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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井蜡烛

【利韩】天衣无缝

*现代设定 架空

又是莫名其妙的恳谈会

有一些美高希 一些刻薄妮法

图一乐 纯粹造谣 随便写的 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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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无缝



    

  

  

  

  “好吧——我看到了一个可能性。一定要换的话不是不行,你可以和三笠和萨沙住一个三人间,然后让艾伦和利威尔住。”妮法用要把手里的安排表盯穿的表情说,韩吉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我现在给酒店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临时改个三人间。”

  

  “算了吧,算了吧。”韩吉说,“让艾伦和利威尔睡一间,恐怕他要失眠两个晚上了。我带学生出去......

*现代设定 架空

又是莫名其妙的恳谈会

有一些美高希 一些刻薄妮法

图一乐 纯粹造谣 随便写的 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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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无缝



    

  

  

  

  “好吧——我看到了一个可能性。一定要换的话不是不行,你可以和三笠和萨沙住一个三人间,然后让艾伦和利威尔住。”妮法用要把手里的安排表盯穿的表情说,韩吉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我现在给酒店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临时改个三人间。”

  

  “算了吧,算了吧。”韩吉说,“让艾伦和利威尔睡一间,恐怕他要失眠两个晚上了。我带学生出去参会可不是想让他们受苦。”

  

  “好吧。”妮法把已经快沿着折痕裂开的纸又一次折起来。她看上去有些安分不下来,不断地在窄窄的花坛沿上踮起脚,看着稍远处的路口。韩吉身上背着一个分量不轻的双肩包,浅色的旅行袋随便地扔在地上。一辆颜色质朴的车滑进她们两个右侧的车位,莫布里特摇下车窗,没有取下安全带,探出头去姿势有些滑稽地左右张望:“大家还没来吗?”

  

  “离集合时间还有两分钟呢。”妮法说,“他们不到点是不会来的。”

  

  “谢谢,莫布里特。”韩吉弯腰和他打招呼,后者温和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愿意跑这一趟——假如你也有空能来就好了。”

  

  后半句是真心的,妮法想,又打开安排表看了看,如果莫布里特有空的话,他就可以和利威尔住一间了。

  

  “不,不,没有关系,我也很遗憾。”莫布里特说,“我看了会议的议程安排,看上去就很有意思,出差的时间真是太不巧了。”

  

  “当然,当然。”韩吉忙不迭地说。妮法眯了眯眼睛,路口转过来一辆学校运营的公交,它停在了离停车场大概两百米的站台,一大群本科生像团雾一样从车门里涌出来,其中夹杂着几个提着旅行袋或是拖着箱子的身影。

  

  “他们来了。”妮法提醒道。就在韩吉抬起头,莫布里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时候,另一辆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韩吉的心脏在规则外跳了一下,她无意识地干咳一声,快走几步离那辆车远了点,到更加开阔些的地方张望她的学生。妮法从花坛上跳下来,莫布里特也走过去,利威尔已经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嘿,利威尔。”妮法和他打招呼。比她矮一些的男人看了她一眼,下巴微微动了动,算是回应她不太有距离感的致意。莫布里特和他握了握手。副驾驶的车门也打开了,佩特拉的半张脸出现在车门框后:“韩吉教授呢?”

  

  “她在路口。”妮法说。佩特拉说:“我换到后座比较好。”

  

  “哦,没关系,韩吉今天自己开了车。”妮法把安排表又一次打开了,没有被她的手握着的那半边危险地垂了下来,看上去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有一笔旅行经费,所以这次本科生们跟着我们一起去……韩吉说应该让他们见见世面。”

  

  “哦,这样。”佩特拉新奇地说,把遮住右半边脸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她像是想起来什么说:“啊,对了,我和你说过吗?纳拿巴这几天在西雅图开会,晚上她会直接飞到目的地附近的那个机场,然后自己打车到酒店。”妮法说:“我知道。”韩吉像是母鸡一样领着一群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回来了。他们看起来和妮法以及莫布里特很熟,佩特拉和利威尔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那不是艾伦嘛。”佩特拉说,同时朝显然也注意到他们的艾伦笑了一下。艾伦的脸色僵了一下,不过马上被阿尔敏抓住手臂拽到了两人的身前。“阿克曼先生,拉鲁小姐。”戴着眼镜的金发少年一板一眼地和他们打招呼,“竟然能在这里见到。”

  

  “哈哈,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佩特拉爽朗地说,“你们是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吗?”阿尔敏想开口,但马上闭上了嘴,用手肘戳了一下艾伦。利威尔啧了一声,朝艾伦抬了抬下巴:“小鬼。”

  

  “阿克曼先生。”艾伦不情不愿地说。

  

  “抱歉,所有人能过来一下吗?”妮法的声音突然很大声地插入了他们之间稍微有些僵硬的氛围,“我得给每个人分配坐车的位置。”

  

  艾伦松了口气,他们走回妮法身边。妮法又一次站上了花坛边缘,虽然这没有使她高多少。“艾伦,阿尔敏,三笠和韩吉一起;萨沙,柯尼和让,莫布里特会送你们过去;我和希斯托利亚坐利威尔的车,我们就在酒店大厅见面,可以吗?”

  

  本科生们依然吵吵嚷嚷,妮法和莫布里特开始催促他们去各自对应的车上放行李。在混乱中利威尔和韩吉看到了彼此的脸,韩吉有一瞬间露出想要转头就走的表情,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和他打了个招呼:“利威尔。”

  

  “韩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听不出有什么语气。

  

  韩吉张了张嘴,不过马上又闭上了。她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有些打结的头发:“有话到了酒店再说吧。”

  

  利威尔没有多说话,韩吉没等到他的反应,好像有些疑惑。三笠在叫她,问哪个是她的旅行袋,于是韩吉转头离开了。妮法安顿好了学生,带着一个金发的女孩朝他们的车走来。

  

  “这两位是利威尔·阿克曼和佩特拉·拉鲁,”妮法给没什么表情的希斯托利亚介绍她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学校出版社的编辑。”

  

  “严格来说,我还是初级编辑,”佩特拉朝希斯托利亚伸出手,“没有自己选题立项的权力,很高兴认识你。”

  

  “希斯托利亚。”女生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用三根手指和佩特拉握了手,“大四的学生,佐耶教授是我荣誉项目的导师。”

  

  她瞥了一眼利威尔,后者没伸手,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妮法在他们几个人之间看了看,说:“我们去车上吧。”

  

  会议就在不算特别远的另一个城镇里举行。佩特拉还是坐在副驾驶,希斯托利亚和妮法则一左一右坐进了后座。乘客们在犄角旮旯里找安全带,利威尔开始设置导航。会议在车程两个小时的另一个城镇举办,最方便的交通方式就是开车过去。他们四个人是最后出发的,上高速后不久希斯托利亚就戴上了耳机。佩特拉一开始还和妮法聊两句天,很快就开始打哈欠,然后靠着车窗睡着了,嘴巴微微张着。利威尔看了看后视镜,希斯托利亚也闭着眼睛,但姿势还是很端正,看不出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了。

  

  “怎么了,想要聊天吗?”坐在驾驶座后面的妮法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利威尔伸手拨弄了一下空调风口,向右变道。

  

  “那家伙最近怎么样?”

  

  “你们会住一间房间,我想你可以自己问韩吉。”

  

  妮法话里包着一层铁板。利威尔没多说什么,也没有去问房间的事情。妮法轻微的敌意在他的预料之内,虽然工作上多有来往,他和妮法之间的交情也不是仅靠韩吉建立起来的,但妮法和韩吉的关系也不只是博士生和导师。如果一定要选边站——不,这已经不只是假设了,不过结果如他所料,妮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韩吉。

  

  “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工作的事。”利威尔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希斯托利亚,换了个话题。他报了几个参会者的名字:“你和韩吉认识这些人吗?”

  

  “韩吉那边我不知道,”妮法听起来若有所思地说,“我对那两个人有些印象……你是想和他们签合同?”

  

  “佩特拉说他们有点意思。”利威尔含糊其辞地带过,“如果他们有近期出版的打算,不是不可以聊聊。”妮法说:“剩下的人是博士生的话直接去搭话就好了,没人会拒绝这种机会的。不如你也问问我,你愿意出版我的博士论文吗?”

  

  “你开始写你的博士论文了吗?”

  

  妮法很大声地叹了口气。希斯托利亚动了一下,头戴式耳机撞到窗玻璃,发出一声脆响。妮法和利威尔都沉默了,然后一直到开到目的地都没有再交谈。他们反而是最早到的,第二个到的是莫布里特。他在门口看见了正在等其他人的妮法,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把看起来马上就要吐了的萨沙和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让以及柯尼交给了妮法,马上就把车开走了。“莫布里特这次不来哦。”占据靠窗的位置,一直观察着街边和门外动静的佩特拉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一句。

  

  “听说他要和史密斯教授一起去出差。”希斯托利亚突然说话了,利威尔看了她一眼,佩特拉则好像被吓了一跳。他们等了一会儿,但希斯托利亚在说完那句话之后马上又低头开始摆弄指甲,陷入了原本的沉默。姿态滑稽的三人走进大堂,走过他们身边,片刻后走廊尽头女厕所的门传来开关的声音。希斯托利亚好像冷笑了一声,不过非常轻微,只是肩膀稍微弹动了一下,因此利威尔也无法确定。妮法中途回了大堂一次,问他们韩吉有没有和他们联络过。没人回答她,佩特拉摇了摇头,因此妮法又冲了出去。他们又等了大约十分钟,韩吉和她车上的三个学生终于姗姗来迟地在街角出现。佩特拉站起来去帮妮法的忙,希斯托利亚再一次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没干,但又好像累得要死。利威尔微微偏头,从窗口看韩吉和妮法说了几句话,佩特拉从她手里接过旅行袋。艾伦立刻想要帮忙拿,三笠直接从佩特拉手里把包提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终于吐完了的萨沙也脸色苍白地和柯尼和让一起回来了。希斯托利亚这次明显叹了口气,漂亮的蓝眼睛睁开了,但还是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来办入住。”妮法说。学生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三笠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看见萨沙的脸色,走过去问她怎么了;阿尔敏和艾伦站得离利威尔有些距离,好像正在低声交谈什么;让和柯尼正在争论他们感兴趣的小组到底是明天早上第一场还是第二场;韩吉则在一根柱子旁低头看手机。利威尔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就在他眯起眼睛准备仔细观察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话。

  

  “嘿,”利威尔回头,才发现真的是希斯托利亚摘下了头戴式的耳机,身体微微前倾正在叫他,“阿克……阿克亚先生?”

  

  “阿克曼。”利威尔冷淡地纠正他。希斯托利亚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抱歉,阿克曼先生,我只是想问,你和佐耶教授很熟吗?”

  

  利威尔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希斯托利亚歪了歪头:“我原本和妮法说我想一个人住一间,我知道这里不贵,经费完全可以允许我这么做,但妮法告诉我这笔钱同时还需要承担你和——拉欧小姐?(“拉鲁。”)抱歉,拉鲁小姐,以及出版社另一位编辑的出行开支,因此我只能和妮法住一间。”

  

  利威尔等她的问题,不过希斯托利亚看上去就像觉得该他说话了,他只好提醒她:“我不觉得这和你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

  

  “哦——好吧,毕竟经费是我们系出的,”希斯托利亚十分自然地用了“我们”,“我只是好奇为何出版社也可以使用。如果冒犯了你,我很抱歉。”她的表情一点看不出来在介怀利威尔的感受。

  

  “对不起,希斯托利亚,不过这算是某种传统。”韩吉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希斯托利亚露出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往里面坐了坐给韩吉让出位置。“谢谢。”韩吉说,一屁股在学生身旁坐下来,和利威尔面对面。不过她并没有看他,而是用有些夸张的姿势左右活动着脖子。“这算是领域比较重要的会议,”韩吉接着解释道,“出版社也会来找出版和合作的机会……系里每年都会参加,所以会顺便报销编辑的开支。”

  

  “没关系,我完全理解。”希斯托利亚说,“我只是没有一下子理解其中的联系而已,我相信和妮法住一起会很有趣。”

  

  韩吉点点头,利威尔缩回了沙发里。希斯托利亚开始和她闲聊:“你们好像开得很慢。”

  

  “很慢吗?”韩吉有些惊讶。“妮法来问过你们到哪里了。”利威尔说。

  

  希斯托利亚和韩吉一起看了他一眼。希斯托利亚毫不掩饰自己打探的眼神,韩吉则很快转过了头。“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和阿尔敏和艾伦聊天。”她略显尴尬地说,“没有太注意导航,不小心下错了一个出口。”

  

  “希斯托利亚,这是我们的房卡。”妮法走过来,把一张塑料卡片塞进希斯托利亚手里,“韩吉,这是你的。”虽然妮法没看利威尔,但她的手握着一张卡片伸了过来。利威尔望了望四周,才发现学生们都已经三三两两走向了电梯地方向,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希斯托利亚站起身,朝利威尔微微点了点头,对着韩吉说:“佐耶教授,那我先走了。”

  

  “啊……好,”韩吉有些恍惚地答应了一声,“我和认识的人约了见面,过一会儿上去。”

  

  “晚饭在宴会厅,主办方准备了自助餐。”妮法叮嘱她,“记得吃。”

  

  希斯托利亚没有选择从另一边绕出去或是从韩吉身前走出去,而是翻过沙发背跳了出去。她轻巧地落在地上,伸手把自己的行李箱也拉了出来。大堂和电梯厅陆续恢复了安静,韩吉依然半垂着头神游天外,利威尔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微小的响声让韩吉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终于不情愿地看向利威尔。

  

  “韩吉。”他说。

  

  “利威尔。”她干巴巴地叫了他的名字。

  

  “你看上去很紧张。”

  

  “哈哈,是吗。”韩吉用掌根非常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吧。”

  

  “妮法说我们两个住一间。”

  

  韩吉非常大声地叹了口气:“是啊,不然呢?让佩特拉还是纳拿巴和你一起?”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样更好。”利威尔语带讥讽地说。

  

  “是吗,我认为这和我的想法没有关系,主要在于佩特拉和纳拿巴的意见。”韩吉平和地说,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有意忽略了他话里的刺,“不好意思,我和我博士时候的学姐约了在这里聊两句,你先上去吧。”

  

  利威尔耸了耸肩,没有针对韩吉略显生硬的逐客令多发表什么评价,拎起自己的双肩包和行李箱走向了电梯间。他和韩吉的房间在四楼,他不知道同楼层有没有学生,不过想来晚饭时那帮小鬼见面一聊完,马上就能意识到他和韩吉成了室友。希望妮法有办法帮他们搪塞过去,走出电梯的时候利威尔想,不然韩吉就得当这个找借口的人,当然不会有人闲到来问他——好吧,说不定希斯托利亚会。他用房卡刷开房间的门,随即开始进行大扫除——用随身携带的清洁软布和清洁剂擦一切他们之后会接触到的硬质光滑表面。他擦到床头柜的时候门又响了一声,韩吉提着自己的行李从门外进来。

  

  “你果然又在做这个。”她有些好笑地说,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了靠窗的那张床上。利威尔皱了皱眉头,直起腰把滑到小臂中段的衬衫重新捋到手肘上方:“喂,我打算睡那张。”

  

  “是吗?那抱歉了。”韩吉听上去一点也不抱歉,变本加厉地直接躺了下去。利威尔嫌弃地弹了弹舌头。“被我这样一躺,你只能睡另一张了。”

  

  他对床没有那么大的执念,然而穿着外出的衣服直接躺上床,即便这是酒店而不是自己家,多少也有点践踏他的底线。他擦完床头柜抽屉内部,去卫生间扔掉了软布。出来的时候韩吉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正在看手机。“去洗澡。”利威尔说。韩吉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暂时离开,斜了他一眼:“一会儿还要去吃晚饭。”

  

  “那就别躺床上。”

  

  “反正这不是你的床吧。”

  

  利威尔换了个方向:“别躺着看手机,四眼。”

  

  韩吉没说话,直接翻了个身,变成背对着他侧躺着。利威尔眯了眯眼睛,韩吉的手机屏幕上是邮箱的界面,她正在草草翻阅开过来的路上收到的几十封新邮件。他看了看手表,离晚饭开始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佩特拉十分钟前发来信息,说晚饭的时候可以试试和想要合作的教授聊个天。利威尔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打开了自己的电脑。他也攒了一堆需要处理的邮件,于是准备用这个时间回一些。半个小时后他回了大概一半邮件,佩特拉的消息准时来了,宴会厅见。

  

  利威尔回了个马上下来,合上了电脑。他站起身,对着镜子拉了拉衣服的边边角角。镜子里的韩吉还是半个小时前侧躺的姿势,但手机已经掉在了床上。他在已经变暗的天色里转过身,韩吉维持着那个不算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利威尔走到她的床边,韩吉的睡相有些蠢,一绺头发伸进了张开的嘴巴里。他伸手把那些头发捞出来,手指上的触感告诉他这女人大概又有三天没洗头了,不过应该在用那种能让头发清爽些的喷雾。在干燥的粉末状触感下还是挡不住的油腻脏污感。假如时间允许应该给她好好全身上下刷一遍,他有些烦躁地想,甩开了捏着韩吉头发的手。

  

  “喂,”利威尔语气不善地叫她,“起来去吃晚饭了。”

  

  韩吉的头动了一下,然后睡眼惺忪地呻吟了一声。她伸了伸自己的脖子,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利威尔?几点了?”

  

  “晚饭的点了。”

  

  “唉,真想睡觉。”她散漫地抱怨着。利威尔本能地觉得有一丝违和感,他后退了一步,果然下一秒韩吉的手臂就软绵绵地伸了过来,挂住了他的脖子。她的本意大概是用手肘勾着他的颈侧,不过因为距离的突然变化而变成了手掌揽着利威尔的后脑勺,有些滑稽。她的头低着,头发向两边散开,露出后颈突出的骨头和一小截衬衫领口下面的脊柱沟。“谢谢你叫我起来。”她咕哝着,顺势把侧脸埋在了利威尔的胸口。他有些僵硬地承受着韩吉突如其来的亲密,镜子里她的眼睛还是半闭着,像是马上就要又一次睡着了。

  

  “韩吉。”利威尔不得不提醒她,“醒醒,你还在做梦?”

  

  勾着他脖子的手猛地紧了一下,利威尔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韩吉有一瞬间感觉像是试图直接掐死他。下一秒他不得不又一往后退了一步,因为韩吉像个火箭一样从床上蹿了起来,捂着脸崩溃地大叫:“天哪,利威尔!”

  

  他不知道说什么,韩吉把自己的脸捂得更紧了。“抱歉,”她的声音勉强从牙齿和手指的缝隙钻出来,“太对不起了,天哪,我竟然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妈的,我真的睡昏头了,我发誓一会儿吃完晚饭上来我就要睡觉。”

  

  “睡觉之前记得洗澡。”利威尔坚持道。韩吉看来真的困得不轻,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你先下去吧。”韩吉跌坐在了床上,固执地不肯看他,“我得洗把脸清醒清醒。假如妮法问起我,就说我回完邮件立刻就来。”

  

  “记得把头发也整理了。”利威尔只能这么说。他又站了一会儿,但佩特拉发信息来催他,于是他离开了房间。宴会厅里人不算特别多,正式的会议明天才开始,只有一部分人(大多都是像他们这样有人负责差旅费的)选择今天就到酒店。佩特拉把卫衣换成了丝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休闲西装外套,正在和一个染了蓝色头发的女性交谈。利威尔从餐台上随意取了一些食物,向酒水台的侍者要了一杯红葡萄酒。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看见了正在穿过宴会厅的妮法,于是向她的方向走去。

  

  “妮法。”

  

  “嘿,利威尔,”妮法看起来也刚忙完一场,头发黏在脸上。她朝利威尔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问他:“韩吉呢?”

  

  “她回完邮件马上下来。”利威尔面不改色地撒谎。妮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最好真的能。”

  

  利威尔知道妮法指的是韩吉过度工作的那一面,不过他多少也有些心虚,所以没接话。好在韩吉没有辜负他们两个人的期待,几分钟后就端着满满一盘食物出现在了桌旁,衣服和头发还算整齐,不过和体面沾不上边。她似乎没有看见妮法和利威尔,或者是根本没有费心去找,急匆匆地一个人坐了下来开始进食。不一会儿另一位穿着西装的男性端着盘子走到她对面的位置,似乎是在询问这里有没有人。韩吉嘴里塞满东西地摇了摇头,于是男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喂。”妮法不错眼珠地盯着艰难地咽下牛肉,开始和男人交谈的韩吉,“利威尔,看那边。”

  

  利威尔把四季豆放在面包上塞进嘴里:“我们离婚了,她和谁说话都是自由。”

  

  “不,我觉得就算你们没离婚你们各自也有和异性说话的自由——不会这就是你们离婚的理由吧,不过我不是在说这个。”妮法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害怕别人看不出她正在监视韩吉一样,“你不是来的路上问了我几个名字吗?那就是你问的人中的一个,去年在这个会议上我见过他,当时他还在博士最后一年,准备找工作,听说今年已经成功入职一个还不错的大学了。”

  

  利威尔挑了挑眉,想起佩特拉给他发的信息。他站起身,拿起了盘子。妮法说:“你最好再去拿点吃的。”

  

  “我明白。”

  

  “祝你好运吧,编辑大人。”

  

  利威尔无视了妮法的挖苦,去餐台又挖了两勺土豆泥。他走到韩吉和男人的桌边,先和韩吉打了个招呼:“韩吉,介意我加入你们吗?”

  

  “啊……利威尔。”韩吉的反应没有太自然,但还算过得去。她瞟了一眼男人,男人立刻说:“当然没问题,幸会。”

  

  “这是我们学校出版社的编辑,利威尔·阿克曼。”韩吉替他们介绍,利威尔从名片夹里抽了一张递给男人。男人立刻接过:“抱歉,我没有把名片带下来,阿克曼先生,我明天在二号会议室参加讨论,您如果肯赏光,我到时候把名片给您。”

  

  “一定。”利威尔用客套话回应。韩吉说:“我们刚刚正聊到这位年轻人最新的研究。”

  

  利威尔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刚入职的助理教授立刻不遗余力地开始推销自己的项目。他终于结束后利威尔说:“听上去很有趣。”

  

  “对吧?”反而是韩吉接的话,“我也认为这个方向未来的潜力很大,事实上阿尔敏和我经常聊到这个新兴领域的发展——啊,阿尔敏是我的学生,他这次也来了,我想他明天一定会去你的讨论组。”

  

  “很期待和他有进一步的交流。”助理教授说。利威尔被晾在他们的对话之外,韩吉说了一些自己项目的事。三个人盘子里的食物都逐渐见底了,交谈也接近尾声,从学术的话题转向无关紧要的闲谈。男人突然说:“佐耶教授,恕我冒昧——您目前是回到单身了吗?”

  

  韩吉和利威尔同时被自己的红酒呛了一下。韩吉咳嗽了一声,利威尔则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喉部肌肉。男人有些慌乱地找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只是我记得去年见到您的时候您还戴着婚戒,今年您的戒指似乎……”

  

  “啊,哈哈,是。”韩吉干笑着说,用纸巾擦掉嘴角红色的酒渍,“对,那个,年初的时候和伴侣和平分手了,多亏你能注意到。”

  

  “我很抱歉,”男人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伤和惋惜的表情,只不过利威尔武断地觉得他在思考一些别的事情,“希望这没有为您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

  

  “没有,没有,我一切正常。”韩吉柔和地回答道,“毕竟是和平分手,我和他的关系还不错。”利威尔瞥了她一眼。韩吉的手指在桌布下攥紧了。

  

  “事实上,我目前也在准备和我的伴侣结婚,”男人说,“原本还想能不能请教一些平衡家庭和学术的技巧或是心得……”

  

  “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话题。”韩吉赞同道,“只是恐怕我没法为你带来什么有用的建议了。”

  

  “哎呀,原来你们在这里。”佩特拉有些冒失地朝他们的方向冲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碟马卡龙。利威尔只能说:“这是出版社的另一位编辑,佩特拉·拉鲁。”佩特拉立刻认出了男人是她目标名单上的一员,于是利威尔又被迫听了一遍男人研究项目的愿景。

  

  “那你们聊吧。”韩吉端着盘子站起身,“我还有工作要处理。”男人立刻说:“明天见,佐耶教授。”

  

  “我也先走了。”利威尔对佩特拉说。佩特拉冲他暗暗比了个拇指,意思是交给我。“您也是,阿克曼先生,和您交谈很愉快,”男人说,“明天见,晚安。”

  

  利威尔跟着韩吉走出了宴会厅,电梯厅显得人头攒动,像他们一样已经吃完饭的人要上楼,也有人刚从楼下下来准备去用餐。利威尔和韩吉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进上行的电梯,一直到并排走到房间门口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就像普通的拼房室友一样沉默地打开自己的行李,抽出自己的睡衣。

  

  “真不想洗澡。”韩吉有些丧气地自言自语。利威尔迅速转过头:“不行,你的头发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

  

  “呃,我不想这么说,利威尔,”韩吉斟酌着用词,“下午的事情是我不好,我很抱歉……但我们已经离婚了。”

  

  利威尔听出她的潜台词,不过没接话。韩吉看着他,只能选择自己说出来:“所以就是——对,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么事无巨细地安排我的生活。”

  

  “就算是作为朋友,我认为提醒你按时洗澡,保证自己身体的清洁程度也是合理的建议。”利威尔面无表情地说,“我记得是你自己说的,‘夫妻并不适合我们,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

  

  韩吉又叹了口气。酒店的房间没有顶灯,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利威尔在擦洗床头柜的时候开的床头灯。韩吉的表情和脸色在暗淡的浅黄色灯光下变成一片橙色的阴影,利威尔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我知道了,我去洗澡。”韩吉最终妥协,拿起睡衣去了浴室。利威尔看了看床上自己的睡衣,坐到桌前继续回邮件。他终于全部回完的时候纳拿巴发来了信息,说自己已经到酒店了。利威尔无话可说,于是回个知道了。

  

  不过纳拿巴又发了一条:听说你今天和韩吉一起和那个助理教授聊天了?

  

  利威尔挑了挑眉:佩特拉告诉你的?

  

  算是吧,纳拿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感觉如何?

  

  利威尔的手悬在键盘上,他知道纳拿巴问的是作为学术出版物的编辑他对那个男人的研究项目有什么感想,然而他控制不住地想到男人打量韩吉光秃秃的无名指时候的眼神。

  

  我不好说,最终他只能这么回复。纳拿巴发了个惊讶的表情:佩特拉说埃尔文对这个人很欣赏,让我们这次最好能和他至少谈成一本书。

  

  埃尔文。利威尔心情变得有些恶劣:他作为教授就别管出版社的事了。

  

  别这样,纳拿巴安抚他,想想我们每年能出来参会用的都是谁的钱。

  

  我想你还是明天自己和他聊聊比较好。利威尔不想继续和纳拿巴的对话,他说早上在二号会议厅的讨论组。

  

  纳拿巴回了个ok的手势,利威尔没有再多说什么,纳拿巴也没有再发信息过来。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了,韩吉从里面出来,身上披着浴袍,里面穿着她已经洗褪色的深蓝色睡衣,头上顶着用浴巾裹着的湿头发,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利威尔从床上捡起自己的睡衣,走进了浴室。他也洗了头,然后仔细清洗了身体。因为之后不会再吃东西了,所以他顺便刷了个牙。

  

  房间里韩吉又一次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利威尔数不清自己一天内第几次皱眉头,顾不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他走过去把韩吉拽起来:“喂,把头发吹干。”

  

  韩吉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坐好。”利威尔命令道,回身去洗脸台下面拿了电吹风。韩吉摇摇欲坠地坐在床边,利威尔把电源插头接入床头柜的插座,爬上韩吉的床,半跪着把风筒对准了她的头发。电吹风的声音简直是噪音,韩吉有些烦躁地不断变化着坐姿,利威尔不得不扶着她的肩膀保持平衡。刚洗过的身体和头发的感觉很好,利威尔压制住自己想要多摸一些的欲望,从外到内把韩吉的头发彻底吹干。他终于放开韩吉的时候,女人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收拾电源线,韩吉像是僵尸一样爬到床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然后几乎是立刻睡着了。利威尔看了看她,轻手轻脚帮她摘下了眼镜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去卫生间关紧了门,吹干了头发。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起被七点的闹钟吵醒。利威尔在床上花了五分钟清醒,韩吉的手在床头柜上扑腾几下,啪嗒抓住了眼镜。

  

  “早,利威尔。”她含糊不清和他说早安,然后是几声吐东西的声音,利威尔希望这是她自己的头发。

  

  “我先去洗漱。”他干脆地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们轮流用洗手间,换衣服,半个小时后成为佐耶教授和阿克曼编辑。利威尔最后给手腕内侧喷了点香水,他身旁的韩吉像狗一样在空气里闻了闻:“熟悉的味道,你一直没换香水?”

  

  “上一瓶还没有用完。”利威尔言简意赅地答道。

  

  “我觉得不错,很适合你。”韩吉点评道,“我挺喜欢的。”

  

  利威尔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然而韩吉神色如常,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他们一起回到昨天的宴会厅喝咖啡,吃早餐。助理教授也在,他远远地看到了利威尔,于是穿过整个宴会厅来给他自己的名片。

  

  “谢谢。”利威尔收下,夹在自己的工作笔记本里。纳拿巴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开始和助理教授聊天。利威尔不得不转换场地,迎面碰上拿了一大碟水果,黑眼圈很重的妮法。“早。”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没睡好?”

  

  “希斯托利亚和我谈了一晚上。”妮法说这句话打了三个哈欠。利威尔说:“她看起来没那么健谈。”

  

  “以貌取人是个坏习惯。”妮法说,“对了,和那位学术新星聊起来感觉如何?”

  

  利威尔用问题回答问题:“我听说埃尔文很看重他。”

  

  “埃尔文?啊,你说史密斯教授。”妮法有些生疏地称呼埃尔文,“有可能。”

  

  妮法看起来没有要透露更多的意思,于是利威尔也没有多问。妮法自己转移了话题:“早上你准备去什么讨论组?”

  

  “你会去哪里?”

  

  “嗯——”妮法皱起眉头说,“和韩吉去不同的组吧,这样我们就能听到尽可能多的内容。我现在觉得六号会议室和三号会议室的都不错,我想韩吉可能会去二号会议室。”

  

  那个助理教授的会议室。利威尔想。就工作效率而言,他也应该效仿妮法和韩吉的做法,和纳拿巴以及佩特拉说好各自去不同的讨论组。现在看来佩特拉大概会去盯着助理教授,意味着他最好放弃二号会议室……

  

  早上我会去二号会议室。三分钟后利威尔给纳拿巴和佩特拉分别发了一条信息。纳拿巴回了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然后说知道了。佩特拉则让他以后有安排早点说。十分钟后韩吉和利威尔有些微妙地挤在会议室后排的长椅上。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是来听助理教授的研究的,但这个讨论组的听众显然多得有些不正常。利威尔旁边的人不断和他说抱歉,然后朝他的方向挤过来。韩吉的方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像冬天的豪猪一样堆作一团,总算赶在正式开始前给所有人的屁股都找到了一小块地方。

  

  “如何?”茶歇时正在吃司康饼的纳拿巴幸灾乐祸地问利威尔,后者正颇显狼狈地试图抚平袖子上的皱褶。“还不赖。”利威尔的答案让纳拿巴呛了一下。

  

  “确实很有趣。”韩吉也加入他们的对话。“嘿。”纳拿巴和韩吉拥抱了一下,利威尔看见一些司康的碎屑掉在韩吉的背上。“你一会儿会去哪里?”纳拿巴问韩吉,“我们一起吧,好久没和你见面了。”

  

  “我得和妮法对一下,免得两个人去了同一个组。”韩吉说。纳拿巴把还剩一半的司康饼扔进了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揽过韩吉的肩膀:“那我们去找她吧。”

  

  他们再次见到是晚上在房间。利威尔刚在宴会厅和佩特拉以及纳拿巴吃完会议提供的晚饭,顺便开了个简短的工作会议。他洗完澡,披着浴袍在桌前写工作简报的时候韩吉终于回来了。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门口脱下外套挂到钩子上。

  

  “晚饭没看见你。”利威尔盯着屏幕说。

  

  “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出去吃了顿饭。”韩吉欢快地说,“味道真不错。”

  

  “那就好。”利威尔随口说。“你不用洗手间吧?”韩吉询问道,“我去洗澡。”

  

  “真难得你有这个自觉,就算我膀胱爆炸也得奉陪。”“膀胱爆炸还是不太好,”韩吉顺着他的话说,“假如你要去尿尿现在就去哦?”

  

  利威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洗手间的门传来开关的声音,不多时响起淋浴间的水声。韩吉今天没有洗头,因此很快就出来了。她从扔在门边的双肩包中拿出电脑,爬上了床。他们各自处理着工作,韩吉突然说:“最近手指一直在蜕皮。”

  

  “吃点维生素B。”利威尔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包里第三层。”

  

  “不,我一直在吃维生素B,”韩吉说,“可是依然在蜕皮。”

  

  利威尔走到她身边,韩吉冲他伸出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看起来像是要用手指枪击毙他。利威尔握住她的手腕在床头灯下观察,表皮像是鳞片一样蜿蜒地从韩吉的指腹上剥落。他用自己的拇指摩擦了一下韩吉的手指:“痛吗?”

  

  韩吉摇摇头:“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挺烦人的。”

  

  “多吃点维生素。”利威尔放开了手。韩吉说:“我今天吃饭的时候和他们说我离婚了。”

  

  利威尔停下了脚步。“‘他们’?”

  

  “博士时候的同门。”韩吉说,“今年见到了五个,读书的时候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一起去吃饭了。”

  

  “和我说没用,我又不认识他们。”

  

  “我知道——但这也不是重点吧。”

  

  “我们结过婚的事情都没多少人知道。”利威尔强调了“过”这个字,“你突然说你离婚了,岂不是莫名其妙。”

  

  韩吉没有马上说话。利威尔回到桌前坐下,工作简报突然变得十分难写,他注视屏幕半分钟,完全没有理解自己写了些什么。

  

  “那天,”韩吉说了助理教授的名字(是名字,不是姓),“他问了我家庭和学术的关系,我才发现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利威尔叹了口气,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面对着韩吉:“好消息是你已经不用烦恼这件事了,我们已经不是家庭了。”

  

  “为什么我还是你妻子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考虑过呢?”韩吉坚持道。

  

  “这得问你自己。”

  

  “利威尔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的工作最多只是和学术有关。”利威尔情绪恶劣地说,“你还不如去问埃尔文——哦,那家伙从来没结过婚,大概也帮不了你什么。”

  

  韩吉看着他,突然说:“利威尔,我现在依然觉得你很有魅力。”

  

  “我不懂你现在说这种屁话的意义。”

  

  “不,抱歉,假如你觉得我在骚扰你,我道歉,是我用词不当。”韩吉立刻说,“我只是想到——呃——昨天下午,我——”

  

  “我知道,你只是睡糊涂了。”利威尔心情变得更加糟糕,“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或许我连爱和喜欢的意义,恋情和友情的意义都没有搞清,”韩吉说,“我现在很清醒,然而事实上我还是想要拥抱你。”

  

  利威尔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纳拿巴和你说了什么?”

  

  “‘别装受害者,佐耶小姐。’”韩吉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纳拿巴说的话。利威尔有些扭曲地叹了口气,心想这真是纳拿巴的做派。

  

  “朋友之间也可以拥抱。”利威尔这样回答韩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也有朋友之间不能做的事。”韩吉舔了舔嘴唇,“但,我只是想说,利威尔,我很抱歉那时候突然提了离婚,也没有和你做出任何解释。”

  

  利威尔不知道自己做出什么反应比较合适。九个月前看到桌上的离婚协议时他并没有过于惊讶,也很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他花了三个月才完全消化这件事。婚姻并不是最适合韩吉·佐耶和利威尔·阿克曼的东西,这一点恐怕在两年半前他们刚结婚,手上戴着闪闪发光的白金戒指开车回家的那天,就是两个人都清楚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婚姻的结束不会让他想到一些其他东西的结束。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韩吉压在离婚协议书下的纸条这样潦草地写到。朋友?利威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个词语简直是本世纪除了家庭之外的第二大骗局和危机。或许会被妮法和佩特拉批评为太过极端,只是朋友对于利威尔而言,就是没有关系。

  

  “你不需要解释。”他口唇干涩地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是,”韩吉点点头,“我没有后悔这个决定。”利威尔的心脏往下沉了一点:“那就好。”

  

  “虽然我觉得你应该和我有同感——我希望如此,但一直到这次会议之前,我确实都在逃避和你见面。”韩吉变得十分雄辩,和昨天没睡醒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让利威尔有些不适应,“这就是纳拿巴说的——我在假装受害者?我一厢情愿以为我也受到了伤害,然而只是一直在持续地伤害你而已,利威尔。”

  

  “我对你的忏悔录没兴趣。”现在轮到利威尔觉得疲惫了,“我说了——我们已经离婚了,不管我们之前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应该像猪一样再去泔水一样臭的过去里翻东西吃了。”

  

  “利威尔,”韩吉真诚地说,“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是啊,你不洗澡,不洗头,有时候连刷牙也会忘记,吃饭需要拽着你的头发把你从书房拉出来,从来不记得洗碗,会把洗衣液买成柔顺液,为了做实验半个月不回家。”利威尔有气无力地列举韩吉的缺点,突然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事到如今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在开家庭会议。”

  

  “但我也不后悔没有为家庭做更多。”韩吉始终抓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已经崩塌于离婚协议的词,“因为我需要我的工作。”

  

  “是啊。”利威尔点点头,“你的工作也需要你。”

  

  “可是我也是昨天才意识到,或许我也需要你,就算不是以妻子的身份,然而朋友又或许并不是那么方便的定位。”

  

  “是啊。”利威尔点点头,“我也需要你,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的话——”

  

  韩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利威尔觉得自己嘴角一轻,才发现自己也难看地微笑了起来。他搞不懂自己脸部肌肉的反应,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妮法现在和我说话都不太客气。”

  

  “她大概以为是你的错。”

  

  “你该澄清这个错误印象。”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放松地大笑起来。韩吉笑得抱住了肚子,连眼泪都出来了。利威尔温柔地看着她癫狂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期望过。”他说,“你能够变成那种好的妻子,韩吉,那样你就太无聊了。我始终爱的是这样不成体统和不修边幅的韩吉·佐耶。”

  

  “是吗,你该早点告诉我的。”韩吉擦着眼角的眼泪,也柔和地看着他,“或许这样我们就不用离婚了。”

  

  利威尔耸耸肩:“这种东西原本就无所谓,更何况事到如今。”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又马上移开了视线。利威尔听到韩吉下床的声音,片刻后一双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身体按向她的躯干。利威尔回抱住了韩吉,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头顶。

  

  “别换香水。”韩吉说。利威尔在她的腹部哼了一声。

  

  

  


Lesbo

屑 [完]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她太过冲动鲁莽,一时又叫她立刻回去与前夫再谈谈。

谈什么谈?毛利兰气得双肩发抖,知道父亲潜意识里正把女儿婚姻的失败归咎于自己从前的过失,但同时又拒绝承认。悲剧的伏笔,的确可以从幼年她目睹父母争吵开始:一只茶杯飞过客厅,砸在门上摔得粉碎,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离婚不是悲剧,因而也无所谓悲剧的伏笔,草蛇灰线,只有一根细细的蛛丝,从屋檐上飘下来,在她眼前如同一道光似地荡来荡去,抬起手便拂掉了。

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昨天买回来的鲜花,晚市打折出售,便宜得很,没想到一晚上就养出来了,花朵饱满,枝叶舒展,毛利兰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丁点植物的腥气。大概是新培育的品种,花期长,花朵大,少叶,无刺,也没有过分浓烈香味。就像她的婚姻,她掐掉枯萎的叶边,嘲讽地笑了笑,优美端庄,宜室宜家,无可挑剔。

但她现在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玫瑰,就是改良过的月季。

她已经替父亲想好了挽回局面的说辞:你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一样都是花,有什么区别?

实在滑稽透顶,父亲跟前夫有多么不对付,明枪暗箭,你争我抢,说话都要不失时机地踩对方的痛处,她一度真心以为父亲扬言要上门修理女婿是真话。结果到头来,男人结了婚就会自动结为同盟,不约而同地维护起共有的秩序,女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妻子便有了妻子的责任,管她愿不愿意,也必须拥有妻子的品行。毛利兰从世界上消失了,工藤兰也只是证件上的名字,她只剩下一个代号:工藤太太。

毛利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闷,头也跟着突突地痛,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吐。

 

与前夫摊牌那日,两人对坐桌前,工藤新一虽然情感迟钝,但直觉灵敏,觉察到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徒劳挽留,慷慨地问她要多少赡养费,三千万,五千万,一亿当然是有些夸张了,但他料定她绝不会狮子大开口。毛利兰说:“结婚八年半,我平均每天要做四个小时的家务,周末与节庆的时长还要翻倍,按照东京家政一般薪酬,你算算应该付我多少?”

工藤一愣,仿佛以为她在开玩笑,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算了,将近两千四百多万,他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这可比我打算给给你的要少多了。”

“但也没少到哪里去,不是吗?”毛利兰低下头,想起自己从前收拾餐桌,要先用厚纸巾抹掉水渍、油污、滴落的酱汁与食物残渣,然后用去污湿巾全部拭一遍,等到水迹将干之时,再拿细软的干抹布擦,直到桌面变得光洁明亮,台面的每一道纹理,她都熟稔于心,像是自己的掌纹。家务从起初的习惯,变成了爱的表达,情感的发泄,最后又回归纯粹的习惯,彻底成了流水线,她日日劳作,再无动于衷。同样的事情还有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打扫庭除,等等等等,清单一路可以写到月球上——只是当初的毛利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原来是可以计价的,且数目不菲。

“我就要这些钱,”毛利兰抬眼,认真地看着前夫,“余下的我都不会再要。”

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认真地跟自己讲钱,顿时沉下脸来。他接受不了这一举措的暗示,仿佛某种侮辱,这样算来算去,好像他们的感情能折价。毛利兰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怒意与痛苦,原本堤坝似的冷静,绷了道口子出来。

难道因为出于爱,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她哽咽一声,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爱就是无怨无悔,不求索取,毛利兰知道有好些人看不起分手之后追钱讨债,仿佛感情完全成了交易,可以补偿,但不要细究;他们的世界是全凭想象划分出来的两极:要爱就不要谈钱,要钱就不要讲爱。你既然付出真心,也要以心求回报,若是回头再要钱,便理亏,便落下风,便动机不纯,便不配言爱。爱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一切付出付诸流水,到头来也只能说那都是为了爱,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错了,大错特错,她今天就要给所有人上一课:人活在世上,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尊严。

钱使微不足道的事情获得了尊严。

 

二、丑闻

这年头报纸的确没什么可写,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上报,上报就上报,因为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认认真真地看报纸,宫野志保一般拿报纸只为裹易碎的器皿、擦玻璃、吸收潮气、给实验楼的流浪猫撕着玩,她无意间看到皱巴巴的一角闪过熟悉的名字,拿起来展平仔细看,吃了小小的一惊。

她知道模范夫妻没有要孩子,这年头丁克不稀奇;但她不知道原来模范夫妻竟会离婚。

她仔细咀嚼着加粗的婚变二字,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世界越发乏味无趣,唯独烂越发出奇。每天看新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烂,烂的人,烂的事,能说不能说的,统统都烂。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爱结婚,不想结婚,初婚年龄一再推后,生育率持续走低,反倒是离婚率节节攀升,这是社会学同事分享给她的一手资料,宫野志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人类社会总是看起来要完蛋,但走到街上瞧一瞧,生活仍然在继续。

午餐时间,大家都涌去楼下的咖啡店吃简餐,长桌对面坐了个统计学出身的家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吞吞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夫妻生活就往瓶子里投一个玻璃球,之后,每过一次就开始往外拿一颗玻璃球,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拿完。说完大家都笑,宫野志保也跟着笑,笑完又觉得兴味索然。

人害怕寂寞,什么都做得出来,得了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就会生出一摊子烂债。

但离婚这种八卦,除非当事人主动找她倾诉,先过去问反而有好事的嫌疑。

没想到博士先跟她通了电话,听起来仿佛模范夫妻当中有谁忽然发了疯。宫野志保想了想,这的确不像是夫妻离婚,倒像是公司散伙,又问道:“那工藤最后答应了吗,赔偿前妻八年半的劳务费?”

博士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多问?我可是长辈。”

宫野志保回到实验室,正好碰见产后复出的研究助理正在冰箱里冻母乳,忽然开口问:“您知道现在东京请家政工要多少钱吗?”对方看着她,很是吃惊,又想起她正过独身生活,便松了口气,回答道:“大概是一千八百到两千元左右,按小时计费,当然也有更贵的。”

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想起博士报出来的数字,第一个念头是,家庭主妇竟然要做那么多的活。

她想起自己从前还是灰原哀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毛利兰前来照顾她,煮一碗鸡蛋粥,竟然顺便还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锅台擦得干干净净,碗碟归得整整齐齐。她险些以为热爱劳动是毛利兰的天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以付出心意为乐,好像大海深处的喷泉,胸中有源源不断的爱,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弯着腰,蹲下去,站起来,爬上去,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工藤新一曾经夸耀过妻子的懂事,她自从母亲离家就开始独自承担家务,最初还要站在塑料凳上,才能正好够得上在台面上切菜烧饭的高度。他说,我那时候放学,一边踢球,一边陪她买菜;她总是很受欢迎,摊主经常送她东西,蚬子、鱼肉和打折的肉馅。

宫野志保知道他眼底的柔情不会骗人,清澈的、明媚的。他多么恋爱疼惜自己的青梅竹马, 却也没有一刻想过如何分担她的苦衷。

 

晚上,工藤新一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邀她去喝一杯。

他们从前也经常约着去喝酒,有时还会叫上其他人,一群人喝到半夜,聊工作,聊案子,聊社会新闻,聊到十点半,工藤准时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对妻子说,今日有事晚归,请她早点休息。宫野志保看着座位旁边专门打包的蛋糕,明白歉意也是爱意的一部分,工藤挂掉电话,炫耀似地对所有人讲,我要是不说,兰就会一直等着我。

虚荣也是爱意的一部分。

这回相聚,他没有十点半的电话可打,自然也没有拎着蛋糕,风衣搭在手臂上,疲倦地叹了口气,问她今天想喝什么。宫野志保发现他的结婚戒指已经摘了下来,无名指上留下了细细白白的一道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猜他应该默认自己已经知情,便语焉不详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搬走,也找好了住处,接下来怎样,她说我没必要知道。”

看起来像是工藤从前追查过一些案子,妻子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惊慌失措的丈夫匆忙赶来请他帮忙,说辞都是相似的: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坚信妻子一定是遭受了不测,或者被什么人骗走,总之绝不会主动离家。

昨天好吗?昨天当然不好,前天也不好,往前数上几年,没有一天是好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筹谋已久的出逃。宫野志保想了想,说:“她既然有自己的安排,你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不必担心太多。”

工藤新一支起头看她,像看外星人,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宫野志保没说话,跟在他身后走,鞋跟敲着人行道,越听越像她在心里的发笑。这到底是谁的幻觉,一生都有人照顾,推门便有相迎,上桌便有饭菜,吃完饭连双筷子也不会洗,决定彻夜不归,只要一角芝士蛋糕。

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笑出声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三、问题

“抱歉,请你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宫野志保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给他们第二次机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是否恰当。她也好奇排在前面的三位候选者,是否也要同样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宫野小姐,家庭和事业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她知道第二位前来应征的研究员有两个孩子,照片就贴在他的钱夹里面,圆滚滚的脸庞与眼睛,看起来仍是需要把蔬菜捣成泥配米粉吃的年纪;他会守在蒸锅前见缝插针地看文献吗,然而自己一日三餐可以简约到只用开一个三文鱼罐头,再顺手把速食意面放进微波炉。

桌子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理所应当给出一个努力兼顾的答案,而非反过来叫他们再麻烦开第二次口。

年纪稍大的白发主任笑了笑,宫野志保看着他正捏着自己的简历,清了清喉咙,说:“上面应该写了我未婚。”婚姻的确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但宫野志保不想说出来,当着组委会的面申明自己放弃婚姻生活,仿佛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表态:她必须要发誓失去某些东西,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为什么非得是她出来表态?

“幸福的婚姻和成功的研究一样重要,”主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微笑,“你觉得呢,宫野小姐?”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在心里说,我相信我有能力令贵所一跃成为领域前列,你们全都能躺在我的研究成果上睡大觉,而我只需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实验室。

也许。宫野志保只是笑了笑,每逢此刻,她反而有点儿怀念起组织,纵然实验失败的下场可能极为惨烈,罩于阴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但至少无人会在她专心观察白鼠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问她的个人生活。组织是如同连人性都未能分化出的原始海洋,爱、家庭、世俗生活,都在几亿年之外,所有成员凭借本能挣扎求生,固然冷血且残暴,却也利落且果决。

这般环境塑造了她的信念:为了生存,足够强大,便能模糊自己的面孔、性别与身份。在组织之中,母亲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女人,贝尔摩德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架庞然大物的轴承、螺丝与发动机,可以被随时拆除、抛弃和替换,失却了人的价值与尊严。

然而她侥幸活着从零件变回了人,却要被世界告知,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接到录用邮件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在厨房做饭,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百的入场资格,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继续去削南瓜,刀锋穿过黄澄澄的果肉,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周末工藤新一约她出来喝酒,免不了要讲他离婚的种种,宫野志保皱着眉头听了一小会儿,客观地评价道:“不用灰心,你做得肯定不止及格。”

模范丈夫拥有极为广阔的定义域:按时回家,上缴工资,从不花天酒地,尽量回避应酬,餐后洗碗收拾,周末清扫房间,甚至还会带孩子出去玩,这算是一种模范丈夫。暴怒之际,不会拖着妻子的头发一路拽到阳台,打断三根肋骨之后,还要夺掉手机,连救护车也不准叫,在某些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模范丈夫。

工藤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随后又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宫野志保并不怀疑他的忏悔发自内心,工藤新一自少年时代便对自己的欺瞒于心有愧,懂得想尽办法来弥补他的过错,偶尔掉落的礼物,突如其来的安慰,以及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抛头露面: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要出色得许多。便不难料中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只看他拿出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迷惘口吻,向她真诚地请教:“然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应当拿出些许同情甚至怜悯,然而克制不住似地,她又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

倘若有人晓得自己错了,又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便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仍然无知无觉,不过是从他人退避或厌恶的反应中,推测自己可能是坏了事。他或许会改,却也只是遵循建议,暂且缓解表面的矛盾;除非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然而人到中年,早已是本性难移,重头来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谁也没有错,”宫野志保敛起她心底的波澜,极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中肯,“只是婚姻生活并不适合你们。”

这是天大的谎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比他们更不适合婚姻生活?从中学时代起,亲友们就常常揶揄他们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相濡以沫,想象不出第二种结局。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眼底浮起嘲讽,便知自己又说了无益的空话,便适时地打断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工藤放下酒杯,吹了口气,嘟哝着说:“我就知道问你没用。”

结了账出来,宫野志保替工藤新一叫了辆车,看他深一脚浅一脚低钻进车厢,又摇下车窗对她说:“谢了,灰原——”他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时喊错了名字,宫野志保滑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能有什么办法?”

宫野志保想,在当初四处求职时,她也曾跟工藤新一抱怨过碰壁的种种。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将来要生几个孩子?那一回,是她喝了过头,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酒保与工藤新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他可能就只是问一问而已。

问一问?宫野志保大笑起来,有人问过你吗,侦探先生——你要几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你办案?

工藤新一本能地捍卫起职业尊严,立马回答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宫野志保抬手别过耳边的碎发,看着眼前半醉半醒的工藤新一徐徐升起了车窗,漆黑的玻璃上终于映出了她的脸,毫无遮拦的笑容,伴有清脆响亮的回声,当然不会!

因为这与你无关。

 

四,房间

毛利兰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开始锻炼她独自睡觉,起初小床与大床分开,后来搬到了小卧室,有时候她半夜上完厕所,习惯性地去推父母卧房的门,发现怎么也拧不开,于是哭着闹着敲门,结果门缝里只露出母亲略显严厉的脸,小兰,你已经长大了,大孩子要睡自己的房间。

父亲偶尔会责怪母亲不近人情,然而彻夜奔波办案,对于安稳睡眠的需求,暂时压倒了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也跟母亲用起同样的说辞:小兰哪,乖乖去睡自己的床。当然父亲可以浮夸地演戏,卷起衣袖,自己的房间,就是自己的领地,一定要捍卫!

她相信了这一说辞,并从此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天地。屋子再小,她也要独立房间;结婚之后,她坚持要打扫出两间卧室。彼时工藤不解,客房可以等客人来了再收拾,她却摇摇头道,不,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她自小便对这栋洋房了若指掌,如今成了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心底晓得此处并非属于自己,哪怕是这间小卧室,也只能给她暂得喘息的机会。起初,只有在夫妻冷战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情绪平复,再出来议和;后来,她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单独睡。工藤问,是不是自己熬夜看卷宗吵着她了?不是。是不是我打鼾太响?不是。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大睡不着?不是。不是。不是。毛利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看着丈夫: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也许工藤新一会把她这样莫名的要求当成婚姻崩裂的前兆。可她只是想暂时一个人,安静地、沉默地、不受打扰地,一个人呆着。

决心结束婚姻的那段日子里,毛利兰时常彻夜坐在房间里,回想着昔时往日的种种,婚礼前她曾暂住在工藤宅,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属于这里,然而事到如今,毛利兰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只是暂时的驿站,并非是她自己的世界。

虽然她无法走到最里面去,但却可以选择彻底走出来。

从工藤宅搬出来的时候,毛利兰叫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员工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费力地端起沉甸甸的纸箱,还不忘扭过头来催促他们也快一点。“工藤太太,您的力气可真大,”员工忙不迭地跟她身后,殷切地夸赞道,“身材也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蝉联过空手道全国冠军,”毛利兰吹了吹刘海,在恭维的目光里忽然拉下脸来,“还有,请叫我毛利小姐。”

流言会从这短小的对话当中四散开去,但是毛利兰并无所谓,记者只会去堵工藤宅的大门。闪光灯里的对谈是尴尬还是敷衍,再也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毛利兰潇洒地扎起来马尾,跳上卡车,眯起眼睛问:“贵公司应该知道要保护客户隐私吧?”

司机和搬家工人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新租的公寓毗邻大学,在东京市的另一头,离米花町远得不能再远,一时半刻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毛利兰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逃避,而是因为大学附近较为清净,她实在疲于半夜突然醒来。收拾好房间,她走到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路口走来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说笑的声音如同流水在脚下奔涌,哗啦——哗啦——仿佛她心底的浪花,其实日日夜夜都在响,却要等到喧嚣都散尽了才能听见声音。

大学刚毕业,她便接受了工藤新一的求婚,两个月之后就成为了工藤太太。她的青春短促,结尾也干脆,没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眨眼间就跳进了新天地。有时候,她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到人们为一些年轻靓丽的面孔感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已经从容熟练地游走在主妇之中,尽管没有显露任何的老态,然而某些可能性已经与她彻底绝缘。

人们都羡慕她的丈夫早早达成了人生的目标:年轻有为,家庭美满,前途光明,美满的和弦,连杂音也没有。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如同童话般的婚姻会地久天长,只有一声轻轻的调侃,像是不合时宜的水滴掉在眉心正中:这么早就有什么都有了,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不会,彼时的新婚燕尔满怀信心地迎接所有的挑战,丈夫搂紧她的胳膊,得意地回击道,宫野,你只是嫉妒我们而已——她低着头,羞怯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了这话,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嗔怪道:这有什么可比的!说着又抬起头,本想与对面解释什么,却发现怎么讲都显得虚伪,便只得抱歉地笑了一笑。

毛利兰想,这一笑或许才是真正的预兆:有人早就看透她生活的本质,然而她却连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并非是出于礼貌或是体面,而是因为的确无话可说。

 

宫野志保。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毛利兰第一回听工藤新一讲起她的身份与近况,惊讶地抬起头来,真是厉害,现在就是副教授了!他听了就笑,仿佛她白羡慕了什么似的,讲起他们昨夜聚会,宫野志保如何一反常态,向自己抱怨面试遇到的问题,毛利兰看着他解开领带,倒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悠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孩子怎么会影响我办案?什么都影响不了我——除了你。

当时的甜言蜜语如同蜂蜜糖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紧,脑袋发晕,毛利兰只觉得双颊滚烫,扭过身去,慌忙梳着长发,局促地转移话题:胡说,还不快睡觉。

丈夫走到身后环住她,贴着她得耳朵说:我们要不要生一个试试看?

婚后第三年,她因吃药而出现了频繁的撤退性出血,先后看过好几位医生,又特别咨询过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说她太过疲惫,压力超出负荷,建议先暂时停药,多加休息,注意饮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客气温柔,体贴周到,像是毛巾裹了一团空气。毛利兰心不在焉地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路过产科儿科的楼道,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细细的哭喊。

毛利兰驻足片刻,忽然一群人推着床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输液袋和管线摇摇晃晃,她连忙躲开,听着轱辘声碾着尖叫远去,从前的羡慕与期待,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并非慈祥、也非圣洁,而是面目狰狞,令她不寒而栗,掉头奔向楼梯,落荒而逃。回到家中,毛利兰逃似地钻进那间小卧室,密不透风的暖色窗帘挡住夕照,透出热乎乎的橙红光芒,好像一个温暖的子宫,可她罕见地没有感到安全,却异常地窒息。

毛利兰怔怔地坐在地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恐惧:或许,这根本不是她的人生。

 

五、重逢

宫野志保知道搬来了新邻居,下班时过楼梯间,看到了好些个贴满胶带的纸箱。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她稍微停了停脚步,又觉得实在不必着急显出过度的热情好客,便继续往家门口走去。

今天委实算不得愉快,她被迫卷进入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系主任阴沉着脸叫她过去,本以为是组委会不愿意再掏钱支持,没想到是某位博士的论文被指剽窃,闹得沸沸扬扬,同行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她的导师抱着胳膊,翘腿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好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招她,要是当初干脆些,放弃学位去结婚,我也没这么麻烦。”

宫野志保跟着系主任刚刚进门,乍听到这句话,皱起眉,正要开口,又被系主任拦下。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她又对话里的什么问题大做文章。他们因她的上纲上线而嫌弃,又而不得不敛起不自觉的傲慢,生怕她举着什么大旗挥舞过来,将他们一一从实验室里驱逐出境。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宫野志保拉了张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规定,没有例外。”

“可是——”系主任的迟疑有些微妙,宫野志保听得出弦外之音。

可是她是顶着各方压力招进来的,简而言之,本应该成为楷模,却沦为了笑话。从此人家要说,女人读博士,难逃这副德行,她们要面对的诱惑太多,要照顾的太多,婚姻,生育,名誉,利益,爱情,美貌,因而分心,因而注意力涣散,不宜坐冷板凳,更不宜钻研学术。倘若要出人头地,创一番事业,就像宫野志保这样,清心寡欲,变成机器人,冷硬强悍,不必再被看作女人。宫野志保升为副教授之后,代表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学者笑呵呵地打量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哪。

他满心以为这种话是真诚的褒奖,意在表明她摒弃了落后,克服了缺陷,简直好似进化出崭新的性别。宫野志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敷衍地笑一笑。

那位不知有意无意,又状似体贴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说:我痛经。

女性科学家当然是女性,自然也要面对女性都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例外,譬如激素起伏而出现各种综合症,暴食,腰痛,腹胀,多愁善感,喜怒不定。女性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通病,软弱,卑劣,自私,虚伪,反复无常,好大喜功,经不起考验,这更是没有例外。

这几十年来,系里因为行贿、剽窃、数据造假之类的学术不端而被开除的人不在少数,当中出现女性学者,难道是什么怪事?宫野志保看着满屋子的人,痛心疾首之余仍不忘指指点点,不免感到滑稽,这就好比一厢情愿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应该是贞女,如若不然,便必然是荡妇:仿佛她们只有两条路,不是高洁,就必然下贱,没有褒奖,就只剩骂名。忠诚固然是种美德,应当被褒奖,然而有人自甘堕落,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他们好像故意不明白,女人一生都必须谨小慎微而万万不可出错,稍有丁点儿差池,就连人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下去了,而另一半人口却有资格甘于庸碌而不受苛责,浑浑噩噩,进而以人性如此的借口,获得最终的谅解。

恼火的导师闭口不言,只顾叹气,系主任眯起眼,微微翘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你是说,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喽?”

宫野志保挑挑眉,又看向哭哭啼啼的研究生,拧起眉头,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请先出去吧。”

她知道旁观者期待自己做什么,譬如请求他们网开一面,由此落下包庇不端的口实,而自己这般淡漠,虽闯过了陷阱,也必然会招来非议,不近人情、苛刻死板云云。

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这都是无法掌控的事。

 

宫野志保推开门,脱掉大衣,踢掉皮鞋,洗过手,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摇了摇,发现见了底,又换了伏特加。

对于酒与酒名,她早已脱敏,想起那些面孔,不再会心有余悸,偶尔无意翻起往事,仿佛都在上辈子了,往昔的创痛在渐渐淡去,眼下日常生活的疲惫盖过了全部。她猛灌一口,盘算着不如回实验室继续处理数据,独自留在公寓里,她只会更加疲倦且烦躁。

正在她犹豫要加班到几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开门,门板只推到二分之一,热情的访客便迫不及待伸出了脑袋。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你?”她下意识准备喊一声工藤太太,没想到对方比她更诧异,笑容停顿,不知所措地刹在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

“呃,你……小哀,哦、哦不是……宫野小姐,你好。”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对方捧来的伴手礼,沉默了两秒,主动道:好久不见了,毛利。

毛利兰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用本姓称呼自己,思索片刻,又释然地松开了眉头,毕竟坏消息走得最快,前夫的社交圈大抵都已经知晓他们离婚,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真巧,没想到是跟你当邻居!”说着就把手里的小饼干递上,语气轻快,“那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还不等宫野志保发出感叹,毛利兰又敛起笑,严肃又恳切:“拜托你,请不要告诉他。”

她的情绪像是电灯开关,咔哒咔哒,切换自如。

宫野志保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可毛利兰如此请求无非是出于本能。她想起了前段日子看过的惊悚电影,当然,毛利兰不会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假装一起命案,嫁祸前夫,逃之夭夭,顺便卷走大笔财产;但贤妻叛逃婚姻,独立门户,毕竟需要缓冲。这里离米花区很远,离工藤的事务所更远,纵然全东京都在名侦探的眼皮底下如同微缩模型,但藏在角落里,一时半刻也能容身。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举起饼干道了声谢。

寒暄本应到此结束,宫野志保知道自己的身份微妙,按照朋友的阵营划分,她跟毛利兰的前夫是同一伙人,不该再说得更多,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此刻就把大门关上,便客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这几天打算找工作,可你也知道,我婚后就一直当主妇,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

毛利兰的直白坦率倒让宫野志保有些下不来台,她别扭地低下头,心中暗想:难道工藤新一真的给不起钱?可能经济的不景气终于累及私家侦探的金库。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她可能会据实建议对方先去家政公司先碰碰运气,但恐怕不出一周就要上小报头条,工藤家虽不是豪门财阀,但闹到前妻出门当钟点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看她低头不语,毛利兰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不该说的。”

其实自己的实验室刚成立不久,人手的确紧缺,可要招的人有许多种,用人的权限也不全在她手上,宫野志保皱了皱眉,但若此刻要细细讲清楚,难免她显得居高临下,便说:“我们研究所倒是有一些空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毛利兰没想到她竟会开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宫野志保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毛利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撤了半步:“是不是打扰你了?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说着,弯腰颔首,步步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没想到宫野志保却喊住了她,等一下,随即敞开大门,指了指身后的客厅,说道:“我今晚没什么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完全是她平日里对学生的口吻,不客气得有些过头,倒让方才的客气显得刻意多余,但毛利兰惊喜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眨眼间,她又成了小姑娘,恢复了十七岁的热情烂漫,发出了无可回绝的邀约:“宫野小姐,不如来我家坐坐,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这笑容让宫野志保过了许多年才想彻底明白,的确,总有人爱你,这是无法掌控的事。

 

六、生活

母亲是与父亲分居之后才重返职场的。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战无不胜的诉讼女王,誉满天下,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毛利兰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抱怨,那时候自己一心偏袒母亲,体谅她的不易,只顾着反驳道:要妈妈兼顾家庭和事业,实在是太过辛苦了,这怎么能两全?爸爸,你连一半都差点做不到。

直到后来,毛利兰才回过神,这并非是妈妈的失职。成为妻子,成为母亲,这不是必然的义务,只是一种选择;而她的妈妈,半路拒绝了这种选择。

也许母亲迟疑过,也许犹豫过,甚至自责过,然而她没有后悔,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登报的讣告上,她仍然是妃英里,律政女王,名誉校友,特别顾问,常驻嘉宾,专栏作者,最末一笔带过,才会叫人知道她还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妻子,而母亲的身份则彻底隐匿。工藤新一说,既然已经是名侦探的妻子,总不好再说是另一个名侦探的岳母。

毛利兰知道他的用意,想让自己从悲伤中短暂地喘口气,抬头莞尔一笑:当然,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又不值得大书特书。

前夫以为她赌气,话里有刺,也只当没听见。

女强人,要么丧偶,要么未婚,要么离异,总之不宜拥有美满家庭;反之,拥有恩爱无比的婚姻,便不必再独当一面。这固有的偏见在新世纪并未全然消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味,毛利兰时常怀疑,倘若母亲选择在今日出走,未必会成为励志榜样,倒要被斥为离经叛道。

然而她不接受这无端的倒退,毛利兰想,母亲既然能够做到,自己当然也能。

 

随毛利兰走进公寓时,宫野志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朴素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像一间只用来歇脚的休息室,只有流理台上放着满当当的购物袋,才不至于叫人忘记房间属于谁。

毛利兰请她坐下,“你想喝什么?”又笑吟吟地追问,“你想吃咖喱蛋包饭还是猪排饭?”

宫野志保本想说自己晚上根本不怎么吃饭,又不好抵挡她的热情:“什么都行,不用太麻烦。”

过于随意亲切的氛围,反而令她感到古怪——从前,她去工藤宅登门拜访,彼时作为女主人的毛利兰仿佛某种人工智能,迎送她至会客厅或是书房,再端上红茶与点心,脚步声都听不见,轻轻地进门,再悄悄地出去,不打扰,不过问,又招呼她留下吃晚饭,丰盛得犹如节日的欢宴。宫野志保常疑心她如何凭一人之力变出如此多的菜肴。

你不必对她如此客气,餐桌上的工藤新一倒是从来不见外,你们之前不都是很熟悉了吗?

毛利兰只是低头笑,偶尔张口反驳:那不同。

哪里不同?工藤新一又笑,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比灰原要吓——

朋友之间的打趣可以无所顾忌,但工藤新一此刻还要扮演人夫,多多少少要有所收敛,宫野志保对他的散漫不以为然,却很是惊讶毛利兰的严肃与谨慎,远超自己的想象。

印象里的女高中生,彼时虽然勾上了贤妻良母的轮廓,灵魂的底子究竟是勇敢活泼的,时常任性,偶尔莽撞,如今却不知是穿过婚纱便要改头换面,还是无名指的戒指成了封印,少女时代就此终结。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难免有些无端端的感叹,不由自主地跟着端正起来,再不去理会工藤的玩笑。如若不是某些意外的偏折,这几乎会是周围所有女人的一生,她母亲的,她姐姐的,甚至是她的。

那时候的宫野志保万万想不到,就在不远的未来,自己会坐在单身公寓的客厅里,等恢复单身的毛利兰递来一罐碳酸饮料。

“很好喝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宫野志保低头看着浮夸的包装,忍不住哧笑一声,“你喜欢喝这些?”

“我一直都喜欢喝这些,不过从前要备赛、要保持身材——”毛利兰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宫野志保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自觉地挪开了目光,“还要备孕,所以几乎没怎么碰。”

“没事,我平时都喝酒,今天正好换换口味,”宫野志保从容地岔开了话题,她知道对面期待着认可,舌尖在汽泡里微微浸了浸,猛地喝下一大口,又随手举起罐子,真诚地说,“不错,挺好喝的。”

毛利兰明白她替自己保留了体面,笑意舒展,这属于女人之间惯有的默契,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引发不悦的丝丝缕缕,心照不宣地拨开,假装无事地将对话推向转角。宫野志保看着毛利兰,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问道:“你想回学校念书吗,重读本科还是念研究生?”谈到相关的问题,她无法克制地变得过分严肃,又追问道,“你想找个不同方向的工作,还是想做学术?”

三十出头再来念研究生,等到博士毕业,几乎已经失去了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可能,这是象牙塔里默认的残酷。而靠一张文凭重返职场,看似可靠许多,却也无法填补简历上大片的空白。宫野志保正在考虑如何向毛利兰分析种种利弊,没想到对方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些新一都跟我说过了。”

宫野志保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家庭主妇脱离婚姻,若要独立生存,常常举步维艰,体面的工作难以寻觅,而艰辛的工作又难以招架,处处碰壁,还不如回家的好,的确是理由充分的借口。纵然她的立场与工藤新一截然相反,却因着不争的事实而又被迫站到了一边,宫野志保像不小心误吞了棉花,哽得说不出话。

毛利兰仿佛觉察到了她无以言表的尴尬,摇摇头,微笑道:“别多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为我着想,不是要故意打击我,”像是怕她误会似地,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话一出口,宫野志保便觉得多余,可惜为时已晚,只好任由尾音蔫下去,窘迫地悬在半空。

毛利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发了会儿怔,眼神才重新聚起光,“宫野小姐,我无法同你比,”她鼓起勇气看向宫野志保,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不是想取得什么成就,只是想……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宫野志保说不出话。

她从前面试过无数申请者,什么样的学术动机都听到过,毛利兰的理由远远算不得特别,没有雄心壮志,也看不出坚定信念,甚至流于空洞,显得颇为幼稚:不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无从想象。一片混沌的空间,未能分化出天与地,只能凭借与鲁莽无异的勇气,咬牙向前冲去,成败与否,全无所谓,她只管从身后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再不要回到旧地。

宫野志保脑海里响起指针摩挲磁带的声动,沙沙作响,那是另一个女人决心用生命代价摆脱桎梏的时刻,她甚至已经料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才会把来龙去脉都提前录下来,作为礼物留给女儿。宫野志保抬起头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毛利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她放下易拉罐,“如果你愿意。”

 

七,选择

毛利兰大学本科的专业是教育学,因为她喜欢小孩,就像她要跟工藤新一结婚,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要说最适合的,莫过于家政学,因为所有人都夸她是“天生的主妇”,所有跟家务的一切她都擅长,上手也快,如果料理家务像破案一样能成立事务所,她绝对能比工藤新一先垄断市场。但是名侦探的妻子怎么能跑到别人家去擦地板呢?就算只是弯着腰切几片草莓也够丢人了。“全职太太”是丈夫的光环,意味着他的收入优越足以养得活居家贤妻,但优越到这等地步,雇家政来分担打理豪宅的任务却成了耻辱,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外出做家务挣钱丢人现眼,在家做家务分文不取却光荣得很。

有段时间她频繁地陪同前夫出席警视厅的宴会,笑得肌肉都动不了,坐进车里就拼命地揉脸,不然就要抽筋,从前打比赛都不见得累成这样,工藤新一同样满脸疲惫,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大阪府上层人事调动,或许服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本部长。噢,好事,她该高兴才是,但毛利兰此刻却想到和叶。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部和叶选择了剖腹产。麻醉过后剧痛难忍,可丈夫出差,母亲又一时不在身旁,陪护是憨厚老实的乡下女人,只是一味地哄着她叫太太长太太短,和叶实在受不了,只好摸出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半夜,毛利兰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天亮之后再回想,完全不记得和叶都说了什么,可她那一刻不知怎么全都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开口道:新一,你知道产妇为了避免肠粘连要做哪些事吗?

她当然得不到回答,被骤然打断的工藤新一疑心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什么?

毛利兰没再说话,她别过脸,望着车窗映出的脸庞,发起了呆。要尽快下床活动,要按摩腹部,必要时还要吃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必须要被人架起来,绕着病床慢慢地走,知不知道那有多难熬,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冷汗浸透了衣服,又沁湿了床单,每一秒都像皮肉相互撕咬。真的好痛,小兰,我好痛,痛得要命。

我痛得要命,那和腹部中弹相比呢?她丝毫不怀疑服部纵身从悬崖跃下的决心,一瞬间,她发觉连愤怒也是肤浅的,只有没日没夜的痛苦,像针似的,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来回游走。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时,毛利兰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出神,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丈夫的错,更不是爱的错,这只是生命无可回避的真相,人是孤独的,占据的任何位置、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随时替代,唯有痛苦与孤独只能自己承受。爱是攀爬生命阶梯的扶手,但她已经没力气抓住。

 

和毛利兰做邻居的滋味实在奇怪,因为要保守秘密,宫野志保觉得简直像做贼。那天工藤的父母回国,她被叫去博士家小聚,刚走进客厅就听着工藤新一扶着额头说,前妻不打招呼就搬走,自己知道她不愿意被打扰,却又担心她出事,正在左右为难。满屋子诡异的沉默,直到发现宫野志保出现,其他人才纷纷换上笑脸。这群人当然不晓得,她半个钟头前正在跟毛利兰讨论去路,是上制菓学校,还是出国念书。临走前不知道哪根筋多跳了两下,宫野志保说自己系里有招待访学教授的酒会——这下等于两头说谎,好在没有重叠的交际网,管住嘴,就不大会露馅。

“这种事也没办法,”工藤的母亲大概是演了太多落跑主妇的戏码,倒是看得比谁都开,“那孩子要是铁了心,干什么都没用,跟英理当年一样。”她搅了搅红茶,举起茶匙,指着儿子,眯起眼问,“倒是你,小新,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

“妈!”工藤新一烦躁地打断,“已经够麻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又到了博士打圆场、旁人帮着转移话题的时候了,宫野志保识趣地坐在旁边看戏,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头顶冷不丁一声感叹:“真奇怪。”

“文明人从来不会过问人家的私事。”宫野志保头也懒得回,从水杯上就能看见身后的影子,赤井秀一站在角落里,酒杯里的冰球摇得硌楞响,仿佛落地钟,自顾自地转着发条,跟她一样作壁上观。

赤井秀一闻言只挑了挑眉,仿佛料到她的不客气,端起酒正要喝,目光忽然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一顿和恰好宫野志保的余光撞了正着,她疑惑地别过头,发现自己的披肩上赫然沾着一根黑色长发。她忍不住一惊,出门前和毛利兰说话靠得有那么近吗?立刻拈下来简直欲盖弥彰,但若是装作没懂他的打量更显得故意,宫野志保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摘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丢进了垃圾桶。

晚餐是再典型不过的美式西餐,蔬菜色拉、芝士火腿拼盘、烤牛肋、柠檬意面,每人还分得一角蛋糕,糖浆流得到处都是,全由工藤太太一手张罗。宫野志保听到这个头衔,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幽默:工藤太太现在又只剩一人了。她本来没什么胃口,随便了夹了点儿沙拉,端着蛋糕,又重新回到了角落里。如果是毛利兰来招待,这顿饭她大概会吃到酥皮馅饼、炙烤三文鱼和手握卷,宫野志保叉起苦苣,微微地叹了口气,已经摘掉头衔的那位工藤太太至少知道她不爱吃什么。

“看来你最近很忙,”赤井秀一又坐在她的对面,“实验进展还顺利吗?”

宫野志保不慌不忙地嚼着菜叶,看着他眼底若有似无的微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头发被他当成了一件暧昧的物证,不小心漏出了蛛丝马迹,被他逮个正着。原来今夜的幽默笑话不止工藤太太,还有无来由的自以为是,她禁不住弯起嘴角,到底还有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长发男人?

她放下叉子,泰然回答:“实验室来了新人,所以要手把手地教。”

赤井秀一拨掉沾满酱汁的柠檬片,仿佛真心和她讨论工作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又是一年了。”

“是,又是一年了,”宫野志保别过耳边的碎发,“人总要有长进,不能原地踏步,”她转头看着正打算加入对话的工藤与降谷,顺手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你们说是吧?”从前与他们围坐在壁炉前彻夜讨论情报,不眠不休的情形倒还清晰,可宫野志保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置身其中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失去了共同话题,再被他们围在当中,她陡然感到些许难以启齿的诡异,说不出的烦躁令她无心应付更多,借口喝水便起身离开了。

然而她与工藤夫妇也没有更多共同话题,多亏博士把她的心不在焉当成了近日实验的焦虑,见她神情倦怠,便主动叫她先回家休息。宫野志保如获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连最后的场面话也懒得编,谢过工藤夫妇与博士的款待,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博士站在玄关盯着她利索地蹬上鞋,“不去说声再见吗?”

宫野志保无辜地挑起眉,“我说过了。”

 

踏进公寓大楼,宫野志保闻到电梯间熟悉的清洗剂味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然而到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等下——!”

居然是端着砂锅的毛利兰。

“我猜你今晚应酬要喝不少酒,恐怕也没怎么吃东西,”毛利兰显然是用从情形来推断她的遭遇,但自己此刻确实腹胃空空,宫野志保诧异地眨了眨眼,看着她殷切地把锅举高了些,“所以给你做了些夜宵。”

两头说谎,就要两头圆谎。

热腾腾的青菜白粥,撒着芝麻和鲣鱼片,窝着两颗圆滚滚的鹌鹑蛋,宫野志保站在中央岛边上,先舀了一小碗,开始和毛利兰聊起天来。“访学者怎么样?”“标准美国人。”工藤夫妇留美二十余年,讲起英文连乡音都不剩了。“晚餐好吃吗?”“都是我不爱吃的。”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留意自己的喜好。“人怎么样?”宫野志保顿了一顿,撇撇嘴说,“不怎么样——有些不怎么样,有些倒还好。”毛利兰笑了,“学者居然也是吗?”“大家都是普通人。”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她,衷心地赞赏,“粥不错。”

“以前爸爸醉酒我都会煮萝卜蛤蜊味增汤,但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喝成那样。”毛利兰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笑也变得微妙,“之前给你煮的那种鸡蛋粥,晚上喝又太腥了。”

宫野志保一愣,“这都记得住?”

“又不是什么难事,”毛利兰倒像是觉得她的话奇怪,“人吃进去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多留心。”

有些事讲了千百遍也没用,有些人却不用说却记得清清楚楚,宫野志保此刻多少理解了工藤的懊恼,撇开情分不讲,毛利兰的确是世间难找的完美伴侣,百分百懂得替对方着想,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也会事前贴好了海绵防撞条。

她的温柔像看不见的网。

 

八,学校

毛利兰咬了咬牙,在最后一栏打了勾,点击提交。网页顿时跳转,淡绿色的通知飘窗掉出来,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半天,伸手遮住了眼。

学费是从自己的账户扣缴的,没有人会知道。前夫赡养费给得痛快,签字当天就划到了她的户头上,毛利兰又分成几笔,转存到不同的账户里。宫野志保曾经打趣,你离开得这么有骨气,没想到收钱也不含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赔偿金,这是劳务费。是自己的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

事到如今,离婚算是彻底尘埃落定,毛利兰到现在都没有告诉父亲,毛利小五郎的进度条还停留在女儿正在闹脾气。等他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再亲口说也不迟,说不定有好事者已经提前打了小报告,但事到如今也没等来父亲的发作,毛利兰想,要么是他默许了,要么他在酝酿更大的爆发;不过无所谓,最棘手的事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学烘焙?”

“不要讲得像我只是去参加兴趣班。”现在她已经能和宫野志保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了,变化快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可是去制菓学校正经学习。”

“以后会去法国进修的那种吗?”

“也许,”毛利兰转转眼珠,“那我岂不是还要学法语?”

宫野志保捧着红茶,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文献,“英语应该也够用了吧。How is your English?”

毛利兰冷不丁被她一问,结结巴巴地说:“No...not good.”

宫野志保头也不抬地评价道:“东京口音很足。”

“喂!”毛利兰紧紧地抓着垫子,脸上烧得通红,“不要取笑我。”没说完又捂住脸颊,用手背降温,“说太远了,我要先努力顺利毕业。”

宫野志保挪开电脑,抽出报纸,卷成筒,举到毛利兰面前,有模有样地问:“请问甜点大师毛利兰女士,为什么要选择东京银座作为首店地址?”

“拜托,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啰——”

“难道你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宫野志保敛起神色,“别说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快得很,眨眼即逝,你尽早想清楚,也好做准备。”

毛利兰显然没招架住她突然的转变,愣了几秒,末了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多谢。”

听起来倒没什么感激之情,是自己让她下不来台了,宫野志保皱了下眉,方才的口气活像在教学生,哪怕她对毛利兰并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是友情提醒,也过分严厉了,何况她们算得上坦诚相待的朋友吗?只是误打误撞站在了同一阵营,或许女性之间本能流露的同情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毛利兰打断了宫野志保的思忖,又露出了惯来体谅而温柔的笑意,别过耳边的头发,反倒过来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的。”

这世间,谁又能做谁的主呢,毛利兰在此中的生活经验,或许远比她丰富得多,宫野志保别过头,匆忙把心思转回屏幕里文献上来,然而数据刚钻进眼底,又从脑后打着滑溜开了。

对话戛然而止,毛利兰也知趣地跳过,起身钻进厨房,卷起袖子张罗晚餐。庆祝新生活的快乐,竟然成了她和宫野志保的秘密。罐头似的婚姻直到尾声,她都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想过会与谁分享。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宿命之中。

“谢谢你,不管你怎么想,这对我意义重大,”开饭前,毛利兰双掌合十,定定地看着宫野志保,认真地说,“请你无论如何收下我的感激。”

 

那天晚上,宫野志保失眠了。

一开始,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不大妥当,转念又一想,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自省?宫野志保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愧疚从来有限,挤也挤不出多余的来。眼下与毛利兰的交情,远不足以动用如此额度,但她竟然眼睁睁地准许它发生了,理智像被贿赂的安保,任由窃贼撬走了不合宜的分量。

也许这只是友情的先声,说不定毛利兰要拽着她跳进少女共和国,没有前后座传字条讨论考试与偶像的课间,但照样有抱着枕头耳语世俗琐事的深夜,她们给共同的秘密不是彼此暗恋的对象,而是位置尴尬的前夫。但就连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能事事分享,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再提。

工藤新一的婚礼请帖是夹在书里送给她的,宫野志保还记得翻开时的愕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因为知道逃不过,所以反倒让其它的可能性都蒙上了幽微的讽刺。真正的结局来了,宫野志保反而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是最要命的,掉在地上摔碎倒是一了百了,再无挂碍。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准备了礼物,像所有理应出席的宾客,从容地举杯祝酒。为什么不?一切都与她彻底无关了。但宫野志保想不到二十一世纪没有童话可看,连标本似的金童玉女也逃不过婚变,但最要命的还远远没来,如果自己和毛利兰再这样交好下去,她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要问,你不介意我和工藤之间的事吗。

当然不是没有体面的回答,譬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譬如“前夫的事与我何干”,但这些没办法叫她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可什么回答能叫她悬着的心再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宫野志保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

好在接下来毛利兰要去上学了,话题终于不必再围着旧事旧人打转,也许劳碌的课程会叫她忍不住换一间出行更便利的公寓。宫野志保叹了口气,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主动逃了,却盼着对方先放过,简直是大大的退步。

 

制菓学校毗邻米花町车站,是通勤的必经之路,毛利兰还没下定决心买车,暂时只得在公共交通上提心吊胆。她不怕遇见工藤新一,倒怕那些从前熟悉的人,抓住她问长问短。有什么好问的,日本如今的离婚率还不够看吗,她拎起帆布袋,摇摇头,甩开了脑中尴尬的设想。工藤新一是名侦探,但名侦探的前妻谁也不需要认识。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教室,站在人堆里,坦然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毛利兰,请多指教。

一拳击碎钢化玻璃板大概是做不到了,但扛二十集磅的面粉还是轻而易举,毛利兰在砂糖与奶油的世界里落地,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被师傅数落,被同学挤兑,这些与应付大有来头的高层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不知道她的豁然与宽容来自于别样的历练,只觉得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毛利兰每天最早来,最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宫野志保还有些愧疚,“最近都没空招待你吃饭,”哪里晓得对方也暗暗地大松一口气。

运势如浪头,冲到顶就要跌落。那天毛利兰没来得及准备便当,便和同学去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午餐,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警灯的光束像个巴掌似地转圈抡着,毛利兰一看就知大事不妙,正想回头走开,就看见有人掀开警戒带钻了出来,围在旁边的看客纷纷让路。

还能有谁呢,世界就是这么小。

工藤新一立刻就发现了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扭头嘱咐了几句,快步追了过来,皱起眉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毛利兰平视前方,竭力平静地说:“和朋友吃午饭。”

“换个地方吧,”工藤新一倒没再说什么,“这里不安全。”

毛利兰不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前夫,就算没有印着校徽的套头衫,粘在发梢的面粉也足以他猜出自己真实的去向。果不其然,放了学,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大门,还没等四顾张望,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就降下了窗,前夫的笑容比在人前时要柔和许多,“能和你聊聊吗?”

正好路边就有间咖啡厅,临近打烊,菜单都撤下来了,宜于一场速战速决的对话。

“所以你这是来上学?”

“制菓。”

“噢,”工藤新一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干巴巴地说,“很适合你。”

毛利兰没接话,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客套的寒暄了,她盯着咖啡发了会儿愣,然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新一?”

该说的话,在离婚谈判时已经说尽,如果时至今日工藤新一还没有想通,那也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时间消化,她再没有任何解释的义务。毛利兰看着他撕开一包砂糖,倒了半包放下,犹豫片刻,又拿起来倒了干净,草草搅了两下,就推到了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愿意陪你一起等炸弹倒计时是真心的?”

毛利兰一愣。工藤新一难得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前冒雪站在工藤宅前等你到半夜也是真心的。”毛利兰抽走压在碟子下的纸巾,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我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但我也没办法承诺我再也做不到的事。”

承认爱情的消亡就等于向人性的软弱低头,她明白工藤新一不愿轻易服输,然而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只是自己和自己角力,无论胜利与失败,都不是她想要的。

临走前,毛利兰从保温袋里掏出塑料盒,递给工藤新一。

“这是我今天上课的作业,”她说,“就当是赠别礼,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吧。”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酥皮与派皮的制作,毛利兰想也没想就做了柠檬派,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十七岁做到三十一岁,倘若她日后独自开店,大概能当成招牌。在打发蛋白霜的时候,老师每一步都停下来叫学生仔细观察,毛利兰想,原来是这样,她从来不知道正宗的法式柠檬派居然有这么多细节讲究。

因为怎么做工藤新一都会说好吃,她的世界曾被这样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终究是昨日的世界了。

 

九,代价

说不出为什么,那场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切才正式地划下了休止符,毛利兰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隔天她便收到十来通电话的轰炸,看来是前夫终于松了口,向追问她下落的亲友坦白了结果。放了学,她耐心地发了文字短讯回复,感谢关照,事已至此,请多见谅,哪怕她心底并不觉得需要别人来原谅什么,落款特别写了毛利兰,连昔日的挚友也不例外。

最叫她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毛利小五郎拿出了世纪初的派头,给她派了封电报,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其实自己倒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毛利兰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折起来收好,什么也没有再讲,我没有因为你以为的那些事怪你,但我怪你的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明白。

学校里的生活倒是完美得超乎想象,公寓的小冰箱很快就堆不下她的作业了,毛利兰只得托着盘子挨个敲邻居的门。

她唯独绕开了宫野志保。

原因无他,自从制菓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毛利兰就觉察到了,宫野志保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婉谢了上门吃饭的邀请,也回绝了自己烘烤的点心,语气依然如旧,眼神却总往别出去。毛利兰没忘记最初只是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下落,却不想她后来如此慷慨地担下了更多。也许宫野志保是真正的体面人,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抽身而退,就像自己在车站帮人家提行李,拿进车厢车就算尽了义务,没必要护送到目的地。

过分的感激与报答只会叫人更加尴尬,毛利兰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叫宫野志保为难。

她来来回回思忖了好些日子,决定等到学期结束,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宫野志保庄重地表达谢意。念头落定,仿佛给自己找好了借口,毛利兰干脆地暂时撂下了包袱,一时之间,宫野志保便真的蒸发了似的,用不着刻意回避,见也见不到了。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宫野教授?”

宫野志保从显微镜前移开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小田,“你说什么?”

“组会上都快把研究生吓死了,”小田是她的合作者,最近才从荷兰回国,神经大条,直言不讳,他摊开手,“他们跟我说的,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宫野志保皱起眉,“那是他们最近实验做得太糟糕了。”

小田摇着食指,“不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据我观察,你可能有心事。”

“也许吧,”宫野志保耸耸肩,又重新回到显微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付道,“编辑最近又在发神经,什么破理由也敢叫我再改。”

“是吗,可我看你总盯着手机。”

“你的手机不能查邮件吗?”

听她语含愠怒,小田连忙举起双手,“Sorry,抱歉,Het spijt mij——”

故意晾了他片刻,宫野志保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田,“以后说话前想清楚就不用道这么多歉了。”

小田连忙脚底抹油溜开了。

但他其实没有猜错,宫野志保捏了捏鼻梁,坐回电脑前,开始重新核对数据。今天上午来实验室之前,宫野志保正打算出门,听见毛利兰在楼道里给邻居们送贝果,芝麻与麦子的香气盈满了走廊,她却神使鬼差地合上了门。这段日子她们没打过照面,没发过消息,因为从前送来的东西都被退回,毛利兰也没再给她递过任何点心。尴尬是她自找的,但宫野志保却莫名烦躁了起来,毛利兰是会过来敲敲门,还是干脆装也不装地绕开?站在自己家的门板后,她却像做贼似地,从猫眼里小心地窥探着外面。

毛利兰走过来了,宫野志保屏住呼吸,看着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很好,那一瞬间她竟然气得发笑。自己避开毛利兰自有原因,她反过来躲着自己做什么?宫野志保不善自我检讨,也从不认为自己双重标准,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但毛利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退缩呢,除非她另有原因。

凭借逻辑的指挥,不难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比如毛利兰也怕尴尬,比如毛利兰也知难而退,或者毛利兰猜中了她的隐忧,不愿意让自己为难。但宫野志保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她们最该尴尬的时刻,毛利兰依然能含笑站在旁边,假装那些她从不知道的事从未发生过。莫非主妇的觉醒也顺带唤醒她扯下宽容和善的面具,开始锱铢必较起人情往来的正负,宫野志保越想越恼火,但她没想到竟然到了叫无关的人也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小田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现在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宫野志保向研究助理交待了余下的事项,借故身体不适离开了实验室。铁打的宫野教授也会病退,传出去难道还能比为一个女人所困更好笑吗?要是随便什么女人也罢了,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并非只钟情于异性,这个女人偏偏是毛利兰。

毛利兰,撇去盘根错节的过去不提,她依然算是朋友的前妻。女同性恋净喜欢直女不说,还忍不住招惹离过婚的女人,要是交给三流小报,不知道要编造出怎样的是非。

计程车司机几次问话没有回音,只好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乘客的表情,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淡淡瞥一眼回去,“抱歉,您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司机连忙朝前坐正,“只是担心您是不是晕车了。”

 

毛利兰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通勤,就算她不刻意留到最后,到家时也将近八点,宫野志保算准时间尚早,决定先回去休息片刻,她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要说出什么话。

作为灰原哀所经历的一切,本应该在她再度成为宫野志保之后就消失,她是这么笃信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她销毁了学籍、清空了档案,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记录,甚至连帝丹小学的网页都没有放过,除了那些她无法操纵的记忆,“灰原哀”不应该在任何地方继续存在。彼时的相识相交,都乐于配合她的决定,一早就改好了口,只有博士不留神错叫小哀能被偶尔豁免。

这看似像自欺欺人,然而实际效果颇佳,她以宫野志保的身份重新拿到了博士学位,完美接在她成为雪莉的节点之后,那段灰暗的岁月彻底从履历上消失了,她好像真的是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同辈嫉妒、后生仰慕,烦恼只限于难缠的编辑、沉闷的学术圈和屡屡碰壁的基金申请。

那么,那泛着咸腥味的海边应该也消失了,无论是向她伸出的手,或是挡在身前的臂,毛利兰救过的小女孩不复存在了,自己早已用解药还掉了救命之恩,把她的青梅竹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身边。她甚至慷慨地送上了婚礼的祝福,为何至此还阴魂不散——难道因为他们的婚姻破裂,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吗?

宫野志保对着镜子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对,她不欠毛利兰的,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想。

在她还是灰原哀的时候,与毛利兰的一切借与还,都要经由那个男人来折算,你救了我,我会还给他,他救了我,我就会还给你。但现在不同了,毛利兰是毛利兰,与工藤新一再无关系,她也不再是灰原哀,连江户川柯南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她直接面对她,这就是她自己亲手作下的孽,再怪不到别人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毛利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客厅的门发出砰砰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宫野志保故意压着步伐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到玄关,开了门。

毛利兰见她头顶还冒着热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好些日子不见面,宫野志保差点儿找不回正常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说请进。

毛利兰脸先红了,“我想请你吃饭。”

“今晚吗?”

“不、不是,”毛利兰连忙摆摆手,“当然今晚也可以,我炖了牛尾。”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宫野志保的目光说,“我想请你吃答谢宴。”字眼正式得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抱歉,这段时间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就好。”

毛利兰赶紧说:“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吗?”

宫野志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用,就今晚。”

 

十,真心

毛利兰边在灶台忙活,边不住地念叨,“抱歉,今晚这顿就当我招待你吃个便饭,改日一定要认真地请你吃顿正式的晚餐。”手起刀落,她剁起生菜来咔嚓作响,三下五除二堆进碗中,拌上油醋汁。宫野志保靠在餐桌上想,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毛利兰,见过自己挑过一次食,就记得住她不爱吃什么。

“够正式了,”宫野志保说,“没必要麻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毛利兰从烤箱里端出砂锅,放在石板上,“你一定得接受我的谢意。”

宫野志保打量着眼前闪烁着油光的沙拉,好半天才转过头,“我帮你并不图什么。”她看着毛利兰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工藤,也不是因为你救过那时的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任何女人,我不大会这么管男人的事。”

毛利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我也是女人,”宫野志保盯着她的脸,“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只有女人才切身体会的滋味,被轻视的,被忽略的,被无解的,站在角落里的,拦在大门外的,挡在警戒线外的,关在小房间里的,想要大吼却被迫保持沉默的,应该站出来又犹豫着走开的,不得不接受自以为是的照拂而装作感激的,忍受肉身痛苦的,承担良心拷问的,压抑真实感受的——那些毛利兰在招待晚宴上强颜欢笑、独自在大宅中操持家务、排队在妇科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刻,也正是她在学术会议配合演出、忍受委员会无理过问、在系里为助理的产假和主任争论不休的时刻,“我是不知道一个主妇究竟要做哪些家务,”宫野志保见毛利兰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但大概知道几千个小时是什么工作量。”

毛利兰沉默了,她摘掉隔热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怨恨什么,也不想责怪谁,”她闭上眼,轻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非常、非常疲倦。”

宫野志保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毛利兰反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你所做的这些,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做什么,”宫野志保被她温热的掌心煨得坐立不安,只能别开脸,“只要你有离婚的勇气,这一切就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扯谎说假话,反倒镇定了些,“毛利,你比自己想得要坚强得多,也比很多人都勇敢。”

毛利兰蓦地松开了手,不假思索道:“对我来说,你也比你想得要重要。”

宫野志保错愕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毛利兰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唇,看得出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多时,初开口时语速快得有些吓人,“也许你帮我只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你会这么帮每个人,每一个女人,”毛利兰垂下眼,自嘲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自己不会是特别的那个,但是没关系,”她仰起头,含着泪笑了,“但这一切对我意义非凡,不是因为我从婚姻中脱身,也不止是因为我获得了全新的生活,是因为你。”

“毛利兰,”宫野志保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严肃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毛利兰咽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

宫野志保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辩解什么吧?比如我帮你不是出于私心之类的。”

这回轮到毛利兰茫然地盯着她,“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怪罪你——”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从前救过我,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的感激,你即便此后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我帮你只是为了帮你,”宫野志保略略停顿片刻,“但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圣人,因为我不是半点私心也没有。”

看着毛利兰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扭过脸,心虚地说:“但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骗子,宫野志保在心底说,毛利兰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双手垫在腿下,盯着眼前一处虚空,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女人?”

毛利兰原本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忽然听到这话,看起来像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坐下。女同性恋这个字眼,对与毛利兰说,的确是过分前卫了,宫野志保正想笑,没想到毛利兰居然很认真地接过了话:“是吗,你看起来不像。”

“对,因为我也喜欢过男人。”

毛利兰神色一滞,胡乱转开了目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竭力挤出个微笑,“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又像替谁解围似地说,“我听说性向是流动的,人爱上不同性别的人也在所难免。”

宫野志保笑了,靠着沙发,撑着头,“那你相信吗?”

“当然。”

“那你会喜欢女人吗?”

没想到毛利兰居然还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不知道。”

自从恢复真身之后,宫野志保对情感往来的态度,也跟着恢复了青春时节的散漫,没到来者不拒的随便地步,却也不介意享受暧昧的推拉,调情像粘在杯口的盐粒,给生活来点儿无伤大雅的风味。那种目的过强的相亲大会她没兴趣,也懒得没完没了地刷社交软件,她只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寻找情投意合的目标。

毛利兰万万不该出现在范围之内,即便是自投罗网,自己也该知趣地收阵。

然而,在宫野志保意识到自己该停下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界内,跟着毛利兰一起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爬上来的最后机会,她看着毛利兰,脑子里嗡嗡作响,嘈杂无序的电音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话,“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如此试探,欲念不曾有一刻令她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这不对,当然不对,简直称得上不伦,但它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压倒了全部的顾忌。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毛利兰就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紧挨着,汇成了一小股温热的河,在她们之间安静地涨起水。

又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说:“我会。”

 

十一,爱

如果有人告诉毛利兰,离婚之后,你身上还有更离经叛道的事要发生,她最多只能幻想自己剪掉头发,跑到寺庙出家。她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离婚已经足够出格,在巴掌大的米花町,大概要被邻人讲到入土。然而跳出从前的天地,她却在城市另一端,和宫野志保开始了同居生活,这简直是当量万倍的爆炸新闻,只好先藏着不说。

“如果你的前夫知道我捡走了他的前妻会怎么想?”

毛利兰专心致志地挤着奶油,想也不想地说:“管他想什么。”

宫野志保把杂志盖在脸上,闷声大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眯起眼说:“看不出来,毛利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耐心地勾完了边,毛利兰放下裱花袋,这才直起身,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总不能始终什么都不说。”

宫野志保犹豫片刻,缓缓道:“我之前想过,如果你要问起那些事,我该怎么讲。”

“你想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还是算了,”宫野志保重新倒回去,望着天花板,“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毛利兰用玻璃皿罩好蛋糕,小心翼翼地送进冰箱,而后回过身,慢悠悠地接过话来,“没关系,我又不在意,”她擦拭着台面上掉落的面粉,碎屑都扫到面板上,打开水龙头冲掉,此时她倒像是年长的人,坦然地宽慰起对方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不愧是离过婚的人。”

“闭嘴哦。”

对她的口无遮拦的冒犯话,至毛利兰多皱眉一嗔,从来不会真的动怒,反倒叫宫野志保拿不准她是出于包容抑或毫不在意,恋爱的坏处之一就是患得患失,简直像得了精神病,毫无保留地交出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然而自己比起毛利兰,只输不赢。

宫野志保看她在自己身旁躺下,在昏黄的天光里,恬然温柔如侧卧的佛像。她伸手摸了摸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忽然轻声说:“别担心。”

你对谁都那么好,谁都想要你的爱。宫野志保把脸埋在毛利兰的小腹上,柔软的肚皮,只有玩命锻炼一段时间才会鼓起硬邦邦的肌肉。

“如果人死了能转世,”她忽然抬起头对毛利兰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小孩,你怀我,生我,喂我,”毛利兰被吓了一跳,面无血色地瞪着眼,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爬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好不好,你来当我妈妈吧?我爱你是无条件的,你爱我也是无条件的。我爱你唷,妈妈——”

毛利兰无可奈何把她的脸拨开,皱了皱眉,“别这样。”她看得出宫野志保笑得有多反常,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不着成为任何人,我也会无条件爱你的。”

宫野志保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毛利兰最可怕的地方,她的爱是无底洞,怎么坠都坠不到尽头,掉进去就没有再爬出来的机会。这样无解的爱,对她这样的人,完全是冒犯,它嘲笑意志与理性,像洪水漫过堤坝,什么也挡不住。这不可能是凡人能拥有的爱,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爱。爱原本只该是由她采撷的果实,现在报应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它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她不会傻到抓着毛利兰发誓,如果违背天打雷劈,如今的建筑物都按了避雷针,雷雨天不乱跑就便可终生无虞。宫野志保抬起头,对上毛利兰低垂的眼,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此刻言尽,巨大的沉默也能蕴含无尽的情意,爱如同神恩,经由她们的双手降下,万物也一同沐浴。

—完—

 

这篇同人有极其拙劣之处,但是我的故事写完了。

 


MeidiMoon

萘普生的银铃

7.15-8.13 


从位于海边的军事基地出发,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城区行驶的路上会经过一片玉米地。时值仲秋,玉米已被收割完毕,田野枯黄的臂膀伸向天际,乌云蜷曲着手指托举电闪雷鸣。他独自开车在这条路上行驶,车速超出限速百分之十,雷暴从他头顶滚滚奔过时,雨点和冰雹就像子弹一样砸在挡风玻璃和顶棚上。


检察官在城区的办公室等他。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办公楼走廊上脱下沾湿雨水的外套,检察官推开办公室的门请他入室:“阿克曼先生,感谢您专程前来,配合我们的调查……”


阿克曼把外套仔细叠好挂在手臂上,回敬道:“是你们强行传唤我过来接受质询,不是我配合调查...

7.15-8.13 

 

从位于海边的军事基地出发,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城区行驶的路上会经过一片玉米地。时值仲秋,玉米已被收割完毕,田野枯黄的臂膀伸向天际,乌云蜷曲着手指托举电闪雷鸣。他独自开车在这条路上行驶,车速超出限速百分之十,雷暴从他头顶滚滚奔过时,雨点和冰雹就像子弹一样砸在挡风玻璃和顶棚上。

 

检察官在城区的办公室等他。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办公楼走廊上脱下沾湿雨水的外套,检察官推开办公室的门请他入室:“阿克曼先生,感谢您专程前来,配合我们的调查……”

 

阿克曼把外套仔细叠好挂在手臂上,回敬道:“是你们强行传唤我过来接受质询,不是我配合调查。佐耶还活着吗?”

 

检察官拉上门,背过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我看过报告,事发时您是佐耶所在监室楼层的负责人。我向基地指挥官问过了,您在军中专门从事纠察工作已有三年,在那之前,您曾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保卫战中上阵杀敌。第一次保卫战期间,您和佐耶曾是战友,是这样吗?”

 

“是又怎样?你在怀疑我?”

 

检察官在办公桌后坐下:“您觉得我在怀疑什么?”

 

阿克曼皱起眉头,慢慢把右手放在搭着外套的左手小臂上。检察官见他不回话,就说:“那还是先请您帮助我回顾一下事发当天的具体经过吧。午后四时,您在军事重犯监所巡逻,来到佐耶所在监室的楼层。您沿着走廊,朝佐耶的监室走去。”

 

阿克曼打断检察官的叙述,上前几步,在检察官对面坐下:“我没有朝着她走去。我只是例行公事,沿着走廊依次视察牢房。是她在我经过她的监室时主动搭话的。”

 

检察官重复道:“是她主动的。很好。”

 

阿克曼抬起右腿放在左腿上:“我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如果我在此事上负有责任的话。她隔着探视窗叫我,我就停了下来。”

 

“她是怎么叫您的?用的是什么称呼,您还记得吗?”

 

阿克曼一愣,谨慎地思索许久。这不是个难答的问题,只需稍微推理一下就能得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那天她到底是用什么称呼叫住他的呢?他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又好像听见了。那是因为她呼唤他名讳的声音已经固定成一种烙印,她一张口,声波还未以空气传播速度到达他的耳畔,他胸口的烙印就率先做出反应,牵着他的心往她的方向转去。 

 

“她叫了我的名字,就像我们过去做战友时那样。”

 

“您听起来相当确定。人的记忆是会随时间变得模糊的,时隔一天后无法准确回忆如此细微的细节是正常现象。”

 

阿克曼扬起下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很确定。我不需要捏造这种程度的记忆。”

 

检察官露出微笑。阿克曼猛地坐直身体。检察官放下手里的笔,笑着问他:“为什么?你有什么根据?”

 

“因为她一直是那样叫我的。”

 

检察官说:“第一次保卫战后期,她成为了你的指挥官。看来,对下属直呼其名是她的作风。这也是她笼络人心的手段之一吗?”

 

阿克曼不悦地抬起右手:“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被她笼络了?我和她认识很长时间了,互相直呼其名也很正常。”

 

“第一次保卫战结束后,她被提拔为独立团团长,并作为团长参加了第二次保卫战。她被逮捕是在第二次保卫战后期……”

 

阿克曼打断检察官:“我们不应该谈论政治问题。”

 

检察官问:“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政治问题?你觉得她是因为政治立场被逮捕的?”

 

阿克曼不耐烦地抱起手臂:“您是既不读书也不看报吗?‘第二次保卫战’这个名称早就备受争议,不少人认为那次战争根本不是保卫祖国的荣誉之战,而是单方面的对外侵略,甚至是对外族的无差别屠戮。当然,也有人争论说,在当时的情势下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卫……佐耶是最早对‘第二次保卫战’这个名称提出质疑的人,也因此获罪。今天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谈论佐耶被逮捕背后的政治问题,而是给佐耶的狱中自杀未遂案件提供证词。我听说她的刑期会因此延长至少十年,这是真的吗?”

 

检察官说:“如果我说这是真的,你还愿意继续看守她吗?”

 

阿克曼显得很吃惊,似乎是觉得检察官试探得太露骨了:“那轮不到我做决定。你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如果你不需要我提供有关佐耶自杀未遂的证词,我可以走了吗?”

 

检察官朝窗外看了一眼:“雷暴还没有结束。要是我这会儿打发你走,那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我们继续吧,从她喊住你那里开始。那之后她对你说了什么?”

 

“别试探我。事件报告上写得很清楚,接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隔着探视窗对我摇晃手里的药瓶而已。”

 

阿克曼耳边回响起那天的声音来。佐耶吊着手腕举起药瓶,药片在塑料瓶里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重重叠叠地回响在监室四壁之间,听起来还剩一多半。佐耶侧着头站在探视窗边,用独眼凝视着他的方向。自那以后阿克曼经常做一个色调明媚的梦:佐耶站在他们曾一起露营的树林里,像是举着节庆铃铛一般吊着手腕,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药瓶的瓶盖。阿克曼用梦眼清晰地辨认出药瓶上面的文字:萘普生,220 mg/25 mg,非固醇类止痛及抗发炎药物。佐耶举着萘普生的银铃,晃动手腕,药片在塑料瓶中相互碰撞的沙沙声召来一阵良风,卷走了她的眼罩,又用淡蓝色的药片填入她干瘪的眼眶,重塑了一只明亮、水润且饱满的眼球。春夏之交的阳光透过树枝,在她身上落下浅绿色的阴影,萘普生的银铃唤来了疗愈的气流,气流环绕着佐耶的身体,将她托向天空。阿克曼看见她身上的伤痕在风中逐渐剥落,像细长的雨滴,又像带着泥土的秧苗。她脱落的伤疤落进明波荡漾的水田,牢牢扎进土壤,茁壮地向着天空成长。佐耶的身体脱去伤痕后变得无瑕而轻盈,萘普生的银铃奏响天国序曲,佐耶顿时化作疾风,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克曼说不清这个梦是好是坏。就像佐耶当着他的面服下大量镇痛药时,他不清楚这对她来说是好是坏。

 

检察官问;“发现佐耶过量服药后,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牢房房门并呼叫医疗部门?”

 

阿克曼说:“因为佐耶摇晃药瓶的声音让同层楼的其他犯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还有患有精神疾病的犯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不得不离开佐耶门前去安抚其他犯人。”

 

检察官说:“听起来你像是失去了对事物优先级的正确判断能力。是因为佐耶吗?”

 

阿克曼反问:“你到底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我说得够清楚了:佐耶服药、我安抚其他犯人,我的同事帮忙呼叫了医疗部门。随后,我们将佐耶从牢中强制押出,医疗部门带走了她。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检察官说:“你在发现佐耶服药后,应该第一时间呼叫医疗部门,并通知同僚帮忙维持监狱秩序。当然,我无意追责你工作上的失误,这也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是你的动机。你和佐耶是多年战友,当年佐耶因违抗命令、拒绝执行作战被捕时,你也替她说过话。不可否认,佐耶此人有强大的领导力和号召力,在她叛国时,仍有不少士兵愿意追随她……”

 

阿克曼打断检察官:“我说过了,我不想和你谈论政治问题。佐耶的政治倾向和这次的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检察官笑容满面地打断他:“抱歉,阿克曼先生,但这不是政治问题,而是原则问题。第二次保卫战成功地歼灭了外族敌对势力,维护了我国国运。保家卫国是原则,与政治无关。难道说,你愿意为了你和佐耶的私情,放弃这一根本性原则?那就大错特错了。”

 

阿克曼两手发抖,慢慢握成拳头:“私情?你在说什么?”

 

检察官竖起一根手指:“你是为了给佐耶争取离开监狱的机会才纵容她服药自杀的。是这样吗?”

 

阿克曼断然否认:“我怎么可能放任她寻死?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真的说不通吗?放任佐耶寻死到底是好是坏,他依旧拿不准主意。他也想过:她或许终身无法离开那所屈辱的监牢,只有死亡能够解放她被蹂躏的灵魂。第二次保卫战结束后,除本国以外的其他民族和国家已经失去了生机,世界已变成一片荒凉而原始的大地。让佐耶亲眼见证现在的世界,或许是比终身徒刑更为残酷的刑罚。那天,他站在探视窗的一侧,也曾意识到就算将来佐耶能活着走出这所监牢,她也会想法设法逃离这枯败的死星,首先就从抛弃自己的肉体躯壳开始。既然如此,那么纵容她多服用几十片止痛药就是他善解人意的巅峰:就让她循着萘普生的银铃离开吧,那铃声洗掉了屈辱和伤痛,为她打开天国之门,也为地上煎熬的灵魂带来解放的福音。

 

检察官微笑着点头:“说得很好,阿克曼先生。她的生死不由她自己决定,也轮不到你来决定。你无权顺应她的意图,也无权顺应你内心的倾向。”

 

检察官拿起桌面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阿克曼扭头朝门口看去,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团团包围这间办公室。

 

阿克曼回过头,问检察官:“这是什么意思?要逮捕我?但是你们需要我在佐耶案的庭审上作证。”

 

检察官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你以为这是对她的审判?她的审判已经结束了,而你的审判才刚刚开始。阿克曼先生,通过今天的谈话,我终于了解到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佐耶派’。你将以协助违抗指令、叛国罪被逮捕。”

 

阿克曼坐在原处没有动:“那佐耶呢?”

 

“佐耶?”检察官冷笑一声,“她送医十五分钟后就死了,救都救不回来。医生说她是一心赴死,连一点求生欲也没有,就像是厌倦了这个世界,迫不及待逃掉了一般。”

 

阿克曼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座椅上起身。他被士兵押着走过办公楼的走廊,窗外雷暴还在持续,烈风摇动树枝,将雨点和冰雹砸向办公楼的玻璃窗。在一片杂音中,他隐约听见了药片在塑料瓶里相互碰撞的沙沙声,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朝窗外望去。雷暴正在退却,天光从乌云间劈开一道通路,而佐耶正举着萘普生的银铃,微笑着替他把守通往自由的大门。

Akira•Ackerman

【利韩】Joyeux Anniversaire, Lévi (法:生日快乐,里维|一战AU)

12:00 PM【苍翠颂歌】 #2023利威尔生贺24hr+8hr#


上一棒: _SAY_sei_(wb)

下一棒:  @一只歪梨 


1.8w. 一战Paro,献给利威尔生贺。 致敬电影 Joyeux Noel,1914圣诞停战历史,和平主义者,逆行者与求真者 —— 「世界崩裂破碎,仍存熠熠银辉」。

My HERO - Levi Ackerman, HBD. 🎂

我挚爱的英雄,愿你再无风雪。 

  Yours, Akira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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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2:00 PM【苍翠颂歌】 #2023利威尔生贺24hr+8hr#


上一棒: _SAY_sei_(wb)

下一棒:  @一只歪梨 


1.8w. 一战Paro,献给利威尔生贺。 致敬电影 Joyeux Noel,1914圣诞停战历史,和平主义者,逆行者与求真者 —— 「世界崩裂破碎,仍存熠熠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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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挚爱的英雄,愿你再无风雪。 

  Yours, Akira

  












----------  【END】   ----------


注释:

[1]   (法)生日快乐,利威尔

[2] (法)圣诞快乐,安德鲁

[3] (德)生日快乐,利威尔

[4] (德)圣诞快乐,奥利维



---------------- 

参考:

1.   @暗月DarkMoon 老师:《沉静如海》。引用了雷贝利欧冲突爆发点的争吵,这一段非常有张力。老师是我心中的写作标杆,如果喜欢文字,请大家一定要读!!!

2.  纽约时报《足球、休战与圣诞》,以及一些士兵的书信 (引用了许多真实书信,无法一一找到链接了)

3.  电影与书籍:《joyeux noel》,书籍:《西线无战事》  - 最喜欢的战争书籍)

5. 表达方面的借鉴:余华《生死疲劳》(描写舆论的意向,借鉴余华的'坠落'意向:'....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 ')《夜旅人》小说 ,(改写了描写踩踏事件的部分)



时间线批注:

第一次世界大战从1914年7月至1918年11月,持续4年5个月;

第二次世界大战从1939年9月至1945年8月,持续5年9月.






感谢阅读和喜欢。


一只咕佬鼠

一些雨季的乱画

(动态有参考照片!)

一些雨季的乱画

(动态有参考照片!)

落靥如归

【利韩】黄金色的咏叹调

原作向流水小短篇,好单纯的聊天


灵感取材于小韩的一张官图,所以我老怀疑早就有人写过相关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先滑跪了


字数5.5k


硬写的,献给我的女神喵


1


连绵的淫雨倾轧下来,入夜之后的营地连一丝微茫的光彩都没有,偶然的几句人语落进飞灰一般迷蒙的雨势,溶成一片幽微的泣诉声。他路过一幢幢空荡荡的宿舍,就像穿过一座座没有名字的墓碑。

他没有目的,只想离开这片巨大的坟场,于是他狠下心远离光整的道路,走向泥泞的树林小径。雨丝穿林打叶,飒飒娑娑,犹如鬼哭。他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生与死的交界处,那里时间和空间都不再分明,而他可以和鬼魂说上几句话。

“你在干什......

原作向流水小短篇,好单纯的聊天


灵感取材于小韩的一张官图,所以我老怀疑早就有人写过相关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先滑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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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写的,献给我的女神喵


1


连绵的淫雨倾轧下来,入夜之后的营地连一丝微茫的光彩都没有,偶然的几句人语落进飞灰一般迷蒙的雨势,溶成一片幽微的泣诉声。他路过一幢幢空荡荡的宿舍,就像穿过一座座没有名字的墓碑。

他没有目的,只想离开这片巨大的坟场,于是他狠下心远离光整的道路,走向泥泞的树林小径。雨丝穿林打叶,飒飒娑娑,犹如鬼哭。他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生与死的交界处,那里时间和空间都不再分明,而他可以和鬼魂说上几句话。

“你在干什么?”

然而,前方没有他想念的面庞,有的是一座泛着雾气的池塘,和他一样穿着制服的人类坐在水边,他立刻收住了足音,但他一路的疾行早就惊动了那人,她回过头来,于是他选择先发制人。

“我在观察青蛙,”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比起一个半夜到处乱走的人,她还是钟情于不远处蓊郁的苇丛,“它们很爱在这种天气出来唱歌。”

“这不是一只都没有吗?”骤雨不断溅起水花,疾风连连摇撼枝桠,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别急呀,要等雨再小一点呢。”平时戴着的护目镜此刻架在额头上,她眼中雀跃的光彩一览无遗,“耐心,最重要的是耐心。”

他哦了一声。原本,他不可能对青蛙产生兴趣,有了她煞风景,在树林逡巡也失去了放纵的意义。但他想起所有人如出一辙凝重的脸,她我行我素的话题反而显得知趣起来。

他望着池塘,实在不觉得会有青蛙出来,又不想原路返回,不耐地踮了踮脚步,她再次侧过脸来说:“真意外,利威尔你居然也对青蛙有兴趣?”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说道。

闻言,她欣喜地打开了话匣子:“你喜欢哪种青蛙?据我观察,咱们这的青蛙有好几种花色的,有一种是碧绿碧绿的,个头比较大,性格也有点呆;有一种是黄色条纹的,它们最贴近环境色,喜欢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还有一种是蓝色条纹的,说起来漂亮看起来更漂亮,不过它们非常胆小,我还只找到过一只。”

“哪种都好吧。”

“据说墙外有一种蛙,浑身都是金色的,非常迷人,同时也有剧毒,人类只要摸一下就会死。”她全然不在乎他的敷衍,而是兀自思索起来,“我还挺好奇的,听说当地部落会把蛙毒涂在箭上,不知道这样的武器对巨人有没有效呢……”

她嘴中某个字眼成了投向他心湖的一块巨石,短暂的安宁破碎了,空濛的雨景晕开了血色,潮湿的泥土散发出了腥味,身处墙外的记忆又再度扼住了他的脖颈。他难以抗拒对雨天的恨意,滂沱的雨声里总像藏着死神的谑笑,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地下城从不会下这样的雨,可是他回不去了。

“我也会观察利威尔你哦,”她平静的声音也隔了一层水雾,“你的表情、你的呼吸频率,看起来是生气了,为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身,“别再盯着我看了。”

为了在那座晦暗的地下斗兽场活下去,观察成了他的本能。他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目光,甚至辨得出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他一样四处流浪的小动物发现猎物时,步履总是这样兴奋又踟蹰。只是每当他顺着那道目光瞪回去时,迎面而来的都是她坦诚的一笑,他有充分的自信去回绝任何恼人的叨扰,却没有足够的冷酷去刺伤一颗完全袒露的心,她眼中熠熠的好奇心总让他望而却步,如同此时,他只能败走,去寻找一处能让苦楚完全冷凝的地方。

“等等,”她抓住了他的裤腿道,“等等,利威尔,你听——”

雨声渐渐止息了,蓦地,蛙鸣低低地起了,就像池塘上的浮沤,尽管微小,但切实存在。

“它们开始了。”她压低了声音道。

一声清亮的咕咕声破开了朦胧的水汽,紧接着,几声和鸣从四面响起,在短短数秒间,隐匿在草丛中的生灵受了这几句领唱的鼓舞,纷纷唱和起来,他不由得怔住了。它们先是齐声迭奏出高亢的合鸣,倏而低缓了声浪,如同曲折的流水婉转绵长,再猛然托举起一阵激越嘹亮的独唱,没有一刻罅隙是被浪费的,一时间,天地都仿若随着这种精妙的节奏摇摆。地下城的景色匮乏得可怜,来到地面之后,他会忍不住去仰望天空与阳光,却没心思垂下头去听听角落里的声音,那些蛙鸣就像一片片律动的羽毛,拂去了徘徊在脑中的羁绪。他不由得低眉认真找寻起它们,无意间,他瞥到了一眼她的脸。

本以为她脸上一定闪烁着喜不自禁的痴迷,但她睫下涔涔的水珠却比雨势更汹涌一些,她瞬了瞬眼睛,透明的水痕布满了她苍白的脸,压沉了她往日微笑的唇角。

他的观察本能让他知晓,这次墙外调查回来,士气普遍萎靡,只有她还会与旁人笑脸相对,他远远听到过她对伤员的宽慰,爽利的笑声和上扬的语调飘进耳朵,铺天盖地的阴郁中就会绽开一抹柔韧的亮色。但没有人能永远活得像一束直条条的阳光,他意识到现在才是她难得自处的时间,把目光移开了,专心于池塘的合奏之中。

“挺好听的……”必须承认,人在寻求慰藉时,总是会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打动。

“对吧?等待是值得的,听过的人都说好。”她显然也不是为了独自彷徨而来,得到他的首肯,愁云便一扫而空。她应该也曾带着别人来欣赏过这片景象,如今他们都去了哪里?他没有再想下去。

“抱歉啊,利威尔,我刚刚有句话说得不对,”她歉然道,“没有哪种东西是天生用作武器的,我只是想看一看金色的青蛙,并不想杀死它们。”

这又有什么可抱歉的呢?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也知道,青蛙捕食了虫子,蛇吞吃了青蛙,鸟狩猎了蛇,而鸟会在弹雨中坠落,万物间的残杀早已静悄悄地发生了无数次。他默默道:“并不是你把它们视作了武器它们才成了武器,世界本就是这样残酷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你说得对,每一个物种都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她伸出手指向了草丛,“就像青蛙鸣叫也只是为了繁衍,为了让更多青蛙活下去,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它们的歌声有着自发的节奏和声部,简直比贵族酒会上的乐团还严谨。究竟经过多少次微小的巧合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天赋,又是什么让我觉得这样的声音无比悦耳?世界固然是残酷的,但是,或许,也很可爱。”

见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唯有缄默,她局促地收回了手,脸上也泛起了赧色,他只得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脑袋比较怪罢了。”

她笑了出来,将护目镜重新拉回鼻梁,站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泞,朝他道:“回去吧,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言罢,她主动向前跨了几步,踩踏出泠泠的跫音,转过头来:“利威尔,等我们在墙外也能像现在这样悠闲地观察青蛙时,我们再一起听听蛙鸣吧。”

她湿漉漉的笑容代替了月色,拨开了面前的黑暗。他现在能清楚地看见她灿然的脸了,于是笃定地回望过去:“不要。”

“什么!为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巴望着他,整个人蔫了下去。

“因为会把浑身上下都弄得很脏,”他盯着她腮边的泥巴,顿了顿,“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你。”

“什么!”她更为夸张地倒吸了一口气,惊呼道,“我明明还找你说过话呢,你不记得了吗?”

他别过脸去:“不记得了。”

“那我再自我介绍一遍啊,你这次要记住哦!”她靠近他,热切地开口道,“我叫——”


2


又是一个雨夜。

灰色的雨雾像一具具幽灵,游荡在林木与野蒿之间,将所到之处涂上一层落寞的粉翳。年轻人在行军帐篷里抵足而眠,利威尔简单地撑了一把伞站在门口,和浅黄色烛光一同漏出来的是他们不知所谓的梦呓。

临时营地着意设立在水源边上,除了起居方便,也为着附近新鲜的野果能供人采食。他跨过缀满暗红果实的灌木,雨水是喁喁唼唼的低语,披覆在她沉默的脊背,向那片池塘一路漫开。

“你在干什么?”

“在喝茶啊。”伞缘为她的视野挂下了一片水帘,她没有偏头看他。

“雨都进到杯子里了,喂,不要浪费宝贵的物资。”

“怎么会呢,”她双手捧着粗陋的木制圆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我只是喜欢喝温的。”

她表现得仿佛真有什么独特的品味差异横亘在两人之间,她继续道:“回去休息吧,利威尔,今晚不是你守夜。”

“今晚的计划里也没有你在这发呆这一项。”

“我这可不是发呆,我是在,嗯,观察。”她兴味索然地抛了个借口。

他环顾一圈:“观察什么,青蛙吗?”

“对,是青蛙。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一起来等等它们。”

他的目光越过墨浓的夜色,投向丰茂的水草丛:“我记得上一次有人说是要观察青蛙,结果在哭。”

“哪有哭!”这句话的警醒效果十足,她失了从容,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那群小朋友听见,否则我团长的威严就扫地了。”

他侧过身俯视她的脸:“哪有威严?”

“不可能没有吧!”她的眼神震动得甚至有点可怜,他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在想什么,终于可以像在墙内一样放心地观察你那倒霉青蛙了,反而担心它们都变成天敌的屎了吗?”

“哦!说到这个,还真有一种树蛙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片青苔上的一滩鸟屎呢,很可爱吧?”

“如果这能称之为可爱,那么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诶呀,谢谢你夸我。”她垂下头,又就着雨色喝了一口茶。

他嗤了一声:“笨蛋。”

轻快的笑声就像一串水泡,碎裂在雨中的池塘,渗出一丝自嘲般的苦意。她低下头去,抚上了自己的眼罩:“我确实是笨蛋啊,利威尔。那个时候,我还真以为,现在的情形就是一切的终点。”

“今天,我们发现了只在植物图鉴上看过的樟树和菌类,野生鹿的踪迹越来越频繁,空气湿度明显升高,风中隐隐飘来盐的咸味,利威尔,崭新的世界真的向我们走来了。可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那些对于我们来说新鲜至极的东西,对于世界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告诉几年前的自己,巨人已经逐渐绝迹,他们正向着墙外大地的尽头狂奔,她一定会喜极而泣吧。他们是如此幸运,没有在几十代人编织的梦幻襁褓中死得悄无声息,蹒跚学步的孩子终于踉跄着登上了起点,用自己的眼睛发现真实的世界,却不幸地看到他们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中,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为什么呢,利威尔,世界的广阔会变得如此可怕?”笼中的鸟儿飞出了桎梏,可外面不是新大陆,而是早已举起枪口的猎手,她为此冥思苦想,夜不能寐,“或许明天,和巨人完全不同的武器就会投向我们,怎样才能保护大家,怎样才能让我们熟知的世界,不被那个陌生的世界击溃?”

雨势倏地加剧了,无数水花互相碰撞,无数枝叶彼此磋磨。密不透风的雨幕里,只剩下这种单调到近乎呜咽的声音。他站近了一些,裤管贴上了她的披风,为小腿坠上了湿重的感觉。她兜帽中翘起的发梢落满了细密的水珠,她一抬头,它们就滑进杯中,成为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不喝茶就别喝了,别糟蹋我挑的茶叶,”红茶冒出的白气在风雨中式微,他腾出手抓走了她的茶杯,“要我说,明天本来就是一坨巨大的鸟屎。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弄脏你好不容易扫干净的地,或者直接砸到你头上。”

“利威尔,你搞不好是个生错了位置的哲学家诶。”她摊开忽然落空的双手,苦笑道。

“不,是我和你那笨蛋脑袋不一样,我本来就认为这个世界跟屎一样,范围再扩大一点也没区别。”从烂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最大的心愿成了至少保持近旁的纯洁,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他没有后悔来到这里,哪怕忍不住觉得那些美好的梦想总是离自己太过渺远,他还是愿意去试图握住它。

“没人有本事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有一点,”他把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抱臂向前方无边的雨练道,“在这观察青蛙,确实不是终点,你不是想看金色的青蛙吗?我们岛上大概没有那个,你得出去才能见到了。”

红茶的苦味和香味都已经很单薄了,但还有隐约的回甘。还来得及。他想。

“是哦,要是有一天能亲眼看见,那我一定非常幸福吧,”她的语气柔软下来,就像怕惊破了孩子最纯真的梦,随后,她扬起脸看他,“说起来利威尔,你是真的喜欢青蛙啊,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我都有点意外了。”

“不……算了,你就当我是吧。”

他只是感觉到,那片盛大的蛙鸣,让他第一次与地上的世界互相接纳了彼此,没有阴谋和牺牲,有的只是生命亘古以来的脉搏,单纯却丰美,那是岁月流淌在大地上的一支歌,他在歌声中告别了远去的人,祈愿他们还能在这条长河中相会。

她冲他一言难尽的脸笑了一会儿后,沉声道:“让我再想一想吧,利威尔,为了我们这个美好的小世界不被更大的世界摧毁,为了我们真的能迎来那一天。”


3


走过漫长的旅途之后,利威尔在一座雨林国家的博物馆见到了黄金蛙的模型。

这是一个贫穷的岛国,和帕拉迪岛纬度相同南北相反,经度加起来正好180度,轰轰烈烈的地鸣没能抵达这个世界上离它起点最远的地方,于是这片得天独厚的雨林幸存了下来。

这里百分之八十的人以出口木材维生,外国商户的锐减近乎摧毁了他们的生计,但人们还是划定了生态保护区,努力在活下来的同时,保护他们和它共同的家园。

玻璃展柜精心模拟了黄金蛙的生活环境,寡淡的灯光也还原了雨林遮天蔽日的昏暗,他用仅剩的眼睛搜寻良久,才找到它娇小的身躯。

“兵长,你原来喜欢青蛙吗?”贾碧见他心无旁骛的姿态,忍不住也凑过来一同细看。

他蹙眉道:“不,我只喜欢会叫的青蛙。”

它昂首于一片林叶上,通身金黄的光致,足以使任何华丽的宝石黯然失色,简直如同一场斟满了阳光的梦。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它或许不再只是一个梦了。

“好帅啊,我也好想看看活的黄金蛙是什么样的!”

法尔科的脑袋跟着探了过来:“这种蛙很危险的,你看介绍写了,人类摸一下就会死的。”

“法尔科胆子真小。”她嗤嗤地笑起来。

“哈?这是保护自己啊!”他气急败坏地辩道。

博物馆的访客并不多,在这个物质贫瘠的年代,大部分人选择对阅历上的饥馑听之任之,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驻留在展柜前,实现她曾描绘的幸福。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在蔚然胜过风雨的蛙鸣中,她澄亮的眼神,和她轻点着自己的心房,向他道出的名字。

你看到了吗?韩吉。

它的确漂亮,也的确毒,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把它当做武器了,所以你可以想看多久就多久,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愧疚。它的美丽是属于你的,因为从你的眼睛看出去,世界才是美丽的。

他闭上了眼睛,雨林湿热的风吹了进来,他听到它们在雨后的林木之间,自由地唱起了歌,那首歌和他数年前听到的一样,热烈而悠长,在广袤的世界之中,跨越了千百载时光,翻起了微小却坚韧的波浪,这些属于生命的咏叹调汇集在一起,成了一条金色的河流,朝遥远的海平面徐徐流去。

他目送着漫天辉映的旋律,在河流的尽头,她的笑影也镀着一层黄金色的光。


小豆蔻卷

“他们都发现自己在秘密地怀念最开始的日子,怀念着冷水公寓,怀念旧金山。没有人能将旧金山从他们的生命里剥离开,即使他们失去婚姻和一切。它在此刻成为一种图腾,到旧金山去,必须要去才行。不知为何,他们都相信在那里会得到解脱,会将中年人生里的痛苦尽数化解。”

原文见合集

是约稿


“他们都发现自己在秘密地怀念最开始的日子,怀念着冷水公寓,怀念旧金山。没有人能将旧金山从他们的生命里剥离开,即使他们失去婚姻和一切。它在此刻成为一种图腾,到旧金山去,必须要去才行。不知为何,他们都相信在那里会得到解脱,会将中年人生里的痛苦尽数化解。”

原文见合集

是约稿


半玉x

之前漫画里提到马露的妈妈辅佐过一位君主,我想她们应该也是很好的朋友,就摸了这张图

  马露的妈妈真的很厉害,她能勇敢的追求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在长身人这边生活,成为长身人的宫廷魔法师,和马露的爸爸结婚,还是生下马露,她可能会经历她的族人不会经历的痛苦,但是一定也会收获其他人不能收获的幸福

  重温漫画,73话马露他们被金丝雀小队追上的时候,提到过妈妈不吃精灵那边的料理,更喜欢长身人这边的食物,所以马露在聊天的时候露馅了哈哈哈哈,可能妈妈也没怎么参加过女王的宴会,能看出来妈妈不会在意这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她勇敢的去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哪怕这让她与族人不同,哪怕这可能会受伤,但是无论......

之前漫画里提到马露的妈妈辅佐过一位君主,我想她们应该也是很好的朋友,就摸了这张图

  马露的妈妈真的很厉害,她能勇敢的追求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在长身人这边生活,成为长身人的宫廷魔法师,和马露的爸爸结婚,还是生下马露,她可能会经历她的族人不会经历的痛苦,但是一定也会收获其他人不能收获的幸福

  重温漫画,73话马露他们被金丝雀小队追上的时候,提到过妈妈不吃精灵那边的料理,更喜欢长身人这边的食物,所以马露在聊天的时候露馅了哈哈哈哈,可能妈妈也没怎么参加过女王的宴会,能看出来妈妈不会在意这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她勇敢的去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哪怕这让她与族人不同,哪怕这可能会受伤,但是无论如何她一定不后悔去爱。

  ps,无奖竞猜迷你马露的衣服上印的是什么

十日延迟

【2024韩诞·你一生的故事:第18篇】天亮我们就出发


 .• 🪽|2024韩吉生日90h接力活动

 ⁺◦ 🕰️|第18篇故事 天亮我们就出发


上一篇:wb Hester代发@布鲁韩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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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回梗微利韩,死了之后立马进入轮回赛道的海洋科考队韩吉佐耶和仍然在此世的灯塔守护者利威尔

  *因为是韩吉生贺这篇就和之前的利威尔生贺一样没怎么端水,主要描写韩吉  

 *ooc预警

  

  

  

  




  韩吉·佐...


 .• 🪽|2024韩吉生日90h接力活动

 ⁺◦ 🕰️|第18篇故事 天亮我们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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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回梗微利韩,死了之后立马进入轮回赛道的海洋科考队韩吉佐耶和仍然在此世的灯塔守护者利威尔

  *因为是韩吉生贺这篇就和之前的利威尔生贺一样没怎么端水,主要描写韩吉  

 *ooc预警

  

  

  

  




  韩吉·佐耶与利威尔的第一次见面并不体面,却非常戏剧化。彼时她踩着泥泞石化的石阶踉踉跄跄地爬上暴风雨中的一小片——甚至无法称作是岛屿的土地。不远处伫立着的巨大灯塔洒下明亮的令人感激的光线,她费力地和其他几个科考组的成员把船固定在岸边,最后一个爬上了岸。利威尔就在她不远处,撑着一把伞,坐在轮椅上,在嘈杂恐怖的雷电雨中把他们一个一个迎进了灯塔。


  韩吉浑身都湿透了,在船上摔了一跤,或许眼镜还断了一条腿,因为她感觉它有点不想安分地待在自己的鼻梁上。利威尔左手端着一根蜡烛推着轮椅进来,又折返回去,拿着几条干燥的毛毯折返回来。他们小队一共五六个人,包括韩吉在内的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她连连道谢,问他怎么称呼,这才看清他的面孔——他年龄似乎不小了,头发花白了不少,失去了一条腿以及几根手指,还有他的一只眼睛也被盖在眼罩下,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地方。


    利威尔给别人递毛巾,他说叫他利威尔就可以。韩吉蹙眉,感觉并没有那么礼貌,毕竟他比她年长很多。她开口,说她叫韩吉·佐耶。


  利威尔听到她的名字时仿佛被电了一下,回过头看她。在昏暗的烛光下她感受到他的目光立马细细密密地扎在自己脸上,以一种非常庄重的神情。她有些紧张,那漫长的一瞬间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尴尬的挠了挠脸,难道是自己脸上扒了什么脏东西吗?利威尔很快接上话,说她与自己曾经的的一个朋友长得非常像。韩吉不想让他太尴尬,笑着说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巧合。队员们忙着擦干自己的身体,或多或少地嘟囔抱怨着什么,抱怨现代科技的落后,居然还没能预测到有这样一场骇人听闻的风暴会席卷这片海域。


  但韩吉不以为然,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其实在进入灯塔的第一时间,她便很好奇利威尔先生作为残疾人是怎么上下灯塔的,她以为作为灯塔守护人起码要身体健全。但很快她就看见了角落里的一个简单的电动升降系统替代了寻常的螺旋楼梯,足以让利威尔带着一些物资达到不同的平台。利威尔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看起来很阴沉,脸色有苍白但皱纹却寥寥,他的年迈感只来源于他花白的发。她认为他可能是曾经的士兵之类的。他有一道贯穿了整张脸的伤痕,他像是被缝合起来的娃娃,韩吉这样想。他还想烧一些茶,被韩吉按下来了:“让我来吧。”她说。


  利威尔看着她,似乎真的在脑海中把她和记忆里的旧人叠在了一起,不太符合形象地开了句玩笑:”我可不愿意让你这样脏兮兮地走进我的厨房。“


  韩吉不在乎地笑了,她握住利威尔的轮椅:”你只要给我指一下茶叶在哪里就可以。“


  空气中弥漫着洗涤剂的味道,韩吉把他推进隔壁的厨房,一切都是井井有条,陈旧且一尘不染的。利威尔指给他茶和水分别都在哪里,又抱怨暴风雨带来的海风”闻起来像死了三天的海星“。韩吉耸耸鼻子,表示她感觉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温馨,她感觉利威尔因为她的夸赞而开心,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不动声色。在等水开的那段时间里,她问利威尔来自哪里。


  ”来自恶魔之岛。”利威尔这样回答她。


  恶魔之岛是一个带有歧视意味的称呼,现在的人大多不这样称呼帕拉迪岛了。利威尔低头,若有所思地轻声问她,是吗?


  他或许已经与世隔绝太久了,韩吉这样想,有些同情的想。他行动不便,或许很久都没有和除了补给船之外的外界联系了。或许他听电报吧,但是这里的信号也断断续续,刚刚用无线电和外界联系都有些困难。利威尔说在他还年轻时,在地鸣开始前,他曾经去过一次马莱,那里的人都这样叫他。韩吉立刻说那并不正确,我们现在流着一样的血。


  ”是只有你这么想?还是大家都这样想?”利威尔又问她。韩吉安静了一会,思考该怎么说才不会伤害到他的感受。她说并不是所有马莱人都能接受艾尔迪亚人并不是所谓恶魔的后裔,但让一切回归平静也只是时间问题。利威尔却打破了她的关怀,他认为人心中的偏见是很难改变的,即使可以表现得毫无芥蒂,内心依然会觉得是个艾尔迪亚人就有发动第二次地鸣的可能性。韩吉看向窗外,她诞生于地鸣之后,世界还在灾后重建的那段日子,对于这场灾难的认知大多来源于幸存者们的口耳相传:“但我并不会对任何人另眼相看吗,像我这种人的存在就是好的开始。”她这样说,安慰利威尔。


  “这无所谓,我也不喜欢马莱人。“他很干脆地拒绝了韩吉的好意。


  ”那你还是救了我们,起码用灯光指引了我们。“韩吉说。


  ”我从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是两码事。“利威尔垂下眼睛。


  水开了,韩吉把茶水端过去,利威尔摇着轮椅跟在她后面。灯塔一共有五层,第二层是储蓄物资的库房,第三层是利威尔的卧室,第四层是一个巴掌大的书房,第五层是灯室。韩吉的队员们都累得精疲力竭了,喝完一点热茶之后大多都在椅子上困得东倒西歪。韩吉把火烧得更旺些,利威尔说如果韩吉想的话,她可以借用自己的床,他几乎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大多数时间会在书房的小沙发上打盹。韩吉惊讶于他的好意——因为利威尔看起来像个洁癖,她拒绝了,因为她并不困。她对灯塔上的生活很好奇,陆陆续续地问了利威尔不少问题,问到食物时,利威尔说很多时候他都吃罐装食品,他不吃海鱼,因为曾经的帕拉迪岛没有海,而小时候的他更是没有见过成片的水(韩吉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很多年过后一九不习惯那种味道。韩吉或许才明白他这种苍白的面色是从何而来。或许他有些营养不良。


  屋外的暴雨还是肆意地咆哮着,偶尔有几道闪电的白光从屋外迫不及待地挤进来炸开。所有人此刻几乎趴着桌子睡过去了,有些人倒在了不远处的沙发上。韩吉还是再次感谢了利威尔收容他们的善举,利威尔在接受夸奖或者感谢时表现得像一块被雨水拍打的礁石,似乎受到了什么不值一提的攻击似的。他提到自己的过往时有一种刻意的压抑、幽默的欲言又止,韩吉能感觉到他似乎很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怕给别人带来困扰。关于帕拉迪岛,其实她也非常好奇,她好奇当年单凭如今的和平大使这些人是如何阻挡住势不可挡的地鸣的,虽然历史书上有大致描写,但其中许多细节无可避免被寥寥一笔带过。


  ”我不会认为你是那种非常乖僻的老爷爷。“她戳穿了他的心思,”你可以多给我讲讲艾尔迪亚人的过往——我很爱听。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她叫什么?“


  利威尔不说话了,带她走向升降装置。韩吉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却忽然听见他低声说。


  ”她也叫韩吉·佐耶。她已经死了。“


  他带她来到了第四层书房,韩吉被利威尔刚刚的那句话搞得有些毛骨悚然,思维像在梦里般扭曲成一团。本来她和自己的队员正在船上跟踪一些小须鲸的迁徙路线——然后一场出海前从未预料到的暴风雨就这样来了。他们跟丢了鲸鱼,远处一束灯光刺破厚重的雨幕打进他们的眼睛里,打出救援信号的节奏——然后他们就被迫停泊在这座灯塔附近了,这一切回想起来都那么不真实,那么像某种恐怖片的开始。利威尔对她说没必要吓得尿在裤子里,他要比她还惊讶。


  这间书房是个极为私密的地方,私秘到韩吉怀疑除了她是否还有别的任何人曾经进来过。即使只相处了一点时间,她页能感受到利威尔是个不习惯情绪外露的人,而房间里却全是来自旧世界的情绪。墙上挂着好几张黑白照片,桌子上也立着几张相框,摊着写了一半的笔记本。他的衣架上挂着几件墨绿色的大衣。利威尔缓慢地把轮椅摇过去,把书桌上的一张照片递给她。韩吉接过,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只是她的头发要比照片里的人长很多——她总是懒得剪。利威尔在她错愕时安静地继续打量着她。海水般的寂静冲进了这间屋子,把他们淹没了。


  在儿时韩吉曾听说过许多由东方传来的古老的轮回论,即人们在去世之后会进入下一世,再次在世界的某处睁眼,带着上一世的因果轮回。她不信这个,主要是因为她没有真正的死过,无法证实这一观点。有传闻说那边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在刚学会说话时就声称自己上一世是难产而亡,要求见一眼死去的丈夫,并清晰地描述出了他的体貌特征,韩吉认为这不过是那些国家为了巩固自己的种姓制度而捏造出来的谎言。而现在她看着照片,不断地想起来古老的传说,开始怀疑是不是命运的钟真的在自己头顶轰然炸响,作为她曾经蔑视这一切的报应。


  “哇,这真的很……或许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她看起来只是比我年长一点。“韩吉把照片递利威尔。


  ”我们认识时她就已经比现在的你还要大了。“利威尔说。她说“韩吉”曾经是她的战友,也是他后来的上级领导,他们一同参与进了阻止地鸣的活动里。韩吉问,为什么从来没有在课本里见过或者听说过她?利威尔回答因为她在真正的拯救世界的活动开始前就已经死去,而因为理念与当时艾尔迪亚人的主流主张不同,她不赞成以复仇为目的的种族清洗,而被艾尔迪亚人不认可。


  至于他自己,利威尔在一切结束后也不想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在英国住了一段日子,最后到这里来隐居。


  最初的震撼已经过去,她又再次对这一切萌生出巨大的好奇。在得到利威尔的允许后,韩吉开始慢慢地在屋子里徘徊,就想做一次探险。潮湿的木质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她希望利威尔没有什么关节上的问题,否则这里对他来说简直难以生存。桌子上有一副很久没有人戴的眼镜,细细的银边反射着钝且旧的光泽,不像是男人会戴的样式,也不像是新东西。


  她问,如果当时的种族矛盾这样尖锐,大家都在互相残杀,那为什么现在的和平大使里会有马莱人和艾尔迪亚人?利威尔说韩吉团长想了点办法把她们拧在一起了,无论每个人想还是不想。所以她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眼前的韩吉喃喃,抚摸过木质书桌上覆盖着的透明玻璃桌垫,下面夹着几张褪了色的笔记,写的是帕拉迪岛上人们用的那一版文字。


  利威尔回答非常。在帕拉迪岛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他们的文明比外面的世界落后了一百年。在人们已经开始修建飞机搭船坐车时,一颗小小的海螺都能让艾尔迪亚人兴奋半天。当时的韩吉无疑是他们之中最激动的一个,她一直向往进步文明,于是修建铁路,引入科技,领导着蹒跚的保守的帕拉迪岛逐渐奔跑起来。他说了很多,眼前的韩吉这才终于搞明白帕拉迪岛曾经覆盖着的那层神秘的面纱。利威尔在他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笔记递给她。笔记本几乎被满满当当歪歪扭扭的字撑爆了,很明显地能看出本子的主人在写作时几度兴奋起来,有些字迹是龙飞凤舞的。韩吉看不懂帕拉迪岛的字,便问这是韩吉团长的……


  “遗物。”利威尔说,“她没留下多少东西。”就连这些也是战争后利威尔亲自去她办公室翻出来保存好的。“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吗?”韩吉问。利威尔说只是老熟人,被时间腌制久了自然也就变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他的声音低沉,偶尔咳嗽两声,或许他年轻时有一副好嗓子。韩吉好奇帕拉迪岛的艾尔迪亚人,他们有如此落后的文明,在拥有进击的巨人作为战力前是怎样训练军队防御墙外巨人的?于是利威尔描述起了调查兵团,第一版立体机动装置,讲起年轻时帕拉迪岛的寒冬,艾尔迪亚人的军人们会穿上最厚的棉衣,组团跨过一座座雪山,磨练意志力与体力。士兵们勾肩搭背,以防走散,为了壮胆在山中唱起赞美玛丽亚之墙的古老歌谣,韩吉不喜欢那些词,总是和利威尔并肩走在最前面。有一年风暴来袭大作,就像现在的暴雨一样,呼啸的冷风卷着大雪扑面而来,所有人的眼皮都被冻粘了,可怜的木门几乎被掀翻。他们不得不推了几张桌子椅子堵到门口加固,韩吉分队长就坐在那一摞桌椅的最高处,歪着身子捧了一本书看,披着毯子,寒风吹得她头发扭成非常坚硬的一缕缕,打着哈欠,等待还在山中摸索的人来敲门。利威尔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翻动壁炉里烧得正旺的柴火,就这样等待到太阳在东方的熠熠发光的银色山谷中露出一抹柔嫩的蛋黄色,他们再成群结伴地下山。


  他说她给那两只巨人取名叫索尼和宾。韩吉说,如果我有巨人的话或许也会起这两个名字,很顺口不是吗?他的叙述不加感情,流畅,他已经把这些记忆反复在脑海里演练很多遍,就像闭合的蚌把沙砾磨成璀璨光滑的珍珠。利威尔守护这些痕迹就像守护这座沉默的灯塔,每天与孤单和回忆并肩而行,而此刻韩吉取代了无边的长久的寂寥,暂时地坐在了他身边。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韩吉问他。

 

  “没有。起码现在没有。”利威尔回答。


  “你觉得我是那位团长的某种化身,是吗?”韩吉问,“所以你才会和我说这么多。”


   利威尔灰蓝色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她。“你就是你。”他说,“别想这么多,小鬼。你的眼镜坏了?”


  韩吉这才想起来上岸时自己的眼镜腿被摔了一截,现在半边眼镜是挂在自己脸上的:“啊,刚刚摔了一跤……”


  “给我看看。”利威尔接过她碎掉的眼镜和断掉的那一截镜腿,在抽屉里找了一捆胶布,轻车熟路地帮她固定好了。“能撑到上岸了,到时候再去买一副。”他还给她。


  “真是厉害,明明你自己也不戴眼镜。”


  “之前给一些人擦过很久的屁股。”他回答。


   韩吉心里散成乱麻,脑子里的想法如同窗外落下的雨点或者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卡在了某个角落而汇聚成一汪水,无法化作语言流淌出来。 她感觉呼吸都不畅快,站起来说要去看看现在电台信号怎么样,风暴影响了电离层,现在风停了,雨势见小,看起来比刚刚稍微好一些了。她留着利威尔一个人对着窗户静静坐着。她爬上灯室,打开短波电台,调整波段,这次成功联系到了岸边的接收站。岸上的救援只能在天气转晴后赶来,但好消息是大约在今天清晨时风暴就会过去。


  韩吉又折回到利威尔身边。她后知后觉地有些饿,问利威尔能不能拿他一些吃的,之后拿船上的补给再还给他。利威尔说随意。韩吉走到储藏室里,随便抓了几个土豆和胡萝卜,还有一些罐头食物之类的,找了一口小锅把它们倒在一起煮。这里的灶台也比较原始,韩吉靠着墙,任由自己的思维这样慢慢飘远。她认为刚刚利威尔所提到的韩吉团长所做的一切无疑是伟大的,或者说值得铭记的,但任何有关她的故事并没有被记录进现在人们正在学习的历史。所以她悲哀的结局可想而知,一只鲸鱼死去,它尸体被各色鱼类分食殆尽,它的骨骼会沉落在海底上百年,而人类不同,人类的存在会随着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的死亡而消泯,什么都不会留下。


    韩吉团长的的生命流光溢彩却选择自我终结在一个最饱满的年龄。现在的韩吉对死亡的认知仅仅停留在目睹病重、年迈亲人的过世,他们每一声沉重艰难的呼吸都像丧钟敲响预示,他们自己扮演死神的角色,对着自己的儿女,亲人一遍一遍说着我没几天好活了,然后留下各种嘱托离开这世界。这种死亡是可预料的、无可避免的。但是战争中的死亡就像疯狗浪,前一秒你平静地驶在海面上,然后你感受到某些不对劲的东西开始在船下酝酿震颤,当你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像撕毁纸张一样轻而易举地撕毁了你身边的所有。


  利威尔对于韩吉的死亡肯定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但这位老人又是这样紧紧缩着的。他或许这辈子都没怎么表露过情绪,否则难以解释他叙述时那种别扭的内敛。他想说点什么情绪化的东西,这时候就需要韩吉主动去问,否则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他在表现柔软这方面如此无能,在其他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坚毅。一个想法在她心底擦出小小的火花,她想把这两位不被世人所熟知的艾尔迪亚人的故事再次带出去世界,而不是让他们孤寂地扎根在这里,像青苔一样。


  锅里的菜差点煮糊,韩吉手忙脚乱地端下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吵醒了其他几个正在熟睡的队员,于是韩吉就把食物分给了他们一些。其他人得知自己天一亮或许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后都非常开心,只有韩吉若有所思地拿着勺子忘记了吃饭,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楼上的利威尔或许是听见她差点把锅砸在地上的动静,又走下来查看。韩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利威尔要不要吃点她做的炖菜,利威尔盯着碗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他说不需要。


  利威尔叫他们小鬼们,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韩吉观察了一下雨势,说或许不需要救援,船只没坏,雨快停了,天一亮他们就出发。利威尔若有所思地转身上楼。韩吉和几个队员把锅碗洗好归位,抹除他们曾经带来的痕迹,出门检查船只的情况,韩吉在船上挑了点不是鱼类的豆子和肉罐头给利威尔补全了存货,天知道下一次补给船什么时候才会再来。这可怕的风暴终于渐渐停歇下来。一抹清新的被洗刷的蓝浮现在天际。其他几个队员去船上整理帆和锚,韩吉蹲在岸边若有所思。大雨已经把她来时的脚印冲刷走了。她又折返回去。


  “利威尔,能不能把那本笔记给我?”韩吉奔到利威尔面前问他。对上他那只没被遮住的灰蓝色的眼睛。利威尔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拒绝,相反他很自然地把那个牛皮本子交给她了,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就像香槟的木塞子爆出来,随着一个交接的动作,绵密的记忆泡沫就从瓶子里溢出流淌到她手心里,她最终会带着它再次走出这片海域。她向利威尔保证。


  利威尔回答:“和我已经没关系了,那是你们这些小鬼的事。”


  “你怎么这么悲观?”韩吉蹲下身子,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起码要活到我下一次在海上迷路,好吗?”


  利威尔又露出那种克制隐忍、不动声色的快乐神情,他的右手稍微动了一下,或许想要触碰她的左眼但又收回手。韩吉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又看看桌上的相框,女人的左眼被一只眼罩盖住了,她这才发现利威尔脸上的眼罩和照片中里的人的眼罩是一致的,或许就是老的那只,或许他比着样式又做了几个。


  出门前,她说想把这些笔记翻译过来整理一下投稿给报社,问利威尔有什么话想说吗?


  利威尔平静地看着她:”你对现在的人生满意吗?”


  韩吉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任务失败,流落荒岛干掉的衣服都结出了白色的盐,现在她又要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我很满意。”她说。

 

  “那就好。”利威尔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从昏暗的小屋中走出,韩吉顶着略微刺眼的光线登上甲板,半眯着眼睛,她手里抱着那本她看不懂的艾尔迪亚笔记。有个队员问她怀里抱着的是什么?韩吉说是很宝贵的历史,值得让世界再次看到的故事。她把它和自己的其他科研记录归纳在一起。


  “灯塔里那位老先生给你的?”队员问,韩吉点头。


  “韩吉总是能和别人很快打成一片啊。”他调侃韩吉,“他看起来很难相处。”


  “我最后依旧连他的姓都不知道。”韩吉哈哈大笑,“他很特别,所以和他闲聊了一会。”


  利威尔坐在灯室里,并没有再出来送他们。队员们松开缆绳,船缓缓地离开岸边。


  金灿灿的阳光在某一刻迅速刺破天空的幕布,与清晨弥漫在海上的雾调和成可以让人直视的柔和色彩。冰凉的风凛冽地刮过海面,海鸥低低地飞过,停在塔尖上,飞过太阳,天终于亮了。韩吉目视着海面,想起孤独地守护着灯塔的利威尔,心中泛起一点带着不舍的担忧。但此刻她已经无暇再去看那座灯塔,如同她无暇再去思索命运的循环与重叠。


  我们往东走,她说,再不回头地驶向新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