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觉吴邪是个带点神性的人
看完盗笔总感觉吴邪好有魅力hhh。。。像是一个带着点神性的人。
吴邪的魅力,首先在于他的"凡人性"。他不是张起灵——没有长生血脉,没有百年孤寂;他不是黑瞎子——没有绝世身手,没有游刃有余的从容。(不过吴邪在我们正常人里面已经不普通了超厉害了hh)
他只是一个正常人,会怕死,会犹豫,会崩溃,会天真,会愤怒,会疲惫。
但正是这种"凡人性",让他成为了整个故事里最接近"神性"的存在。
因为真正的神性,不在于超脱凡俗,而在于明知凡俗,仍向神...
看完盗笔总感觉吴邪好有魅力hhh。。。像是一个带着点神性的人。
吴邪的魅力,首先在于他的"凡人性"。他不是张起灵——没有长生血脉,没有百年孤寂;他不是黑瞎子——没有绝世身手,没有游刃有余的从容。(不过吴邪在我们正常人里面已经不普通了超厉害了hh)
他只是一个正常人,会怕死,会犹豫,会崩溃,会天真,会愤怒,会疲惫。
但正是这种"凡人性",让他成为了整个故事里最接近"神性"的存在。
因为真正的神性,不在于超脱凡俗,而在于明知凡俗,仍向神境跋涉。
吴邪的起点是"天真"。西湖边的古董店小老板,对世界充满好奇,对人性充满信任。
那时的他,像一块未被风雨侵蚀的玉,温润、透亮,甚至有些过于理想主义。
但他的终点不是"世故",而是"疯魔"。
从七星鲁王宫到格尔木,从云顶天宫到沙海,他一步步被推向深渊。
他见过最深的黑暗,经历过最彻底的背叛,甚至亲手策划过最冷酷的局。他不再是那个天真的青年,但他也从未变成像汪家人那样精于算计的存在。
他的疯魔,不是冷血,而是在绝望中燃烧自己。
而且吴邪,是一个很让我共情又共情不了的人。
他会崩溃。在张家古楼,他跪在尸骸前痛哭;在长白山,他对着青铜门嘶吼;在沙海计划里,他无数次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但崩溃之后,他依然会站起来。
这种"脆弱中的坚韧",比任何无敌的强者形象都更震撼人心。因为真正的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恐惧,仍选择前行。
再者,吴邪的善良,不是无原则的"圣母"。
他并非不懂人性的恶。他见过汪家人的残忍,经历过裘德考的背叛,甚至被自己信任的人利用过无数次。但他依然选择相信某些东西——
比如对张起灵的承诺,比如对胖子的情谊,比如对真相本身的执着。
这种善良,在后期已经不是天真,更像是一种历经黑暗后仍不熄灭的光。
其实看过书后,我隐约觉得吴邪是个孤独的人。 (个人感觉,如果不对的话对不起)
张起灵有百年孤寂,但吴邪的孤独也很残酷——他是一个凡人,被硬生生拖进了千年的谜团里。
他从一个被保护者,变成了布局者;从一个依赖别人的人,变成了别人依赖的存在。
但他从未真正习惯孤独。
吴邪的魅力,归根结底在于——他的平凡和特殊。(这里的平凡是指跟身边比较特殊的人对比起来)
他没有张起灵的长生,没有黑瞎子的身手,没有解雨臣的权谋,但他做到了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在绝对的黑暗里,依然保持人性的温度。
他不是神,不是英雄,不是传奇。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活出了最不普通的故事。
而这,或许就是吴邪最极致的美学——当凡人成为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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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歉一下,在文中多次提到吴邪的普通。写作过程中愈发惶恐,当普通二字落在吴邪身上时,竟成了最不准确的形容词。
首先,我们小邪的家庭条件和出生就是非常厉害的,学业也好。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吴邪,感觉许多形容词用在他身上,好像都达不到我想表达的那个程度。
或许该说,他证明了所有关于普通的定义都是傲慢的偏见——每个能守住本心的人,早与平凡背道而驰。
以上的都是个人思考,如果说的不对或者我的理解有偏差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滑跪)
【瓶邪】见春天(雨村/窗户纸)
承接小哥视角《他最鲜活》,7k字一发完
闷油瓶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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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信号不好,发过来的照片是一片灰,中间的小圈圈转一下卡一下。加载了很久,也没有半点要给我“一睹芳容”的意思。
闷油瓶难得向我主动分享一次生活,这事发生的概率比我下斗不出幺蛾子的概率都低,这举动令我十分受宠若惊。因此,尽管并不清楚那照片拍的是什么玩意,我还是很热情地打字赞道:“好看!”
誓要给足对方情绪价值。
不论他发了个什么,答“好看”总出不了大错——除非闷油瓶心血来潮,给我发了张山间蜈蚣的高清特写。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补问一句:“这是什么?”...
承接小哥视角《他最鲜活》,7k字一发完
闷油瓶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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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信号不好,发过来的照片是一片灰,中间的小圈圈转一下卡一下。加载了很久,也没有半点要给我“一睹芳容”的意思。
闷油瓶难得向我主动分享一次生活,这事发生的概率比我下斗不出幺蛾子的概率都低,这举动令我十分受宠若惊。因此,尽管并不清楚那照片拍的是什么玩意,我还是很热情地打字赞道:“好看!”
誓要给足对方情绪价值。
不论他发了个什么,答“好看”总出不了大错——除非闷油瓶心血来潮,给我发了张山间蜈蚣的高清特写。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补问一句:“这是什么?”
闷油瓶的回复隔了大概半分钟才传了过来。
是一条短语音,短到少一瞬间都会因说话时间太短而不能发送的程度。点开之后,闷油瓶低而淡的嗓音便钻进我耳朵。
“是春天。”
春天?
这个抽象的回答令我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春天,那闷油瓶拍给我的大概就是些花啊草啊之类的东西,而不是我方所担心的多足虫——张家人虽不太解风情,但美商犹存,其审美能力不至于低到认为蜈蚣是春景。看来我这记瞎马屁正好拍到了正确的位置,没让另一头的闷油瓶发现端倪。
这么一想,我心头又涌上几许难言的愧疚——大抵是方才哄骗了百岁老人的缘故。
怀着这份愧疚,我握着手机,又眼巴巴地等了半天,那张照片仍旧在缓慢加载。
盯着那一直在转的圈圈,我的神思慢慢就飘得远了。
能让闷油瓶心生触动的春景,到底有多好看呢?
我想不通。
-
刨去闷油瓶在青铜门里的那十年,我与闷油瓶相识的年岁也不算短暂。自打我同他第一次见面时起,这人就一直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样,眼底少有情绪,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样子,看得叫人火大。
将一些事务收尾之后,他就同我和胖子定居在雨村。身上的紧迫感渐渐淡了,却仍隔绝着人间的烟火气。我甚至会觉得,在闷油瓶眼中,四季流转并无差别。他不会去关心什么是春天,也不会去想,在他心里,什么才是春天的代名词。
......这张照片,会是风景吗?
我搁在屏幕上的指尖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将聊天记录蹭得上翻。闷油瓶发来的语音和我的两条拍出去的马屁滑到了屏幕的下边缘,隐去不现。那张还在加载的照片大喇喇地占据我的视野,而对于它的其中一个猜想令我在这一瞬间不知所措。
会是......人吗?
心脏被这个想法莫名其妙地揪了一下,发着紧。
闷油瓶,会不会遇到了让他想到春天的人呢?
平心而论,这个猜想是十分无厘头的。毕竟闷油瓶活了这么多年都没点罗曼史,就跟断情绝爱了一样。凭我对他的了解,就算他要开窍,也不可能随便遇见谁就坠入爱河。可想法一旦开闸就收不住,乱七人糟地卷来难以言喻的难受,像海水涨上来,把我的心泡烂了。
我怔怔地盯了好久的手机,直到心里的酸涩感蔓延到眼球上——看屏幕看久了,眼胀。于是我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大花板,重重吐出一口气,手下意识地往兜里伸,想摸根烟出来叼着。结果烟没摸到,摸出一根棒棒糖——还他娘的是桃子味的。
……桃子味就桃子味吧。我撕开糖纸,囫囵塞进口中。晶莹的粉色糖球被我压在舌根下,一截白色的硬纸棍从两片嘴唇间大喇喇探出来,勉强也算过了一把烟瘾。
感受着口中的清甜桃香,我在心里痛骂自己:“你他娘的就是闲出病来了,才会去思考小哥会不会发春!”
-
多思多躁,我索性关了手机,抱着小毛毯颠颠地跑到庭院,往摇椅上一团——晒太阳。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融融地倒在身上,结实的摇椅因我的动作而大幅度地晃来荡去,发出嘎吱的响——摇椅是闷油瓶给我做的,用的是他巡山搬回来的木材。在我的指挥下,这把摇椅被安置在庭院中央。每次裹着胖子给我织的小毯往上头一躺,那惬意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因为感觉太舒服,一般不出半分钟,我就能陷入浅眠。
可今天却死活睡不着。
闭着眼干瞪了十多分钟的“黑幕”后,我终于意识到睡意之可遇不可求,郁闷地直蹬小毛毯。胖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恰好把小毛毯踹到了地上,又在他恨恨的凝视下很心虚地俯身去捡,生怕被胖爷扣上一顶"蔑视劳动成果"的帽子。
胖子没给我扣帽子,胖子很新奇地冲我喊:“今天怎么没睡成猪?”
他妈的。我也大喊,你才睡成猪。
我的反应太大,胖子很明显地呆了一下。
他盯着我,一脸思量地摸了摸下巴,然后道:“天真,你不大对劲呐。”
语气老神在在,俨然一幅参透天机的模样。
我悚然一惊,强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大眼对小眼了老半天,胖子终于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天到晚又在瞎琢磨个啥啊,天真无邪同志?”妈的,我这不就是在瞎琢磨吗?这概括也太精准了。果然是大师,一眼找准了关键。
我肃然起敬,对他招手,说:“我确实有个琢磨不出的事,你来帮我参谋参谋。”
语毕,我又补充一句:“事态紧急,王胖子同志你小跑前进!”
闻言,胖子的表情也为之一正。何止小跑前进,他简直是三步并作两步,抖着肚子就奔过来。刹停在我身边时,胖子弯腰凑近,我也稍稍坐直,悄声附耳对他道出隐秘的一句。
胖子凝固了。
我甚至在心里数了秒。大约过了六秒,他才直起身,不可置信地开口问我:“就为了这事?”
“什么叫‘就为了这事’?”我啧了一声,十分不满,“这可事关小哥的终身大事,你给我认真思虑。要是小哥真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咋办?”
“能咋办?”胖子横眉楞眼道,“祝福加观赏呗,铁树开花可是天底下第一大奇观。”
他的回答挑不出错,十分合情合理。可我没说话,默了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听上去愁绪万千的。
很显然,胖子误解了我叹息的含义。他一脸认真地举起手里把着的锅铲,戳戳我的肚子,警告道:“你可别恨嫁。虽然说小哥年纪是大了点儿,但咱们还没老到非弃瓶不可的地步。万一你真给他安排什么相亲,我可得替他抽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被他气得发乐,挥手让他赶紧滚去做饭,头一缩就钻进毯子里。
闭上眼睛的时候,透过松散织眼的阳光落在眼皮上。世界陷入一片橘红,温暖得让人忍不住舒展开身体。在这份惬意中,我听到了胖子的声音。他用那种平静的、像是在阐述一种客观事实的语气,理所当然地同我讲:“不过,胖爷我还是觉得,小哥不会随便喜欢上什么人的。”
“这不大可能。”
我不打算应声,却仗着有小毛毯遮着我的脸,悄无声息地睁了眼睛。透过织眼,我看到了被切割破碎的天——雨村的天蓝得很清透,养眼。于是我的视线揪着那片天,漫无目的地发起呆来。
胖子说:不大可能。
我想: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
除了闷油瓶本人以外,没人比我更确信这一点。
-
这份师出有名的笃定早在十年前便已确立。我至今仍记得闷油瓶在进青铜门之前跑来同我告别的场景,他同我说:我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仅这一句话,就把我困了足足十年。
闷油瓶的唯一是比金刚石还要不可动摇的东西,如今的我参透了,过去的我也有所预感。我知道他流浪漂泊多年却始终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事物,爱恨早就在漫长的光阴和不断的天授中弭散无影。对于他而言,所谓的“联系”轻如丝线,虽把他沉重的灵魂拴在世界中,其约束作用却形同虚设。
我就是那根丝线。
闷油瓶完全可以扯断我这根留下他的线,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在我的死皮赖脸下被我打动,与我许下了十年之约。在青铜门内漫长的十年光阴里,天授都没能完整地将我剥离出他的命运。
抵抗天授,这听上去简直是游戏副本的地狱模式。后来在雨村生活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思考过闷油瓶成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有二:一是闷油瓶子真的意志坚强,二是因为我。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我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虽然这话听上去很脸大——得出结论的时候我也有点脸热。
既然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都只是爱屋及乌,那么爱上世界中的某一个人,就成了闷油瓶独有的伪命题。
闷油瓶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我刚才所纠结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我用手挡了挡眼睛,睫毛扇在手心里,痒得细密而酥软。莫名地,我记起闷油瓶早起巡山前,覆在我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像泛着温的冷玉,轻轻地抵着我的眼睫。
我那时候有眨眼吗?
记不清。
我放下手,这个插曲一般的想法却始终挥之不去!连带着其他关于闷油瓶的记忆慢慢跑出来,演变成一个又一个问题砸向我。
为什么要记得他的体温?为什么要回味他的动作?又是为什么,在设想“小哥找到伴侣”这件事的时候,感情先于理智的驳斥,任由不安与抗拒溯源侵袭呢?
这才是我所纠结的。
我对我自己说:吴邪,为什么呢?
你问得清自己的心吗?
-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于是我闭上眼,飘飘忽忽地陷入了橘红的梦一样的世界里。
心乱如麻,理不通也斩不断。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刻与我而言已是少有,去思考去追本溯源的原因,大概是我太闲。人闲易多思,这个道理放在谁身上都是适用的。
适用范围当然包括闷油瓶。
不知道是不是在雨村的生活太安逸的缘故,闷油瓶偶尔也会走走神——对于这种专注度极高的人而言,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只是前些日子我疲惫多眠,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闷油瓶已经盯着我沉思了好一阵了。
闷油瓶是个令人看不透的人。无论是从前的古井无波,还是如今的若有所思,都让我读不懂他——就像读不懂那张在年轻时没能顺利考过的西班牙语试卷。可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古井无波”,所以当他展露出了一点情绪,而我还是并不能理解完全的时候,埋在骨血里头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勾着我、诱着我,去思索、去探寻——甚至是去共情。好像理解闷油瓶的情感再多一点,我离他就会更近一点。竭尽全力去靠近闷油瓶,成了我汲取安全感的一种来源。
我想读懂他。哪怕这很难——也许,这带给我的焦虑程度比我当年坐在考场里,对着卷子上晦涩不明的陌生语言抓耳挠腮时还要更上一层楼。面对与汪家的博弈时我尚且不是毫无头绪,但遇上了闷油瓶,我也就只剩下举旗投降的本事了。
吴邪啊吴邪,你他娘的也是越活越过去了。
我把自己气乐了。
眼见关注点又习惯性跑偏,我牙一咬,往大腿根狠拧一把,这才拉回了乱飞的思绪。
归根到底,我还是在对闷油瓶患得患失。尤其是在昨晚,我竟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难过”的情绪。奈何急功近利,下意识就把话问出了口。闷油瓶“嗖”地就把那点伸出来的小触角缩了回去,我连个尾巴也没摸着。
所以,他今天发来的一句“是春天”,在我纠结思索的时候,隐晦地抛来了一根橄榄枝,向我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开口。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了,将所有的思考方向归拢在了他的“春天”上。
可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我又有些迟疑了。
这个理由也许可以解释我的行为,可它并不将我的情感囊括其中。
所谓情感,很难用任何一个词语去定义。它太飘忽,让人久抓不住;也太沉重,像山一样立在那里。想要窥见其真面目,须竭力去攀爬。人又是本能地去自欺的生物,当局者远不如旁观者看得通透明了,再贤明的圣人也会有不愿也不能直面的一颗心。我自认不是圣人,却又对自己的内心产生了探索的欲望,欲望的源头是闷油瓶。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下,也许答案已经触手可及,只是我无意识地忽视掉了它。
该怎么去找到它?
直接思考这条路走不通,我便曲线救国,果断排异,把胖子提出来溜了一圈。
平心而论,胖子和闷油瓶都是我不可舍弃的好兄弟。但他们之间总有点让人说不清楚的微妙差异——我可以为了他们拼命,对他们付出无条件的信任,并且视他们为牢不可破的后盾。但在这种纯粹之外,闷油瓶得到的,好像要比胖子多了一层。
可多了哪一层呢?
不论我如何扪心自问,都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反倒把自己想得头重脚轻,索性把小毛毯一裹,火冒三丈地睡了。
-
闷油瓶巡山的时间不定,这一次回来的倒是挺早。
我睁眼时太阳堪堪西沉,偏过脸便看见蹲在摇椅边的闷油瓶,指腹正扣着我的手腕,松松贴住脉搏。
我说:“还活着呢,没事儿。”
他直作充耳不闻,只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给我一个眼神。明明没什么太清楚的情绪,我偏生就是一悚,本能地察觉到他听了我的话后的不愉,遂安分闭嘴,任他玩儿去了。
也不知道这只闷油瓶子把脉把出了个什么结论,总之松手时面色稍霁。我偷偷瞟他两眼,心下略松——估计是这两人给我的恶补有所成效,最近应该不会私下合计着送我去医院看看了。
天哪,我如释重负。
可能是我乐得太明显,闷油瓶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定眸凝视着我,过了片刻,突然朝我伸过手来。
他的动作太突兀,我本能地缩头躲了一下,又在意识到对面是闷油瓶时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莫名的心慌又涌上来,无从排解,我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失去了视野的辅助,作用在其他部位的力道就更加明晰。感受着闷油瓶的手指轻柔地拨开我的头发,发丝拉扯带来细微酥麻,我的眼睫一颤,抿住嘴唇。直到对方捻着一片叶子送到我眼前,我才如梦初醒般,惊惶抬眼望他。
破天荒地,闷油瓶子对我笑了一下,解释了一句:“头发上有叶子。”
我一下子就被他笑晕乎了,也没去想院子中间没有树,哪来的叶子。
闷油瓶笑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这也就显得更加珍贵。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么对别人笑,反正在印象里,他只被我逗乐过。
看来我吴邪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还能搏闷油瓶一笑,真是宝刀未老。
可我干什么了?
我茫然地看他一眼。还没多看几眼,就被他抄着腿弯,从摇椅里“挖”了出来。
这些日子腿脚无力,被闷油瓶背来抱去,已经是很习惯的事了。但我还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不然显得我太矫情。然后就驯顺又安分地靠在他怀里,侧脸枕住了手掌。闷油瓶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包裹住我,我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掌心贴住耳珠,来自身体深处的搏动传出来,连带着耳朵发着烫的鼓动,一下一下地振着我。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心跳的频率。
出于本能般,我贪恋着闷油瓶身上少有的温度。本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更加薄弱,理智的胳膊到底没拧过感情的大腿。
“我好累了。”我对闷油瓶嘟哝,“我都这么累了,矫情一点又怎样。”
因为声音太小,我并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清楚。因为他并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沉默地把我往上颠了颠。
这一幕刚好被端着碗出来的胖子看见。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突然道:“你往头上智朵花干什么?”
花?什么花?
我福至心灵,抬手就往头上一摸,再一看——嚯,一朵桃花!
该花边缘晕粉,含羞带怯,在初春的一众花骨朵中开得相当早熟。
我心里的那点依恋烟消云散了,不带感情地掀起眼皮去看闷油瓶。
在即将对视时,他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
我把那朵花簪在了闷油瓶头上。
他的发质不像我,颜色要更深,发质也没那么软。花朵按下去,被发丝一勾,缠得相当牢实。闷油瓶甩了下脑袋,也没能甩掉。到底是经过了大场面的人,在我和胖子戏谑的注视下放弃了挣扎,闷不吭声,坐下来就刨饭。
今天闷油瓶吃饭速度相当快,我的稀饭才喝了一半,他已经把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碗沿,推开桌子,顶着那朵娇嫩的花,面无表情地起身,绕过桌子,从胖子身后擦身过去。
“气压那是相当的低呐。”胖子感慨了一句,又埋头把稀饭喝得咕噜响。
我心里还装着那劳什子春天引发的一系列胡思乱想,见闷油瓶走了,饭也吃不下去!把碗一放就跟胖子宣布要停止进食。
宣布完了,胖子却没啥反应,只瞅着我。
我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也直愣愣地瞅他。然后就听胖子道:“那村口刚结婚的夫妻也没你俩能腻歪呢吧。”
娘的,这死胖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又精湛了,引得三道惊雷直劈我脑门,把我劈得呆立当地。过了足足三秒,才找回了自己声音:“你他娘的在胡扯什么?!”
胖子不答,只冲我嘿嘿贱笑。他笑得实在太有深意,把我给惹得头顶直冒大脑超载的热气儿,踩着凌波微步就飞也似的跑回房间。
一进门,我就对间油瓶控诉:“胖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你快去给他把个脉。”
闷油瓶正坐在桌前,拿着透明胶,认认真真地往本子上贴东西。听了动静,只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对着那本子使劲儿去了。
他干啥呢?
那满腔的盖臊渐渐消下去,被好奇心所取代。我把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下意识放缓了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越过闷由瓶的肩,去看他摊开在桌面上的笔记本。
定睛后才发现,那朵辗转过我和闷油瓶头上的花,已经被他拈了下来,用透明胶封在雪白的纸页上,其标本制作手段不可谓不粗暴。
比起这个落在旁边的字便要用心很多,铁画银钩的两个字:“春天”。
我心念一动,却也不好直接发作,于是曲线救国,先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头打开:“你采了几朵花?”
闷油瓶说:“两朵。”
两朵?
我瞅了一眼本子上封着的那朵,懵了一下。难道这不是刚才被我拍在闷油瓶头上的那朵?不可能啊,怎么会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于是我又去看闷油瓶,只见他正意味深长地注视我,然后偏头看向窗外。我也跟着他一起看过去,正看见背对着我们、撅着皮股在地上找东西的胖子,圆圆的后脑勺上曳着一抹柔柔的粉。
什么春天什么遐思都被我抛之脑后,往地上一蹲就开始狂笑。
老天爷,我可太久没那么乐过了,肚子都笑得有点痛,只能把手伸向闷油瓶求助。
闷油瓶是一只很上道的瓶,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的肩,平静道:“收。”
他的声音很静,很淡。很有效地抑住了我那止不住的笑的劲头。但那余韵未散,以至于我抬头看向闷油瓶时,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也还没被揩去。我就这么弯着眼,对他道:"诶,你……
话音未落,声音便卡住了。
因为闷油瓶的眼神。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我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只知道我对它十分熟悉。似乎闷油瓶如此看过我无数次,使我早就习惯于被这种眼神包围。可事实上,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它。尽管觉得“本应如此”,但还是被那隐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冲了个倒仰。在这一刻,我才无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眼神里所蕴含着的,同我今天遍寻不至的感觉,似乎他娘的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啊?!
-
我好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是傻子。虽没接触过什么男女之情,但没吃过猪肉不等于没见过猪跑。之前三叔说起文锦的时候,那复杂的语气和未解的情愫是爱情;胖子对云彩的尊重和念念不忘也是爱情。尽管方式各有千秋,但爱的本色是相同的——那种私密的、任何人也无法插足其间的欲望,严丝合缝地构成了对方的存在。无数独属于某一个人的情绪汇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也就被称之为“爱”了。
那么,我对闷油瓶呢?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翻起滔天的浪潮,推着我攘着我,引我进一步去想——我对闷油瓶是这样子,那么闷油瓶对我呢?
是爱吗?会是爱吗?会误认吗?
我的呼吸一顿,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同闷油瓶对话的时候想入非非,于是努力把自己从混沌的思绪里抽离。我知道闷油瓶还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想什么?”
我听到他问我,用那种带了点困惑的语气。
这让我更不知如何作答是好,慌不择路之下,只好道:“我在想,你发来的春天到底是什么。”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起点。
闷油瓶聪慧如斯,仅一听,大概就能明白我先前发给他的那几句马屁全都是盲拍。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一切合盘托出。反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已至此,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问个痛快,也好过自己一人心乱如麻。
听了我的叙述,闷油瓶默了半晌。
我正忐忑不安地瞅着他,等着他的回应,却见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用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询问我:“你现在就想看吗?”
靠,有门。
我轻咳一声,端庄无比地站直,说:“我还是看一看吧。”
尽管表现得非常沉稳,但一双眼还是亮亮地盯住了闷油瓶。
我看着他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低头滑亮屏幕。又看着他慢慢地点开了相册。调出了某张照片。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机身,闷油瓶在片刻的犹豫后,将屏幕转向我。
我正要凝眸去看,下一刻,闷油瓶竟将手机息屏了。
光滑的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了我的脸——愕然的、猝不及防的表情,大喇喇地展开在屏幕之外的我的眼前。大脑负载过多,已经无从处理闷油瓶新传递来的信息。直到他收回手,用那双沉静的黑眼睛看着我。
“这就是你要看的。”他沉吟片刻,道:“……我的春天。”
end.
【瓶邪】失忆蝴蝶
“还未化灰的脸,留在梦中演变,回头就当作初次遇见。”
★原著向接十年之约,不延袭《十年》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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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
(一)
在触碰某一个故事的结局前,人们总会把它想得太过美满。就好像久别的人必然重逢,经历了无数的跌宕后复归平静的后日谈才是旅人的最终归宿。二十七岁的我怀着这样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愿望,三十七岁的我却可以叼着烟,平静地听完王盟涕泗横流地抨击那虚假的HappyEnding的话语,然后挥挥手,毫不在意地拿下耳后别着的烟,叼进嘴里,说:“滚。”
可以看出来,王盟对我这副“敢谏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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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
(一)
在触碰某一个故事的结局前,人们总会把它想得太过美满。就好像久别的人必然重逢,经历了无数的跌宕后复归平静的后日谈才是旅人的最终归宿。二十七岁的我怀着这样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愿望,三十七岁的我却可以叼着烟,平静地听完王盟涕泗横流地抨击那虚假的HappyEnding的话语,然后挥挥手,毫不在意地拿下耳后别着的烟,叼进嘴里,说:“滚。”
可以看出来,王盟对我这副“敢谏者死”的暴君行径十分不满。可他没有再和我争吵,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又在我平静的回视中,渐渐哆嗦起来。
他心里还有一口气。不灭掉这口气,麻烦就会接踵而至——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咬往柔软的滤嘴,齿关切错,轻轻磨过海绵。坎肩站在我身边,很有眼色地摸出打火机,打亮了火。他这样知情识趣,我也就坡下驴,偏头过去,食中二指稳住烟,让那橘红的火舌迅速地燎了一下褐色的烟草。
“去送一下这位爷。”我咬着烟,看着腾起的一缕雾,含糊不清地吩咐坎肩。“让老山把他直接带回吴山居,犯病了就打,打死算我的。”
我的语气很淡,也正是因为这样,听上去才更伤人。
王盟的眼圈红了,我可以看得很清楚。
坎肩走过去,伸手去揽他的肩的时候,王盟猛地打开了那只手,肩膀却也迅速耷拉下去,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
仅剩的那口气,散掉了。
和一个毫无精神气的人打嘴仗不是我为人处事的信条,于是我见好就收,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王盟身上掠过,眼神凝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上。灰白的烟雾从我微张的嘴唇里泄出几丝几缕,常年累月的尼古丁的积累令我的喉咙习惯了呛人的烟草气味。
我的思路很清晰,将要走的路线,要处理的事和要接的那个人在脑海中又走马灯似的放过一遍。再回神时,王盟已经垂头丧气地走到了门口。
我盯着他,直到他突兀定住脚步。
坎肩亦步亦趋,跟着王盟。见他停下后,显得有些着急,似乎是怕这个顽固的前辈又要和我吵起来,却不知道怎么去劝。
我倒不怎么为难,好整以暇地吐出一口烟——王盟不会再有那么一股指着鼻子骂我的劲儿了,我了解我手下的每一个人,比他们自己了解的程度要更深。我也了解我自己。这些年来养成的,用言语击溃旁人心理防线的恶毒手段。运用它,我已经做到炉火纯青。
如我所想,王盟没有骂我。
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扶着门框,用很轻很倦怠的语气问我:“你说你想过接不出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都忘了,怎么办。”
“你这十年,凭着执念,疯成这个样子。如果你的执念落空了,怎么办?”王盟的声音发着抖,“老板,你要去死吗。”
我的手轻轻一颤,一截烟灰就这么被抖了下来,在半空中散成无数细小的尘埃。
“关你屁事。”我冷声道,“你当我求仁得仁好了。”
一句“求仁得仁”,不知道是说给王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不可否认,在听到那句询问时,我不自控地动摇了,但那仅仅是一瞬。我只求一个结果,不论小哥是否记得,不论这段故事的结果是否皆大欢喜,我只求一个结果——
我这么告诫自己,反复地强调并巩固这个想法,并似乎成功回到了原先心无旁骛的状态。
可那支烟,我终究没有再抽下去。
喉咙地漫开一阵痒意,我皱着眉头咳了好几声,仍旧无法缓解,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碾灭了。
连绵的,如蚂蚁啃噬的痒意,从那之后,始终如影随形。
现在想来,或许是在锥心碎骨的疼痛到来之前,我那如同朽藤枯枝的身体已经对我发出警示。它告诉我,提醒我。而我像忽略掉那些看向我的痛苦眼神那样,忽视掉了这些微末的信号。
2015年7月。
在赶赴十年之约的前一个月的某一天,我扶着桌角,毫无预兆地弯下腰,悄无声息,落了一滴意义不明的泪。
没有别人知道。
(二)
我留足了充分的准备时间,事实上这个决策算不上太正确。从杭州一路跋涉到青铜门前的路程太过顺利,和小花、胖子的会合也毫无波折。甚至在我和胖子分别出发,从不同的路线抵达那扇长白山山底的青铜门时,那些栖息的人面鸟都未察党异常,使我们避免了不少恶战。
一路上有惊却无险,唯一称得上是麻烦的,便是因为到得太早,物资的补给需求直线上升。不知道小哥是不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在进门之前辟了许多小路。后勤人员就通过这些小路,给我们送来了近半月的口粮。
在黑暗的地下生活是一件极度难捱的事。地下几百米已经冷到了一种堪称奇开的温度,我是学建筑的,大学选修地理,知道这温度绝对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受青铜门影响的缘故。
好在我已经等了十年,耐性足够,再加上没有任何时间的提示,那种等待加之于我的急迫感也淡化了。微妙的期待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的小脏,喉口的痒意也逐渐严重。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居然还能睡过去好几次(后来小花带来的医生告诉我,我不是在睡觉,我只是经常性休克,害得他来来回回加了好几趟班),心态好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时间被凝固在地底的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如果不是因为胖子时不时撩几句骚放两个屁,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己经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但我最终并没有陷入到这种堪似精神分裂的假想之中,因为石像不会做梦。
而在这冷飕飕的十天里,我做了无数个关于小哥的梦。有从前的事,也有可能会发生的事。
梦得最多的是十年前,在雪山分别的那一晚。他托着自己折断的手腕,沉默地容许了我的接近。
十年前冰冷的雪裹挟我,唯一有热度的是闷油瓶。那时候的我绝望、疑惑、也胆大包天,趁人之危扑过去,嘴唇颤抖着贴了一下闷油瓶。
已经模糊的记忆让我在踽踽独行的十年里无从回想闷油瓶的反应。但在这些梦里,他始终垂着眼睛,像容许我的拥抱那样,容许我的吻像一片雪花,融化在他的鼻尖。
没有人对此作出定论。我是因为来不及反应——他在下一刻,捏晕了我。
那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吻吗。
我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出几分羞臊,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冻得发僵的脸,心下好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梦到了从前事,连心里对小哥的称呼也重新变回了“闷油瓶”。也不知道我如今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狠辣模样,还配不配把张起灵叫回原本那个属于天真吴邪的称呼。
胖子的鼾声贼响,打扰了我的思绪。我更怕他打扰那些人面鸟,要是真把它们惊扰了,我们只能跪下唱征服了。于是我随手扯了件衣服蒙他脸上,好歹是盖住了一点声音。
躺在胖子的身边,我闭上眼睛。原本只是打算闭目养神,却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着了。
究竟睡了多长时间,我并不清楚。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扇巨大的、掀开了一条小缝的青铜门。
在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在昏暗中摸到手边的手电筒,匆匆往前扫去,这样的错觉才消失。
在蔓延开来的白光里,站着一道顽长的、令我无比熟悉的身影。在看到那道身影时,几乎出于本能,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刹那间,一阵难言的感慨与不可抑制的激动袭击了我,促使我一步一步,算得上是蹒跚着、跌跌撞撞地走向他。
似是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闷油瓶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我连忙垂下手电,以免强光再度刺激许久不见天日的闷油瓶。
经由光线照射之后,我的眼睛蹬鼻子上脸,已不再适应熟悉多日的昏暗环境。我陷入一片爆盲。一分钟,亦或是经历了几百个一分钟——我很难定义时间的流淌,只是凭着感觉,死死盯住闷油瓶的脸。
渐渐的,那在我记忆中被刻画描摹千千万万遍的五官浮现出来。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可与此同时,喉间的痒意蓦地鲜明了。
我弄不清它的起源,只是摸摸那隔着皮肉的发痒的位置,落不到实处。
胖子也醒了,在我身后发出“卧槽”一声,然后往这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闷油瓶。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雀跃——
“小哥,你还舍得出来啊你?!”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我看着闷油瓶微笑的这一刻,胖子搂住闷油瓶的这一刻,忽视掉我喉口逐渐尖锐的痒意和闷油瓶逡巡的目光的这一刻,也许我们之间的故事的结局,真的可以称得上一句圆满。
直到下一刻,一直沉默不语的闷油瓶突兀地开了口。
他问胖子:“吴邪在哪里?”
(三)
痒是最细微的痛。深疮愈合时,总会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痒。我手臂上的十七道刀痕是这样,喉咙上挣狞的伤疤也是这样。
意志力坚强的人可以忍痛,却很难熬过愈合过程中不绝不断的痒意。发作最剧烈的时候,我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用手指抠烂了伤口上结出的痂。指尖陷入温暖黏腻的血肉,疼痛令我浑身痉挛。镇定剂无法安抚我,即将被封存在皮肉下有如跗骨之俎的痒让我近乎疯癫。唯有自己造成的疼痛,能我让感受到不受支配地活着的自由。在我第二次因为自残晕倒后,小花命令医生用束缚带把我捆起来。下决定的前一天,他在我的病房外,抽掉了半盒烟。
被强制卧床休养的那段时间,秀秀来过好多次,但真正进来看望我,只有一次。那天她红着眼晴抱住我,说哥,都会好的,你会好的,伤口愈合就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了。
我麻木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都说熬过去就好,可是从没有人告诉我要熬多久。苦难要如何熬过啊?它像一团烂泥,灌进我历久弥深的伤口,充满我残破的身体,黏合我碎裂的心。我年复一年地清理边缘的烂泥,那些表面的破口开始缓慢愈合,看上去皆大欢喜。可是我的皮囊之下被泥巴占领了。所谓的伤口的愈合,只是粉饰太平。真正的痛苦,被永远封存在了我的身体深处。我可以熬到表面光鲜亮丽,可我能够熬到它降解的那一天吗?
伤口的愈合,是防止伤口被遗忘的过程。它用宿兴夜寐的无尽无终的痒,用最细微也最持久的痛,反复提醒我,加深我的记忆。而在闷油瓶开口说话的那一刻,那逐渐累积的痒,爆发成了一阵剧烈又鲜明的疼。
我喉咙上的伤口。我全身上下受了十年的隐痛,瞬间撕裂我。
也许我摇晃了一下,所以才会在神思回笼时,感受到那只属于胖子的手扶住我。
胖子的脸色不比我好看多少。他看着小哥,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了解胖子,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在他说出“小哥你他娘可别开这种玩笑”之前,我抢先开了口。
“先出去再说吧。”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声音听上去无比镇定。
闷油瓶没有动,直直地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无暇猜测他的想法,只好武断地认为他在思考我的身份。
于是我对他笑了一下,伸出手去。
剧烈的疼痛仍在蔓延,我却在和谁赌气一样,硬生生地挺直了脊背。
“初次见面,“我轻轻对他说,“我是关根。”
小花的医疗队在营地随时待命,先遣队接到人后,立刻送闷油瓶进了临时搭出来的诊断处。
我心乱如麻,本能地想从兜里摸一支烟来抽。手摸了个空之后才反应过来,我所有的烟都被胖子收缴。这个后知后觉的事实令我更加烦躁,低着头,踢飞了脚边一颗石子,满心郁结仍未消。
在胖子的旁敲侧击下,我们已经能基本确定,闷油瓶认得从前的大多数人,唯独独没有认出我。
从地下出来时,是坎肩负责接应的。我该庆幸现在能直呼我其名的人太少了,伙计们一口一个“东家”维持住了我在闷油瓶面前做出的假象。
我是关根,我是关根。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然后抄起手机给小花发消息,叮嘱他不要穿帮。
他发了个问号给我,我没对此作出回应,又发一条:“小哥的体检报告出来后让人递给我。”
小花秒回:“你不等了?”
等个屁。我苦笑一声,收起手机。现在守在他边上的有胖子有瞎子也有小花,就算要多个人去,让那个他心里的吴邪等在外面才是合情合理。现在的我在闷油瓶眼里就一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该庆幸吗,至少这只瓶子只是忘了我是吴邪,却还能记得我的名字。不知道他都忘了些什么,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个吻。
我该庆幸吗。
我嘴里发苦。他记得,或不记得,似乎不太重要了。那些情意是否该被拾起,似乎也不重要了。我和闷油瓶之间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终止。他难忘我的名字,却未必会永远记得之间种种。我那半纸风月早在风沙里褪成让人避之不及的颜色了吧。封存心事未曾相知,难道还要去意吗?
不要再想了。我揉了揉脸,如是告诫自己。现在该想的,是我该怎么和小哥说明:我就是吴邪。
他娘的,难道我要傻逼兮兮地对他坦白:啊哈小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其实我就是吴邪哦?其实我说我是关根是在逗你玩哦?
……有够二的。
我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喉咙,轻咳一声。
那剧烈的痛感已经消弭,余震是埋在皮肉下的轻微痒意:它还没有彻底消失。
我心里不安定,想问问小花这是什么症状,想想就作罢——万一说了,指不定要被他押着去做个检查。老天爷,让我再多逃避一段时日吧。
(四)
闷油瓶的检查报告出得很慢。久久等不到人来送,我又累得厉害,就趴在桌子上,浅眯了一会儿。
还没过多久我就睁开了眼睛。不是因为我睡够了,而是因为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不过我也没太担心,毕竟外头有我的人,而那个注视着我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危险的气息。
于是我不慌不忙,慢慢坐起身,抬头对上了张海客的眼睛。
他双手交叉环在身前,指节上勾着档案袋的系绳,平静地注视我。不同于以往,海客兄的眼底竟有几分犹豫神色。不过在与我对视时,他便迅速收敛了这点异常,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叫我一声:“关老师。”
我不理他,他也不恼,把手里的档案袋甩给我,抬抬下巴:“族长的检查报告。”
听了这话,我才打起几分精神,摸过档案袋。
张海客没走。没走我也不想搭理他。他想说的无非是些老调重弹,要我放张起灵回张家。我怒过也骂过,屁用没有。现在心情低沉,连架也不想和他吵。
奈何张海客非要撩架,道:“要不是族长问我你究竟是谁,我还真不知道你又拿这假名招摇撞骗。”
我的手指一抽。
他娘的,要是苦心经营毁于他张海客这一张破嘴,我非得活撕了他。
“别担心,啊。”张海客欠儿吧唧的,“我都叫你关老师了。”
“嗯。”我冷冷道,“所以我还要谢谢你是吗。”
张海客道:“你若是执意要谢,我也未必不受。不过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转告你一些事情。那份检查报告,你也不用看了。他的真正问题,不是普通的医疗器械可以诊来的。
普通的医疗器械?我都懒得吐槽。张海客中的那些普通的医疗器械是霍家无偿资助的,总价值上百万元。要是秀秀在这,听了这话,能抽烂张海客这张狗嘴。
我这么想着,却没有发作,只是拿起一支钢笔放在手指间把玩,眼睛静静看着张海客,想看看他能吐出些什么品质的象牙。
没想到张海客这货来劲了,见我拿乔他也拿乔,支支吾吾半天,表情愈发凝重,屁话倒没嘣出一句。
看着他这样我有些不耐烦,但看着看着,我突然意识到张海客不是在拿乔——他娘的这人是在犹豫!
自认识他以来我从没见过他这幅拿不准的样子,再一想到这事关于闷油瓶,不由得着急起来,急切地站起来开口问道:“是不是小哥会有什么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张海客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说:“吴邪,是关于你。”
关于我?
听到他这么讲,我瞬间放松下来。可喉咙处细微痒意令我咳了几声,咳音却是带着笑的。
关于我有什么好犹豫的。时至今日我已是烂命一条,哪怕张海客告诉我,明日我就会暴毙此地,我也会放平心态,跑到一个胖子和小哥都找不到我的地方死,还有什么事会比这更坏?
原本蓬勃起来的好奇心熄了火,我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中的钢笔,听张海客继续道:“族长在门中,被天授过。”
“废话最好少谈。”我凉凉道,“定向遗忘,听上去就不是你们张家遗传的失忆病。”
张海客道:“你以为这种天授和你以往了解的那些一样吗?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族长之前经历的天授是让他变成一个完全空白的人,而这一次,他只是忘记了你,却对进门前的记忆无比清晰吗?”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甚至是平淡的。从使如此,那一字一句,仍是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的手指,在张海客看不见的地方,猛地抽搐了一下。
·作茧
(五)
……没想过吗。
怎么可能没想过。
从地下往出走的一路上,我都坚持要走在胖子和闷油瓶前面。一方面是怕我体力不支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另一方面是想及时调整好情绪。巴丹吉林沙漠中养成的所有自我控制的方法悉数失效,我内心早已遗不成军。
反反复复地,我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认不出我?为什么他唯独认不出我?
在接他出门之前,我设想过无数可能。我可以接受他不和我走,也可以接受他遗忘一切。可偏偏闷油瓶几乎什么都记得,唯独认不出我。那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个中缘由,我不明白闷油瓶是因为我的变化太大才认不出我,还是遗忘了关于我的一切、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执念。既然张海客提到了“天授”,那么情况应属于我猜想的后者。
没关系,没关系。我闭上眼睛,努力地劝说自己。我可以接受,仅仅只是遗忘我,我可以接受。也许我在闷油瓶的生命里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路人,所以他才会把我忘记。
可是这种说辞根本无法说服我。
十年前在楼外楼,闷油瓶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闷油瓶会虚与委蛇、为了所谓人情说什么场面话吗?不可能的。
可我只能用这个说辞糊弄自己。因为我心里知道还有一个可能,它联接着一个可能会让我崩溃的真相。
我定了定神,继续听张海客说了下去。
“张家的天授,赋予被天授者以使命。为了让我们心无旁骛地完成使命,它会抹去我们的一部分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忘记所有,你只是失去了那一段可能会干扰你的记忆。”张海客道,“可是,族长失去的不是成段的记忆。他失去的,是漫长记忆中的一个点,也就是你。
天授很少给出如此精细的处理,因为样本太少,族内负责的人员
也无法确定具体的成因。”
“但是,无一例外,受到这种特殊天授的人,忘记的都是极其重要之人。他们都为了对方改变过原本的行为轨迹,这超出了他们的使命。也许是出于修正的目的,天授才会给出这么奇怪的——”
说到这里,张海客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定义词,但是失败了。
他摇摇头,没在这处卡顿上死磕,掀起眼皮,那双与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盯住我。
我无法与他对峙,脑海中一片空白。时至今日,能让我不知所措的人和事,几乎消灭殆尽了。可现在,我的头脑已经完全停摆。理智告诉我问题的答案就在那条我潜意识不愿去碰触的路上,可我像一个畏手畏脚的孩子,不愿迈出那一步,只喃喃问道:“为什么?”
张海客沉默很久很久。久到我到最后数秒也数不下去,眼神空洞看着手中的钢笔,他才慢慢说起来。
“被真正认可的张家人,从小就经历了残酷的训练。意志坚定是最基本的条件,哪怕前进会痛苦,也必须前进。我们是这样,族长更不必说。能让他改变轨迹的人……张海客“操”了一声,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看着我的样子颇有些暴躁。,“你他妈真傻还是假傻?”
我也烦,瞪着他,怒道:“你他妈放屁倒是爽快点啊?”
张海客怒极反笑,用手指指了下我,把话说得恨铁不成钢:“吴邪,你就是一块木头。”
“我不是木头,操。”我更生气了,“我很机灵。”
话音落定后张海客没有接话,我也没有。
两人都很默契地结束了这段降智对话,别过头去,只当眼不见心不烦,各自冷静了五秒钟。
五秒钟后我已经基本冷静下来,却没有回头,仍然盯着另一侧发呆。
小花财大气粗,订的帐篷上挂着白纱制的捕虫袋,每天都有人专门清理。或许因为我刚刚在睡觉,清理人员不敢擅自进门,所以不知何时被困在捕虫袋里的一只素净而细小的白蝴蝶并没有被惊动,安静地停在网底,全然不知自己在被束缚。
张海客轻轻倒吸了一口气,认真道:“那么深刻的、镌进张家人生命的情感,你当真不懂吗?”
蝴蝶轻轻地扇了下翅膀。我没忍住,伸手探向那个小小的捕虫袋。
我听见张海客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他爱你啊。”
四个字,缓慢地朝我砸过来。每一字落下,就是重锤又把我击得头昏眼花的又一次。
沉睡的蝴蝶被我惊动。它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困在柔软却无力挣脱的方寸之间,掀动翅膀,毫无头绪地翻飞起来。我看着它,好像听到了它被重缚茧中后绝望又无助的挣扎——撕心裂肺,却那么沈默。只有当人心痛的频率与它振翅的频率相同,才能听到如此绝叫。
我看着它,心悄悄碎掉了。
(六)
小的时候,老爹经常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念故事。他记性不好,把莫泊桑的《项链》讲了三次,还要给我讲第四次。所以那么久过去了,老爹念的很多故事我都忘了,但那个玛蒂尔德——那个为了一串钻石项链奔波劳苦了一辈子的玛蒂尔德,那个在鼓起勇气坦白时被告知,那串她一辈子的执念是一个假货的玛蒂尔德,那个在绝望中无声尖叫的玛蒂尔德,我记了很久很久。
当时的我稚气地对老爹说:“真可怜。如果真相那么残酷,那她还不如像从前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真可怜。
我背对着张海客,喉咙里溢出几声轻轻的笑音,却因为闷得太深,听上去像是某种呜咽。
在那一刻,我心底隐秘的恨意蔓延开来,可它生长却没有方向,让那点恨像一个可怜可悲的笑话。
……我还要怎么做。
我还要一退再退到什么地步。
我不相信命运、我又要怎么唾骂这该死的命运。
我笑着笑着,眼前模糊了一瞬。这样的笑扯动了我从肉体到心的全部
伤口。我的眼睛疼,喉咙疼,全身上下都在疼。我就在这样的疼痛的浸泡里笑,像一个受到巨大刺激后已然分不清悲喜的疯子——
或许我早就疯了
我的手指一松,钢笔从指间坠落,琉璃身应声而碎。
二叔将钢笔送给我的时候,告诉我,那笔帽里刻着“称心如意”四个字。他想给我讨个好彩头,希望我事事顺遂。而在我的脱力之下,那只笔帽连同寓意吉祥的铭文,摔了个四分五裂。
在清脆的脆响声里,我抬起眼,落点空荡,心想:十年了。
我几乎想要痛哭,可到了最后我
居然是摇了摇头。苦笑过后,残余无数空洞与茫然。
……十年了啊。
我已经历尽艰辛走到这里了,我要求很多吗?
我要求不多的吧。
我从来都不奢求圆满。我可以接受闷油瓶的离开,我甚至已经接受了从前的我最厌恶的“闷油瓶忘记一切”的结局。可事实告诉我他只忘记了我,他记得所有人却只忘记了我。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在出来的一路上,在短短的时间里,我把这四个字来来回回念了一万遍,一边念一边数,一万遍。数到最后我只剩下惯性反应,像最虔诚的僧侣念诵经文,一万遍。
我慢慢洗脑自己,他忘记我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仅仅只是想一想,我的心就已经被自己剜碎了。我以为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张海客偏偏又把事实剖开给我看,他告诉我闷油瓶爱我。
闷油瓶因为爱我,所以改变了那十年里本该属于他的轨迹。他因为爱我,所以忘记了我。他因为爱我,所以现在不能爱我了。
我的手指不可控地发着抖,连牙关都在抖。好在身后的张海客看不见我的表情,只能听到我镇定下来的声音。
“费尽舌跟我说这么多,不止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我一边说,一边用指节勾住那只捕虫袋,想把束带解开,可因为手指发僵,没有做到,只好用手托了一下袋底。出乎意料的是,那只小蝴蝶居然安分下来,隔着白纱收翅停在我手心。
估计张海客没想到我会在听完他的叙述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他意味不明地顿了半响,才开口,宣布道:“我们要带族长离开。”
他说这样的话属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可预料到不代表不愤怒。我没有立刻对张海客的浑话做出评价,而是捧着那只捕虫袋,僵直的手指和系带斗争半晌,终于将捕袋扯开了一个小口。
那只小白蝴蝶有点呆,仍旧静在袋底。被我隔着袋子拍了一下,才迟钝地扇动翅膀,从那小缺口里飞了出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蹁跹痕迹,我的视线追着它,然后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张海客。
像讲故事一样,我平和地告诉张海客。
“不可能。”
指甲陷入掌心,我的声音蓦地冷下来,一字一顿道:“你们要闹,请便。可事关张起灵,我不会让步。
张海客的表情很难看,看着一个外人用我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观感还是很奇妙的。在我以为他将要指责我的时候,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换作平常,也许我会继续这种沉默的对峙,但我现在没有心情。所以在我忍不住想拂袖而去之前,他及时叫住了我。
张海客似乎很困惑。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定在我面前。那副与我相似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如此冷静:“吴邪。你做了那么多,为了什么?
“既然你要留住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关根?你真的没有什么索求的吗?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说,“我看不懂你的动机。”
“你们张家人,目的感都那么强吗。”
我笑起来,可因为心里难受,笑也不真诚,所以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缓解。
讲真的,我对“和张海客交心”这事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完全不想思考,只对他说,“你就当我在报恩吧。”
张海客扯了扯嘴角,反问一句:“只是报恩吗?”
“嗯。”我说,“只是……报恩吧。”
(七)
张海客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良久,才终于开了口。
“吴邪,”他说,“你怎么可以拧巴到这个地步?”
我已经无所谓,随他怎么去说,只低身去捡碎损的钢笔。琉璃碎尖锐的边缘到到我的虎口,切出很深的口子。鲜血涌出来,却麻木得没有痛意,所以我没有管它,甩了甩手,坐到了凳子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谈。我和张海客没有继续掰扯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我单方面拒绝交流,让张海客自说自话也找不到地方做切入口。当两人之间的无言氛围蔓延开三分钟后,我率先起了身,道了失陪。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了帐篷的布帘门前。
掀帘往外走时,我的脚步微微踉跄,不由得拽住了防水布,几乎要将它扯下来。静站之后突然的行动令我眼前发黑,尽管视野尚未恢复,我还是没有停止迈步向前走去。
可我没想到会有人站在门口,所以在撞到闷油瓶身上时,我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被他伸手稳住了。
在这一刻,视野从灰败到光明。我看到闷油瓶站在我面前,一双黑眼睛沉静地注视我。
猝不及防地看到他,我的眼睛都瞪大了。虎口的伤突然就这么鲜明地、尖锐地活了过来。
“小哥。“我喃喃道,“怎么站在这里。
闷油瓶没回答,眼帘垂下来。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下去,才意识到,他在看我流血的那只手。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往身后背,想避开闷油瓶的视线。可他的动作比我更快,在我缩手之前拽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的手腕从下抵住我的腕,抬到了面前。这样的处理方式显得不那么强势,可能是闷油瓶
的分寸感促使他这么做。
我不受控制地看了眼他的手腕,下意识问他:“你的手腕……”
我想问闷油瓶,他的手腕伤可好些了吗。把话说了一半,又突然记起,在闷油瓶眼中,我也许不应该知道他受过伤的事。于是原句硬生生转了道:“……受过伤吗?”
闷油瓶正在察看我手上切出的口子,眉头轻微地锁起来。听见我的问话后,似乎怔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后,反问我:“你为什么能看出来。”
我看着他的手腕,眼睫轻轻地扇动了一下。
其实闷油瓶转腕灵活,看不出丝毫异状,他带进门的骨折伤,看上去愈合得很彻底。
闷油瓶见我缄口,也不言不语,只用眼睛安静又不依不饶地等待我。
没办法,我只好垂下眼,说:“因为,有个……认识的人。”
“嗯。”
“也受过这样的伤,
“……嗯。”
“过去很久了,没再见过面。所以,那么久过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好。”我把话说得很慢,低低哑哑“看到了,就想问一问。”
闷油瓶又应了一声,道:“怎么伤的?”
“从高处跳下来,伤到的。”我舌根发苦,感觉眼泪快要流下来,可用手一揩,面上是干的。“你呢?”
听到我的问话,他的表情茫然一瞬。
过了很久,才开口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喃喃把话又念了一遍,一边念一边点头,说:“那你记性不太好。”
心里那阵痛,终于开始迟缓发作。直到亲耳听见闷油瓶说的“不记得”,我才对张海客的话有了实感——没有义危言耸听,也没有恶意欺瞒。我如今走到了连一向看不惯我的张海客都心生不忍的地步。
闷油瓶,已经把我彻底忘掉了。
人生海海,世人多失去却少复得。遗憾终生挥之不去,人总会习惯的。可得而复失的人呢?从悲到喜再到悲,得而复失的人经历了大起大落,又是否能做到习惯?一瞬绝望的人,还会有欲望,去面对灰败的生命,去赌再次得到的极小概率吗。
我不知道。我似乎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当我发现我曾获得时,我连“喜”的机会也没有,就已经失去了。
闷油瓶仍旧是面无表情的,见我不讲话了,便再次低下头,认真地端详我的伤口。
他不知道我看着他,眼里有那么多痛。
(八)
闷油瓶利落地拆了一包医用纱布,为我虎口上的伤包扎。包完后他还打门个结,手法一如既往——简简单单的一个结,半点不花哨。
浅淡的消毒水味道萦绕在周身,明明我已几乎失去嗅觉,却因为心理暗示,本能地反胃。我想把手往回抽,闷油瓶没让,沉默又强势地捏着我的腕,纤瘦的手指紧贴上来,竟熨出几分灼人温度。
我无奈,只好任他把我的手包成一只白猪蹄。
没想到一点小伤能有如此隆重的待遇,我抬起手仔细端详,心下未免觉得好笑,面上也带出了一点笑意。可笑着笑着,我又怔愣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开,看向远处残红的夕阳,漫无目的,落点空茫。
从接出小哥到现在,也不过只经过了十几个小时。但接二连三的打击已令我的脑子锈钝,哪怕想去梳理思考,也难从一堆乱线里揪出一个线头,从而拎出主线来
我心下茫然没有什么情绪,静到了一种毫无波动的状态。
呆呆地站了许久,我才如梦初醒,转回脸,突兀地对闷油瓶发问:“你刚刚,听到了吧。”
我把话说得没头没尾,闷油瓶却没有显露出疑惑。他也没有应声,似是一种默认。
“那你……“我的声音很低,“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闷油瓶短暂思考片刻,然后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找人。”
他的这个答案令我有些意外,定睛凝他,又问:“你要找谁?”
闷油瓶看着我,说:“吴邪。”
在那一瞬间,我都要以为他在唤我。不过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只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点点头,心里钝钝地痛起来。
呆站半晌,不死心一样问:“一定要找吗?”
闷油瓶不假思索,告诉我。
“——要找的。”
“连长相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吴邪这个名字。即便如此,也要找吗。”
“……嗯。”闷油瓶不厌其烦地重复,“要找的。
我呆呆地注视着闷油瓶的脸。
十年没见,他仍旧一点也没变。那张脸素白又干净,眼底一片纯粹的执拗。
在此刻,我突然无比憎恶起现在的这个自己。如果我仍是十年前那个没头没脑的天真无邪,如果我没有落下一身的伤疮疼痛,在青铜门前,我是不是可以大骂着给他一拳,说张起灵你他妈怎么能把我忘了,十年过去了人都不记得了是吗?
可我现在做不到。
在闷油瓶问出“吴邪在哪里”时,我本能地用关根的壳子,把自己给封了起来。
手臂上的十七道伤疤是我用尽手段后失败十七次的铁证,属于黎簇的那一次鱼死网破的胜利被汪家人镌在我的脖颈。这些显伤见证了我的生长痛,然而它们没能致我的命。让我几近油尽灯枯的是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痛——蛇毒腐蚀我的身体,尼古丁浸烂我的肺。心病深重药石罔效,我已经没几天好活了。
要是闷油瓶记得,也许我还会纠结这一具糟糕的身体会不会被他归咎于自己,我又要如何让他明白:他是自由的,不该为了任何人或事停止他的脚步。
现在闷油瓶把我忘了,这些顾虑本应不复存在,可现在他说,要找到我
我的心里酸楚,怅然望他,心想:值得吗。
他的大半辈子都为了虚无缥缈的使命随波逐流,永远在空白中追寻,那么痛苦又无助地活着。我已经为了他的自由走到这里,难道就要眼睁睁地旁观他为了一个名字——一个没有回忆去赋予意义的名字,再次重启一段空茫又无目的的追寻吗。我做不到袖手,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吴邪。我是一个迟早要死的人,一个迟早要死的人的坦白只会徒增他的负担,这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我说:“你不要找他。”
说话的时候,我眼睫垂避。明明连看也不敢看闷油瓶一眼,偏偏语气那么坚定那么真实,尾音只是微微发颤,像得体又不失沉重的哀恸。
我说:“小哥,吴邪已经死了。”
我说:“你不要找他,你不要等他了。
我说:“小哥,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很遗憾,我也很难过的。
(九)
知道小哥决定去雨村落脚时,胖子乐得差点要给我发烟。我都准备伸手去接了,这货又临时反悔,把烟往怀里一揣,说:“你看,你意志力不坚定吧。就你这身体状况还想吸烟?胖爷我试探你而已。给你烤点羊肉串,你吃吃就得了啊!”
嘴上说是烤给我吃的,但那肉大多都进了胖子自己的肚子。
原本他还有点良心,给我拿了一串。可在我斟词酌句告诉他我不跟他两一起去雨村后,他一下傻眼了。反应过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手夺了我的羊肉串,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道:“吴天真,你他妈虚假宣传!”
“我怎么虚假宣传了?”我还嘴硬,“雨村多好啊,山清水秀农家乐,出水芙蓉小郎君。”
胖子气急败坏,一拍桌子:“哪来的出水芙蓉小郎君?小郎君不是说不去了吗?操!”
我想跟一句“小哥还不够出水芙蓉吗”,但瞅一眼胖子的脸色,又不太敢贫这句嘴。
胖子这回是真急了。
他喘着粗气瞪我,我也自知理亏,左思右想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只好赔笑。
哪知道我才动了动嘴角,胖子的手就放下了。
他原本横眉怒目的一张脸,却在此时颓败下来。那点精气神“唰”地就没了
我看他这样,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也沉重下来,踌躇半晌,憋出一句:“你别这样。”
胖子翻着眼睛,听我无比诚恳地说:“我会想你们的。”
“我现在不揍你,一是想到你这小身板经不住我两拳,二是知道你心里更不好受,所以不打算怎么苛责你。”胖子指着我,语气平平,听不出怒气:“但是吴邪,你别给我在这儿来劲。我不需要你给我一个理由,但你至少要给你自己一个交代吧。用那么多精力把小哥接出来,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搞不懂你。因为小哥把你忘了,所以你不去了?”
我盯着身侧烧烤架底冒着红光的炭,不讲话了。
讲真的,我不是在拒绝交谈,但我真不打算把之前困扰我的种种思绪拿出来跟胖子说。他这入一向实在,又听不得我说“死”,说出口来徒增悲伤,思来想去,也没有那个必要。
胖子说他最看不惯我这副林黛玉忧愁幽思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愤恨地咬了一口从我手里抢来的那串小羊肉,嚼着嚼着,嘴动得就没那么快了。
“天真。”他含含糊糊地说,“有时候,我真觉得阿花说得对。你这人,道德感太强。”
我笑起来,挺无奈的那种笑。
“在这一行混那么久还讲道德,说出去要笑死人的。”
胖子没笑,他严肃地盯着我。
“我没跟你说着玩儿。”胖子说,“在所有人都觉得你把小哥带走是理所应当的情况下,你非得让他追寻什么自由,还一定要把自己远远撇开。我寻思着小哥也不会拒绝跟你去雨村啊,你那段时间就非得自我纠结,拿自己跟张海客比较。不是我说,性质能一样吗?他那是带小哥当牛做马,咱可是去享福啊。”
“他妈的,一知道小哥把你给忘了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没忘你都拧巴成这样,忘了还能得了吗。”他说着说着还来劲了,铁签子指着我鼻子,隔空戳一戳还不解恨,嘴上骂了一句:“拧巴精。忘了就一定想不起来了?就算真想不起,感情不能培养吗?现在放手,你甘不甘心?啊?你甘心吗?”
可能是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上去太可怜,胖子指了我半天,到底是没再放狠话,悻悻垂手,道:“我不想说你,你自己问自己,甘不甘心?”
……甘不甘心?
我怅然地看着我摊开的手掌,掌纹被掩盖在白纱布下,隐隐看出轮廓。
我的手相好,从小算命的人就说我一生顺遂无忧,天真无邪。我信了二十七年,然后用十年的时间验证了他们在放狗屁。可惜我当年少不更事,就喜欢听别人说好话,反而对唯一一个唱衰的齐铁嘴不冷不热。现在想来,还有些对不起他老人家。
“我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我轻声说。
“就算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谁会在意呢。
我和闷油瓶认识的时间远比我们分开的时间要漫长。十年前未曾说出口的情愫化
成一个吻,最终只有一个人记得。从没许下诺言,就无所谓离弃。未沦为伴侣,又何必惹事寻非。我们爱过但没有相爱过,没有相爱过的人又怎么做到彼此依恋呢,这本不值得抱怨。
闷油瓶就像一只忘尽前尘的蝴蝶,记忆很短,留不下什么恩怨。既然回头一笑都算恍若隔世,我们之间,也就算了吧。
我这么和胖子说,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我矫情。
胖子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对我说:“不对。”
他皱着眉头,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小哥的想法?”
胖子说着说着就朝我走过来,伸手在我肩膀上掠了一下。我定睛看去,才发现他从我的肩膀上,摘下了一只小小的白蝴蝶。
是在帐篷里被我放走的那只蝴蝶,不知何时停落在我的肩头,跟着我好久,那么安静而沉默。直到被胖子捏着翅膀抓起来,才如梦初醒一般开始挣扎。
我怔怔地看着那只蝴蝶,又在胖子把手伸向我时,下意识探出手,让它被放在我掌心。
我本以为蝴蝶会飞走,可是刚刚还挣扎得那么剧烈的它,在挣脱时振翅,又在即将飞起时顿住,停在我掌心,不动了。
“蝴蝶不愿意飞走,你要怎么放生它。
胖子看着我叹气。
“天真,你是在作茧自缚,是不是?”
·不要瞒
(十)
2015年8月20日,我从吉林一路返回杭州。
原本小花要同我去杭州,可惜还没走到半路,就被秀秀的一通紧急电话call回了北京。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他没说,我也就没问。我们早已习惯突兀的离别,因此也没有多少惜别。
在小花走前,我突发奇想问他:“你和秀秀的婚期,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未免太过突兀,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小花都怔了。
他靠在车门上眯着眼看我半晌,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反问道:“我一定会和秀秀结婚吗?”
“……你移情别恋了啊?”我说,“霍家女人会让你吃足苦头的,小花哥哥。”
小花被我气乐了,一边叹气,一边揉了揉眉心。
“我的意思是,未来并不一定就会按照我们设想的轨迹走。”他说,“它不是确凿的,而是变化着的。可能秀秀会在未来遇到比我这个联姻对象更适合她的人,可能婚礼会因各种各样的奇葩原因被取消。也可能,我们俩可以找到一种更紧密的利益链接舍弃联姻方案。总之,谁也无法肯定地告诉你,事情会如何发展——你自己也不行。”
他双手插着兜,后腰发力,顶着车门站直了身。再开口时,小花没再看我,下巴仰起看着天边流动变化的云,随口道:“吴邪,你这样寻求某种稳定,太绝对了,生活很容易就会变得没有盼头。人活着,不就为了这点盼头?”
“好好活啊,别那么消极,朋友。”他回过头来,眯眼对我笑,一脸光风霁月:“别忘了,你还欠我不少钱呢。”
万恶的资本家啊。
小花走了,我也就没心情再跟着车队领略大好风光,打了最近一班飞的回杭。飞机落定时我关了飞行模式,消息瞬间就叮叮咚咚涌进来。最上面一条是坎肩发来的,跟我报备:“已经把胖爷和张爷送到了。”
消息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的,那时我应该是在举着登记牌傻哼哼地过安检,正好错过了坎肩报的平安。
我默默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已经僵直的手指动了动,将那条信息删掉了。
盛夏的杭州,往日里热得人道也走不动,到了晚上,西湖边上沉黏的空气便轻快起来。
在呼吸到熟悉而又新鲜的、独属于杭州的气息时,那些我扶起的外壳悉数剥落——可这也意味着那个游刃有余的关根暂时落幕,硬撑着熬过的痛苦像回流倒灌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
在这一瞬间里,我竟然感到无地自处。如织的游客消失了,那么多嘈杂擦着我的耳朵飞掠开去。我失去感官,浑浑噩噩又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
再次回神时,四周已经没有人,我环视一圈,才发现自己绕到了家门口。
我家是一幢旧式独栋小楼。这幢小楼是我奶奶旧时的陪嫁,给了我老爹,让他风风光光地娶进了我妈。没过几年,我妈怀了我,这里就成了我撒欢十八年的地界。再后来我搬出去住了很久,再再后来我成了个五湖四海到处奔波的浪子。这个净土一样养育我的小楼,我再也没敢回去过。
我想要进去看看,却又在迈步的时候停住——快四十的人了,不是受了委屈就要回家哭诉的小孩子了,难道还要将痛苦一一叙述,让家里人为我牵肠挂肚吗?
于是我就这么站在篱笆外,默默地注视着那点暖融融的灯光。老妈的数落隐隐约约传出来——吴一穷,你看书前能不能先把烟灰缸收了,你又不抽烟放手边干嘛,马上又不小心打碎怎么办?哎,你别把它放柜子里,万一……
“万一”后面跟着的是什么,我没听清。老妈熟悉的声音让我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忍不住泄出几分低低笑音。
然而屋里切察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立即警觉,迅速扶着篱笆蹲下身。
在整个人藏进阴影的下一刻,门被人从里迅速拉开了。
“……小邪?”
轻柔的、颤抖的声音,呼唤我。
隔着一道篱笆和不远不近的十几米距离,属于妈妈的气息被风轻轻送过来。
我的手撑着篱笆,僵硬地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在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老妈发现了我。直到她被身后的老爹劝回去。老爹叫她的小字,说:“你又幻听了。”
在篱笆的间隙里,我依稀看到父母的身影。老妈拢着披肩,眼神执拗又无助地逡巡。
她是个很娇气的女人,出嫁前被家里宠着,出嫁后被老爹那么不解风情的人笨拙地爱着。所以老妈是存不住泪的,高兴了要哭,难过了也要哭。老爹总被她哭得焦头烂额,说她是黛玉,此生是来还泪的。
我远远地看着老妈,本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空洞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问道:“小邪什么时候回家呢?”
老多说:“很快就会回的。”
他把话说得太笼统,老妈却没怪他敷衍,点点头,说:“好。”说话的时候她仍是一滴眼泪没掉,像是早把泪哭尽了。
雨开始往下落,落的频率渐渐就急了,转眼便成一场瓢泼。“哗啦”一声,把我整个人都浇透了。
老妈被老爹半哄半劝地带回屋里,门关上的时候发出很重的响。我下意识地撑住篱笆去看,木刺扎进手心却感受不到痛。脸贴上去时,温热的水珠洒在我手臂上。
雨怎么会是热的呢?
我怔然地一抹眼睛,那沾上的满手的温意又瞬间漫入冰冷雨中,热度尽散。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这些泪冲开了我的堤坝,让我所有的痛无所遁形。
我整个人都软了,费尽力气翻了个身,后背紧紧贴住篱笆墙。虎口处的伤崩裂开,淡红的血丝被雨水卷走。我瘫坐在那里。狰狞又沉默地、放肆又压抑地痛哭着。
为什么那么痛?
为什么我会那么痛……?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那种极致的绝望扑天盖地,压得我缓缓地缓缓地蜷缩。世界在雨幕的折射中缥缈虚无,冰冷的雨水冲刷我,令我难以自控地倒下去。
在摔进泥泞的前一刻,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我的身体被撑住。
那个匆匆而来的人,用颤抖的手,把我死死扣进怀里
我努力地想睁眼,看一看来者究竟何人,可我的身体比意识先做出反应。
在那熟悉而清冷的雪一样的气息之中,我失去了意识。
(十一)
闷油瓶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墨脱的喇嘛庙里,在我读那些年岁已久的记录的间隙中,我总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它的答案令我在往者岁月中捡捡拾拾,勉强地拼出一个相对完整的闷油瓶来。
那是一个沉默的,强大如神佛的男人。空白又漂泊的漫长生命让万事万物之于他而言失去了意义,无数痛苦穿身而过,他只是点头致意。为了那所谓的上天授予的使命,他化成利剑,剑尖永远朝前,仿佛永远不会锈钝,所以所有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看他受伤。
可是,凭什么这一切都要他来承受?
明明闷油瓶本人早已忘却往事,明明他是不会介意的,可在窥探他的往日碎片的时候,我会心痛,会不甘。在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够中止这悲剧一样的宿命,我一定要带小哥远走高飞。我不要他再受伤。我要他学会生活。
他会怎么生活?在俗世中生活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会稍微温和一点吗,会放松一点吧?
我曾以为我永远得不到答案。
直到此刻,我枕在他的膝上,从昏迷中醒来。
被雨淋湿的衣服已经被换掉,隔着两层T恤,我冰冷的身体被闷油瓶捂得暖乎乎的。柔软的毛巾搭在我的头上,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闷油瓶在给我擦头发。
他应该意识到我醒了,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慢上一慢,仍旧轻柔地、慢吞吞地为我擦着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太轻,亦或是因为给我擦头发的人是他,我的头皮一下就麻了,挣扎着要坐起身。
闷油瓶没有制止我的挣扎。他只是在我要缩走的时候,拉住了我的手腕。我挣了一下,没挣脱。
“……小哥。”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闷油瓶没讲话。
他垂下纤长的眼睫,看上去好像与平常并无差别,可我偏偏就能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一时间我了避让,怔怔地看着闷油瓶。良久,轻声问他:“在雨村,不高兴吗?”
闷油瓶还是不说话。
他抬眼看我,就这么沉默地看我。
我摸不准他的心,自己的心却慢慢沉下去,牙关渐渐打起战来。
为了缓解这样失控的战栗,我反手抓住了闷油瓶的手腕,指尖陷得深,在他手背上落了印。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在闷油瓶无声的注视下我的理智渐渐绷成了一根线,岌岌可危地悬在那里。闷油瓶的沉默让我几近奔溃,我膝行过去抓他的肩,无措地看着他的眼睛,话语破碎,从嘴唇中挤出来——
“你来找人,是不是。”
闷油瓶说:“是。”
他的眼神那么坚定,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好像他一定要找到要找的那个人。
如果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可能会感动于他的这一份执着,并为此真诚惋惜。可我是他要找的人,是他遍寻不至却近在眼前的人,是下定决心不要与他相认的那个人,是单方面要及时止损的那个人。
我能怎么办,我只好无意识地小幅度地摇着头,说:“他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他死了,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还要找他?你让他安安心心去死不行吗,你去过自己的生活,你让他走也走得安心点,好不好?”
我越说越崩溃,到了最后已临近歇斯底里。愤怒、痛苦和空无的恨让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陷入恍惚。间断的画面在我眼前不断闪回,我大口呼吸起来,却仍旧临近窒息。
我张口说了什么,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吐出的是一个个破碎的音节还是连贯的话。我就在这样恍惚的状态中浮沉,直到我被闷油瓶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箍住我的身体,力道重一分,我出走的意识就回来一点。
隐隐约约我听到闷油瓶急促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他力气是那么大,我的骨头都在痛,这样的痛让我感受到我还活着。
渐渐的,闷油瓶的声音在我耳边明晰了。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可我还是来了。”
闷油瓶把我抱得很紧,头发扫着我的颈窝,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吐息时轻时重地喷洒在我的侧颈。一滴水珠就这样悄悄滑落下来,掉进我的衣领,一路蜿蜒着烫下去,在我背上烙下痕迹。
石头一样的无悲无喜的人拥有坚不可摧的外壳,碎裂开的一丝缝隙中,我竟然窥到底下翻滚的岩浆。
闷油瓶在我耳边,一向毫无起伏的声音微微发抖。
他像在恳求一样,对我说:“吴邪,你不要死。”
(十二)
如果有人和我说“有朝一日我会和闷油瓶一起抱头痛哭”的话,我一定会用看死人的眼神盯到他说不出话。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又无比顺畅地接受了这个奇葩却又莫名合理的走向。
严格来说,痛哭的人只有我。闷油瓶的眼泪我压根没见到,只感受到了那点湿濡的水痕。所以我并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甚至干了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我抬头看了眼屋顶,确定天花板是真的没有漏水。
我哭得太惨了,而这主要得归答于闷油瓶。在他面前,我似乎总会变得孩子气。在暴雨里也要拼命掩饰的哭声,就那么轰轰烈烈地在闷油瓶的注视中落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试图给我擦下眼泪,没过多久就放弃了,只在我咬着嘴唇强忍声音的时候,沉默又温柔地用指尖顶开我的牙关。
我太久没有哭过了,所以一下就刹不住。这副样子落在闷油瓶眼里大抵很难看,颠三倒四地问他“为什么要忘了我”的样子也很难堪。可他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很耐心地捧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持续了大概两分钟。两分钟后我已经基本冷静下来,眼也基本肿中成了一对胖桃。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吓得哆嗦一下,眼泪“唰”地就收了回去。
面面相觑,我有些微妙的尴尬,脸往旁偏了偏,低声叫:“小哥。”
闷油瓶没回话,只用右手食指轻轻磨了一下我的眼角。
他指尖那块皮肤凹凸不平,像烫伤后结出的痂。
这不对劲。
我心里一紧,连忙拉下他的手,放到面前看。因为我的动作太莫名其妙,饶是闷油瓶反应也慢了半拍,想抽手的时候却是晚了,我看清了他指尖的伤疤。
皮下的血肉还未长好,先前生出的表层皮肤已经结在一起。只有皮肤经历了反复的磨伤,长时间在血肉模糊的状态下,才会结成这样的痕迹。据我所知,这种手段只会在逼供的时候被使用。十指连心,其疼痛程度怎能用言语相喻。
难道汪家人追进青铜门,去折磨小哥了?那他们人呢?被小哥解决了?他们怎么可能伤到小哥?
我头皮都麻了。
捧着他的手看了许久后,我又去看本人。
本人避开了我的注视。
但闷油瓶总不能把耳朵也堵住,于是我问:“怎么伤的。”
要是换作过去,只要他不想开口,我是无论如何也撬不开瓶盖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我刚刚哭得太狠,把他吓到了的缘故,他居然没能忽视掉我执拗的眼神,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正眼看向我,说:“写字。”
“在岩壁上,写你的名字。”他说,“那里太黑了,只能记住你名字的笔画,再复杂的,就记不住了。”
我的呼吸一滞。
我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
“我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没有用。“他闷闷地说,“吴邪。你不要再哭。
“我会记得。“他说“不要瞒。”
-
抵抗天授,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在那种力量的作用下,所有记忆被清洗,只是瞬间的事。警觉性再高的人,也没办法抵抗那强势又无声无息的力量的侵袭,闷油瓶也不例外。
但闷油瓶所经历的天授太过精细,它将我一点一点剥离出了他的生命,而不是令他瞬间忘记我。在这以前,闷油瓶尝试了许多留住我的办法。可他最后,只记住了我名字的笔画。
将十三个笔画刻进本能,在反复的淡忘中不断描摹,需要多少时间?从一开始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再到后来的迷茫。闷油瓶在彻底忘却我的时候,在本能地用血肉模糊的手指画出十三笔时,他会盯着面前的黑暗想什么?
会无奈吗?会茫然不知所云吗?会痛吗?
逐渐忘记重要的人的感觉,一点点失去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的身影的感觉,那么漫长又逐渐加深的埋入骨血的绝望——浸没了闷油瓶十年吗。
门里门外,是两个人的十年。在我抵抗隐在暗中的控局者时,他无时无刻不在反抗流淌着包裹他的如水一样的宿命。十年的锥心泣血,十年的鱼死网破。这就是我们的十年。
“小哥”,我嗓音低哑,“你写了多久?”
闷油瓶顿了顿,然后道:“不记得了。”
他这样的说法连十年前的我都糊弄不过去,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现在的我?
“小哥,”我学他,“你也不要瞒。”
他淡然回望我,又在我的注视下败北,想了想,然后换了说辞:“应该没有很久。”
闷油瓶的表情很平静,像十年前,他托着手腕,认真告诉我:在来见我之前,他的手腕就受伤了。我明明知道他在骗我,心里明明难过劲尚未消,但还是没能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末褪,我又想到了什么,转向闷油瓶,皱眉道:“所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骗你?”
闷油瓶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看了一眼右手虎口,上面的纱布已经在我昏睡过去时被换过一遍。现在想来,闷油瓶这样淡漠的酷哥,怎么会因为见到别人受伤,就手把手给人包纱布?他有那么慈爱吗?我觉得是没有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思索了半天,却还是想不出端倪,所以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就怎么问出口了。
没想到闷油瓶语出惊人,说:“猜的。”
“啊?!”我懵了,“猜的?”
“嗯。”
他唇角据出一点弧度,继续道:“后来,也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能在被天授过想起来的事,于闷油瓶而言,应该也算印象深刻了。
我有些好奇,凑过去,问他:“什么事啊?
闷油瓶看上去有些犹豫。
他看着我,停了好久好久,像是无可奈何。
在我期待的目光中,闷油瓶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朝我倾来——
轻轻地。
他吻了一下我的鼻尖,然后后撤一点,我们四目相对。
窗外大雨难歇,而在窗内,我被闷油瓶再一次沉默地吻住了。
我的蝴蝶,被我紧紧抓在手里。
他告诉我:不会了。
不会飞走了。
END
最后回环破一下窗户纸,这篇就完结了!
亲鼻尖→十年前小吴亲的→十年后小哥回亲,相当于是窗户纸的一个捅!
马上要写一篇长长的完结感言……这是我目前写过最长的了……
当张起灵知道了黎簇的存在
捅窗户纸文学 爱看一些小情侣纠纠结结地试探
现场直击 百岁老人勇敢追爱
ooc警告⚠️
吴邪一直没敢让张起灵见黎簇。
当然了,这绝对不可能是咱吴小佛爷心虚,而是另有思虑。
嗯……另有思虑。
奈何天总不遂人愿,世上实在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有张海客这个致力于迎回族长,重振张家的隔墙耳。
于是在一个月光柔和,清辉满院的美好夜晚,正进行铁三角每晚必备情感交流活动——泡脚——的吴邪听到了一个不美好的问题。
“黎簇是谁?”
吴邪突然觉得今晚......
捅窗户纸文学 爱看一些小情侣纠纠结结地试探
现场直击 百岁老人勇敢追爱
ooc警告⚠️
吴邪一直没敢让张起灵见黎簇。
当然了,这绝对不可能是咱吴小佛爷心虚,而是另有思虑。
嗯……另有思虑。
奈何天总不遂人愿,世上实在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有张海客这个致力于迎回族长,重振张家的隔墙耳。
于是在一个月光柔和,清辉满院的美好夜晚,正进行铁三角每晚必备情感交流活动——泡脚——的吴邪听到了一个不美好的问题。
“黎簇是谁?”
吴邪突然觉得今晚这水有点烫脚。
“是个新秀,办事不错,这些年在行里有些风生水起的意思。”
吴邪嘴里说着夸人的话,声音却是干巴巴的别扭。
他绝不是与黎簇有什么,只是听到过道上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什么小铁三角,什么亲自背人出汪家,什么几次三番救他……虽然有些出入,但大致还是真事儿。
最重要的是,他对那个小屁孩没有其他意思,那个小屁孩对他却不见得是什么纯洁心思。
吴邪这些年阅人无数,这一点还是看得清楚的。
出于一些他自己隐秘的小心思,吴邪一直不愿张起灵知道黎簇。
倒不是怕张起灵有什么想法,更怕他没什么想法,毕竟吴邪对张起灵有那么些想法……
“你带他来道上的。”小哥一句没有任何起伏的陈述句,让吴邪乱了乱心序。
他不知道张起灵知道了多少,只能试探性的回了个:“嗯。”
张起灵却没再问,收拾了东西进屋了。
吴邪偏过头去,“小哥这是什么意思?”
胖子在小哥问出“黎簇是谁?”的时候,就自觉降低了刷视频的音量,默默竖起了耳朵,看好戏。
道上的闲话他比吴邪知道的多,真厉害些的话谁也没胆子传到吴小佛爷本人耳朵里头不是。
比如就有一句:吴邪对黎簇,无异于张爷对吴邪。
胖子长叹一声,故作深沉,“天真啊,按小哥这脾性,胖爷劝你一句,坦白从宽啊。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了这一句,胖子也收拾东西回屋了。临走之前,拍了拍吴邪的脑袋,沉声说了一句:
“这些年你变了多少,小哥不会感觉不到。”
吴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当然没想着能瞒着小哥,可真要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负担。
深沉了一会儿,吴邪在胖子一只脚迈进屋里才猛地反应过来:“死胖子,你擦完脚不洗手就拍老子!”
胖子闻声灵活地闪进门里,随后接连“嘭”“嘭”两声巨响,一声是甩门,一声是吴邪扔过来的拖鞋拍在门上。
因为咯噔着一只脚,吴邪今天收拾的慢了一些,进屋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小哥板板正正的躺在床一侧,把大半位置留给吴邪。
临进屋的时候,吴邪不免又骂了一句解雨臣和黑瞎子。
当初大包大揽搞了雨村装修,结果置办的床第一天晚上就塌了一张,小花真是跟他那便宜师父待久了,都熏黑了心了。
吴邪不知道张起灵睡没睡着,但是知道以他的警惕性,不管之前睡没睡着,在自己进门的那一刻都会瞬间清醒。
吴邪却还是没开灯,静悄悄从另一侧上了床。
屋里很安静,静的让吴邪心慌。
最终吴邪还是没忍住。
“小哥,你别听其他人瞎说。我跟黎簇没有关系,那三个孩子是被我直接间接拉进道上的,我只想尽量保住他们,没有其他的意思了。”
张起灵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说:“我在等你说,吴邪。”
明明是跟往常一样的平淡语气,吴邪却从里面听出了一种埋怨:可是你一直都不说……
“小哥……”
吴邪想开口,却实在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说起。
若这十年,真的只有一个黎簇,倒也算简单。
可惜不是,十年里,还有九门,还有汪家,还有古潼京,还有……藏海花。
在雪山和沙漠里穿行,无尽的疯狂与黑暗,无数的算计与艰险,汇聚成此刻的难以言说。
张起灵感觉到了吴邪的犹豫,坐起身,在一片昏暗里握住了吴邪的手臂,摸着上面的伤疤,问道:“这些,是怎么来的。”
这对在墓中让所有机关无所遁形的发丘指,此刻落在吴邪温热崎岖的手臂皮肤上,感受着每一分温度和起伏。
吴邪低声说了,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事,没必要让张起灵从别人口中得知。
十七道伤疤,十七个人。
张海客说,吴邪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吴邪。他搅弄风云,算计人心,步步为营,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可张起灵不这么觉得。
因为他眼中的吴邪足智多谋,珍情惜义,灵气天成。
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只是不得已将一身暗芒外露。不为伤害,只为保护。
保护了九门,保护了张家,甚至保护汪家绝大多数不知道核心机密的人。
还保护了张起灵。
张起灵摩挲着一道道疤痕,眼神却落到了吴邪细白的脖颈上。
那里也有一道疤,几乎横亘咽喉。
张起灵受过很多伤,见过更多伤,一眼就能看出这道伤疤当时有多危险,再深一分,可能就会……
从见到吴邪的第一面,他就注意到了吴邪身体和气质的变化,当时吴邪很高兴,他不愿扫了他的兴。
后来,吴邪不愿说,他不逼他,他只要知道吴邪本质上与十年前并没有不同就好。
什么黎簇,什么十七人,都不重要,他在乎的人只有吴邪。
吴邪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张起灵一直都知道。但他不确定吴邪是不是对他同样如此。
毕竟吴邪身上的干净,让人不自觉地愿意靠近保护。
不只是他,还有胖子,潘子,小花,黑瞎子……甚至是半个对立面的阿宁都愿意对吴邪好。
吴邪都回以他们同样的珍视。
所以张起灵不确定吴邪对他和对其他人到底有没有不同。
如果定下十年之约的人是阿宁,吴邪会守约吗?
当张起灵第一次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吴邪的答案,于是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阿宁不是潘子?
张起灵突然想起潘子嘟囔过的话,阿宁姑娘跟小三爷都不开窍,要不也能是好事一桩。
原来是,好事一桩。
原来是他想跟吴邪有好事一桩。
可吴邪呢?
张起灵活了一百多年,第一次有这么纷乱的想法。
吴邪的声音停了下来,把张起灵的发散思维拉了回来。
月光不安分地划了进窗,把吴邪的伤疤映得更加明显。
张起灵不敢设想这些伤疤有几分是为了九门,又有几分是为了……张起灵。
他怕低估了吴邪的心性,也怕低估了吴邪对自己的情义。
吴邪说完了半晌没见张起灵有动静,于是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却突然对这个称呼不满起来。
如果他和吴邪成了好事一桩,吴邪就可以不这么叫他了。
他们会有更亲密,什么都无法超越的关系和称呼。
为这个想法的浮现,张起灵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吴邪,我问这些,你为什么紧张?”
吴邪没想到张起灵沉默了半天最后问出来的是一句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起灵第一次没有耐心等吴邪重新理出头绪,接道:“是不是觉得我会有负担。”
这话有点戳吴邪心窝子了。
确实。他们的情谊摆在这里,什么黎簇什么纠结都是假的。怕张起灵会觉得有负担,想一些危险的东西试图补偿才是真的。
他承受不了再一次分离了。
吴邪一顿,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张起灵生平第一次试图拉近自己和旁人的关系:
“吴邪。”
“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说亏欠。”
只有绑在一起的人才不必说亏欠。
风雨共抗,艰险同渡,共同承担所有的一切。
还有一个词形容这种关系——内人。
吴邪脑瓜一绕,飞快得把这句话上升了高度。
“对,小哥,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还没等吴邪偷偷乐完,张起灵又出声了:
“但是你做了这么多,我必须给你回报。”
吴邪难得蒙了。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和张起灵这个名字。”
“我可以都给你。”
“吴邪。”
张起灵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跟从前讨论物资分配没什么不同,吴邪一下被镇住了,盯着张起灵半天没消化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一时静默。
张起灵微红的耳尖慢慢变得苍白。
他又叫了一句:
“吴邪……”
吴邪如梦初醒,才发现刚刚是个什么情况,来不及解释,一下撞到了张起灵唇上。
牙齿隔着唇瓣狠狠碰撞在一起。
好疼,肯定出血了。
但无所谓,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后1
第二天,吴邪依然震惊于张起灵昨晚那两句情话。
然后他就看到了被放在张起灵床头的一本书:
《表白一百零八式——让你得到心爱的ta》
翻开第一页,仨字龙飞凤舞地踏在上面:赠木头。
后2
“诶,天真,搞清楚黎簇是谁了吗?”
“胖子,黎簇是谁不重要,我知道一件更劲爆的事。”
“啥呀?”
“潘家园你盯了俩月的那个瓷瓶,现在正在去吴山居的路上。”
胖子瞪大了眼,捂着心口看起来摇摇欲坠得快要晕倒了:
“天真!你竟然跟胖爷我玩儿这套!”
只要确定了彼此的心意,黎簇是谁,并不重要。
【瓶邪】苍山负雪
*窗户纸文学
要一个黄昏,满是风,和正在落下的夕阳。
如此,足够我爱这破碎泥泞的人间。
—— 余秀华 《摇摇晃晃的人间》
00.
我看着那向后倒退的雪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落地。十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
靠在椅背上,回忆着我过去的十年。
十年是什么,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了跃动着的光点,碎片化的场景从脑海深处一点点冒出头。也许是我记忆衰退,也许是那些日子连我都不愿意回忆起。沙漠,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像是海一样的沙漠,还有永远高悬在头顶的烈日。也许沙漠里面是下过雨的,我记得下雨的时候沙漠总会冷......
*窗户纸文学
要一个黄昏,满是风,和正在落下的夕阳。
如此,足够我爱这破碎泥泞的人间。
—— 余秀华 《摇摇晃晃的人间》
00.
我看着那向后倒退的雪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落地。十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
靠在椅背上,回忆着我过去的十年。
十年是什么,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了跃动着的光点,碎片化的场景从脑海深处一点点冒出头。也许是我记忆衰退,也许是那些日子连我都不愿意回忆起。沙漠,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像是海一样的沙漠,还有永远高悬在头顶的烈日。也许沙漠里面是下过雨的,我记得下雨的时候沙漠总会冷得出奇,还有坐在车顶和我扯皮的瞎子,还有他手里端着的青椒炒肉。
我笑了一下。
除了这之外还有什么?黎簇,汪家人,黑毛蛇,看不见的战争,无尽的幻境,等我现在回想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这十年的了。也许是人深陷其中,也就不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夹在指间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落烟灰,我轻轻弹了弹,抬头去看后视镜,正对上坐在后面的闷油瓶的眼睛。
十年的时间,真的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东西。闭上眼睛我就能记起来十年前他的模样,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张家人的长生,以及对他们而言无穷无尽的时间。
他的眼睛依旧淡然,平静,像是神明一样俯瞰万物,他悲悯,怀仁,我想起来了我在墨脱呆过的那个寺庙里面供奉的佛像,说句不合适的话,他几乎可以和里面的佛像相媲美。如果把他搬上去我觉得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闷油瓶发现我在看他,于是他也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的长度,微微挡着点眼睛,但是并不妨碍他的视线。
我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01.
我和胖子已经决定好了要去雨村,至于闷油瓶,从长白山下来之后我就没有和他提起这件事情。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我认为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也许是我根本不愿意面对可能被拒绝这个事实。
瞎子曾经和我打了个赌,他说闷油瓶不可能留下来的。
那时候离接闷油瓶还有一周,我一直在北京和小花商量关于接完闷油瓶之后我的退休事宜,闲来得空就和瞎子扯两句皮。
我记得那是我到北京以来,最热的一天。那天天气好过了头,闷热到让我想起来了我曾去过的武汉,那里的夏天总是闷热的,像是捂在蒸笼里,而我是那个即将被蒸的小笼包。
我靠在车上,手上还拿着一瓶打开的北冰洋,瞎子手上拿着一瓶啤酒,其实我也本来要的是啤酒,最后被胖子没收了。沙海计划结束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偷着懒也一直没去检查,胖子担心我也能理解,于是就任由着他去了。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北冰洋冒着冷气,在闷热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成水汽。
“他不会和你一起走的,吴邪。”瞎子的手指敲了敲易拉罐,他没有看我,而是注视着正在和伙计说话的小花。
我有些排斥这个话题,但是我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这终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叹了口气,问他为什么。
瞎子笑了一下,他的那种笑,不像平常那样,不带着疯劲,不带着调侃,不带着任何一点的坏心思,只是单纯的带着点疲惫,带着点倦怠,甚至带着点理解和怜悯。
他笑着说,因为哑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你分明是很了解哑巴的,你怎么会不这么想呢。”他说着,指了指我的心口,“你跟着他的步子,走过了墨脱,看过了他的雕塑,也知道了他是怎么成为一个人的,你了解了他和他母亲的羁绊,也知道了他孩童时候的经历,你走过了他人生中唯一有意义的几件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除了这几件让他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之外,跨越了他大半人生和岁月的经历都是毫无意义的漂泊和流浪。他在不断失忆中行走,走过了万水千山,走过了冰天雪地。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他是天地间凭空而生的人,连空气都和他相脱节。他是在无尽的孤寂中度过他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岁月的。
他是雪山上的独行客,风雪都不曾为他停留。
所以他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也不认为这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东西为他停留。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的那场告别。
他说的是,如果你记得的话。他的潜台词是不是如果你记得的话就来,记不得也没关系。
那时候的我们只不过认识了短短两年,也不过是下过几次墓,经历过几次冒险,在他眼里这些都不足轻重,在他漫长的人生里这些都不足一提,也许在他某天醒来,这些记忆会随着夜晚一起流逝,因为不足轻重,所以不足挂齿,所以连带着他这个人也不值得挂念。
所以他说,如果你记得的话。
他甚至为我想好了托词,我们的经历太浅薄,我们的故事太短暂,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少了,所以我不记得他了,我忘记了,这十年我等不下去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不记得了,也没关系。
我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瞎子的下文。
“他不会为什么东西停留,他活了太久,看了太多,像你这样的人他见了也不少,可是他也没有停下过。”他耸了耸肩,说到。我知道他是在提前给我打预防针,好让我不要在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间过度悲伤。
“不一样。”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不爽,瞎子则是换上了他平时那副调侃似的表情看着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等他十年。”
话音刚落,瞎子就笑了。
“确实,没有哪个傻子能单凭一句话搭上自己十年。除了你,没有人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瞎子一边叹气,一边举起自己手中的啤酒喝了一口。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太多个十年了。你的这十年,对他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我的这十年,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是在门里睡上一觉,十年就到了。
我笑了一下。我转头看着瞎子,我说你知道吗瞎子,其实我没想过能留住他。
02.
我没有说谎。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大概是留不住他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住他。我只是怀着那么一点的,细小的期待,期待他能短暂地停留,哪怕只是三五日。
他可是张起灵啊。他是传奇一样的人物,他是天上的谪仙似的人,他是我无法窥探到一角的未知,我对他知之甚多,又知之甚少,我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他,我们之间总是隔着厚厚的雨幕,隔着漫长的时间,隔着我永远无法跨过的横沟。
我怎么能留住他呢。
我用什么来留住他呢。
我摸了摸我脖子上的疤,对着瞎子说道:“他永远是自由的,他想去哪,就去哪。”
瞎子说,你最好不是说给我听听而已。
那段日子里,我好像总是在揣测自己,我推演出闷油瓶可能给出的无数种回答时,我会是什么样的。
我想我会在他沉默的一瞬间愣住,会在听到拒绝的答案之后沉默,会在他答应时欣喜,我会有无数种反应,每一种到最后都是得体体面的。但是我还是期待着,他能和我一起去雨村。
去看看那传说中流了三千年的瀑布,尝尝那里的会长记性的雨仔参,去过一种他从未过过的人生。
我的愿望太过奢侈,几乎可以说是妄想。
我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来留住他。我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
胖子把车开到了一开始就定好的旅店之后,我和小花碰了头,打算在这里修整一晚上然后再继续,之后按照刚开始安排好的那样,我们三个分了三个房间。
准备走的时候小花问我是不是还没开口,我点头。
“你还打算问么?”
“问啊,为什么不问。我他妈费老大劲地方都看好,要是连问都不问,那我不是白费了力了吗。”
“如果他拒绝了呢?”小花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笑了,我说:“他永远自由。”
他永远自由,永远有答应我和拒绝我的权利。无所谓他说什么,他怎么选择,我都全盘接受。
小花没有再继续说话,而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了晚上,我估摸着时间敲了敲闷油瓶的门,他这个时候大概还没睡。
闷油瓶打开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叫了句小哥,他点点头,然后侧过身,放我进去。
我进去之后就直奔主题,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个地方,那地方挺好的,有山有水,叫雨村,那里的人说那地方有种东西叫雨仔参,吃了可以长记性。
等我现在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这过程中闷油瓶一直在听。
不是他放空时候的状态,他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听。
我一下子噤了声,他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大概意思是说我怎么不往下说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小哥,你要不要和我和胖子一起去?”
闷油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紧张到心脏要爆炸的程度。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03.
我点点头,说好。
因为已经将这场景推演过成千上万遍,所以我无比确信我的表情是很得体的,没有露出任何失落或者别的什么表情。
“明天到了飞机场小花的人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的。”我说到。
“你去哪?”他问我。
我说先去杭州待几天,处理完堂口的事情之后就去雨村。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我想问问他等他事情办完了还来吗,但是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万一答案还是摇头呢,算了吧。
之后我就回了我房间,第二天和闷油瓶在机场分道扬镳。
他和十年前一样,背着那个黑色的背包,穿着一样颜色的连帽衫,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人潮吞噬。我的眼前像是起了风浪,潮涌不断,等我再去找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他了。像是很多年前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看着他从我的眼前离开。
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离开的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线,这根线牵着扯着我,走过了大半个中国和我的十年。
这线是我自己缠上去的,怨不得别人。我没有立场去责备他的离开,甚至没有立场说出话来挽留他。
我想说你能不能留下,能不能不要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就离开,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看瀑布。
也许他已经见过了比这更声势浩大的瀑布,也许他已经见过了这世界上最壮丽的风景。也许这些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只不过过眼云烟。
也许就像瞎子说的,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已经孤单了太久,没有人和他同行。
“走吧,回趟杭州。”我抬脚,和他离开的方向背向而行。
等我处理完杭州的所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了。这期间堂口事情已经被我安排妥当,我和胖子也回了趟家,说了打算要去雨村住的想法,我妈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平平安安的就好。
我笑了,我说一定平安。
哪里会有什么不再平安的事情发生呢。一切都已经走到了结局,我坐在楼外楼时这样想到,已经到了熟悉的故地重游的环节,那么书到这里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比如所有主人公都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到底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斩龙的勇士背上自己的宝剑再次踏上征途,在勇士眼里龙是杀不完的,他还有他的事情要做。
于是伙伴们在一个夕阳笼罩的日子里分道扬镳。
“这故事怎么样?”我夹了一块西湖醋鱼问胖子。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冲我的故事还是冲着我的西湖醋鱼。“真几把扯淡。还屠龙勇士呢,你咋不整个被龙掳走的公主出来呢。”
我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秀秀可以是公主,但是她不会被龙掳走,她会把龙掳走卖掉然后赚钱。”
胖子大惊失色,“这姑娘怎么和大花一个样了?一股资本家的味道。”
我深以为然,我说这是九门遗传病。
胖子冷笑一声,“那你遗传到什么了?”
我特别诚恳地对着胖子说:“我是不肖子,什么都没给我遗传。”
04.
我和胖子订好要在一周之后去雨村的机票,在这之前我打算和小花瞎子他们再在西湖上聚一聚,说说关于以后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做做白日梦,畅想一下未来。
胖子听了之后嘴角抽了两下,但是还是答应了。我问他为什么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他说你不煮屎比我吃我能这样吗?
最后他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脑壳。
“没办法,少爷,这叫管家对您深沉无私的爱。”
我问他那管家觉得解少爷也会怜爱我吗?
他说解少爷会把您做的屎扣到您头上的,少爷。
我冷笑一声。
不知道胖子是哪里来的闲情雅致,突然提出想要去爬山,我说你也不怕把你这老骨头给闪着,他飞来就是往我头上一巴掌 。
“去你妈的!胖爷我风华正茂,你不要在这里叽叽歪歪我告诉你。”
他左挑右选,最后选定了旅游榜单上最火的天目山,我也不知道他是看上这山哪了,总不能是看着地图看出来这里有个斗吧。想到这,我浑身一颤。
“咱可金盆洗手了已经,我告诉你死胖子。”我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他瞥了我一眼,“胖爷这带你感受大自然的美好,陶冶情操,省得你每天对着个破石头想你的小哥。”
我被他一噎,只能瞪他一眼。胖子也不恼,老神在在地叼着个冰棍。
“你自己心里怎么想,你自己门儿清。”他摆了摆手,和我这么说到。
我清楚么。我不知道。也许我知道,但是在闷油瓶摇头的一瞬间我自己把那个念头掐死在了摇篮里。我的身份只可能是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
于是我只是冲他很贱地笑了一下,然后坐上了我的小金杯的副驾驶。
我们朝着天目山出发了。老实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胖子哪来这么大劲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非要付那个门票钱看山,也许真的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为了让我散散心。
可是我有什么好散心的呢。这个结局我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我也推断出来了,我的表情和应对也很好的展示和应用了,没有什么好值得挂念的了。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不断向后倒退的天空,无力感从我的脚底蔓延,随后一点点地将我吞噬。
这么会不挂念呢。
怎么会不遗憾呢。
从一开始,我是抱着期待的。在那青铜门前我就已经开始期待着未来了,就如同我坚信我能在十年后再见到他一样,我也期待着我们能一起走向的未来。
未经允许,我把他编进了我期待的未来里,也许这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也是我抱着那不切实际的想法的开端。
因为我曾那样期待着,所以现在才会这样。
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我想笑自己真的是天真的可以,不辜负胖子起的外号,想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特别聪明,谁的想法都可以轻易揣度,想笑自己有多狂妄自大,认为闷油瓶会跟着我一起走。
我还是太天真,太自大,太自以为是,太理所应当。我凭什么认为闷油瓶会为我停留。
我只是他人生中的寥寥几笔。
我偏过头,正对上胖子后视镜里打量我的目光。
我说,走吧,去天目山。
05.
下雨时候的山其实是非常恐怖的。所以,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往下雨的山上凑。
本来我和胖子上山的时候还没下雨,结果刚爬到半山腰就开始滴雨点。老实说这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胖子眯着眼睛问我:“要不要找地方躲雨?”
我翻了个白眼说:“你这荒山野岭的往哪躲?”
胖子嘿嘿一笑,伸出胳膊搂着我的肩膀,他说:“这不是咱俩老本行吗。”说完,他就手朝着那林子里面一指,“走!朝着山洞进发!”
于是我就被胖子扯着往林子里面走。其实这种行为真的非常不安全,我后来想起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怎么当时没拦着胖子。
但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这些想法,光顾着跟着胖子走了。
林子很大,雨点会穿过树叶落在我的头上,地上有些泥泞,踩上去就会有一个脚印,过一会又会被雨水冲刷掉。我抬起头,树叶缝隙间露出来的天空是惨淡的灰色,连现在几点了都分辨不出来。
胖子走在我前面,看上去格外兴奋。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让我想起来了出来春游的小孩,大概他现在和那些小孩没有什么区别。
见他高兴,我也没有打断他兴致的意思,索性就跟着他一点点地往前走。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我觉得腿已经有些酸了。得益于这些年有在好好锻炼,能让我觉得腿酸疲惫的情况少之又少。我抬头看了眼天,发现依旧是那种惨淡的灰色,和刚才没有什么区别。
昨天晚上忘了充电,手机在上山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电,而胖子干脆直接把手机落在车上了,我没法判断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我回头看了眼来路,发现也没法判断我们现在离原路有多远,走回去又有没有可能。
胖子看上去也有些懊恼,他整个人都很狼狈,头发被雨打湿了就那样贴在头上,更别说被淋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我估计我和他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我能感觉到衣服上的冷水浸泡着我的身子,虽然是夏天,但是这么泡着吹着风迟早要生病。
胖子一咬牙,下了个决定。“天真,你往那边走,我去这边看看,找到了山洞就吹口哨。”
我点头,于是和胖子分头行动。
在雨中行走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别说是这种有些泥泞难走的林子。地上石头树枝到处都是,还有被风吹下来的树叶和雨水。我一边缓慢地往前走着,一边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什么能躲雨的地方。
周围林子很密,找起来很不容易,但是我还是发现了一个遮着枝条的看上去是个洞穴的地方。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过去看看,安全不安全,再决定要不要吹口哨。
大概是淋雨淋的时间久了,太过于迫切了。我是跑着过去的。跑了几步之后甚至提了速,眼见这那山洞越来越近,我已经忘了要看路了,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乐极生悲,遗忘和悲剧同时来袭。被黑瞎子训练久了,倒霉前都有预感了。几乎是在后悔的同时,我就感觉到了失重感的到来。
他妈的,这他妈怎么是个断节路。
在我落地的前一秒,我总觉得我看到了一个青黑色的石头,还没来的及多想,我就一头撞了上去。
晕之前我最后一个想法就是,真他妈是邪门邪到家门口了。
06.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多久,胖子有没有来找过我。我动了动身子,发现左边的胳膊已经不能动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那死地方又为什么有个断节路。
我叹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我应该是在那个刚才发现的山洞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把我带到这里的,或者是这里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老巢,我很荣幸成为他的晚餐。
我试着撑了撑身子,想要从地上坐起来,这个时候晕眩感才姗姗来迟。我这才意识到,可能是刚才淋雨淋了太长时间,我有点发烧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才感觉到自己的气息里带着滚烫的温度,而浑身上下都是酸的,也不知道是摔的还是烧的。
这时候才大概真的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摔倒的疼痛,淤青,被树枝划开的伤口,在一瞬间所有的疼痛从我的四肢百骸朝我袭来,虽然说比不上前几年,但是好歹疼痛也是真的。不过我现在很能忍就是了。
收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之后,我就硬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了。刚站起身我就感觉到了头晕目眩,好像天地都翻了个个。
我闭上眼睛按了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试图缓解疼痛,却发现毫无用处。我只好叹了口气,睁开尚且很酸的眼睛。
在睁开眼睛之后,我看到了闷油瓶站在那,站在石洞门口。
他没穿上衣,身上的雨水沿着 他的肌肉向下画,能看到隐隐若现的纹身,他的手上拿着用衣服裹着的一捆木头,背后是还在下的雨,青黑色的石头上有着飞溅而下的雨滴,在石洞门口形成了雨幕,他就站在雨幕之前。
我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真他妈的绝,发烧都烧出幻觉来了。自从计划结束之后,我有多久没有见过幻境了,我自己都记不清楚。
我叹了口气,靠着石壁坐下来,然后去打量这个出现在我眼前的幻觉闷油瓶。这个闷油瓶看了我一会,然后把自己手上拿着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还用衣服裹着的干木头放在洞穴中央。我想说这个天气,你就算拿衣服裹着木头也会受潮。
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抱着我就算说了,这也是幻觉而已这样的想法,于是我就这样看着他试图点燃木头,结果怎么也做不到。
说句实在的,我很少见到闷油瓶做不到什么,哪怕是在幻觉里让我见一次也是不容易。
我笑了一下,觉得真稀罕。
闷油瓶的动作有些着急,看上去很想点燃这些木头,但是我们都很清楚这有多困难,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
我朝着闷油瓶招招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幻觉,但是我还是说到:“算了小哥,别点了,没事的,我受得住。”
闷油瓶抿抿嘴,终于放下了他那堆木头,朝我走了过来。他的手贴到我额头上的那一瞬间,我浑身打了个颤。
卧槽。这他妈不是幻觉。
07.
闷油瓶注意到我打了个颤。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摇头,我总不能说我意识到你他妈是个真的人吧。
他的手很凉,放在我的额头上很舒服,也许是温度过低了,毕竟在我醒之前他可能在外面呆了很久。
就为了给我找木头生篝火。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
“很难受吗?”
我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一开口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哑的可以,一说话连带着整个嗓子都泛着疼。
“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换了只手捂在我的额头上。
我没敢问他是不是接下来都不走了,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岩壁上。
“怎么找到我的?”我实在是有点好奇这件事,于是就问到。代价是嗓子像是被刀片划一样得刺痛,闷油瓶显然注意到了,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接到了胖子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他一直没找见你。我和他一起又上了山,他给我指的方向,我来找你,他去找医生和安排下山之后你的身体检查。”
闻言我哽了一下,果然他们都注意到了我身体的不对劲,这下检查是怎么也躲不掉了。总不能拖着个这样的身体和他们说你要是让我检查,我今天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我叹了口气,只好嗯了一声。
“等雨停了我们就下山。”
我又嗯了一声。
闷油瓶又换了只手,重新贴在我的额头上面,我看了眼他光着的身子。这人也是不知道冷暖,于是我说:“小哥,你先把你衣服穿上吧。冻感冒了咱俩谁照顾谁啊到最后。”
他只是摇摇头,说不会。
我当时就想说了,不会什么不会,还真的把自己当神了不成。
他可能知道我在心里偷偷骂他,于是自己补充到:“在你痊愈之前,我不会生病。”
好家伙,这是把自己当神棍了,预言家上身了是吧。
“瞎扯淡。”我说到。
他只是又摇了摇头,说不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翻来覆去换了好几次手给我物理降温,明明知道生病很难受也不穿衣服,就这么光着身子要给我退烧。
我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眼看着我。他的目光依旧是那样平淡的,但是我偏生从里面挖出来了担忧。
“穿衣服去。”
这种时候闷油瓶简直是把他闷油瓶的属性发挥到了极致,也不说话,光是又换了只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快点去。”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这么说到,眼睛盯着我看。我能看到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我靠在岩壁上的影子,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心脏几乎已经在撞击肋骨了。
“没有什么比你自己重要。”我这么说到。
闷油瓶再次摇摇头,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在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倔强。
“有。”
我闭上眼睛,躲开他的目光,在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回巢。
“没有。你是最重要的。我不重要。小哥,我会死的,会死的东西都不重要。”
08.
我会死的。
我走不过那漫长的时间,看不见那岁月的流逝,我成为不了站在山顶俯瞰众生的神,我只是渺渺众生中的一个凡人。
而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我已经蹉跎了快一半的日子,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我会继续流浪。我会走过我们曾走过的故地,重回我们的时光,我会在某一个角落坐着忆往昔的梦。
我编织的未来里,之前有他的一份。
可是他是高高在上立于山巅的,比肩神明的人。我上不去,他也不会为我走下来。
我的生命太短暂,在他眼里不过短短几十年,是一段被夹在在洪流之中会被遗忘的时间。
我是不重要的。我会死的。我的生命太短暂,太须臾。
我睁开眼睛,发现闷油瓶正盯着我看,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昏昏沉沉的脑子已经不允许我再思考了,我能感觉到浑身的温度好像又往上攀爬了一个层次,呼吸里都带着点滚烫的感觉。
“重要的。”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几乎要被他的视线灼伤了。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铺天盖地的晕眩不知道是来源于他的视线,还是因为我现在正在发烧。
我有些头疼,想要避开他的目光,随便找一个落点就好。太阳穴一跳一跳得泛疼,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却在下一秒不得已转回了视线。
我看见他抓住了我的一只手,低下头,然后吻在了我的掌心。他的嘴唇很凉,我忍不住蜷了一下手指。
之后就是茫然的三秒钟。我有些怔愣,我简直都有些怀疑闷油瓶知道不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还是只是单纯恶作剧心起觉得我好骗。
我刚想质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开口打断了我。
“就算不能走到最后,我也很庆幸能和你走过同一段时间。” 他这么说到,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让人安心的。
我停了了几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犹豫了一下之后把他的手抓在了我的手里。然后把额头和他的额头贴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他身子在一瞬间僵硬之后的放松,甚至他的情绪可以说是有些愉悦,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脸。
“你知道你自己什么意思吗?”
“知道。”
“那如果我拒绝你呢?”
“你不会。”他说得很肯定,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好笑。
“为什么?”
他眨了一下眼睛,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名为狡猾的情绪。“眼睛不会说谎。”
我低声笑了一下。斗倒不过闷油瓶,这下半辈子也要栽进去了,于是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换了角度,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了闷油瓶的肩膀上,一只手还抓着闷油瓶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放他自由。
“那你让我靠一会,我就答应你。”
闷油瓶嗯了一声,自由了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捏了捏的耳垂。我闭着眼睛,就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雨停了之后闷油瓶就背着我往山下走。我是在半路中醒过来的。醒来的一瞬间我还有点茫然,之后才想来了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
我趴着闷油瓶的背上,他背着我缓慢地下山,像是过去的那么多次一样,像是我们之间没有分离过,也没有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十年。
闭了闭眼睛,我感觉我周围的一切像是在流动一样,流动的水,流动的山,流动的空气,我想了想,也许是发烧把我烧糊涂了。
闷油瓶的衣服上带着栀子花的味道,我又闻了闻,才意识到那是我买回来的哪个小众品牌的洗衣服,买的时候还和胖子提到人家洗衣粉不都是薰衣草味的吗。
胖子说我屁事真多,买个洗衣粉还要膈应一下人家小品牌。
闷油瓶的衣服很薄,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衣服下身体的温度,有些凉,被我贴着的地方又有点热。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热传导,转而又想到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忆起的学生时代。
在我的学生时代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闷油瓶这样。
如果他出现在我的学生时代里,会是什么样?我觉得他会是风云校园的校草,虽然可能不太擅长读书,这也不一定,但是他一定长得够好。什么篮球赛足球赛一定有他的身影,他一定是运动会上为班争光的那一个。
他一定和现在一样沉默,但是要在开朗一点,他要再阳光一点,像是一个孩子一样,作为孩子的他不用背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过好当下就行了,他用担心的也只有成绩和学习。
如果是学生时代的我的话,大概和刚认识他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我会软磨硬泡像是当年那样,追着他屁股后面跑大半个学校。
像是当年那样。
我趴在闷油瓶的背上笑了起来,他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在笑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随后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又摸到了他的眉骨,他的脸颊,他也不阻止我,就任凭我在他脸上乱摸。
“是真的啊。”我悄悄说到。还以为刚才自己在做梦,梦到闷油瓶来了,给我物理降温,还吻了一下我的掌心。
他说,是真的。
说完,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都是真的。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我安慰自己是生病了太敏感了,回头又想怎么自己像个小姑娘似的还掉眼泪。
仗着自己生着病,发着烧,脑袋也不太清楚,我就什么话都跟倒豆子似的往出倒。人家都是酒壮怂人胆,我是病壮怂人胆。
“能不能不走了?”我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闷声问到。问出了我最想问,也是最不敢问的话题。
他说:“不走了。”
他的回答带着一种理所应当,我忍不住地笑了一下。
“再也不走了吗?”
“再也不走了。”
“那接下来的时间都要一起走。”
他点头,说好。
我闭上了眼睛,趴在了他的身上,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着。他是如此鲜活,如此平凡的人。
他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山,表面堆着青黑色的石头。矗立了百年的枯山上生了风雪,风雪在山上蔓延。
这个矗立了一百年的如同枯木般的石山,为我落了雪。
【瓶邪】欲罢不能
√戒烟+窗户纸文学,瓶邪only,ooc归我
√医学相关部分纯属捏造,不要信,不要信,不要信
√内什么,两万四
————————
1
自从把人接出来之后,我很少当着闷油瓶的面抽烟。对我来说,烟算是停了费洛蒙之后的一个替代品,我已经习惯了外来的刺激,一下子全部戒掉是不可能的。只是闷油瓶每次看见我抽烟都欲言又止,我不好让他担心,烟瘾犯了就躲出去抽。
直到有次半夜抽烟咳出了血,去医院医生给我下了禁烟令,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副壳子有多脆弱。那几年里,愁得多抽得也多,导致我的身体状况断崖式下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但话说回来,及时止损总是对的,早戒一天说不定就能多活一天,起码走得体面些。......
√戒烟+窗户纸文学,瓶邪only,ooc归我
√医学相关部分纯属捏造,不要信,不要信,不要信
√内什么,两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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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把人接出来之后,我很少当着闷油瓶的面抽烟。对我来说,烟算是停了费洛蒙之后的一个替代品,我已经习惯了外来的刺激,一下子全部戒掉是不可能的。只是闷油瓶每次看见我抽烟都欲言又止,我不好让他担心,烟瘾犯了就躲出去抽。
直到有次半夜抽烟咳出了血,去医院医生给我下了禁烟令,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副壳子有多脆弱。那几年里,愁得多抽得也多,导致我的身体状况断崖式下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但话说回来,及时止损总是对的,早戒一天说不定就能多活一天,起码走得体面些。
这么好的小日子,我现在想活,很想活。
于是,从医院出来之后我就把身上带的烟和打火机全扔了,闷油瓶陪着我,看表情应该是很满意,晚上回去还亲自杀鸡炖了鸡汤。胖子知道了我的戒烟大计,戏谑地说,“打赌吗天真?”
“不赌。”戒个烟而已,我难道连这点毅力都没有吗?
但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才三四天,我整个人都焦躁得要命,每天一睁眼就觉得喉咙发痒,吃什么都觉得没味,连带着脾气都暴起来,一点就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我嚼碎了不知道第十几根棒棒糖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还是不能闲着,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当天晚饭的时候,我跟闷油瓶和胖子说,“底下有人不太安分,明天我要过去查账,查完顺便去北京找小花谈点事。”
“这么突然?去几天啊?”胖子问。
“来回得跑……”我琢磨了一下,“至少一个星期吧。”
“我跟你一起。”闷油瓶说。
“不不,不用。”我连连摆手。老实说,这几天我情绪实在不太好,本来就是为了不冲他俩小发雷霆才决定出去晃一圈的,闷油瓶跟着算怎么回事?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要我给个理由。其实他挺少对着我有这样刨根问底的姿态,大多数时候是懒得问懒得管。可现在他既然想知道,那我肯定得说点什么。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为了提防他们不安分,你们放心。”我摸摸下巴又说,“我看天气预报说后天雨停,估计山上该冒蘑菇了。小哥,到时候你弄回来点让胖子试试做香菇酱吧,好吃的话还能更新一下菜单。”
胖子笑着骂我一馋嘴就要劳动两个人,然后就抱着手机研究香菇酱的做法去了。闷油瓶倒没说什么,点点头应了,我便放下心来。
2
本着能苟一天是一天的原则,我打算先在杭州呆两天,再去长沙,最后两天再去北京。就当是旅游了,还能跟老朋友老伙计叙叙旧。
一路上风景都挺好,特别适合散心,尤其是自从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后,这还是我头一回出来旅游。但有个事让我挺奇怪,这一路上不管到哪,只要我牙根泛痒想管他们要烟的时候,还不等我问出口,他们的目光就唰唰投过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你想死吗?”,一种是“你想我死吗?”
所以当小花用前者的眼神看我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不是,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得戒烟了的?”
小花笑眯眯地说,“问你二叔。”
得,又着了道了,估计我看病的县医院不干净。我瘫在椅子上,抓一把瓜子开嗑,试图把痒意压下去。
椅子还没捂热,另一边,小花接了个电话,说有个客人要见一见。我嗑着瓜子含混不清地催他去,反正我也没什么正事要跟他谈。我无聊归无聊,不能耽误他分分钟几百万上下。
小花走了,留一个小伙计给我添茶。我看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招招手让他坐下,嘴里闲不住,问,“叫什么名字?”
“您叫我小周就好。”小孩儿可能有点怵我,还是低着头。但小花带出来的人礼数还是在的,坐得端端正正,回话也规矩。
反倒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聊了。根据一般经验,我这个年纪的遇上他这个年纪的无非就是“多大了?在哪上学?谈朋友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房子车子都买了吗?”等一系列心灵暴击,但我又着实不想招人烦,只好咔咔嗑我的瓜子。他也不敢主动开口,偌大的一间客厅里就这么咔咔下去。
很快瓜子就见底了,小周很有眼色,立刻站起来说,“我去给您添。”我怕上火不敢再吃,跟他说不用了,他就又坐得端端正正。
这下好了,屋里连嗑瓜子声也没了,我跟他大眼瞪小眼,搜肠刮肚地想找话。可能是最近这个劲一下子松懈下来了,我满脑子没一点考他“专业技能”的意识,而是塞满了家长里短的长辈五连击。
正巧嘴里没东西又泛起痒来,我无意识地磨着牙,竟然脱口而出一句,“有烟吗?”
小周吓得噌的一声站起来,动作大得连板凳都带得晃了几下。他很实诚地摸了一下口袋,似乎觉得不够,又把上衣裤子的口袋全翻出来证明给我看,哭丧着脸说,“没,没有。”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让他把凳子扶好坐稳了。其实我是想抽来着,但刚那句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心怦怦直跳,还把人家小孩也吓够呛。
太阳穴突了两下,我用手揉住,不敢想要是今天开了个口子以后会怎样,说不定前面几天都要功亏一篑,那我的戒烟计划就得重新开始了。
小周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跟我说,“小三爷,刚才解老板走之前特意交代了,说您要是想抽烟,我就得马上给他打报告。”
我不想为难人家小孩,点点头让他打,但特意强调了一定要跟小花说我只是嘴上说说,没真抽。
电话通得很快,小花这会儿估计还在路上,很有工夫管我的闲事。小周如实跟他讲了,既没有隐瞒不报也没有添油加醋。也不知道小花怎么指示的,小周最后说了句好的就把电话挂了。
挂完之后,小周杵在那想了想,对我说,“小三爷,解老板说,请您别找死。”
我忍不住笑了,“他肯定没说请。”
3
一晃又一天过去,眼看着跟胖子他们说好的时间快到了,我却没有回去的念头,想着要不就在外面多呆一段时间彻底把烟戒了再回去。正犹豫着,晚上闷油瓶竟然来了,直接找到我住的酒店。
彼时我正在酒店餐厅吃饭,他打开包,拎出一大瓶香菇酱。给我惊讶得不行,同时也感动坏了,明明只是当成借口随口一说,他们居然真的放在心上。
周围的其他食客纷纷侧目,可能在想为什么有人来酒店吃饭要自带调料。但他们肯定不知道,这是我一个兄弟辛辛苦苦炒出来,又由另一个兄弟千里迢迢从福建背过来的。胖子不在,我又不敢伸手拍闷油瓶肩膀,只得冲他一点头表示感谢,拧开瓶子挖了一大勺淋到饭上。
“你吃饭了吗?”我问闷油瓶。
他摇摇头,我便让服务员添了一碗饭,又加了两个菜。别说,胖子做的香菇酱还真不错,我好几天都没有像今天一样有食欲了。
风卷残云般炫完,闷油瓶看着我问,“什么时候回去?”
我咬着筷子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自己也还没决定好。半天支吾着说,“再过几天吧,这边还有点事。”
他点点头表示了然,我就又开始头疼这几天要让他去哪。让他留下来陪我吧,我担心自己烟瘾犯起来冲人发脾气,那未免也太没良心了些。让他走吧,人家大老远赶过来给我送东西,我总不能让他连夜再赶回去,那好像更不合适。
闷油瓶吃完了就对着天花板发呆,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他很敏锐,对上了我的目光,似乎是在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觉得渴了,把杯子里的茶咕咚一声喝完,说,“走吧,今晚咱俩挤挤。”
酒店是小花旗下的,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大床房,宽敞舒适,根本谈不上拥挤。我跟闷油瓶一人一床被子,中间还能过辆自行车。窗帘一拉灯一灭,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着,只能听见他轻而均匀的呼吸声。
闷油瓶向来睡得浅,基本上一有动静就会醒来,所以我板板正正躺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他吵醒。这样的后果就是神经越绷越紧,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睁着一双大眼跟天花板亲切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腿麻了,腰疼了,连带着胸腔也开始发闷。想咳嗽但不敢咳,憋得脸都开始发烫,嗓子也紧得要命,就像一条脱水的鱼。
卧槽,至于吗,不就是没翻身吗。
我奇怪极了,抬起手掐在脖子上。那里横卧着一条疤,一般来讲我很少这么去这样碰它,但现在由不得我怎么想,那种蚀心的麻痒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只是不在皮外,而在嗓子里面。
我掐着脖子,试图把部分空气挤出去缓解痒意,但好像没什么作用,反而越来越觉得空虚。正当我打算再用点力的时候,一道醒人心脾的声音忽然响起——
“吴邪,松手。”
4
几乎是本能地,我松开了手。闷油瓶拧亮了床头灯,翻过身来很强硬地拢住我的手摁进被子里,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才松开一点,问,“怎么了?”
怎么了?我茫然地想,我好像也不知道。
“想抽烟吗?”闷油瓶目光下移到我的脖子,估计已经肿了。他的声音落在我耳朵里,好久我才反应过来。
令我无语的是,这种感觉好像确实是烟瘾犯了,只不过被加强了n个版本。可是自从我戒烟起,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反应,今天怎么回事?
我嗓子肿着,说话有点困难,只能诚实地点点头。
“不要想。”闷油瓶面无表情地说。床头灯从侧面打过来,睫毛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显得他没有任何感情。
说得倒容易,这哪里由得了我?我皱起眉毛,感觉肝火烧起来,但不想冲着他发泄,偏过头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喝水。”他便翻身下床给我去弄。
热水壶空了,我眯着眼看他接了一壶凉水拿回来烧,摁了按钮之后就坐在床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摩挲着脖子,果然已经肿了,但还是渴、痒,不断吞口水也没有任何作用。
这次的烟瘾来势汹汹,而且没有任何预兆,实在是太奇怪了。前面几天好歹是时不时闻点伙计身上的烟味,或者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犯的,今天怎么躺床上要睡了却开始作妖了?
嗓子越来越紧,就好像那时候在沙漠里一天一夜没水喝一样。不止渴,牙根也是莫名其妙又开始发痒,我真恨不得咬舌头转移注意力。
啪嗒一声,热水壶的红灯熄了,闷油瓶捏着两个玻璃杯,一杯水来回倒,让它迅速凉下来。就这点功夫,我咬着睡衣袖口闭上眼缩成一团,听着水声,内心燥到了极点。终于,闷油瓶端着水杯送到我嘴边,我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咽下去,觉得自己像久旱逢甘霖的小草,一场雨便活了。
酣畅淋漓地喝完,我咳嗽几声,嗓子也没那么痒了。闷油瓶放下杯子,伸手帮我拍背,我看见他手指尖通红,忽然想起他是徒手拿着一玻璃杯的开水再弄凉的,连忙抓着他袖子就往卫生间跑。
水流冲过他的指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今天该多给闷油瓶开一间房的,这下倒好,我图省事结果把他折腾够呛。
烟瘾这个东西我控制不了,但人总是活的。我打定了主意,跟他说,“小哥,明天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处理完了再走。”
闷油瓶闻言关了水龙头,垂下眼睛一言不发。我看他手指还红着,叹了口气,又打开让他冲,边冲便跟他讲,“我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一犯烟瘾六亲不认,可能是病,得治。我先留在北京,明天就去医院看看,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总之我治好了再回去见你跟胖子,好不好?”
他还是不说话,我有点恼,强压下去依旧劝他,“小哥,我现在这个脾气特别不稳定,万一冲你们发火,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混蛋,是吧?你就回家等我,没事的。”
闷油瓶终于抬头看我,我满以为说了这么多他会乖乖听话,谁知道开口竟然还是,“我陪你一起。”
天地良心,这回我是真的不愿意他陪着我做什么事情。
当晚闷油瓶守着我睡了。第二天醒来没看见人,等我换好衣服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拎着打包好的早饭。
我叼着牙刷,倚着门框看他忙忙碌碌地把塑料小盒一个个打开放好,拆出两套一次性餐具,想了想,又从包里拿出香菇酱拧开放桌上,然后就在桌边坐好。
不知怎么回事,我嗓子里又开始沙沙过电,像是有蚂蚁在爬。
牙膏沫漱干净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捧着自来水喝了一口。直到洗脸的时候,一捧凉水掬在脸上,我才幡然醒悟——
卧槽,为什么我看见闷油瓶就犯瘾?
5
这事好像大发了。吃饭的时候,我一根油条夹了三次还没夹起来,干脆扔了筷子用手捏着吃。闷油瓶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估计是看出来我又想抽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没那么简单,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准确来说,是我最近以来的情况都不太对劲。
仔细回想一下,在医生给我下禁烟令以前,我基本每天都要抽两三根,而每次都跟闷油瓶脱不开关系。比如看见他在院子里晨练想抽,看见他在屋顶上干活想抽,看见他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想抽,这也太诡异了。
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我忍不住偷瞄他很多次,按理说他在我第一次偷瞄的时候就应该察觉了,可这回他好像完全没发现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直到清盘。他把空餐盒打包收拾好,跟我说,“早上我联系了解雨臣,他帮你约好了医生,我陪你去。”
“现在?”这也太突然了。
闷油瓶肯定地点点头。他把我的房卡身份证装在一个小包里,然后又不知从哪变出我在福建拍的ct,卷起来一起拎着,看着我。
好吧,早去晚去都得去。一来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二来这个情况实在太折磨人了,既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再不治可能连家都不能回了。
昨天睡得晚,现在一上出租就困。但考虑到眼下不对劲的情况,我不敢像平时一样往闷油瓶身上倒,只能梗着脖子靠在车窗上。不知多久,车轮碾过一条减速带,我被颠得磕了两下,捂住脑门一阵无语。
偷摸瞧他一眼,闷油瓶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养神,还是从前的老习惯,坐得稳稳当当。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大路,我用手垫在车窗上,又睡过去。
但我没想到的是,再醒的时候我居然枕在闷油瓶肩膀上,肯定是睡懵了晃到他那边去的。我腾地一声拉开跟他的距离,心里暗叫不好,果然,嗓子又开始泛干。
我胡乱摸着要抓水杯,它却脱了手,滚到闷油瓶的脚边。他睁开眼,捡起来还给我。然而杯子不大,他手更是不小,我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指,温热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你小子摸了闷油瓶的手!
火从嗓子一下子窜到了肺,胸腔涨得发疼,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抽一支烟。
我简直要崩溃了,抬手往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他妈的以前又不是没有拉过手,背人拽胳膊看他洗澡哪一件没干过?今天到底抽的哪门子疯摸一下手指就浑身闹腾?
他不解地看着我,刚要张嘴,司机一脚油门停下,操着一口京片说,“小伙子,到地儿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翻下了车。闷油瓶结了车费跟下来,走在我前面。这是小花投的一家私人医院,我任由闷油瓶领着进了vip通道,跟他保持着大概三步的距离。先是低着头,又怕跟丢,只得侧脸去看墙上的专家专栏。好在大清早人不多,不会出现什么别人把我挤到闷油瓶身上的情况。
医生早就在诊室里等着了。听我描述完情况,看了一眼福建拍的片子,就让我再重新去照一次。片子出来之后,他拿着最新结果端详一阵,跟我们说,“这个情况是向好发展的,只要能坚持下去把烟戒了,后面基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我最近一直犯烟瘾,都有点影响正常生活了。”我攥着片子说。
“哈哈小伙子,这很正常。养成一个习惯还需要21天呢,何况是戒烟。你就再加把劲,把瘾忍住了,肯定能戒掉。”医生笑呵呵地说,“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吃块戒烟糖,或者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总之慢慢来,要有耐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办法。今天早上喝水有点多,这会儿想去厕所了,医生随口应了,“你去吧,反正没什么事。家属留一下。”
我出门之后回头看了一下,诊室的门不知道被谁关上了,估计是要再交代闷油瓶一些注意事项。但是等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诊室的门居然还是关着的,我只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门开了,闷油瓶从里面出来。我问他,“说完了?是不是没事了?”
他点点头。我叹口气说,“那行,我们回去吧。”这事闹的,跑一趟医院连药也没开,甚至连为什么我的烟瘾会犯得这么奇怪也没弄明白,看来之后得靠自己硬抗了。
但他又摇摇头,说,“还不能走。”
“干什么?”
“要上楼。”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去精神卫生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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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手无意识地摸上脖颈,“精神卫生科……小哥,你怀疑是心理因素导致的?”
“嗯。”他很诚实地确认了。
原来如此,看来医生是担心我接受不了,才跟他这个“家属”说的。我无措地攥住衣角,挪开眼四处乱瞟,试图找出一个能躲避的借口,但是想了一圈没有任何事可以用。
闷油瓶想拉我,我不敢再跟他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垂下眼说,“吴邪,你要去。”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
开什么玩笑,这几年我造了多少孽,上去指不定诊断出个躁郁症妄想症精神分裂什么的,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他见我拒绝,眉头几不可察地拧起来,想了想,伸出手来。我下意识捂住后颈警惕地看着他,可他不是冲我脖子来的,而是微微屈膝半蹲,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整个人就已被他扛上了肩头。
“小哥!你干什么?”我惊慌地大喊,试图挣扎,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徒劳,要是我能把闷油瓶挣开,那今天需要看医生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小腹顶在他肩上,硌得难受,但大腿被揽得死紧,一动也动不了。
他扛着我走得飞快,还好走廊里没人,不然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进了电梯之后,我看准时机,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扒住电梯门跟他扯皮,“小哥,我没事,我真没事。你看刚才医生不都说了只要再坚持坚持就好了吗?你赶紧放我下来吧。”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声音淡淡的,“吴邪,松手,会夹伤手指。”我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表情,硬着头皮扒的更紧了。今天就算是手被夹掉一层皮,我也绝不撒开。
我俩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电梯发出警报音。闷油瓶啧了一声,又重复一遍,“松手。”
我也很有骨气地说,“不松。”大不了赔小花一部新电梯,他肯定会理解我的。
空气安静了两秒。两秒之后,我听见“啪”的一声响起,正奇怪是什么动静,屁股忽然传来火辣辣的疼。
我整个人都凝固了,还没反应过来,又一声,而且比刚才更疼了。在第三下到来之前,我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启动,认识到了一件荒谬至极的事——
他奶奶的闷油瓶居然打我屁股!我爹都没打过我!
我像一条上岸的鱼弹了起来,在他肩头扭来扭去,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把自己埋了。但再怎么挣扎还是没用,闷油瓶的手比铁箍还紧,我又舍不得锤他后背,一时竟毫无办法。他很强硬地打了第三下,再次重复,“吴邪,松开。”
“我不松!”我脾气上来,这小子凭什么管我!仗着年龄大真当自己是我祖宗了?今天我还就非得跟他硬刚到底了!
闷油瓶又甩了一巴掌,比前面的还要重。这家伙对力度的控制真的很恐怖,属于很疼但没有什么大事的程度,不然就他那手劲,一巴掌都够我下半身瘫痪。
我死死咬住牙,一声不吭地忍。要比忍耐力我这辈子还没输过,看谁僵得过谁。
但天不遂人愿,我的运气又一向差得要命,就在闷油瓶打完第五下的时候,我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来,还有对讲机的声音。
“三号梯警报怎么开了?你们谁离得近去看一眼吧。”
“收到收到,我过去。”
完了完了完了,让人撞见晚节不保。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顿时丢得无影无踪,最后再看了眼墙上的专家专栏,一咬牙一闭眼,极为悲壮地松了手。
电梯终于不再嗷嗷叫唤,我眼见着门一寸寸关上,连带着我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关在了门外。
闷油瓶不打了,轻拍了两下我的后腰把我放下来。我一落地就离他八丈远,跟他分别占据了电梯对角线的两角,警惕地盯着他。
他眼神很平静,可以说是坦坦荡荡,就好像刚才扛起来揍我的人不是他一样。我不想在气势上输了,于是迎着他的视线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目光里是无声的谴责。
但说实话,火辣辣的屁股真的很难让人有底气,尤其我这个奇葩的烟瘾……坏了,嗓子又痒了,胸口也开始涨。刚才贴得实在太近,再多看几眼只怕更严重,说不定没到精神卫生科就得先去一趟icu。我别过头不再看他,等于是认了怂。
这小子就是故意的,明明能直接转个身把我的手拉下来,他非要这样。我头靠着厢壁,看着数字一点一点往高处蹦,愈发觉得心力交瘁。
到楼层了。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闷油瓶长腿一跨走我前头,我觉得好笑,哼了一声,“我又不跑。”
他没回头,轻轻地说,“跑也能抓住。”
我迟早要被他气死。
7
精神卫生科比呼吸内科还安静。我们推开诊室的门,不一样的是,医生在一开始就说“请家属在外面等候。”闷油瓶只好退出去等。
这是一位很慈祥的中年妇女,笑得春风化雨,让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很柔和地开口,“小伙子不用紧张,我们就当是聊聊天,你最近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当然,隐去了一些比较私密的东西,“嗯,您好,就是我最近要戒烟,但每次看到……看到某个特定的事物,就会疯狂地犯烟瘾,怎么都止不住。”
“这个‘特定事物’,会经常出现在你身边吗?”
我想了想,“算是吧。”
“那你从前抽烟的时候,这个‘特定事物’也在吗?”
“不在。”我很干脆地回答,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会一直想着他,这算吗?”
从前在吸食蛇毒的间隙,每次抽烟缓解压力的时候,我都会不住地复盘在记忆里看到的信息。如果有幸看到了一点关于闷油瓶的东西,我就恨不得扒开自己的脑子,把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掰开了揉碎了刻在心底。
“算。”医生告诉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大脑可能会将抽烟和这个‘特定事物’联系起来,以后抽烟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想起它。”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吧。”就好像看见太阳就会想到晴天一样。
“视情况而定,当人的精神压力达到一定水平后,哪怕是很小的问题也会爆发出来。”
我沉默了,这一点倒是很符合我的状态,压抑得太久,精神绷得太紧,好像不出点问题才是有问题。
“另外,小伙子,你是不是失去过这个‘特定事物’呢?”医生又问。
我点点头。
“那就很好解释了。通俗来讲,你把它和抽烟联系起来,潜意识里又有患得患失的状况,内心深处缺乏安全感。所以每次见到它,就会想用抽烟来确认它的存在。”
所以烟不是费洛蒙替代品,而竟是闷油瓶代餐吗?我满脑袋问号。
不过这好像完全说得通,我确实对闷油瓶有执念,以至于这十年间险些成了我的心魔。把他接回来后,我也担心他会像从前一样一声不吭地再次消失,哪怕是每天一出屋门就能看见他在院子里晨练,我还是会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我的另一场梦。
“那要怎么才能治好呢?”我问。
“严格来讲,这不算病,只是一种类精神依赖症状。想要解决的话,你最好把这个‘特定事物’带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会再失去它了。同时,再给这个‘特定事物’建立起一个美好一点的新联系,慢慢地,就能不受烟瘾的困扰了。”医生给我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旅游、健身,或者小一点的事,像吃美食之类的。”
我记了下来,觉得茅塞顿开,跟医生说了声谢谢,拿了就诊卡要走。但手刚搭上门把,她却又叫住我。
“对了,刚才我说的,只是这个‘特定事物’真的是‘物品’的情况。”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果‘特定事物’是‘人’的话,小伙子,情况要复杂得多。”
直到出门撞在闷油瓶身上的时候,我还在想医生最后说的那句话。闷油瓶也不坐,就杵在门口等我。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又怕再跟他对上眼把我的烟瘾勾出来,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没什么大事,我们回去吧。”
“回家吗?”他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零碎,低声问。
“嗯,回家。”
8
胖子对着我的检查报告研究半天,磕磕巴巴念出那些专业名词,读了一半往桌上一扔,“这谁能看懂,你就直接跟我说怎么回事吧!”
“简单来说就是没事,忍住不抽就行。”我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深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烟瘾跟闷油瓶有关的实情,我没有跟他们说,也不打算跟他们说。忍忍也就过去了,何必让他们惴惴不安。
胖子嘴一撇,又拿起那份报告读起来。他这些天在我面前很注意,抽烟都是跑到村口,抽完回来就洗澡洗衣服,没留下一点烟味。虽然我的烟瘾来源和他抽不抽烟没有太大关系,但我还是很感谢他。好兄弟。
至于闷油瓶,这才是我头疼的真正根源。我已经很努力地不去看他了,但一日三餐总归要坐在一个桌子上,每天进进出出也要打照面。见面是无可避免的,总不能用黑布把我的眼睛或他整个人蒙起来吧。
况且,闷油瓶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晨练、劈柴、修屋多多少少会有点动静,就算我不看,但我会听到。而且令我更崩溃的是,我已经发展到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就会开始犯瘾,这实在太折磨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做贼一样把门打开一条缝,闷油瓶正在客厅里扫地。不多时,我像平常一样开始胸闷嗓子痒,但离谱的是,我感觉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着烟草的味道,而家里现在是绝不可能出现烟草的。这也就意味着,我开始出现幻觉了。
太可怕了。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气,竟然产生了一种逃跑的冲动。
可我能跑到哪里去呢。就算跑了,按照医生的说法,恐怕每当我想起闷油瓶的时候同样会犯烟瘾,而我怎么可能不想他?
再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点什么,也不知道闷油瓶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想。但将心比心,如果有个人每天眼冒绿光盯着我看,我肯定会觉得这人心理变态。不是让他离我远点,就是我自己退避三舍,总之再不想看见他。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我还是抽烟,无非是以后控制着少抽点;要么我每天像饿狼盯肉一样盯着闷油瓶,而且是干瞪眼却无计可施,既打扰他又折磨我。
傻子才选第二条。
打定了主意,我豁然开朗,抓起外套就往外出,直奔村头小卖部而去。一包烟和打火机到手的时候,我整个人兴奋得发抖,倚着村口的大树连抽了两根,这么多天以来空虚的感觉瞬间被填满,牙根不痒了嗓子不干了胸腔也不闷了,快 活得好像要成仙。
我意犹未尽,正要抽第三根的时候,一抬头却正对上闷油瓶的眼睛。
不知道他来多久了。他眸色极沉,我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情绪如此明显,就好像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被他当场抓包一样。他大步向我走来,我下意识把烟往身后藏也来不及,被他二指一伸夹走,连着嘴上还没点燃的那一支尽数没收。
“打火机。”他伸出另一只手。
我自知理亏,从裤兜里摸出来给他。偷眼看他的表情,还是阴沉得要命,几乎要溢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闷油瓶这回真的动肝火了,说不定又要打我。
“小哥……”我想跟他解释,或者干脆把实情告诉他得了,反正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强。刚要开口,再次对上他黑得浓烈的一双眼,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明明刚抽过烟,嗓子却又烧起来,我不敢出声,生怕他看出来我又犯烟瘾了,而且是对着他的脸。他手里转着我的打火机,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场面一度尴尬起来,路过遛弯的零星几个村民也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终于我忍不住了,想着要不赶紧认个错回家再挨批。可就在这时,我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涌过,这种感觉很熟悉,只不过方向不对。伸手一摸,一片鲜红,竟是鼻血。
9
闷油瓶脸色变了,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巾捂在我鼻子上。我仰着头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捏住,染红一大片,看起来非常唬人,但实际上没什么事。
“回家。”他言简意赅下了命令,我忙不迭跟上。其实闷油瓶还是给我留面子了,再怎么生气也没在村口发作。他走得飞快,我得小跑才能跟上,到家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
进了门,他直接回了自己屋,我在外面不知所措地站着。鼻血早已经止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琢磨了一会,总不会这玩意也是烟瘾并发症吧?是不是并得有点多?
闷油瓶的房门关着,但没锁,我是可以直接推门进去的,可我不敢。进去之后能说什么呢,无非就是承认错误并保证不再犯,听起来就很没诚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于是我悄悄离开了。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也没出来,我用炒肉丝拼了个“对不起”在米饭上,推开一道门缝给他送了进去。期间飞快地瞟了一眼,他躺在床上背对着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可能是在睡觉。我只好悻悻地离开,希望他好好把饭吃了。
整个下午我都窝在房里。鼻腔还隐隐作痛,我躺在床上看窗外,太阳一点点往西偏,日薄西山的时候,我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好像,不止对他有执念,而是对他有了什么其它的想法?
我一骨碌爬起来。
按照医生说的,我是对闷油瓶患得患失,内心充斥着不确定和不自信,才会一看到他就想用抽烟来缓解。而解决方法就是确认自己不会再失去他,并且多看一看积极美好的事物。
不,不对。我挠挠头,这是对于“物”来说的,那对于“人”呢?
医生说,对于“人”要复杂得多,可没说具体要怎么做。难不成是让闷油瓶每天早上对我说一遍“我在”吗?那未免也太奇怪了;不然就让闷油瓶发誓再也不走了。可这样又好像是我在用病情来道德绑架他一样,我自己都接受不了。要真把闷油瓶绑在身边,恐怕第一个拒绝的会是我。
慢慢地我回过味来,我想要的好像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而是他能打心底里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快乐,并且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对得起他。
那他现在是这样想的吗,还是仅仅因为同情或可怜我,才留在这一方小小的村落里,过着平淡得没有一点褶皱的生活?
我又开始想烟了,明明上午刚抽过两根,真是记吃不记打。
闷油瓶往往是滴水不漏的,就算是我自诩对他十分了解,也不敢轻易打包票能完全读懂他的想法。但我有一种预感,就算他真的愿意留下来,我也不会知足,而是会得寸进尺,甚至妄想着能把他变成我的,我的……
我的什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直挺挺把自己砸进被子里,对着天花板发愣。
10
傍晚,可能是我的肉丝版“对不起”打动了他,也可能他自己不想在屋里呆了,总之到了晚饭的时候,闷油瓶拉开门出来了。我不敢凑上去讨人嫌,也怕对着他的脸梅开二度,毕竟鼻血这玩意不是人能控制住的。
一顿饭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连胖子都看出来我俩之间不对劲,趁闷油瓶洗碗的时候拉住我悄悄问,“你们怎么回事?吵架了?”
“没吵。”我摸摸鼻子。
“那怎么跟陌生人拼桌一样,连句话都不说?”胖子显然不信。
“就上午的时候,我偷摸抽了两根烟。”这话说出来还怪烫嘴的,我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说,“然后被他撞见了。”
胖子露出了然的表情,然后摇摇头说,“我说呢,你啊,赶紧跟瓶仔道歉吧,他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没怨他管我。问题是,这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无奈地说。
“能有多难?胖爷我帮你好好捋捋。”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有分寸,不说了。”
“你不跟他学点好的,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胖子哼哼一声,洗澡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五分钟才发现是广告。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八点黄金档全是家庭伦理片,本质都一样,就当背景音了。闷油瓶在外面喂鸡,我眼神不由自主飘过去。
他刚洗碗的时候把袖子撸上去了,这会还没放下来,露出两条肌肉紧 实的小臂。随着洒鸡食的动作时不时放松又绷紧,非常漂亮,比希腊的雕塑还好看。更可贵的是,不仅中看还中用,一把饲料撒得均匀广阔,很快小鸡们便不叫了。
我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转过去看他。闷油瓶喂完了鸡又喂狗,喂完狗又把晾在外面的香菇干端进来。我在他进门的一瞬间转过身正襟危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闷油瓶去洗手了,水流声哗哗响,他习惯连着小臂一起搓一遍。果然,出来的时候小臂上闪着水光,虽然拿毛巾擦过了,但还是会有一两滴沿着肌理线条滚下来。
我又渴了,吞了下口水,感觉鼻腔一阵发热,暗道不好。果然,一抹鼻子又是一片鲜红。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等闷油瓶过来,我自己拿纸就把它堵住了,躺在沙发上无语望苍天。
造孽啊,脸就算了,毕竟闷油瓶长得好看是共识,但我就看看他的胳膊也会流鼻血是不是有点过于离谱了,难道我还能馋他身子不成?
电视剧还在播着。咣里咣当一阵响动之后,里面的母亲很生气地把户口本砸在地上,指着女儿痛心疾首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一旦你对他产生依赖感,你这一辈子八成就栽了!你清醒一点!”
我去,这么应景吗?我认真地看了眼剧情,女儿十分不服气地梗着脖子,“你懂什么?他比你们更爱我,他说过会养我一辈子的!我就算死了也要跟他在一起!”
根据一般经验,这种话大多数是说说而已,到了一定年纪自然会明白世上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果然,母亲听不下去了,流着泪打了女儿一巴掌。我看得脸疼,抓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而那句话还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荡,“一旦你对他产生依赖感,你这辈子八成就栽了!”
实话实说,我对闷油瓶倒是一直都挺依赖的,但绝对跟电视剧里面演的不一样。虽然从地下到地上不管在哪都恨不得抱紧他大腿不撒手,可我绝对不会跟里面的女儿一样识人不明。这傻姑娘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碰上了再世姻缘,而我是……
我是什么来着?
我瞪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发愣。
我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不不不,这不太准确吧,我跟他还有胖子之间早就不能用朋友来形容了。
那就是至交、忘年交?
可好像还是不够,似乎从情感的类型划分开始就错了。
那难道是传说中超越了友谊的存在、可以托付生死的灵魂搭档?
我头上流下一点冷汗,这倒是有点符合了,但其实大多是时候都是我把自己的小命托付给闷油瓶,说灵魂搭档实在是太抬举我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起什么,从沙发缝里抠出我的手机,点开了一个app,用匿名问:求解答,我看见身边某个哥们就会牙痒胸闷流鼻血、紧张回避想抽烟,这属于什么症状?
很快底下有了回复:
“6。”
“一眼真 基”
“连夜爬上崆峒山”
“心动的症状,建议早点买好痔疮药”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像丢掉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扔桌上,想了想,还是抓起来冲回房间,一头蒙进被子里。
11
手机亮度自动降到最低,我往下划,下面还在源源不断地回复着,大体意思都差不多。有觉得我喜欢他的,有教我怎么表白的,有扬言要来喝喜酒的。不过最离谱的是有人匿名问我地址,毛遂自荐说自己活儿 好 想交友的,我反手给他举报拉黑了。
开什么玩笑,过来让闷油瓶背上命案吗?他要是铁窗泪了我跟胖子够呛能拿小铲打盗洞把他盗出来。
被子里憋得难受,我掀开猛吸一大口新鲜空气,被冷风激得咳了两下。这些人实在太能脑补了,我就说了一句话,他们居然会觉得我喜欢闷油瓶,这到底从哪看出来的!
有个用户回:教你排除法,如果你对一个人有好奇心和同情感,再加上一定占有欲,那你没跑了,绝对喜欢他。
这靠谱吗。虽然我跟闷油瓶认识十三年了,但其中有十年压根不能算一起相处过,只是我本人好奇心比较重,而他就是谜团本身,所以我才喜欢追在他后面跑。直到我挖出了一点被隐匿的真相,发现我和他各有各的使命,才发疯一样布了一个局想把他和所有我在乎的人都捞出来。这能叫喜欢吗?
诚然,我有时候确实会非常心疼他,不过我坚信,但凡是了解过他经历过什么的人没有一个会不心疼他的,毕竟人都有同理心。心疼他的肯定不止我一个,这要是算喜欢,那岂不是成百上千的人都喜欢他了!
至于占有欲,我不愿意让他跟张家人打交道是千真万确,但那是有原因的。我花了十年好不容易接出来的宝贝疙瘩,怎么能说让人带走就让人带走?他要是被张家人洗脑,又奋不顾身奔向那个劳什子宿命而去,我十成十要一口老血直奔云霄。
综上所述,我肯定不是喜欢他。就算我喜欢他,也肯定是吊桥效应作祟。毕竟最开始的时候我的武力值确实不高,很多时候要仰赖他来保住我的小命,于是无可避免地会有很多类似电视剧里面英雄救美的情节。虽然扯,但是帅。
我点开排除法那条评论,开始打字:没有,你们真误会了。虽然我会对他有好奇、有同情、有保护欲和占有欲,安全感和依赖感也来源于他。但我真的不……
“喜欢”两个字迟迟打不出来。我胳膊举酸了,手机“哐”地一下砸在鼻子上,疼得我呲牙咧嘴,揉揉鼻梁爬起来去阳台吹风,又在想一支烟。
我不喜欢闷油瓶,我在心里默念。然后心脏就一阵抽痛,断断续续,不同于这几天烟瘾时的胸闷气短,而是像小针扎一样钻心的锐痛,还伴随着窒息的酸楚。
我真的不喜欢他吗?在墓道里,在雪山上,在篝火旁,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和危机,我的慌乱和他的淡然,尘封在时光深处的一些记忆和往事,哪怕是从前很少想起的,此刻也全都无比清晰地想起了;哪怕是褪了色的发黄的回忆,此刻也被重新染上鲜活的颜色。
我最常见他的背影,他总是挡在我身前,习惯性地以强硬的保护姿态,为我卸去无法抵御的风霜雨雪。
还有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十年。
水冻成了冰,雪化作了水。就算都是吊桥效应,经年累月也还聚沙成塔了吧?难道我真的?真的……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我逃也似地窜回了房间。
12
饶是我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一开始我只是需要戒烟,为什么现在会发展到了需要戒闷油瓶的地步。我觉得这几天我需要静静,好好梳理一下乱得跟浆糊一样的脑袋,还有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这个活动适合一个人跑出去做。但考虑到我有独自出去吸烟的黑历史,我终究还是没敢溜走让他们再失望,每天就缩在床上裹着被子。
解释倒是好解释,无非就是我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此生与烟形同陌路,于是乎独居陋室痛改前非不戒香烟誓不出门。胖子表示大力支持,每天在伙食上给我找补,闷油瓶则是默默包揽了我的衣物清洗工作。我有苦说不出,但又没法拒绝他们的好意,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这些天烟瘾倒是犯得少了,也许是我对闷油瓶的想法一下子明了了,心里堵着的东西去了一块,于是我的身体和脑子终于和解。我喜欢他,我喜欢闷油瓶,我喜欢张起灵,连梦里都是他。虽然不知道这份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这不重要,深挖没有意义,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在脑内推演了很多种可能,甚至在私密相册里做了一张思维导图,从“告诉他”和“不告诉他”这两个基本选项开始,设想出了几十种不同的结局。最好的结果是正巧他也喜欢我,我们俩凑合着过;最坏的结果是他被我恶心到,然后永远离开。
但不同的结果是有不同概率的,并不是说好坏就一定对半开。比如我跟他告白之后,不管具体内容如何,他有百分之十五的概率回应我,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一声不吭,百分之五的可能打我一拳看我是不是中邪了。而根据我的推算,达成最好结果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六,最坏结果的可能性却高达百分之十二,这悬殊的差距让我望而却步。
那要不,就别告诉他了吧?至少也能混一个不好不坏的中等结果。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而我完全不敢承受他再次离开我的后半生。不跟他说开的话,我们至少还是兄弟,无非是少见他、少看他、少跟他说话、少干涉他的选择,回归到正常人际交往的水平而已,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会习惯的。
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爬起来的时候险些感受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到底是老了。深夜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吊着两个黑眼圈,不由啼笑皆非。觉得饿了,又摸进厨房。
柜子里有挂面,冰箱里有香菇酱。我支上一口小锅,等水开了把面丢进去,看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发呆。背后有很轻的脚步声,我举着汤勺回头一看,是闷油瓶。
我咽了口唾沫,本着少说话的原则,我只是问他,“小哥,你也饿了?”他摇摇头。我就背过身去看我的小锅。
面煮好了,就在我想去拿抹布垫着碗沿的功夫,闷油瓶已经端着滚烫的面出去了。我忙不迭跟在他身后,看他帮我把碗筷摆好,还拉开凳子,那意思是让我坐过去。
我沉默地吸溜着面条,闷油瓶就坐我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吃,搞得我压力很大。
天爷,你坐我对面干嘛,我对你的心思可不清白。我埋头苦吃,恨不得一碗滚水面全倒进喉咙里拍屁股走人。但县医院离这里一个小时车程,烧伤科晚上也不一定开门,我终于还是放弃了这种野蛮的想法。
最后一口汤下肚,我在他站起身之前抱着碗飞快地冲进厨房把锅碗瓢盆洗了。夜色里他还坐着,我感觉他不一定是被我吵醒的,有可能是失眠想来客厅散散心,于是不愿打扰他,踮着脚贴着墙根想溜回屋。
但溜到他身后的时候,他忽然扭过身子叫住我,“吴邪,我们谈谈。”
13
谈什么?我暴露了?我茫然地回忆。
没道理啊,我也是前天才知道自己喜欢他的,之后这两天我压根就没出屋好吗,他哪来的机会看出我的心思?
我心虚极了,拉开凳子坐回原位,“怎么了小哥?有什么事?”
他看着我,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对不起。”
“啊?”我让他说懵了,一时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在医院那天,我不该动手打你。”闷油瓶解释道。
我脑子转过弯,忽然想起来他说的打是哪个打。完蛋,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这个心境再一琢磨瞬间脸热了,耳根也开始发烫,磕磕巴巴地说,“没事,我,小哥,我没放在心上,我不记仇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但是你这些天,一直在躲着我。”
啊这,这倒是真的,但好像是个误会。我前面躲他是因为看见他就犯瘾,现在躲他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喜欢他,并不是因为怕他再打我屁股啊。虽然确实挺疼的。
他见我不吱声,又补充了一句,“吴邪,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你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话音刚落,他抬头看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这句话有歧义,连忙满地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为我好,你不用为此道歉的。”
闷油瓶忽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向我俯身而来。我吓得汗毛飞起往后退,凳子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狼狈地跟他拉开距离。
他重新坐好,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委屈的情绪。屋子里有点昏暗,但我竟莫名其妙读懂了这个表情的含义:你看,你就是在躲我。
这就尴尬了,我知道他是个行动派,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一点准备都不给我。事已至此,他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今天我不给他个说法,这事恐怕没完。
我一时竟不知该欣慰还是痛苦。欣慰的是养瓶子这么久,他终于有了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意识,也终于学会要东西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痛苦的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的心思,甚至说难听一点,我的欲望。这要是说出来,他估计会吓得连夜收拾行李走人。
“我躲着你是因为……”我斟酌了一下用词,“那几年里,在费洛蒙里有时会看到你,然后就抽烟,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医生说我是在你和烟之间建立了联系,所以想戒烟就要少看你。”
我并没有撒谎,只是挑了一部分来说并加上了一些合理推测,这可不能算骗人啊。
“吴邪。”他摇摇头说,“我当时都听到了,不是这样。”
我目瞪口呆。他全听见了?这可太操蛋了,那医院的隔音效果这么不好吗?那可是最最隐私的精神卫生科啊!小花投资的时候知道建筑队偷工减料吗?
哦,不对,闷油瓶的听力惊人的强。可能他压根没想听,但实力不允许,站在门外就这么听了一耳朵。我的小把戏还没耍起来就被无情地戳穿了。
我撑着桌子没让自己滑下去,用力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听到了,哈哈,那……”
“我不会离开的。”
我还是滑下去了。但好在没摔得四仰八叉,身体的下意识反应让我摁着地板借力站起来。闷油瓶身子探着,看样子想拉我,我拍拍屁股把凳子扶好又坐下。胖子的呼噜还震天响,显得我们这格外安静。
我被他一记直球险些打死,真没想到,我纠结了那么久的事情,闷油瓶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了,还说得理直气壮,反倒是我一直惴惴不安丢尽了脸。
心跳得太快,我皱着眉头捂胸,一抬头对上他担忧的眼睛,差点一口气憋过去。
老大,你别看我了,我真怕我兽性大发给你来一口。
“吴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来问我。”
问你什么?问你走不走?那还用说吗大哥,我怕你直接跑路啊,你再追问我我怕是忍不住当场表白,看到时候谁被吓飞。
我终于喘匀实了,压着劲儿沙哑地说,“没什么,我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一直没问。”
心跳还是狂飙不下,全身都烧起来,这是以前无论如何也没有的。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瘾的对象彻底变了,我现在不想抽烟了,只想扑上去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语出惊人,真咬他一口估计明天一早就要奔卫生站打狂犬疫苗。
“那你现在得到了。”他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嗯。”我勉强找回了神智。
“但是你并没有好转。”他又补充道。
“是啊。”说完之后,我愣了一会,转过神来,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何止是没有好转,简直是变本加厉,但我能让他知道实情吗,那必然不能啊!
“不是,万事万物都有个过程,虽然你说了不会走,但我得有一段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可能说好就好呢?”我心虚地解释。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眨了一下眼睛又说,“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夭寿了,他再说下去我真的要心动过速一命呜呼了,而他还毫无察觉。
14
我颤颤巍巍扒着桌沿站起来,“我知道了,晚安小哥。”脚底抹油就要开溜,不幸的是腿软得跟那碗刚吃完的面条似的,挪不了一点。
我心里暗骂一句,也不知道骂谁,总之是骂了。要不是我知道自己现在这副臭德行是从烟瘾进化来的,我真会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敢给我下药。
闷油瓶见状要来扶我,这还了得?我吓得连退三步,腿绊着凳子眼看要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终究还是被他捞起来了。
被他捞在怀里。
就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一股邪火无处可去,直往下三 路钻。两具身体挨在一起,虽然隔着两层布料,我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比他烫了好几个度。闷油瓶肯定也察觉到了,他摸摸我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没摸出发烧,倒给我摸出一身鸡皮疙瘩。
“吴邪,你怎么了?”闷油瓶略有些紧张地问,我能感觉到他扶着我的胳膊都绷起来。
我连他眼睛都不敢看,只好告诉他,“没事,烟瘾又犯了。”
他明显担忧起来,正想再问,胖子那屋忽然有了动静,是踢拉拖鞋的声音,估计是我刚才绊凳子动静太大,把人吵醒了。我跟闷油瓶对视一眼,考虑到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像半夜偷情,我拉着他就近钻进了他的房间。
关上门耳朵贴上去,胖子的脚步声在客厅转了一圈,约摸没发现什么异常,去厕所放了个水又回屋睡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闷油瓶就在我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气又提起来。
妈的,更像半夜偷情了。
刚才短暂地抱了那么一下,凛冽的味道就久久散不去。不,不是味道,因为我闻不见。这更像是他身上一种独特的气息,我闻不到但能感觉到,直往心口里钻。
可惜,就这么一点,尝味儿也不够。我遗憾地咂咂嘴,手搭上门把就要拧,“不早了,我回去了,小哥你也早点睡。”再不走保不齐对他干点什么。
可闷油瓶上前两步,长臂一伸,越过我把门按住了。我震惊地看着他,本能地以为哪有危险,顿时大气不敢出。他却岿然不动,并没有进入戒备状态,只是两指往下一按,把门反锁了。
孤男寡男深夜共处一室,尤其我还对他有意思,再加上欲盖弥彰的门锁,我感觉自己不用见人了。下意识喉结滑动一下,我小声地问,“小哥,怎么了?”
“你刚才说烟瘾犯了。”
那不叫烟瘾,应该叫瓶瘾。“哦……是,是有点,没事的。”
他闻言把门按的更紧了,铁了心不让我出去。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怕我回屋抽啊?我屋根本就没烟,不信你去翻翻。”
也不知道他信没信,但我敢用四叔的罐头发誓我真没再藏烟。闷油瓶又上前一步,这已经完全不是社交距离了,我跟他几乎要贴在一起,但身后就是门板,我退无可退。
太近了。我呼吸急促起来,他沉默了半天,周身的气息又包裹着我,让我期待着他的动作。
终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方方扁扁的小盒子,不到两寸,虽然我没近距离接触过,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谁在商场收银台没见过这东西?
我脸色瞬间变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没想到他会随身把这玩意带在身上,或者说,我压根没想过这玩意会跟闷油瓶同框出现,毕竟他看上去是那么正经的一个人。
“小,小哥。”我结巴了,事情的发展速度超乎我的想象,闷油瓶在行动力上又一次刷新了我对他的认知,不愧是实干派的代表人物。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大胆猜测,他既然掏出来,是不是证明他对我也有意思?他想睡我?那我的百分之零点六是不是有希望变成百分之六十了?
天上掉馅饼直往头上砸啊!
他打开盒子塑封,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点期待的,同时又后悔刚才没顺便去洗个澡。不过没关系,他要是介意的话,我立刻冲出去三分钟搞定,绝不至于让他等太久。还有床单被褥要脏,正好天冷了该换厚被子了,明天凑一起洗了换新的,他要是还嫌冷就直接搬……
“吴邪。”他叫我,我立刻洗耳恭听。
“戒烟糖,你难受就吃一颗。”他递到我手里。
15
我他妈萎 了。
16
这玩意儿真难吃。
17
我睁眼到天明。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气血不足脚步虚浮面容憔悴眼下发乌,活脱脱一副怨鬼形象。胖子打着哈欠被我吓一跳,脖子一缩连三下巴都出来了。
“我靠,你是人是鬼?”他抄起扫把就要冲。
“鬼。敢过来我就把你带走。”我连头都没有抬。
他把扫把扔了,凑到我身边说,“咋回事,戒烟能戒成这个德行?你撑得住吗?”
我尽力调动皮肉露出个微笑,“没事,还能活。”就是活得比较艰难而已。
早上看见闷油瓶晨练的时候我浑身又烧起来,更要命的是底下也抬头了。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绝不能再呆在他身边,这样下去不是把自己憋死就是把自己郁闷死,要是哪天让闷油瓶撞见我对着他起反 应,那我真要被他下意识一拳打飞出去粉身碎骨而死。
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我不幸还活着,而他因此对我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我都会觉得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小花找我有点事,我买了下午的票,收拾收拾就准备走了。小哥去巡山了,等他回来你记得跟他说一声。”
“还去?啥事啊?你不是刚从那边回来吗?”胖子惊奇地问。
“嗯,反反复复的,没什么。”我企图含糊过去。好在胖子没有闷油瓶那样沉默但坚持问到底的做派,说声知道了就去扒拉早饭了。
我去收拾行李,但又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可收拾的,索性往床上一瘫,数着秒等时间流过去。过了一会儿觉得困,实在遭不住,于是定了个闹钟睡起回笼觉。
我又梦见闷油瓶了。
他坐在我床边问我要去多久,我说我不想回来了。他追问为什么,我不吭声,他就捂住了我的眼睛,说睡吧。
这梦还挺好笑,哪有劝正做梦的人睡觉的?果然梦都是没有逻辑的。
反正是假的,我放开胆子,把他的手拉下来一点放在脸上,歪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的时候屋里光线很暗,我偏头看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草,闹钟没响。
我揉着眉心坐起身来,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我汗毛倒竖一拳打过去,被对方稳稳接住,是闷油瓶。
草,那不是梦。
不,幻觉,一定是幻觉,闷油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溜进我屋里坐我床上一坐就是一天?我试探性地叫他一声,“小哥?”
他“嗯”了一声,我缩回手,飞快地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试图重新开机。
“吴邪。”他喊我,声音很有温度,把我烤得暖融融的,“你不必躲我,我可以离开。”
“什么?”我没忍住叫出声来,掀开被子丢到一边,忍住了捏他一把确定是不是真人的冲动,“你要走?你不是说过不走吗?”
“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离开。”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尽是坦然。
“我不……”我下意识反驳,没话说了才意识到,这几天的行为确确实实伤到他了,哪怕他没怎么表现出来。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闷油瓶一直避我如蛇蝎,那我肯定委屈死了。但我又着实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躲他的缘由。跟他说嗨小哥,我一见你就有反应?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我叹口气,“小哥,我打算去北京呆一阵子,你不要离开,就安心在这住着,有什么需要跟胖子说,我过段时间再回来。”
他撑在床沿,极为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你可以躲我,我却不能离开?”
他的眼神带着探索和寻求,纯粹如他本身。人在这样的目光中是很难撒谎的,我被他看得晃了神,大实话下意识就往外冒,“因为我x……”
“喜”字还没出口,牙齿重重地咬在舌头上,及时止住了话头。我嘴里尝到血腥味,一下子精神不少,内心祈祷着他千万不要联想到正确答案,“我现在跟小花那边有生意上的往来,需要经常往那边跑,真不是躲着你。”
闷油瓶直起身子,显得我愈发怯懦渺小,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畏畏缩缩不敢见到太阳。太阳收起了最后一缕阳光,黑夜降临了。我望着他出去的背影,心口一阵发疼。
18
票已经作废了,我认命地重新买了明天的班次,扔了手机爬起来收拾自己。
我现在的作息完全颠倒,白天睡过了,夜里就格外精神。洗完澡还不困,顺手把衣服也丢进洗衣机,然后蹲在滚筒前看它一圈一圈地转。直到胖子推门进来上厕所,我才艰难地扶着门框出去坐沙发上给他腾地儿,腿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
胖子出来拍拍我的肩,湿了一个大手印,我懒得跟他计较,“睡睡睡,等衣服洗好我就去睡。”
胖子不理会我说的话,一屁股坐我旁边差点把我弹起来,自顾自地开口,“我说天真,你到底几个意思?我都看出来你这几天对小哥态度特别不对劲儿了,你当他傻啊?”
“没有。”我半死不活地盯着日光灯管,胖子弹弹我后脑勺不让我盯,我只好身子一歪枕在沙发扶手上。
“差不多得了啊,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开诚布公谈的?你再这样我把你俩锁一屋,谈好了再放你们出来。”胖子威胁道。
我苦笑一下,“小哥会开锁。”
“那就把你俩五花大绑再锁起来。”他提高了嗓门,带点脾气看着我。
我不说话了,胖子确实想劝我俩好,问题在我而不在他,我更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他。
“别不吱声,天真,你是不是重新买票准备跑了?”
“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想得美,我现在就把大门锁了,你跟小哥没掰扯明白之前那都别想去了。”胖子起身就往外走,我拉住他,提醒道,“我会翻墙。”
他差点气笑了,甩开我的手说,“那我就去车站守着,看见你就把你逮回来!总之你别闹了别扭就跑,多大人了,这算怎么回事?”
我愁得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胖子,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事你别管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胖子忍不住冷哼一声,“得了吧,哪里用得着跟我解释,真以为胖爷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什么都没见识过是吧?”
“嗯?”我不明所以。
他叹口气重新坐我旁边,揽着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格外语重心长地说,“天真,说实话,你当你那点心思有谁不明白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吗!?”
我愣住了,手还停在额头上,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什么心思?看出来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我不可置信地问,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感觉就像捂了好久快要发臭的一颗心乍然间被人剖了个一干二净。
“十多年了,我们仨一路走过来,你为着小哥冒过多少险、做过多少事,真当别人傻吗?”胖子无奈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要说不明白,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
我脑袋轰的一下炸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最不明白,那难道说小哥也早就知道了我的龌龊心思?甚至在我本人之前?
洗衣机不转了,滴滴地发出结束提示音。胖子放开我的肩膀,把我扶正又拍了两下,替我收拾衣服去了。
“你再好好想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19
风把阳台门吹开了,我一阵缩瑟,起身去关门关窗。胖子早回房了,家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探身把大开的玻璃窗拉回来,却意外看见外面有一块被照亮的地皮,下意识转头寻找光源,竟是透过闷油瓶那屋的窗户照出来的。
他怎么还没睡?要知道我们家作息最雷打不动的就是他了。看看表,现在已经比他平时睡觉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小时,也就是说——
他和我一样,也被心事所困扰。
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萌生了一种去找他的冲动。
要去吗?跟他把事情说开,听听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脑海中还在思索,脚下却已经不由自主迈开步伐。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闷油瓶房门口了,手举起来要敲门。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迟疑地缩回手。又想了想胖子说的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总有一天要面对审判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我鼓起勇气敲了两下门,劲不大,可没想到门没锁,就这么吱呀呀地打开了。一股灰色的烟雾扑面而来。
我瞳孔骤缩,闷油瓶竟然在抽烟。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正经八百地抽烟,上一次还是在长白山上。他修长的手指夹住一支烟,已经烧了一半,隔着缭绕的烟雾,我恍惚看见他还皱着眉,竟是一个苦恼的表情。
闷油瓶居然会把苦恼表现到脸上,我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开错了门,误入了哪个平行世界。冲天的烟草味,还有闷油瓶,两个令人上瘾的事物完全交织在一起,我腿一下子就软了,扶住门框虚虚地叫了一声,“小哥?”
他把烟掐了,那是我在村头被他没收的,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支被我叼在嘴里咬出了牙印,但没来得及点燃,现在燃尽了。
血液全集中在大脑,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闷油瓶伸手把窗户全打开,说,“吴邪,你先出去。”
我摇摇头,脚下没力,栽进一旁的扶手椅里。
闷油瓶就把空调也打开,调到二十八度,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
“小哥,我有事跟你说,你坐下。”太久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过了,我被烟雾熏得眼疼,但还是勉强打着精神看他。
闷油瓶很听话地坐下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被抓包时一样心虚,总之他现在表现得格外顺从。那一包烟他抽了两三支,剩下的大剌剌在桌上摆着,我努力不去看它们。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没绕弯子,那没什么用,不如直接问了比较干脆。
“嗯。”他同样干脆地承认。
“那你,”我一颗心悬起来,感觉空气都变得格外粘稠,简直要透不过气来,“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头慢慢低下去,我心一沉。但见他从双手抱臂变为了放在腿侧,那是一个开放的姿态。随着他的动作,领口往下滑动了一些,青黑色的麒麟渐渐显露出来,我听见他平缓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只要你想。”
什么叫只要我想?难道我想把他一辈子拴在身边他也肯吗?
他这副予取予求的样子,显然又没把他自己的想法考虑在内,跟从前一模一样,根本不会为自己多打算一点。
我心头一阵火起,内外交攻。对,我是想要他,我需要他的陪伴,我需要他的保护,我也需要他承载我过满的爱意,但我更需要他也爱我。
如果他仅仅是因为觉得亏欠我才留在我身边,那我宁可狠下心来赶他走,走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再不相见。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直接把他按在 床 上,单膝撑在他腿边,“那如果我想这样呢?”
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一点龟裂的痕迹,只要他有一点受不了,我就滚蛋放他自由。
他表情丝毫未变,抬起身子把长袖脱 了,结实的臂膀露出来,紧接着似乎还嫌不足,半分也没犹豫地把黑背心也 脱 了。
不是,你来真的啊?
踏火的麒麟怒吼着撞入我的眼,从脖颈一路往下烧,我眼睛顺着图案往下走,游弋到隐没的地方,耳朵烫得要飞出去。
这是一场较量,我不能露怯。
我点点他的裤腰,他会意,伸手解开腰带,坐起身把我托起来,三下五除二把裤子也褪了。
这也太过了。我和他面对面,心里已是巨浪滔天,还要继续下去吗?他可就剩一件了。
我还在举棋不定,他却拉起我的手,引着我摸向他最后一件衣服。我目眦欲裂,挣扎着要缩手,可我哪里硬得过闷油瓶,终于还是被他摁着落在裤沿上。
那是一条黑色的棉质四角裤,还是我买回来仨人一人一条的。闷油瓶一副怎样都可以的表情,我哪能想到,他根本没有一点抗拒的意思,也不落下风,反倒逼起我来了。
他很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动作,眼神和身体一样坦然,越发让我生出一种亵渎他的感觉,太罪恶了。我使出全身力气把手抽出来,拉过被子把他裹成一团,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遮住了,噔噔噔往后退。
“可以了小哥,你就算是同情我,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闷油瓶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很不赞同的样子。他站起身的时候被子滑落在床上,我连忙扭头回避,但他向我大步走来,在我身前半米处站定,我又忍不住眼神乱飘。
我得承认,闷油瓶是我戒不掉的瘾。
“不是同情。”他也不管我看没看他,兀自认真地说道,“是我也在想,一直都想。”
看,昼夜颠倒就会做这种白日梦吧,以后必须定时作息了。
我闭上了眼睛。
20
再睁开的时候,场景没变,人也没变,唯一变的是闷油瓶又近了一点。他的呼吸洒在我脖颈上,那块皮肤立刻发痒发热。
草,这一次也不是梦,这是真的。除非我穿越了。
我慌乱地抵住闷油瓶的肩膀不让他再靠近,内心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吴邪啊吴邪,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人都逼成什么样子了。
“你不信。”闷油瓶看出我的想法,靠得更近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真奇了怪了,明明没穿衣服的是他,怎么倒像是我被剥 光 了被人打量?
“我信,我信!你先往后退退,太近了!”
闷油瓶脚下像是生了根,我推也推不动,后脑勺挨在墙上无路可逃。
我这会儿真的有点信了,闷油瓶不屑于说谎,他要是有什么缘由,宁可不说也不会说假话。更何况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骗我根本没有意义。
那意思就是,这么多年,难道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仰望着他,他也在俯下身看着我吗?
太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他既知道自己喜欢我,也看出来了我喜欢他,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头盖骨里装的是核桃仁吗!
我惊疑不定地抵着他的胸口,手下肌肤一片滚烫。怪不得麒麟会冒出来,我刚还在想总不会是他一个人闲着无聊打了趟拳,鬼知道他也对我有意思。
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但我和闷油瓶之间的温度却越升越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目前的问题在于我们俩的姿势和状态都太诡异了,属于是既没办法温和地耳鬓 厮磨也没办法更进一步的地步。
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想法,闷大爷可不这么认为。他把我的手拿下来握紧,靠过来贴在我耳朵边说,“你不是想这样?”
我差点瘫在他怀里,他那股气息又萦绕在心间,不同的是这次掺杂了浓烈的烟草味,甘泉顿时变成烈酒,顺着天灵盖直往下倾。
“告诉我。”他的声音有魔力一般诱惑着我,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是。”
闷油瓶好像笑了一声,但我只盯着他的眼睛,不确定他嘴角有没有牵动,于是也就不知道他是如何吻上 来的。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闷油瓶的嘴唇好软,和他本人反差还挺大的。
那股气息是高山积雪融成醴泉,带着暖融融的春意浸泡着我,奇迹般安抚着我躁动不安的心。闷油瓶身上好烫,我几乎扶不住他的臂膀,只能任由他搂住腰圈进怀里。我们俩鼻梁都还挺高的,所以亲的时候不太方便,老打架。但闷油瓶很有技巧,也许是练过鬼哨的缘故,磕碰过几次之后便再没有了。
他吻得很轻,密密实实落下来,就像是舔舐着我的伤口,一时间竟是连灯光都迷乱了。月光倾泻下来,顺着皮肤流淌,于是他把月光虔诚地涂遍我眉眼。
闷油瓶加了几分力,他的肺活量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比拟的,一口气憋得太长,我眼前开始发黑发晕,胳膊落下来搭在他肘边,酸得抬都抬不起来。
。
老坟头你个老闭灯
。
抱歉,自己脑补吧
。
总之是本垒
。
屏四次了有完没完,这有啥不能播的?
。
第二天胖子见到我时表情很复杂,大概介于“我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和“我的白菜终于还是被猪拱了”之间。
彩蛋:
1.热烈庆祝吴邪戒烟成功,然后染上了个更大的。
2.请不要学吴邪扒电梯门,真的很危险。吴邪有哥在没意外,我们不行。
3.解雨臣看着电梯监控陷入了沉思,决定再也不许这俩人进入自己名下任何一栋有电梯的建筑,除非他俩愿意腿儿着上去。
4.有一款戒烟糖跟那什么的包装特别像,真不是小吴同志黄 者 见 黄。
5.虽然吴邪不抽烟了,但哥身上还是经常揣着个烟盒,因为烟盒装那什么和那什么大小非常合适,而且掩人耳目。
6.谁能想到我最开始只是想写个五千字的小短篇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写了两万多……我的键盘真的有它自己的想法……
【瓶邪】张起灵不换微信名
*哥嫂日常.
吴邪喜欢折腾张起灵的微信头像。
他高兴了,烦闷了,亦或是单纯拍到好风景照了,都爱拿张起灵的微信头像显摆显摆。张起灵的手机没有解锁密码,只要不在自己手里必定在吴邪手里。他不管,于是每次开微信就跟开盲盒一样,头像比待机的电脑屏保还能换。一开始只是吴邪,后来胖子也加入了,使坏,说给小哥用表情包当头像,就熊猫头那种。吴邪沉默了,半天嗫嚅出两个字:不敢。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次吴邪生气,一整天到处和人聊天说话,就是不理张起灵。张起灵明显有点蔫儿,但到了晚上被黑瞎子狂轰滥炸嘲笑微信头像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在白天不知何时被吴邪摸了去,头像被换成了一个皱着眉的生气小狗的表情包......
*哥嫂日常.
吴邪喜欢折腾张起灵的微信头像。
他高兴了,烦闷了,亦或是单纯拍到好风景照了,都爱拿张起灵的微信头像显摆显摆。张起灵的手机没有解锁密码,只要不在自己手里必定在吴邪手里。他不管,于是每次开微信就跟开盲盒一样,头像比待机的电脑屏保还能换。一开始只是吴邪,后来胖子也加入了,使坏,说给小哥用表情包当头像,就熊猫头那种。吴邪沉默了,半天嗫嚅出两个字:不敢。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次吴邪生气,一整天到处和人聊天说话,就是不理张起灵。张起灵明显有点蔫儿,但到了晚上被黑瞎子狂轰滥炸嘲笑微信头像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在白天不知何时被吴邪摸了去,头像被换成了一个皱着眉的生气小狗的表情包。
不过吴邪任由怎么折腾,他始终没动过张起灵的微信名字。那个名字从张起灵注册微信的第一天就在用,到现在将近九年,一次没换过。四个字,乍一看像网游的起名系统自动生成的,每个字的关系就像西湖发癫的鱼和长白警觉的鹿的关系——毫无关系——
栩唱宿灭。
吴邪疑惑过,查过,也问过,但张起灵十年没说话,嘴在复健,回答永远都是同一个:“随便起的。”
这样敷衍得很真诚的回答弄得吴邪抓心挠肝的,大有初见时那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劲儿。后来是黑瞎子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冷不丁给他发来消息:“二百,我知道哑巴张微信名的意思。”
吴邪怔住,顶上来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在聊天框里噼里啪啦打字质问: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怎么知道的?
黑瞎子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加价:“三百,再废话五百。”
吴邪不情不愿地给他转了三百。
没过几分钟,吴邪收到黑瞎子发来的一张图,上面是他手写的一串少数民族的文字。吴邪一眼认出来,那是藏文。
黑瞎子也说哑巴张的名字就是这句藏文的汉文音译,不过具体什么意思,要他自己查。
吴邪大喊退钱。
黑瞎子又发来一句话。吴邪都能想象到他这位便宜师父在屏幕另一边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有些事情,还要自己查才有意思。”
后来吴邪真就找了本藏语词典来看。
那几天他翻书翻得勤,但是毕竟不是从小接触的,没看几页就头晕眼花。那些弯弯绕绕的笔画像小虫,在他眼前上天入地拱来拱去,活了一样。吴邪眨眨酸涩的眼,一抬头就看见张起灵坐在茶桌旁,又倚着墙睡了。
就此时,吴邪的手机亮了一下——是王盟发来的消息。他让人联系了一位西藏的上师,特意请教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上师也是在纸上写的,托人交给了王盟,王盟被大雨隔在外面,于是先自作主张打开,拍给了吴邪看。
拍的角度有点歪,像匆匆拍下的,镜头还有雾气。但纸上的字清晰明了,懵懂的孩童认识,漂泊的赤子认识,阅尽千帆的学者也认识。所有人都认识,特别是吴邪。
纸上也是四个字,正是那句藏文对应的汉语翻译——
“天真无邪。”
吴邪愣住了,下意识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还在熟睡,丝毫没察觉到旁边有人的心绪正如浪潮般翻涌。吴邪不敢信似的,又下了个翻译软件,查了天真无邪的藏文,结果和黑瞎子写的一样,读音也和张起灵的微信名大差不差。
吴邪戴着耳机反复听了十几遍,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看着张起灵,忽然某个瞬间,那句纸面上的藏语真的活了,藏着金色的光线,围绕着张起灵吟诵成古老神圣的诗篇。
他以他的来处,呼唤着他的归宿。
【五夏】哈?你不认识大明星五条悟?
无咒力世界,离家出走靠脸爆火大明星五条悟×生活困难无心上网勤工俭学夏油杰
夏油杰顶着一脸青紫躺在地下停车场时,心里是懵逼且崩溃的。他转头,看向对面同样狼狈的另一个人,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
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
只能说——莫名其妙。
...
无咒力世界,离家出走靠脸爆火大明星五条悟×生活困难无心上网勤工俭学夏油杰
夏油杰顶着一脸青紫躺在地下停车场时,心里是懵逼且崩溃的。他转头,看向对面同样狼狈的另一个人,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
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
只能说——莫名其妙。
事情的起始,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兼职。
兼职是夏油杰的一个长期顾客介绍的,说实话,兼职内容他都没怎么听懂,什么代拍什么签名什么礼物什么五条悟,夏油杰左耳进右耳出,只听懂了惊人的酬薪。
夏油杰没犹豫,当场把任务接下了。
“夏油同学!请你务必要成功啊!”有钱的雇主泪眼汪汪地抓住夏油杰的手,夏油杰摆出温和的笑意,看起来特别可靠。
“我会尽力的。”
兼职就这么定下来了。
当天夏油杰就按照雇主的指示去了东京,他断网很多年,什么娱乐圈完全不了解,就按照雇主的指示一步步进行。
其实任务听起来很简单,找到五条悟,要签名,再送礼物。
搞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天价的酬劳。
夏油杰怀疑了一瞬,这点怀疑立马又被贫穷击碎了。他笑笑,反正连饭都吃不起的自己现在完全没什么东西好骗。
抛开翻三米围墙,徒手上十楼,蛇形躲监控等等技术难题以外,前面一切都很顺利,此时任务卡在了最关键的一步——五条悟在哪里?
或者说,谁是五条悟?
夏油杰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闲逛,等待雇主发来新的信息。
在这个人人一部智能机的时代,夏油杰还在用老旧的老年机,这点他倒很无所谓,他没什么需要联系的人,每天都很忙,也没什么娱乐的时间和兴趣,手机唯一的作用就是像现在这样,和兼职的雇主联系。
没过一会儿,邮箱里多出了一张照片,夏油杰掏出七零八碎的老年机,手才刚摸上按键,就眼睁睁看着手机死机了。
夏油杰:“……”
哈。
玩完了。
夏油杰随手把手机放回衣兜里,继续在停车场乱逛。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毕竟来都来了。
夏油杰经过一个转角,眼前闪过一个身影,他挑挑眉,啊,有句话怎么说?柳暗花明又一村。
身影的主人是一个身高一米九,染白发的叛逆少年,脸上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睛。
在夏油杰看来,这种少年最是喜欢上网冲浪,走在时尚最前沿,听雇主描述,五条悟是个明星,明星的话,经常上网的人总会知道的吧?问问好了。
夏油杰如是想着,抬脚往白发少年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五条悟墨镜下勾起一个很不屑的眼神,在夏油杰看到他的时候,他就看到对方了。
他这次的活动行程没有放出任何消息,选的地点也是绝对保密的酒店,而且早就被五条悟一个人包圆了,除非有人能飞檐走壁躲开监控,否则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什么啊?又是那些不自量力的狗仔吗?或者是私生?
五条悟没有动作,借着余光观察着夏油杰。
边看边冷笑,什么嘛,完全是一个骗子的长相。
转瞬间,夏油杰已经走到了五条悟的面前,五条悟心里恶劣地猜测他会说什么,要签名还是合影?或者像之前那些蠢货私生一样,疯狂地抓住他说我喜欢你?
哈,真是恶心透了。
“你好,请问一下,你知道五条悟在哪里吗?”夏油杰挂着礼貌的微笑,眼睛勾出一个温和的弧度,声音也是,整个人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是那种,很容易被信赖,很让人安心的感觉。
五条悟愣了一下,旋即扯开嘴角笑出了声。
夏油杰温和的笑容在对方越来越嚣张的笑声中逐渐龟裂,这家伙怎么回事,疯了吗?
“哈,怪刘海,欲擒故纵这一套,也太过时了吧?”五条悟向夏油杰低了下头,墨镜自鼻梁滑下,露出一双天空蓝的眼睛。
明亮,澄澈。
像天空,又像大海。
夏油杰大脑空白了一瞬,啊,或许,这样的眼睛难以用任何词藻描述,因为没有任何语言能与它相配。
五条悟将夏油杰呆愣的样子尽收眼底,心里一边觉得果然如此,一边涌上一股强烈的无聊的感觉。
哈。
真讨厌。
这边夏油杰回过了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眯起眼睛,挂着和刚刚同样温和的微笑,仔细看却蕴含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啊,或许是我听错了,劳烦问一下,你刚刚叫我什么?”
正准备打电话叫人来把夏油杰弄走的五条悟挑挑眉,为了和他说话,真是什么无聊的话题都能说出口,他心里已经厌烦到了极致,于是恶劣的话被五条悟毫不犹豫地吐出:
“怪刘海,这个名字你很喜欢吗?拜托,你的发型,真的超——怪的。你会以为自己很帅吗?”
夏油杰:“……”
打起来是完全意料之中的事,两个人在地下停车场打得昏天黑地,一开始还一招一式有来有往,发现对方与自己平分秋色,正常打架难以致胜后就开始单纯互殴,手段怎么出其不意怎么来。
最后两个人都打不动了,却还是执着地拉着对方不肯放手。
“……放开我的头发。”
“你先放开我衣服。”
“你先。”
“你先。”
“……我们喊三二一,一就放手。”
好不容易从对方的桎梏里逃脱,两个人同步倒在了地上,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形象不形象的了。
夏油杰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这一架完全是莫名其妙,他只是问个路而已,到底为什么就打起来了,他瞥了旁边的五条悟一眼,心里又开始冒出火气,怎么想,都完全是这个白发少年的错!
但是夏油杰又不得不承认,这一架打得他很爽,因为职业的原因,好吧,其实是什么都干涉猎广泛,包括但不限于代打服务的原因,他从国中时期起就已经很能打了。
从来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打过一次。
五条悟同样觉得很爽,他从小接受的都是相当正统的武术教导,再加上家境优渥,没人敢惹到他头上,想打架都是找专业的陪练,第一次遇见夏油杰这种野路子。
虽然野,但是相当的有攻击力,每一招都打在五条悟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没有一点花架子,狠厉又实用。
现在五条悟彻底确定了一件事,这个怪刘海,是真的完——全不认识他,就五条悟看来,这世界上应该是不会存在和自己偶像打架的粉丝的。
再加上刚刚互殴的时候,夏油杰的手机掉了出来,刚好砸到五条悟的面前,他当时看着那充满年代的屏幕,陷入了沉思,被夏油杰多揍了一拳,这导致他对那个老年机印象深刻。
他一边觉得震惊,一边又觉得合理。
这个年代还在用老年机的人,有可能真的不知道五条悟到底是谁,……可是不认识的话,夏油杰为什么又要找他?
现在五条悟只想跳起来冲夏油杰吼一句“你到底认不认识大明星五条悟”?
但这句话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犹豫之间夏油杰已经溜了,五条悟不爽地啧了一声。
什么嘛,只知道跑吗?
任务肯定是失败了,夏油杰随口捏造了一个理由敷衍了自己的雇主,耐心安慰了对方有一个小时,把雇主忽悠地不知天南地北,最后还给了他一个好评。
但是钱是肯定拿不到了。
夏油杰叹了口气,顶着满脸青青紫紫坐在街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回不去寝室了。
每天当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三好学生校外打架,会把夜蛾老师气死的吧。
夏油杰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凑合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又给夜蛾正道发消息请了个假,好在他们其实已经临近放假了,以夏油杰的平时成绩,直接请到放暑假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比上课重要得多,事关生存问题。
是的,夏油杰已经到了没钱吃饭的地步了,前两天为了五条悟那个任务推掉了其他的兼职,现在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好在,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夏油杰还是有点人脉的,之前他兼职的店家人都很好,也对他很满意,这个暑假干点比较长期的工作吧。
夏油杰为自己设计了非常完美的暑假打工计划表,第二天早上就戴着口罩上岗了甜品店。
他甜品做的相当不错,和一些店员不同,夏油杰从不会将情绪代入工作当中,不管顾客有多少无理取闹的要求,他总能温和地回应,哪怕顾客提出的要求他无法做到,也能让对方满意地离开。
夏油杰仿佛能应对一切突发的情况,很多女孩子都愿意来买他的东西,哪怕自己完全不需要。
但很多都与男女之情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夏油杰就是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魅力。
甜品店的店长是个可爱的女生,和夏油杰算是老熟人,她对自己的店员非常满意,把钥匙丢给了夏油杰就和自己的闺蜜打包衣服出门旅游了。
夏油杰也乐得自在,一个人承包了店里的所有工作,赚了服务员,糕点师和前台的三份钱。
五条悟是无意间走进这家店的。
身为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他从来没有自己去买过什么东西,家里自然会有人安排,后来受不了离家出走,结果当天就被逮去做了明星。
一夜爆火。
可以说,五条悟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苦,连排队买东西这样的事,都是完全轮不到他做的。
但五条悟已经不爽很久了,这样看似无微不至的服侍,对他而言,不过是禁锢和枷锁。
令人恶心。
五条悟今天翘了一个拍摄,算偷跑出来的,他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自然也不可能有司机接送,于是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街上瞎逛。
时间还早,这条街只有一家甜品店是开门的,于是五条悟抬腿推门而入。
夏油杰本来在很认真地挤奶油,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真奇怪,明明没有听到门上铃铛晃动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人影,他却偏偏不能把眼神从门口移开。
猝不及防地,他撞进蔚蓝的天空里。
这次,夏油杰听到了金属撞击玻璃的清脆声音,摇摇晃晃,听不真切,像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是一片澄澈的蓝。
是开门牵动了风铃。
有人来了。
“哈?怎么会是你啊?”五条悟不爽地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一边嫌弃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位先生,请问你需要些什么呢?我们店推出了很多新品,先生感兴趣可以看看哦。”夏油杰很快戴上了礼貌的面具,假装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五条悟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喂,装什么装啊?明明最该不爽的人是老子吧?”
……真是嚣张。
夏油杰微笑着回复道:“是你先找茬的吧?我记得我只是问个路而已,你没必要对我进行外貌攻击吧?”
“哈?老子只是说实话而已,说实话也算攻击吗?”五条悟夸张地大喊大叫。
夏油杰忍住打人的冲动,保持着虚假的微笑,“先生,如果不买东西的话,还请离开,我们店现在很忙的。”
五条悟:“……”
一名顾客也没有的店,有什么好忙的吗?
五条悟瘪了下嘴,不情不愿地点了几个看起来卖相还不错的甜品,终于安静地坐下了。
夏油杰松了口气,继续在一边忙碌,说服自己把这家伙当空气。
五条悟难得安静地去观察一个别的什么人,但他现在却忍不住想多看看夏油杰。
终于,五条悟忍不住了。
“喂,你真的不认识大明星五条悟吗?”
夏油杰把蛋糕从烤箱里拿了出来,看都没看五条悟一眼,随口答道:“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认识五条悟?”
“那你找他干嘛?”
“一个兼职而已。”
兼职?五条悟皱了皱眉,就目前来说,这家伙的兼职难道不是甜品师吗?业务也太广泛了吧?
而且这毫不在意的语气……
五条悟不爽地丢下叉子站起来,丢下了一句难吃的评价,很大声地关上了店门。
清脆的铃铛声重新响起。
夏油杰哭笑不得,莫名觉得对方刚刚不爽的表情像一只闹脾气的布偶猫,精致又有点可爱。
……虽然对方的身高一点都不布偶。
夏油杰还没那么神经大条,兼职失败以后,他把手机拿去重修,翻到雇主给他发的他还没来得及看的照片,白色头发,蓝色眼睛。
剩下的就不用再多说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真的不认识大明星五条悟吗?”这样的问题,从五条悟本人嘴里冒出来,还真是很可爱。
夏油杰摇了摇头,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在夏油杰眼里,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普通高中生和大明星,这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然而,缘分比夏油杰想象中还要来得快。
夏油杰打工当然不止打一份的,甜品店晚上八点就歇业了,他九点就得感到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倒夜班,等到凌晨三点才算是下班。
这种夜班其实是比较轻松的,顾客不多,所以闲暇下来,夏油杰会接一些约稿,给别人画些画什么的。
画画纯粹是个人乐趣,这还要感谢他在和家人决裂之前家人给他报了绘画兴趣班,夏油杰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后来哪怕没有再上课,也摸索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师。
画画费时费力,但好在收入可观,夏油杰就坚持了下来。
夏油杰收束了一下心情,开始画画,他是认真起来不容易被打扰的类型,以往为了不忽略客人,他总是不敢过于投入,保证自己在第一时间投入工作。
今晚很少,零星来了几个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顾客。夏油杰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要凌晨两点。
啊,这个时候了。
夏油杰估摸着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便把心思更多的放到了绘画上。
这导致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个白天才见过的人。
五条悟觉得无语。
他今天算是彻底翘班了,决定出来体验生活,因为害怕被粉丝看到,他直到这个点才敢出来买点什么东西吃。
结果一打看店门,眼前又出现了这个留着怪刘海的讨厌家伙。
这家伙的警惕心低的惊人,五条悟已经在旁边看了好半天,也没有引起对方一丝一毫的关注。
真搞不懂,这家伙不是白天还在甜品店打工吗?晚上就来守便利店?
五条悟悄悄绕到夏油杰的身后,身体悄悄站起来,一脸阴森,脸凑到夏油杰耳边,然后一巴掌拍到了夏油杰身上,并附赠了鬼片经典台词。
“还我命来~~”
夏油杰:“……”
夏油杰:“……”
夏油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夏油杰猛回头,“五条悟你是不是有病啊啊啊啊!”
回应夏油杰的是五条悟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子早就来了,是你自己没有发现好不好?”五条悟嚣张地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硬是给他坐出了摆拍模特的既视感。
“你走路怎么完全没有声音!”夏油杰的语气都算得上气急败坏了。
“拜托,是你一直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事情哎!”
“我在画画。”夏油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老板雇你来画画的吗?小心老子投诉你哦。”五条悟挑挑眉。
“是因为今晚客人很少才这样的。”
“也是为了赚钱?”
“……嗯。”
五条悟大为震撼。
这是有多缺钱啊?早上他到甜品店的时候才七点钟吧?现在都凌晨两点了,这家伙是完全没休息干到现在吗?连闲暇下来都要画画?
。。。。。
五条悟内心震撼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发出质疑。
五条悟和夏油杰熟起来的速度堪比火箭,虽然动不动就打架,但实际上已经是快要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了。
也是熟了之后,五条悟才知道,以夏油杰赚钱的拼命程度,他不该是连饭都吃不起的状态,导致夏油杰贫困的原因,是一对双胞胎。
据说叫菜菜子和美美子。
夏油杰的业务真的很广泛,打工打到了孤儿院,认识了这两个小姑娘,孤儿院的环境很不好,夏油杰年龄也很小,想给她们换个环境也完全做不到,只能用钱托人照顾,给她们请教师。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可是夏油杰咬着牙,还是坚持了下来。
他经常把大部分钱花在两姐妹上,自己却总是不怎么上心,靠着学校的奖学金搞定基础的吃饭问题,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五条悟知道的时候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嘴上不饶人地骂夏油杰是傻瓜,自己都才16岁就要普渡天下了。
心里却比谁都先认可了夏油杰。
没办法,夏油杰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钱对于五条悟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大事五条悟最不缺的就是钱。
但五条悟永远不可能这么做,因为夏油杰根本不需要他的可怜,夏油杰自己也可以解决。
但是偶尔。
五条悟也会觉得很不爽,因为夏油杰是完——全不需要他。
但五条悟却很依赖夏油杰。
矛盾爆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五条悟偶然听到夏油杰在打电话,他无意窥探对方的隐私,但“借钱”两个字还是钻进了五条悟的耳朵里。
这回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两个人都动了火气。
连续两天,五条悟没有再来找过夏油杰,也就是这个时候,夏油杰才真正认识到,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五条悟,对方住在哪,平时在哪工作,他都完全不了解。
或许,他们真的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夏油杰自认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但是,正因如此,他才有着比旁人更强的自尊,这点自尊在五条悟面前又莫名放大了。
夏油杰摇摇头,借过游乐场老板给的玩偶服,出去旅游的甜品店老板回来了,白天的时间空闲下来,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最近生意真是不好,五条悟给对面那家游乐园打了广告,现在人全往对面走了。”老板皱着眉抱怨。
打广告吗?
夏油杰笑笑,没有说话。
老板没有听到回应,把目光投向夏油杰,“你不认识吗?就是那个大明星五条悟啊?”
“我……不认识。”
夏油杰有些失神,匆匆换上玩偶服,发传单去了。
中午的太阳很烈,几乎已经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程度,夏油杰来的时候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只觉得头晕眼花,隐隐有些撑不住的感觉。
不行,得坚持住。
……哪怕这样说,夏油杰的视线也开始渐渐模糊了,像喝醉酒,又像是在课堂上无端睡着了,来不及反应,又难以控制。
地面隐隐腾起热浪,阳光很亮,照得夏油杰有些眩晕。
突然,太阳落了。
等夏油杰再看见阳光的时候,已经是日落黄昏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脑子还呈现出一种很懵的状态。
他的视线转向一边坐着的五条悟,知道大概是对方把自己带回来的。他一天来的低落好像就这样被抚平了,明明他完全没来得及感受到被五条悟带回来的感觉。
但第一次被别人善后,晕倒了有人带回来而不是躺在原地给人添麻烦的认知,让他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持续不断地刺穿他的心脏。
或许,他也可以适当地依赖这个人吧?
“你……怎么找到我的。”夏油杰本来想先道歉,但总觉得这样会让现在看起来就已经很不妙的人更加生气,嘴里转了个弯问道。
五条悟没有说话,他脸上完全没有什么表情,平静过了头,却给夏油杰一种风雨欲来的强烈不安感。
“夏油杰。”
“老子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五条悟垂着眼帘,苍蓝色的眸子呈现出一股极其骇人的压迫感。
夏油杰:“……”
这小子那么吓人的吗……
他心里涌出越来越心虚的感觉。
五条悟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夏油杰,手指捏着对方的下巴,明明没有刻意表现,但溢出来的侵略性足以让人胆寒。
“杰。”五条悟托住夏油杰的头,明明看起来那么凶狠,但吻却那样轻柔。
“可不可以稍微依赖一下老子,”五条悟长久地注视着夏油杰,“不是怜悯。”
“是心疼。”
暑假的时间不长不短,夏油杰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百无聊赖地听着身边同学的聊天。
“五条悟官宣说有对象了。”
“哈?真难想象他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来会是什么样子。”
“是啊。”说话都女同学把目光移向一直安静的夏油杰身上,“哎,对了,班长,你知道五条悟吗?”
夏油杰笑了。
“知道。”
他是我的男朋友。
[五夏] 这首诗无始无终
我们还没结束,我好不服输。
-
“我要走了。”
夏油杰停下转笔,敲敲五条悟的桌子。
他的作业写到一半,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
“但在那之前,我得和你告别。”
初夏的风膨膨地,挤进窗子里来,夏油杰低头写了几个字,不太满意,又擦掉。
“之前没有这么做,我一直很后悔,不是后悔离开你,而是后悔我离开得很突然。在从那个村子走的路上我一直想要给你打个电话,但我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应该跟你说什么。”
“我那时还太年轻。”
十六岁的夏油杰说。
“还不知道如何恰当地告别。”
-
战争结束在涉谷事变次年的夏天。...
我们还没结束,我好不服输。
-
“我要走了。”
夏油杰停下转笔,敲敲五条悟的桌子。
他的作业写到一半,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
“但在那之前,我得和你告别。”
初夏的风膨膨地,挤进窗子里来,夏油杰低头写了几个字,不太满意,又擦掉。
“之前没有这么做,我一直很后悔,不是后悔离开你,而是后悔我离开得很突然。在从那个村子走的路上我一直想要给你打个电话,但我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应该跟你说什么。”
“我那时还太年轻。”
十六岁的夏油杰说。
“还不知道如何恰当地告别。”
-
战争结束在涉谷事变次年的夏天。
视野内最后一只诅咒消散,虎杖扶着一身血迹的伏黑,钉崎野蔷薇站在禅院真希的背后。
乙骨,狗卷和熊猫从远处缓缓走向他们。
帐如肥皂泡般碎落,大雨得以落进来,冲淡了血的气味。
他们没有剩下多少人。
但还好他们也没有失去更多人了。
五条悟就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术式隔断了雨。
五条悟看起来很遥远。
三十分钟之前,五条悟成功脱出狱门疆。
他的加入改变了战局。
十五分钟之前,他徒手削开了夏油杰的头颅。
没有被反击,没有受到阻碍。
原本一直在操纵咒灵攻击咒术师们的人,在看到五条悟的瞬间生生定住了动作。
他调转了身体,正对着迎面而来的五条悟一动不动。
额头的缝线被五条悟的咒力精准切开,露出里面的大脑。
占据了夏油杰身体的怪物,与五条悟凝视着彼此。
三秒,那个东西尚在虚张声势,用夏油杰的声音哭,用夏油杰的声音笑。
“悟呀,你怎么忍心再杀我一次?”
两秒,那个东西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它开始慌了。
“五条悟,是他定住了身体,你住手,你住手——”
一秒,浅红的脑髓混着暗红的血,顺着五条悟的手指滑下。
夏油杰的身体踉踉跄跄,走向五条。
那个东西声音扭曲,凄厉地嘶吼。
“哈哈哈,哈哈哈,五条悟,你又杀了他,你又——”
五条悟伸出手去,将它一点点捏碎。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去死。”
五条悟没有开无下限,没有使用术式,用单纯的蛮力杀死了那个东西。
而当那个东西终于不再开口,那具身体也终于向前倒去——
五条悟伸出手,如同等待了许久,将它揽进了怀中。
-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战争结束之后的第十天,凌晨四点,家入硝子问五条悟。
她的嗓子因为熬夜上火,哑得难听,不记得抽了多少根烟,从舌尖到牙龈都泛苦,黑眼圈就算五条悟买来最贵的眼霜也无法修复。她也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仗,五条悟将夏油杰带回来,放在手术台上,宣布战役的开始,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也仅仅算是守住了城池。
这不是战役的结束。
躺在那里的夏油杰,额头上是新鲜的红痕,有一颗被术式修复的大脑,心脏在跳动,呼吸也算平稳。
没有人欢呼胜利。
她精疲力竭,几乎赔命,却轻描淡写,似乎在此刻才想起询问原因。
他们在试图挽留恶人,罪人,故人。
他们在试图叫醒早已离他们而去的人。
“我为什么一定要放他走?”
五条悟看着窗外,单手撑着下巴。
咒术高专的夜里没有一丝声响。
“夏油想要走,是他自己的选择。”
家入硝子说,“你知道他永远都有这样的选择。”
“我知道。”
五条悟回答。
“我听伏黑君说了战场上的事。”
她说道。
“夏油站在那里等你。”
“对。”
五条悟点头。
家入硝子觉得呼吸艰难。
“那么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他选择去死。
他选择死在你的手里。
最后一次。
五条悟笑了。
“哎呀硝子,那么你为什么帮我?”
他一把摘了眼罩,急凑近他们的老友。
湛蓝的双眼血丝遍布。
所以他也没有睡过。
家入硝子想,整整十天,他也没有睡过一秒。
她几乎有些想在五条的目光下后退,可她不能后退,她需要答案。
她需要说出她的答案。
来说服自己是对的,五条是对的,这是被允许的,他们的私心是允许的。
“我……”
-
“早上好,硝子。”
夏油杰从自己的座位离开,走向教室的另一端,他拿着一瓶乌龙茶过来,在家入硝子的面前放下了。
“我来和你道别。”
家入硝子转过头不看他。
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夏油杰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是说是要留成成熟大姐姐类的长发。
她趴在课桌上,夏油杰转到她面前,她就将头转向另一边。
两个人幼稚地用扭头和转圈来比赛,看是硝子先对上他的目光,还是他先打破硝子的节奏让她猝不及防。
夏油杰赢了。
家入硝子停下来。
“说真的,如今谁还喝茶那种东西,酒才对吧。”
她说。
“哎呀,我不知道嘛。”
夏油杰冲她歉意地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她上供,“这么多年不见,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算了,学校贩售机能买到的也就这些东西。”
家入硝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嫌弃地吐了吐舌头。
“好苦,只有你会喝。”
夏油杰笑,“抱歉。”
“是从最角落的那个贩售机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五条悟弄进来的?我们一年级的时候。”
家入硝子说。
夏油杰在她旁边坐下,点了支烟,“我知道。”
“十年了,里面的好多种饮料都停产了,他去把那些厂子买下来,要他们继续生产。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家入硝子说。
夏油杰的视线在乌龙茶的瓶子上落下,声音很轻,“嗯,很好笑。”
“新来的小孩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里还有一台那么旧的贩售机。”
家入硝子看着他,“修它太费力了,根本没办法。”
“扔掉就好了。”
夏油杰说。
“夏油。”
硝子叹口气,看向教室的门口。
这间屋子唯一的出口。
五条悟站在那里,靠着门框,看着夏油杰。
“笨蛋,你们都是。”
家入硝子起身离开教室。
夏油杰也走向那扇门。
五条悟挡住了他。
-
“不让我出去吗?悟?”
他抬头看五条悟。
五条悟碧蓝的眼睛望着他。
门外的风景在硝子离去后变化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高专,而是变成了一片粘稠的漆黑。
他和五条悟被装在教室做成的盒子里,在漆黑中漂浮。
深渊在呼唤他。
——到这里来,离开那无意义的空壳吧。
他早已是深渊的一部分,此刻只是滞留在这里。
他理应回去。
夏油杰感到巨大的安宁,几乎就要迈出一步。
可五条悟。
挡住门的五条悟。
其实并不能真的挡住他,却顽固地站在他面前的五条悟。
走很容易。
但他走了,就只剩下悟一个人了。
夏油杰到底没有动。
深渊咕哝了一声,褪去了。
窗外又是高专的树。
还不能走。
他想。
这不是合适的告别。
-
八月初,夏油杰依然躺在病床上。
他额头上的伤疤变得浅淡,呼吸依旧平稳,胃管输送流质食物,仪器的提示音不时响起。
混着蝉鸣。
五条悟坐在他床边啃一根冰淇淋,除了偶尔回自己的教工宿舍睡上两三个小时,其他所有的时间,五条悟都呆在这里。
杰醒来的时候,必须第一个看到我。
他的语气仿佛夏油杰随时可能醒来。
家入硝子的瓶装乌龙茶喝到一半,五条悟不在时她会在这里和夏油杰呆在一起,对于五条悟的乐观,她始终一言不发。
人们进来又出去,如深海里寂静穿梭的游鱼:五条家的仆人,送来需要五条悟过目的文件;虎杖和伏黑,来给五条悟所有人的任务报告;伊地知带着高层与五条悟谈判的结果来,带着五条悟不走心的感谢离开。
他越过坐着的五条悟的肩膀望见一点夏油杰。
床上的人像是睡着。
他这才有了实感。
这就是那个五条悟不计代价也要留下来的人。
他入学时夏油杰已经很少呆在学校里,因此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对夏油杰的印象,伊地知脑子里只有那几个人尽皆知的关键词。
咒灵操使。
特级。
诅咒师。
屠村弑亲。
或许稍多一点,只多一点。
他们唯一一次说话是他路过高年级的教室,见到夏油杰一个人在里面,正将一个信封揉成废纸。
听见他的脚步声,夏油杰转过来看他。
他惊异于对方的瘦削憔悴。
夏油杰对他笑,说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你好。
他的语气很亲切,伊地知想。
要活着啊。
他听见夏油杰说。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五条悟,不能进入那间房间的人,也知道了哪里是正确的地址。
俗世的事务不因有人未醒而停止流动,禅院家和加茂家寄来的信,东京高级餐馆专供重要客人的限量甜品,五条家部分产业的CEO亲自附信赠送的礼物,堆在门口由硝子签收。她毫不犹豫贪墨了五条悟名下酒庄寄来的威士忌,“他欠我的。”,她说,打开手机采购钢制冰块与酒杯。
“五条老师什么时候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野蔷薇KO掉一个咒灵,锤子在她的手指间飞转。
“倒不是说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是说夏油杰身上有他亲自下的束缚,就算醒了也跑不掉的,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
她和伏黑虎杖一起在北海道,她盘算着去看薰衣草花田,去向日葵之里,划船很好,放松地啃着玉米漫步一会儿也是个good choice。
“这里多漂亮呀。”
偶尔回归田野,只是偶尔,让她感觉不错。
“哈哈,大概老师早就来过了吧。”
虎杖笑着,看了一眼伏黑。
伏黑惠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回望他。
“……好啦好啦,不要互相使眼色了,我是不会追问五条老师这仿佛守着爱人的样子是为什么的。”
她看着伏黑和虎杖突然尴尬的脸色,忍不住笑了,一边一个勾住他们的肩膀,“怎么了,惠,你那样拜托我们,不会以为我们猜不到吧?”
他们伤好以后,五条悟所主导的,用特殊术式将普通人所产生的诅咒收集汇聚到日本几个固定地点由他们收服的计划也基本成型,普通人所产生的诅咒变得比较容易控制,而咒术师的伤亡也因此大幅度地降低。
就在那个时候,伏黑突然请求她和其他人,全面接手了送到高专的任务。与计划相关的决策送给五条悟看过,实际操作由他代行。
理由是伏黑惠和她私下说的,估计对其他人,伏黑惠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老师等了很久。”
“现在为他分担,是我想为老师做的事。”
“惠来找我的时候,我当时就说,当然也算上我啊!我也想回报五条老师一点什么!”
虎杖悠仁说。
“废话,难道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
野蔷薇追着他跑。
“等那个人醒过来,一定要五条老师请我们吃甜品庆祝!”
伏黑惠看着他们越跑越远。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薄。
在五条悟的态度的影响下,所有人都觉得,夏油杰很快会醒。
他们不知道夏油杰的状况,只是单纯地相信着五条悟。
但伏黑惠是个悲观的人。
伏黑惠拦下那些任务,不是因为他担心五条悟错过重逢。
他担心的是如果夏油杰再也不会醒来。
他不希望五条悟错过告别。
-
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储物柜。
里面是灰原的外套,七海的刀和领带,过期的杂志,漏气的篮球。
夏油杰在整理那个储物柜。
他走不出这间教室,就在这方寸之间找点事做,让他没办法安心走出去的罪魁祸首蹲在旁边看他,看他折叠灰原的外套,擦拭七海的刀,将领带细致地卷起,过期的杂志被摞成一堆,漏气的篮球放进垃圾桶里。
窗外的蝉声一阵响过一阵,惨白的太阳光落在树上,走廊上,无人的操场上。
咒术高专空荡荡,只有他和五条悟。
“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呢,过了这一阵就要入秋了。”
夏油杰说。
“悟一直呆在这里不要紧吗?”
他摸摸五条悟的头发。
五条悟看着他,不说话。
夏油杰坐在地板上,他也跟着坐在地板上。
夏油杰在地板上躺下,他也在地板上躺下。
他们隔着桌腿看着对方。
夏油杰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给你写过信。”
“信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
“但是最后,还是没有给你。”
他对着五条悟眨眨眼睛,“别指望了,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的。”
“就像我不爱看狮子王只不过是陪你,穿错你的制服外套是故意的,情人节的巧克力是我做的不是商家赠品。”
“这些事,是不会告诉你的。”
-
十月底,银杏树的叶子变黄。
夏油杰没有醒来。
家入硝子又开始忙碌,新的医疗器械运进高专大门,就连不了解情况的新入生们也开始察觉一些不对劲。
是那个躺在以前的医务室里的人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们没有经历过学长学姐们经历的事,新生的一代,他们进入的是一个崭新的咒术界,惨痛虽然并不遥远但也已经化为历史,他们跟着乙骨学习,熊猫变成他们的老师,伏黑惠和虎杖悠仁带着他们去诅咒生成点,看着他们战斗和变强。
他们没怎么去过“旧的医务室”。
在他们入学前,高专另请了校医,他们都在另外的地方治疗。
五条老师?
都没怎么见过。
传说中的最强吗?
家入硝子?
啊啊我听说过,之前的校医姐姐。
伏黑惠在一次任务途中告诉虎杖悠仁,事情很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以术式还是医疗器械来维持都没有用了。
夏油杰的身体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身体能够反映灵魂的状况,他的身体在死去,意味着灵魂在越走越远。
而本来那具身体里还残留了多少夏油杰的灵魂呢?
他真的还在吗?
还是早已走远,对五条悟的回应,只不过是肢体的本能。
他是不是已经尽力,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反应,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他抢回自己的身体,等着五条悟来。
和他们还很年轻时一样,他牵制,五条悟进攻,造一场最后的梦。
——我和你一起战斗。
——我们是最强。
渐渐没有人再说等夏油杰醒来如何如何的话。
无论原因是出于不敢提,还是不忍心。
到了十一月中旬,医务室成为不允许人进出的深海沉船,信和包裹在走廊里落灰,五条家的仆人多日见不到家主而在外面徘徊。
伊地知路过校长办公室,伏黑惠的背影消失在角落,夜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深夜里,夜蛾终于往医务室走,没敲门便进了房间,夜灯亮着,柔柔的一点光,五条悟坐在旁边看夏油杰,睫毛垂下来,见到夜蛾,迟钝地眨一眨。
夜蛾走到他身后,他们一站一坐,面对着夏油杰。
夜蛾看着五条悟的脊背。
他见过这样的五条悟,坐在楼梯上,沉默着。
是昨天吗?还是十年前?
“悟,我听说了。”
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让他平静一些呢?”
五条悟一言不发。
“这样真的是杰希望的吗?”
夜蛾丢下最后一句话。
五条悟忽地暴起,拽住他的领子。
他一字一顿,努力克制着什么。
“当时你不是这么问的。”
“为什么,硝子也这么说,她说她没有办法了,惠要我好好告别,说这不是糟糕的死。”
“为什么,我一定要放他走?”
“为什么一次一次,每次每次,我都要放他走?”
他松了夜蛾的领子,手按住了眼睛。
或许过了一分钟,或许比那更短,五条悟变回了平常的五条悟。
“他还在那里。”
五条悟说。
“老师,这是我和杰的事。”
他平静地开口。
“他休想安息,绝不。”
-
“悟。”
夏油杰问道。
他闭着眼睛,靠在五条悟身上。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放下?”
在这里他们的对话向来是单方面的倾诉,五条悟从不给他回应,偶尔他在沉睡中听见五条悟的声音,醒来时又觉得或许只是幻觉。
他早就不去记他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他刚才小睡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似乎听见一点人声。
好像夜蛾和悟吵架时候的动静。
但醒来时只有风。
风吹得窗子响,这个盒子不甚牢固了。
教室在摇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结局就在眼前,但是五条悟迟迟不肯离去。
他每天都同他告别,说尽了他们这十年没来得及说的话,他说一开始带着两个小女孩是多么艰难,说第一次站在盘星教的台子上的感觉,说他杀过的每一个人,说他的四千个咒灵,说他的家人,说伏黑甚尔的那个虫居然叫他妈妈,说他们在地狱里擦肩而过,伏黑甚尔问他的孩子过得好吗。
他没完没了地跟五条悟说话。
说他相信的不相信的爱过的恨过的。
说他以为他会在这里见到七海。
说他没有在地狱里见过灰原雄。
说他觉得有些人会去更好的地方。
他有时大笑有时沉默,有时几乎想要落泪。
他每天问五条悟,你原谅我了吗?
五条悟看着他。
后来夏油杰渐渐明白五条悟听不到。
知道夏油杰还在这里的人只有他自己。
之前他只不过碰巧醒着,听见了硝子说的话,模糊的一部分,在他自己当时混沌的脑内补完成一场告别。
硝子不知道他醒着。
他从没有真的和硝子交谈,只不过他们各自的独白,恰好地合在了一起。
我在哪里?高专?监狱?
谁掌握着我的生死?悟吗?
悟在等吗?
他们一个是哑巴一个是聋子。
他被困在这里,悟被困在外面。
他困住了五条悟,可他无能为力。
不让他离开的人是被困住的人。
冰冷的风灌进来,他觉得周身都冷。
夏油杰往五条悟怀里缩。
五条悟抱紧他,头搁在他肩膀上。
“好冷啊。”
夏油杰不抱希望地开口,“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几乎是同时,五条悟开口了。
他说——
“杰,下雪了。”
-
初雪在十二月。
正好是五条悟的生日那天。
那天早晨,他毫无预警地出现在除咒现场,杀死咒灵,向新生们打招呼,之后购买当地特产甜食和草莓蛋糕一个,瞬移回到高专。
他找到家入硝子,麻烦她去掉连接在夏油杰身上的所有仪器,他说谢谢你硝子,并且在硝子转身时体贴地推过去纸巾。
他等到硝子离开,反锁上医务室的门。小蛋糕摆在床头柜上,他双肘撑着床沿,看着夏油杰。
“杰,下雪了。”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一点雀跃,“生日下雪诶,会不会有好运?嘛虽然谁也没有这么说过。”
他语气轻松,捏了捏夏油杰的脸颊,“但我觉得今天心情很不错。”
他思索了一会儿,坐到床上,把夏油杰揽在怀里,夏油杰很轻,轻得叫他不安。
他的头靠在夏油杰的肩膀上。
“所以我们来赌最后一把吧。”
“赌你听得到我。”
-
“我喜欢的那个人。”
“刘海古怪的好孩子。”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注意到他的刘海。
我知道他很多事,喜欢的食物,擅长的招数,最爱的三部电影,以及如果不是为了陪我绝不会看的迪士尼动画片。
他睡觉喜欢朝着左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扩耳,打算毕业后在侧腰弄一个纹身。
戴耳机有时候不是为了听歌只是觉得我吵,但如果听歌的话喜欢摇滚乐。
我和他是两情相悦。
对,双箭头,双向暗恋,友达以上,怎么说都行。
我知道他喜欢我。
他也知道我喜欢他。
他假装弄混穿我的制服,出任务一定记得给我带我爱吃的点心。
我于是不戳破,也穿着他的制服不还,还在学校弄了个自动贩卖机,里面装的全是他常喝的饮料。
我们故意挤在一起看惊悚片虽然我们谁都见过比那恐怖百倍的咒灵,在有人来问电话号码的时候拉起对方的手假扮情侣,我用他刚刚喝过的杯子喝水,他在情人节的时候装作收到商家的赠品给我巧克力。
那时我们可能都觉得,就差一个告白和一个回答,我们就会在一起。
我们是最强。
我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们勾肩搭背横行霸道,流浪猫见到我们都会立刻起身逃跑。
“我甚至知道他给我写过情书。”
我在空教室的垃圾桶里找到它,我知道他想对我说的话。
但那是夏天过去以后的事了,我找那封信的目的已经不同。
那时我想,信里面的句子大概也已经随着他离开过期了。
“他从来不知道,我甚至准备好了他告白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他。”
“当然是他表白,因为他认为我不理解正常人的生活。”
“而且他一向觉得,他是我们中更负责任的那一个。”
“我由他去了。”
“我一直等着。”
“如果他说,悟我喜欢你,要和我交往吗?我就直接地回答说要当然要。如果他说悟我发现你很像我的理想型,我就也委婉地回答他说我曾经梦见过你。”
“如果他偷偷亲我,我就当场按住他亲回去。”
-
“我还在等。”
五条悟说。
“哪怕你从来没有给我那封信,没有说过喜欢,一声不响地离开,让我选择要不要杀你,说什么我的选择都有意义。你做了很多让我恼火的事,你从来不在大义和我之间选择我。”
“但是我会等的。”
“你活着我会等,你死了也一样。我向来留不住你,我拿你没有办法,你明知道我会难过也还是会走,你明知道我不会好起来还是要我杀你。你不会妥协也没办法被说服,我们之间总横亘着那些辉煌伟大,更有意义的东西。你在意那些,也教会我在意那些,我没有办法。”
“夏油杰你是个烂人。”
“但我也是个烂人,我不让你走。”
-
“你还要躺在这里吗?”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教室外面的风雪好大,窗户吱呀作响,楼房摇摇欲坠,五条悟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卷入风暴,即将要七零八落。
哐当哐当。
是屋子要垮塌还是他疲惫的心脏在轰隆作响。
呼呼的风声,是要把他拽入深渊还是要把他送回陆地。
他的身体正先于他的理智做出反应,回应五条悟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五条悟说了很多,说了很久,他说他怎么样收拾了夏油杰离去后的宿舍,如何把他的东西打包送回五条宅,他说他后来独自去做的每一个任务,每一次善后,带回那些年轻的尸体。
他说我也和你一样伤痕累累,他说我用我的方式改变了这些你不希望看看吗?他说我做了很多事,但我不知道它们有多少是对的,有多少现在看起来对但之后会造成问题。
他说在你走后没有人再说我对或错了,因为我是最强的。
他说我领养了伏黑甚尔的小孩你领养了他的武器库这真的好好笑。
他说我尽力抚养惠君长大了,他和他的同学们是我培养的新的同伴,他们是善良又坚强的孩子,是能被拯救的人,他们有天赋,他们不会被我抛在后头。
他说杰你不是,我拯救不了你,你固执冷血是个混蛋,你钻牛角尖你又放弃得那么容易,你应该跑应该和我打不应该让我在小巷里杀了你。
你一次次打算跟我告别,一次次抛开我。
但是我陪你。
因为我知道你还是最爱我。
你爱我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记得我,你死了也爱我,你愿意在我手上死一次再一次,你问我是不是还相信你但事实是你始终相信我。
你就是这么爱我,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你爱我。
爱是诅咒。
五条悟说。
我其实从没有困住你。
五条悟说的是对的。
夏油杰想。
这太可笑了。
房间垮塌了,他往下坠落,可精神像被什么牵引着,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坠入那片黑暗当中去。
他的身体本能地爱着五条悟。
他的灵魂因此被牵动。
或者他的身体根本就是他的另一部分灵魂,一部分的他已经极其疲倦,一部分的他却还想要拥抱五条悟。
五条悟拉着他的手。
十七岁的五条悟和三十岁的五条悟重叠在一起。
在世界片片破碎的混乱里他的声音还是很清晰。
“我不会看开,不会解脱,不会随着时间放下,我会什么都记得。”
“没有任何一种告别能让你问心无愧地离开。”
“杰留给我的伤口,每一天都会是新的。”
-
五条悟偏过头,亲了亲夏油杰的侧脸。
“你要我等你一辈子吗?”
“因为我会等的。”
漫长的寂静。
“那可真是,没有办法。”
漫长的寂静里,他听见夏油杰微弱的声音回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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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专今年在野蔷薇的强烈要求下进行了圣诞装饰,旧医务室不能幸免,也被挂上了红红绿绿。
夏油杰坐在病床上接受检查,家入硝子收起听诊器,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状态好了很多。”
家入硝子说。
“精神和体力允许的话可以多运动。”
她又看了夏油杰一会儿,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医学奇迹?下一次死,能不能让五条悟不要把你藏起来,我要解剖你。”
夏油杰笑。
“好,我试试看。”
硝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试个鬼。”
“硝子。”
夏油杰帮她给一只麋鹿缠上迷你彩灯,温暖的灯光一闪一闪,
“为什么留下我?”
“你们都一样爱问讨厌的问题。”
家入硝子说。
“没错。”
夏油杰回答。
家入硝子沉默良久。
“你不应当只是那样死去。”
她回答说,“我救不了每个人,但那时你还活着,所以我做了选择。”
夏油杰点点头。
“谢谢你。”
他站起身来,感觉自己比昨天又好了一些。
“既然要多运动,我可以帮忙。”
夏油杰拿了堆在门口的槲寄生花环,问家入硝子。
“硝子,我的活动范围有多大?”
夏油杰问道,“除了悟下的束缚,高专内还有什么我禁止踏足的地方吗?”
家入硝子愣了愣。
“没有哦?”
她回答,“而且自从你醒来,那家伙的束缚就被他拿掉了,所以理论上,你现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告诉你吗?”
夏油杰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
他轻轻笑了。
“真是自信啊,这可太讨厌了。”
他推开门,家入硝子问他。
“去哪里?”
夏油杰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槲寄生。
“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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