些食谱又是否被迪斯马遗忘。这些想法让雷纳德深呼吸一口,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对明天任务的规划上来:有人雇佣他去沙漠中间一栋废弃的院子里看看,说是有奇怪的亮光和声响。这听起来是雷纳德的活,于是他接受了。现在,雷纳德强迫自己去思考需要准备的物品和可选的路线,他的摩托车最好在出发前再检查一遍,这边不太方便带太惹眼的武器,明天最好只是侦查一番就离开,本地帮派似乎最近对他有额外的兴趣,他最好谨慎行事。

 

雷纳德不敢让自己陷入对迪斯马的回忆中,他害怕自己会因为怀念,因为担心,就这样回到那栋他留给迪斯马,他也不确定是否还存在的屋子里去。

 

第二天是个风沙天,能见度很糟糕,街上只有偶尔几个人会戴着头巾低着头,快速从街道上走过去。雷纳德把自己捂了个严实,但风还是顺着缝隙往他的鼻子嘴里钻,弄得他甚至开始怀念以前是个活盔甲的那段时间了。不过如果他真的还是活盔甲,迪斯马一定会在帮他擦洗盔甲上的沙尘时抱怨连连……雷纳德用力甩了下头,把那些思维甩掉。专注,雷纳德,专注。他对自己说。

 

事实上,雷纳德根本没有到达废墟边缘。他在中途就被一帮武装暴徒所拦截,让他直接从车上飞了出去,摔在了沙地上,他想动用他的力量反制这些突如其来的袭击者,但类似的超自然力量紧接着压制上来,让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被反剪了手臂,捆了个结实。被拖上车的时候雷纳德意识到这帮人中间至少有两个是和他一样能用特殊能力的人,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证明:本地帮派似乎对他有点太感兴趣了,这个任务彻头彻尾就是一个针对他而布下的陷阱。

 

帮派的头领不是当地人,但也有雷纳德这些人的能力,他对着雷纳德高谈阔论,表示雷纳德只把这种力量放在对付超自然力量上实在是大材小用,要他加入他的帮派,去实现些所谓超越,所谓凌驾之事。雷纳德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他引用着圣典的话,表达这是圣光赐予的神圣使命,他们是该为了其他人付出,而非是统治。这场对话很短暂,几乎不到五分钟,对方便觉得雷纳德完全无法沟通,接着命令手下把雷纳德和其他两个人关在一起,说是要把他当做什么仪式材料使用,来加强自己的力量。

 

在听见“仪式”这个词,看见地上那些大概是血画出来的符文的一瞬间,雷纳德觉得自己思维好像突然疏通,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所有事情突然都变得那么合理。原来是邪教徒啊,那怪不得呢……而紧接着,雷纳德只觉得心里燃起了某种之前未有的,别样的狂热和荣耀感。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曾经看过的电影,读过的故事,雷纳德还记得那些人为了信仰献身时的场景,他记得那些人宁死不屈,在死前还在高喊圣光名讳的事迹。如果说他现在这边灵魂残破的形态是额外赚来的时间,那么雷纳德觉得,他的终结,他的赎罪,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就在这个充满了宗教暗示的时刻。

 

那些人在准备仪式,雷纳德双手被缚,只能在这个小小的监牢里走来走去。他在脑子里准备着自己被献祭之前要说的话,想着要如何引用圣典的语录,让那些人在圣光的照耀下感到恐惧。想到兴奋的地方,他甚至会低声念出来,引得笼子里另外两个人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直往笼子的角落里面缩。

 

然而,幸运,也同时不幸的是:雷纳德的殉道计划随着一声枪响破灭了。抱着枪站在门口护卫的一个人带着脑门上的血洞倒下了,另一个人对着外面飞扬的沙尘胡乱比划,然后也在找到敌人之前就倒下了。头领的脸色整个黑了下去,他比划着要他的手下们戒备,干掉这个未知的敌人,但回应他们的只是另一连串的枪响,那些人倒下时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干掉他们?却又完全不被他们发现?

 

雷纳德站在笼子里不动了,他倒是真的认识一位有这样特殊能力的人,这人可以无视糟糕的天气百步穿杨,也可以在一定距离里瞬移突刺……但雷纳德不敢在这个时候喊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害怕这只是自己的误判,而非真的是自己那个每日都会想起的友人。这个帮派,或者说这个帮派聚集在这里的人其实并不多,刚刚那一波攻击下那群人已经死了大半,而现在剩下的人正举着枪,紧张地四处张望。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屏住了呼吸,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如果真的是……那么他现在一定会从阴影里蹿出来,然后切断这些家伙的脖子。

 

果然,一个穿着大衣的身影出现了,他提着一把短剑,面巾和手套上的红色在这个灰扑扑的场景里显得格外醒目。而在他出现的一瞬间,这个屋子里的火力几乎是立刻聚集到了他身上。正如雷纳德所想,这个身影微微弓起背,直接从原地消失了,等他再出现,那些人只捂着喉咙,嘴里发出些含糊的气音,摔倒在地上。

 

“迪斯马……”雷纳德终于把对方的名字喊了出来。迪斯马看着有些疲惫,他身上大衣的毛领里沾满了沙尘,看上去有些发黄;他系着面巾,面巾看上去久被使用,略微有些褪色;他的靴子满是褶皱,上面绑着一把额外的匕首。这和他们初见时并不一样,迪斯马那时候憔悴又萎靡,他弓着背,像是丢了部分灵魂,只剩一个躯壳在地上行走;而现在的迪斯马看上去也颇为疲惫和憔悴,却同时带着一股朴素的锐气,就像是一把没有额外装饰的刀,没有什么装饰,甚至还有些陈旧,但你就是知道它削铁如泥。不知道为什么,在雷纳德看着他缓步走过来时,在看着他略过那些尸体,衣物上那些因为时间留下的痕迹在他眼前变得清晰之时,雷纳德觉得迪斯马就该这样。

 

迪斯马打开了笼子,盯着雷纳德看了一小会儿,剩下两个人彻底吓坏了,他们缩成一团,完全不敢直视迪斯马。雷纳德有很多问题,他想知道迪斯马怎么找到自己,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被困,但太多话堵在了他的喉咙口,最后,他只是扭了扭身体,问道:“嘿,老朋友,帮我解开?”

 

没有任何回答。

 

迪斯马像是哑巴了一样,他既没有像雷纳德一样呼喊对方的名字,也没有解开雷纳德,他沉默着抓住雷纳德的胳膊,拽着他把他塞到了他自己车的后座上,接着踩下油门,在沙漠里飞驰起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塞进车里了,而且气氛也有些不对劲。雷纳德想。他努力从座椅上坐起来,再次喊道:“迪斯马?怎么了?”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而沉默让雷纳德继续不安地在座椅上扭了扭,当然他相信迪斯马不会害他,但这个气氛仍让他感到紧张。他通过后视镜看向迪斯马,而迪斯马也在看着他,对方高耸的眉骨下面现在看不出任何情绪。于是雷纳德试图开个玩笑,就像迪斯马平时爱做的那样,他说:“你不会是来把我抓去送给别人当祭品的吧?”

 

没人笑,甚至于迪斯马因为他的话而猛踩了一脚刹车,差点让雷纳德的脸撞到椅背上去。迪斯马扭过头皱着眉头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出了他们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

 

雷纳德放弃了,平时话更多的本来就是迪斯马,如果现在迪斯马受伤了,如果迪斯马现在倒在战场上了,那么雷纳德有一大堆激励的话语可以说得出口。但现在迪斯马看上去好好的,只是单纯的不太想和他说话,这让雷纳德相当不知所措。雷纳德在接下来的路途上思考,他当然是很开心见到迪斯马的,如果他没被捆住,那他一定会给迪斯马一个拥抱,不过于此同时他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当年是自己不告而别,甚至为了不让迪斯马能追上自己,他串通了“领主”,还在餐桌上撒谎。

 

唉,这就是了,雷纳德想,迪斯马一定因为这个在记恨他呢。

 

他们最后停在了另一个城镇,迪斯马抓着雷纳德,把他塞进了一间民房里。这里大概是迪斯马的安全屋吧,雷纳德在观察了一圈之后得出了结论。屋里各种纸箱木箱堆得乱七八糟,墙上用胶带沾着一张附近的地图,而桌上更是摆着些弹药和匕首,不过墙边的一个大背包里倒是装着书和一些像是捆绑好的药草类的玩意儿,这倒不在雷纳德的预计之内。迪斯马在进门之后就不再抓着雷纳德了,他把一把匕首往雷纳德那边推了推,示意他给自己解绑,而迪斯马本人则走到了冰箱边上,他拿出一听冰啤酒,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仰头喝了起来。

 

桌上的一个空易拉罐里面塞着烟头,大概是迪斯马的临时烟灰缸,雷纳德用匕首解开自己的束缚,伸手把迪斯马随手扔在一旁的大衣捡起来,搭到椅背上去。他搓搓自己被捆得难受的手腕,看向迪斯马,这两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和迪斯马重逢时的样子,有时候他以为他们会在一些地方偶遇,他可能会甩下迪斯马离开;有时候他会想他们在战场上相遇,那他们又能再一次并肩战斗,不过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迪斯马看着像是手上捧着那个酒罐在发呆,他看着他正对面那个电视,而那个电视屏幕黑着,什么也没有。

 

“迪斯马……谢谢你救我出来。”雷纳德站到了迪斯马视线的中央,主动开口道。

 

对此,迪斯马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像是在说“这没什么”。

 

那肯定还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那件事了。雷纳德想,他向迪斯马又走了一步,决定把这件事在这里讲清楚,他说道:“你是不是在生我不告而别的气?唉,老朋友,你是该生气,但我这也确实是不得已之举。我知道我要走什么样的路,而我不想你这样跟着我……”

 

这句话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迪斯马突然笑了,甚至看上去还有些释然。他又喝了一口酒,舔了舔他那个有些翻皮的嘴唇,他嘴上的疤痕动了一下,他说道:“毫不意外。嗯,屋子里有很物资,你看看缺什么就拿走吧。”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仰头把剩下所有的酒都喝干净,用一种有些苦涩的声音补充道:“放心吧,我不会追上来。”

 

理论上来说,这就是雷纳德想要的:新的装备,新的补给,他可以靠着这些快速转移到另一个地区去,而且与此同时,迪斯马不会跟着他,不会跟着他去送死,不会跟着他往更危险的地方钻。但就在这个时候,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如果他现在离开了,那他会永远的错过,失去什么东西。

 

这次,雷纳德决定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他绕过堆着酒瓶的茶几,走到迪斯马跟前,接着半蹲下去,问道:“怎么了老朋友……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你要怨我就怨我吧,你要像以前那样骂我就骂我吧,唉,迪斯马,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沉默?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踩到了一只老鼠的尾巴,迪斯马突然跳了起来,他一把揪住雷纳德的领口,推搡着把他按在了茶几上,那些瓶瓶罐罐摔了一地。迪斯马从他们相见以来的那种冷静的面具破碎了,他剧烈喘息着,眼睛里血丝让他现在显得愤怒又绝望。

 

“为什么我这么沉默?怎么了骑士老爷,没人围着你让你不开心了?”迪斯马的声音几乎是咆哮,他吼道:“因为我他妈的每次人生像是有所好转,事情就会急转直下!当我在帮派里让我的生活好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前半截的努力全是走到了错误罪恶的方向上;当我遇到了你,当你把我从浑浑噩噩的深渊里抓出来的时候,你直接走了,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所以你希望我说什么?该死的雷纳德,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有多开心,但我生怕我一旦和你亲密,一和你聊天,你就又会立刻撇下我消失了!”

 

一阵沙哑的笑声从迪斯马的喉咙里冒出来,他用一种自嘲一样的声音说:“然而事实上,你直接告诉了我你不想我待在你身边,那你希望我说什么?那你猜猜看我想要什么?”

 

“我是不希望你跟着我一起去赴死!”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嗓门也大了起来,他抓住迪斯马的胳膊,也用几乎是吼的声音喊起来:“我怎么不想见你?我怎么不想和你继续待在一起?我每一天都在怀念我们作为搭档,作为朋友的日子,迪斯马,为什么你要侮辱我对你的感情?”

 

迪斯马的眼睛睁大了,他死死盯着雷纳德,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觉得你一定要去死?”

 

“因为我没资格也做不到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雷纳德回答道。他捏着迪斯马的胳膊,试图把迪斯马推开,让自己能再次站起来。这个举动让迪斯马的袖口往上退了一大截,露出了他小臂上一些雷纳德没见过的疤痕。迪斯马好像被他的回答气笑了,他深呼吸一口气,似乎说了什么,但现在雷纳德的注意力几乎全被迪斯马小臂上的疤痕吸引走了:那些疤痕并不自然,它们看上去像是某种纹样或者是符文,一些小的伤痕还算新鲜,它们围绕着的一个更大的符文割伤正微微渗着血。

 

于是雷纳德决定先来解决这部分问题。他一把捂住迪斯马的嘴,让迪斯马不得不听他先说,迪斯马的胡茬扎得他手心发痒,雷纳德推着迪斯马坐起来,接着他指指迪斯马的小臂,问道:“这是什么。”

 

迪斯马倒也不藏着掖着,他干脆地松开雷纳德,甩掉自己腰上的枪带,脱掉了他身上这件衬衣,露出下面打底的黑色背心来。现在雷纳德可以看见他两边胳膊上,几乎是迪斯马自己能够着的所有地方,几乎全是这样的划伤。迪斯马说:“你以为这两年我除了追你什么也没干吗?我几乎找到了所有的,说是记录着能让灵魂修复的古籍,而我自己自然是那些秘法的第一个测试者。”他活动了一下手臂,让那些肌肉绷紧又松开,他说:“当然,这些全都没用——我指的是灵魂层面,如果你有注意到的话,你会发现刚刚那帮人一枪都没打中我……”迪斯马指指小臂上一个正在渗血的疤痕,“我想是这个保护的符文发挥了作用,所以我想我也没全亏。”

 

现在轮到雷纳德觉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盯着迪斯马,思考着他的朋友其实一直在尝试着,找寻着,能让他再次过上正常生活的方法,在努力达成一个雷纳德自己早已经放弃的目标。他小心地抚摸了一下那些疤痕,然后捧起了迪斯马的脸,把肚子里翻涌的愧疚和歉意咽下去,他说:“你真的没必要——”

 

“我乐意。”迪斯马直接把雷纳德还在酝酿的话堵回了肚子里,他说:“我就是不想你死,他妈的雷纳德,你是个好人,你是个他妈的好人,你是我……你是我这辈子可能最在乎的人。我就是觉得你的结局不该是这样,你死过一次了,那你就该有个好结局,你该回去照看你的花园,住在你舒服的家里,然后偶尔把那些惹事的超自然力量驱逐干净,雷纳德,别说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是你说生活其实是由平凡的部分组成的。”

 

当然,迪斯马没说错,这么多年下来雷纳德怀疑有时候迪斯马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是想卸甲归田,他是想过点普通的日子,不过他真的不确定,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自己会不会再次伤害那些他在乎的人。所以他要选择殉道,他要选择死得有价值,但如果,如果他真的有的选,他真的有机会……

 

雷纳德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他坐在茶几上,抬头看着迪斯马的脸。迪斯马还在为了一个他已经放弃的梦想,他已经放弃的选择在努力,而他究竟还有什么理由,去否决他朋友的努力?

 

“迪斯马,我可能还会失控……我可能还会伤到其他人。”雷纳德放缓了语气,说道。

 

“你真觉得我现在没办法控制住你?”迪斯马抱起胳膊,接着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他说:“阿尔哈兹雷德这两年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想我现在会的东西可能远超你想象。”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现在他又显得比雷纳德矮了,他摸着沙发缝,像是在找打火机,他说:“算了,决定权在你,雷纳德,决定权在你。如果你还是这样想,如果你还是想做你那些事,我发誓,我发誓你在这次离开之后再也不会看见我。我会妥善处理好你那些遗产,甚至如果你想,我还能提前给你办一场葬礼。唉,雷纳德,做决定吧雷纳德。”

 

而雷纳德看着迪斯马,看着这个其实并不敢看着他的脸等待结果的男人。迪斯马现在看着更憔悴了,他自认为这两年他不算过了什么好日子,而一路上试图追踪他踪迹的迪斯马肯定不会比他好到了哪去。迪斯马看上去似乎是因为打火机不见了而烦躁,不过雷纳德明白,对方焦躁的根源其实是他雷纳德。他看过迪斯马身上那些或新或旧的伤痕,压制住自己想要吻在对方额头上,安抚对方的冲动,他在指尖唤起一小股圣焰,然后伸出手去,帮迪斯马把嘴上的烟点燃。在迪斯马近乎是震惊的表情里,雷纳德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他长叹一口气,说道:“那就让我看看你学会了什么吧,迪斯马。”

 

 

我跑路很快

[老路组] 麦子

预警:涉及非主流理解的雷纳德塑造,被战争异化的空心罐头,不是啥阳间东西。二代刚救出雷纳德的时间点,老路组cb/cp自由心证。




和雷纳德一起旅行的感觉还不赖。迪斯马本已做好了多负担起一人份事务的准备,毕竟他的朋友刚刚脱离督军的牢笼,但长久的囚禁仿佛没有对雷纳德造成半点影响。重逢第二日的清晨,迪斯马听见隔壁的床铺传出轻微的响动,而后足音被房门隔断,他想起雷纳德有早祷的习惯。这家伙,我们为了找他赶得日夜颠倒,他倒是一出监狱就能回到日常的作息——腹诽过后,雷纳德身心无恙的实感终于揉松了迪斯马的腰颈。伴着雷纳德模糊的念诵,迪斯马久违地放任自己在床单中多沉了一会儿,直躺到雷纳德回房戴上头盔,......

预警:涉及非主流理解的雷纳德塑造,被战争异化的空心罐头,不是啥阳间东西。二代刚救出雷纳德的时间点,老路组cb/cp自由心证。




和雷纳德一起旅行的感觉还不赖。迪斯马本已做好了多负担起一人份事务的准备,毕竟他的朋友刚刚脱离督军的牢笼,但长久的囚禁仿佛没有对雷纳德造成半点影响。重逢第二日的清晨,迪斯马听见隔壁的床铺传出轻微的响动,而后足音被房门隔断,他想起雷纳德有早祷的习惯。这家伙,我们为了找他赶得日夜颠倒,他倒是一出监狱就能回到日常的作息——腹诽过后,雷纳德身心无恙的实感终于揉松了迪斯马的腰颈。伴着雷纳德模糊的念诵,迪斯马久违地放任自己在床单中多沉了一会儿,直躺到雷纳德回房戴上头盔,神采奕奕地问他今日的行程。


雷纳德很擅长收集资源。他知道如何在灰烬中刨出残存的遗物,在密林里猎到野兔和松鸡,还有余裕在马车抛锚时摘点野果来安抚马匹。这是军旅的必修课,雷纳德说,它们比我置办的那匹要年轻些。在此之前迪斯马没养过马,他与马最相关的互动是在劫道时切断它们的缰绳或生命。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迪斯马伺候这两匹马时它们不配合得像两位活祖宗,现在倒愿意用面颊去蹭雷纳德的手甲。迪斯马用眼神攻击那两匹差别对待、见异思迁的小混蛋,心里却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他没问雷纳德的战马最后怎么样了。


马车抛锚的时点很不巧,等他们补好摇摇欲坠的护甲,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顶棚的火炬像被斜阳摄了魂,亮度几乎要随它而去,这点光芒没法支撑他们赶到下一个旅馆。雷纳德提议去前面的人家借住,顺便补充些燃料。迪斯马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雷纳德是否清楚如今很难遇到定居的正常人,但他没反对。雷纳德一旦下了决定,改变起来可不是什么易事。他们已经走出了燔城的中心区,边缘的居民异变应当比较轻微,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再有一场战斗。事情比他们想得都要好,民宅的主人神志清醒,雷纳德一摘下头盔,露出那张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好人的脸庞,民居的门便立刻打开了。


迪斯马往屋内瞥了一眼,没有带火的鞭子与燃烧瓶,女主人的皮肤也不似邪教徒的深红。她的儿子紧紧地抓着她的围裙,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看着这群陌生人,在对他们失去兴趣后又缩回壁炉旁。快请进,她殷切地从门边让开,拉开带油污的椅子,转身进了厨房。


雷纳德以他一贯的风格向男孩搭话:你在玩什么呢?


烧,男孩答。迪斯马注意到他的玩具是精心装订的手抄本,人类文明的结晶就这样被火舌随意地吞没,摊开的一页画着阳光灿烂的房屋,橙色的砖瓦已经开始卷曲、焦黑。


是看不懂上面的字吗?我朋友可以读给你听。别看他这样,他还挺会讲故事的,雷纳德说。迪斯马不置可否,他也不是很介意抢救一下这些承载着作者心血的贵重纸张。但男孩只是用漆黑的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故事换不到我的火,他答,随即继续投入他的焚书大业。迪斯马微微皱眉,看来污秽的火焰已经扩散到了这里。值得宽慰的是他们已经斩断问题的根源,男孩也应当会慢慢恢复正常。


气氛陷入僵局,好在女主人很快为他们端上凉好的开水。迪斯马没喝,雷纳德一饮而尽:谢谢,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你们的生活一定不容易。


事实上……你们是从城中心的方向来?女主人攥紧围裙。我想问大图书馆还好吗?我当家的在那里工作,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上一次他的样子就很奇怪,只匆匆忙忙地点了壁炉的火。啊,他是个像你一样的大个子,额头很高,喜欢戴一顶带补丁的毡帽……


迪斯马垂下眼睫,他向来不太会对付这种场景。焦黑的枯尸、狂徒喃喃的拜火之辞、除了火焰再无他物的图书馆,对记忆的搜寻开了个头就被他自己掐断,仿佛这种自欺欺人能让女人的丈夫仍然存活于世间的某处——人总是需要被希望吊着的。迪斯马借口查看马车离开了这方沉默的空间,他相信雷纳德总能想出句子来安慰这位夫人,用他所擅长的圣光与信念。他索性走得远了些,好帮这户人家清理掉周围游荡的鬣狗。归途中他在阴燃的残卷里找到一个烧掉小半的模型士兵,他拾起来,琢磨着能否拿它去和那男孩交换几本书籍。


剑刃破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迪斯马瞳孔一缩握紧刀柄,他像豹那样伏低身体,把力量集中在小腿,只待木门滑开的一瞬间发动突刺。但门后没有敌人,没有像样的战斗,只有铁锈味掠过他的鼻腔。他离开前的那杯水翻倒洇湿桌面,倒映着不知是火还是血的颜泽。雷纳德的早祷词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响起:

然恶人万千,践踏良土,使美好田顷沦为荒凉旷野,我心悲哀。


受伤的不是雷纳德。他将剑归回鞘,因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

圣光如此昭示吾敌:毁灭将临!他们要播种麦子,唯获荆棘。


雷纳德没戴头盔,表情如常。他的语气如农夫问候归来的邻人:没什么异常吧,迪斯马?

圣意悯然,留心悔改。凡若不听者,必被连根拔起。*


他的身后,猩红的液体谷壳一般四溅。曾与两人交谈的男孩、带着期盼打听丈夫消息的女人,他们的头像麦子一样落下来。




相遇时雷纳德和迪斯马的关系不是很好,单方面的,任何一个强盗都很难对军队有什么好脸色。强盗与十字军是豺与狼的同义词,骑士们在征伐路上顺手除掉的盗匪数不胜数,落单的倒霉蛋被强盗扒下的链甲也多到能再武装出一支军队。这两群相互厮杀吞噬的天敌,偶尔也能在财富面前展示出惊人的同频。迪斯马认识不少被十字军临时征召去开路、消耗守城方的箭矢的同行,回报颇丰,战争机器的残羹剩饭就足够抵他们一年的进账。


迪斯马和其中一个喝过酒,酒过三巡后他谈起战争中被攻城锤撞得凹陷的胸膛、炸得成群飞舞的手臂和腿,边喝边吐。他笑着对迪斯马说:你知道这帮骑士老爷和咱们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他不等迪斯马接话便和他碰杯,自顾自地接下去,笑声盖着颤抖:嘿,他们割别人脑袋之前还要喊一声圣人的名字,好像真认为自己能上天堂呢!


雷纳德没把他们的交流变成双箭头的恶意才是一件怪事。他们挤在落魄领主的穷酸马车里相对无言,迪斯马没法从头盔的缝隙中捕捉到雷纳德的视线,但他确信十字军熟悉怎样分辨一个盗匪,正如他熟悉怎样避开一个十字军。迪斯马被铠甲的反光照得浑身不自在,他决定先发制人,话中带刺:“怎么,耶路撒冷还不能满足你们的胃口?”


雷纳德的头讶异地偏过来。这段对话还没开始,拉车的马发出一声惊慌的嘶鸣,而后是剧烈的颠簸。拦路徒的火枪打在车厢与转轴上,形状残缺的轮子向一侧倾轧,迪斯马只来得及在天旋地转之前护住头部。他睁开眼,意外地发现自己没受到多少伤害。有一身铠甲帮他和领主扛住了大部分碎裂的木片,一块玻璃正正地砸雷纳德的头盔上,金属发出沉重的嗡鸣。迪斯马拉了骑士一把,将他送出四分五裂的马车,又把雇主按回掩体后。他以为仁至义尽的环节已过,接下来该各凭本事、自求多福了,但仍有些眩晕的雷纳德原地弹起来,举剑冲在他前面:“我掩护你,迪斯马!”


迪斯马甚至不知道雷纳德是从哪里搞到他的名字的。


雷纳德说到做到。他们相互搀扶着勉强走到小镇的时候,雷纳德残破不堪的罩袍被鲜血染得通红,与之相对的是迪斯马只在手臂上添了道刀口。迪斯马竭力说服自己这是职业分工的结果,不过这下饶是他也没法对雷纳德口出恶言了。迪斯马带着酒瓶去探望伤员,被迫和聚在雷纳德周围的人一道听了一下午的圣光演讲,他决定再有下次就把探病礼物换成能粘住嘴的牛轧糖。


他仍然不习惯和雷纳德相处。平心而论,这个舍友没什么值得他挑剔的,待人真诚、挥剑利落,他将旗帜往地面一顿,哈姆雷特的阴寒都仿佛散去一层。唯一麻烦的地方是逮到和圣迹相关的话题就能说上一整天,迪斯马已经数不清从他口中听了多少次那位同名小偷的故事。但雷纳德口称圣名,气势凌厉地切开敌人之时,迪斯马总会想到同行对十字军的评价。他期望雷纳德是个例外,却也清楚这样的人在哈姆雷特是活不下来的,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迪斯马很快发现雷纳德对搜刮战利品异乎寻常地热心。因为这些全都算是领主所得,雇佣兵们没多少人和他争,大部分人也乐得那些负重不用自己背,但他的小动作可瞒不过千术娴熟的强盗。某次雷纳德偷偷摸摸收起三颗蓝宝石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颗宝石滑进雷纳德的腰包之前,迪斯马捉住他的手。


“呃,”雷纳德滞住了,看得出他没什么被抓包的经验。迪斯马猜他要接一句“你听我解释”,他的心头划过一丝不快:雷纳德终究是为了财宝,而不是他嘴上宣扬的大义而来到哈姆雷特的吗?强盗按住他的肩膀,从雷纳德的手中抠出那块蓝色的晶体:“行了,这是封口费,我不会告诉领主的。”


这种默契让迪斯马每次都得以在牌桌上多走几轮。次数一多他难免好奇,这些非法所得总该有个去向,可迪斯马从没见过雷纳德流连于赌桌,教会也没有收到如此大额的捐赠的迹象。他跟踪十字军出了镇,一路走到贫民聚集的郊外,离民房不远的小树林。雷纳德在地上忙活一阵,将琳琅满目的金币、翡翠与玛瑙毫不留恋地倒进几处土坑,同松鼠藏的坚果埋在一起。十字军站在原地,凝视远处的茅草屋顶片刻,做贼一样地离开了。


迪斯马上前察看,雷纳德埋土埋得非常敷衍,半个金币敞在外头,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底层出身的人都有个习惯:在领主的视线之外溜进树林,捡拾大自然馈赠给他们的松子、野菜与蘑菇,这些财宝就埋在平日它们会生长的地点。带着林木香气的风吹进迪斯马的面巾,他感到安宁与平静——自最后一单之后他再也没能享有的奢侈品,带给他这份感受的雷纳德也从此和其他所有人区别开来。他不再索要“封口费”,雷纳德与他暂时分别后,迪斯马会从他应当分到的财产中留出一部分,将这件事情延续下去。


因此……迪斯马无意识地摩挲着没能送出去的模型士兵。他现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


“发生了什么?”迪斯马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他紧紧追着雷纳德的脸,寻找哪怕一点邪祟附体——疯狂发作——管他什么的征兆!只要能让他确认那两颗头不是雷纳德出于自主意识砍下的,他会打昏雷纳德,去找朱妮娅驱魔。在旅馆好好睡上一觉后,雷纳德又能做回那个怜悯平民的好十字军。


“那男孩想把自己塞进壁炉,我把他拉过来,但他已经抓了一点火种,要把自己点燃了。我不能任由罪恶的火蔓延,这位夫人则是想包庇他。啊,对了。”雷纳德在空中划出十字徽记,暖金色的圣火从空气中跳出来,从外围一点点吃掉原本壁炉中的火焰,威风凛凛地站在木炭的残骸上。


壁炉火焰熊熊,迪斯马却感到寒冷刺破骨髓,蔓延到他的皮肤表层。雷纳德如此正常、如此清醒,叫他连疑问的力气都没了。


他相信雷纳德的每一个词,真的。男孩的手心还能看到新烧伤的创面,积液旁的皮肤深红,况且他之前就显现出异常的苗头。但人是可悲的视觉动物,他没看到男孩攻击雷纳德的瞬间,对他来说这就仍是个有点古怪的、怕生的、曾如所有孩子那样活过的男孩。正如他在看到劫道目标的惨状之后,他们被血呛得窒息的嗬嗬声才能传达他的耳畔。


“帮我把他们搬出去吧。”雷纳德说,“这房子太小了,不方便净化尸骸。”


无头的女尸摆出想要保护男孩的姿势,迪斯马不得不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一个受害者的遗物烙得他心口发疼。他和雷纳德一起抬起绵软的肢体,雷纳德的处置不可谓不正确,一路走来他们都知道让这群献祭者喊出句“新的太阳”会有什么后果,届时他的母亲肯定也活不下来,但迪斯马还是需要用力才能把空气压进哽住的胸膛。“你没尝试过打昏他?”迪斯马听到自己说,“大图书馆已经倒了,或许他有恢复正常的办法呢。”


“提醒一下,你昨天还指着鼻子骂我:你这杀敌不斩草除根的蠢货!”雷纳德用开玩笑的口吻答道,他说的是督军的事。得知前因后果的迪斯马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如果强盗最后没有把精心保存的头盔扣在雷纳德头上,闷着头给他一个拥抱的话,这顿骂的气势可能会更足。


“不,迪斯马,他们的性质完全不同。”雷纳德用强盗听惯了的,宣讲一般的声调继续说,“寰宇的罪愆一旦点燃就无可挽回。你烧过东西吧?再小的火星都可能酿成一场大错。再则,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神圣的使命还等着呢。”


迪斯马等着雷纳德补充些什么,哪怕是“让他们作为人类死去”的安慰也好,但雷纳德的话音就此结束,于是迪斯马也无话可说。他们把两具躯体搬出室外,头压在腹部上方。雷纳德再次唤来圣焰,它多少有个好处,燃烧肉体不会发出油脂烧烤的香气,可能香气在产生之前就被圣光吞噬殆尽了。迪斯马沉默地看着母子的身体在金光中化为灰烬,他找到一点违和感。


“你没给他们涂油吗?”迪斯马问,“就是你们临终前那一套,圣光宽恕你……什么的。”


雷纳德在哈姆雷特可执着于这个了。他会神色肃穆地迎接每个战友的遗体,把主教从耳堂里拖出来给还没死的做临终圣事。这人是个小偷,主教大喊着拒绝,还是个异教徒!他在忏悔室自己说的!雷纳德不耐烦地往主教手里塞圣油瓶:他虽然不是我们的兄弟,也为伟大的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圣光会救赎所有人的,我不想听到你这么说他。死人越来越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撑到主教面前,雷纳德便偶尔也自己承担这项责任。托他的福,连迪斯马都对这套流程有个大概的印象。


“你在说什么,”雷纳德瞪大眼睛,随后拿出对异信者讲话的宽容:“他们是邪祟呀。”


正是同样的一个人,毫无防备地喝了“邪祟”递来的水,要帮他们的忙呢。




领主宣布雷纳德要和阿尔哈兹雷德组队的时候,雇佣兵们都紧张了一下。撒拉逊人与日耳曼人,他们的同胞拿着弯刀和长剑拼杀,向彼此投掷希腊火。当双方都为城市的废墟、战友的头颅哀哭过千万声后,这场圣战的开端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它永远不再终止。虽然人人都知道阿尔哈兹雷德不为苏丹效力,但雷纳德的剑一定饱饮过撒拉逊人的鲜血。天知道这个虔诚的信徒会不会大喊一声异教徒,没人想在探险时还得忍受两位队友之间的剑拔弩张。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雷纳德首先向神秘学者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展露他的友善。阿尔哈兹雷德挑起一边眉毛,回握过去,礼貌而爽快地完成了这道友好的仪式。他们合作得还不错,事实证明匕首和圣矛对怪物同样有效。扎营时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阿尔哈兹雷德布置他的黑暗仪式的时间,正好够雷纳德对所有人来一场激励的发言。雷纳德偶有对“异教徒手段”犯嘀咕的时候,但只要神秘学者的术式还能让他伤口的血肉蠕动着生长,他就不会挑剔什么。


他在阿尔哈兹雷德面前传道的时间可比在迪斯马面前少多了。迪斯马调侃性质地与神秘学者聊天:“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老天,他念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阿尔哈兹雷德捻熄手中的蜡烛,神色平淡地看迪斯马一眼:“他对你念得多,是因为你肯听。你没发现他从不去布狄卡面前自讨没趣吗,除非他们本来就有一场架要吵。”


迪斯马……迪斯马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把雷纳德口中的圣人事迹当奇幻故事听,这个捧着头走出了六公里,那个曾被天使的长矛贯穿,在娱乐匮乏的哈姆雷特这是项不错的消遣。陷入自己世界的雷纳德是很好打发的,迪斯马只需要过滤掉说教,每隔一段时间点点头,并在最后问一句:所以他们上天堂了吗?雷纳德微笑起来。“当然。”他坚决地、铿锵有力地重复,“好人们都会上天堂的。”


迪斯马和阿尔哈兹雷德又闲聊了几句。他起身离开大厅的时候,阿尔哈兹雷德的声音从后面悠悠飘来:“劝你记住一点。”他在缭绕的烟雾中告诫道,“与深渊作战的人,第一个杀死的就该是他们自己。”


迪斯马现在或许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雷纳德仍是那个雷纳德。他对没有异变的流民慷慨施舍,和颜悦色地蹲下来给小孩赐福,这些撑起他的骨骼;他把后背交给迪斯马,用伤势为同伴创造机会,这些泵动他的血液。但十字军的生涯为他量身打造的铠甲,早已融成了骨和血的一部分。头盔将他的视野削减到两色:黑与白,友与敌,能看到灰色的人在战争中死得最快。


试想,一旦认知到刀下的亡魂是与你同样的生命,人的灵魂要遭受怎样的折磨呀!于是痛苦的人会把自我交托给铠甲,铠甲驱使雷纳德:去杀撒拉逊人吧,他便挥剑。他原本还得想着家中的妻子、金黄的麦田,渐渐地他连这些也不必想了。砍杀会做出疼痛反应的血肉是一件难事,换成农夫收割麦子,那就只是一种轻飘飘的本能了。把撒拉逊人替换成邪祟,事情还要更简单些,它们连疼痛的形式都不与人类相通。


所以改变的并不是雷纳德。哈姆雷特是黑暗的桥头堡,那里的污秽浓缩而纯粹,无论战斗有多么激烈,正义的边界总是这么分明。一旦寰宇破空而来,把英雄们挤进更宏大的世界,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迪斯马没法用预构的形象去要求他的朋友改变原则,他承认雷纳德在他的天秤上更重一筹。即便今天的事情再来上几千几百次,他也不会选择告诉雷纳德,他曾经、正在、将要葬送多少的好人。他知道罪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滋味,雷纳德不该背负这些,至少他不该明白这点。伊甸的毒果让人明善恶、得自我,那么只要不去食用它,雷纳德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回到那里。


只是,迪斯马想。他现在该怎么去认识一个像杀人一样收麦子的人呢。


“迪斯马!我弄到了两瓶很好的威士忌。”雷纳德拎着两个酒瓶进了房间,这基本上就是“和我聊聊”的意思了。迪斯马知道自己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他还没整理好要怎么和雷纳德说话,但在反应过来之前,他还是倒好了一杯酒。习惯是种可怕的力量。


“你的那匹战马。”迪斯马问,“它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负隅顽抗的敌人烧了他们的粮仓和田野,补给没到,粮食不够。”雷纳德坦然地说,“我分到了它的腿。它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攻下了那座城。”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和一身冰冷的铠甲交谈,但是见鬼,铠甲不会拎着酒来关心他。雷纳德好像以为他对自己的十字军生活感兴趣,他开始聊自己是如何剪掉旗子的燕尾,如何拥有自己的扈从,如何在撒拉逊人的城里找到一朵宝石花(迪斯马终于知道他在焚毁的城市中收集资源的本领是哪来的了)。行军是漫长的、麻木的,小部分时间又总被血色浸染,雷纳德应该是绞尽脑汁才把这些有些微色彩的趣事收集起来,可惜迪斯马现在不想听。

嘿,他们割别人脑袋之前还要喊一声圣人的名字,好像真认为自己能上天堂呢!


迪斯马拿出那只模型士兵。木刻的,手法粗糙,头盔被火焰蚀掉了一半,露出满是细小孔洞的木心。不过即便它是完好的也没人能分辨出士兵的面庞,士兵嘛,那身装备雕得比人精细。雷纳德凑过来看:“还好没烧掉腿。”他说,“站不起来就不能用了。”


迪斯马准备好的话题差点被这句话噎回去。他将士兵摆到雷纳德面前,让十字军看清上面深浅不一的刀削痕迹。迪斯马组织着语言:“这应该是一位父亲雕给孩子的礼物。”


雷纳德暂停了几次眨眼,但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我想也是。”


“我本来打算把它送出去。”


“送给……噢。”雷纳德给自己续上一杯酒,“以后总有机会送出去的,路上有不少流民带着孩子。”


话好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迪斯马能怎么说呢,说那些孩子都不是那个烧书的男孩,还是质问在雷纳德眼中人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他杀的是邪祟,是祸患,一切事出有因。或许鲍德温那样的人才有立场来堂堂正正地指责他,怎么也轮不到一个为财杀戮的强盗,但迪斯马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你和我说过,你离家的时候儿子也差不多是这么大。”


雷纳德的五官小幅度地拧起。那不是被砍头的人刚发现自己身首分离的表情,更像是一颗早知自己身死的脑袋,被拎到了他所不愿注视的断颈前:“我不想聊这个。”


“你的妻子。你没和我提过她几句,但我猜想要是儿子有什么危险,她一定也会挡在他面前。”


“迪斯马——”


“我曾经也杀过这样一对母子!”迪斯马把酒杯砸在桌上,吊坠的链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遇到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们或许有一间小屋,一片田产,一个可以让像你一样的人回去的地方。是我把它们都毁了!而你今天却告诉我……”


他说不下去了。雷纳德的表情从哑然到明了,最终定格成一种对同类的悯意:“我可以为你念几句经文。”


“闭嘴吧。你都没有自己看过圣典,这不会有用的。”雷纳德不识字,但他有一本圣典,也曾拜托迪斯马念给他听。他对经文的理解是在别人的言语间建立起来的。


“我的确没有看懂过原文,但我知道哪几句最有用。学会打仗之前,主教就是这么念给我的。”雷纳德用宽和的声音背诵道,他在模仿记忆中的场景,一个主教开解为杀戮而痛苦的农人:“圣光化作人子的形,饶恕你们的罪恶,因此你们早已得赦了。”


“算了。……你不如和我聊聊怎么种麦子。”迪斯马闭上眼睛,他不想再听雷纳德谈论战争与圣光,或许田地里能找到一个和缓的话题。但是一次呼吸、两次呼吸,几十声心跳的时间过去了,这个本该对农民毫无难度的话题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迪斯马对上雷纳德眼底的阴影。“我忘了。”十字军缓慢地说,“我已经用不上它了。”


迪斯马发出一声介于答应和否定之间的回复:“别这么说。天国肯定有万顷麦子要种。”


雷纳德的嘴角拉出几道细纹。他像是啼笑皆非,又像是哭泣一般说:“你还认为我能见到天国?”


“为什么不呢。”迪斯马疲惫地想,为什么不呢?雷纳德无论按照何种定义都是一个好人,他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有去无回的小镇,他所杀之人都是敌人、邪祟,他宁愿永不相见也不把鲜血带进妻儿的生活。他想代人子宽恕迪斯马,那总该有个什么人来宽恕他吧。


“你知道我把剑从督军脖子之前移开的时候在想什么吗。”雷纳德艰难地把词句从自己的嗓子里扯出来,“那不是类似于怜悯的东西,那一瞬间我忘记了他收集了多少人耳,忘记了他屠戮了多少城市。我在想,他让这么多人无家可归,他应该自己尝尝放逐的苦;我在想,饶恕强敌显示出我的高大;我在想……他死了,战争就会结束。或许不是永远结束,但我就无处可去了。我放过了他,就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一场本该结束的战争在这片土地上游荡着。他在我面前陈列妇孺的头颅,数量多过他脖子上挂的耳朵。”


“你问过我耶路撒冷还不够吗。是的,不够,因为我们没有人见过天国,荡清罪恶它才会降临世间,我才得以在地狱中安歇。圣光的仆人要怜恤所有百姓,所以他们是邪祟。”嘶哑的声音逐渐变得空洞、平稳:“他们只能是邪祟,迪斯马。”


迪斯马发现自己的预构又错了。雷纳德不是伊甸园无知的亚当,他吃果子吃得太多,对善恶的认知将他压垮,才叫他成了如今的模样。一株麦子上的两粒谷,一颗掉到了穷困与阴影之中,长出了迪斯马。供养他的血河浅但颜色鲜亮;一颗掉到了潦倒与战火之中,长出了雷纳德。供养他的血河滂湃且浑浊。麦子呀,麦子!


然恶人万千,践踏良土,使美好田顷沦为荒凉旷野。圣光如此昭示:毁灭将临!他们会播种麦子,唯获荆棘,劳苦无益。他们要因火焰的烈怒,担荷空穗的耻辱。


“但你还是应该回忆一下怎么种麦子。”迪斯马柔和地说。




*改编自耶利米书第十二章。

本篇的灵感来源于二代雷纳德一个很地狱的技能,名字叫收获,图标是烈火里颤抖的人影。

端

【诡才之道】最差的话要在最好的timing说

观前须知:凯萨琳洁西卡无差,可cb可cp无清晰感情界定,看完电影鸡血两小时产物可能含诸多bug,含诸多情节捏造

  

洁西卡第一次见萨琳前,妆专门化淡、眼线都不敢翘太多,穿白长裙头发梳顺,俨然是科班出身的女鬼做派。寒暄时的彩虹屁尊敬又不失俏皮,就怕哄不了当红女星高兴。当红女星本人细细瞧了,眼皮一翻,眼底原本就不多的丁点欣赏转瞬即逝。

“长这么甜,要当厉鬼可得多下功夫。”

洁西卡这下领教了萨琳的好口条了,语气重尾调轻,半褒半贬的一句话硬生生说成纯贬。洁西卡在“闹脾气秀一把自己不苦练也吓人的黑脸”和“帮忙打哈哈过渡气氛”中选择了后者,萨琳把变整齐的刘海驳回招牌形象的杂乱,不置可否就离开。经...

观前须知:凯萨琳洁西卡无差,可cb可cp无清晰感情界定,看完电影鸡血两小时产物可能含诸多bug,含诸多情节捏造

  

洁西卡第一次见萨琳前,妆专门化淡、眼线都不敢翘太多,穿白长裙头发梳顺,俨然是科班出身的女鬼做派。寒暄时的彩虹屁尊敬又不失俏皮,就怕哄不了当红女星高兴。当红女星本人细细瞧了,眼皮一翻,眼底原本就不多的丁点欣赏转瞬即逝。

“长这么甜,要当厉鬼可得多下功夫。”

洁西卡这下领教了萨琳的好口条了,语气重尾调轻,半褒半贬的一句话硬生生说成纯贬。洁西卡在“闹脾气秀一把自己不苦练也吓人的黑脸”和“帮忙打哈哈过渡气氛”中选择了后者,萨琳把变整齐的刘海驳回招牌形象的杂乱,不置可否就离开。经纪人对此习以为常帮着活跃气氛,又夸杰西卡样貌好,又明贬暗褒,说萨琳标准严格才有如今的名气。

经纪人的话垫到这了还能怎么办呢,杰西卡陪笑,说自己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洁西卡面上笑嘻嘻心里看不起,原本压下来的反骨被这么一激直接膨胀几倍。晚死几十年的明日之星一眼就能把老屁股的夕阳红之路看到头,萨琳的桥段在她看来太老套了,她根本没想过要当第二个萨琳。学些好用的,再积累人脉,这才是她洁西卡的当务之急。

于是,如经纪人所说的“标准严格”的训练正式开始。超负荷的肢体训练,过于复杂的单人动线,还有精准到秒甚至半秒的时机把控,洁西卡每天都怀疑鬼生到觉得已经死了的自己还能再被气死n次。

两眼一睁就是练,练到两眼翻白也只能听到“timing还是太差”的狠批。洁西卡不动手,一是权衡利弊,二是鬼也没法被物理掐死。

“timing”,呵呵,她萨琳倒是会抓timing,不如说过于会抓timing了。

杰西卡没有凄惨故事的先天优势,生前也就是个不甚灵活的普通身体,训练进度慢效果差每天被各种痛骂就不说了,好不容易不被硬掰也能下个腰,连她萨琳嘴角的笑都没看清就要被骂别得意忘形。

timing、timing,连挫败鬼的时机也永远抓得那么好,不愧是鬼后。洁西卡从生到死都是个睚眦必报不服输的性子,偏偏居于鬼下,大小委屈都得死憋着往肚里咽,所以她每赔一次笑,心里的恨就多一分。

这鬼后不会再让她当太久了,洁西卡想。萨琳越是指导,洁西卡越是苦练,就越是觉得“萨琳”和“414房”不可怕。鬼原本没有好鬼厉鬼的区分,让鬼变得像厉鬼当然全凭故弄玄虚,而万众瞩目的鬼后的本事剥丝抽茧后净显得如此——老实。公式化的起承转合,每场都是无替身无剪辑的一条过,连灵骚都保守得可怜,视觉冲击力全靠断腰乱爬……不如说,整个戏班子全靠萨琳一个鬼养着,刀子嘴豆腐心,但是是连鬼都能杀的快刀,洁西卡想。

萨琳给洁西卡放的大小假期,她在人间是一刻没白待的。观察、调查、核查之后她发现,口口相传的老房子和凄惨的爱情悲剧已经不当道了,方便传播和留存的渠道才能一劳永逸,结合自己这张得天独厚吸引视线的漂亮脸蛋,完美的女鬼革命就可以是,闹鬼视频。

所以,当主持人在节目上提到洁西卡时,她当然要闪亮登场,余光瞥到萨琳失控的表情管理让她心情大好,事后更是把那期节目刻了张盘留作纪念。前辈、老师、萨琳姐,你垮台的节奏会比你想得还要,快、得、多。

洁西卡脑子快眼睛毒,事事果真如她所想。灵异视频一炮走红,各大媒体闻着味就围上来,所有的活动原本留给萨琳的排场现在都得留给她,连长官念开幕词都要先确定她在场。洁西卡“得势后不计前嫌”的姿态几乎都要以假乱真地变成心态,萨琳却依旧抓好了最差的时机。

世界上还是好鬼多,她风头正盛时也不是每家媒体都为了博眼球在她们二人间煽风点火,力求矛盾升级。她俩都出席的一次活动上,媒体的话筒在现任的鬼后眼前递向昔日的鬼后,问:名师出高徒,萨琳老师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她用的也不是我教的那些。而且,节奏拖拉、timing也还是抓得很差,走捷径可得当心崴脚。”

少说一句……不,少说半句都可以。都是成年鬼了,场面上的漂亮还不会做吗?洁西卡眉毛异常地抽动,这是她走红后第一次在媒体前险些挂不住脸。

最不会说贴心话的人其实最会观察、最知道该说什么话、最会抓timing才对,所以你只是不想吧,萨琳前辈。因为见不得新潮流拍死旧浪,见不得两面三刀的我得势,见不得,你瞧不起的我,好。

所以洁西卡心里模糊的一点愧疚和旧情,也碎在了新鬼后的那句“谢谢前辈提点,但小心节奏过快了魂飞魄散”里。

此后一切真的像按下了加速键,从网络主播到当红明星,她忙着吓全世界每个有头有脸又有太多闲的人。再回过神,自己背叛后就一直单干的前辈身边竟又跟了新人——眼神呆滞动作拘谨,又窝囊又对自己拽得不行,脑子脑子没有脸皮脸皮又厚,萨琳的品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以洁西卡的耳目和手段,萨琳的近况调查起来毫无难度——这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善心大发,要救快魂飞魄散的小鬼。但是拜托,靠运气红过一回也长久不了,换个鬼运作还有可能,她萨琳这种驴脾气是万万不能了。走红过又能笑到最后的都靠得是开枝散叶,远的不说就说红衣小女孩,谁都知道她那套半个世纪前就老掉牙了但谁敢真说?不就是因为她是所有人的前辈,是所有人的人脉。

做常青鬼,要么打造自己的品牌,要么发展人脉站稳根基,要么运气好到爆,但很可惜,萨琳这种只会努力和较真的死性子运气从来不会太好。左右也是会过气的老品牌,又不愿意低头攀附,还要用本就紧巴的薪水多养个拖油瓶,那她洁西卡也不介意参演老前辈的谢幕秀。

“剪滑稽视频让对手出丑”在洁西卡玩过的手段里不算很脏的,没有造谣只是剪辑手法夸张,对她这么个没底线的人已经是划分底线的表现。要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萨琳低头,那就做个好好搭戏来个双赢,要是还不知好歹埋头拼命,那就让她拼个魂飞魄……

……魂飞魄散?

414房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但每年也总有那么一两桩大的,让组里三只鬼不至于饿死,萨琳也还能续得起表演老师……但新入伙的小鬼本事不足懦弱有余,萨琳又从来是个护短的,输了以后万一有点什么口角,抹了长官面子,光凭经纪人那几句车轱辘话可不够用——想这些干什么,萨琳又不在意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

好好的新老鬼后的决胜负像闹剧一样,轮流使绊子轮流出丑,还让不可一世的萨琳扔了体面挡在自己面前硬抢timing——只有这事让洁西卡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除了恨还有爽快——于是情绪的开关被打开,明争暗斗变成最质朴的扯头花,她们甚至舍本逐末摔坏了人类的录像设备。最低级的低级错误断了鬼的死路,让筹谋已久的一切变成笑话。

洁西卡应该恨,应该愤怒,应该继续歇斯底里,但她闹不动了。她以为是要魂飞魄散的绝望同化了一切其他情绪,结果翻够了的死水都蒸发,心底裸露的还是从以前到现在那大大小小的委屈。

你又不在意我会不会魂飞魄散——这样没骨气、没掩饰、没底气的话,就这么轻飘飘从她嘴里溢出来,只带着旧时光哀怨的死气,让她这个从来精致优雅假开朗的鬼,一下显得有点活。

或许直到正式比赛前,洁西卡都是有给萨琳留timing的,只要萨琳低头求和,洁西卡就能戏弄够了就收手。老前辈继续在414房一方慢慢发霉的小天地自娱自乐,怎么可能会妨碍当红顶流在外面的大千世界红得发紫。

所以直到没了名声、没了未来、没了一切的干扰项,才只剩心底里那点小破情绪,不堪地随便倒出来,洒一地狗血。

萨琳以前在最好的timing说最差的话,现在亦是如此。萨琳直言从未希望洁西卡魂飞魄散,把洁西卡冷嘲热讽的最后一点空间堵死了,最后一层用来较劲的窗户纸戳烂了。这么一击直球抽回来,就轮到洁西卡来抓timing了。

但她是从来抓不好timing的,谁都知道。

所以她的那句我也不想你魂飞魄散,只能无声对着萨琳向前奔跑的背影去说。

西冷计划

【西冷计划2025/01/22 12:00】【文】【猎魔人】《这是我的战争》

  • 创作者/ 雀鹰(西冷代发)

辛特拉士兵的流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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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这顿晚饭后,我就要前往军营收拾行装,第二天一大早随军队开拨,因此,作为在家的最后一餐,这顿饭本该充满家人间的温馨关怀,母亲会抱着我流泪,父亲自豪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姊妹则兴奋地为我打气,然后大受鼓舞的士兵下定决心要痛击敌人,就此踏上了战场——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退一步说,哪怕没有上述元素,起码也不该有飞舞的洋葱和胡萝卜。

本来一切都正常,我、马雷克、父亲在聊些男人的话题,对女王的新政令评头论足,再痛骂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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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特拉士兵的流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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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这顿晚饭后,我就要前往军营收拾行装,第二天一大早随军队开拨,因此,作为在家的最后一餐,这顿饭本该充满家人间的温馨关怀,母亲会抱着我流泪,父亲自豪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姊妹则兴奋地为我打气,然后大受鼓舞的士兵下定决心要痛击敌人,就此踏上了战场——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退一步说,哪怕没有上述元素,起码也不该有飞舞的洋葱和胡萝卜。

本来一切都正常,我、马雷克、父亲在聊些男人的话题,对女王的新政令评头论足,再痛骂一顿尼弗伽德人。卡洛琳把我刚刚年满六岁的侄子鲁米抱在膝上不让他乱跑,和我的小妹安娜说些秘密的悄悄话。母亲在煮洋葱汤,香味一路从厨房飘到我们身边。等她把汤锅端上桌后,大家就开动了。饭桌上,前期的主要话题都集中在我身上,毕竟我马上就要出征了,这个阶段没什么问题。结果当所有人吃饱喝足后,不知道是谁又把话题引到安娜和那个该死的学徒身上。

“那个乞丐永远别想踏进这个家门一步。”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在我印象里,他生气的时候也从不大喊大叫。

“他才不是乞丐!”安娜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打翻身前的碗,“他在铁匠铺里做工!”

“和乞丐有什么区别?谁都知道,那小子永远都开不起自己的铺子,只能勉强混口饭吃。”他用力一哼,“总之要么你自己去跟他一刀两断,要么我去揍他一顿。”

安娜有个改不掉的坏习惯,那就是生气时喜欢乱扔手边的东西。此时离她最近的是吃剩的洋葱和萝卜,所以她把这些东西往父亲身上扔,结果就是父亲给了她一巴掌,然后她哭着跑出去了。鲁米看到这一幕也跟着哭了起来。卡洛琳想要追上去看看,但是被马雷克摇摇头拉住了。母亲为此大发雷霆,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好吧,没人关心出征的士兵了。

我走出门,一如既往在街道的尽头找到了她。此时太阳快要完全落山了,但就着昏暗的光线还是能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小商贩们大多已经收摊,两侧的房子的窗户里陆续亮起了光。

“他不该那样说他。他说那些话就是想故意惹我伤心,我太了解他了。”

我没接腔。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个严厉又专断的人,马雷克、我、安娜都和他闹过不少不愉快,也挨过他的打。但你要说他是故意要给我们找不痛快,并以此为乐趣,又显然不是事实。

“他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爱。”这句话带着愤愤的语气。

噢,这就完全是我的错了。我以前是个狂热的话本和小说迷,而安娜在哥哥的熏陶下不幸地也沾上了这种恶习。这句台词出自埃里克修斯的《银白公主》,这本小说还是我送给她的。至于爱,我年轻时也对它抱有那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幻想,后面这种兴趣慢慢也就淡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它最多的地方还要数酒馆里,出自醉醺醺的歌手之口。

“真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哪里。”

“有机会我带他来认识你。我敢打赌,你见到他以后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得了吧,我其实已经见过他了。有一次我去找迪尔特打一批盔带扣给我手下的人(谁都知道军队采购发放的不少垃圾根本不能用,这种时候你不得不自掏腰包),但是他不巧访亲去了,是他的学徒接待了我,后来我才听说就是这小子跟我妹妹搞到了一起。我在铺子里和他聊了一会儿,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多好。他有着许多年轻人常有的特点——喜欢夸夸其谈,同时自命不凡,跟同样年纪的我差不太多。这么说吧,如果不走什么狗屎运,这种人一般不会太有出息。

“改天吧。”我敷衍道,在她头上胡乱抓了几把,“总之你现在回家去,跟老爸服个软,他的气马上就消了。”

她一边打掉我的手,一边抚平被弄乱的头发。“凭什么!”

“拜托,你我都了解他,这个人永远不可能先低头的,而显而易见的,家人是不可能一直僵下去的。所以咯,只能是我们这些孝顺的儿女去迁就着他啦。我敢说他现在肯定后悔着呢。”我其实不太确定他会不会后悔,起码他从来没表现出来。“去给他个台阶下,就当为我好了。假如我打到关键时刻,突然想到还有家庭矛盾没有解决,分心之下就可能被尼弗伽德人捅个透心凉。所以,别让你老哥因为这么点事横死沙场。”

安娜用力锤了我一拳,我知道这档事算是解决了。

“给你。”她递给我一块铁片,我接过它,仔细想要辨认。

“这是什么?”

“徽章。我们家的招牌你都认不出来了?我让他帮忙打的。”

“哦,你是说酒馆门口挂的那只喝醉的熊。”我又看了看,“这么说是有点像....做得有够烂的。”

“那你该换对招子了,我看着是特别像。”

我掂量了两下,“好吧,挺不错的,有什么用?”

“你可以找根链子把它串起来,贴身戴在脖子上当护身符。”

“你根本不知道身上被汗、血、灰尘弄得黏答答的时候,戴块这样的铁在身上有多难受。”

“如果你这次立功当了骑士,可以拿它来当纹章。”

“先不讨论这种可能性....哪怕它是真的,我也情愿用个更威风的纹章,比如三头巨龙之类的。”

她气鼓鼓地说:“那你干脆把它卖了吧,随便你怎么处置!”

“如果是银的还能值几个子儿,可惜它是铁的,恐怕没人会买这么个玩意儿。”

“你知道吗,”她朝我露出甜甜的笑容,“你有时候真的非常讨人厌。”

“我同意。”我耸耸肩,“这可能就是我到现在还没结婚的原因。”

 

 

战争是在一个多月前打响的,在此之前不能说我们疏于防范。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尼弗伽德陆续吞并了我们南方的几个邻居,其中包括了与我们有着多年摩擦的那赛尔。说起来其实有点讽刺,当初那赛尔人遭受攻击时,我们基本上都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那阵子酒馆里常唱的曲子都以对那赛尔人的揶揄为主题。当那赛尔彻底被吞并,沦为尼弗伽德的行省后,辛特拉人才逐渐感受到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邻居的压力,这类曲子慢慢就绝迹了。总之,当酒馆里的醉汉都能嗅到尼弗伽德的野心时,权贵们就更不用提了。这几年女王下令让靠近那赛尔边境的几个领主加大兵员征召,同时从财政中拨款,购买武器和盔甲运往边境巩固防御,甚至亲自前去巡视检查了几座城堡的完好程度。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尼弗伽德人翻越了阿梅尔山脉,直接进入到了伊伦瓦尔德。

据我认识的一个记录员朋友透露,事后的军事会议上将军们是这样分析的:阿梅尔山脉高耸而又崎岖,翻越它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这样才能勉强修建出一条可供通行的栈道。由此可见,尼弗伽德人早在几年前,也就是刚征服那赛尔不久就开始了这项工程。而即使是这样,尼弗伽德也不可能通过它投入大量兵力到境内,所以他们猜测最初应该只有一百多人左右的部队秘密进入了辛特拉,他们伪装成辛特拉军队,从辛特拉腹地前往边境——这大大降低了守军的戒心。当他们进入城堡后,边境的尼弗伽德大军迅速发起了攻击,而这些人则里应外合,帮助大军攻下了城堡。当首都收到有陌生部队在境内行动的消息时一切都晚了,驻扎在边境的几座关键城堡已经失守,尼弗伽德大军得以长驱直入。

女王当时大发雷霆,质问在场的将军和大臣们,现在再去猜尼弗伽德人是如何攻进来的已经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下一步应该做哪些应对?于是经过一个上午的商议后,数名信使带着女王的亲笔信火速上路,分别前往莱里亚、泰莫利亚、亚甸等国家求援,女王和国王则立即召集首都周边的军队,然后率军前去解救求援的坎登堡。

而这就是我们在这的原因了。

我和我手下的十几号人隶属于第二步兵团的枪兵连队,这个连队包括我在内共有十二名中士,领导我们的是前途无量的路瑟上尉。对上级我不想说太多坏话,简单提一两句的话,他是那种不时犯蠢却又自以为聪明的长官。如果你注意到我用的是“不时”这个词,就应该知道他在权贵子弟里算是还不错的了。

行军路上我们把矛笔直地斜靠在肩膀上,与天空成六十度夹角,整齐划一,头盔和罩袍也一丝不苟地穿戴好,哪怕再热也不会轻易解下。这样做会稍微更消耗一点体力,但完全是有必要的。一些新兵刚进来会有疑问,只要真正上战场时做好就行了,平时搞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而我会纠正他的错误想法:首先,我们是正规军,而不是战时才被发一根长矛,然后胡乱塞成一团踢上战场的临时征召兵,为此国家需要付给我们更多的薪水。大人们在付钱的时候也会心存疑虑,我怎么知道这帮吞噬金币的怪兽和那些便宜杂牌军有什么不同呢?会不会等真打起来他们压根没什么区别?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我们必须在任何时候拿出专业态度,这样大人们偶尔瞥到我们时才会觉得赏心悦目,物有所值。

其次,我指出,从你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战场上了。

从首都出发的那天算起,我们已经进行了正好四天的行军,在此期间我的人表现出令我自豪的坚韧。叮咚、赤脚那些和我一起服役多年的老伙计就不用提了,三个不久前才塞进我手下的新人也表现得异常好。他们此前只接受过一些基本的训练,还没有尝试过如此久的徒步行军。晚上歇营的时候,脱掉靴子能看到他们满脚的水泡,但白天他们依然努力维持着队形,偶尔才抱怨两句。如果运气好没有死掉的话,他们都能成为了不起的士兵。

好在赤脚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提前准备了他的秘制药膏。那是一种用白藓、紫草和油捣碎制成的糊糊,闻起来非常可怕,但据说有效。他让新人们躺好,然后从随身小罐里拈起一撮,均匀地敷在脚底板上。

“头儿。”说话的是鸡仔,十五岁的小伙子,因喜欢爬屋顶和烟囱,同时身上还不不巧地携带了一些值钱首饰而入狱,本来应该被送进烂渣营,但靠家里疏通得以进到枪兵连队。“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碰到该死的尼弗伽德人?”

“嗯,迫不及待要见血了,杀手?”我打趣他。

“我家里人说我是他们的耻辱。”他兴奋地舔舔嘴唇,“等我砍下几颗尼弗伽德脑袋带回去,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说。”

“嘿,鸡仔想当老鹰哩!”叮咚一取笑他,其他人就跟着大笑起来,气得少年满面通红。

我也跟着笑了,笑完后轻拍两下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上尉说还有半个月左右。”虽然他是个草包,但偶尔也会把高级军官才知道的消息透露给我们,就冲这一点,我们也该对他多少保留点爱戴。“等我们穿过山谷,围困的城堡就近在咫尺了。顺利的话,我们会撞上在城外扎营的尼弗伽德人,然后我们就捅烂他们的屁眼。”

营帐里爆发出欢呼声。

“但是有三件事给我记牢了。我只知道已经讲过很多次,你们是不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但是最重要的事讲一百次也不嫌多。第一,坚决服从命令,意思就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你们守住的时候,就给我把根扎到地上,谁也不许当孬种!而我要你们撤的时候都给我跟上,别傻楞在原地。听清楚了吗?”

“遵命,头儿!”

“蛋黄。”我点出一个新人,“如果我命令你大号完用荨麻叶来擦屁股,你会怎么做?”

他肉眼可见地犹豫了一下,“我会用荨麻叶,头儿。”

“看,他确实记住了。”我宣布。又是一阵笑声。

“第二,”我接着说,“禁止私人恩怨。我知道你们这些杂种肯定不完全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谁欠了谁的钱,谁挨过谁的揍,但只要上了战场,就都给我把这些抛到脑后去。让我知道有人见死不救,或者是玩黑刀子,那他就死定了。”

这次没有热烈的回应,但我继续说下去。

“第三,别逞他妈的英雄。这是最难的一点,你们很多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或多或少都藏着当英雄的冲动,尤其是你们这些新来的,我清楚着呢。但要我说,去他妈的,小命最重要。等你们学会战胜心里的懦夫以后,下一课就是学着战胜心里的英雄。”

其实不只是新人,我见过不少老兵都栽在这上头。不管怎么说,作为头儿,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他们这一点。通过表情,我猜他们大概是听进去了,我也真心希望他们听进去。同一个连队的士兵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有人搞鬼就会害得大家统统送命,军士们之前也有矛盾,但我们都相当有默契,对手下人都约束得很严。

我不喜欢长时间板着面孔说教,但这种严肃的话题偶尔总要来上这么一次。今晚的这个话题结束后,我搬出从军需官那弄来的小桶啤酒,问这里有没有不能喝酒的姑娘,遗憾的是一个也没有,这导致了那两桶就完全不够分。

夜间小解的时候,我碰到了蛋黄。我们扶着各自的老二,隔着一个草丛撒尿。我打了个哈欠,想想觉得应该告诉他不需要真的用荨麻叶擦屁股,偶尔也会有一些夯货把玩笑话当真。当我要说话时,他先开口了。

“头儿,你说我们能把他们赶出去吗?”

“当然,你怎么会有别的想法?”我透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我听说....”

“什么都别听说。”我打断他,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到时候听我的准没错,其他什么也别管。”

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回到营帐继续睡觉。之后他再也没问过和尼弗伽德有关的问题。

 

 

玛那达山谷地势开阔,能够容纳数千人有序缓慢地在其中穿行。两侧的山体把我们包夹得并不紧密,一面是缓坡,有条很浅的溪流顺着我们前进的方向流过,军队携带的牲口时不时就想去喝水,导致马夫必须比平时更加卖力地甩鞭子。另一面则十分陡峭,是几乎垂直的光秃岩壁,顶端才能看到树木的影子。

只要出了山谷,坎登堡就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这些天来我们可以称得上是全力行军,连中午的生火时间都被砍掉,只有到晚上才能得到休整,这让我们比预计时间早了足足三天。如果坎登堡还没有失守的话,围困那里的尼弗伽德军队无疑会被我们打个措手不及。

路瑟上尉神情肃穆,穿着笔挺的漂亮军装,挎着一把华丽的配剑坐在一匹俊美的栗色母马上,在距我们不到50尺的地方来回巡视。每当有人稍稍掉队(这在行军途中其实属于正常范围),他就会大声指出,然后管那队的中士就会过去推那人几把,“听到长官说你了吗,懒骨头!”上尉就会满意转去别的地方。

这天清晨我们才出发没多久,就有传令兵骑马到我们的方阵,向上尉交代了几句后又立马跑去别的地方。然后上尉向我们下达了指令:

“快点,士兵们!女王要我再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要在中午前走出山谷,然后今天中午可以扎营休息一会儿。快,快!”

士兵当中传来小声的抱怨,但不影响他们的执行。现在我们几乎称得上小跑了。从这条命令中可以看出女王那颗急切的心,但或许有些太急切了?这样赶路可走不了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出一丝没有来由的不安,它促使我向两侧山崖望去——一切正常。

变故在半个多钟头后发生。一团燃烧的烈焰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直冲云霄,然后在半空中猛然爆炸。上尉停下马,对着天空露出茫然的表情。我和几个军士先后反应过来,立刻朝周围人吼叫。

“敌袭!列好队形!”

很快我们就听到中军传来号角声,先是两声短促的,然后是一声悠长的,这是我方示警的号角。军队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远远的似乎能望见国王和女王擎剑立马,正在大声指挥,许多传令兵纵马在行伍间穿行的同时不住呼喊。

一阵更加微弱,也更加尖锐的号角声钻入我的耳朵,比我先前听到的更遥远,好像来自远处的山坡。我朝那边望去,看到山上的树林流动了起来。

 

 

为什么我们会遭遇这次伏击?事后来看,无疑是指挥者的冒失。如果我们在进入山谷前派出更多的斥候,仔细搜索山谷外和山坡上的树林,在等待回报前绝不轻易踏入,那我们就能提前发现埋伏在那里敌人,从而瓦解这个包围圈。但是,如果我们不是站在回顾者的角度,而是立足于当时的情况呢?坎登堡是守卫辛特拉腹地的最后门户,而那里已经遭受了将近一个月的围攻,我们的驰援每晚上一个钟头,那里失陷的可能就大上一分,在这种情况下,谨慎地行军将会面临另一种风险。我们英明的女王和国王在这次大败中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说这些只是想表示,没人能知道未来的走向,他们在权衡后做了选择,但是选错了,仅此而已。

当黑色骑兵已经冲到半山腰时,路瑟上尉才大声命令我们结阵应敌。这时久经训练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变故发生时,士兵们混乱了一小会儿,就在低级军士们的指挥下反应了过来,当敌方的冲锋号角传到我们这里时,枪兵连队已经基本摆好了训练时的阵型:前排半跪,后排站立,矛柄插进土里,然后就是足足有十多秒的漫长等待。杂牌军绝不可能在被突袭后的慌乱中完成这些动作,而我们出色地做到了。有本军事著作中提到“长枪兵是一支军队的脊梁”,我可以拍着胸脯自豪地讲,这说的就是我们。

我有说过一个方阵中的士兵都是共用一个呼吸的吗?在你等待的过程中,你的注意力其实不会集中在那些马上要与你短兵相接的人身上,而是会被那些紧贴着你,在你两步距离以内的人吸引。你能闻到这些人身上各种由心脏磊动产生、再从鼻孔喷薄而出的气味——恐惧、兴奋、焦虑、坚定。有时你甚至惊讶地发现,你们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是一致的。

还未集结完毕的弓箭手从我们身后射出稀稀拉拉的几波箭,对尼弗伽德骑兵的阻遏效果聊胜于无,最终他们还是冲到了我们的枪林前——永远绕不开的环节。

“辛特拉!”将军抽出佩剑高喊。

“辛特拉!”士兵们爆发出更大声浪作为应和。

尼弗伽德骑兵也挥舞着刀剑,发出一阵阵我们听不懂的嚎叫。万马奔腾扬起了遮天蔽日的沙尘,整个山谷都在马蹄下发出轰鸣的地动声。就这样,黑色滔天巨浪狠狠劈向了礁石。

......

冲锋过后,山谷里一片狼藉,遍地是模糊的血肉、碎裂的骨头、哀嚎的伤者,我方的和尼弗伽德人的都有。我右手的小臂好像脱臼了,肋骨也隐隐作痛,但大体上没受什么伤。粗略观察了一下,我方枪兵报销了将近一半,而我的小队,我开始清点人头,发现少了四个人,考虑到总体伤亡的平均数,算得上损失轻微了。我们的长官消失不见了,愿梅里泰莉保佑他。

而在我们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后,作为回报,场上现在没有一个站着的尼弗伽德人。那些还没死透的被一个个刺死,我方的活口则被从尸堆里拖出来。当我们正要把他们抬到随军医师那里去时,有人惊恐地指向前方大喊大叫,顺着山谷的出口方向,我们看到了更多的黑色盔甲像鬼魂一样现身,向着我们压上来。

我一向是个乐观的人,但看到这一幕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完了。”

打退他们的是国王的人马,这个长着鹰钩鼻的黑脸壮汉一骑当先,几名骑士护卫着他,步兵们紧随其后,绕过我们这些伤兵直接迎上尼弗伽德的黑甲步兵。如果说我这一生哪一刻的爱国热情最为高昂,那显然就是这一刻了。

简单说说国王这个人。他是个史凯利格人——对那些有着地域刻板印象的人来说,只需要这一句就能了解个大概了,而事实上也差不太多。这是个英勇远胜过睿智的国王,但正是辛特拉人喜欢的类型。差不多十一二年前,伊斯特代表史凯利格来参加帕薇塔公主的选亲宴。当时我刚参军没多久,还是个雏儿,跟现在的鸡仔、蛋黄他们差不多,所以没资格在宴会上值守。据说那是场颇有传奇色彩的宴会,在后来吟游诗人流传的故事里出现了怪兽、诅咒、巫术、猎魔人之类的元素,说得煞有介事。我对他们这些人说的东西半信半疑,但可以确定的是,在那之后史凯利格的伊斯特和我们的卡兰瑟女王结成了婚姻,留下来成为了我们的伊斯特国王。

国王的浴血奋战打退了尼弗伽德人的这波进攻,他们缓缓退到了山谷口,在那里重整旗鼓。他试图乘胜追击一举冲散他们,但同样被压了回来,同时带来了消息:山谷出口已经被数量远超我们的尼弗伽德军队占领。另一个方向的消息也不容乐观,我们进来的入口方向也涌现了尼弗伽德士兵,数量未知,当我们在这边战斗时,他们从后方袭击了我们,好在王后在那里坐镇,指挥士兵守住了攻势。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被包围在山谷里,承受着尼弗伽德人的两面夹击。

也不是说一丁点儿好消息也没有,众所周知,尼弗伽德军队最为强悍的部分就是他们的骑兵,也许是为了一举击垮我们,在最初的突袭中他们压上了全部的骑兵,但我们的顽强令人出乎意料,结果就是虽然我们损失惨重,但他们的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再也无力发起第一轮那样声势浩大的突击。他们有着数倍于我们的步兵,但一口吃不下我们,于是只能一次次压上来,又一次次被我们打退。

亲临战场的国王极大鼓舞了士气,和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并肩作战是每个士兵的殊荣。从叮咚、鸡仔看他眼神就能瞧出来,这帮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把今天的经历吹嘘到六十岁为止。那把宽厚狰狞的重剑再次劈开了一个尼弗伽德人的钢盔,鲜血和脑浆飞洒四溅,他扫视身边一周,没看到一个还在喘气的敌人,于是他将剑高高举起,发出震天咆哮:

“辛特拉!”

士兵们也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在这种声势下,我能直接看到对面那些士兵身上凝聚成型的畏惧,撺掇着他们慢慢退却。

然后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支不知从哪飞来的流矢正好洞穿了他没有防护的喉咙,国王发出“咯咯”两声,便仰头栽倒。

 

 

这场战斗变成了一场胶着而又漫长的折磨,变成了对我们双方在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凌虐。我们从清晨打到黄昏,山谷里的溪流被人畜的尸体截断,连残阳都被鲜血染红,在这期间我的老伙计叮咚归了西,我也没时间为他哀悼,因为一个分心搞不好我自己也要被开膛破肚。拒马用的长矛现在不太好使了,我们都换上了地上捡来的剑盾或者短矛。

最后一次突围前,我又清点了遍手下的人。我原本的小队只剩下了赤脚、鸡仔和蛋黄。我很高兴另一个老伙计赤脚还活着,这不是说其他人的死没让我伤心,但是人总有亲疏远近,你懂我的意思吧。两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人居然活到了现在着实让我意外,看来他俩真的有几分运气在身上。许多我原本不认识的士兵被打散编入我的麾下,我暂时还没给他们取外号,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刚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波进攻,现在的他们疲惫不堪,远没有白天犀利,但坏消息是我们同样如此。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享受着又挣到的喘息假期时,阵地里传来了喧哗声。一队盔甲罩袍上是蓝底金狮刺绣的士兵簇拥着某个人走了过来。如果你眼睛没瞎,就能认出那是王家卫兵。最中间那人取下头盔,我们所有人纷纷下跪。

“起来吧,士兵们。”卡兰瑟女王说,“无须多礼,我应该向你们致敬才是。”

军官们上前行礼。

“加兰中校在哪?”女王问道。

“回禀陛下,中校在上一次防守中英勇牺牲了。”一名上尉回答了她。

“现在这里军衔最高的人是谁?我指活人当中。”

“亚松上尉和杜恩上尉——也就是卑职,共同指挥这个方向的防务,陛下。”

“上尉,如果你不在每句话里都插上‘陛下’,我们的对话可能会进行得更快一些。”女王挑了挑眉毛。

“明白了,陛....我是说,明白了。”

“很好,这里还有多少能作战的士兵?”

“大概有五百来人,四百名步兵,一百名弓手,差不多是这个数。”

女王点点头。“那么上尉,你是否有为国捐躯的准备?”

“万死不辞,陛下。”

女王越过我们,面向四周的士兵,用不大但十分清晰的声音询问:“士兵们,你们是否愿意为了辛特拉献出生命?”

再一次,以女王为中心,跪倒了一大圈。

“我向你们保证,每个辛特拉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今天做的事。”这句话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现在我将路瑟上尉提拔为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你们所有人将听从他的命令。两刻钟后,我将率领另一只队伍发起最后的突围,撤回到辛特拉城,而你们,”她顿了一下,“你们将不会同我一起突围,而是留在这里。当我们撕开缺口后,你们要在这里对追击的尼弗伽德军队发起阻击,拖慢追兵的脚步。现在再次回答我,你们愿意为辛特拉献出生命吗?”

鸦雀无声。当我以为冷场了时,从哪里传来了呼喊,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呼喊,士兵们挥舞手上的武器,热泪盈眶地加入其中。女王的眼角似乎也有晶莹闪烁,她用衣角将它拭去,然后离开了我们的阵地。

我对这个主意完全喜欢不起来,哪怕从战术上来讲这不是个太坏的主意。但你知道吧,当周围人都热情高涨的时候,你可不能跟他们唱反调。所以当人们高呼“辛特拉”的时候,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当大家在为即将到来的作战做准备时,我把鸡仔一把揪了过来。这小子显然还处在一种狂热的状态中,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待会儿你别跟我们一起上,有别的活儿交给你。”

“什么?”他给我反应就好像我刚刚说的上古语,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陛下刚刚要我们阻击追兵。”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更何况陛下要我们阻击追兵,没要我们原地等死。”

我希望他没有什么牺牲情结,他犹豫过后给出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头儿,要我做什么?”我就知道没看错这小子。

“那边的山你爬得上去吗?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在城里爬烟囱。”我指指北边的山崖,也就是迄今唯一没有尼弗伽德人的方向,坡度和高度都让人绝望,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我不知道....要看看抓手多不多,可能得找一找合适的地方....不一定能找到。”

我把他的回答理解成“没问题”的意思。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记清楚了。”我按住鸡仔的肩膀,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记得骡队里有几十捆本来用来做绊马索的一百尺长二等四寸麻绳,现在不知道到哪去了,可能在南面那块,如果没有那就去西边找。找到以后能带几捆就带几捆,然后从北边爬上山,找棵树系上,另一头丢下来,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们没死光的话,就指望你的绳子活命了。”

“如果你们死光了呢?”聪明人不会问这个问题,但我没和他计较。

“那你就把树上的绳子解开,然后自己跑路吧。不解也行,我估摸着尼弗伽德人也懒得专门去抓些漏网的小鱼小虾。”

后手布置完了,能不能起到作用还难说,这里头包含了太多不确定因素,搞不好最后根本派不上用场,还是难逃全军覆没的结局,但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好。

就这时候,我久违地想起了家里人的面孔,我的父母,我的兄嫂,我年幼的侄子,以及我让人操心的妹妹,这在我出征这么多天来还是头一次。

很快我们分成了两拨人,其中一百人继续守在东边的阵地里充充样子,只希望那边的尼弗伽德人不会那么快发起下一波进攻。剩下的人掩护女王的人马向外突围,当他们要追击成功突围的女王时,我们就从他们身后发起进攻。

又是一场血战,但今天的血战已经够多了,我们的心早已麻木,因此就直接给出结果吧。士兵们用无数人命从尼弗伽德的阵型中劈开了一道缺口,女王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带领剩下的残部冲了出去。而在我们的侵扰下,他们未能在第一时间派出追兵,等他们从混乱中恢复,我们又被逼回了山谷。伟大的胜利,只剩下些等着被甍中捉鳖的散兵游勇。

这些人遍布血污的脸上带着那些殉道者特有的微笑,充满神圣感,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时如果有人提议的话,我毫不怀疑他们会手拉着手坐成一圈,用圣歌对抗挥到头上的屠刀。而我,第二步兵团的帕克中士,将残忍地打破这种氛围,并冒昧地临时充当一回救世主。

“我准备了一条逃生通道,跟我来。”

....

来到北面的山壁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个巨大的疏忽——我没交代鸡仔怎么给我们打信号。这一片山壁超过四里长,现在太阳即将落山,这种光照下我们根本没法看清哪里有绳子垂下来。

“看那里。”赤脚表现得比我冷静,仔细观察下他指出了山崖上的一点火光。

简直是天才,鸡仔那小子在上头升起了火,可能他顺便还抄上了火折子。我们急忙向那个方向奔去。这时山谷东方响起了喊杀声,尼弗伽德人再次进攻了,而那边的弟兄们不可能挡住他们。只能祝他们好运了。

我们看到了那三根麻绳,沿着绝壁从地上长到八九十尺高的山上,在我眼里跟故事中一路长到云里的碗豆茎没什么区别。

那些受伤较轻的士兵率先爬上去,伤势较重则往后稍稍,这样先上去的人就能帮忙拉上几把。我的伤其实不严重,但手上的骨头出了点问题,比较影响攀爬,所以排在中间位置。

又是等待。

在等待的过程中,远处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尼弗伽德语。太快了,他们就像直奔我们这里而来一样。我猛然意识到山上的火并不只对我们来说才算信号。

还在山下的辛特拉士兵们立即变得像被丢进沸锅的活鱼,再也没有什么排队了。我扯过挡住我的一个想抓住绳子的人,给他脸上来了一拳,然后去抓绳子。后背好像被谁来了一下,但我全然不顾,双脚用力踩在岩壁上,手攀着绳子开始往上爬。身下的怒吼、哭号,身后尼弗伽德人的叫喊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和我完全无关的东西。

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大声的尼弗伽德语,以及十字弓上弦、击发的声音。随着阵阵破风声,几道黑影撞碎在我上方一些位置的岩壁。这就不是能随随便便忽视的东西了。我连忙低下头,紧接着一些木屑、碎铁和石块就乒呤乓啷砸在我的头盔上。昏暗的天色让他们的准头下降不少,但也有中箭的倒霉蛋。我右前方的弟兄中了三箭,分别命中大腿、脚踝、和后背心。这个硬汉在中了前两箭后依然一声不吭,但最后那箭直接要了他的命,掉下去的时候还砸中了下面的人。

这种时候万万不能慌,慌只会起到反作用,只会害死你。虽然该死的时候不慌也没什么用,但谁会不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呢?我压下加快速度的冲动,努力保持着攀爬节奏,脱臼的右手疼得越来越厉害,但撑到上头肯定没问题。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崖顶近在眼前了,只要再让我走三步,两步,一....

可能是为了抗议超强度的工作压力,我的右手在最后那下没能受住力,抓了个空,这导致我向下滑落了一小截。我惊魂未定地大叫起来。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大惊小怪的,这不是没掉下去吗?。

鸡仔从崖顶探出身子。

“头儿?”

“我没事,刚刚手松了。快缩回去!”

“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你聋了吗,滚回去!”该死,他没意识到上头有多亮吗。我真想再吼大声点,再给他两耳光。回去,或者趴下,怎么都好,你这蠢货!

“我....”

鸡仔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中箭了。他茫然地看向我,又看看自己的胸口,嘴唇翁动,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然后一头栽倒,从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坠落下去。

我花了不小力气才终于爬上那块山崖,在我之后陆续只有四个人上来。我在上面等了一会儿,确定再没有自己人,尼弗伽德人也没追上来,就解开树上的绳子,带着他们一头钻进了茫茫群山。

 

 

我不喜欢这地方,一直都不喜欢。“这地方”指的不是这片荒郊野岭,而是军队。

由于家里开的酒馆,我在十六岁之前接触过很多有意思的人,包括吟游诗人、歌手、演员、史凯利格的水手(其实是海盗,但是他们自称是普通水手,而父亲会假装不知道)。这些人身上的共同特点就是有很多故事,故事会吸引更多的人买酒,所以哪怕父亲不喜欢这些人,也还是会欢迎这些人的到来。可当我在十六岁宣布要当一名诗人和剧作家时,他的表情就像听到我说想当扒手或是诈骗犯之类的,当即揍了我一顿。没过多久,我贿赂了一个和我关系挺熟的水手,跟他约好第二天出海时把我捎上,但当我前往码头时,发现父亲已经等在那里了。三天后,我被他一脚揣进了军队。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他的干预,我说不定能成为出名的诗人,写出在整个世界流传的作品,再要么就是成为王公贵族们的座上宾,而不是在臭烘烘的军营里度过我最珍贵的十几年,在一些地方,连谋杀都判不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适应它,就像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要适应这里一样。不得不说我适应军队适应得挺成功,有了不少相熟的伙计,比如赤脚和叮咚,还混了个小头目当当,但喜欢和适应永远都是两码事。

离开山谷的有三十多个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伤,全身上下仅有的东西只有三张弓,二十支箭,五柄短矛,十二把剑和若干小刀——都是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我们暂时没什么别的目标,可能会往北走,看看能不能回辛特拉城?但当务之急是先把小命保住,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一开始我们想试着打猎,但发现这东西远比想象得难。兔子和野鸡不会好巧不巧地往你脸上撞,恰恰相反,这些畜生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整天下来就没见过它们几次。听说山里通常会有熊出没,我觉得三十几个手持武器的大汉完全可以考虑猎熊,但很遗憾,熊也没有,在找到熊之前我们肯定会饿死。这一天我们唯一见到的大型猎物是一只受惊的野猪,它从灌木里猛地窜出,想要逃离我们,弓箭手朝它射了一箭,然后它带着那支箭跑了。我们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在追出两三里后彻底断了线索。

火也是个问题。我们行军时生火用的家伙全留在山谷里,鸡仔倒是记得带上,所以他一死就把我们唯一的生火工具带走了。我听说经验丰富的求生者不需要火绒和火镰,仅凭燧石和木头就能取火,但我们这里全都是城里人和乡下人。我没看到燧石,就用两截看上去比较干燥的树枝尝试了下,一个钟头后我就放弃了。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向女王上书提议,考虑一下在她的军队构成中多招募些野人。

第二天的日暮就这么在我们浑然不觉中来临,这一天我这边称得上一无所获。我们找了块相对干燥空旷的空地集合,眼巴巴指望着能看到其他人能带来些什么,就像节日那天的小孩,遗憾的是大家的收获都相差不大。赤脚抱着一大团什么东西走过来,扔到了我们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蒲公英、车前草和野菊花。”见我们一脸茫然,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吃。”

如果是赤脚说的,那我相信他。他家是村子里的草药师,从小熟捻于辨认各种杂草、野花和蘑菇之类的东西。按理说这样的人不会来当大头兵,我以前有问过他原因,他给我的回答是“一些复杂的家庭矛盾”,然后这个话题就止步于此。

“这附近好像有些蘑菇,里面难道没有能吃的吗?”有人叹着气问道。

“鉴于我们没有火,所以,没有。”赤脚无情地回答。

好吧,看来要把火提上紧急日程了。于是在这个晚上,我们可悲地蹲成一圈,啃着乱七八糟的野草充饥。我敢打赌光靠这些东西我们顶不了多久,死的时候胃里还要泛着苦水。如果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会说这是一个充满苦涩的夜晚。

有句史凯利格谚语是这么说的,当命运要捏你的卵蛋时,绝对不会只捏一下。包括我在内,第二天不少人发起了烧,脱下衣服会发现一些伤口附近的皮肤变成了潮红色——这是感染的初期症状,如果不管的话就会发炎,化脓,最后就该入土了。上尉提议在原地继续休息两天,等情况稍好再上路,我想都没想就驳回了,等下去只会越来越糟,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干净的水源,生出火,找到真正能吃的食物,如果可能的话再找些草药。

山谷里就有条溪流,但我们不敢回去,只好尽可能往西北方向靠,希望能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找到那条溪流的上游。这一天我们一边赶路,一边留意路上有没有什么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这次除了昨天吃的那些野草外,意外之喜是一片醋栗丛,上头的浆果还没有完全成熟,吃起来酸味很重,但足以把人感动得落泪。

顺便一提,我烧得越来越厉害。上午的时候还只是略带虚弱,下午走路时脚上就像灌了铅,我怀疑再过一天我就得要人扶着才能走了。等到我彻底不能行动时,他们(包括赤脚)迟早会把我留在原地。凭个人交情和救命之恩应该能让他们稍微多犹豫一会儿,但最后的结果不会变。真到了那一步我不会怪他们的,换谁都是一样。

刚刚入秋的天气并不寒冷,但我还是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鬼使神差下我从滚烫的胸口扯下那块金属,把它攥在手心,这块吸收了足够体温的铁片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温水一样舒服。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了狼嚎,又听见安娜在酒馆门口跟父亲大吵特吵,我想上去把他们分开,结果一不留神被穿着黑色盔甲的士兵捅了个对穿,于是我朝安娜抱怨:“这下好了,这事完全怪你....”

生病时被叫醒的感受类似于被人从一滩浆糊里提起来,我可能花了好几分钟想起自己在哪,又花了相同的时间把各种光怪陆离的思绪从脑子里清除出去。看到地上的两具狼尸,我怀疑后一步没做彻底。

“这是狼?”我问搀着我的蛋黄,声音比我想象得要沙哑。

“它们昨晚包围了我们,被射死两只后就全逃了,没人受伤。”经历了这么多惨烈的考验活到现在,这个新兵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稚嫩的气息。

我之前说我不喜欢军队,但还是得承认,某些时候你再也找不到比这帮人更可靠的存在了。我们把那两具狼尸开膛破肚后放血割肉,分成好多份后让几个人带着,然后继续上路。有两个人怎么也无法叫醒,但还没咽气,在争论了一阵后又找了两个人先背上他们。如果今天能升起火,那我们这么多天来总算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肉食,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大家还是不想茹毛饮血,我称其为文明的规训。

或许是梅里泰莉的垂青,我们在中午找到了河流,哗啦啦的流水声比我听过的任何小曲都要动听。这些灰头土脸的野人在河边洗了把脸,清洗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然后饱饮了一顿河水。在河岸上我们还找到了不少燧石,在等它晾干的同时我们去收集了一些枯树叶,铺在木片上。经过两个多钟头的尝试,火星终于在树叶里灼出几个黑点,烟味飘散而出,是希望的味道。某个心急的士兵连忙开始吹气,但因为吹得太急而挨了一巴掌和好几脚。好在火还是成功生了起来,从火星成长成跳动的火苗,然后越来越强壮,散发出振奋人心的光和热。

晚上我们烤熟了狼肉,还配了点之前收集的蘑菇,围坐在篝火边大快朵颐。此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酒,但若为此抱怨的话未免就有点太不知足了。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哼起了调子。这首曲子在辛特拉北部的很多地方流传,有人说它是科拉姆二世出征前让宫廷乐师所作,也有人说创造它的只是当时的一名普通士兵,更有甚者说这首歌的作者是酒馆里的吟游诗人,压根没参加那场战斗。学者们为了考据争得不可开交,但我们这些真正唱歌的人很少在乎这个。很快有人唱出了歌词,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合唱。

在那山谷间,绿意盎然春未眠

小镇的石板路上,回响离别的弦

士兵肩披着晨风,告别温暖炉火

宝剑闪动,征途漫长

母亲啊,切勿为我忧虑

责任与义务驱使我远离故土

星星和月亮为我照亮道路

敌寇的血将滋润我们焦黑的麦田

下个秋天,我将和丰收一同回到家中

母亲啊,请为我露出笑颜

曲子唱罢,篝火旁传来好几处低沉的抽泣声。玛那达山谷里的尸山血海都没能击垮这些汉子,但一堆火和一首歌竟能让他们掉眼泪。

吃完东西后赤脚又在火上架了块石板,烤上半天后才在上头放上像是某种块茎的黑乎乎的东西,捣出不少汁液。他命令我们这些病号又清洗了一遍伤口,然后涂上了那些汁液。

“这一块我没找到地锦草,只好用它来代替了。能管多少用不好说,总之剩下的看你们的命又多硬了。”

除鸡仔外,赤脚无疑是我们这一行人至今最大的功臣。我向他道过谢后,又在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自那天后我又烧了三天,然后慢慢开始恢复力气,半个月后伤口的痂也终于脱落,露出下面粉色的新皮肤。有一些伙计就没那么好运了,最终我们还是因为伤口感染折了五个人。由于缺少铲子,没办法帮他们入土,为了避免被狼或是别的动物啃食,我们花了一个上午来收集柴火,最后把他们烧成了灰,撒在一颗风景还不错的树下。

后头我们陆陆续续又因为疾病和中毒死了三人,但渐渐地,荒野求生对我们来说变得不那么艰难了,有时我们也能打到一些猎物,诀窍在于别躲在上风口,然后注意脚下,别踩中树枝和易碎的树叶,耐心靠近。如果是一个人想要在荒郊野岭活下去,难度肯定比现在大,而我们是将近三十个手持武器饱经训练的成年男人,有许多来自野外的威胁天然就会远离我们。但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傲慢是招致毁灭的元凶。如果我们能记牢这句话的话,最后活下来的人肯定要多得多。

那天我们发现了一个洞穴,外头看一片漆黑,里头的体积估计不小。

“我敢打赌这就是熊洞。”说这话的是考尔,我们也叫他癞皮狗。“别的动物不会打这么大个洞。”

“我看不好说,熊洞没这么大吧?”

“你又没见过熊洞,你怎么知道?”

“那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决定就这么定下了,没人反对。一是因为队伍的存粮即将告罄,自从来到这片新的山区后,动物都变得异常狡猾,我们已经两天没打到半点荤腥,不管里面是什么大型动物,杀掉后都能剥皮取肉。二则是因为这件事的危险程度在我们眼里着实不大:一个人打火照明,三个人持矛顶在前面,连冲锋的尼弗伽德骑兵都能挡住,管它是熊还是什么,上来都是死路一条。一支四人小队就这么朝着洞穴内进发,消失在我们视野里。

一刻钟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有可能这个洞还有别的出口,他们从其他地方出去了。”有人进行猜测,但语气听上去不太自信。一种无言的不安在我们当中蔓延。我站在洞口喊了几遍他们的名字和绰号,但还是没有回应。看不到尽头的洞窟反复回荡着我的声音,剩下的就是一片漆黑。

“多来几个人跟我下去看看,带好武器,弓箭手跟在最后面。”我吩咐道。

这次我们足足出动了九人,并且打起了一万分小心,维持着队形缓缓推进。蛋黄自告奋勇,我把他安排在队伍中间,和另外两人一起负责照明。隧道的岩壁上跳动着我们的影子,靴子和地面轻微的摩擦声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拨动每个人心里那根弦。走上一阵后,我示意所有人停下脚步,然后立即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屏息静听。前方传来的微弱声音像是某种硬物在刮擦岩石,并且当我们驻足后,那声音很快也停了。我用手势提醒了后头的人。

前方是一个空间巨大的岩窟,当我们涉足其中,立即闻到一恶心的腥臭味,像是粪便、腐败物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随着火把照亮更多的地方,无数动物的骸骨映入眼帘,在酒馆里听过的那些有关可怕怪物的故事纷纷闯入我的脑海。几十步后,我们发现了第一批人惨不忍睹的残尸。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某种远比熊要可怕的怪物就住在这里,癞皮狗他们撞上了那东西,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逃上去。更可怕的问题是:那鬼东西他妈的现在在哪?

我回过头,想要提醒队伍末尾的弓箭手转移到队伍中间,正是在这时,我的余光瞟到岩窟顶端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缓缓朝我们头顶移动。

“在上面!”我大声一喊。

立即有人反射性地朝上头举起火把,这时我们看清了怪物的样子。

那是一只巨大的怪鸟,身躯足足有两匹马那么大,夸张的翼展更是相当于三个成年人的身高,长着尺寸恐怖的尖喙。强光似乎刺激到了它,于是它发出了嘹亮的尖啸,然后从上方一跃而下。那名火把手连惨叫都没怎么发出,就被这怪物借着强大的惯性几乎撕成了两截。

这一幕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底线,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最靠近那畜生的矛手开始狂乱向它刺去,它用羽翼挡了一下,矛几乎把那块地方扎了个对穿,怪物吃痛之下又发出了尖叫,扭身甩出钢鞭一样的尾巴,狠狠抽中了矛手的头,然后带着翅膀上的矛重新逃进了黑暗。

“阵型别乱,弓箭手到中间来!”我终于从恐慌中恢复过来,开始指挥其他人,但还是有三人彻底崩溃,大叫着向洞窟入口处跑去。我骂着喊住他们,但不起作用。没过多久,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惨叫声,然后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加沉着冷静。“那畜生现在肯定躲在哪块旮旯,等着埋伏我们,所以我们要慢慢往洞口那边走,绝对不能乱。”除掉我,现在只剩下蛋黄和兔嘴两个火把手,再加上弓箭手黑风。“我和蛋黄走在前面,蛋黄给我打火。兔嘴和黑风在我们后面两步位置,兔嘴把上头照亮,黑风盯紧点,有什么动静就射过去。”

按照我计划的那样,我们一步一步地往洞口挪去。期间果然看到那畜生又想故技重施,想从上面爬过来偷袭,结果刚一露头就吃了一箭,立马缩了回去。很好,保持住。我们顺利地再度前进了五六十步,如果能一直顺利下去,没多久就能回到隧道,然后沿着隧道回到洞外。到时候无论是叫来更多的人手来找这畜生的麻烦,还是溜之大吉都不成问题。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背后一股劲风袭来。该死,这畜生是从哪绕到后面去的?兔嘴和黑风也惊恐地回过头。从理性角度来看,回头看不是这时候最明智的决定,但那种时候人只会做出下意识的动作。于是一个血淋淋巨喙啄断了兔嘴的胳膊,然后巨翼一挥将他拍飞。我箭步冲上前,举枪就要刺,结果和兔嘴撞了个满怀。它一得手立马脱离,我再度扑了个空。

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并且只剩下一支火把,一旦最后的火把熄灭,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我让蛋黄和黑风靠过来,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对他们讲述我最后的战术。

“我算是看出来了,它不太喜欢拿火把的人。嘿,把它拿好,小子!你要是在这时候手一抖可就把我们都害死了。”我怒斥了蛋黄。“我们假设它一有机会,就会去攻击最后拿火把的人,也就是蛋黄,那与其等它自己找到机会,不如我们卖个机会给它。”

“如果它不按你说的来呢?”

“那我们也死定了,所以这事有赌的成分,但要是不赌这一把,我看能活着出去的希望也不乐观。”

没什么时间细细考虑了,他们很快就决定按我的安排来。

我们调整了队形,继续往前走。这次我和弓箭手走在前面,蛋黄跟在我们身后三步左右的位置。那畜生很聪明,知道评估危险,偷袭取胜,但它有聪明到识破我们的陷阱吗?他会思考为什么火把手看上去比之前更好偷袭了吗?蛋黄的牙齿不住地打颤,他是承受压力最大的环节,没有比等着黑暗中的怪物朝自己扑来更需要勇气的了。他能确保不掉链子吗?

太多的意外可能发生,这种时候只能别多想。

好在事实证明,它不是那种聪明得过了头的怪兽,一旦尝到甜头,在吃亏之前它喜欢一直用那一套。当他再次从蛋黄身后发起袭击时,这小子没让我失望,立马撒开脚往前跑。我则迅速转身,用矛尖迎上了它。它见到这东西立刻止住了冲势,改用翅膀来挡,我则虚晃一枪,跳到它的侧面。

“嗖”的一声,黑风的羽箭钉进它的翅膀,怪物又尖啸了一声,尾巴向右一荡,然后往左用力一抽,甩出可怕的破风声。接下来它又要逃了,这次绝不能再放他走。我握住矛柄前端,用力一跃刺向它的背脊,并作势骑了上去。当即就有大量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喷出,把我的双手和矛柄淋了个透,但我牢牢抓住矛柄,宁死也不肯放手,还不断加大力道往下压。铁尾疯狂地抽打背后的空气,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和那畜生的搏斗可能总共不到一分钟,但感觉上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它在黑暗中拼命地逃窜,黑风和蛋黄在后面追赶,但没它的速度快。我牢牢占据它背上尾巴和喙都够不到的死角,死命把矛往下按。它在洞里乱撞一通,好几次带着我也撞在石头上,那感觉就像被牛用力一顶,五脏六腑都要被压出来,但我始终没有松手。渐渐的,我身下这头猛兽的动作开始放慢,从狂奔一路降到蹒跚的慢走,那风箱一样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演变成一声哀鸣,然后轰然倒下。

当他们终于找到我时,我已经是一个昏迷的血人,而扎在那畜生背上的短矛据说从它前面破胸而出。下洞的人只剩下我、蛋黄和黑风活了下来,兔嘴当时也没死,但他的伤怎么也止不住血,半个钟头后还是咽了气。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涉足任何一个洞穴,见到后都会远远绕开,没谁再提猎熊的事了。

 

 

在我们徒步北上的途中,基本上都在山旮旯和森林里赶路,见到大路时,我们会躲在附近观察路上飞奔的人马——全是尼弗伽德人。不妙的消息,这意味着我们始终没有离开尼弗伽德的控制区,要么是我们走得比乌龟慢,要么就是尼弗伽德人的地盘长得越来越快,从感情上说我希望是前者。有一次我们经过了一座村庄,远远看不清是哪边的人在里头驻扎,于是我们排了个探子过去看看。两刻钟后,尼弗伽德士兵带着猎狗来搜山,在逃跑的途中我们被射死两个人,最后汇合时又有五人下落不明,再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这次教训让我们之后都尽量选择远离人烟的地方赶路,除非到达一块没有日轮旗,否则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

关于我们后头又是如何穿越山脉、如何一路避开被尼弗迦德占领的村镇的细节,我已经不想再去描述。当我们从山里走出来时,发现我们的村民几乎把我们认成了野人。从他们那,我们得知自己已经离开了辛特拉境内,来到了布鲁格。这时算上我在内,只剩下十三个人。

驻守当地的士兵收押了我们,这是他们的说法,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招待。三个多月来,我们终于又吃到了谷物烤成的面包和热汤,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棚子,能睡在温暖的稻草堆里。整座两天,我们没人问到战争的情况,只是像牲口一样不停地重复吃饭、睡觉、排泄,并对此心满意足。第三天,我那颗深深淹没的爱国之心终于浮起来一点,当守卫过来送餐时问了一句;“辛特拉还剩多少人马在抵抗?文斯拉夫是否派了人来支援我们?”

我在那名守卫脸上看到了可谓精彩的表情。

没多久我们就知道了玛那达之战后发生的事:女王的部队成功从山谷撤离到了辛特拉城,但很快再次被尼弗伽德大军包围。围城战中王后英勇指挥,但依然寡不敌众,城破时王后自尽,希瑞菈公主下落不明,整座城市遭到了屠杀。至于现在,北方诸国的军队正集结在索登,马上就要和尼弗伽德进行决战。

一个月后,我们在棚外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欢呼声。索登山之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尼弗伽德大军被阻挡在了南边,人们欢欣鼓舞,在酒馆里为一个个国王、将军、英雄的名字举杯,我在其中没听到辛特拉人的名字。又一个月,北方诸国和尼弗伽德签订了和平条约,战争结束了。

 

 

在恩希尔·恩瑞斯签订的诸多条约中,有一条允许了流亡在外的辛特拉人重返故土,我准备搭上一架愿意捎上我的商用马车回去看看。

“头儿,元帅听说了我们的事,愿意把我们收入麾下。”蛋黄还在试图劝说我。

“我知道。”我一边检查行李一边应付他。其实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只有一些路上吃的花生、果干,一个水袋,一点零钱,以及一张表明我辛特拉人身份的纸质文件。

“你如果留下来,肯定会受重用。”

赤脚拉住了他,摆出一副“你在白费功夫”的表情。

我和这些人一一拥抱告别,最后来到蛋黄和赤脚——我原本小队硕果仅存的两人面前。赤脚和我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话,他轻拍了两下我的肩膀,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和一声叹息,就转身去做自己的工作了。很久之后我才弄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

至于蛋黄,我告诉他,“你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士兵了,不少老兵现在都比不上你。但是还是那三条,记得吗?服从命令,私人恩怨。”

“别逞英雄。”他说。

“对,别逞英雄。”我低声说。

 

 

我又一次来到了辛特拉城。透过碎裂的城墙、烧黑的石砖、残破的大门,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发生在这里的惨烈战斗。带队守门的尼弗迦德军官检查了文件,然后把我放了进去。当我路过他时,我听见他用带点口音的北方语说,“感激皇帝的宽恕吧,辛特拉人。”

在街道上我看到了很多焦黑的建筑残骸,看来城里有过巨大的火灾,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数不清的生面孔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由附近几片区域幸存的辛特拉人和尼弗迦德移民组成,只消再过十几年,这座城市就会变成他们的城市,有着新的房屋和新的居民,而我认识的那些人的面孔会飘散在风中。

我逛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最后才敢来到那家酒馆前——或者说,曾经是酒馆的位置。门外悬挂的招牌还没有被完全烧毁,只是被烟熏得乌黑,隐隐能看到一头熊的轮廓。它上头原本画的是一头醉醺醺的熊,倒在一大杯啤酒旁边。

呃,这下麻烦了,天知道再去哪找他们的下落呢?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到巷子尽头有个瘸腿的乞丐,此时他盘坐在墙角,手里拿了个小锤子,痴迷地敲打着地面,行人都远远绕开了他,我却觉得他有点眼熟。

“你好,迪尔特。”我走过去,不确定地说。

“你好,帕克。”他抬头看向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坐在这干什么?”

“他们要我给他们打东西,我不肯干,于是他们就抢走了我的铺子,把我赶到了街上。”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多少愤怒,让我觉得有些可怕。“但你瞧,只要我还有把锤子在手上,我就还是铁匠。”

“嗯,事情是这样,我路过我家酒馆的时候,看到它的样子比较糟糕,然后也没见着人,如果你....”

“那天尼弗伽德人攻进来以后,闯到了酒馆的里头,对你家里的女人动手动脚。你爸不知道从哪抄出来一把十字弓,射死了一个尼弗伽德兵,然后守住酒馆门口,谁也不敢进去。”他直接把知道的抛给了我,没有任何客套和铺垫,“最后他们在酒馆周围堆上干草,扔了个火把上去。没见到有人逃出来。”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我主动打破的沉默。

“噢,我早该想到的。只是碰碰运气,但还是谢谢你,迪尔特。”

“不客气。”

“你那个学徒呢,他怎么样了?”

“也死了。”

等到我实在想不到什么能继续下去的话题,就向他道了别。临走前我问有什么能帮他的,他说没有,于是我点点头,快步离开了那里。

我在被摧毁的辛特拉没能找到要找的东西。当我又走近城门时,那个军官已经不在了,换了另一批人值守,因此我耐心地多等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终于看到他又出现在城门口,于是我选择这时出城。我找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束口小布袋,略微敞开,让他看到金子的色泽,又掂量了两下,让他听见清脆的碰撞声(其实里头大部分都是铜的),然后凑近低声说:“长官,劳烦您帮点小忙,之后这些都是您的....不耽误什么时间,我们那边说。”说着,我的手指向城门外的不远处。

军官环视四周,其他士兵默契地看向别处,于是咳了一声,领我过去。

“你有什么事?”他双手抱胸,神情倨傲,但目光不时停留在我的口袋上。

“托你带个话,给你们的皇帝。”我看到他神色一变,手想伸向剑柄,但我的动作更快,匕首已经没入他的喉咙。

“宽恕我,王八蛋。”我朝他啐了一口。

城门的尼弗迦德士兵发出骚动,我听见利剑出鞘和弩箭装填的声音,于是转身向着一片灌木丛冲去。

 

 

如果没有那三个月野外求生的经验,我应该不可能再次活着离开辛特拉。即便如此,我也还是经历了九死一生,靠着不少运气才逃脱了追捕,最终穿过了边境的封锁。回过头来看,我那时的举动实在鲁莽,完全是被激情所支配,缺少计划,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不确定还会不会那么干,好在结果不算太糟,所以没必要后悔了。

我有说我向恩希尔·恩瑞斯宣了战吗?尼弗伽德皇帝和前辛特拉中士,势均力敌的对手,纠缠一生的劲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真的,很多人都能作证,只要你不先来推我两把或是朝我吐口水,我也不会动我的拳头,而他先向我宣了战,那我怎么回礼都是合情合理的,这在法律上又叫做防卫权。而且战争又有点像赌桌,按照规矩,要么就别坐上去,否则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就不是你说了算。现在我们都踏上了战场这张赌桌,压下了各自的筹码,那在我叫停之前,他永远也别想退出去。

让我们再来聊聊“战场”这个词。当我们说到它时,就好像这是一个地点一样,和集市、磨坊、隔壁镇子没什么区别。往北出发走上两里路,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这时左拐继续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右拐,再走上三四刻钟,然后你就到目的地了。但这个说法不准确,很多时候,战场只是一个虚构的概念,它的本质其实跟真理、正义这类的词差不多,只有在马上要用到它时,才能把它削成合适的大小和形状,所以也可以把它比喻成木料。如果你要发动一场战争,就得用木料搭建出合适的舞台,否则你要在哪进行它呢?

每一个国家有它自己的语言、风俗、特色民族服装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论上说,每一场战争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场战争都有催生它的源头,但它将按着自己的天性逐渐成长,并繁衍出自己的后代。当你置身事外观赏战争时,它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当你置身其中时,他们又全都不一样。站在两里开外,你视野中的是一个整体,即一支向你行进的军队,一条庞大的巨龙。我们把这整体统称为“敌人”,我们必须杀死这巨龙以获得胜利并成为英雄。但等它来到我们身边时,它就剥落成了个体,变成一个个独立的人,张牙舞爪向我们冲来,试图伤害我们,极其恐怖,就和我们自己一样。不同时代、不同地区肆虐的巨龙显然不是同一条,因为它们连颜色都不一样。有的是尼弗伽德一样的黑色,有的又是灰色或者蓝色。组成巨龙的面孔也完全不同,他们有的是面包师,有的是手艺人,有的年轻,有的垂垂老矣。区别如此明显,什么人才会弄错呢?

以上内容是我从酒馆里的一个吟游诗人那听到的,他自称在牛堡进修过哲学。由于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所以当发现他在牌局里出千时,我只折断了他一根手指。但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只有一场战争,它永不结束。我们的祖辈、父辈,以及我们这一代,参加的都是同一场战争。当我们踏入战场时,嘴中会给出各种各样高尚的理由,这些理由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就像不同的流行趋势一样,但真正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当我十六岁,刚刚参军时,北方军队中流行的剑柄是弯曲的,剑首呈圆形,而现在,士兵们用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剑柄和水滴形剑首,但其实它们在一百年前都曾风行一时,就像潮水。流行无处不在,潮水来来去去,但海洋始终是海洋。


-END-

风翔之森

【暗黑地牢\老路组】翅膀

Note:雷纳德有个特殊能力,他能看见别人身上的翅膀。

本来只是个简单的脑洞,预计最多2w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写了这么多……


1

雷纳德有个秘密,他能看见人背上的翅膀。


这件事最早发生的时候,雷纳德还不太记事呢。那大概是一个有着阳光午后,他的父亲在农田里劳作,他的母亲在他身边做着些针织的活,而他伸手指向一个从他家门口路过的人,大喊道:“妈妈,他背上有一对云雀的翅膀!”后面的事情雷纳德其实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家里人满脸惊恐,说着:“人不可能有翅膀!”从此以后,他便被勒令待在屋内,只能趴在窗边上看着外面发呆,看着村里别的孩子在外面跑来跑去。那段时间的记忆昏暗又沉闷,他吃了很多味道...

Note:雷纳德有个特殊能力,他能看见别人身上的翅膀。

本来只是个简单的脑洞,预计最多2w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写了这么多……


1

雷纳德有个秘密,他能看见人背上的翅膀。


这件事最早发生的时候,雷纳德还不太记事呢。那大概是一个有着阳光午后,他的父亲在农田里劳作,他的母亲在他身边做着些针织的活,而他伸手指向一个从他家门口路过的人,大喊道:“妈妈,他背上有一对云雀的翅膀!”后面的事情雷纳德其实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家里人满脸惊恐,说着:“人不可能有翅膀!”从此以后,他便被勒令待在屋内,只能趴在窗边上看着外面发呆,看着村里别的孩子在外面跑来跑去。那段时间的记忆昏暗又沉闷,他吃了很多味道讨厌的草药,喝了很多兑了不知名东西的酒,他的母亲在哭,他的父亲在夜里叹气,而雷纳德学会了隐瞒他能看见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回家时身后跟着一个神父,而那个神父背上也背着一对翅膀,他温和地听完了雷纳德所有的话,然后伸手摸了摸雷纳德的额头,说道:“我想这是圣光给这孩子的祝福,圣典说天使就行于我们之中,而我想这个孩子有着分辨天使的能力。”久违的笑容在雷纳德父母的脸上绽开,他们好像一下子有了无数的问题,而神父也一直耐心地为他们解答。在雷纳德的记忆里,那个神父回答的声音平稳又柔和,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那个神父的脸上。雷纳德并不知道那个神父的表情,因为神父的翅膀在那时正微微环绕着他,温暖柔软的羽毛蹭得他痒痒的,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神父的话在雷纳德心里扎根了,他相信圣光一定给了他特殊的安排,他相信他这辈子一定是有一条“道路”要走。他满怀期待的去了主日学校,却又意识到自己仍是特殊的那一个: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雷纳德在说什么,就连校长也看不见翅膀,那怕那对翅膀就长在他身上呢!甚至于,在他某天因为被别人的翅膀挡住视线而歪着坐时,一个背上光秃秃什么也没有的老师指责了他,等到雷纳德解释清楚自己其实是被翅膀遮挡了视线时,那个老师拿着圣水就往他脸上点,大喊着说雷纳德一定是没有好好用功而中邪了,接着逼迫着雷纳德去抄写那些章节。


于是能看见翅膀这件事又一次成了雷纳德的秘密,而他决定不再和任何人分享他所看见的这一切。在这之后,虽然经常时不时就能看见身上长有翅膀的人,但雷纳德知道,能看见翅膀的,依旧只有自己,而他也将继续保持沉默。


好些年以后,他和另一个教徒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了一块自己的田地,他日复一日的耕种,劳作,在日光下扬起他的那对翅膀。今天天气很热,太阳烤得他眼前发晕,而这对他人看不见的翅膀也并不能带给他一丝阴凉,他在屋檐下喝了口水,看看远处,在这样炽热的阳光下,天空中除了云,甚至连飞鸟都没有几只。


这对翅膀是在他毕业之后突然出现的,它刚出现时像一对发了霉的木棍,没有任何片状的羽毛,只有一些柔软的绒毛,就像拉长变细之后白色小鸡的翅膀。对此雷纳德担心了好一阵,圣光显然也选择了他,但为什么他的翅膀是这样的稚嫩的形状?于是他日日祈祷,丝毫不敢松懈自己的日课,直到这对翅膀长出扁平的,成熟的羽毛。说真的,这对翅膀和雷纳德所有见过的鸟类都不太一样,它们呈细长的梭形,却又巨大无比,内侧为白色,外侧却又是深灰色,越靠近翅膀末端的羽毛越黑。雷纳德只得庆幸自己的妻子既不能像自己这样看见这对翅膀,也不能触碰到那些让他的翅膀显得宽大的羽片,不然自己非得因为在床上过于占地方而被赶下去不可。


今天实在是热得不适合继续劳作了,雷纳德摇摇头,高举起翅膀挡住阳光,便扛着农具往家里走了。


翅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一直围绕着雷纳德。他在纸上涂出这对翅膀的样貌,然后拿给他的妻子看,而他的妻子瞥了一眼,说道:“没见过这种鸟,不过比起这个,快来给我搭把手。”等到他儿子出生,雷纳德更是刻意张开自己的翅膀,挡在这个男孩眼前,但男孩只是直接从他翅膀中间穿了过去,弄得雷纳德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有人穿过翅膀的感觉怪怪的,不过这也证明,能看见翅膀的,仍旧只有他自己。久而久之,雷纳德也就放弃追寻他翅膀的秘密了,他继续日复一日的耕种,偶尔偷偷伸手梳理他不知为何总是歪扭的羽毛,然后在农闲时看着天空发呆。农作的生活普通又平凡,平凡到让雷纳德质疑他是否理解错了圣光的安排:自己是否这辈子就是农夫?还是有其它的更重要的,他该投身的事业?


这个冬天来得太早了,作物的果实还没有饱满,寒霜就让它们干枯了下去,他拼命收割,却依旧在这无可抗拒的寒冷里面对了这一年必定会歉收的事实。餐桌上的食物变少了,他的儿子小声地问自己能不能多吃一小块面包,接着又在他妻子严厉的目光里低下头,用叉子刮擦着碟子里食物的残骸。雷纳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用叉子搅拌着稀得像水的豆子粥,再送进嘴里。在光线昏暗的餐桌上,雷纳德感觉到他的翅膀无力地拖到了地上,羽毛边缘在地上摩擦,变得破损又肮脏。在那个夜晚,雷纳德对着圣光祈祷,请求圣光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让他的家人摆脱饥饿的机会。


机会来的很快,但不是按雷纳德预想的方式。征兵的人来了,他们兜里揣着买命的钱,说着有一个圣地需要收复。雷纳德看看那些人,那些人指着手里的契约,说在这里签字就好;雷纳德回头看看他的家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局促地看着他:他们需要那笔钱,但他们也知道雷纳德很可能就此一去不返;雷纳德看向征兵官身后,那里似乎站着一位地位更高的长官,而在那位长官的背部,一双棕色的,带着斑纹的,属于猛禽的翅膀微微张开,看上去正展翅欲飞。


第二天,雷纳德牵走了家里的马,最后看了家一眼。他们妻子和儿子对着他挥手,而雷纳德调转马头,向着集合的地方奔去。风掠过他因为紧张而紧贴着身体的翅膀,一丝古怪又茫然的感觉掐住了他的脖子,于是雷纳德向前推动翅膀,把他和马一起拢在羽翼之下,试图在这未卜的命运跟前找到一丝慰藉。


2

兵营理论上是个新奇的地方,一堆人臭烘烘地挤在一起,又在天刚亮时的集合号声下打着哈欠起床,接着在空地上列队集合。对于雷纳德而言,这个场面意外的令他感到熟悉:这生活意外的和主日学校里相似,只是主日学校没让他成为一个神父,而兵营让他成了一个优秀的战士。


挥剑和挥舞镰刀有相似之处,一个收割的是麦子,而另一个收割的是生命。在第一次交锋前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出汗,翅膀上的羽毛也不受控地炸开,变得毛蓬蓬的,看上去大了一整圈。而等到军号响起,骑兵的马蹄声和呐喊声打响冲锋的号令,雷纳德只觉得气血上涌,恐惧和紧张被一种迸发而出的热血和亢奋替代。


血从一个倒地的敌人身上飞溅而出,喷了雷纳德一胸口,又从剑身上滑下去。那个异教徒徒劳地在地上扭动了几下,脸上挂着一种扭曲而惊恐的表情,接着彻底没了动静。雷纳德收回剑,敌人已经溃逃,在这个蔓延着血腥味的地方,胜利已经属于了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找到了雷纳德,这不光是因为劫后余生,也不光是因为肾上腺素,还关于金钱和掠夺。他从尸体上扒下戒指,扯开对方的钱袋,看着里面金币闪烁的光芒:看看这些钱,看看这些珠宝,如果他能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那他能和他妻子孩子吃上些奢侈的白面包,他能买下他妻子提到过几次的那个发饰,他能给孩子买双新的鞋子!不,不止如此,他可以把这些异教徒的财富分给村子里其他被饥饿折磨的人,以前他,他们只能求着那些有钱的阔佬贵族们开恩施舍,但在这里,在这片战场上,在死亡跟前,他们之间是如此的公平。


马蹄声靠近,雷纳德收回剑,努力平息着他的呼吸,低着头对着马背上的,他的长官,那个长着猛禽翅膀的男人致意。那个男人用一种惊奇又欣赏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雷纳德,他胯下的马用蹄子刨着地面,他说道:“做得好,士兵,报上你的名字来。”这个人并不能像雷纳德一样看见翅膀,所以雷纳德并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是一个疲惫的,刚入战场的农夫?还是一个杀红了眼,喘着粗气的新兵?不过在这片刚刚沉寂下去的战场上,雷纳德微微抬头,看着他的长官披着甲,那人隼样的翅膀半张着,同他的战马一样沾着血迹,在阳光下显得威仪又带着点雷纳德说不清楚的,像是那些教堂彩绘一样的氛围。


长官留下“勇武会得到奖赏”的鼓励之后就离开了,但雷纳德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些尸骸中间,对着太阳的方向肆意地张开了翅膀,感受着一股暖意随着日光扑在他的羽毛上,又顺着肩胛骨让他感到一阵震颤。突然,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雷纳德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翅膀一直是他的谜团,他一直好奇为什么有些人会有翅膀,有些人没有,而现在,至少在雷纳德的心里,这个疑问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答:圣光应该是故意赐予他们这些人天使一般的形态的,因为天使正是圣光的战士,在这战场上,才是他雷纳德的使命所在。


这一天晚上,雷纳德晚祷的时间比以往都长,而他的背部,那双巨大的翅膀服帖地折叠在一起,羽毛前所未有的规整,就像一把精巧的折扇。


事实证明雷纳德没有看错人,这个有着游隼翅膀的男人有他的野心和抱负,并且也完全不吝啬于奖赏他手下勇武的战士。雷纳德也就接着他破出的风一路攀升,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帐篷,和一小支属于自己的队伍。


第一次穿上肩甲的时候雷纳德难受了好一会儿,因为肩甲的边缘正好在他翅膀根附近。虽说这样的东西事实上不会影响到雷纳德这对显然由未知力量构成的翅膀,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雷纳德都觉得自己翅膀根附近都难受的要命,像是里衣在那个地方皱了起来一样。他会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挠挠那个地方,又或者是偷偷扇动翅膀,稍稍蹭蹭痒处。


雷纳德高大强壮的体格给了他一些战场上天然的优势,而信念和目标让雷纳德在战场上更是无所畏惧。在一次夜晚的闲谈里,一个喝了些酒的战友揽着雷纳德的肩膀,说要是雷纳德有个更好的出身和血统,大概雷纳德现在已经爬到了不得了的位置上。“要是你能吸引到某个女爵的垂青,你就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位领主了!”那个人大声说道,而其他人也醉醺醺地哄笑起来。雷纳德在这样的话语里摇摇头,说自己已经结婚,而且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圣光给每个人安排了他们的位置,而雷纳德大概就不属于那样的高位,更不期待那种艳遇。


“比起这个……我听说你见多识广,也许你见过有这样翅膀鸟?”他们又在火堆边坐了一会儿,雷纳德看看那个家伙,最后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画着自己翅膀样子的纸,问道。


对方在火光间迷蒙地睁开眼睛,接过纸看了看,回答道:“这样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见过一些有相似翅膀轮廓的海鸟……怎么,雷纳德,你抓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不。”雷纳德收起他的纸条,拨了拨篝火,回答道:“这只是我梦里看见的幻觉罢了。”


就在雷纳德觉得自己在军中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这样的小士官的时候,一个变故发生了。那时候他们正和敌军交战,而胜利女神也还没有决定好对着哪一方微笑,雷纳德刚切下一个敌人的脑袋,转身向他们将领的方向看去,希望能从那对游隼翅膀的姿态上看出些指示来。战场上很嘈杂,但在雷纳德的记忆里,在那一瞬间,他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了箭矢破空的声音,接着,那一对翅膀抽搐着,随着它的主人从马上跌了下去。


那一箭大概是没有命中要害的,但他离敌人太近了,以至于他刚跌下马去,就彻底没了踪影,那对翅膀则像一对歪扭的墓碑一样短暂地指向天空,接着随着对方的死亡彻底烟消云散。


如果要问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那一场战斗的人可能会这么说:“那时候我们都呆住了,我当时只想逃跑,但是雷纳德在那个时候举起的战旗,发出了一声呐喊。我知道这非常难以置信,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再一次有了勇气,我觉得我们还能获胜,只要我跟在雷纳德身后,那我们就还有机会。而且,当我们靠近雷纳德之后,我身上的疲惫和疼痛减轻了!我那时候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是圣光的奇迹,雷纳德就是圣光选中的人!圣光保佑我们!”


在那些人的描述中,伴随着一阵明亮的光,雷纳德施展的那些奇迹就凭空作用在他们身上了,但在雷纳德眼中,事情其实还有一些隐藏的面貌。长官的死亡给了他相当的冲击,而在那样的情感之下,奇迹实则是从他翅膀上迸发而出的。在他举起战旗的时候,他高扬起了翅膀,那些羽毛尖端比战旗更高;而在他环拢翅膀,围在那些受伤的士兵周围的时候,也是那些羽毛散发出一阵温暖的辉光,施展出治疗的奇迹;甚至于当他用翅膀的腕关节擦过剑身,灼烧的驱魔烈焰开始在他的剑刃上舞动,而他的翅膀也会随着他突进的动作并拢,成一个漂亮的流线型,带着他冲向前方。


现在他是万军之首了,他的士兵信任他,他们集结在他的旗帜下面,随着他高扬的翅膀碾向前面的敌人,那些伤者睁着眼睛,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用翅膀围拢在他们身边,安抚他们的痛苦。雷纳德揣着信仰向前走,现在他已经彻底确信,这似乎无休止的圣战就是圣光给他指派的道路,他就是圣光选定的天使,注定了要持着烈焰之剑斩杀所有的异端。他对敌人毫无仁慈,虽然知道那些人并不能看见他的翅膀,但在他斩下那些人的头颅时,雷纳德总是会张开翅膀,让那对巨大的羽翼彻底展开在他敌人跟前,让日光透过那些整齐排列的飞羽,向那些人展示圣光的奇迹和愤怒。


在某一日,他的队伍再次经过他的家乡。雷纳德在山顶拉住缰绳,向山下看过去,他的农屋还在,地里的庄稼还在生长,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抬头看着他们,然后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他的儿子看着长大了不少,雷纳德想,不过他们俩应该并没有认出他,因为他走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穿着破布衣服的农夫,而现在他全身披挂,骑在前方最高大的马背上,身后是列队的士兵和飘扬的战旗。那个女人和男孩用手搭凉棚,放在额头上,顶着日光用眼睛在队伍里搜寻着,希望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回应他们的信号。侍从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山下,显然不明白他们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在这个小村庄附近停住了步伐,而雷纳德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的翅膀微微下垂,接着再次半张着高举了起来。他掏出一个钱袋,交给他的侍从,他说道:“你,去把这个埋在山头上,再在一旁插下战旗。”接着他举起一边手,再次给出行军的信号,“前进。”


他的队伍继续向前。他们走过的最严酷的战场,他从家乡带出的战马被流矢击中,死在了一片有着雾气的湖泊边上;他身后跟随的人也早已不再是最初见证他施展奇迹的那些面孔,他们只听说过雷纳德施展奇迹的那场战役;他对他家乡的记忆也已经模糊,血腥味更是似乎融进了他盔甲的缝隙里,再也无法消去。但雷纳德并不后悔,因为他坚信,自己正走在圣光指引的道路上,他生儿为此。那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带着他的队伍追猎一个强大的敌人,有些人挨不过刀刮般的寒风,就这样摔在了半路上,而剩下的人中间又有些人被敌人的长矛和利剑捅穿,彻底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冻肉。现在,雷纳德跟前站着那个魁梧的敌人,他周围是敌营的残骸,而那个督军举着巨大的砍刀,和雷纳德同站在寒风之中,进行这最后的决斗。


又一次,雷纳德赢了,他看着那个敌人跪在他跟前,等待着雷纳德如他过去对他那些无数的敌人做过的那样处决他。但这次,雷纳德犹豫了,常年的胜利让他的自信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膨胀到了堪称骄傲的地步,他这次不要死亡,他要展示他的慈悲,他要品尝敌人的折辱。他把剑插在地上,双翼高举,再向两侧张开,他说:“带着屈辱离去吧,然后祈祷我们别再相遇。”


狂热裹挟着雷纳德继续带队前进,但又过了不久,胜利,荣耀,收复圣地的愿景突然随着东征的结束一齐消散了。那些破产的贵族不再需要一帮难以供养的军队,那些士兵的信仰也开始动摇。雷纳德回到了他的家乡,而在那个村子里,在他的困惑和疑问里,那些村民说:“老爷,那户人家一年多前就去世了。”雷纳德在那个积灰破败的农屋里住了一晚上,接着在第二天破晓时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无处可去,他只能带着剑和盔甲再一次踏上旅途,也就在同一天,雷纳德发现自己的翅膀似乎开始掉毛了,那些羽毛从翅膀落到地上,然后消失无踪,虽然不至于让他的翅膀斑秃,但翅膀轮廓那个理应整齐的边缘已经不再完整。


他短暂地担忧了一阵他的翅膀,羽毛的脱落显然不太正常也不太健康。他更加虔诚的祈祷,试图找出是什么让圣光把他的翅膀变得不再那样健壮,他给教会捐去财物,试图让自己的罪得到宽恕,他自认为他在圣战中没有犯什么严重的差错,但持续零星飘落的羽毛证明着这一切并不有效。而很快,耗光的钱财让雷纳德在生活的压力下无暇顾及他的翅膀,他变卖了一部分盔甲,他的剑也不再那么闪亮,他开始不得不做佣兵生意维生,并且在每日的祈祷里期待圣光能在他的梦中显灵,告诉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然而这一切都无事于补,他的翅膀依旧是这个样子,轮廓坑坑洼洼,却又没有真的斑秃;而这对不再完美的翅膀依旧可以施展奇迹,告诉雷纳德圣光并未完全抛弃他。于是雷纳德也就只能这样领下这责罚,继续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3

这次又是一个佣兵活计,一个看着像是落魄贵族的家伙雇佣了雷纳德和另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要求他们护送他到自己的领地去。雷纳德在上车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男人:这家伙倒是顶着一个圣人的名字,但整个人的气质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人微微弓着背,红色的面巾裹在脸上,鼻梁和高耸的颧骨露在外面,让雷纳德实在是难以把他当做什么好人。除此而外,雷纳德专程看了看对方的背部,没有翅膀,只有那件黑色的,耷拉着的大衣。雷纳德的手捏紧了剑身,有翅膀的一定是好人,而没有翅膀的可能是坏人,但看迪斯马的面相,雷纳德决定对这家伙谨慎一点。


车厢里很沉默,陈旧的内饰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那个管家搓着手,脸上是一种恶心又谄媚的微笑。于是雷纳德又看向迪斯马,这个家伙的背在坐下时弓得更下去了,大衣堆叠在座椅上,还隐隐散发着一股烟味。也许是注意到雷纳德的视线,迪斯马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对着车厢外扬扬下巴,说:“这一带地形很适合土匪伏击,十字军,与其盯着我这张老脸,还不如多看看窗外。”


感谢迪斯马的警告,至少在马车摔出路面的时候,雷纳德没有在地上磕得太狠。那个管家逃了,现在只剩下他和迪斯马,和一个跟在后面指手画脚的新任领主。


劫匪跳出来的时候雷纳德花了点心思盯着迪斯马,说真的,这家伙和这些劫道的匪徒有种相似的气质,而这段时间的佣兵生活已经教会了雷纳德学会提防队友的中伤。还好,迪斯马只是拔出了枪和匕首,半眯着眼睛对着对面瞄准。虽说敌人只有两人,但这场战斗并不轻松,对方早有准备,显然是在等着他们送上门来,而雷纳德身上的剑和盔甲早已不似当年那样闪亮耐用。血从他盔甲缝隙里流出来,雷纳德用翅膀撑住地面,身后的迪斯马听起来也呼吸沉重,显然也受了伤。


这人没丢下他逃跑倒是令人意外,雷纳德想,他过去在佣兵活计里遇见过类似迪斯马的人,那些人每次见势不妙就会跑得比吓坏的猫儿还快。雷纳德微微扬起翅膀,抬起剑,挡下对方劈下的一击,护住身后那个没有甲的家伙。而就在这个短短的空挡里,身后是一声枪响,迪斯马抓住机会一枪正中敌人的眉心,让雷纳德浑身一振,他在迪斯马吹口哨的声音里回过头,想要像过去他常做的那样对他的队友投去赞赏的目光,却发现一对奇怪的玩意儿似乎从迪斯马背上扬了起来:那好像是两根连着肉膜的肢体,上面稀稀拉拉地有些粘成一绺一绺的毛发,光裸皮肤看上去有好些疙瘩。雷纳德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下来这是一对没有羽毛的翅膀,而迪斯马刚刚似乎是把这对没有羽毛的翅膀叠在了大衣下面,才让雷纳德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你在发什么呆?!”迪斯马粗糙的声音带着点愤怒响起来,这个男人猛然往前冲了一步,顶下了这本该落到雷纳德身上的一刀。这人只穿着大衣,并不适合和敌人硬碰硬,这劈下来的一刀虽说被迪斯马举起匕首格挡,但这个家伙也明显地身体向下一歪,差点没能支撑住。“抱歉……”雷纳德赶紧低声道歉,再次回到前方的位置上。


战斗胜利了,那个领主被他们平安送到了领地,而他和迪斯马继续留下来,继续作为这个领主的佣兵效命。一栋小屋被划作了他们的兵舍,雷纳德随便找了个地方丢下他的行李,拉扯了下床板上陈旧脱色的床单。迪斯马走在他后面,他似乎挑了雷纳德附近的另一张床,雷纳德听着迪斯马缓慢地收拾,等他自己收拾好转过身,他看见迪斯马脱掉了他的上衣,手里抓着一卷纱布,歪着头对他说:“大块头,有空来帮我包扎下吗?”


没了那件大衣,那对光秃秃的翅膀在迪斯马的背上就彻底暴露了出来,这对没有羽毛的翅膀现在正紧贴着对方强壮带有疤痕的身体,看上去颇为紧绷。在这些年的战斗里,雷纳德已经发现那些拥有翅膀之人总是值得他信任的同道,而迪斯马在刚刚的那一战中,更是证明了雷纳德一开始的看法完全是莫须有的偏见,至于他现在身上这条还在渗血的伤口,更是因为雷纳德的失误而来。


心虚和愧疚让雷纳德保持了沉默,他小心地替迪斯马包扎,他绑紧纱布,然后没忍住摸了摸迪斯马的翅膀。粗糙皮肤的触感从雷纳德手下传来,还带着些稍高于体温的温度。没有一点羽毛的翅膀实在是有些奇怪,雷纳德本来一直为自己掉毛的翅膀担忧,现在一相对比,自己的问题简直算不上什么问题,迪斯马这翅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健康。可能是被摸了太久,迪斯马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困惑地回头看了看雷纳德,显然并不明白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于是雷纳德也收回手,看着迪斯马再次披上大衣,把翅膀藏在衣摆下面。


“所以你在那时候看见什么了?”等到他们俩终于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时,迪斯马这么问道:“我看你突然呆住了,是我们背后有什么吗?”


雷纳德张张嘴,又挠挠头,他当然不可能把:“我看见你背上有对没有羽毛的翅膀”这件事说出去,于是他偷偷从自己床上伸出他的翅膀,跨过床中间的空隙,像一床被子一样盖在了迪斯马身上。“没看见什么……对不起,我在战斗里走神了,还害你收了伤。”雷纳德这么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翅膀的安抚起了作用,又或者是迪斯马真的没有怪罪他,那个家伙在自己的床上打了个哈欠,说道:“前几天没休息好?你当时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谢谢你刚刚治疗的奇迹……我可真没想到这个出钱吝啬的领主能雇佣到你这样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字军……”


“你身上的伤势太重了,我的治疗没办法完全治好你。”雷纳德用翅膀拢了拢迪斯马,感受着对方逐渐放缓下来的呼吸。


“不,谢谢你,骑士,我已经好了太多了……”迪斯马嘟囔着。雷纳德保持着自己这样的姿势,直到感觉到迪斯马在自己的翅膀下面微微蜷缩,逐渐就睡着为止。


在这个夜里,雷纳德突然又有了些新的思考:在这么久之后,在他落魄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圣光突然给他送来了这么一位兄弟,一位翅膀破损不堪的兄弟。雷纳德盯着兵舍的房顶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的角落似乎有个蜘蛛网,编织成网的蛛丝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圣光做事一定有其意义,迪斯马的出现也绝对并非偶然,难不成,是圣光希望他来关照这位翅膀残破的兄弟?又或者……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脸突然烧了起来,惭愧让他拉起被子,别扭地躺在哪里:又或者这其实是圣光的责备,连迪斯马这样破败翅膀的人都在努力生活,而雷纳德这样只是缺失羽毛的家伙却在抱怨!他的行为是多么的丢人啊!


这些想法让雷纳德在被子里难受地翻了个身,尴尬感更是让雷纳德蜷紧了脚趾,他从已经熟睡迪斯马身上收回他的翅膀,转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今晚还是快睡吧,雷纳德对着自己说,他有种预感,这里的生活大概不会太平静。


他们在镇上安顿了下来,雷纳德打扫了他们住的这一小块区域,又去当地的教堂拜访了一下。能在这个总是阴云密布的地方听见圣光的福音让雷纳德多少好受了些,他在十字架前收拢翅膀,谦卑地低下头,低声说着:“如果您的意思就是让我照看这位翅膀萎靡的兄弟,那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困难……”


挑战几乎是立刻来到了雷纳德头上,他只是在回兵舍的路上经过了赌场,就正巧看见迪斯马被丢了出来。这个围着面巾的男人对着赌场的大门咧咧嘴,伸手整理了下大概是被人扯得歪扭的衣领,说道:“你们总不能运气不好就说人出千吧!我就是想换点酒钱,至于这样?”


“迪斯马?”雷纳德谨慎地喊出对方的名字,短头发,带着毛领的大衣,外加一对没有羽毛的光秃秃翅膀,这确实是迪斯马没错。而那对翅膀现在又一次在对方背后张开了,它们向斜下方张开,展现出一种不太自信的威吓的模样。雷纳德长叹一口气,走上去抓住迪斯马的胳膊,从翅膀的姿态看,迪斯马是真的作弊了,于是他把迪斯马往外拽了拽,低头凑到迪斯马耳边说道:“好了,作弊了就别嘴硬了,快走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到时候被人暗中捅刀子都不知道。”


大概迪斯马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这人被他抓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反抗。直到赌场老板对着门口的守卫大喊道:“听着,下次你们在看见这个穿毛领大衣的男的,就直接把他丢出去,别让他进门!”迪斯马才微微歪起头,那张带着疤痕的嘴里不满地发出“啧”的一声。


“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呢……”在离开了那一带之后,迪斯马主动把自己的胳膊从雷纳德的手里抽出来,说道。


“如果你没撒谎,我自然会为你说话。”雷纳德摇摇头,在迪斯马跟前站直了,然后伸手帮他理了理面巾的那个结,让它能正对着迪斯马衬衣的中缝,他说道:“你不该作弊,也不该撒谎。”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作弊了,十字军?”迪斯马挑起一边眉毛,又刻意地抬高音量,问道:“难不成你的圣光对你说了什么悄悄话不成?”


对此,雷纳德只是微微歪头,看向迪斯马的翅膀:和迪斯马的语调相反,那对翅膀的姿态现在更低了,显然这个男人对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底气。于是雷纳德也学着迪斯马的表情挑起一边眉毛,回答道:“就当是我有辨别谎言的能力吧,迪斯马。顺便,注意你的言辞,你既然有一位圣人的名字,也该对圣光有些尊重才是!”


此话一出,迪斯马的翅膀彻底塌下去了,雷纳德看着那对翅膀在哈姆雷特镇粗糙肮脏的石板地面上擦过,接着在他背上叠好,又一次和大衣融为一体,无法再被看见。“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吧,闪亮的十字军,正义的骑士……”迪斯马弓着背转过身,嘴里低声嘟囔道:“今天算我倒霉……这下又得去餐馆后厨附近的巷子里看看了……”


迪斯马嘴里的讽刺让雷纳德皱起眉头,但很快,这句话其他的部分在雷纳德心里引出了一个新的推断,这家伙的经济状况很可能比雷纳德想的糟糕。


“你今天吃饭了吗?”雷纳德问道。


“如果某个人没来坏我的好事,我现在应该已经坐在餐馆里吃上烤鸡了!”迪斯马头也没回的回答道:“别忘了那个领主说得这周过完才会给工钱,我身上的子儿就只够我买上一条面包,你猜我除了赌场还能去什么地方凑够这一周的伙食钱?”


赌博不是好习惯,在赌桌上出千更是欺诈,但雷纳德还是对此感到了一丝轻微的愧疚感,毕竟他刚刚才对着圣光发誓,要照顾好他这位兄弟。于是他赶紧追上去,说道:“我倒是还有些积蓄,如果你不介意,这周我可以请你吃饭。”


迪斯马的翅膀几乎是立刻扬起来一点,他停下脚步看看雷纳德,翅膀停留在这个半高不低的姿态,似乎在想确定雷纳德是否在开玩笑,还是说这无偿的善意背后有什么不得了的陷阱。雷纳德坦然地看回去,他张开自己的翅膀,摆出一副坦诚的模样,说道:“我没有太多的钱,但如果我们节省一些,还是能够我们两个人的餐食的。”


“你总是这样照顾第一次见面的人?”现在轮到迪斯马摇头了,他紧了紧自己的大衣,说道:“不过我倒是不介意有人愿意出钱请我吃饭。那么带路吧,好十字军,如果你不介意,其实我还挺想来对烤翅尝尝的。”


对此,雷纳德难以克制地看了看迪斯马背上那对秃秃的翅膀,糟糕的联想难以克制地出现在雷纳德的脑海里,弄得他赶紧移开目光,摸索着伸出自己的翅膀,把迪斯马的翅膀盖了起来。“不,迪斯马,我想我的存款可能不太支持我们俩这样挥霍……”雷纳德摇摇头,咽了口唾沫,说:“我们还是吃些简单的东西吧。”


在这一周结束前,一辆新的马车送来了两个新的佣兵,一位是瘟疫医生,面具下的脸看着相当年轻,而另一位则让雷纳德深感欣慰,那是一位修女,而她的背上是一对纯白色的翅膀——别的不必多去了解,仅是修女拥有翅膀这一点就足够雷纳德感到安心了。


他们编成了四人小队,开始探索那个遗迹。邪教徒从走廊的阴影里跳出来,手里举着武器;骷髅从地上站起来,手里端着有恶心液体的酒杯,雷纳德习惯性地在战斗中扬起翅膀,试图把队伍里其他人都置于自己翅膀的守护之下。他挥剑劈砍,剑刃落在敌人的武器上,激发出一些火星;迪斯马一个突刺跃到他前面去,身体姿态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趁敌人突进时回击;站在最后方的疫医从包里掏出几瓶内里摇晃着不明液体的烧瓶向对方扔过去,那些毒雾炸开,敌人们连连咳嗽。然后,那个叫朱尼娅的修女抖了抖翅膀,轻轻拍了拍雷纳德的背。


“兄弟……”她的声音非常轻,雷纳德确定只有自己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可以把你的翅膀稍稍收起来一点吗?我有点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了。”


雷纳德头盔下的眼睛睁大了。


他看看迪斯马,这家伙显然完全不受他翅膀的影响,他就像他们在老路上那场战斗一样熟练地举枪瞄准射击,完全不像是被挡住了视线,甚至于,在迪斯马转动匕首时,那把匕首直接从雷纳德那双大翅膀里面穿了过去,完全没受到一丝阻碍。雷纳德又回头看看朱尼娅,想确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朱尼娅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声“抱歉”,接着伸出手,手动把雷纳德的翅膀微微合起来一点。


现在雷纳德整个人都在一种呆滞的状态中了,居然有人也能如他一样触碰到翅膀!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雷纳德张着嘴看着朱尼娅扬开属于她的那一对翅膀,她的翅膀没有雷纳德那么成细长的流线型,而是在观感上看着更宽更舒展,并且在半折叠的状态时,那些羽毛会堆出一种像是花瓣的弧度。而现在,这对属于天鹅的翅膀虚虚地环在他们四个人头顶,伴随着一阵温暖的光辉和对于雷纳德来说熟悉的羽毛气味,治愈的奇迹同时出现在了他们四个人身上。


迪斯马吹了声口哨,说道:“真有意思,我居然在一周内看见了两位能用奇迹的家伙!”而站在最后方的疫医则回答道:“不论这种力量是什么,显然它并不能治愈流血,我们还是得小心行事。”至于雷纳德,他还沉浸在朱尼娅居然能看见翅膀的震撼之中,就又被朱尼娅奇迹的那种强大的治愈能力再次惊呆了,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都好好把翅膀收在了身侧,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行为会影响到别人的孩子。


这次任务结束,在雷纳德确认迪斯马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他机会是立刻冲去教堂找到了朱尼娅,他在朱尼娅跟前刻意地张开翅膀,而朱尼娅也以同样的姿态回应他。他们在角落里小声地交流了一会儿,但很可惜,对于朱尼娅而言,她对翅膀的了解也并不比雷纳德更多。


“不,依旧谢谢你,修女姐妹……你让我知道了我还有很多不足。”雷纳德对着朱尼娅微微低头,忏悔起来,他说:“我以前居然一直为我会的治愈奇迹而沾沾自喜,但现在看来,我竟然是那么自大!也难怪圣光让我的翅膀脱落羽毛,我真是个目盲自傲的傻子……”


“别这么说,我也为我无法拂去你翅膀上的损伤而难过。”朱尼娅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她抬起头,用一种雷纳德很少在别的修女脸上看见的好奇表情问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迪斯马……请原谅我选择询问你,因为显然那位先生看不见翅膀而你们二位看上去相熟……如果我的观察没错的话,他的翅膀是否是完全光秃了?”


“是的,修女,我认为他的翅膀正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下。”雷纳德回答道,接着他挺起胸膛,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但是我想既然圣光将照顾他的任务交到我手中,那我一定不会辜负圣光的期许,让他的翅膀健康起来的。”


对于他这个回答,朱尼娅微微站直了背,她的翅膀小幅度地拍打了几下,脸上露出了一种让雷纳德有些看不懂的神情。她盯着雷纳德和雷纳德的翅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说:“那愿圣光祝福你,兄弟。”


4

雷纳德向来相当看重自己对圣光发下的誓言,他说了要让迪斯马的翅膀康复,那就真时刻关注着迪斯马。不过说实在话,既然连朱尼娅这种擅长使用治愈奇迹的修女都不知道翅膀的秘密,无法让治疗奇迹作用于翅膀,那么在让迪斯马的翅膀长出羽毛这件事上,雷纳德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巧合的是,回望过去,雷纳德这辈子还似乎就真一直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已经习惯于此。


首先进入雷纳德脑子里的,就是对迪斯马本人最基础的照顾。迪斯马不是个小气的人,在第一周的工钱发下来之后,他几乎是立刻请雷纳德吃了顿大餐,出手阔绰让雷纳德都吓了一跳。自从圣战结束,他也不再是万军之首,雷纳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虽然肯定比不上他过去最辉煌的时候,但这一顿,还是让雷纳德吃得相当痛快。


桌上现在几乎只剩下了装着骨头的空餐盘和半满的酒杯,迪斯马笑着端着酒壶又给雷纳德添上一点,而雷纳德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今天似乎比平日里多喝了不少。他看向迪斯马,含糊地感谢他,对方端着杯子,又几乎是一饮而尽,看上去比雷纳德喝得还多了些,就是眼睛里的目光看上去清明得很,似乎一点醉倒的可能都没有。雷纳德在椅子上坐直了些,眩晕感搅得他脑子晕乎乎的,他用手指磕磕餐厅油腻的桌面,直到迪斯马看向他,雷纳德掰着手指问道:“迪斯马,这一顿可不算便宜,怎么突然想到请我?”


大概是他算错了吧,迪斯马笑了起来,嘴上的疤痕随着他的表情动了动,接着这家伙伸出手,越过桌面,把雷纳德竖起来的手指头按下去几根,回答道:“这个数,也没你想的那么贵。”


一阵尴尬冲上了雷纳德的脑门,他收回手指,扭头看向一边,清清嗓子,辩解道:“我以前的经验大概是那么多,可能这边物价有些不同吧……咳,总之,就算如此,这对我们的工资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酒精让他的思维不太连贯,他想说迪斯马这样又会容易陷入刚开始那种连饭钱都不够的糟糕境地,但仔细想想,在他辉煌的时候,庆功宴上那些佳肴可比这还奢侈,真要论挥霍,那圣光先惩罚的非是自己不可。于是雷纳德把话断在了这里,接着再次伸出手指,试图算清楚这一顿饭之后迪斯马大概还能剩下多少钱。


迪斯马似乎还在歪着头看他,嘴角上面的笑意一直没有消散过,对方说道:“我的好十字军,我知道你想指责我什么,不过别担心,剩下的钱够我生活了。再说,我这顿主要还是想感谢你,相信就算你的圣光,应该也不会阻止一个老强盗表达他的谢意吧?”


“感谢我?”雷纳德把杯子放下,他也歪头想了想,又看向迪斯马身后:现在对方的翅膀和他的大衣融合在一起,没办法直接看见,但雷纳德肯定,那对翅膀现在一定还处在一种光秃秃的,没有羽毛的状态里。“感谢我什么?”雷纳德再次问,秃翅膀意味着不健康,自己的使命还没完成,迪斯马在感谢他什么?


“感谢你前几天接济我……”迪斯马刚刚回答了个开头,就被雷纳德打断了。他摆摆手,说道:“也不是什么好吃好喝的,我还有点闲钱,肯定不至于眼睁睁看你饿肚子。”


对于这个回答,迪斯马也往前靠了靠,他把手肘放在了桌上,那对翅膀微微张开一点点,露出一点翅膀的边缘。那个家伙继续问道:“嗯?怎么,你天天接济吃不饱饭的人?”


这倒不是……雷纳德抓抓脑袋,酒劲有点上来了,让他很难快速组织词句。战场上他是会留下些财物藏起来,方便那些穷苦人使用,不过雷纳德也知道,这对于整个区域的糟糕状况只是杯水车薪。在圣战的路上,他见过无数苦难交织的流民,他施舍过他们,也在军队无以为继的时候“征”过他们的物资。那时候雷纳德满脑子只有收复圣地,在他资源充沛的时候他自然不在乎稍稍施舍,让那些人感受下圣光的,感受下他们这些圣光使者代行的福音,而在资源不够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也该为这场圣战做出些牺牲,就像他的部下在战场上牺牲生命一样。


但是他对迪斯马的好意……雷纳德又看看迪斯马,现在迪斯马就是他的“目标”,自然自己应该多为迪斯马做些什么,迪斯马也必然和过去那些很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流民不一样。饭桌上有些安静,对方还在等他的回答呢,而翅膀的事不能告诉迪斯马……唉,不管怎么说,雷纳德至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翅膀兄弟”饿肚子。


“这倒不是……我不是那种老好人。”雷纳德摇摇头,决定只回答自己能说的部分。


“那确实,无条件的善良只会变成狼嘴里的一口肥肉罢了。”迪斯马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雷纳德的想法,接着他又一次盯着雷纳德,似乎一定要从雷纳德这里找到些答案,他问:“那你为什么帮我这个强盗呢?”


他过去是强盗?雷纳德看看迪斯马,这家伙擅长刀枪,而且总是蒙面穿着大衣,确实像是那些会在路边埋伏,等着劫道之人的打扮,现在迪斯马直接点破这一点,雷纳德其实并不算太惊讶。强盗固然不是什么好职业,做这行的当然也不算什么好人,而既然迪斯马有翅膀,那至少在雷纳德眼中,他一定也是被圣光选中的,和自己类似的人,再说,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雷纳德并没有觉得迪斯马是什么需要警惕的人,迪斯马机警敏锐,在他们一个队伍只有四人的情况下是个相当令人感到宽慰的助力。至于迪斯马要的答案,那更是简单地要命:雷纳德在被自己翅膀羽毛脱落困扰时便遇见了迪斯马,而且他们还在同一个队伍里,那么肯定圣光的意思就是要雷纳德像那些个故事里一样暗中照顾迪斯马,直到他好起来为止。


但很可惜,这些年的经验告诉雷纳德,翅膀的事情不可以随便说,首先迪斯马不是信徒,他肯定会觉得自己被雷纳德给敷衍过去了,其次他听说领主打算重开疗养院,而那些面容冷峻的护士们似乎极其擅长把镇静剂打进疯子的血管,他可不希望自己被第一个关进去。


“那是因为你有些特别的地方,而我很看好这一点。”雷纳德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这样回答。迪斯马有翅膀当然算得上特别,“看好”也是雷纳德的真实想法,这可不算撒谎,雷纳德在心底小声地对着圣光嘀咕了一句,他可没有违反戒律。


迪斯马那对没有羽毛的翅膀微微张开,没有羽毛让雷纳德判断他的情绪有些困难。这个姿态是什么意思?好奇?兴奋?还是就是单纯的放松了?雷纳德摇摇头,决定下次和迪斯马见面时得少喝点,这人酒量比他好了太多,自己这样晕乎乎的只怕是会吃亏。


“我可是强盗,你就不怕帮了坏人?”迪斯马果然没放过他,他的翅膀又张大了些,看着颇像雷纳德刚刚吃下去的那支烤翅,除了没那么油润发亮之外。


“你不是已经改邪归正,来做正经佣兵活计了吗?”雷纳德用力摇摇头,翅膀不会撒谎,迪斯马肯定不是什么坏人,他笃定地说:“你已经走上了正途,而我对这点非常有自信。”


饭桌上又一次安静了下去,隔壁桌还在吃饭,刀叉撞在碟子上,而窗外远处似乎驿站马车又一次到站,雷纳德揉揉太阳穴,他伤还没康复呢,现在又喝了酒,肚子里饱饱,他只想早些回去休息。他看向迪斯马,想看看这个人还有什么想说的没,而迪斯马张了张嘴,盯着雷纳德看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欲言又止。雷纳德等着他组织字句,但迪斯马最后只是站起身,说:“喝得我也有点晕了,我去买单,然后我们回去吧。”


等雷纳德酒劲下去,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他躺在兵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回忆着昨晚上他究竟和迪斯马说了些什么。迪斯马的床空着,被子枕头已经叠放整齐,看上去早就离开了,雷纳德缓慢地从床上坐起,闭着眼睛揉揉额头,感觉着自己身上那股酒醒第二日特有的眩晕。该死,迪斯马酒量惊人,自己怕不是被这家伙刻意灌酒了。


冷水泼在脸上,雷纳德草草洗漱了一番,脑子也在刺激下多少清醒了些。回忆昨天的对话,雷纳德摇了摇头,自己确实是喝多了,很多事情为了不出问题都说得简单且混乱。如果让他现在重新组织语言,他可以讲得更好些,毕竟典籍里有大把回头是岸,重回圣光怀抱而被宽恕的故事。唉,雷纳德懊恼地拍拍自己脑袋,搞不好昨天是个大好的,劝他这位翅膀兄弟投入圣光照耀之下的机会,结果却被自己的酒量给耽搁了。于是前十字军暗中在心里记下这一点,打算在今天的晚祷中对着圣光忏悔自己的失误。


等到第二周快结束,雷纳德又一次在赌场门口逮住了一只正探头探脑,像是一只盘算着怎么钻进谷仓的耗子的迪斯马。在雷纳德严肃的,皱着眉头的表情里,在他抄着胳膊,挺直腰板,盯着迪斯马的姿势里,迪斯马高耸眉骨下的眼睛眨了眨,那对翅膀没有任何反抗地垂了下去。那个系着面巾的家伙说:“咳,抱歉,好十字军,好骑士,我没算好这周的消费……最后这两天能不能稍稍接济我一下?”


对此,雷纳德只是缓慢地闭上眼,再次架住迪斯马的胳膊,一言不发地把他拖到一旁去。圣光啊……雷纳德在带着迪斯马走进餐厅,看着他飞速地把餐桌上的东西往嘴里塞的时候想,看来这个照顾迪斯马的任务不会比圣战更简单。


任务一次又一次的过去,驿站马车来了又来,这个镇上逐渐热闹了起来。虽然依旧只有他和朱尼娅能看见别人背上的翅膀,但是雷纳德很高兴看着他们队友里多了不少拥有翅膀的新人。


鲍德温初次张开他的翅膀之时,雷纳德和朱尼娅齐刷刷地看呆了——那真的是一对宽大到令人感到震撼的翅膀,而且和雷纳德这样羽毛整齐排列的不一样,鲍德温翅膀上最外侧的飞羽在前端分开,看起来是格外的威风,有一种王者的气概。他们俩在这对翅膀投下的阴影下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在迪斯马困惑地眼神里回过神,同鲍德温打招呼。而萨门第的翅膀上则有雷纳德从未见过的,一根突出,夸张,像缎带一样的羽毛,每边一根,会随着他抱着琴在队伍里蹦跳着的动作而舞动,看的人眼花缭乱。


那个独臂的异邦人有黑白色的翅膀;那个老兵有短圆,羽毛卷曲蓬松的翅膀;那个弩手和火枪手的翅膀很相似,雷纳德有时候会把她们俩弄混;甚至在某次战斗之中,伴随着帕拉塞尔苏斯在治疗时大喊:“我绝不会让你就此倒下!”,一对漆黑的翅膀从她的背上张开,虽然翼展在他们中算不上大,而且在她工作还会时不时颤抖,显得有些稚嫩且不稳定,但雷纳德依旧为这位他们这位朋友拥有翅膀而欣喜。


等到了现在,哈姆雷特镇上佣兵中拥有翅膀的人数到了雷纳德前所未闻的地步,他们有些人羽毛凌乱一些,有些人羽毛齐整一些,但总体上看起来状态都还不错。


除了……迪斯马。


雷纳德脱下靴子,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看向迪斯马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这样的关照下,所有人之中仍旧只有迪斯马的翅膀还秃着。这个认知让雷纳德伸出他自己的翅膀,然后轻轻地用覆羽摩擦迪斯马翅膀上因为缺乏羽毛而裸露的皮肤。圣光啊,雷纳德看着自己的翅膀想,甚至他自己的翅膀都停止掉毛了,虽然他的翅膀轮廓看着还是坑坑洼洼的,但不管怎么说都健康多了!而迪斯马还是看着这么糟糕,简直令人担心!


可能是感觉到了翅膀上面的触碰,迪斯马的肩胛骨动了下,接着他翻过身,用胳膊支起上半身,看向雷纳德,并且对着远处一个还摆放着一些散落子弹和脏兮兮的衬衣的空床努了努嘴。


雷纳德微微扭头看了一眼,那张床,或者说那张床曾经的主人,在前天死了,现在那张床暂且空着,也没人来收捡遗物。据说那人曾经和迪斯马一样,也是做过劫道的活计的,而也因此,他似乎也和迪斯马和这家伙出过几次任务。这种事情在哈姆雷特镇并不新奇,迪斯马怎么突然让注意这件事?


“雷纳德,要不要来赌一赌这次他的床多久会被收干净?”迪斯马用一种低沉的,几乎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雷纳德。


这个问题让雷纳德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人已经死了,迪斯马这个赌约实在是有些太不尊重死者了。


注意到雷纳德的表情,迪斯马反而笑了起来,他无声地咧开嘴,有疤痕的那一边笑容小一些,没有疤痕的那边笑容大一些,正好能让雷纳德看见一点他的犬齿。迪斯马放下支撑自己上半身的胳膊,让自己躺在枕头上,用侧脸蹭了蹭枕头。他自顾自地说:“我猜明天就收好了,因为刚刚我才听见领主说,又来了一个新人,正好可以填上这家伙的空缺。”


迪斯马说这话的语气很轻,语调甚至有些轻快,像是在说笑话,但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雷纳德确定他这个秃翅膀的兄弟在讨论让他自己也难过事情的时候也会用这种语气,尤其是当他在这样说话时翅膀还耷拉着,暴露着他真实的感情。于是雷纳德清清嗓子,微微张开翅膀,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来,回答道:“死亡就是这样难以捉摸,所以我们应该在圣光给定我们的时间里做得更好。”


“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你这样的回答?”迪斯马现在看着像是真的这点被逗乐了,他的翅膀微微张开,然后不规律地抖动了一会儿,他说:“是,雷纳德,我们从这件破事最初发生的时候就在一起,并且我们还好运的活到了现在,甚至因此我们俩的床位也一直这样挨在一起,从未拆开过!但说真的,雷纳德,你的圣光告诉过你我们之间这样的好运什么时候结束吗?你会先我一步被埋葬到土地里面吗?还是说我会先你一步被卷入虚空,连能埋葬的东西都没法留下?”


这话可真不吉利,雷纳德挠挠头,思考着怎么样才算是妥当的回复。“迪斯马,首先我保证,只要我们是一起出发,我一定会看顾好你。”雷纳德把翅膀张得更大些,像是打算用姿态强调语气一样,他说:“其次,未来的事情还未可知呢。领主最近找了太多人,没那么多钱送每个人去放松,迪斯马,你只是压力大了些,好好休息,没事的。”


“你知道我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你这样照看吧,好骑士?”迪斯马的语气还是很轻松,但是他的翅膀紧紧贴在身侧。迪斯马看向雷纳德,眼神里雷纳德捉摸不透的东西,他说:“现在我们还能一起战斗,我还对领主有用,我还对你有用……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打不动了,我站不起来,我待在队伍里只能是累赘,而甚至于连你都没法保证你自己能活着回去,那么你可以把我留在那些狭窄的走廊上……雷纳德,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翅膀羽毛一下子炸开了,他大声回答,兵营里则因为他刚刚突然变大的声音而躁动了一下,于是雷纳德只得安静了一小会儿,用力地盯着迪斯马,努力想让自己的目光传递出自己的信念。


这样做的效果显然不算好,迪斯马对此只是眨眨眼,发出一些嘶哑的笑声,接着闭上眼,说道:“你说的对,我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点,晚安,雷纳德。”而雷纳德继续盯着迪斯马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迪斯马睡觉时会把下半张脸缩在被子里,让雷纳德只能通过他的上半张脸分辨他的情绪。迪斯马看上去真睡了,他闭着眼,再没给他任何反应,最后,雷纳德只得扬起翅膀,把迪斯马整个裹在里面,用羽毛把迪斯马皱着眉的上半张脸也罩住。


不过谁知道圣光的意思呢?雷纳德在自己睡着之前想,就像在战争中那样,他那时也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他只能尽量地去做他能做的。


雷纳德的判断是正确的,迪斯马确实压力有些太大了,而领主也确实是抠门,想着再让迪斯马去跑个任务之后再谈休假的事。


财政可能确实紧张了些,这次物资的背包格外的轻,雷纳德一言不发地清点了一下口粮,又看了看在一旁垂头坐着,像是没睡好的迪斯马,强行把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咽下去。


雷纳德发誓他努力了,他几乎每有机会都会让自己的翅膀扬起,鼓励迪斯马说离开就好了。但他们走错了路,而补给又太少,觉得赔了本的领主又铁了心要赚够本才放他们回去。他们已经在完全的黑暗里走了太久,雷纳德不知道前方有没有陷阱,也不知道刚刚手碰到的,那个黏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有试着让翅膀发出些光亮,不过就算是被圣光祝福的奇迹,在这里也只会让无尽的黑暗吞噬。他听着前强盗沉重的呼吸,和他靴子底拖在地上行走的声音,显然,这一切让本就状态不太好的迪斯马直接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堵坍塌的石墙,铲子在好几个房间前就耗尽了,现在,他们只能咬着牙,徒手在黑暗中搬动这些瓦砾,清出一个能让他们通过的空隙来。


手套肯定破了一个洞,因为雷纳德觉得自己本来已经麻木的手指又一次刺痛起来。他稍稍站起身,把一块大石头扔到一边去,石头落地的声音在这个走廊里回荡了几圈。这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劳作时沉重的呼吸声,空气里的湿气混合着汗臭造就了一种古怪的气味,雷纳德已经把面罩推了上去,但仍觉得有些闷。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石头,雷纳德觉得是迪斯马,因为他隐约闻到了一点烟草和火药的味道,但交接时手上黏湿的触感让雷纳德在黑暗中大皱眉头:迪斯马也受伤了?战场太黑了,而迪斯马的大衣让他不像雷纳德一样每次受击都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每次雷纳德询问,都只会被迪斯马用一句干巴巴的“我没事”堵回去,让雷纳德根本不知道迪斯马的真实情况。


“迪斯马?你怎么样?”雷纳德又扔开一块石头之后问。而不出他所料,那个离他很近的家伙的呼吸频率稍稍改变了一些,接着迪斯马疲惫又暴躁的声音响起来:“干活,雷纳德,干活。”这听着当然不是没事,但雷纳德也自知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他抬起翅膀轻轻拍拍迪斯马,继续沉默地搬着石块,并努力把那些更大块更沉重的石块扔走。


随着一声沉重的石块落地声,最后一块石头被扔到了墙角,然而没有人欢呼,没有人鼓掌,甚至连放松的叹气声都没有。领主在催促着:“快走!”,所有人都呼吸粗重,步伐拖沓。雷纳德草草抹黑检查了下自己流血的手,然后向后伸去,想确认下迪斯马现在怎么样。


“拿开。”迪斯马低吼道,“没什么好摸的。”


“你受伤了迪斯马!刚刚在干活,我怕你砸到自己就没多问,现在事情做完了,老朋友,让我看看你的情况!”雷纳德一把抓住迪斯马的手腕,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这个动作似乎从什么地方刺激到了迪斯马,他突然大笑起来,接着一把拽掉了雷纳德的手套,让他按在自己身上。迪斯马的身体因为粗重的呼吸而剧烈起伏,手心下面是血的触感,现在雷纳德百分百确定迪斯马受伤了,他扬起翅膀,努力想让羽毛里再发出一些治愈的辉光,但已经到极限的体力让那些羽毛只微弱的闪烁了一下就彻底失去了光亮。


如果他们在黑暗中还能视物,那雷纳德一定会发现迪斯马在歪着头对着他笑。迪斯马说:“你在努力用奇迹救我吗,好骑士?没事的,只是刚刚搬石头又把伤口扯开了罢了,正好够我把最后一点血流干。”


“别这样……”雷纳德低声回答,他再次试着举起翅膀,但现在那些治疗的奇迹似乎彻底消散了,而他也实在没有体力再继续尝试。迪斯马又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接着主动甩开雷纳德的手,说道:“前进,前进,十字军!让我们走进我注定的坟墓里!”


迪斯马在接下来的房间战斗里大喊着关于死亡的不详的话语,他似乎已经坚信自己的死期就是今日,就是现在。而雷纳德急得要命,他既要举着剑去劈砍那些怪物,又要在翅膀稍稍没那么酸痛的时候努力施展那些治愈的奇迹,这也就让他只能在每一次迪斯马大喊着“死亡就在此时此刻!”的时候用更大的声音压回去:“想都别想!”,“有我看着呢!”


也许是因为他们刚刚实在太吵,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撑不住,又或许是那个不用亲自背包的领主终于想起包里还有一包用于扎营的柴火,终于,在这个彻底没有一丝口粮的境地里,他们在这个还粘着敌人残骸的地面上扎了营。


火光带来了短暂的慰藉,今天的火堆上面没有锅,所有人都只是就这样在火堆边上看着火星往上冒,再稍稍揉搓自己酸痛的肌肉。雷纳德微微在地上铺开翅膀,感受着那些已经到极限的肌肉在温暖下逐渐放松,羽毛也稍稍恢复了些许的光泽,接着,这对翅膀缓慢在迪斯马身后合拢,把他的朋友罩在下面。然后他自己也倾过上半身,向迪斯马靠过去,他勾住迪斯马的脖子,摸着对方有些汗湿的后颈,鼓励道:“坚持住,老朋友,我们一起回去。”


迪斯马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个强盗在扎营时没有戴面巾,嘴唇抿成了一根僵硬的直线,而现在这根线的末端变得柔和了。在篝火的黄色的光里,迪斯马冷漠的表情似乎一下子垮了,他也靠过来,用额头抵住雷纳德的额头,低声说道:“你是被圣光庇护的人,雷纳德……你会活着出去,你的圣光会保佑你……”


这话让雷纳德肩膀上那种紧绷感多少散去了些,他一边更用力地和迪斯马额头抵在一起,一边暗中伸出手,把藏在自己腰包里的,从自己身上省下的干粮捏在手心,偷偷往迪斯马手里塞。他们俩的手在半路上碰到了一起,然而碰到的不止是对方的手心,还有两份同样的,剩下来的干粮。


那两份包在同样被拆开过的包装里的面包和肉干就这样摆在一起,拢在他们俩身体形成的这个小拱形之下。迪斯马的眼睛睁大了,雷纳德也是嘴微微张开,接着又皱起眉头,他一边说:“迪斯马,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不觉得你应该这样剩下口粮来。”一边翻过手心,把干粮倒在迪斯马的手心里。


迪斯马背上那对光秃翅膀一下子扬开了,火光让这对翅膀在墙上投下了(只有雷纳德能看见的)比它本身更大的阴影,它们倾斜变形,像是真的拥有了宽大的飞羽一样。那一对巨大的投影确实影响了雷纳德的注意力,他呆呆地看着墙,翅膀和迪斯马本身组成的这一副神异的景象,完全没注意到迪斯马趁机把所有东西又扔进了他怀里,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身体摇晃,几乎是要立刻向后仰倒,就这样摔下去。


队友看上去已经习惯了迪斯马这临时的疯狂,他们摇摇头,径直钻进了睡袋里,而雷纳德则在慌张中扯住了迪斯马的面巾,他用力一拽,迪斯马往前一扑,正好扑进了他的怀里。


迪斯马的手指抓住了雷纳德的罩袍,一个血和污渍混合的手印被留在了罩袍边缘。迪斯马低着头,他大衣上的毛领和翅膀一起随着他的笑声而抖动,而笑声又逐渐向喘不上气的嘶吼发展。


“雷纳德,看看你!看看你多么努力地在救一个坏人!一个强盗!”迪斯马在嘶吼声里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该死了!我该死在那个下水道里,我该死在卫兵的短剑下,我该死在那条老路上!”


“迪斯马!”雷纳德大喊,这话让他的翅膀羽毛炸立,接着他又飞快垂下翅膀,再次把迪斯马裹在里面。


“但是我遇见了你,雷纳德……我怀疑过你对我的好意,然后我发现这真的只是你最单纯的关心。哈哈!一个黑心的强盗,得到了一位真正能用奇迹的十字军的真挚情谊!多么可笑的故事啊!想想,一个一无是处的强盗,一个一生只做了错事的强盗,就这样恬不知耻地占有着另一个人的关心。这是多么无耻的行为……我无法回报你那些奇迹和关爱分毫,而在现在,我甚至还在继续从你这里索取!”迪斯马的声音越说越低,与他的话语相反,他虽然仍旧低着头,但是他的手依旧死死地抓住雷纳德的罩袍。


“别这样评价自己,迪斯马,你的评价实在是有失公允!”对此,雷纳德选择把迪斯马整个包在怀里,他用力拍拍迪斯马的背,把下巴放在迪斯马的肩膀上,又用翅膀压住迪斯马的,大声说道:“圣光在上,我发誓我对你不求任何回报!而且迪斯马,看看你自己,你已经发现了你过去的罪孽,现在正在向善良的正途迈进,而浪子回头就是对我,对圣光最好的报答!迪斯马,你根本不是你自己说的那样糟糕,那样差劲!”


这个姿势阻止了雷纳德看见迪斯马的表情,但从身体上的知觉来看,迪斯马似乎反而颤抖得更厉害了。那只手终于松开了雷纳德罩袍,而雷纳德也稍稍松开一些自己拥抱迪斯马的力度,用手心轻轻揉着对方那对翅膀中间的那一块地方。好一会儿,在迪斯马终于停止颤抖,在篝火的火光也暗下去一些后,迪斯马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他说:“越是如此,我越无法收下你留给我的口粮。雷纳德,你应该多吃点,多休息一点。”


最后他们还是平分了那些食物,因为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而篝火却越发昏暗。为了保证公平,为了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比对方吃得更多,他们俩都在自己的那一口咬下去之后看向对方,直到确认对方也有好好吃东西之后才进行下一口。等到他们吃光口粮,那些木材就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点暗红的亮光,雷纳德钻进自己的毯子里,摸了摸胸前的罩袍:这里有些皱,还有些不知道从何处来的水渍。于是雷纳德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再次为迪斯马祈祷。


他们活着出去了,领主从钱袋里点着金币,又在把钱交到迪斯马手中时警告到:“少喝点。”雷纳德不喜欢领主的语气,但他也觉得对方说的有理:迪斯马每次崩溃之后就喜欢去酒馆喝个大醉,这对他的身心显然都不是个好习惯。考虑到迪斯马还带着伤,于是雷纳德也就没回兵舍,而是守在迪斯马身边,打算等这家伙在喝到在酒馆闹事前提前带他离开。


然而和雷纳德预想的不同,迪斯马就站在原地,他低着头,用那双依旧布满血丝的眼睛缓慢地点着金币的数量。接着,他做出了一个更令雷纳德惊讶的举动,他把钱放进雷纳德的手心,说道:“带我去教堂吧,雷纳德。让我听你祈祷,让我听你念诵经文。”


“我当然愿意!但是你确定这次不去喝上一杯?”雷纳德撑住刚刚包扎完毕的迪斯马,有些迟疑地问:“咳,别误会,我对你每次喝得烂醉确实有意见,不过你真的要改变你这么久以来的习惯?”


“我确定,雷纳德,我确定。”迪斯马这样缓慢地回答他,“让我听听你的声音,让我再听听你念那些故事吧……你会满足我这个愿望吗?我的好骑士,我的好十字军?”


“当然!”雷纳德一边回答,一边带着迪斯马缓慢地往教堂去,而在那件大衣下面,在那对翅膀上,有些不太明显的针羽冒出了一点点尖端。


5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晨光才刚刚打在教堂的玻璃窗上,朱妮娅就被雷纳德在大门口堵住了。修女看着雷纳德比划了好一会儿,才从雷纳德描述和手里那张歪歪扭扭的手绘里读明白了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而第二天,迪斯马踱着步子,缓慢地走到雷纳德的床边,把一叠手写的纸张放在了雷纳德床头。


“帕拉塞尔苏斯叫我送来的,她帮我处理完伤口之后叫我把这个给你。”迪斯马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低着头,看着雷纳德翻开那叠纸。纸上画着好些精细的手绘图,看上去像是各种鸟的翅膀和羽毛,旁边则写着不少笔迹工整的备注。一小张便条掉了出来,迪斯马捂着伤口缓慢地蹲了下去,读道:“‘我找到了朱妮娅拜托我找的资料,不一定完全准确,但应该够解答你的问题了。’落款是:‘帕拉’。”他看看雷纳德,那个疤痕随着他笑起来而微微扭动,“怎么,你什么时候决定要成为鸟类大师了吗?”


“不,咳咳,没什么!”雷纳德赶紧把便条抢回来,他的翅膀不自觉地张开,又在这个情景下快速收拢,藏在背上,接着他解释道:“我只是随口和朱妮娅提了一句,我也没想到她帮我去问帕拉塞尔苏斯了!我很感谢她满足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好奇心!”


迪斯马看着不太信,不过强盗也没说什么,他歪着头盯着雷纳德看了一会儿,背上的翅膀微微张开,接着又休闲地在他背上收好。“好吧,不过如果有什么和尖叫魔有关的内容,你倒是可以告诉我。”这个戴面巾的人在回到床上休息的时候这么说道。


雷纳德看迪斯马又睡下去了,这才重新把这些资料拿出来。其实硬要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不过隐藏翅膀相关的信息已经成了雷纳德的习惯。他把自己的翅膀努力向前伸,然后对着资料一片一片去清点自己的羽毛。资料读完,雷纳德终于找到了他想了解的内容:迪斯马翅膀上那些像是毛线签子的玩意儿其实就是初生的羽毛,而只需要假以时日,等到那些裹住羽毛的针状结构碎裂,新生的羽毛就会伸展开来。这样的解释让雷纳德感到了极度的满意,他把这份资料叠成一个小方块,期待地看了迪斯马的翅膀一眼,虽然还什么也没有呢,但雷纳德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那对翅膀被柔软蓬松的羽毛完全覆盖的样子。


此后雷纳德每天几乎都在对着迪斯马的后背探头探脑,然而和雷纳德的期待并不一样,迪斯马的翅膀一直就保持了这个样子,那些针状的结构一直没有碎裂,让迪斯马的翅膀看上去像是有一些小黑尖刺的鸡翅。


不过这样总归是有所进展,雷纳德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只是本身这种神秘的翅膀就是需要更长的时间去生长羽毛,又或许,是还需要自己多做些什么。雷纳德摇摇头,算了,他本就不是科学家,而他也从来就不是一个适合多想的人,既然目前的行为已经让迪斯马的翅膀有所好转,那就继续下去吧。


这次的任务雷纳德运气可说不上好,他被敲断了肋骨,被抬回来的时候完全动弹不得。好消息是经过一通或科学或奇迹或魔法的治疗之后,所有人都说雷纳德会康复的,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坏消息是雷纳德得穿着固定器具老老实实静养,直到骨头长好为止。


迪斯马一直陪着他,他扛着担架把雷纳德送进医院,又在雷纳德处理好伤处之后,扶着他回到兵舍。受伤的是肋骨,但是连带着,雷纳德被勒令最近整个胸腔肌肉最好都别太用力,而胸连着腰,雷纳德发现躺下和坐起这样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都是个麻烦事儿。


一些枕头和被子被迪斯马堆在了雷纳德的床头,好让雷纳德可以在他的搀扶下可以斜靠在床头上。“谢谢你,迪斯马……”雷纳德小声道谢,就算是这样,刚刚往后靠的过程还是让他受伤的那块地方疼了起来,十字军稍稍缓了缓,接着,他听见了重物在地上挪动的声音:迪斯马回到了他自己床边上,接着他弯腰握住床舷,把他的床推了过来,和雷纳德的床靠在一起,让这两张单人床变成了一张临时组合出的“双人床”。


“这样就方便多了。”迪斯马满意地拍拍手,对着雷纳德点点头。他躺在自己的那一边床上,伸手帮雷纳德把被子拉高了些,他说:“还好我们俩平时就睡在临近的床上,这样晚上你有什么需要——不论是你口渴了还是突然发烧了需要我再次把你送去医生那里,我都能及时照看好你。”


说这话的时候迪斯马的眼睛看着闪闪发亮,翅膀也微微扬起,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雷纳德本想抬起胳膊挠挠脑袋,但疼痛的地方让雷纳德又把手放了回去,照顾一个连起身都困难的病号明明就是个麻烦事,而且也很容易晚上会被多次吵醒,怎么在迪斯马这里好像成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一样?他又看看迪斯马,迪斯马已经钻进了他自己的被子,正面对着雷纳德,像是在等雷纳德告诉他是否需要一杯水。于是雷纳德只得再次感谢了迪斯马,接着保证自己会尽量不给迪斯马添麻烦,也闭上眼睛,早些休息。


事实又一次证明:对自己使用奇迹是有效的。雷纳德的骨折好得比其他人更快,基本上第二天他的伤处就消肿了,第三天他就能勉强自己坐起来了,等到第四天,他又一次把自己的翅膀环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治疗伤口时,迪斯马半躺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真是方便。”迪斯马在雷纳德自疗结束之后这样评价道,“这样看着我也想成为个什么十字军或者是圣徒了,可惜我除了这个名字,好像一点边也挨不上。”


“什么时候投奔圣光的怀抱都为时不晚,兄弟。”雷纳德稍稍自己坐起来些,并且用自己的翅膀碰碰迪斯马的额头。这个动作让迪斯马猛然缩了一下脖子,接着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显然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雷纳德被他的反应逗得微笑起来,虽然他没有捉弄的意思,但迪斯马的反应也说的上可爱了。迪斯马甩甩头,像是想把刚刚那个古怪的感觉甩掉,他起身帮着雷纳德整理着今天的床铺,说道:“呃……再说吧,你能用奇迹不就够了?有你在,我就没那个必要去费功夫研读圣典,去当个苦修士了!”


现在雷纳德已经完全可以平躺了,他躺在枕头上,迪斯马的脸几乎就在他身侧,他扭头看向迪斯马,说道:“我相信圣光给了每个人任务,哪怕你不相信,但事实却也是如此:你也有你的任务要去完成。”


“我可没觉得我在哪个晚上看见了什么长翅膀的小孩子飞下来告诉我我有什么任务要完成。”迪斯马也笑着摇摇头,他裹着被子往雷纳德这边又耸了耸,继续说道:“不过照这么说,你身上有任务咯?”


“当然!而且我相信我在圣光的保佑下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雷纳德骄傲地扬起翅膀,上面那些羽毛的缺口少了些,这让他的翅膀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好了不少。


迪斯马发出一阵闷笑,在迪斯马能真的说出什么之前,雷纳德抢先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迪斯马,这并非是我的臆想!而且,哪怕你可能不会承认,但你也确实正走在圣光为你指引好的正路上!”


“我可什么都没说,好十字军。”迪斯马的声音听着还在发笑,他又往雷纳德这边蹭了蹭,两张床并在一起让他能很轻松地和雷纳德靠在一起,他说:“好吧,容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地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好人呢?我现在待在你身边,你还能盯着我,不过要是有朝一日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怎么就相信我还会像现在一样,而不是……”迪斯马安静了一小会儿,下次开口时他的语气暗淡了点,“而不是又一次拿起刀枪,藏在那些灌木后面,等着在鲜血中数那些金币呢?”


那当然是因为你不仅有翅膀,而且你的翅膀正在好转。雷纳德想这么说,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我知道你不会!我也没法解释,就像我每次能知道你在说谎一样,我就是知道。”


“好吧好吧,别搞得像我在逼迫病号一样。”迪斯马伸手捏了捏雷纳德的手,确认了一下他的体温,接着那双温暖的手离开了雷纳德,转而帮他掖好被角。“好好休息吧。”强盗一边说,一边也再次裹裹自己的被子,在雷纳德边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伤口恢复之后,迪斯马也没把床搬回去。“毕竟我们也不是每次都一起出任务,这样我们可以轮流在大床上休息。”强盗这么解释,他的表情在这个时候看着格外认真,语气也像是真的在提什么建议,但他的翅膀在以一种半张开的姿态缓慢扇动,看着像是在打什么别的主意。不过好在雷纳德不介意,而且他打了这么多年仗,和战友们挤在一起休息的时间更是多不胜数,迪斯马的行为对他而言也算不上冒犯。


而且话又说回来,雷纳德自己也能从这样的行动里收获一些额外的便利。就比如现在,迪斯马已经睡着了,他背对着雷纳德,一只手塞在枕头下面,而雷纳德本人则偷偷摸摸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握住迪斯马的翅膀,让它们在自己的手上张开。


迪斯马小声哼了一下,于是雷纳德也就谨慎地松开了拉开迪斯马翅膀的力度。他等到迪斯马再次在枕头上蹭了蹭,放松下来之后,才继续让那对秃秃的翅膀张开,彻底暴露在他眼前。其实这样看迪斯马的翅膀还挺大的,只是既没有羽毛,平时又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蜷缩起来。雷纳德小心又安静地从自己枕头下面摸出来一个软尺,一个铅笔头和一个破旧的小笔记本,接着他挨个量过那些针状的羽管,把数据抄录到本子上。


这个主意是疫医出的,疫医在听见雷纳德的提问时看上去又惊讶又奇怪,但她还是回答:“按我们的习惯,我们会好好记录数据,然后去观察数据的规律。”而等到她看见雷纳德究竟在记录什么之后,更是露出了极度困惑的表情,她问道:“从你的数据来看,这个……如果你的备注没有乱写,那么这些羽管正在稳定地生长。不过雷纳德,这个数据你真的没有填错单位吗?作为一只鸟这也太大了一点,你是抓住了尖叫魔的幼崽吗?如果你抓住了尖叫魔的幼崽,你可以偷偷带给我看看,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而且我想我在研究上肯定会比你更熟悉,更有优势,所以你要不要真的考虑让我现场看看这只巨大的鸟?雷纳德?雷纳德你在听吗?”


面对疫医这一大串提议和疑问,雷纳德只能看向窗外,看着那些乌鸦蹲在灯柱上,也从外面好奇地看着他们。最近这个姑娘身上的翅膀已经长得更加茁壮而健康,这让雷纳德对她更加信任的同时又更为头疼。因为不论雷纳德如何敷衍,如何搪塞,从那对纯黑色翅膀的姿态上来看,这个年轻的姑娘都一点不买账。


不过雷纳德也没任何办法,他只能赶紧道别帕拉塞尔苏斯,然后飞速回到兵舍,回到迪斯马边上去。


6

他们现在正在这个分不清上下,分不出左右的地方,空气里更是混合着像是天空的冷冽,又像是血肉的腥臭味儿。


雷纳德又一次看了一眼迪斯马的翅膀,迪斯马的翅膀向两侧张到了最大,那些针状的羽管现在已经足够长,看着就快要破碎,露出里面的羽毛来了。迪斯马的翅膀真的在逐渐好转,虽然缓慢,但雷纳德确信,再过个一年半载,这对翅膀一定能被羽毛覆盖。于是雷纳德再次扭过头,看向那颗巨大的心脏,他举起剑,坚定地向前走去。


迪斯马大概在喊:“别,雷纳德,别!”而雷纳德只是抬起翅膀,让那些羽毛擦过剑身,让圣火最后一次在剑身上舞动起来。如果这就是圣光为他准备的牺牲的时刻,那么他当然甘愿为这一个时刻献身,然后投入到圣光永恒的温暖光辉之中。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一丝遗憾缓慢地亲吻了雷纳德:如果自己能看到这对翅膀羽毛彻底长齐,变得健康的那一天,就好了,因为那注定会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


迪斯马和其他队友的声音远去了,但死亡并没有永恒地把雷纳德带走。再次醒来之时,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午睡,而他自己正躺在一堆瓦砾上,一个干瘦的家伙正在试图脱他的靴子。雷纳德动了动自己的脚,那个家伙看上去吓了一跳,飞快地跑走了,只留下雷纳德一个人躺在原地,接着缓慢起身,站在这片废墟上。


天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颜色,远处雪山上似乎总有暗蓝色的,不祥的光在闪烁,而这里,雷纳德确定这里是哈姆雷特镇的残骸,更是没有一个活人。世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并且,如果雷纳德的推论没错,似乎在他“死”的这段时间里,那些拾荒者已经拿走了他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这其中包括了他的剑,他的战旗,他的圣物匣,甚至还有他的头盔。


留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里只有断壁残垣,远处似乎还隐隐有怪物在嚎叫。雷纳德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再次启程,向远处走去。


一伙流民接纳了他,他们裹着毯子,围着一簇篝火,紧紧地挤在一起。看见雷纳德过来,篝火边上的位置缓缓移开一个仅够一人的小空位,等到雷纳德坐下,把自己的手伸向火堆取暖,那些人又一次挤了过来,缩着头裹着毯子瑟瑟发抖。“你受伤了。”在篝火燃烧的气味里,雷纳德主动对着一个人说,他扬开翅膀,让自己的羽毛盖在那个人的头顶。随着一阵微光,治愈的奇迹在这个沉闷安静过头的临时营地里展现了。人群沸腾起来,那些人惊讶地看着那个伤者痊愈的患处,接着随着沸腾的人群,更多人抗着他们受伤的亲属挤到雷纳德跟前,乞求他治愈他们。


对于雷纳德本人,他第一反应是欣喜,他的奇迹还在,这说明圣光并没有抛弃他,接着他又对这个画面感到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想当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因为被圣光选择而被众人簇拥,他在能人辈出的哈姆雷特镇待了太久,他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雷纳德一边继续展示自己的奇迹一边问他们。那些人看着很惊讶,显然没想到在现在这个时节上,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中,雷纳德身上显然笼罩着一股值得信赖的神圣光辉,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了那些变异的生物,那些来自恒宇的怪物,还有一支奇异的队伍。又在讲完故事之后期待地看向雷纳德,等待着他再次施展奇迹。


这些人期待的眼神和跪在地上祈求的姿态,让雷纳德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种久违的澎湃激情让他扬起翅膀,大声宣读圣光的教义。他喊道:“我并非圣人!但圣光让我找到了你们,就是想向你们展示祂的慈爱!来吧,聚集到我身边,让我的奇迹治愈你们!不过如果可以,告诉我更多那个队伍的故事吧……”


“我见过那些人给我们施舍物资!”一个头顶有些斑秃的人说道。“放屁,明明上次我就被抢了!”另一个毯子下摆已经完全坏了的人几乎是立刻反驳。似乎是为了讨好他,有些人似乎开始胡编乱造,开始讲一些听起来就不太靠谱的故事。不过对于雷纳德,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更多地了解其中某个具体的人的信息:他仔细听着每一件关于那个穿着毛领大衣男人的故事,他追问着那个人看起来状态如何,精神是否动摇,而他的翅膀更是不自觉地随着那些故事或张开或合拢。


迪斯马在这些故事里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有人说他心智坚定,在这样的末日里仍保留了珍贵的幽默感;又有人说,迪斯马就是个疯子:“我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个能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而且我们仅有的一点物资都被他夺走了!”。在这些自相矛盾的说辞里,雷纳德选择相信了好的那一面:毕竟不管是哪一方,都说他们不断地会在这条路上看见那支奇怪的队伍,那就说明,迪斯马一定还在坚持战斗。而且他还记得自己离开时迪斯马翅膀的样子,那对翅膀就差一点就能长出羽毛了,所以那些罪恶的事迹要么是那些人看错了,又要么是迪斯马又像过去一样陷入了疯狂,总之,雷纳德可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老朋友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人性,投奔到邪恶的那一方去。


天色逐渐变得暗淡,狂热的人群在寒冷的空气和远处怪物的嚎叫声中散去了不少,剩下的人也在雷纳德收拢翅膀,表示自己不会继续在今天展示奇迹之后退开了。这个营地里的物资并不丰富,但所有人都非常乐意与雷纳德共享,他们把干面包塞进雷纳德腰上的口袋里,拉着他往自己的帐篷走。这个夜晚有些寒冷,更别提雷纳德已经丢了他自己的武器,于是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跟着一个有着友善面孔的老人,在一个温暖的,靠近篝火的帐篷中休息。


流民们挪动着给雷纳德在毯子边上让出一个空位,空气中那种人所带来的汗味和酸臭更是让雷纳德想起过去在军队中的日子。那个老人缓慢地在雷纳德身边坐下,说道:“感谢您……骑士,您展现的奇迹一定能激励我们继续在这个艰苦的世道里继续前进。”


“没什么。”雷纳德摇摇头,他把自己的翅膀在背后规规矩矩地叠好,把包垫在自己的头下面,“这是圣光的意思,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圣光庇佑我们……”老人缓慢地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他问道:“那么您接下来是什么安排呢?”


安排?雷纳德的头在被他当做枕头的背包上转了转,他从醒来就在赶路,而刚刚自己更是沉浸在施展奇迹,和被众人簇拥的感觉里,现在老人一问,雷纳德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一个计划。正常来说,他应该继续投入到战斗中去的,但他现在既没有武器,还丢了头盔,要徒手和那些怪物搏斗可不算什么明智的选择;去找迪斯马他们也许是个好主意,不过从刚刚那些人的回答来看,迪斯马他们更是神出鬼没,他现在只有自己的一双腿,要在茫茫世界中找到他过去的朋友又谈何容易?


茫然的感觉找到了雷纳德,现在已经没有圣战了,而迪斯马也不再在他身边,需要他看顾。他看看四周,这些人有物资,有遮风避雨的简易帐篷,并且经过他刚刚施展出的奇迹,伤员也状态好了不少,再假以时日,这里大概也不会再需要他了。老人还在等他的回答,而雷纳德只能摇摇头,闭上眼睛,说:“我可能会继续向前走吧。”


再次上路的时候他兜里多了些干粮和钱币,一路上雷纳德经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他用翅膀裹住那些受伤的,只能搀扶着前进的;他把钱和干粮递给那些饥饿的,久未进食的;他拿起铁棒木棍,击退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还想夺走更多的。他的名字开始在那些可怜的人中间传播,有人说他是最后的十字军,有人说他是活圣人。雷纳德看着那些人热切的眼神,他向那些人传达着圣光的教义,他展示奇迹和祝福,而那些人回馈给他的尊敬和崇拜让雷纳德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找到了方向,但每到夜里,每到他一个人行走在阴暗的林间之时,那些疑问却又会再次滋生:这一切都像是军队中日子的再现,在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走在被庇佑引导的道路上,而最后他却失去了更多,那么现在,他真的走到了圣光所指示的道路上吗?


事实上短短一个多月之后,雷纳德对这个问题便下了个结论:也许他又一次理解错了圣光的意思。


他的名声传播得很快,一个来自过去的敌人在这些风声中抓住了他。督军出现的时候雷纳德愤怒无比,一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居然还敢出现在他跟前,等到他被督军的手下狠狠殴打再投入监牢之后,雷纳德反而在冰冷的囚室地面上反思出了全新的结论:他终于在这一天,为他多年前的骄傲付出了代价。


如果是迪斯马,那么他一定会说:“命运的玩笑真是残忍。”,但现在缩在墙角,检查着身上的伤口是他雷纳德,所以他也就只能在想象里思索着他朋友可能的反应,然后摇摇头。比起所谓命运,雷纳德觉得这更可能是圣光对他的惩罚,他过去的自傲,他在听见那些人奉承时心里的自得……圣光一直注视着祂的信徒,雷纳德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如果圣光要以这种手段惩罚他的过错,那也是他应得的。


雷纳德期待了一阵这只是圣光短暂临时的惩罚,因为在被关进去头一周里,雷纳德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确认自己的翅膀是否还在,而那对翅膀和它仍能发出的微光让雷纳德坚信这惩戒应该不会太漫长,也不会真的夺去他的生命,自己还没有被圣光抛弃。只要自己真心悔过,那么圣光一定会给他机会逃出生天。


一周虔诚的祷告没有换来任何东西,肉体的疲惫和伤痛让奇迹越来越难以施展。雷纳德嚼着干面包,意识到他的翅膀居然脏了,那些羽毛看上去光芒暗淡,而他手上的血似乎又真的能在这些神秘的羽毛上留下污渍。被抛弃的恐惧前所未有的强烈,雷纳德加长了祈祷忏悔的时间,但是无事于补。督军似乎乐于折磨他,却又并不想真的杀死他。“我为你安排了更好的未来。”那个头上依旧顶着单孔头盔的大块头说,他那把巨大的刀立在身侧,像是在暗示着雷纳德未来的命运。


焦虑和变得更差的身体状况让雷纳德决心不能再等,他在一个夜里努力用翅膀裹住自己,施展治疗的奇迹,他又想办法趁看守给他送餐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拉扯着对方撞晕在监牢的栅栏上。他努力逃跑了,他光脚踩在地上的碎石和树枝上,嘴里和鼻腔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手心出汗,那个临时被他抓来的武器已经在他的击打下变形。那些人已经围住了他,他们有盾和长枪,有全套的装备,而雷纳德只有自己高扬着,呈现出攻击和威吓样子的翅膀,他大吼着冲向那些督军的士兵,再次把武器敲在他们头上。


在督军本人把他拖回监牢的时候,雷纳德只觉得肾上腺素带来的勇气和力量在逐渐消退。他挪动不了分毫,而他的翅膀也只能这样无力地拖在地上。自己身上某些部位可能被打坏了,因为除了钝痛,雷纳德还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监牢的大门再次落锁,而雷纳德看着肮脏的天花板,看着上面上一位“住户”留下的陈旧的血迹,只觉得心里平静地令他自己惊讶。他觉得他死而复生应该意味着什么,如果这折磨就是他应得的,就是他复生的意义,如果死亡就是他的道途,那他也应该就此欣然接受。


而就在这天,雷纳德在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罩袍上找到了一个已经褪色的血印:那像是一个手印,并且完全不是这些天留下的。雷纳德在漫长的牢狱时光中努力回忆,接着想起了那一次在地牢中的扎营,和迪斯马伸手想偷偷塞给他的食物。那个手印就是那时候的迪斯马留下的,而经过了那么多次清洗,这个血印却还在这里,在这个寒冷的监牢里给了雷纳德一些来自过去的陪伴。


食物一天比一天少,那些殴打所留下的伤也开始溃烂化脓。雷纳德觉得自己大概有些发烧,他的头里面像是有一根钉子,既让他的脑仁发痛,又让他整个脑袋变得沉重无比。那些人留下些水和发霉的面包就走了,他们捏着鼻子,显然是讨厌他雷纳德现在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进食开始变得很困难,雷纳德觉得昨天似乎有人在说处死他的事情,但他不确定那是自己梦中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又一次张开他的翅膀:这对翅膀现在看上去羽毛边缘磨损,还沾着擦不去的污泥,他伸出手,试着将那片断了一半的羽毛揪下来,不过那最后连着的一点经络结实的要命,雷纳德扯了又扯,最后反而把自己拽倒在地上。


“这人不行了。”看守对另一个人说,在他们眼里,雷纳德刚刚完全是在对着虚空伸手,然后自己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另一个人摇摇头,回答道:“不是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他活,呸,我还挨了他一顿揍呢。绞刑架已经搭好了,我倒反而觉得现在还给他提供食物和水完全是浪费。”


在过去迪斯马还经常和雷纳德一起出任务的时候,雷纳德曾经听迪斯马对奥黛丽说过:“我老觉得干我们这行久了,在快要死的时候你就会有种感觉。”奥黛丽对此嗤之以鼻,而雷纳德则出于好奇追问了下去:“什么感觉?你难道能预言你的死亡吗,我的朋友?”不过迪斯马也解释不清楚,他比划着说了些什么:“像是有人抓住了你的领口”,“不对,更像是你感觉在另一个城镇有些冷风吹过”一类让雷纳德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而随着塔迪夫一声简短的“瞎扯。”,迪斯马直接闭了嘴,把这个疑问永远的留给了雷纳德。


现在,雷纳德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那时候迪斯马所描述的东西。他现在正站在绞刑架前,而就在昨天,雷纳德不知为何,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整理他的翅膀,他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去抚平每一根羽毛,擦去每一点污渍。至少,在他的灵魂重回圣光的怀抱之前,他努力让他的翅膀能这样尽可能整洁威仪地叠在他身后,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时间。


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雷纳德背诵着圣光的选段,告诉那些人他们死后凄惨的命运。当然,那些异教徒无动于衷,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督军的命令。嘈杂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一辆马车拉着一队古怪的队伍来了。那对黑色的翅膀应该是帕拉塞尔苏斯,那对黑白的,羽毛四处伸展的翅膀大概属于巴利斯坦,而剩下那对……


雷纳德发觉自己说不出来话了,剩下那对翅膀相当巨大,那怕离着这样的距离,雷纳德也能一眼看见它们。那些羽毛是深棕色的,最外侧的飞羽根根分开,而内侧的却又构成了一种类似宽阔矩形的轮廓。至于那对翅膀的主人,雷纳德只觉得自己忍不住笑意,因为那对翅膀的主人举着枪,脸上系着红色的面巾,大衣的衣摆微微晃动,正是迪斯马本人。


被带上马车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在和他说话,有无数熟悉的声音在或焦急,或担忧地喊着他的名字。但对于雷纳德本人,他现在仅有的注意力只够他看着那一对因为担心而微微张开的棕色翅膀。他的手指捏住那双翅膀的一根飞羽,感受着那片羽毛柔软坚韧的触感,接着他努力伸出自己灰白色的羽翼,和迪斯马的翅膀搭在一起,最后才放任自己的意识滑入黑暗之中。


这次的沉睡并不痛苦,某种温暖的力量在雷纳德沉睡时支撑着他,等到他再次醒来,雷纳德只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木屋里。这里有柔软的床和被子,床头柜上摆着药品和水杯,而在不远处有一张搭着毛领大衣的椅子,看上去有人曾经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打盹。


“噢!圣光保佑!雷纳德你醒了!”朱尼娅惊讶的声音从雷纳德身后响起来,修女手上端着更换用的药物。她看着雷纳德,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正自己赤脚站在地面上的男人,接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她说:“欢迎回来,兄弟。”


朱尼娅的反应看上去正是一个修女该有的样子,激动兴奋,总体上相当得体。雷纳德看向她的翅膀:那对白色的翅膀现在因为快乐而张扬着,上面的羽毛更是带着一种愉悦的微光,且远比雷纳德记忆中的蓬松,和她沉稳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队伍。而雷纳德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雷纳德觉得自己也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翅膀微微张开的冲动,于是他干脆就这样稍稍上举翅膀,把自己因为和老友相逢时变得蓬松的羽毛完全展示给朱尼娅看。


这样的举动也让朱尼娅脸上的笑容变大了,她捂着嘴笑了起来,接着摇了摇头。她退到门边,对着外面喊道:“迪斯马!迪斯马!快来快来!看看是谁醒了。”


第一个冲上楼的当然是迪斯马,他大张着翅膀,把整个走廊和楼道塞得满满当当。他看着雷纳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雷纳德看着迪斯马逐渐发红的眼框和开始微微颤抖的翅膀,只觉得自己的嗓子也突然像是堵住了一样。他们俩拥抱在一起,顾及他的伤势,迪斯马没有抱得太用力,他把下巴放在雷纳德的肩头,手抓住了雷纳德身上的睡衣,他声音含糊地重复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感慨喜悦还有激动让雷纳德的声音也哽住了,他低下头,用手轻轻拍拍迪斯马的背,接着他张开翅膀,用力把迪斯马的翅膀用自己的翅膀裹住,给了迪斯马一个有力的“翅膀拥抱”。更多的人也从楼下挤了过来,他们喊着雷纳德的名字,兴奋地围在雷纳德身边。似乎是萨门第在说:“哈!我就知道他没死!快,把欠我的钱给我!”而布狄卡的声音又紧接着冒了出来:“这种好事就该喝酒庆祝!我敢保住地窖里还有好几桶好酒!别拦着我,我就去把它们搬上来!”奥黛丽对挤在人堆里没兴趣,她找了个稍远的宽松角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说道:“哎哟,要是你就这样长睡不醒,我觉得怕是某个喜欢用枪的家伙非得对着自己的头上来一枪不可。”


在雷纳德眼中,现在这窄窄的走廊上挤满了微微扬起,羽毛蓬松的翅膀。这画面让他难以压住自己的嘴角,雷纳德享受了一小会儿这蓬松欢快的画面,最后,他微微松开迪斯马,看向他老朋友的眼睛,说道:“是的,我还活着,而我现在回来了。”


7

这里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力量,雷纳德觉得自己的身体康复得很快,但迪斯马坚持要守着雷纳德,他用力摇头,额头前面那一点往前支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我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都快没气了!虽然在希望之光下面能复活不假,但我真不认为你现在已经完全康复!帕拉塞尔苏斯也说了你还需要观察,肉体过于快速的康复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我想我们当年在阿尔哈兹雷德的秘法下已经见识过这点了……老朋友,至少就这一段时间,让我在夜里看顾着你吧。我还身强力壮不是,熬几个晚上没什么的。难不成你更想让帕拉塞尔苏斯或者朱妮娅在夜里值守?”


劳烦那两位女士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帕拉塞尔苏斯肯定会给他灌下去很多“尚在试验阶段”的药物,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问问雷纳德究竟感觉怎么样,而且,要是她还没有忘记当年翅膀的事情,那事情就更糟糕了……至于朱妮娅,圣光保佑,修女的治疗奇迹在看护上肯定有奇效,不过自从迪斯马出现在他身边,这位修女就又一次露出了那种雷纳德读不懂的表情,她一边说着:“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一边驱赶着其他人离开了他们。这行为在雷纳德看来有些困惑,因为她的翅膀总体上是以一种愉悦的姿态微微上扬的,但她的行为又表达出也许她也没那么乐意照顾他,这些自相矛盾的行为让雷纳德百思不得其解,而百思不得其解就意味着还是别劳烦别人为好。


至于迪斯马本人……雷纳德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迪斯马身后的翅膀上,这个翅膀微微扬起的姿态他过去也见过,这象征着隐秘的期待。这倒是和过去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迪斯马似乎对照顾他这个病号这件苦差事感到格外开心。


“不,迪斯马,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雷纳德还是这么回答。雷纳德紧张地抬头看看迪斯马,生怕自己的拒绝会引发迪斯马的不满。强盗的表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那种常见的,有些无所谓的笑容依旧挂在他带着伤痕的嘴角上,但几乎是立刻,那一对本来还算蓬松张扬的巨大翅膀却一下子垂了下去,深棕色的羽毛颓然地拖在地上。显然,雷纳德担心的事情完全成立。


强盗清清嗓子,他说:“当然,雷纳德,按你的想法来就好。”


“我并非是不乐意你待在我身边,朋友!我有太多事情想和你叙旧,但我又担心在我这边你没办法好好休息!”雷纳德伸手抓住迪斯马的肩膀,赶紧解释道,迪斯马的那对翅膀微微抬起来了一些,于是雷纳德赶紧趁热打铁,补充道:“你这几天有好好休息吗?我看见你的大衣在椅子上摆放着,你不会这几天只在椅子上打盹吧?圣光啊,比起我,你更需要多注意下自己!”


这些话越说,雷纳德越觉得自己的眉头紧皱,如果说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迪斯马知道自己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对迪斯马本人的厌恶,那说到后面雷纳德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迪斯马终于有了羽毛,却又完全没有照顾好他自己,既然自己没有生命危险,那迪斯马也该好好睡上一觉,恢复下因为战斗而导致的疲劳才是。而更让他生气的是,迪斯马在他的指责中,非但没有体现出愧疚的模样,翅膀反而随着他的话越扬越高,越张越大,看着更像是变得开心了起来。


于是雷纳德闭上了嘴,他抱起胳膊,眼睛死死盯着迪斯马,直到迪斯马的翅膀开始因为紧张叠起来为止。


“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迪斯马。”雷纳德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满,他压着声调,说道:“我看你完全没有为你不良的作息感到丝毫的愧疚,甚至还有些开心。是不是如果我待会儿去问奥黛丽他们,他们又会告诉我你又一次沉迷在酒精和赌桌上了?”


“什么?!当然不!”迪斯马的翅膀微微张开,接着又飞快在背上收拢,他说:“我知道我瞒不过你,但我在……唉,我发誓我在你离开时没有回到我过去那些腐朽的生活上。我开心只是因为听见你仍旧关心我!”说着,迪斯马往前走了几步,他认真地看向雷纳德,“如果你刚刚说的属实,那么按我的理解,对你而言,你消失的那段时间只是眨眼一瞬,但是对于我呢,我的好骑士,对于我而言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妈的,时隔这么多年看见你还记得我,还关心我,我又怎么才不会感动和开心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雷纳德也确实想不到任何理由,也不想拒绝了。他扭头看看房间,这里陈设相当简单,主要的家具也就只有那一张单人床和在一旁立着的床头柜。迪斯马当然也绝对不能再待在那张窄小的椅子上了,不过单人床对于两个成年人也未免太窄。


“能让他们再搬一张折叠床进来吗?”雷纳德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问。


“当然,我想我应该能把我房间的床搬进来!”迪斯马的翅膀一下子张开了,那些羽毛从房间的最左边延伸到最右边,看上去快活又得意,然后迪斯马就这样举着翅膀穿过大门,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了,只留下雷纳德对着他的背影缓慢摇头。


迪斯马的床又一次和雷纳德的床并拢在了一起,雷纳德靠在床头,吞着那些药片,而迪斯马在旁边吹着口哨铺着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雷纳德是否需要帮助。在刚刚的兴奋散去之后,那些伤口附近的钝痛感又一次冒上来了,雷纳德往被子里缩了一点,微微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迪斯马在他身边确实有相当的便利,至少他的床头边上的水杯里永远有水,他想起身永远有人会帮把手,甚至在刚刚,迪斯马在收好房间之后就去了楼下,回来时那双经常拿着刀剑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汤和面包。


“不太舒服?”迪斯马的声音从右边传来,雷纳德睁开眼睛,迪斯马那对巨大的棕色翅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了他身上,像被子一样将雷纳德裹了起来。


“还是有些累,不过问题不大。”雷纳德偷偷地在迪斯马的羽毛上蹭了蹭,感受着那些柔软的羽毛尖挠在他胡子上的感觉。迪斯马猛然缩了一下,他的翅膀松开雷纳德,再次被背在迪斯马的背上,向后延伸,显得有些困惑。“咳,怎么了老朋友?”迪斯马的反应让雷纳德有了一丝的愧疚,“你最近怎么样?虽然你刚刚和我说过我离开时发生的事情,但再和我聊聊怎么样?我还不太想睡觉。”


“没什么……”迪斯马看着依旧有些困惑,他扭头看看身后,而理所当然的,他身后什么也没有,“那我就从你离开之后开始讲吧,首先,让我们明确一件事:领主他就是一个一等一的混球!我现在甚至偶尔会思考如果我提前给他一枪,是不是就没这些破事了……”


迪斯马讲事情和萨门第不太一样,比起萨门第那种更倾向于夸张故事戏剧冲突部分的手法,迪斯马更多的会在里面加上他自己的评价。“……荒野里那股味道像是现在都还在我的鼻腔里,我操它的霉味和蘑菇人,我回来之后看见菌子就想吐,而奥黛丽又偏偏举着蘑菇意面往我病房钻!”,“……要不是巴利斯坦他们拉着我,我那时候高低要把剑插进领主的眼眶里不可!我们的胜利付出了那样的代价,我失去了你,雷纳德,我失去了你,但他却毫不在乎,还是走上了他先祖的道路……”,“……你问复活?呃,我是觉得每次复活的感觉像是你穿了很硬的高帮靴,然后又把鞋带系的很紧……”


雷纳德侧躺着听着迪斯马的这些故事,时不时点头,摇头,应和又或是追问,不过比起故事本身,他的注意力其实更多的是在迪斯马的那一对翅膀上。有了羽毛之后迪斯马翅膀的动作变得更明显了,他在讲到开心的地方时羽毛会变得更蓬松,翅膀也会张得更宽;他讲到生气的地方的时候翅膀会半开着向后伸展,羽毛支棱着像是有着尖锐边缘的圆盾;至于谈论到迪斯马都记不太清的部分,他的翅膀在这时候就会叠在背上,随着迪斯马歪着头回忆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确实是一对令人着迷的翅膀,尤其是对于雷纳德而言,他看着这对翅膀有一种强烈的成就感,就像是在劳作一年之后,看见地里的麦子硕果累累那样。至少,雷纳德觉得,迪斯马的翅膀那怕是只有一成,也总有点自己的功劳在,自己一点也没有辱没圣光对他的期待和信任。


康复的过程确实很快,雷纳德不到一周就不再需要有人帮忙了,帕拉塞尔苏斯拆开纱布看了看,说再换换药就没事了,而朱尼娅直接将翅膀伸了出来,展示了一点奇迹。理论上迪斯马该搬回他的房间了,但就像上次一样,他们俩谁都没提这件事,迪斯马也就这样继续和他躺在一张由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双人床上。迪斯马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从翅膀来看,迪斯马显然快乐又放松,至于雷纳德,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他确认迪斯马已经睡着之后,偷偷挪动一下,把的头枕在迪斯马的羽毛里。反正迪斯马也不知道自己有翅膀,雷纳德觉得自己靠一下,享受一下的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无可厚非。


在雷纳德归队的那一天,他收到了他全套的,保养好的盔甲,甚至还有他的战旗和圣物匣。如果大家都能看见雷纳德的翅膀,那么现在一定能看见雷纳德的翅膀高扬着抬起来,并且因为快乐而颤抖。没有人说具体是谁找到这些东西的,不过当雷纳德看向那些朋友们,他能一眼看见迪斯马的翅膀在其中非常突兀地整体上举,显得有些骄傲。


战斗,受伤,休整,前进,然后死亡再复活。迪斯马会在瞄准时高举翅膀,又在开枪之后极速收拢;而在他转着刀收势的时候,那对翅膀也会轻轻抖抖,发出些羽毛的摩擦声。雷纳德发觉自己非常喜欢这些翅膀的动态,迪斯马身形灵活,那对宽厚的翅膀却又能恰到好处地随着他的动作和他飞扬起来的大衣角舞动,尤其是当迪斯马正中敌人的弱点,有些得意地说出:“该死,我没打中你的眼睛。”的时候,他的翅膀反而会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一种悠闲的,像是在休息一般的姿态。偶尔雷纳德会因为盯这对翅膀太入迷而走神,但更多时候他会因此浑身一振,翅膀擦过剑时引发的圣焰也比往常更猛烈,更明亮。


大部分时间他们会失败,会在半路上回到木屋里,只有偶尔他们才能走上那座雪山,直面那些最后的挑战。


又一次,他们聚在旅馆里,雷纳德坐在椅子上,迪斯马弓着背,用手撑着额头,大概在休息。在温暖的炉火旁,雷纳德惊觉自己居然很久没有去思考圣光究竟给自己安排了什么样的道路了。他最近对自己的生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一丝一毫需要他动摇思想的地方,而与此同时,他的翅膀也是前所未有的健康:羽毛每一片都边缘完整,叠起来的姿态也整齐平顺。


今天的晚餐是干面包,普通,足以填饱肚子。雷纳德在椅子上稍稍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享受着他们难得的闲暇时间。他小心地伸展翅膀,让羽毛避开火堆,看着火光穿过飞羽的下半截,把羽毛变成一种温暖的黄色。最近的好状态一定有来头,雷纳德继续他的思考,是因为他回到了战斗中吗?也许是,斩杀邪祟这件事必定是正确的,不过现在他们也如同过去一样轮班,很多时候其实轮不到雷纳德出发,但就算他闲在那座神奇的木屋里,雷纳德仍然感觉满意而安宁,他的翅膀也没有再掉落羽毛。想到这里,雷纳德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样看似乎战斗并非是真正的原因所在。


那要再往前追溯,似乎在他开始看顾迪斯马,照顾他这位可怜的秃翅膀兄弟之后,他的羽毛便停止了脱落,那么是否,他真正的救赎,真正的道路,其实和迪斯马有关呢?


雷纳德看向迪斯马,迪斯马现在正坐直了腰,拍打着领子上的污渍,一侧翅膀也因为烦躁而支棱着,甚至连翅膀腕关节附近的那个小翼羽也抖动着,似乎想帮主人排忧解难。这画面让雷纳德本来因为思考而微微皱起来的眉头松开了,也让他在这一瞬间得出了结论:他曾经以为战场是自己的归宿,但最后却落入了贫困和迷惘,而在那条老路上,他遇到了迪斯马,从那以后,自己又一次找到了方向;而等到他在复活后迷茫地游荡,又是在木屋遇到迪斯马之后,他才从迷茫中走出来,翅膀才又一次健康。


那么也许,如果自己的人生真的从一开始就被圣光指引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那也许这条路并非是一条雷纳德曾经认为的,孤独艰苦的道路,而是一条与他人,与迪斯马相伴的道路。


迪斯马看上去终于把他毛领上的污渍擦干净了,他解下面巾,仔仔细细叠好,然后难得的重新系了个整齐利落的结,接着迪斯马清清嗓子,用手扒拉了一下头发。雷纳德觉得迪斯马在这个过程中似乎在时不时地偷看自己,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更多是在他刚刚才得出的结论里,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迪斯马是需要他的帮助,他伸出手,从他手边把迪斯马的某一边翅膀拽了过来,按自己平日里的习惯,无意识地帮迪斯马整理着羽毛。


炉火继续燃烧着,迪斯马似乎被雷纳德摸得有些不太自在,他在椅子上扭了扭,又拍拍自己大衣上的坎肩,想把那股没来由的感觉拍掉,接着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似乎在抚摸着什么不存在东西的雷纳德。


“雷纳德?”迪斯马喊道,“你想休息了吗?”


这一声呼喊彻底拽回了雷纳德的注意力,雷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干什么,他尴尬地清清嗓子,松开迪斯马的翅膀,站起身,说道:“我想我有些困了,我今天就先去休息了。”另外两位队友对着雷纳德点点头,而随着雷纳德起身,迪斯马也跟在了他身后,他跟着雷纳德走在旅店的走廊里,他们经过了迪斯马自己的房间,经过了其他队友的房间,直到雷纳德打开他的房门。


“怎么了,老朋友?”雷纳德看向迟迟没有离开的迪斯马,而迪斯马在这跟着雷纳德回房间的过程中又把自己的面巾解开又系了一次,现在看上去正有系第三次的势头。


“我……嗯,雷纳德,我可以在你房间和你闲谈一会儿吗?”迪斯马说,他的翅膀紧绷着,看上去相当的紧张,但脸上倒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雷纳德让出一个身位,顺手关上了房门,他担忧地看看迪斯马的翅膀,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迪斯马,你看上去真的很紧张。”


迪斯马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他挺直了背看向雷纳德,翅膀张开又合拢,嘴抿成一条直线又微微张开。雷纳德伸出翅膀,轻轻搭在迪斯马的肩头,想稍稍安抚一下他这位莫名紧张的朋友,但迪斯马像是踩到了陷阱一般猛然一颤,接着他用力甩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大跨步走到雷纳德跟前,小腿上光亮的匕首和鞋上的金属扣碰在一起。他们的视线在一个近距离里相接,突然,那对深棕色的翅膀把雷纳德抱了个满怀,而迪斯马那带着疤痕的嘴唇也撞在了雷纳德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烟草和血的味道。


伴随着这个些微有些突兀的吻的,是迪斯马低声的“我爱你。”


而随着这一句最直接的告白,雷纳德觉得自己翅膀上所有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迪斯马在说什么,尤其是在他刚刚才想明白圣光也许正是在指引他走在迪斯马身边,陪在迪斯马身边的情况下。但他该如何回应?他们之间该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些问题很难回答,他曾经举办了一场在圣光见证下的婚礼,最后却以悲剧收场。现在这个,这个强大。敏捷,致命,幽默风趣,值得信赖的人向自己倾述爱意,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怎么样才不会让悲剧在这样一个人身上重演?迪斯马曾经的翅膀是那样糟糕,所以自己对他才那样百般关照,而现在迪斯马翅膀健康宽阔,自己若是就这样接受爱意,是否是有些占了对方便宜?但如果自己拒绝,是否自己又背弃了圣光指引的道路,是否又会将迪斯马抛下,让对方陷入悲伤之中?


这些想法让雷纳德眩晕,而迪斯马这个吻也并不深入,那个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离开了他的,只剩下迪斯马的呼吸扑在他脸上。雷纳德看向迪斯马,对方那对藏在眉骨下方的眼睛里光芒因为雷纳德不明确的态度而闪烁,而里面自己的倒影看着像是惊呆了。


在过去,他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发展,而现在,迪斯马柔软温暖的翅膀围在他身侧,那些羽毛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圣光啊……指导我吧……”雷纳德低声向圣光祈求,但四周杳无回应。于是,雷纳德决定放下所有混乱的思绪,决定扔掉所有的决策和思考,任由自己沉迷在这对翅膀堪称完美的包裹之下。他一把捧住迪斯马的脸,侧头回吻了过去。


他们的嘴唇和牙齿撞在一起,他们的翅膀和羽毛交织在一起,在愈发狂野的心跳声中,雷纳德觉得自己像是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海鸟,现在终于找到了一片能够永久停留的陆地。


8

生活自那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于显著的变化。在那个夜晚,在迪斯马满足地靠在他身边熟睡之后,雷纳德短暂的担忧了一番他们这样的关系会不会有些过于放纵了。但等到第二天,等到他们再次回到战场上,那些高强度的战斗让雷纳德完全没有机会去进一步的权衡他们俩关系的利弊,甚至与之相反,迪斯马在意识到雷纳德接受了他的爱意之后,他开始毫不掩盖他在战斗中对雷纳德的关注和偏袒,时常能在关键时候配合雷纳德,打出致命一击。


队友也开始默认他们会在旅店里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了,最开始只给他们俩一把钥匙时,那些家伙捂着嘴偷笑,而到了后面,大家更多是一副“你们俩快滚回自己屋子”的表情。介于他们之前也这样睡在一张床上过,雷纳德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适和特殊之处,甚至与之相反,他自己现在可以在迪斯马睡着之前,就把迪斯马翻一个面,让他背对着自己,好让雷纳德能在睡着前就舒服地靠在迪斯马的羽毛翅膀里。而迪斯马虽然并不知道雷纳德究竟在做什么,但他似乎也并不介意就这样背靠着雷纳德,抵在对方怀里。


“在此之前,我可没发现你居然如此粘人,我的好骑士。”迪斯马在某次回到木屋之后说。那时候迪斯马正坐在他们房间的椅子上,跟前是文具和一盏油灯,看着像是正在写什么东西,而雷纳德本人则是正好路过。他本想是拿了东西就走,但在看见了那一对背在迪斯马的背上的翅膀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雷纳德决定还是在离开前靠过来蹭蹭那对有着舒适羽毛的翅膀。等到迪斯马就这样评价他“粘人”,雷纳德才反应过来:迪斯马看不见翅膀,自然也不知道他雷纳德究竟在干什么事情!而雷纳德又想了想他们现在的姿势,自己看起来应该更像是在离开时突然改道,硬是从背后把迪斯马环抱住了。


迪斯马看上去并不介意,他继续着他的书写,翅膀也继续保持着原样,但雷纳德觉得自己耳脖子有些发烫,羽毛也似乎开始发痒。“粘人”这个形容词对雷纳德来说着实有些羞耻,他可是战士,是曾经的万军之首,他更乐意把自己和“威武”,“庄严”这些词绑定。于是他尴尬地挠挠胡子,决心让自己和这个词划分开界限:“这并非是粘人,而是对我爱人的一个正常的关心!圣光说家庭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我想你也应该更加努力!”


迪斯马写字的手停住了,他看着那些纸上那些重复的,他正在练习的花体字母,突然大笑了起来。雷纳德觉得自己也许说错了话,但迪斯马的翅膀看上去放松又柔软,一点也没有被冒犯到的痕迹。于是雷纳德偷偷用翅膀碰碰迪斯马,用自己翅膀的腕关节夹住迪斯马的脸颊,他喊道:“你又在这样取笑我了,迪斯马!我认为你应该在我复述圣光箴言的时候保持严肃,祂的语句充满了智慧,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再说,我看你也并不反感我刚刚的话,那么你又为什么每次都露出这幅模样?”


大概是因为雷纳德翅膀的钳制,迪斯马开口回答时舌头真的打结了,他用手揉揉自己突然变得有些不太灵活的腮帮子,摸了摸嘴唇上陈旧的疤痕,回答道:“你知道我并非信徒,我亲爱的,所以我这样是纯粹出于我对你的爱。噢,雷纳德,我不讨厌你这样突然凑来,甚至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这样靠过来,就像蜜蜂喜欢花,就像熊喜欢蜂蜜,如果可以,我愿意你就这样一辈子靠在我身边!”迪斯马捏住雷纳德放在他椅背上的手,把它拽到自己跟前,轻吻了一下,“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对你的爱表达的不够,你总是这样主动靠过来,也光是靠过来就会让我觉得温暖而安心,但我却除了吻和对着你告白,很难再回馈你什么。”


这话让雷纳德心虚的移开了目光,他可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可是每次有机会,就把自己的翅膀如同毯子一般裹在迪斯马身上,让迪斯马置于他的“翅膀拥抱”之下,因此迪斯马会觉得温暖和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别这么说……”雷纳德把手抽回,绕到迪斯马的身侧,弯下腰也给迪斯马的额头上送上一吻,“倒是我时而愧疚,我觉得我像是利用了你的感激?我只是照顾你,提供一些是我应该做的,微薄的帮助。你的健康和信任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回报,你完全没必要以爱……”


迪斯马的翅膀突然扬了起来,然后雷纳德只觉得自己被羽毛塞了满嘴,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在我干劫道的活的时候,我很少去思考明天,而我想这是我们这个职业的通病。”迪斯马的翅膀挪开了,他认真的看向雷纳德,说道:“所以我知道什么是激情,什么是冲动,那些东西共通的特点就是短暂,当我离开一个地方,那些东西往往都会消散得比早上的晨雾还快。但你不一样,雷纳德,就算是那段……就算是那段操他妈的,我以为你死了的那段时间里,我也会在梦中看见你。你会带着一对灰白色的翅膀坐在远方,看着远处的光芒,任由我怎么喊你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迪斯马的翅膀耷拉下去一些,肩膀也微微下垮,他继续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因为我现在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那段时间真的向圣光祈祷过。我在一开始求祂把你还回来,然而梦中你依旧是那么遥远,然后我开始问祂是否你已经忘记我,而到最后,我每次祈祷只求祂让你在我梦中回头再看我一眼。”


“圣光啊……对不起。”为迪斯马的梦境道歉当然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迪斯马的翅膀看上去是那么沮丧,这迫使着雷纳德说些什么,他补充道:“不过那时候总需要一个人的牺牲,我为圣光征战,我从未畏惧过死亡,在那一天,我更像是看见了我的宿命。迪斯马,我当然放不下你和其他所有人,但那是我觉得命运召唤我前去。”


此言一出,迪斯马的翅膀看上去反而更加颓丧了,他点点头,低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你一直会做正确的事情。”这画面让雷纳德赶紧把自己的翅膀从迪斯马的翅膀下面穿过,试图把迪斯马的翅膀抬起来,他的手也赶紧用力握住迪斯马的肩膀,说:“但你挺过来了不是吗?而且你又一次见到了我。”


那对深棕色的翅膀张开又合拢,迪斯马用左手手心搓了搓右手的手指,像是在取暖,那些老茧和干燥地皮肤摩擦出了些声响。“不,雷纳德,不是这样……奥黛丽和你说过了吗?那段时间我确实又开始酗酒了……我拒绝出任何任务,所有的钱都被我换成了烈酒,甚至还有一次我在烂醉中一个人走到了那条老路上,直到荒野大师恰巧路过遇见了我,才把我送回镇上。”迪斯马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似乎像是突然对自己手上的枪茧产生了别样的兴趣。雷纳德看看迪斯马的翅膀,现在它们比起刚刚的沮丧和悲伤,还多了一丝紧张,像是既想倾诉,又怕雷纳德的指责。以至于虽然雷纳德确实有一万句话想追问,也全被他忍住了。


“我认为我必须向你坦诚,我从不认为我是一个好人。我杀人,而我杀人只是为了让自己有钱可花,有饭可吃,并非是有什么更高尚的目的。然后命运惩罚了我的所作所为,它告诉我:像我这种人,不配重新来过,只能在饥饿中回归罪恶的轮回。然后你出现了,你说你认为我能做个好人,你偏袒我,帮助我,甚至在那个时候……操你的雷纳德,你胆子是真的大,那时候我都还没完全信任你呢,你却就那样信任我,丝毫不怕我在半夜给你脖子上来一刀,然后拿上你所有的家当逃之夭夭。所以如果你认为那时候我做得好,做得对,纯粹是因为我想讨你欢心,我不想失去你对我的那些照顾和帮衬。”迪斯马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雷纳德一眼,又快速看向另一边,像是烛火又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样,他说:“因为以前只有我自己照顾自己,大部分人伸出援手只是因为那些人需要一个会千术又胆大,会开枪杀人又不怕死的人,如果有其他人也能做到我能做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另一个。但你从来不要我回报什么,你让我知道我就是可以信任你,可以跟在你身后,不用担心你会半路上把我扔在路上。在你身边我像是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而我又怎么可能让你失望,然后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迪斯马,那是我该做的!而且没有任何人应该抛弃他的队友,他的朋友!”雷纳德觉得自己有些着急,但刚张开嘴,就又被迪斯马的翅膀捂住了,让他不得不继续听迪斯马说话。


“先听我说完吧,雷纳德,求你。”迪斯马又一次低下头,“所以那时候我有个想法,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圣光,有你说的‘神’,有什么所谓正道,那我的引导者,我的圣人,我的灯塔就是你,雷纳德。甚至我开始希望能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我不只希望你的信任,你的陪伴,我还希望你能爱我,能像对情人一样,也像我对你一样,为我着迷。”


“迪斯马,我不认为我能称得上圣——”雷纳德用力拽开迪斯马的翅膀,试图解释什么,然而迪斯马的翅膀有力而坚定,它堆在雷纳德跟前,帮助着他的主人说完他所有想说的话。


“我认为你是和你觉得你不是不冲突。”迪斯马一边回答一边挑起一边眉毛,并且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总之当你选择了自我牺牲之后,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又一次没有了意义,我在一段时间后离开了哈姆雷特镇,甚至在领主把世界搞成这个宿醉呕吐物一样的状态时觉得:与我无关,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解决,世道混乱,反而适合我这种人讨生活。我在一个破屋里待着,喝着我从各地搜刮来的酒,看着这个世界越变越糟。然后就有一天,我看着酒瓶子里剩的那一点酒,我想到了你,想到我第一次请你吃饭的那一天,那一天你喝多了,坐在桌子对面,说你看见了我身上特别的一面。我突然意识到你要是还活着, 你肯定会失望,你那么信任我,而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我根本站不稳,胡子可能得有一个月没刮,刀剑也没有保养,和那些随时会死在路边上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你的死换来了这个世界的未来,而我却把它像放弃自己一样的放弃了。你说你认为我能做到,那我就再试试看,哪怕你已经不在了,哪怕再也你再也见证不了了,那我也要试着去做。自那以后,我才又拿起枪,加入到队伍里去,也因此,我才有机会再次找到你。”


房间里安静了下去,雷纳德把重心从左脚挪到右脚,又从右脚挪到左脚。他张开嘴想说什么,这次迪斯马的翅膀不再阻止他,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雷纳德。而我觉得这就是命运的玩笑,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发着光的引路人,而我却终究失去他,直到我找到了我自己要走的路。”迪斯马缓缓抬头,看向雷纳德,他那张骨相分明的脸现在看着格外的严肃,他说:“而在那之后,我找到了你。所以,也因此,我才觉得我终于可以向你直接地表达我的爱意。”


“迪斯马……”雷纳德发觉自己的语气竟然一点都凶恶不起来。他应该指责一下迪斯马的放纵,酗酒,也应该纠正他对自己不实的看法,但在现在,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氛围下,他的语气不由自主的温和了下去。他说:“我一次都没有怀疑过你会做不到,我也从未觉得我比你更高贵。”雷纳德想起提前到来的寒冬,想起地里干枯的麦子,想起他不得不变卖盔甲谋生时住处被单上的霉斑,他摇摇头,说道:“我做得不好,我种过地,我参加过圣战,我失去过家人,我放走了危险的敌人,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否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但是你,迪斯马,你出现了,而我的生活又有了目标和意义。在你身边我做事不会犹豫,不会迟疑。我一直在揣测圣光的意图,我去猜祂想让我和谁相伴,和谁结合。但自从再次遇见你,我不会因为不知道祂的意图而犹豫,因为我能感觉到是我本人,是我自己,想就这样待在你身边,陪在你身边。我也不年轻了,迪斯马,我也老了,累了,而你,你让我觉得我终于不再漂泊了。”


迪斯马起身的动作有些猛烈,那把椅子翻倒在了地上,但谁也无暇顾及。他们俩拥抱在一起,迪斯马抱得很用力,那双结实的胳膊勒得雷纳德的翅膀一阵扑腾。好一会儿,强盗才松开雷纳德,然后侧头在雷纳德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说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在说情话这件事上很有天赋,雷纳德?”


“嗯?哦,你觉得我刚刚在说情话?不,那不是,那是实话!迪斯马,我对着圣光发——”雷纳德话到一半,又是一个吻吻住了他的嘴唇,让他剩下的音节变成一阵含糊的嘟囔。迪斯马一边吻他一边笑,他的嘴唇贴着雷纳德的,他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表达,你是怎么让我每次听见你说话都变得更爱你的?这也是你能展现的某种奇迹吗?”


雷纳德长叹一口气,他看看迪斯马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的翅膀,意识到迪斯马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刚刚那这些估计又是些什么迪斯马风味的玩笑话。他闷闷不乐地盯着迪斯马的翅膀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不是,没有这样的奇迹。我能发出些微光,我能治疗,我能让剑身上燃起圣火,但我绝对不能左右你的思想!”


“是吗?我倒觉得你有这种奇迹。”迪斯马的语气变严肃了,翅膀却依旧放松地轻轻晃悠,于是雷纳德用力地闭上眼,等着迪斯马继续大放厥词,迪斯马说:“我想这就是爱,这样的感情怎么又不是圣光的祝福和奇迹呢?而正是你对我施展这样的奇迹,你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这话让雷纳德彻底接不上茬了,他看看迪斯马,用力在他嘴唇上也亲了一口,喊道:“好了!到此为止吧,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


他们一路相伴到战斗彻底结束,世界开始重建,幸存者们在瓦砾中搜寻着所有还能利用的东西,在还算完好的村镇旁建立起新的据点。雷纳德决意回归农耕的生活,他久违地拿起锄头,翻动着地上的泥土,迪斯马则站在一边的田埂上,翅膀在他身后随意地迎风张开着,他的面巾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眼睛看向天空,像是在看那些飞鸟。他们回来了,那些正常的动物也回来了。


“怎么样?”迪斯马在雷纳德查看完泥土之后问。


“还不错,这段时间把土地修整好,到时候播种应该就会有收成。”雷纳德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招呼着迪斯马一同陪他回到田地边他们刚翻修好的农屋里面去。


没有了会突然出现的怪物,也没有了夜里紧急的号角声,他们现在可以悠闲地待在一起。雷纳德坐在沙发的一角,这个沙发破了个大洞,但缝补后到不影响使用,现在成了雷纳德劳作之后最爱的地方;而迪斯马躺在他的大腿上,强盗的小腿则搭在沙发扶手上,手里翻着一本诗集。


“对了,雷纳德……我其实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迪斯马把手里的诗集翻到下一页,随口问道:“说实在的,我注意到这一点很久了,我经常觉得你其实没有在看我,而是在我身后的什么的东西,但每次我自己扭头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你是在看什么?雷纳德,你是那种能看见冤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那类人吗?”


雷纳德手里的事情停住了,他藏了这个秘密好几十年,除了有同样力量的朱妮娅,他谁也没告诉过。但考虑到现在躺在他腿上问他的是迪斯马……迪斯马,唉,迪斯马当然又不一样,他有权知道。


“呃,我说了其实你也可能不会相信,其实,有些人身后其实有翅膀,而我能看见它们。”雷纳德选择了向迪斯马摊牌,他讲了他小时候的那个神父,讲了那个军队里的长官,讲了朱妮娅,讲了帕拉塞尔苏斯,讲了其他所有人。开始时他讲的有些断续,但到后面,雷纳德只觉得所有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讲了出来,就像他曾经讲过无数次一样。迪斯马听着听着就坐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诗集也被他随手放在了沙发上,雷纳德一直等着迪斯马笑起来说:“我不信。”又或者建议他去疗养院看看脑子,不过到最后,迪斯马只是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背,说道:“所以塔迪夫是扇翅膀没声的猫头鹰,萨门第是某种夜鹰,巴勒斯坦拥有的可能是某种走禽的翅膀?呃,而我的翅膀一开始没有羽毛,而现在能长出羽毛来,呃,好歹,是件好事?而我在梦里看见的带翅膀的你也不完全是我的幻觉?”


“当然,虽然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有去过你的梦里,但你描述的那对的翅膀就如同你亲眼所见一样。”雷纳德伸手挠了挠迪斯马因为惊讶而羽毛炸立的翅膀,微笑起来,说道:“比如我现在就在抚摸你的羽毛,你能感受到我的触碰吗,迪斯马?”


“怪不得我时常觉得有什么人在碰我!明明周围什么也没有!”迪斯马发出一声了然的大喊,他努力扭头,想看见点什么,却依旧一无所获。他扭来扭去,努力活动着肩胛骨,他说:“该死,我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为什么我是秃鹫?是因为我大衣的毛领吗?还是因为我曾经在下水道捡任何我能吃的东西吃?”


“我也不知道,甚至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翅膀究竟属于什么鸟。”雷纳德摇摇头,看向迪斯马,经迪斯马这样一说,雷纳德现在还真觉得自己朋友的那件毛领大衣有种古怪的既视感了。


“那很可惜,我也不是什么鸟类大师。”迪斯马也摇摇头,他又一次看看自己身后,他的翅膀也配合着他自己张到了最大,而显然,他本人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啊……所以我有时候半夜会觉得身边很温暖也是你张开了翅膀搭在我身上咯?”迪斯马最后不得不放弃,他沮丧地看看雷纳德,问道:“而我却永远没办法像你做的那样,用我的翅膀裹住你,也没有办法摸到你的翅膀?”


“不,迪斯马,在你表达你的爱的时候,或者我们晚上在进行一些,咳,那些‘亲密’活动的时候,你的翅膀就会抱住我……”雷纳德看着垂头丧气的迪斯马,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抓住迪斯马的手,让他的手心放在自己翅膀的腕关节上,说:“我现在就把我的翅膀放到你的手下面了,如果你想试着摸摸我的翅膀,我想我可以主动把它塞给你。试试看?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迪斯马的手指动了动,他脱掉了手套,像是在隔空抚摸着什么动物的毛发,然而,那种沮丧的神情还是没有褪去,显然,就算做到了这个地步,迪斯马还是无法感知到这些翅膀。强盗的嗓子里又一次发出一阵失望的哀嚎,他低下头,闭起眼睛,皱起眉头。就在雷纳德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再宽慰迪斯马几句的时候,突然,迪斯马的翅膀把雷纳德抱了个满怀,那些羽毛紧紧裹着雷纳德,直到雷纳德不得不稍稍推开那些翅膀,喊道:“迪斯马!”


“所以我成功了?”迪斯马睁开了眼睛,现在,他的目光里闪烁着兴奋和得意,他摸了摸自己的高耸的鼻梁,那种常见的,属于迪斯马的得意笑容又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可能有点太成功了……”雷纳德拍拍迪斯马的翅膀,好奇地看过去,问道:“所以你做了什么?你能看见了?”


“不,我不能看见。”迪斯马微微扬起了一点下巴,他缓慢地凑近雷纳德,直到他们鼻尖相碰,他说:“我只是想着我究竟有多爱你,有多想和你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雷纳德接受并享受了这一阵温存,他主动用翅膀抱住迪斯马,再用手臂把迪斯马也搂在怀里,他说:“我也是。”


9

自从迪斯马知道了翅膀存在之后,他似乎一直对自己看不见翅膀而耿耿于怀,他去问了朱尼娅,然而修女也无法帮助他。迪斯马对翅膀的好奇继续与日俱增,最后造成了一些雷纳德也没预想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迪斯马开始有事没事就问雷纳德自己的翅膀看上去怎么样。比如在他生气的时候,他刚刻薄地讽刺完那个试图从雷纳德那边多分走一点田地的农民,一转头,他就凑到雷纳德跟前,用一种好奇的神情询问雷纳德自己的翅膀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现在张开翅膀了吗?还是收着翅膀?”他问道,“我的羽毛怎么样?它们炸起来了吗?”


“张开了,看着像是在威吓。”雷纳德回答,他的手比划了一番,努力让迪斯马知道自己的翅膀大概是什么样。而迪斯马看上去非常满意,他的翅膀扑扇了一下,好好叠在了他背上。


这样的问题逐渐变成了他们生活中日常的一部分,有一天,迪斯马突然在问完他的翅膀状况之后露出了一副古怪的表情,他的翅膀在身后背紧了,他的眼神死死盯住雷纳德,直看得雷纳德背后发毛。


“我突然在想一个问题。”迪斯马说,他背着手,靴子跟在地上用力地碾了碾,眼睛像是瞄准一般微微眯起来,“你不会其实是通过观察我的翅膀来猜测我的思想的吧?”


“咳,这样说有些言过其实了,我只能从你的翅膀上大致推断你的情绪……”雷纳德在迪斯马的视线下不自觉地站直了,他的翅膀也绷紧了背在身后。


“所以没有什么‘能看破谎言’之类的超能力,而纯粹是你在看我的翅膀咯?!”迪斯马睁大了眼睛,他背着手在这里走了几圈,接着无意识地用手指捻着他自己面巾的下摆,然后他大声喊道:“这不公平!雷纳德,这一点都不公平!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雷纳德想用翅膀碰碰迪斯马,而迪斯马灵活地跳走了,那家伙摇着头,翅膀在背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扇动,他用一种刻意装出的,像是在舞台上的夸张语气说道:“我曾经以为我是情场老手,能看破我情人的欢喜和悲伤,但没想到,我反而在你这个十字军身上栽了道!噢,上天就是这样的不公,祂把我的心这样直白的剖给我的爱他,雷纳德,你要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这话让雷纳德绷起身体,抱起胳膊,表情像是吃到了什么放坏的奶酪。这肯定和迪斯马前几天读的诗集有关系,那玩意儿是萨门第带来的,而只有圣光知道迪斯马从上面学了些什么去。雷纳德思索一番,然后用一种大而笃定的声音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情绪,我现在就能告诉你!迪斯马,你的话让我觉得有些困扰。我是那么爱你,不想你为这件事困扰,但我又确实无法让你同我一样能看见翅膀!不过若你一定想知道我的想法,那就是我一直深爱着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想着你。那么,迪斯马,请告诉我你是否为我的回答满意?”


那个走来走去的家伙停住了,他看看雷纳德,伸手把面巾拉到了脸上。迪斯马伸手摸了摸他修理的短短的头发,接着刻意地清清嗓子。“当然,我的好骑士。”迪斯马回答,他弯下腰像个侍者一样鞠躬,说道:“那可否有请这位真诚又值得尊敬的十字军陪我一起回家?”雷纳德看看他的翅膀,迪斯马的翅膀又一次蓬松了起来,于是雷纳德也就耸了耸肩。


第二件事对雷纳德的影响更大一些。迪斯马脑子确实灵光,虽然他不能如同雷纳德一样精准的控制翅膀,但他还真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用翅膀给雷纳德捣乱的方案。


最早雷纳德发现迪斯马这个技能时,雷纳德正在引用圣典,试图指出为什么迪斯马这样做是不正确的,而下一秒,他就被迪斯马的翅膀捂住了嘴。那时候雷纳德还以为是偶然呢,结果没过多久,当他再次开口,那对翅膀又一次精确地撞了过来,让他就意识到这其实是迪斯马刻意为之。接着迪斯马似乎一下子开了窍,那对翅膀开始并不老实地待在迪斯马背后了,它们以一种明显刻意地姿态扇动或挥舞。比如迪斯马还不知道怎么学会了用翅膀用力拥抱他,导致雷纳德经常会突然被迪斯马的翅膀裹个严实,有次还差点因此摔到田地里去。


“这是怎么做到的?”雷纳德在某次又被迪斯马捂住嘴之后,捏着迪斯马的翅膀关节问。


“秘密,只能说你们这些看得见的人有你们看得见的人的方法,我这种人有我这种人的方法。”迪斯马在回答时吹了声口哨,然后对着雷纳德眨眨眼,看着颇为得意。


现在觉得不公平的是雷纳德了,因为一旦迪斯马用翅膀捂住他的嘴,他就完全说不出话来,但他用翅膀捂住迪斯马的嘴,却只能让迪斯马短暂地舌头打结。更别提在平时,就算雷纳德怎么折腾迪斯马的翅膀,迪斯马也只能有一些模糊的感觉,几乎不会对迪斯马的生活造成任何实际影响,而迪斯马碰到雷纳德翅膀,雷纳德却有清晰又丰富的知觉,让雷纳德没办法无视自己翅膀上的动静。


这个新技能在战斗时还好,迪斯马会主动收拢一些翅膀,不让自己太挡住雷纳德的视线,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卸甲归田,入侵的怪物也变得越来越少,迪斯马这个技能基本上完全是在给雷纳德捣乱。比如雷纳德正在洗澡呢,那对翅膀突然穿过门板,把雷纳德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比如他正在阅读圣典,迪斯马的翅膀突然铺天盖地挡住了他的视线,直到雷纳德扭头看向迪斯马;更甚者,有次雷纳德在和别人聊天呢,迪斯马看着像是在街边懒懒散散地站着,手里玩着一枚硬币,非常耐心地在等待,实际上这家伙的翅膀正疯狂往雷纳德手里塞,直到雷纳德捏住他翅膀的一角为止。


“迪斯马,我们得讨论一下关于你的翅膀的问题。”终于,在某个夜晚,在晚餐之后,雷纳德这么说。而迪斯马放下手里的勺子,对着雷纳德点了点头。


这个谈话并不顺利,因为这个前强盗显然对雷纳德禁止他随意用翅膀触碰对方而感到了极度的不满,迪斯马舔着嘴唇上的疤痕,说着:“这是不切实际的条例,因为只要我一去思考你是多么的迷人,我就难以控制我的翅膀!”


“我认为我们平时亲近的时间并不少,而且,你看,昨天夜里,在你用翅膀缠住我的背和腰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拒绝你使用你的翅膀,甚至我还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所以我想,只要你正当的使用它们,我们就能彼此达成共识。”雷纳德回答。


迪斯马的眼睛睁大了,他上下打量雷纳德,嘀咕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把昨晚的事称为正当,而把我平时的行为称为不当!”接着他用手指扣扣桌面,说道:“不过你一定要这样的话,我的好骑士,那我想我应该有权利提出一个替代方案,来表达我的爱意吧?”


“当然,你有权这么做。”雷纳德满意地点点头,他看着迪斯马老老实实收在背上的翅膀,接着问道:“那你的替代方案是什么呢?”


那个穿着马甲的家伙在雷纳德的提问下一言不发,他沉默地绕过餐桌,低下头,然后抓起雷纳德的手,在雷纳德因为战斗和劳作而变得粗糙宽大的指节上吻了一下,接在在雷纳德反应过来之前,他飞速在雷纳德的脸颊,鼻梁,额头上各落下一吻。


“迪斯马……”雷纳德呆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久违地有些发烫,他清清嗓子,说道:“咳,我想这个方式有些太直白了,对于两个我们这个年纪的男人,这样做是否有些,呃,不太得体?”


然而迪斯马置若罔闻,他轻轻用牙叼住雷纳德的嘴唇,加深了这个亲吻。“不,我的好骑士……”迪斯马在松开雷纳德之后说,他轻轻对着雷纳德的耳朵吹气,一只手和雷纳德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我不觉得还有任何其他方式更能表达我的爱,除非……除非你解开我翅膀上的限制。”


“迪斯马!啊,你一定是觉得这样捉弄我很好玩吧!”雷纳德大喊起来,他也抓住迪斯马的手,扯着迪斯马直到他摔到自己怀里。他用力揉着迪斯马后脑剃得短短的头发,另一只手搓着迪斯马翅膀根附近柔软的羽毛,他说:“好吧!好吧!你得到我这个前十字军的投降了!关于翅膀和吻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吧!”


迪斯马在笑,他的笑声随着雷纳德的胸口一路震动到雷纳德的心里,这时迪斯马一直紧绷地翅膀突然放松了下来,接着微微扬起,像是完成了什么恶作剧。雷纳德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迪斯马摆了一道,而他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他惊讶的发觉自己一点都没生气。


对此,雷纳德长叹一口气,倒也没关系,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EBanter

或许远山知晓(1)

无情的直男资本家领主二周目开局选择送掉雷纳德会发生什么?


CP

雷纳德x迪斯马


备注

这篇文章送给@风翔之森 。感谢木风老师创作出那么棒的老路组同人文……


正文

迪斯马在满负荷的精神高压之下呕吐出胆汁、胃酸和几块破碎的脏器。对面那一堆由畸变血肉黏合而成的生物在依次杀死疫医、老兵和盗墓贼后,也就把巨大而狰狞的复眼转向了他,触手与肉块在黏液里滑动,咕唧作响。

“迪斯马!”他流血的耳朵还能隐约听见领主在喊叫,满载着愤怒、焦虑以及藏不住的绝望,“妈的,再撑一下!对面就剩一丝血!”

然而寒冷,无尽的寒冷,从他脚底飞快地向上冻结。迪斯马的双腿失去知觉,紧接着是腰部,像...

无情的直男资本家领主二周目开局选择送掉雷纳德会发生什么?


CP

雷纳德x迪斯马


备注

这篇文章送给@风翔之森 。感谢木风老师创作出那么棒的老路组同人文……


正文

迪斯马在满负荷的精神高压之下呕吐出胆汁、胃酸和几块破碎的脏器。对面那一堆由畸变血肉黏合而成的生物在依次杀死疫医、老兵和盗墓贼后,也就把巨大而狰狞的复眼转向了他,触手与肉块在黏液里滑动,咕唧作响。

“迪斯马!”他流血的耳朵还能隐约听见领主在喊叫,满载着愤怒、焦虑以及藏不住的绝望,“妈的,再撑一下!对面就剩一丝血!”

然而寒冷,无尽的寒冷,从他脚底飞快地向上冻结。迪斯马的双腿失去知觉,紧接着是腰部,像是地狱里的鬼手抓住了他,要把他就此拖入黄泉。

迪斯马的左手在颤抖。他拽下自己脸上的蒙面巾,声音嘶哑:“我要死在这儿了。”

怪物扭曲的瞳仁一齐盯着他。在直面了非人的凝视和尖啸之后,他皮肤下面很多细小的血管都爆裂开来,此刻七窍流血的样子已经足够骇人。摇摇欲坠的信念在这一刻被彻底压垮,迪斯马在眼前的一片血红与惨白中倒转刀尖,让刀锋抵紧了自己的心口。

领主听起来好像也要崩溃了。他在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为什么爆折磨?”“就差一丝”“全完蛋了”之类的鬼话。

迪斯马不想理会他。他只是低头看着刀刃,雪亮的银光下压着一道金属细链,他用刀尖把它从外套口袋里挑出来。

一条十字军的圣勋项链,顺着刀身滑落到他握刀的掌心里。项链有了年头,金黄漆片都剥落成黯淡的铜色。这件饰品在一个强盗身上毫无作用,只是他自己向领主要来的。

他握着那条项链,在把短刀送进自己的心脏之前喃喃道:“希望你的圣光能保佑我死后见到你吧,雷纳德。”

他最后好像听见领主在身后极不可置信似的猛抽了一口冷气,随后剧痛、解脱感和黑暗先后到来。


迪斯马低垂的头撞到了一处硬物。他猛地睁开眼睛,耳边一直隆隆作响的马车行进声终于钻进了大脑。他的思维仍然停滞在自己彻底死亡前的那一刻,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哦,所以,他死了。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不算大的车厢对面坐着一个人,穿着束腰外衣和暗红色的衬毛外套,脸色苍白,檐帽下的双眼无神,看起来颓废又阴郁地盯着他。

——是领主。他还没死呢?命真硬。

很久之前的记忆涌入迪斯马的大脑。那是他们刚沿着老路奔向哈姆雷特的时候,在半途遇上一伙拦路歹徒。即使对面人数占优,迪斯马和雷纳德也足以应付得来。

但是领主下达的命令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他要求迪斯马站在后排,禁止轻举妄动,而前方的十字军暴露在敌人浸满杀意的目光下,连着挨了几刀。

“你他妈在干什么?”迪斯马抬起枪口,冲着领主大吼。而领主就抱着手臂站在马车后面,看起来格外冷漠。

“为了打速通。”领主维持着那个讨人厌的姿势,耸了耸肩。“雷纳德的盗窃癖是个大问题,我得在回镇上之前就处理掉他。”

他在说什么?迪斯马完全没法理解这疯子的话语。而另一边,雷纳德已经拄着长剑跪在地上,从喉咙里涌出的血透过头盔上的缝隙滴滴答答地染红了地面。

“你打算让他去死?”强盗睁大了被埋在眉骨阴影之下的眼睛,用枪身指着雷纳德的方向,“他一路跟着你到现在,为了你出生入死!你可以解雇他,但为什么要他的命?!”

领主还是那副神情,脸上恹恹的,看起来不想再做解释。也许因为迪斯马是他惯用的一把好手,看在这柄快刀的面子上,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在老路上把他送掉,回城镇后的第一天,马车就会打听到消息,给我多送一个雇佣兵来。这样聘请到真正有用的人的概率会大很多,不是吗?”

迪斯马从未如此想开枪打爆一个人的脑袋。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雷纳德又挣扎了两下,然后不再动了。长剑脱离他戴着护手的、僵死的手指,十字军向前扑倒在地,盔甲周围溅起一阵飞扬的尘埃,鲜血从那副躯体下方逐渐扩散,变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总算死了,”迪斯马盯着雷纳德失去生机的身体,在微弱的耳鸣中听见领主不带感情的声音,“现在把对面的干掉,然后我们就回去吧。”

……

后面的事就像是快速翻开陈旧的教典,日复一日的地牢探险、战斗、酗酒,沉溺在酒精和虚无的肉欲快乐之中,他在哈姆雷特常年阴郁的天穹下送走一个又一个同伴,最后也送走自己。

被那个恶心的怪物杀死之前他的确喊了雷纳德的名字。迪斯马不知道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何会突然想起那个早死的十字军,他们几乎没有过交流,从一起被领主雇佣到走上那条可悲的老路不过三天。这三天里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就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有时眼角余光扫到一旁,会看见十字军在擦拭长剑、保养盔甲或者喃喃地念诵教义。

迪斯马自认为自己与对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领主说出让雷纳德送死时,他近乎本能地产生了巨大的反感。冥冥中有个声音狂喊着:不要让他死,你会为此而后悔;但他那时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匕首,眼睁睁地看着十字军咽气。他何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违抗领主的命令?领主雇了他,给他报酬和吃住。这个人也一样。既然把命卖给了领主,就要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可他在无数次醉酒的眩晕中、壁炉腾腾燃烧的火光里、因压力而生出的幻觉里,他总会想起那个死在老路上的十字军的名字。

雷纳德,雷纳德。

我为什么会记得你?你是个怎样的人?如果那天我救下了你,就像如果我那天没有向那对母子开枪,所有的命运是否都会改变?

我是否会像你一样死去?

直至迪斯马面临死亡,他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最后的这个问题才得到了解答。

他没有死于背叛与出卖,而是在洗不清的罪孽和折磨里走向自裁。

所以他说:“希望你的圣光能保佑我死后见到你吧,雷纳德。”

——如果死亡能带给我答案。


“三周目了。”

迪斯马听见领主这样说。他的嗓音听起来格外厌倦,配合着那副半死不活的尊容,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来哈姆雷特之前没人告诉过我这地方这么恶心。我在博德之门的时候从没受过这种气。”

那是什么地方?他念的大学?

领主动了动身子,把后背靠在马车车厢内壁,整个人缩在衬毛外套里,看着更像一只苍白阴郁的吸血鬼了。“速通攻略真是屁用没有。我拿全成就就走,一秒都不多待。”

这人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迪斯马看着领主,想从对方身上找到点疯狂的迹象,方便他这次一枪轰飞雇主的脑壳。但领主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再看他一眼都欠奉,只是冲着迪斯马左侧扬了扬下巴。

直到一只手搭上了迪斯马的左肩,迪斯马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还坐了个人。

“你还好吗?”一个沉稳、关心又亲切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这让强盗全身都颤抖了一下。他扭过头,看见一副银白闪亮的盔甲。再向上,那顶头盔的缝隙之间隐约可见一双温和的蓝眼睛,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迪斯马,对吧?我想我没记错你的名字。”雷纳德说,“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喝点水怎么样?”

他递过来一个水壶。迪斯马没有接,他紧紧地盯着雷纳德,直到这个十字军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他才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模糊的叹息:他抓住雷纳德戴着手甲的左手,把那只手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老天啊。”迪斯马低声道。有某种热意因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在眼眶中飞速聚集,雷纳德手足无措地捧起强盗的脸,胡乱擦掉他眼眶下的泪水,喊道:“圣光在上!我说错什么了吗?对不起,你怎么了?”

车厢对面的领主猛地把自己的外套裹紧了紧,往车厢角落又多缩了几寸,低声骂道:“我就知道,妈的。男同。”


雷纳德完全不明白现状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和迪斯马才刚刚开始共事,他还是看了领主登记雇佣兵的名册才得知迪斯马的名字。然而这个一脸凶相的强盗只是被他搭了句话,就猝不及防地开始流泪:圣光在上,他看上去完全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这人悲恸的模样简直像是看到了阔别半生才重逢的挚友——他会不会认错了人?雷纳德的脑子一团乱麻,他笨拙地拍着迪斯马的背,却从对方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反复听见自己的名字。

雷纳德……这强盗呼唤着他的姓名,被哽咽数次打断。雷纳德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车厢对面的领主,而领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对迪斯马喊道:“行了!我这次不送他!看在我祖坟的份上,差不多得了。”

车厢里传来一声闷响。

直到他们在老路上遇到劫道歹徒,迪斯马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好在他眉骨高、眼窝深,看着也不明显。和先前在马车上的情感爆发截然不同,他与敌人战斗时一言不发,下手快而狠,一枪必打爆一人的头颅,一刀必割开一人的喉管。雷纳德惊愕地看着血液从强盗的刀锋下喷出飞溅的红线,然后迪斯马用死尸的衣服擦干净匕首,走过他身边时向上拉了拉蒙面巾,声音里还残存着一点不自然的嘶哑:“我刚刚太激动了。没吓到你吧?”

“没事,我不介意。”雷纳德回答道,他看着迪斯马的侧脸。“但这事既然和我有关,我想我该问一问……你认识我吗?”

迪斯马爬上马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目前我也搞不太清楚情况,等领主醒了,我会和他聊聊——看起来他知道的比我多。”

雷纳德一头雾水。他跟在迪斯马后面爬上马车,看见领主仍然瘫在座位上。先前迪斯马给了他一拳,没用全力,但也绝对不轻。雷纳德过去探了探领主的呼吸,还有气。幸好。


当马车在吱嘎作响中驶进哈姆雷特小镇时,领主呻吟着爬了起来。他捂着剧痛的脑袋,睁眼就看见半张脸淹没在马车顶棚阴影里的迪斯马。他明智地把将破口而出的咒骂忍了回去。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领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来,“我都让他活下来了。”

迪斯马抬起脸,一双眼睛阴沉且锐利。“你记得我上辈子的事。”

领主愣了一下,然后敷衍地笑了一声:“哦,对。还有你的‘上上辈子’。说实话,你可真是个长情种,二当家。”

迪斯马皱起眉头。他听得出领主话里的讽刺意味,但“上上辈子”这个词还是触动了他:“你指的是什么?”

“雷纳德啊。”领主理所应当似的回答。这下坐在另一边的雷纳德也看过来了,沐浴在两双眼睛目光下的领主反而看起来有些疑惑,但他的眉毛很快舒展开来,随后则是明悟般的笑容:“哦……原来如此。你不记得一周目发生了什么,对吗?”

迪斯马开始觉得烦躁了,他把右手伸向腰间的手枪。

“你最好冷静点,迪斯马。”领主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还记得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就不该这么冲动。”

“打断一下,”雷纳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究竟在谈什么东西?这有点超出正常人的理解范围。”

领主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鄙夷和无语交错而成的奇异神情。他眼角抽动了两下,终于干巴巴地说:“总之就是迪斯马喜欢了你两辈子。现在看来,这辈子也一样。”

一语惊人,效果拔群。车厢里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雷纳德用力抽了一口气,震惊地看看迪斯马,又看看领主:“可我根本不认识……”

迪斯马从腿侧掣出匕首,将这雪亮的凶器一把掷在领主面前的木桌上,刀尖入木三分,刀柄在空气里嗡嗡地震颤不止。领主还没出口的挖苦这下被切断了,他抽了抽嘴角,看着对面明显气压更低了的迪斯马,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好了,好了,”他说,“你总归还是想知道那次的事儿吧?关于你俩是怎么搞上、又是怎么忘了的……这周目替我把祖宅光复完,我就把所有故事都告诉你。”


TBC

(哎呀……如果有人愿意给这篇评论我就写快些。后面如果有车的话就走LOF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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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kashino_

圣光点烟,法力无边

 总之就是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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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丸不是鱼
雷纳德独裁,训完恶女又来找小丑...

雷纳德独裁,训完恶女又来找小丑麻烦。

雷纳德独裁,训完恶女又来找小丑麻烦。

菱空重工
向你致意! 打dd2,暴击了突...

向你致意!

打dd2,暴击了突然喊句这个

向你致意!

打dd2,暴击了突然喊句这个

Emmanouil

一点点圣诞小情侣贴贴呀(似乎没什么圣诞元素) p2原图 

  上一棒@风翔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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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三伏老师将大家聚集在一起进行了地牢15h的开展,也感谢各位老师的产出!大家圣诞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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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翔之森

【暗黑地牢\老路组】礼物(圣诞牢饭15h)

【圣诞牢饭15h/12:00/老路组】

上一棒: @苏襄半月 

下一棒: @Emmanouil 



1

这个圣诞节意义不同于以往,这是击败那座雪山上的主体之后第一个圣诞节,也是第一个新年。庆祝的主意是所有还留在镇上的人一起讨论出来的,重建的工作并不容易,一些房屋和工坊得到了修缮,毁掉的田地也再次被开垦和耕种,人性和希望再次绽放,可惜就这些年造成的破坏而言,这些远远不够。最早提出“一定要庆祝”这一点的是鲍德温,前国王知道,在这个落雪的冬天,在这个农田休耕的时节,更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节日,让人们看看这几个月来的收获,看看未来的计划,播种下新的...

【圣诞牢饭15h/12:00/老路组】

上一棒: @苏襄半月 

下一棒: @Emmanouil 



1

这个圣诞节意义不同于以往,这是击败那座雪山上的主体之后第一个圣诞节,也是第一个新年。庆祝的主意是所有还留在镇上的人一起讨论出来的,重建的工作并不容易,一些房屋和工坊得到了修缮,毁掉的田地也再次被开垦和耕种,人性和希望再次绽放,可惜就这些年造成的破坏而言,这些远远不够。最早提出“一定要庆祝”这一点的是鲍德温,前国王知道,在这个落雪的冬天,在这个农田休耕的时节,更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节日,让人们看看这几个月来的收获,看看未来的计划,播种下新的希望。

 

雷纳德和朱妮娅当然没有意见,修女准备了一些圣诗小册子,而再次回到农耕生活的雷纳德也是拿出了今年的好些收成,准备煮成一锅大粥,分给还没有完全在周围站稳脚跟的人。帕拉塞尔苏斯说着“别影响我工作就行”,但在第二天,据说就有人在她诊室的衣架上发现了一个带着雪松和雪片图案的圣诞毛衣,虽然医生矢口否认这件毛衣属于她,不过所有人都明白,整个医院上下,能穿下这件毛衣的就只有她了。

 

迪斯马回来的时候也稍稍被广场正中那颗被用作圣诞树的巨型雪松震撼住了。那棵树树龄迪斯马敢保证一定超过了百岁,而在其附近漂浮闪烁,如同星河一般流转的正是那些希望蜡烛,虽然肉眼不可查,但这颗树切实地散发了一种振奋的人心的色彩,在迪斯马回程的路上如同灯塔一样吸引着他回来。

 

奇观固然震撼,不过迪斯马并非是被它吸引回来的。击败主脑之后,大家其实对未来的生活各自有安排,雷纳德再次回归了农耕生活,巴利斯坦集结训练了一支民兵团,而迪斯马则选择回到他曾经骑马劫掠过的道路上,只是这一次,他是守护的那一方。考虑到这次是新年,领主再次向他们这些天各一方的英雄们发出了聚会的邀请,虽然迪斯马对那封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衣兜里的邀请函感到了一丝轻微的困惑,但他还是立刻备好了最快的马,即刻往回赶。

 

冬日的冷风顺着他面巾的缝隙往里灌,马奔跑时的热气让马看着像是在冒烟。迪斯马身边几个跟着他干活的新人说这可能是那些没有被完全消灭的邪祟的陷阱,执意要跟着迪斯马一起回去,而迪斯马只能有些尴尬地抓抓脑袋,说自己其实是因为爱人在那个地方,不论是不是陷阱,自己都该在这时候回去。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应该做的事。

 

不过事实上这反而起了反作用,那几个无牵无挂,没有家室的小伙子听完,反而眼睛一亮,说什么也要跟着迪斯马一起回,而迪斯马连哄带威胁,甚至选择夜里偷偷出发,都没摆脱掉他们,也就只好作罢。

 

可能是因为希望之光的加持,也可能是他们本身轻装简行,迪斯马一行人脚程相当之快,虽然出发时间较晚只一天就从港口边穿过了燔城。但越是接近他们的目的地,迪斯马就越紧张,他反复在磨刀的皮革上磨着他的剃刀,想着在到达前好好刮个胡子,又怕自己这些月来太不修边幅,贸然刮去皮肤又会显得有些色差,反而讨人笑话。

 

迪斯马看看夜里的篝火,陪他一起回程的小伙子们已经睡下了,现在只有他还在守夜,独处的夜晚让迪斯马得以从自己马鞍包里的最深处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来:对着火光,能隐约看出盒子里面是一卷手抄经文的残页,插图上圣徒的光环描了金,在盒底闪闪发光。这东西足够珍贵,以至于迪斯马在废墟里发现它时就把它收了起来,一直计划着带给雷纳德,而圣诞节正是个好时机。

 

篝火随着燃烧暗下去一点,迪斯马整理好自己的毯子,再次把礼物收好,但等他躺下,他却又开始质疑自己送出这个是不是好主意了。这东西虽然怎么想都能正好投一个信徒的喜好,不过雷纳德会不会觉得这东西有些不够……呃……迪斯马裹裹自己的毯子,不够“亲密”?他倒是在这些月里的夜里写了些诗,那些诗里又有好些就是为了雷纳德而作,他在一个月前找了个裱书匠帮自己的诗歌装订成册。他拿彩纸给这个诗集打了个包,但在填好礼物卡片后又放弃了,因为他又觉得自己这些诗在这个,唉,在这个重要的,特殊的,在这个“胜利后第一个新年”的大日子里不够庄重,倒又可能显得不过尊重雷纳德了。雷纳德值得些更好的,而自己又明知道雷纳德不爱读这些。

 

越是这样想,迪斯马越是觉得自己手里的两份礼物都送不出去了。现在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小礼物盒自个待在一个马鞍包里,等待着迪斯马做最后的决定。说真的,比起礼物的价值,迪斯马更像看见雷纳德收到礼物时欣喜的表情。他看见自己回来会开心吗?如果礼物不合心意,他会勉强接受,然后再也不掏出来了吗?迪斯马翻了个身,让火暖烘烘地烤着他的背。他告别雷纳德的时候非常不舍,前十字军在他离开前帮他检查了好几次行李,在他翻身上马之后抬着头看看他,最后沉默地拍了拍马脖子。这段回忆在这几个月里一直啮咬的迪斯马,他当然知道雷纳德当年就是这样辞别他的家人,投身进了圣战里,然后,无论雷纳德是想或者是不想,他和他的家人再也没有相见。

 

所以他在离开前给了雷纳德很多的承诺,很多的吻,告诉他自己肯定会回来,但他也清晰地记得,雷纳德在听他的计划时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表示自己支持迪斯马的行为。“我相信圣光会支持祝福你的行为的。”雷纳德当时那么说,“祂会看见你为赎罪做的努力,如果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那时候迪斯马一边说雷纳德说话越发像个神父了,一边凑过去把他按倒在床上,说:“现在我们有些别的该做的事情。”也就在那个晚上,迪斯马偷偷把自己最喜爱的那把短剑留在了雷纳德的枕头下面。一把剑当然不能证明什么,但迪斯马希望,也期待雷纳德能透过那柄剑明白他的心思,明白他的承诺。

 

迪斯马闭着眼睛闷哼一声,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回镇上,回到雷纳德身边。马跑得很快,但他还是嫌不够快;他需要休息,但他还嫌睡得有些太多。他现在闭上眼,就会想起雷纳德的盔甲,想起雷纳德以前守夜时庄严站立的模样;他也会想起雷纳德现在的那个农场,会想起雷纳德赶着马,犁着地;他也会想起雷纳德做的炖菜,想起雷纳德帮他包扎的手。

 

某个小伙子在梦里嘟哝了一句,火堆也彻底熄灭,只剩下了些黑暗里发红的灰烬。于是迪斯马也赶紧打散自己混乱的思绪:想再多也没用,再想这个夜晚就要过去了,他们明天可还有很多路要赶。

 

就算是这么快的行进速度,他们也在快到平安夜的时候才回到镇附近。在离镇上还有大概半天脚程的时候,迪斯马他们意外在镇外遇到了一波扎营的北方人,他们裹着厚厚的皮草,一些人脸上用蓝色画着花纹,嘴里说着迪斯马听不懂的话。跟着迪斯马的那两个年轻人勒紧了缰绳,手搭在枪柄上,不过迪斯马只觉得对方莫名地熟悉,他翻身下马,对着为首的男人比划了几下。而几分钟后,完全不出迪斯马所料,布狄卡举着蜜酒从最深处的某个帐篷里出现,这个异族的女孩大笑着拍着迪斯马的背,把他的背拍得“碰碰”作响,硬是拽着他们几个人要请他们尝尝麦饼,奶酪,烤肉和蜜酒。

 

“明天才是你们那什么……呃,平安夜!”布狄卡大笑着说,“来得及来得及!别这么见外嘛!”

 

这路是赶不了了,小伙子们很快就被这帮北方人的热情所感染,他们抛下迪斯马,也举着酒杯,学着那些人的歌谣,围着营地中心的篝火唱着跳着,于是迪斯马也就只得在铺着编织地毯的地方坐下,又一次检查自己的那些礼物是不是还好端端地待在马鞍袋深处。布狄卡确实准备了些好东西,几杯酒下肚,迪斯马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又一次暖和起来了。他从布狄卡手里接过烤肉,这才知道哪怕是远在北方的布狄卡也接到了邀请,而北方人到底和这边文化不同,为了防止出乱子,他们才把营地设置在了镇外面。

 

“差不多你是最晚回来的了,我们出发的时候风和浪都站在我们这边,星星也很明亮,让我们的船跑得比海里的梭鱼还快。”布狄卡说,她的手比划出剑的形状,像是准备向迪斯马证明自己的船是多么快一样。迪斯马上下打量她,觉得她好像多了几条疤,而她在迪斯马的注视下大喇喇地看回来,然后咧嘴笑出一排白牙,她说:“啊哈!我知道了,你想问那个人怎么样对不对?”她用力拍了一下迪斯马,“雷纳德好着呢,我专门去烦了他一下,给他送了点奶酪和酒,他看着挺健康的,干活也手脚麻利。他现在应该在忙着准备免费的粥呢,你回来得晚,他们都要忙完了!”

 

于是迪斯马些微地放心了,他看看外面的人群,发觉自己又一次想念起雷纳德来了。他今晚上酒喝得相当克制,并且早早地回了帐篷休息。第二天,他找布狄卡要了热水和肥皂,好好把脸刮了刮。布狄卡在把东西拿给他时哈哈大笑,说要不要她把老祖母叫醒,好好给迪斯马装扮一番。“她可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她给无数新娘扎过辫子,画过妆。”布狄卡看上去完全被迪斯马这个进镇子前局促紧张的样子逗笑了,她的声音因为笑声而变得断断续续:“相信我,有她帮忙,你和雷纳德一定和和美美,当一辈子爱人呐!”而手里举着剃刀,脸上胡子刮到一半,被泡沫糊住了嘴的迪斯马骂也不是,揍也不是,他只能甩甩手上的肥皂泡,对着布狄卡竖个中指,心里想着肯定是布狄卡和奥黛丽混多了,学了些坏的去。

 

把那帮喝多了的小伙子们叫起来花了些时间,他们喝多了酒,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哈欠连天,和为首的,专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迪斯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等他们进了镇上,看见了那颗巨大的雪松,看见了广场周围新立起来的,由各地来到这里一同庆祝节日的游商组成的集市时,他们又一次精神了起来。他们兴奋地从马背上跳下去,转眼就消失在了热闹的集市里。

 

比起那些被那种好吃好喝和新奇玩意儿吸引走了注意力的年轻人,迪斯马稍稍嘱咐了他们几句,就直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他走过那些叫卖着花哨的饼干的摊位,他走过那些卖木雕的小摊,他的靴子踏过被好好扫过积雪的街道,越是靠近教堂,迪斯马就觉得自己心跳越快。教堂顶上现在堆着些积雪,流浪汉聚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施粥的小蓬边上,迪斯马踌躇许久,他低着头,又一次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自己的打扮:专程准备的衬衣,上个月新做的裤子,面巾也洗过,现在正好好扎在他的脖子上。最后,他再次理理自己的衣领,跺跺靴子上脏污的积雪,绕过那些正举着碗讨粥的流浪汉,然后失望地发现这里只有朱妮娅。

 

当然这不是说朱妮娅不好,也不是说他不爱看见修女,而是迪斯马现在心里急着见另一个人。而朱妮娅看见迪斯马也不惊讶,她好像读出了迪斯马脸上的失望,她笑着对迪斯马眨眨眼,说他来晚了,雷纳德已经去聚会的地方为晚上的大餐做准备了。

 

扭头去另一个方向的时候迪斯马只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对着手心哈气,然后用力搓了搓,觉得自己这个年龄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反应。等他再次经过集市,那几个年轻人钱袋扁扁,兜里却鼓鼓囊囊,他们点着手里剩下的钱,看见迪斯马之后眼睛一亮,硬是要跟着迪斯马,去蹭这顿晚饭。迪斯马本想破财打发走这几个有些烦人的家伙,让他们去镇上的旅店对付一晚,但又正巧鲍德温发现了他们,老国王表示多几张嘴也吃不完今晚上的食物,于是迪斯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个宴会大厅是当时那个他们死后一定会回去的木屋,那个房梁现在虽然挂上了圣诞的装饰,那个本来摆着一把破椅子的大厅虽然现在被一张巨大的,铺着绿红相间桌布的长桌所占据,但迪斯马确定这就是那座奇特的木屋。而正如布狄卡所言,除了她,朱妮娅,雷纳德和达米安之外,其他人全都在这里了,甚至于迪斯马还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看见了塔迪夫。这个赏金猎人正用大拇指沾着唾沫点着手里一叠看上去经常被折叠的纸,他在迪斯马进门时微微抬了下头,虽然塔迪夫背后就是几根看着蠢兮兮地圣诞彩带,但迪斯马看着他手里那叠通缉令,只觉得自己心底某种久远的恐惧被唤醒了一小会儿。

 

屋子里烧着壁炉,空气很温暖,而据说雷纳德在厨房,因为早些时候他从自己的农场送来了自己种的大南瓜,然后就被繁忙的后勤事务纠缠地脱不开身。但很可惜,这个“据说”的全称是“据萨门第说”,于是迪斯马得到“雷纳德在哪”这个消息的代价就是被萨门第缠着问东问西。“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都会被编进我的歌里。”萨门第嬉笑着解释,一只羽毛笔在他手里像把小刀一样转了一圈,然后戳在了迪斯马胸口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墨点,“这可能是你的名字万古流芳的最好机会了,迪斯马。而且我才告诉了你雷纳德的消息,作为回报,你在开饭前可别想跑。”

 

迪斯马只觉得苦不堪言,大家都太久没见面了,整个屋里几乎都是三三两两聚成一组,完全没人在意这个被萨门第抓住的迪斯马。他几次想找借口离开,但都被萨门第堵了回去,而很快他们这边的动静又吸引到了跟着迪斯马来的那几个年轻小伙子。这几个人完全没在帮忙,当听到是有吟游诗人在问迪斯马,要把他的事变成歌之后,这几个人更是添油加醋的编排迪斯马,生怕萨门第没“趣事”可写,而萨门第更是连连应和,直听得迪斯马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平时是不是对他们太和善了些。

 

中途雷纳德自己出现了,他提着一个佣人,似乎在斥责他怎么现在还没有把早该在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好的餐具摆好。迪斯马努力越过萨门第的肩膀,盯着雷纳德,对着他挥手,希望雷纳德能注意到自己这个被小丑扭着不放的倒霉蛋,可是雷纳德只是对着他点点头,看着像是又要往后厨走去了。迪斯马只觉得自己急得要命,他看着雷纳德转身就要关上通往后厨的大门,而萨门第还在他耳边大声问着前几天那场战斗的细节,努力歪着身子阻挡他的视线,那几个年轻人更是七嘴八舌地吹着他们自己的功绩,大有要把迪斯马的声音淹没之势。这下迪斯马忍不了了,他把萨门第往边上一推,大喊道:“雷纳德!”大厅短暂地安静了几秒,而在众人的目光下,雷纳德也只微微盯了那个犯错的佣人一眼,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那几个小伙子很好奇,他们的眼神在雷纳德和迪斯马之间转了又转,还时不时和同伴交流一番目光;而雷纳德很沉默,他只上下打量迪斯马,似乎在确定迪斯马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后,简单地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今晚上菜很多,厨房还有点事,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这话让迪斯马心里警铃大作,雷纳德这看着绝对算不上心情好,但就在他想解释自己回来第一时间就去了教堂找他,自己前一天就该到了,只是被布狄卡强行留下了之时,萨门第好巧不巧也在这时候再次大声嚷了起来:“噢,对,你们是不是不认识?这位就是雷纳德,是你们迪斯马大哥的爱人哩,我给你们说啊,当时你们大哥以为雷纳德死了,可是哭得天昏地暗呢!”几乎是立刻,那几个小伙子脸上冒出了藏不住的惊讶,迪斯马看看皱眉的雷纳德,又看看满脸等着看热闹的萨门第,再看看显然因为不满而皱眉的雷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跳起来了。

 

“你没和你的人说过我的事情?”雷纳德看向迪斯马,语气里有种迪斯马完全不想听见的愤怒和质问。

 

“是……我没有,我只说我有个爱人。不过这是因为我不想他们多嘴多舌,在背后乱嚼舌根!”迪斯马赶忙解释,屋里刚刚进门时那股温暖的热气现在让迪斯马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焦急地等着雷纳德的进一步质问或是回应,而雷纳德只是缓缓加深了他皱眉的表情,然后就这样对着迪斯马再次点点头,扭头向厨房去了。

 

迪斯马只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火,有什么事能比在这一天里惹自己许久未见的爱人更糟心的的呢?他首先瞪向萨门第,而小丑举手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说:“哇哦,你可别对着我撒气。我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圣光在上,我今天只在来的时候和他打了声招呼,可没在背后说你的任何坏话。”接着他看向他的那些手下,小伙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他们站直了身体,收敛好了表情,好像突然对脚下的木地板和地毯有了别样的兴趣。

 

好吧,确实也不怪他们,迪斯马觉得自己有些泄气。他确实是最晚回来的,也——好吧,说真的,要是迪斯马坚决点,这些人谁也阻止不了迪斯马去见见雷纳德。或者说,早知道如此,迪斯马就算是给萨门第揍地上也先去看看雷纳德了!不过好歹现在没人拦着他了,萨门第见迪斯马这样,也就退而求其次,转而缠着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去了,而迪斯马终于得以前往厨房。厨房里也忙碌地要命,好几道菜同时在灶上锅里发出些“咕噜”声,有无数绿叶菜在等着被分拣摆盘,男佣女佣们手上不停,厨房里甚至没一处空地能让迪斯马落脚。至于雷纳德?这个一副总管模样的前十字军看见迪斯马进来,直接毫不客气地喊道:“来得正好,迪斯马。去看看酒窖,都要开餐了,那里负责取酒的佣人还没有回来。”于是迪斯马只得被使唤地团团转,等他终于在被拿错年份的酒桶和打破的玻璃杯子中找到间隙,挤到了雷纳德身边,但他叙旧的话还没开个头呢,雷纳德就对着他说:“有什么问题待会儿再说吧。”然后就这样把迪斯马打发走了。

 

开饭之后迪斯马终于得偿所愿地坐到雷纳德身边了,他长出一口气,理理已经因为厨房的忙碌和热气而已经敞开领口,和已经沾上了好些污渍的衬衣。他好好盯着雷纳德看了看,雷纳德看着其实还行,没带头盔之后他的头发终于不是以前那种被长时间压过之后有些扁和歪的姿态,看着反而比过去蓬松繁茂了。而似乎繁忙地农务没有消磨掉前十字军的肌肉,还给他额外增加了些脂肪,让他看着块头更大了。说实在话,迪斯马对这样的雷纳德很满意,毕竟对于他们来说,没病没灾就是最好的福气了。

 

“最近还好?”迪斯马在开餐之后小声问雷纳德。

 

“挺好。”雷纳德简单地回答,然后往嘴里塞了块肉。

 

“那就好……最近挺冷的,你这边衣服什么的够吗?”迪斯马在手里转转餐刀,看着刀上自己的倒影,试着再抛出一个新的话题。

 

“我这边物资挺丰富的。”雷纳德还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他继续低头吃饭,接着看看迪斯马,说:“吃饭。”

 

现在迪斯马百分之一百的确认雷纳德不太开心了,他一边思索着提前把圣诞礼物送出去是不是能稍稍讨得雷纳德开心,一边麻木地把晚饭往嘴里塞。虽然这一大桌子菜相当丰盛,但迪斯马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面。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不过现在却又完全不是一个和雷纳德互诉衷肠的好时机:布狄卡在大声谈论自己在北方驱逐邪祟的事情;阿尔哈兹雷德在给迪斯马带来的那些个年轻人讲他那些神神鬼鬼的见闻;奥黛丽更是拿出了好些漂亮的珠宝,讲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家族兴衰的历史;至于萨门第,他热情地接所有人的茬,可想而知等今晚过后,街头又会多不少有关他们的歌谣了。

 

照平时,这就是迪斯马最怀念的,最想要的,和自己的朋友再次齐聚一堂,谈天说地的氛围,但是现在,但是此刻,这却一点都提供不了迪斯马最想要的东西:和雷纳德独处的时间。

 

整个晚饭迪斯马只觉得食而无味,他连连偷看雷纳德的表情,他在喝酒的时候等待着,在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时等待着,在用勺子尖戳着甜品的时候等待着。而终于,到了交换礼物的时候了。

 

有乐师在弹奏着角落里的钢琴,壁炉让整个屋子都包裹在一股柴火燃烧的暖意里。迪斯马再次松松领口,从自己大衣里掏出他准备好的那两个盒子,踌躇着看向雷纳德。雷纳德看上去早就准备好给他的东西了,前十字军的手里抓着什么,接着像以往那样大跨步从烛火的灯光下走出来,走到迪斯马待的角落里。而迪斯马心里有些乱,两个盒子压在他的手心,他本来就在纠结着送礼的事情,现在心思杂乱,更是不知道掏出哪个比较好。他看看周围:那些人准备的礼物都几乎是这几个月他们各自搜寻到的稀奇玩意儿,就连塔迪夫都掏出了一个似乎还沾着点血的镶宝石金杯。于是迪斯马再次看看手里的东西,觉得自己的诗集愈发送不出手,也就干脆地掏出了那盒珍贵的,他找寻来的手抄经文。

 

“我准备的是这个……也不知道你喜欢不……”迪斯马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雷纳德已经把他的“礼物”塞到了迪斯马眼前:那是迪斯马留在他那里的,迪斯马最喜欢的短剑。

 

剑的状态看着还不错,至少说明平时雷纳德有在好好保养,这本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现迪斯马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剑身上的反光一剑扎穿了脑门,让他的肉体钉在原地,灵魂则在这瞬间一命呜呼了。迪斯马一时间脑内一片空白,接着是耳朵里让他头晕目眩蜂鸣。这把剑出现在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场合,不论他如何解读,他都只能读出雷纳德想和他分手这条消息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时间凝滞了,雷纳德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是迪斯马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胡乱地把自己的盒子往雷纳德手里一塞,借口自己喝了酒,被屋里炉子的热气弄得有些头晕,逃跑一般冲进了屋外的冷风中。

 

2

雷纳德这段日子并不算好过。说实在话,回归农耕生活并没有嘴上说的容易,虽然他还记得,虽然他的身体还记得怎么去挥动镰刀,怎么去给耕马套上犁头,但是他的心已经忘了怎么去等待作物生长,也忘了田地里没那么多能让他肾上腺素飙升的事情。迪斯马在他稳定下来的时候帮了他很多的忙。迪斯马总给人一种做事不靠谱,甚至滑头的印象,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然而事实上这人干活手脚相当麻利。雷纳德现在住的这间木屋,至少有百分之八十都是迪斯马打扫清洁出来的,他提着水桶和墩布,把外套挂在门边,袖口挽到了手肘上面,然后低着头吹着口哨,把整个屋内给好好拖了一遍。

 

那时候雷纳德正在整理田地,他们在水井边上碰见,然后相视一笑。雷纳德摇头,说还以为迪斯马会偷懒找个地方喝酒抽烟,或者是委托别人来干这些事,没想到迪斯马居然真的自己做了,而且干得还不赖。而迪斯马大笑起来,用手背蹭了下鼻子,他说:“见鬼了雷纳德,我可不是一开始就会酒馆里喝酒掷骰子的,我小时候可是学徒蜡烛工,更别提我还蹲了那么久的号子!监狱里可不养闲人,不干活可是要挨棍子的!”说着他伸手拍拍雷纳德裤腿上的泥土,“倒是你,虽然我听你说过你以前是农夫,但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好好照顾庄稼,啧啧,你这样子还真是像模像样的。”对此,雷纳德只是不置可否地耸肩,刻意又夸张地撇撇嘴角,回答道:“我当农夫的时候运气可不说上好,现在重操旧业,看看我的运气会不会改善一些吧。”

 

说实在的,在第一次知道迪斯马对他的感情是那种更类似男女之间的爱而非单纯的兄弟战友之情时,雷纳德吓了一大跳。他当然知道迪斯马对他的偏袒,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超他们和其他任何人的,不过等迪斯马亲自解开谜底,把这份情感赤裸的展示出来之后,他还是被惊住了,一时间难以反应。但在这之后,在他接受了这份爱,并且试着回馈之后,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那些迪斯马对他的信任,那些亲密,突然有了最合理的解释,而雷纳德发觉自己并不讨厌。

 

雷纳德还记得那段时间,他记得战斗时迪斯马在他受击时飞快投来的一瞥,他能从中读出担忧和爱;他也还记得在那些破败酒馆的房间里,迪斯马缓慢又小心地凑过来,然后被他伸手掀翻在床铺里,接着在听见他说:“我是没有和男人亲密接触过,但别忘了我才是我们中间有孩子的那个。”之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既觉得好笑,又带着欲望的笑容。

 

他必须承认,他最喜欢也最怀念那段时间,他们了解彼此,属于彼此。迪斯马抬枪雷纳德就知道掩护,他防守迪斯马能立刻找到机会反击,从那条老路开始练出的默契让他们之间的配合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拟。唉,有时候雷纳德在对着圣光忏悔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目盲,居然在被督军击败,囚禁住之后,才意识到迪斯马在战斗中早就成了自己如同左右手一般的存在。而迪斯马看他的眼神,他到底是多么迟钝,才在迪斯马挑明之后才明白呢?除此而外,队友们在休息时会主动把两个相邻的座位留给他们;在旅馆里,床另一边一定会是迪斯马;在那个亮着希望之光的十字路口下,他们永远会等待彼此。雷纳德不觉得自己是个敏锐的人,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会觉得他和迪斯马就像是两条纠缠攀附的藤蔓,少了谁都不能到达现在的高度和位置,也像迪斯马战斗时偶尔会比划出的那个枪剑交叠的姿势一样,剑和枪相互依靠,两者不同却又统一。

 

迪斯马在某个篝火熄灭之后的夜里曾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那时候迪斯马说:“如果没有你,雷纳德,我的结局可能就是哪天喝个烂醉,接着死在某个臭水沟里。”雷纳德不太记得自己那天的回答了,似乎他当时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让迪斯马快睡,别在战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也不记得迪斯马当时的回复了,也许那时候迪斯马就这样安静地去睡了,又也许迪斯马像无数个其他晚上一样笑了一下。不过现在想想,雷纳德觉得如果没了迪斯马,自己也可能活不到现在:就算不谈老路上那场凶险的战斗,他肯定也迟早沉迷在屠杀和对过去的逃避里,在疯狂的地牢里彻底丢了心智。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雷纳德播下去的种子发芽了,迪斯马召集了一些和他一样想法的年轻人,然后迪斯马在那个晚上吃完饭之后,告诉了雷纳德他的选择。雷纳德记得很清楚,那个夜晚锅碗里的东西都吃光了,他嘴里正在嚼着最后一口面包。雷纳德其实不太惊讶于迪斯马这样的选择,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冬天夺走了雷纳德土地的收成,而在那之后,雷纳德带走了家里的马,换来了剑和契约,他手里沾上了血,他的兜里装满了金币。那时候的他以为那个寒冬的影响已经过去,而在好多年之后,久到雷纳德回到已经无人等待的家乡,等到雷纳德面对那颗心脏,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冬天夺走的可远不止收成,还有他心里的什么他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的东西。

 

面包在他嘴里被嚼了太久,吞下时候的口感有点恶心,迪斯马坐在他对面,在烛火摇动的光下面表情看着格外的紧张。农夫的生活是雷纳德选择的,他在试着靠这个找回他放弃的东西,所以他也完全理解与支持迪斯马的选择。圣光也许早就在冥冥之中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迪斯马在劫道的林间得到了钱又失去了自由,等重获了自由却又失去了别的东西,而现在,圣光正在呼唤迪斯马正视他做过的一切,回到属于他的宿命上去,就像圣光对雷纳德做的那样。于是雷纳德缓慢地把勺子在汤碟里放好,他对迪斯马说:“如果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

 

这之后迪斯马就走了,并且把他那把最常用的,最喜欢的短剑落在了雷纳德家的枕头下面。雷纳德一方面觉得迪斯马是故意的,一方面又对迪斯马把保命的东西就这样留在家里感到不满:刀剑是他们安身立命,活下去的资本,迪斯马不应该把自己最熟悉的武器就这样留在家里。

 

农务上的繁忙很快就找上了雷纳德,他每天在家畜,田地之间马不停蹄地工作,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自家屋子里,拿着迪斯马的武器来回看了。他当然没有丢掉自己的长剑和盔甲,但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那把依旧留在他枕头下面的,曾经属于迪斯马的短剑反而成了他最多握持的东西。他有时候会躺在被子里,对着月光看那把短剑上面悦动的冷光,也会偶尔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把手伸到枕头下面确认这把短剑是否还在。

 

领主宣布关于圣诞节的设想会被施行,所有曾经一起战斗过的英雄都会被邀请的时候,雷纳德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迪斯马。比起镇上平民的期待和雀跃,他看看朱妮娅和鲍德温,深知道对于他们,这次比起玩乐,更多的,还是规划和工作。

 

事实上等他们终于结束关于究竟如何计划这个圣诞节的讨论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石头地面上只有室内灯台穿过玻璃投下的光。雷纳德把围巾在自己脖子上多围了几圈,耸着肩膀,把手抄在衣兜里面,到了现在这个季节,除了酒馆边上那些摇晃的醉鬼,街上几乎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朱妮娅拒绝了他们要送她回教堂的提议,她指指腰间的棍子,表示安逸的生活还没让她忘记怎么对付圣光的敌人。而就当雷纳德一个人走在这个干冷的寒夜之中时,他发觉自己愈发难以克制他对迪斯马的想念:要是在过去,他高低得去酒馆边上看看这个嘴唇上有疤的家伙是不是又喝得酩酊大醉。但现在,他只能一个人缩在围巾下面,用迪斯马离开前好好带了御寒的衣物这件事来安慰自己:迪斯马早就不是对自己身体状态自信过头的毛头小子了,他能照顾好自己。

 

因为准备圣诞节的事情,雷纳德现在比过去还要忙碌。广场需要修整和清扫,好到时候让邀请来的行商来这边扎营;布狄卡大概能劝来她的族人来附近贸易,所以骑着马去镇子周边探查什么地方平整适合扎营也是雷纳德的工作;有些镇民得把帐篷搬到别的地方去;有的区域得推倒重建。和那些镇民沟通是个麻烦事,鲍德温的疾病让他行动不便,不到万不得已,遇到问题雷纳德还是更习惯自己先解决。

 

这次的镇民也相当不配合,那家人的男主人手里挥着火钳,大骂着要雷纳德滚蛋,而女主人更是就地一坐,横着鼻子,大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雷纳德憋着火气往家走,一路上他的马一直低着头,耳朵耷拉着,像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心情不好一样。等到他回到家,看着他这几日临时雇的小工又一次睡过了头,家里鸡窝里的鸡正饿得“咯咯”大叫,一股难言的无力感瞬间把雷纳德淹没了。他站在门边举起拳头,僵了好一会儿,才只是狠狠瞪了那个小工一眼,把喂鸡用的食盆摔在了他身上。

 

那个晚上他对着迪斯马的短剑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最终,他在那个夜里握着这把剑对着圣光祈祷,再握着剑在夜里入睡。第二天,雷纳德翻出了他那身许久未穿的盔甲,他再次给马身上披上马衣,背上长剑,而让雷纳德觉得好笑的是,那些难缠的镇民似乎一下子全都变得随和而友善了,看得雷纳德在头盔面罩后面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等到这一切忙完,等到雪把整个镇子盖住,雷纳德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准备节日交换的礼物呢。虽然朱妮娅在他送来施粥用的食材之后善解人意的表示自己可以帮雷纳德多准备一份,但雷纳德觉得他得自己来,他也必须自己来。

 

节日临近,镇上商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应景的东西,人偶,冬装,甜品,还有聚餐用的酒,就连那些冷得跺脚的小贩也在吆喝着:“先生,女士!为你的家人,孩子,买些过节的东西吧!”说实在的,在这个世界毁灭之后,世界复兴的画面里,雷纳德觉得自己反而完全挑不出东西来了。珠宝?袖扣胸针?值钱的玩意儿不论世界毁灭与否都总是有用的。然而辨别珠宝是奥黛丽的专长,但现在这位女士并不在镇上,雷纳德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根本没办法区分那些闪着光的宝石的好坏,只得摇摇头离开。烟斗烈酒?雷纳德难以控制地皱起眉头,他对迪斯马的坏毛病颇有微词,虽然就算是帕拉塞尔苏斯也说适度的一杯红酒有益身心,但迪斯马对酒的热爱显然早已经超过了“适度”,所以他再次摇摇头,离开了这家店铺的橱窗。衣服鞋子是个好主意,不过雷纳德不确定这些月过去,迪斯马的身材是不是已经变化,他可不希望自己花了心思买的衣服完全不合身,最后只能束之高阁,于是他作别了裁缝,再次游荡在街头。

 

雷纳德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不是嫌这个不实用,迪斯马可能用不上,就是嫌那个和他的审美和作风不符,实在喜欢不起来。最后,他在一个店主有着异乡人长相的小店里看见了一块方形的薄毯,毯子柔软而温暖,上面的花纹精细,带着点惹眼的异国情调。雷纳德指着毯子问价,那个长相让雷纳德想起阿玛尼的女性从店最里面走了出来,用一种略微难懂的口音报了个贵得惊人的价,接着伴随着雷纳德对价格的质疑,她比划着表示这是骆驼毛织的,别处都买不到,没得讲价的余地。

 

最后雷纳德还是买了那张花哨华丽的毯子,他想着也许迪斯马能用它做围巾御寒,又或者能偶尔在寒夜里裹在身上,虽说惹眼了点,但在这个充满了极具冲击力的红绿色调的圣诞节的氛围里,雷纳德觉得这完全不是什么大事。他小心地把毯子叠成一个方块,收在礼盒里,扎上缎带,等着到时候送给迪斯马。

 

节日一天天逼近,那些被邀请来的人逐渐在镇上落脚了,而刚闲下来没几天的雷纳德也就再一次忙碌起来了。每天有无数外地人在等着扎营和住在当地酒店里,每天同时还有无数人因为不同的语言,文化和各种纠纷大打出手。雷纳德一手提着一个游商,另一手用剑柄捅着一个面色气得通红的本地人,只得庆幸现在早到了休耕的时候,让他有时间能继续被指派来指派去,来解决各种烦人的事情。

 

萨门第回来了,他在广场上找了个好地方,弹着琴唱着歌,他走到哪身后都会跟着好几个好奇又吵闹的小孩子,想看能从他嘴里再掏出些什么故事来;布狄卡回来了,她给雷纳德送来了好些蜜酒和奶酪,把雷纳德的背拍得生疼;塔迪夫回来了,附带着还有几个被五花大绑,丢了后槽牙,被扔在警局门口的通缉犯;奥黛丽也回来了,她那件不打眼的大衣上别了几个相当漂亮的宝石袖扣,她看看雷纳德,然后他看看身侧,然后问:“噢,你的小男友呢?”

 

是啊,迪斯马呢?领主说他邀请了所有人,没道理这个和他同为“开国功臣”的迪斯马没被邀请啊。难道是因为迪斯马受伤了?所以他才无法在这样重大的节日里赶回来?又或者他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开身来。又或者……雷纳德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他极力回避的可能性:又或者迪斯马是根本不想回来,就像雷纳德当年那样。

 

时间逐渐往平安夜去了,现在真的只剩下迪斯马一个人还没有回来了。而就在平安夜的头一个晚上,雷纳德久违地做了个梦,他梦见所有人都坐在摆满了佳肴的,平安夜的餐桌上,他伸出手,让大家再等等迪斯马,再等等这个最后一个没有到的客人。而他们等了又等,直到钟声敲响十二下,一个姗姗来迟的信使才来到门前。那个信使把一个钱袋抛在地上,说:“这是迪斯马先生托我送来的圣诞节礼物。”然后就这样扬长而去。等雷纳德捡起那个钱袋,却只发现这个钱袋和当年自己留给家人的一模一样。

 

这当然百分之一百是个噩梦,雷纳德惊醒之后在床边呆坐了许久,然后才把那把短剑从枕头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明天就是平安夜了,但在这个被封呼啸的夜里,他突然开始怀疑,那个花哨的毯子是否不是一个好礼物了,迪斯马一定在外面和那些匪徒作战,而这个昂贵又惹眼的毯子对于迪斯马这样的道路的守护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但现在已经是这个时间,再准备别的东西也已经来不及,于是雷纳德连夜翻出磨石和剑油,好好把迪斯马这把留下的短剑好好整备了一番:再怎么说这也是迪斯马曾经最爱用的武器,虽然作为礼物也许会显得雷纳德有些偷懒,不过这是雷纳德现在能想到的,对迪斯马而言最实用的东西了。

 

事实上第二天雷纳德也忙得团团转,他先去帮朱妮娅支好了施粥的摊子,然后又在发现后厨那些临时雇佣来的佣人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搭了把手。在一次检查后厨调配送餐情况的时候,雷纳德从门口看见了迪斯马,他正和萨门第聊得起劲呢,身边还围着几个雷纳德并不认识的年轻人,雷纳德先是松了口气,想着迪斯马终究还是回来了,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接着一股无名的火气突然涌了上来:这么晚才回来,而迪斯马甚至没试着来看看他,和他聊聊天,难道迪斯马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吗?

 

一个侍从慌慌张张地从大厅退回来了,向着雷纳德报告现在餐食准备的情况,雷纳德听完,拦住那个小工,问他:“那你听见那几个人,对,就是和吟游诗人聊天那几个人在聊什么了吗?”小工没在大厅逗留太久,不过他说出的话足够让雷纳德管中窥豹:迪斯马和萨门第聊得热火朝天的是这些天的战斗,而那些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是迪斯马现在的新队员,新部下。

 

雷纳德在烦躁里遣散了那个侍从。新队友,当然,新队友。那些人看起来年轻又毛躁,不一定能好好掩护迪斯马,要是他,他肯定不会要这些人。他刚想打发一个人去通知一下迪斯马自己在厨房,突然一个特殊情况又把他叫走了,等雷纳德忙完回来,等雷纳德骂完犯错的人佣人回来,他发现自己刚刚的烦躁已经荡然无存:仔细想想,迪斯马已经有了新的战场,新的战斗,那他当然会有新的战友。他和迪斯马就是相遇在战斗之中,而那之后,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真的过上过什么安宁的日子,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找到了彼此,爱上了彼此。那么现在,迪斯马找到新的队友,找到新的话题,当然是那么的情有可原。反过来想想,自己反而才是那个参与不进去迪斯马新话题的人。毕竟他能说什么呢?地里的麦子,马磨损的蹄铁,还是农舍里啄人的母鸡?他已经不在前线。

 

这些想法让雷纳德的态度冷淡下去不少,他想大度地说:如果迪斯马想离开,那就离开吧,他会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不过可惜,雷纳德说不出来。

 

迪斯马看着有些急,他追到了厨房,然后同雷纳德一样被工作淹没了;他在餐桌上找到机会之后努力找着话题,但雷纳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满脑子都是迪斯马窝在道旁,待在路边等着埋伏那些自以为是猎手的劫匪。等到交换礼物的时候,雷纳德的脑子里已经完全被他的幻想占据了,迪斯马看上去很局促,在包里翻翻找找,而雷纳德已经完全认定,他的爱人,他的道路守护者,比起一床昂贵又惹眼的毯子,还是一把实用的短剑更好。

 

然后,雷纳德看着迪斯马僵硬在了原地,对方看着惊讶又悲伤,接着迪斯马抓起短剑,消失在了屋外。

 

3

雷纳德其实没看明白迪斯马这个反应,他甚至还有点生气,明明承诺了要回来的是迪斯马,明明没法融入迪斯马生活的是自己,怎么现在不太开心的反而是迪斯马?而且雷纳德敢确认,自己可是有好好保养他的短剑,迪斯马倒也不至于因为他毁了他的剑而和他置气。再者,不管怎么说,迪斯马把他一个人扔在宴会大厅上还是有些太无礼了,雷纳德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也有理由生这个气。

 

大厅里充斥着其他人的感谢和惊呼声,还有笑声,似乎暂时没人发现他们这边少了一个人。于是雷纳德谨慎地看看周围,决定还是先拆迪斯马给他的礼物得了。他扯开包装,里面是个精致的小盒子,而这个盒子保护着的,似乎是一份描了金的,手抄的经文。

 

这可是个……珍贵的玩意儿……雷纳德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把经文拿出来看看,但他看看自己粗大的指节,又放弃了,转而重新盖上了盖子。迪斯马找到这东西肯定花了心思,不过这东西雷纳德可没办法自己保管。等圣诞过后,他还是亲自送到教堂去吧,这样的东西应该供众生瞻仰,而不是他自己私藏。

 

等他收好这个经文残片,雷纳德突然在地上发现了另一份包装好的礼盒:从上面礼品卡的文字来看,这还是迪斯马给他准备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份礼物没被迪斯马送出来,而是落在了地上。四周的英雄们还在叙旧,而孤身一人的雷纳德看看四周,收起礼盒,也找了个借口,和鲍德温道了别,从后门遛了。

 

雷纳德没费心思去找迪斯马,他还在生气呢,他觉得迪斯马无礼的举动值得他在这个冬天被冻感冒或者是摔个屁股墩。他带着经文和未拆封的礼盒径直回了自己家,他稍稍暖了下炉子,给自己烧了壶热水,打算煮些醒酒的茶。接着他就着炉火,拆开了第二盒礼物。

 

毕竟也是送他的对不对?雷纳德可不打算克制自己的好奇。

 

一本精装的小书出现在了他手里,雷纳德随手翻了翻,发现这大概是本诗集。雷纳德觉得自己又要叹气了,迪斯马就喜欢搞这些,明知道他不爱看诗的,就算是精装的,在他手里也免不了被垫桌脚的命运。他把书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想着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才好。但他又想想了,在怎么说,这也是迪斯马送的,战后的第一份圣诞礼物。于是雷纳德叹了口气,坐回了炉火边上,他随手翻开一页,开始对着跃动的炉火光亮阅读了起来。

 

那些诗有的读上去像是在写飞鸟,有的读上去像是在写四季,文字让雷纳德昏昏欲睡,虽然雷纳德确定作者在文后藏了些别的什么,但雷纳德只读得头一点一点。就在他快要真的睡着,书快要滑落到地上的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雷纳德随手把书一放,习惯性地抄起火钳,拉开了门。门外站着迪斯马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局促地低着头,脸上挂着讪笑,推搡着要自己的同伴来和雷纳德搭话。雷纳德本身就看不惯他们,现在更是没好气,他用力地把火钳在门口的地面上敲了一下,骂道:“有话快说,没事就滚。大冬天的,再浪费我家热气我就把你们切碎了烧炭去。”

 

“别!别!”为首的小伙子举起了双手,他大喊道:“我们是聚会结束之后找不到迪斯马大哥了!我们身上钱全用完了,所以想来问问大哥是不是在您这边,问问大哥是不是能帮我们找个地方过夜……”

 

这些小伙子们最后还是进门了,他们全都挤在雷纳德家窄窄的破旧沙发上,眼神在炉子上的茶水和雷纳德之间来回,看上去想喝,但又不敢开口。

 

“所以您就是雷纳德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在得到雷纳德肯定地答复后,他说:“哦……大哥经常提到你英勇又强大,只是我们没想到,您就是大哥的爱人……”

 

平时要是这样的话,雷纳德可能多少会觉得有些受用,不过雷纳德还在生气呢,他现在只觉得这些家伙油嘴滑舌的腔调意外的像迪斯马。而迪斯马把他一个人扔在宴会厅上的事情他还没算呢,现在更是不知道跑什么去了,反而留下雷纳德看着这些本该是迪斯马负责的人发呆。于是他狠狠瞪了一眼对方,用火钳威胁似的挑了挑屋里的炭火。

 

大概是雷纳德生气的眼神,也可能是察觉到氛围不对劲,刚刚开口的那个人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屋里一时间安静了下去,只有门外的风声和烧开的水在炉子上发出了一些“噗噜”声。随着雷纳德往茶壶里添水,很快,第二个勇士开口说话了,他看看雷纳德椅子扶手上倒扣的书,说道:“噢,这是大哥写的诗集?他找了好些人才得到了满意的装裱呢……”

 

迪斯马的诗集?雷纳德皱着眉头再次把书拿起来。这一次,雷纳德翻开扉页,在这里找到了落款:赠亲爱的雷纳德,我知道你也许不爱读诗,但在这些文字中,我留下了我对你的爱。吻你一百次。——迪斯马

 

这话有些肉麻,但是笔迹和口吻确确实实是迪斯马没错。雷纳德的眼神越过纸页又看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眼,他们一瞬间坐直了,看着像是准备蹦起来给雷纳德敬个军礼,于是雷纳德又一次看向诗集,继续他的阅读。这一次,所有的文字都开始在纸上律动,突然节律和韵脚对雷纳德都有了意义。

 

迪斯马在离开大厅之后,他手上抓着自己的短刀,在寒冷的镇上乱走了一通,好一会儿才从麻木中回过神来,有了“被甩”的实感。他抬头看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只有阴云密布的天空,悲伤这才在这个夜里显出它的面貌来。迪斯马长叹一声,觉得自己鼻子的那种阻塞感绝对不只是因为冷风。

 

这可能是他过得最悲惨的一个圣诞节了,迪斯马想,不过好歹他现在肚子里饱饱的,暂且没有饿死的奉献,那这至少也是第二悲惨的圣诞节。他立起衣领,收起短剑,免得被当做什么可疑人士,接着在冷风里又走了一圈。说真的,他急着回来几乎就是为了早些看看雷纳德,而现在雷纳德几乎就是把他扫地出门了,迪斯马发现自己就像一条丧家犬,也像一只离开了属于它的温暖的下水道的老鼠,连去哪都不知道。

 

他路过的一家人似乎在庆祝节日,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他顺着镇上的石板路走,一路上来到了广场上:今晚是平安夜,这个点了,广场上一个摊贩也没有,只有这颗巨大的圣诞树,这颗浮着希望之光的雪松还立在这里。一阵寒风吹在迪斯马身上,他呆呆地盯着这颗雪松,只觉得悲从中来。也许他真的就不该离开,在打完主体之后,他以为一切都会变好,他以为他能有个好结局,以为他能和雷纳德有个好结局,但最后看看他自己,还是把事情搞砸了,搞得一团乱,又一次让自己落入了悲伤痛苦的境地里。

 

他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想找个地方喝个烂醉,就像他以为雷纳德死了的那段时间一样;他又想骑着马就这样离开,因为雷纳德就在这里。他伸出手点了根烟,看着烟头的红光,又看看树上金色的希望之光,愈发的觉得不是滋味,怎么自己走了这一路,最后还是只有这点烟头的火光陪着自己。

 

“大半夜不在室内待着干什么呢?!”一个有些愤怒地声音突然从迪斯马身后响起,迪斯马回过头,是雷纳德,这人举着提灯,皱着眉头,肩头上披着一条在这样的夜里御寒的旧毛毯。雷纳德伸手把迪斯马从地上拽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那个人说:“又去酒馆喝多了?”

 

“我当然没有!”迪斯马几乎是习惯一样地辩解,而且说真的,他真的没有。他只是有些悲伤,还有些无家可归。

 

提着灯的男人大声叹气,他单手理理迪斯马大衣的衣襟,又看看迪斯马敞开的领口,伸手把自己身上的毛毯扔在了迪斯马身上。雷纳德说道:“没有就快跟着我回家去,你那几个手下找不到你都找到我头上来了。别让他们第二天看见你冻死在外面了。”

 

雷纳德显然是在抱怨,但迪斯马听出了另外的味道来,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雷纳德,迫使他站在原地,他问道:“你不赶我走?你还要我?!”

 

现在轮到雷纳德困惑了,他看看迪斯马,也提高了嗓门,他说道:“迪斯马你今天是在说什么胡话,北风冻坏你的脑子了吗?!”他瞪着迪斯马,几乎是低吼,“什么我赶你走?在那个宴会大厅上,明明是你不满我的礼物,把我留在那里,转身就走!”

 

“去你的雷纳德!你指望我在那个场景下能保留多少理智吗?!”迪斯马也觉得自己气血上涌,他也吼起来:“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是我的不对,但那是萨门第死要缠着我!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爱,当你提出要和我分手,我怎么可能冷静地站在你跟前呢?!”

 

“分手?什么分手?!”雷纳德揉了揉眉心,手里的油灯提高了些,像是想从迪斯马的表情上看出迪斯马究竟在想什么。

 

迪斯马被油灯照得眯眼,不过就算是他,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他赶紧一手抓住雷纳德,一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短剑来,那条毛毯落在地上,他说:“你把我的短剑还我了,这不就是分手的意思吗?”

 

“分手……慈爱的圣光啊,我只是想送你一件你能用得上,实用的礼物罢了啊!”雷纳德眨眨眼,也总算是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用一种惊异地眼神看看迪斯马,也干脆就地放下油灯,脱下手套,再次捡起毛毯给迪斯马披上,再用手心搓了下迪斯马有些冻红的脸,说:“你看看你误会成了什么……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可从未停止过想念你,怎么可能在这一天里把你从我身边踹开啊!不如说,担心你已经走上了新的道路,所以决定放弃我的人,反而是我自己才是啊。”

 

迪斯马的肩膀似乎在一瞬间放松了,他背对着那颗发光的圣诞树,雷纳德只能看清他的轮廓。而迪斯马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声音,既像是哽咽,也像是咆哮,然后雷纳德只觉得自己被迪斯马死死抱住了,甚至比他刚被从督军那里救下时还紧,想来那时候迪斯马还在顾及着他身上的伤,克制住了力道。而现在,迪斯马看着好像是刚从什么现实的噩梦中惊醒,再次回到了人间。

 

冷风吹在他们身上,也吹得那颗圣诞树上的蜡烛一阵摇晃。雷纳德被迪斯马死死抱在原地,动弹不得。如果说的愤怒和埋怨在刚刚已经被那些小诗消磨了大半,那现在这个拥抱,则是彻底消灭了剩下的隔阂。雷纳德看着树发了一会儿呆,他承认自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所以他只能像过去安抚崩溃的迪斯马那样,像他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轻轻拍拍迪斯马的背,说:“我在呢。”

 

冬天的衣服很厚,雷纳德并不能摸到太摸到迪斯马的体温,但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还真让他觉得没那么冷了。迪斯马的背在他的手下面微微起伏,雷纳德也微微低下头和迪斯马贴了一会儿,现在他心绪平静了不少,可以好好看看迪斯马,也能好好回忆下今天的相处。唉,现在想想,好像被情绪控制住的又是他雷纳德,而迪斯马……如果雷纳德的印象没出错,迪斯马应该为了见他有好好收拾,这家伙嘴巴附近那圈比周围白了不少,怕不是专门刮了胡子。

 

好一会儿,迪斯马拥抱雷纳德的力度才稍稍松了点,但他依旧弓着背,把头埋在雷纳德胸前。迪斯马的声音有些闷闷地响起来,他说:“所以你没有甩了我,也没有生气。”

 

“我真的没这个意思,但也许生气还是有一些的。”雷纳德叹了口气,他看着迪斯马似乎要直起身辩解什么了,于是赶紧伸手把迪斯马按回自己怀里,好让自己能在这个嘴更厉害的家伙之前说话。他说:“倒是你,唉,我其实担心的是你会离开我吗?我知道你们在讨论没有我的冒险,而我这个老十字军也没法参加你新的冒险了!你会和你新的队友一起离开,再也不回来吗?你会忘了我这个镇上日复一日耕种,手里拿着的不再是宝剑而是镰刀的农夫吗?”

 

“就像我向你无数次保证过的那样,我不会。”迪斯马这才抬起头,他的鼻头看着红红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抱着雷纳德,让他们的身体能继续贴在一起。雷纳德听见迪斯马再次说:“就像那些婚礼上的誓词一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虽然我们没有婚礼,但是雷纳德,你可以把这句话当做一个老强盗的承诺。”

 

雷纳德只觉得自己有些微微颤抖,说实在的,他刚刚才看了迪斯马的那些诗,读到了后面潜藏的拳拳爱意,那些爱是那种浓厚,让雷纳德几乎是在合上书的一瞬间,站起身提起灯,决定去看看在这个寒冷的平安夜里,迪斯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而迪斯马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好像笑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我觉得这话有点问题,毕竟死亡也没把我们分开。你看,在所有人都觉得你死了的时候,我不还是找到了你,我的好骑士?再说,我每次能从战斗中全身而退都是因为想着你,你让我的枪和剑有了意义,只要你还想我回来,那我就一定会回来。只是别到那时候,你这里已经容不下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强盗了!”

 

一股灼烧的感觉爬上了雷纳德的耳朵尖,他把迪斯马拉进,在他额头上用力吻了一下,说道:“好了好了,你一回过神来就开始说这种话了!我当然不可能抛下你,圣光为我作证!”这下迪斯马完全不压着他的笑意了,他凑过去吻在雷纳德的嘴唇上,他们粗糙起皮的嘴唇碰在一起。接着,迪斯马抓着雷纳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说道:“看,我亲爱的,知道你没有抛弃我,我的心脏终于再一次开始跳动了。”

 

雷纳德觉得自己感觉到了一阵幸福的眩晕,这才是他期望的,这才是他想要的,和迪斯马重逢的画面。虽然现在他们跟前没有美食佳肴,虽然他们现在站在一个寒风阵阵,没有月光的广场上,虽然他们身边只有一颗神秘的飘着蜡烛的圣诞雪松,但这一瞬间远比刚刚那个温暖木屋里好了太多。而他看向迪斯马,迪斯马裹着他的旧毛毯,眼睛里闪着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一阵刻意又大声的喷嚏和咳嗽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个只属于他们的瞬间。迪斯马发出一声相当大的叹气,皱着眉扭头看向一个方向;而雷纳德也不满地皱起眉,不快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那几个小伙子,他们也加入到了找寻迪斯马的队伍里。而现在,在雷纳德和迪斯马都看向他们之后,他们才停止那个夸张地左顾右盼,装作才看见迪斯马他们的样子,大喊道:“噢,圣光啊,原来你们在这里呀!我们可真是找了你们好久。”

 

雷纳德感觉到迪斯马的手从自己身上松开了,他有些不舍的看着迪斯马退开些,用一种凶狠地语气骂着那些年轻人花钱没有分寸,现在只能给各种人添麻烦,而雷纳德也适时的表示,自己家谷仓上面有个空房间,如果他们不介意,那今晚上可以住在那里。趁几个年轻人连连道谢,雷纳德捡起地上的灯,缓慢并排走到迪斯马身侧。

 

“所以你喜欢我的礼物吗?”迪斯马在路上,把毯子分过去一半,低声问雷纳德。

 

“挺好的,但我打算把这样珍贵的文物送到教堂去。”雷纳德回答,在迪斯马有些失望的眼神里,他说:“不过你的另一个礼物我就收下了,小诗不错……嗯,谢谢你。”

 

“咳,你看了?我知道写的还很拙劣……算了,你不嫌弃我就很开心了。”迪斯马微微别过一点头,语气倒是真的开心。

 

“对了,其实我也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你的短剑继续交给我保存吗?”雷纳德想了想,干脆趁机把自己的另一份礼物说了出来,“是一条骆驼毛的毯子,虽然花纹有些过于花哨和夸张了,但我保证它温暖又轻便。”

 

迪斯马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在油灯的光里,迪斯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搓搓自己的手,又搓搓自己的脸,说道:“当然不介意,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什么能比一条能当做毯子的围巾更合适呢?谢谢你,雷纳德,这是我再期待不过的圣诞节礼物了。虽然,现在我们身上这条旧毯子也不错。”




阿魂魂魂子

【难忘金肖】死斗

孩子不懂事写着玩的,私设如山,bug很多,常识错误,在此一并道歉。

祝刘家娟生日快乐。

  
      斗鱼,硬骨鱼纲鲈形目丝足鲈科,以其凶猛剽悍,好胜嗜斗得名。

      若两雄鱼相遇,则冲杀撕咬,不死不休。

      风水学上讲,水乃聚财之物,故经商人士常于家宅中布置鱼缸,以强旺财运。然斗鱼生性凶戾,争斗时翻滚不息,搅浑水质,反成破败之相。

     ...

孩子不懂事写着玩的,私设如山,bug很多,常识错误,在此一并道歉。

祝刘家娟生日快乐。

  
      斗鱼,硬骨鱼纲鲈形目丝足鲈科,以其凶猛剽悍,好胜嗜斗得名。

      若两雄鱼相遇,则冲杀撕咬,不死不休。

      风水学上讲,水乃聚财之物,故经商人士常于家宅中布置鱼缸,以强旺财运。然斗鱼生性凶戾,争斗时翻滚不息,搅浑水质,反成破败之相。

      但金木阳不在乎这些。他做的就是竞技格斗,如果鱼儿们不斗起来,生意如何做大做强?

      助理敲门进来,看见老板正在往那口定制水族箱内投食,笑道:“您又得了新鱼了。”

      金木阳面带微笑,不言语,只将丰年虾撒入水里。黑身白尾的半月斗鱼缓缓游近,巨大的尾鳍随水流摆动摇曳,张扬而美丽。

      “这条是赛级暹罗,特意请人从国外收来的。为它,我可是花了大心血。”

      助理递上文件夹,俯身贴到鱼缸玻璃上:“咦,我记得上个月您买了一条印尼绣球的,怎么不见了?”

      金木阳翻阅着会议资料,头也不抬。

      “哦,那条啊。被它斗输了,已经处理掉了。”


      申城综合格斗大赛,肖张扬击败同样来自金鑫俱乐部的卫冕冠军,一战成名。

      财富,声望,世人的目光,纷至沓来。

      媒体蜂拥而至,将采访区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话筒往肖张扬脸上杵,闪光灯照得眼睛疼。

      “肖张扬,作为第一次参加职业赛的新人,就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是怎么决定走上格斗这条路的?”

      “战胜了同一所俱乐部的选手,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肖张扬胸腔起伏粗喘,皮肤布满热汗。剧烈运动让全身血管扩张,大脑因过度兴奋而眩晕。

      他抢过话筒,人如其名:

      “我想对他,还有所有的手下败将说,从今往后,这擂台就是我的天下!”

      现场一片哗然。

      几名离得不远的选手发出不屑的嘘声。

      初出茅庐,到底年轻。肖张扬或许是格斗的天才,却不懂该如何在这种场合表现得体面。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金木阳走上前,接过话筒,笑容冠冕堂皇:“肖张扬选手刚比赛完,需要休息,各位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不经意的,尾指与汗珠一同滑过脊柱。

      肖张扬的血液逐渐冷却。


      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认识金木阳。

      那个年代,经济日益腾飞,社会野蛮生长。

      他高中辍学,身无分文,混迹于城乡结合部。说是当老大,手下只有一胖一瘦两个小弟,瘦的乱发遮眼,畏畏缩缩,胖的戆搭搭,也无甚用处。

      独靠他一个人,一双拳,在城市边缘,一寸一寸,开疆扩土。

      他拳风狠辣,逐渐的,闯出些名气,就常有帮派上门闹事,故意挑衅。

      他不是每次都打得过,也会被人按在地上围殴。

      两个小弟倒是忠心耿耿,胖的那个护在他身体上方充当肉盾,瘦的那个鼻血淌了满脸,还在怪吼着发出微不足道的威慑。

      把牙咬碎,发誓再也不要让人瞧不起。

      逼自己更加狠心,下手越来越不分轻重。

      终于,在一个夜宵摊上,他用敲碎的啤酒瓶刺入某个人的身体。大出血,很快没有了动静。

      人群四散而逃。他不知所措。

      警察很快赶到。坐上警车的那一刻,他觉得这辈子完蛋了。

      没有看见街边映出红蓝光警灯的车窗玻璃后,一双眼睛正落在他的身上。


      肖张扬睁开眼睛。

      室内昏暗,唯一光源是水族箱的造景灯。水波荡漾,光影摇曳。

      对这水族箱,金木阳十分用心。山石湖石布置得当,绿宫廷,高珍珠,红丝青叶,生长得无比茂盛,各类鱼儿畅游其间。

      金木阳爱鱼,既观赏它们的美丽,亦享用它们的肉体。

      肖张扬见过他处理淘汰的鱼。浓油赤酱要佐赤霞珠,烧烤配黑皮诺,生鱼片清爽鲜甜,要配霞多丽。讲究得很。

      金木阳吃相斯文,细细品味,肖张扬在旁直犯恶心。方才还精心呵护的鱼儿,转眼成了盘中餐。

      偏金木阳还一举酒杯邀他共同享用。

      肖张扬嫌弃,婉拒。便一脸可惜,喟叹:自养的鱼,吃的都是有机食物,肚肠干干净净,肉质也紧实,不吃真没口福。

      肖张扬只想来杯威士忌,压一压喉头上涌的腥甜。

      缸中游鱼倏一摆尾,钻入石穴。金木阳停住,关切地问:“白天受的伤?”

      摇头不答。

      金木阳的语气谆谆教诲:“以后别那样拼,收着点,你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的么。”

      “你不怕我输?”

      金木阳“呵呵”笑了两声:“别害怕,我不会让你输。”

      如此胸有成竹。


      肖张扬也没想过质疑,他没有别的选择。两百万,把他全身器官卖了都赔不起。万幸并没有死人。

      他不想坐牢,但单靠自己,请不起律师作正当防卫的辩护。

      金木阳很懂谈判,利益部分极力渲染,附加条件一笔带过。他说,要把肖张扬打造成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响亮的格斗明星,让肖张扬在黄浦江边买大房子,带肖张扬挣大钞票。

      至于违约金么,要给其他投资人一颗定心丸的。小肖,请你理解一下。只要合作愉快,不就不用理会这一条了么?

      言辞恳切。

      于是肖张扬在那纸如同卖身契的合同末尾,签下自己的大名。

      金木阳还是很讲诚信的,找教练系统训练现代格斗技术,营养师定制餐食减脂增肌,甚至给两个小弟都安排了职位。

      为肖张扬量身打造了成名路线。

      天才新人横空出世,大胆挑战墨守成规的老帮瓜,一扫业内陈旧迂腐习气。

      连初次赛后发言的内容,金木阳都替他想好了。一定要表现得桀骜不驯,没有礼貌,让人觉得这小子几斤几两,这么狂傲。有争议就有热度,之后再安排几场胜利,亲手打破争议,自会有人为他的狂傲辩护。

      有了肖张扬这张王牌,接下来就顺理成章。收购。签约。最好的拳馆,最好的选手,一步一步,纳入囊中。

      金木阳坐在暗室里,酒液摇晃。那条斗鱼仿佛置于杯中,静静浮游。

        

      肖张扬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

      从城乡结合部搬进市中心,拉开窗帘,能看见东方明珠。

      上电视采访,会有粉丝在演播厅门口聚集,举有他名字的灯牌。

      他出战的比赛,一票难求,黄牛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他始终心内惴惴。

      他是一个凡人,或许有些天赋,却做不到金木阳要求的全胜。从前靠一腔恶血奔命的小混混肖张扬做不到,失去了破釜沉舟的理由,如今的格斗明星肖张扬更做不到。

      经常受伤。脑震荡,关节囊积液,肌肉损伤。还好人年轻,金木阳也舍得花钱请医生,恢复得很快。

      可格斗运动本就是一种生命的过度燃烧。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失眠。

      一般而言,这种症状只会出现在以脑力劳动为主的人群身上。神经紧绷,形成惯性,到睡觉时间也不能解除。

      现在也出现在肖张扬身上,身体疲累万分,大脑也得不到放松,真痛苦。

      好容易入眠,却乱梦纷纭,还是与人打架。梦里都是回到从前租住的老街,被人按在泥水坑里狂揍。

      第二天,睡得不够,脾气也跟着差,去隔壁拳馆找茬时,说不好带了几分发泄意味。

      思索再三,他决定告诉金木阳,他想休息。

      老板一直对他很好,几乎有求必应,肖张扬想他这一次也会答应的。

      金木阳却带他去看水族箱。

      “赚钱不容易啊。”金木阳叹息,“池子就这么大,你不占领,就会有别人占领。”

      “只能不停去争,去抢。否则,前功尽弃。”

      肖张扬站在池边,幽幽鱼灯映入眼睛。

      八角笼中,斗鱼甩动宛如战袍的巨大尾鳍,发起进攻。它不断啄咬另一条鱼的头部,吻部,躯体,很快便将其咬得落败而逃。

      它也受了伤。掉了几块鳞片,鳍也撕破了。

      可它仍旧张开鳃盖,忽闪胸鳍,体色愈发浓艳。

      犹自预备下一场死斗。

      金木阳拿来一杯酒,递给肖张扬。顺着他的视线,目光也落在刚结束战斗的鱼儿身上。

      像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或最爱的女人。

      金木阳笑道:“怎么样,很漂亮吧。”

      没等答话,自顾自道:“为了它,我把其他斗鱼都清理掉了,无论多么名贵。现在偌大一个水族缸,只有它一条鱼独占。”

      “小肖,陪我喝一杯吧。”金木阳举起酒盏,笑意盈盈。

      肖张扬心头微动。


      寂寞是易燃物,欲望是助燃剂。

      金木阳敞开心扉,说了许多。

      他说他也出身寒微,只身来沪闯荡。所以看见肖张扬有难处,很想拉他一把。

      他说他做竞技格斗行业,并不只为了钱。国际排行榜上尽是外国名字,觉得国内有血性的年轻人不该被埋没。

      他说他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肖张扬捧出来。他有那么多产业,名片上却只印了金鑫俱乐部,就是因为肖张扬。

      肖张扬有点不舒服,但长期的抗击打训练,让他十分耐痛。

      金木阳扣住他的手指,摩挲他指节上,反复摩擦,溃烂,愈合……形成的茧。

     金木阳说:“他们说我做不起来。小肖,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们一起休假,去国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名表、珠宝、豪宅……你喜欢车吗?黄金科迈罗。喜欢吗?”

      乱花渐欲迷人眼。错把他乡作故乡。

      肖张扬没有拒绝。

      他知道,他可以提要求,但已失去了拒绝的资格。就像那条斗鱼,金木阳会给它最好的人工造景,却永远不会放它回到江河湖海。

      他只能无望地挥拳,向着那面看不见的玻璃幕墙。


     玻璃鱼缸是被一个出乎意料的家伙打破的。

     刘家娟,广东农村来的打工仔。

     寸头,洗旧的校服外套,红汗衫,胶底鞋。与繁华的大都市格格不入。

      比肖张扬当初更加糟糕。

      肖张扬本来是去给小弟出头的,没想到老早没落的求真拳馆还能出这样的人才。

      少年体格瘦小,眼神却有锐气,势如破竹。

      肖张扬心底有根鱼刺在扎。

      那是他早已失去的东西。刘家娟凭什么拥有?

      他在金木阳面前咒骂,对方态度轻描淡写。是习惯了他这样吧。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变得肆无忌惮,对老板直呼其名,对老板家登堂入室,喝老板的酒,玩老板的鱼。

      他肆意向金木阳倾泻负面情绪,从不担心金木阳会有意见。

      这不就是金木阳当初想要的吗?是金木阳亲手将他修剪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们联手,成就了他的嚣张。

       但刘家娟的存在始终是一个威胁。


      格斗之夜,金鑫集团出资主办的大型竞技格斗赛事。

      在金木阳的经营下,金鑫几乎垄断全上海的拳馆,门店开到全国,麾下明星选手越来越多。

      金木阳自诩凭一己之力让格斗运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本次邀请全球众多格斗大师参赛,几十家媒体现场直播,几万张门票一售而空。

      所有人都知道,众星云集之下,是肖张扬的登顶之路。

      肖张扬毫无悬念进入决赛。

      可媒体的镜头没有按照剧本所写的汇聚在他身上。选拔赛,小组赛,半决赛。刘家娟像一个捉摸不透的幽灵,直逼决赛而来!

      其经历完全复刻当年的肖张扬。来自底层的怪物新人,超强天赋,初次参赛即崭露头角。

      甚至肖张扬更耀眼。

      肖张扬彻底坐不住了,尤其是听说金木阳约了刘家娟吃饭以后。

      “能不能让那小子消失?”

      肖张扬熟门熟路从一堆酒瓶后摸出威士忌,烦躁地往沙发一坐。

      金木阳正修剪水草。不锈钢刀开合,将过于冒尖的,病坏的,不符合心意的枝叶一一剪除。

      “你吃醋了?”金木阳一如既往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放心,他没同意。”

      肖张扬喝酒从来都是一口气猛灌。当年混社会,哪来的洋酒喝,都是几毛一斤的扎啤,吞得够快才尝不出杂醇的苦味。

      “没说这个,我就是看他不爽。”

      金木阳没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只是收走剩一颗球冰的酒杯:“少喝点。今天的头版看了没有?以后要注意些,如今不比从前了。”

      肖张扬神色忽然委顿。

      从前?从前啊……

      他往后一仰,望向天花板:“我真的累了。”

      金木阳走到沙发后面,伸手摸他的下巴,像安抚一条患分离焦虑症的狗。

      “再等等。”


      金木阳没让他等太久。

      金鑫传媒多年布局的庞大媒体矩阵,此时派上用场。一夜之间,无论传统纸媒,电视,还是新兴的互联网,到处都充斥关于刘家娟、关于求真拳馆的负面消息。

      “听说他高中没读完呀,哦哟,看这打人的架势,不会是搞校园霸凌被开除的吧?”

      “丑东西能不能别出来吓人。”

      “说好弘扬传统武术呢,怎么还出国留学,崇洋媚外。”

      “有句讲句,这女的身材挺不错啊,兄弟不亏了,哈哈哈……”

      “退赛!退赛!”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子弹没飞完,人们早已盖棺定论。

      这便是金木阳的高明之处,他从未亲口指控对方有什么错,只是放些断章取义的料,自有人捕风捉影,替他达成他的目的。

      兵不血刃。


      劲敌已除,便可高枕无忧。

      肖张扬的确过了一段快活日子,就像金木阳承诺的那样。他蹦迪,酗酒,在外滩隧道飙车。毫不顾忌个人形象,反正金木阳会帮他擦屁股。

      金木阳也真不怪他,只是勒令有工作的前一晚不许胡来。

      或许他们都有些膨胀了。胜利来得轻而易举,人就容易沉迷在享乐的幻境。

      肖张扬学会了用刀叉吃鱼——自然是输给半月泰斗的残次品。或红烧,或清蒸,敲骨吸髓,奉献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他向餐桌另一端的金木阳举杯,两人默契对视,分食这卑劣之花结出的带血恶果。

      酒醉之际,往往还未脱衣便急切拥吻,“咚”地一声,狠撞到玻璃鱼缸上去,令鱼儿慌忙逃窜。金木阳握住他手腕,上面戴着之前送的黄金手链,仿佛一道黄金的枷锁。

      快乐吗?

      肖张扬问自己。

      他清醒地知道,没有刘家娟,也会有张家娟李家娟。这些年过度消耗,状态下滑得厉害。刘家娟不听话,未必别人也一样。

      金木阳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也许很快他就会像盘中的鱼肉残渣,被毫无留恋地,倒进垃圾桶里。

      肖张扬闭上眼。

      那就趁大洪水来临前,再享片刻狂欢。


      那一天很快到来。

     火红醒狮出现在台下的时候,肖张扬说不上是恐惧还是解脱。

      恐惧的是刘家娟居然回来了,解脱的是刘家娟终于回来了。

      曾经以为刘家娟是一株弱不禁风的野草,碍事了,剪掉就是了。他们都忘记了,野草是剪不断,除不完,烧不尽的。

      现场媒体本来在拍摄新加入金鑫的选手们,一见有突发情况,立即镜头调转。

      金木阳脸色很难看,签约仪式本来圆满结束,不想临了还搞出岔子。

      他叫保安,赶紧把这几个闲杂人等弄走。

      没想到肖张扬竟真的打算应战。如此简单的激将法,还能中招。蠢货。

      他起身喝止:“小肖!”

      肖张扬顿住,看见金木阳轻微摇头。殚精竭虑铺了这么久路,他比自己更输不起。

      管不了那么多了。心头盘亘的阴云,期待着一场暴雨。

        

      士别三日,刘家娟的拳法竟然又有精进。

      拳如风,腿如鞭,韧如竹,劲如松。拳风扫过,有穿林打叶之声。又似虎啸山林,荡涤世间污浊。

      肖张扬经验老道,一一化解。可刘家娟动作迅疾如电,变幻莫测,令他逐渐应接不暇。

      他惊讶地发现,刘家娟使的是从前败在他手下的传武招式。

      滚龙肘、霹雳指、阴阳手……

      他还记得是如何与金木阳一起,一步一步,绞杀了所有挡在他们成功路上的人,将传统武术逼入绝境。

      如天理昭彰,似报应不爽。现在,刘家娟带着传武的精魂,一步一步,将他逼入死角。

      肖张扬怒了,当年不敌于他,今日还想掀起什么风浪?

      刘家娟只不过刚入门的新人,野路子功夫学了几个月,怎么敢在他面前叫嚣?

      更何况,他还有……那一招。


      十分钟前,肖张扬在后台,手里攥着那包白色粉末,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太久没有输过了。汗水湿透后,石膏凝固成拳头的假面,戴久了,已经忘了皮肤切切实实触碰某物的感觉。

      忘了当初出拳的理由。

      刚开始以为为了钱,穷得太久,穷怕了,所以为了挣钱他可以做任何事。可钱挣够了,又是无底的空虚。

      后来,以为为了感情。他不否认金木阳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金木阳,他还是个混街头的无业游民。虽然两个人睡过了,但他想还是得感激。

      再后来,感情掺杂太多利益,变了质。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回不了头。

      所以最后还是将石膏一层一层裹进缠手。


      肖张扬的双拳沉如崩石,直取刘家娟面门,对方堪堪躲开,肖张扬紧接一发肾击。

      这个动作,击打者双臂大开,极易露出防守破绽。但肖张扬顾不得许多,他只想让刘家娟赶紧滚蛋。

      犯规动作。裁判员吹哨,要求双方选手立刻停止比赛。然而肖张扬没停,他像发狂的野兽,凶相毕露。一身多年训练的肌肉,此刻全部充血,爆发出不容小觑的破坏力。

      若是普通人挨上一下,轻则内伤骨折,重则危及生命。

      刘家娟只是沉默地招架着。

      若不是他的双腿稳稳地扎着根,始终不曾倒下,肖张扬简直都要以为他死了。

      二人缠斗良久,未分胜负。擂台下,以及所有通过电视直播观看这场决斗的观众,同时屏住呼吸。

      拳套发出一声碎响。

      肖张扬心脏一紧,分神。

      同一瞬间,刘家娟忽然反击,一套行云流水的连环冲拳,速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趁眼花缭乱之际,直接将肖张扬的拳套撕出一道裂口!

  

      肖张扬问过金木阳,如果我付违约金,你能不能放我走?

      金木阳背对他坐在床沿抽雪茄,听见他的话,缓慢地吐出烟雾,用似笑非笑的、无奈的语气道,小肖啊,你能不能不要讲这么吓人的事?

      我只是随便说说。

      唉,你呀。金木阳捻灭烟头,起身,披上睡袍,走出卧室。

      肖张扬也爬起来,跟在他背后。

      金木阳站在草缸旁,眼镜的镜片反射鱼灯的荧光,看不清表情。

      夜已深,黑白色的斗鱼似乎也睡了,安静地悬浮在水中,客厅里只有制氧机的噪音。气泡冒出水面,破碎的微响。

      你知道,这条鱼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鱼缸么?

      肖张扬的手隔着玻璃抚摸那条斗鱼。

      就是它死的时候。金木阳转过身,抚摸他的脸,表情称得上是温柔。

      小肖啊,别让我为难,好么?就当是为了我。

        


      石膏屑纷纷扬扬,犹如漫天花雨。

      肖张扬想起那一年,他刚来上海闯荡,身边两个小弟,打打闹闹不小心撞上街边玉兰树。玉兰花瓣纷飞,落在他身上。二十岁的肖张扬。

      隔着花雨,没有看见金木阳。

      也许在决定应战的那一刻,他就离席了吧。没关系,这一次,不是为他而战的。

      斗鱼死在八角笼中。

      肖张扬倒在擂台上,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