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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真的太能拖了，暂时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篇啦。也留了一些可能性，如果之后有更好的灵感会更新这部分的。

（一）链接：https://hesuoan.lofter.com/post/1f752b29_2bcfd4006

（二）链接：https://hesuoan.lofter.com/post/1f752b29_2bd083545

【马鞍】 

顾傲雪第一次骑马是在字都还没认全的年纪。其实那时她也不明白马场是什么，只因为哥哥姐姐都能去，她就半撒娇半生气地求父皇也带自己去。顾焕章宠爱女儿，亲自挑选了一匹脾性温顺、毛发洁白的小白驹，是白蹄乌和吐谷浑马配种孕育的后代，耐性好、脚力稳，既适合刚入门的孩子练习技术，也能载得久、跑得远。同时送给顾傲雪的，还有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鎏金马鞍和银月脚蹬。

这是顾焕章当年亲上战场时所使用的马具，经手艺人调整后便送给了迩安。前后鞍桥以银叶片镶边，面以银镀金镂走兽为图案，鞍座面饰黑牛皮，边缘嵌满了珍珠、绿松石和珊瑚，铺上了如意云纹制作而成的黄缎。银色的马镫顶部镂凰以黄带连接，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顾傲雪拿到后自然极为欢喜，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也希望自己有天能真正用上。

无论是马术还是马球，顾傲雪学起来都算轻松，一直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涉及体能的其他项目如击鞠、围猎，她也表现不错。只是这些运动对女子来说终究是花架子大于实际，上场游戏往往是表演大于实际，久而久之她也不愿参加，只是和阿霓她们私下玩耍，毕竟她也不愿当被傻子吹捧的傻子。 

和亲出发前的半个月，顾焕章驾临公主府，这是成年后父与女的第一次秉烛夜谈，也是洛阳之变后她们的第一次独处，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一开始，顾焕章先是摆出皇帝的架子，向顾傲雪耳提面命，提醒她要时刻谨记公主身份，不要做出有损两国关系的行径。顾傲雪一直低眉垂目，点头称是。

国家大事总有要说完的时候，顾焕章却没有走的意思，有些讪讪地说想要参观公主府，常居宫中的太皇太后都来过，自己却没机会瞧瞧。顾傲雪没多说什么，恭敬地在顾焕章旁边引路。此时的顾焕章完全没有之前的威风，看上去有些局促，见着公主府中的宫中物件直就说个不停，细数着二人之间的父女回忆。从小时候的齐全马具到结婚时的厚重嫁妆，语似怀念，一点也没有刚刚威风的样子，顾傲雪也只是微笑接话，并不主动提话头。

“阿雪，你是不是怨朕。”顾焕章突然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沮丧地说道，摆摆手让周围所有人都撤下了，靖培林也不例外。

顾傲雪假装面上一愣，内心却明白她的机会来了：“不……儿臣只是不知怎样能让您高兴。”语带犹疑，声却悲伤。

本来，顾焕章看到曾经高傲的长公主如此小心翼翼就已然神伤了，听到这如泣如诉的真心表露，眼睛一下就通红了。他自认从没有给过顾傲雪压力，向来都是有求必应、鲜少拒绝，然而唯一一次不得不的拒绝就让他的长女年轻守寡，逼得她走上了本来可以不选的和亲之路。顾焕章不想看到这些悲剧，然而局已布好，后续影响是谁也无法控制和决定的，皇帝也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见着此情此景，顾焕章一下子心就软下来，向女儿陈说着处理司马家之事的不易、心酸与愧疚，这都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心头难事。然而，父亲刚硬外壳下难得的一次示软，却是女儿计算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脚本，顾傲雪心恨难消，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长公主了。今晚的谈心，顾傲雪只想要了解自己的和亲能换来什么，以及未来能够在吐蕃和大雍拥有什么。

果不其然，自己的和亲之举很大程度上对冲了司马家的不义举动，也给了受司马氏牵连家族的缓冲机会。顾焕章更是提醒了她在吐蕃的生存处境，向她保证无需为大雍再付出什么，只要自己能站稳脚跟就是最大的帮助。

她带顾焕章去看了自己从小到大收藏的珍稀物件，看到压箱底的鎏金马鞍时，父女俩都止住了话头，默默不言。最后是顾焕章从中取出了配套马具，亲手拿给她：

“虽然父皇会送你更多更新更好的，但带上它，带上吧。”

彼时情真意切，而今横亘在父女俩间的矛盾，便是千仞山峰、万丈深渊，只把两人的心拉得愈发远。

临走时，顾焕章说此去吐蕃之行可能会遇见故人，他说这话的时候遥望西北方向，似要张口，最终却也没有说明，只教她此生保重。顾傲雪在拜别前就已经哭花了妆，顾焕章怎么也帮她抹不干净，最后索性抱着她尽情让她哭。

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些眼泪是真是假，若是真又是为谁、为何事而流呢。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与小七重逢那晚，草原上的星海格外明亮，倒映在远处的海子中。虽然相逢即别离，唯有不断向前、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方对得起其犹未悔的自己。

初到逻些城时，顾傲雪连参加了三天各地各处的接风宴，一举行完婚礼后便开始称病在宫内闭门不出。这几天她几乎见到了所有在吐蕃有头有脸的人物，接下来要给自己进一步收集情报和思考的时间。 

吐蕃不似北方与西北部落，除去赞普本人，大部分贵族对汉地文化制度兴致缺缺、不甚了解。除此之外，吐蕃全民信教，宗教地位极高，有自己的组织、军队和地盘，非世俗力量可撼动，但现在国内从天竺传来佛法，本教和佛教渐有水火不容之势，极有可能是下次国内冲突的爆发点。最后，也是顾傲雪最需要重新接受的事实，吐蕃实行一夫多妻制，王后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全凭实力说话，其背后的部落势力足以影响权力的继承，父子、兄弟共妻现象常见。 

对顾傲雪来说，进入吐蕃上位圈并不能只靠大雍的国力、皇帝的权威，更重要的是自己要一举成名、受人尊重。马球起源于波斯，在吐蕃的流行程度比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来吐蕃之前，顾傲雪就捡起了曾经被自己视为花拳绣腿的马球，和技术精湛的公子们一起在长安的马球场里磨炼技术。

吐蕃新年的马球比赛上，来自中原王朝的那抹红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技艺精湛、充满生机的样子令所有王公贵族黯然失色。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三个月前还需要通事翻译交流的汉族公主，现在竟也能流利地使用吐蕃语与所有人对话，即使碰到有人刁难也能化解自如。一时间，大雍汉女在逻些城名声大振，引得无数人好奇艳羡的同时，也引来了各方势力的接触。

对顾傲雪来说，她也只是完成了自己的早期计划，更向松德赞普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能力。她无意于引火上身，对吐蕃国内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早在和亲路上就有所见识，只是来者不拒，却谁也不表态、不答应。因为她的背后是大雍，她的生死足以掀起两国战争，而她的身旁是松德赞普，是她此时此地的盟友，至于后来弘佛灭本、打击氏族，也不过是中原王朝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的权力游戏，她也只是推波助澜。

三年后，顾傲雪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松德赞普向她许诺要把王位给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但顾傲雪必须告诉所有人自己对继承人毫无念想，不然没庐、蔡邦和那囊那几个本就备受打压的本地王妃会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她就会成为赞普手里的绝佳转移矛盾靶子。更何况，身负两族血脉的孩子处境总比旁人尴尬些，八弟也是如此，总得到决策的时候方知最后的选择。至于其他的，不是自己能强求来的，且看时局变化。

藏历鼠木年（贞曜三十五年），大雍正式与吐蕃在帝国西北边疆开战，赢了关键性的大非川战役后，大雍势如破竹，乃至兵临逻些而还。松德迫于国内外压力，也为了不被清算，直接选择退位，让顾傲雪的儿子继承王位。虽说吐蕃此时朝局纷乱，人心惶惶，但也是最好的凝聚人心、建立权威的好时候，顾傲雪心中再清楚不过。

只是她在雪域高原算计人心、俯瞰局势之时，长安城的六千多个日夜，终究呜咽消失在风中，也在记忆中愈发模糊。他乡之地，终究成了顾傲雪的故乡，偶尔提起，唯剩下年少不解其意的诗句：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是代发稿件

文：@何所安 

说在前面的话：

四哥生辰快乐！～终于赶上了你的一次生贺活动，希望之后的年年岁岁，都有心、有意、有能为你祝福。虽然是四哥生贺，但我选择从四哥为狸奴准备礼物去切入，毕竟似乎爱人比被爱更能体现心理活动呢（笑）。

不知道四哥喜不喜欢过生辰、有没有特殊的执念，但这种仪式只是爱你的人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希望你既不要因为承受了过多的痛苦就封闭自己的情感，也不要因为规训埋没了自己的真心，在任何一个平行世界里，都能够毫无遗憾、满怀希望地过完一生，要知道你给我们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善意，只要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真心觉得这个世界也没完蛋的那么彻底。

言归正传，顾言恩生辰快乐！

帝京长安已脱去了夏日的闷热，秋意渐浓，晴朗的日子却不多，连日阴云，不时阵雨绵绵。楚王府廊庑旁的芭蕉叶还似旧日一样，青翠欲滴，没有一点败落的迹象。顾言恩右臂的伤口已经隐隐发痛一段日子了，但他还是在湿气重重的园子里坐了大半个上午，抱着手里的两个小泥人发愣。

泥人这事由头久远，波折又多，但自打今年上元与狸奴明确心意后，这个曾经被偶然种下的念头就愈发清晰明确，让顾言恩无法忽视。

几年前，朝中局势还不比今天复杂紧张，加上皇子们年岁不大、担子也不重，众兄弟们也有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时光。顾言思与穆依依成亲的当天，大概是顾言恩记忆中三哥最开心的时候。虽然顾言思被亲朋好友一顿猛灌，脑子里的风俗见闻、杂学知识倒也是一点没忘，秀完异邦语又开始讲各地轶闻，当着兄弟们的面就开始唱起在吴越之地游历时听来的民间小调：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本是当地民间女子向情郎表达如火爱意的《我侬词》，其中痴情缠绵自不必说，暗含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叫人心惊。顾言思唱得却一脸甜蜜，半分决绝之意都不见，反倒幸福的如在梦中，当场就把顾言志唱得气不打一出来，叫嚷着今天必须让他醉个彻底，其他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又开始灌酒。顾言恩怕再闹下去引来了大臣和父亲，也是希望三哥能尽早去洞房，连忙把这群醉醺醺的人劝开，也帮三哥挡了不少酒。

当时场面混乱、事情繁多，顾言恩来不及思考，事后回忆起来，只觉三哥是真的幸运，也实在是幸福，在所有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展露自己的真实情绪、爱憎喜厌，又娶到了自己喜欢了许久的人。顾言恩一向克制惯了，且善于隐藏，极难想象自己能在他人面前同样袒露，也难以想象那个能令三哥当众唱《我侬词》的人是怎样的心性。

词中的缠绵情意、热烈到甚至想要毁灭的情感，令顾言恩久久不能忘怀。但他不是无所适从，只是难以想象会自己会对另外一个人产生如此深厚的喜爱，他不信任他人，更不相信自己。

直到宫里有树盛开的西府海棠照进他眼里，他才慢慢意识到竟然有人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已经走进自己的内心这么久、这么深。狸奴总说自己照顾他多，可他从不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已是顾言恩最大的慰藉。

狸奴陪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漫长不知数的夜晚，让他不用独自面对无人在旁时的恶毒想法和与之相伴更深的道德审判，明白了保护他人所需要的责任、勇气以及无时无刻的担忧惊惧。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活了过来，不是被无形或有形的枷锁束缚引导做出的行为，一切都出自于他的意愿，他绝对安心而自由地掌控着自己的一切。

他想这一生都不会有人能像狸奴那样牵动自己的每一寸身心。

他也第一次发自内心的体会到了三哥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对顾言恩来说，向来知难行易，在他想清楚两人关系后，还在正月就把刚从沙州回来的杨惠之师傅请来，帮他一起做一套泥人。杨惠之是吴道子的同门师兄弟，本身绘画技法已然高超，但心性甚急，只因画名一时不敌道子愤而弃画转塑，专心做起了雕塑。大雍的各处佛塔寺庙都留下了他的作品，是一等一的一心一意之人。

惠之师傅脾气大，耐性欠佳，顾言恩始终对他以礼相待、真诚禀情，言明了泥人的缘由和用处，只是个中关键之处不敢提及。他也多次登门拜访，请惠之师傅到府上做客指导，有意无意地在长安各大佛寺与师傅“偶遇”，想必也是惠之师傅被磨得没了脾气，最终答应了顾言恩的请求，但始终不同意在楚王府塑像，要求顾言恩陪自己一同在兴善寺造像。

顾言恩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的软磨硬泡终于起了效果，就从舒清让那里提前得知，父亲今年打算去洛阳东巡，极有可能要狸奴伴驾，而自己自然是参与不了的。正到兴头却被泼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好几天顾言恩都没缓过劲儿来，一面为狸奴的离开神伤，一面又在揣度一向不做无用功的父亲的真实意图。直到惠之师傅被恍惚的自己气得直呼不干了，他才如梦初醒，紧赶慢赶又把他老人家哄着请回来。

做泥人的步骤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选配泥、推拉型、定烧制，最难的是手法。惠之师傅自然明白，所以否决了顾言恩之前想要做成七组不同场景人物的想法，只让他选一个认真打磨。顾言恩一开始只满心想把泥人做出来，趁着今年狸奴生日送出手。既然惠之师傅不同意耗时过久，加上狸奴的生日今年自己也必不在身旁，不如一心一意，做个离别小礼也是好的。

顾言恩思来想去了几个昼夜，最后定了一幅提灯夜寻图。狸奴身着藕粉色常服，头上戴着个红色头巾，手里拿着宫灯向后寻找，而自己就坐在岩石上面，愣愣地看着走向自己的人，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杨惠之看到底图后，打量了顾言恩好几眼。他有些紧张，尽管自己刻意没画狸奴的神情，但也生怕被看出画中的人是谁。最后惠之师傅收起了底图，什么也没说，打发他去存泥室待了两个月。经过这番折腾，顾言恩对泥土的特性和上手的力度技巧都有了直观的感受，无论软硬、质地还是手劲儿，都基本了然于胸，终于开始上手、一点一点创作。

父亲在天成节正式宣布了洛阳东巡的消息后，狸奴才主动和顾言恩说起了去洛阳的事情。顾言恩在他面前表现得倒是淡淡的，还宽慰他这是个好机会，惹得小孩子不高兴，自己两个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似是全忘了。

京城紫藤花开的时候，顾言恩刚刚把两个小人的基本样子捏好，惠之师傅说长安快到盛夏，恐怕难以自然风干处理，得送去窑里烧制。自己正忙着找人加塞烧制顺序，却被从天而降的五百万两白银砸得一头蒙。

上元夜既是定情，也是锁心，那些话不仅仅是对狸奴的希望，更是对自己的告诫。甜美恒长的爱令人如痴如醉，相伴而生的责任亦深重不堪。他明明知道自己最终选择了这样一条不违背本心的路，也了然自己可能面对的困难与麻烦，却在这种现实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依然脆弱、依旧痛苦。

每当陷入这种情绪的时候，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等不到母亲、求不到父亲的孩子。只是这一次不同，事实上又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有狸奴陪着。但也不同，因为现在他们的关系是相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要与这个人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同甘共苦。

但顾言恩犹豫了。经历了毫无征兆的李玉蕤一事，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上元夜的那个承诺，怀疑这种如火般炽热乃至灼伤人心的感情也是自己可以体会和拥有的，也许从不知道什么时刻开始他已经放弃了那种极为私人的感情感受。更何况，他对狸奴从来都不坦诚，总有不可言明之事，欺瞒又何尝不是更大的罪孽。

用有形之物承载无限情感的做法，突然让顾言恩觉得有点恐慌，也有点自嘲。

顾言恩停了手下所有的活儿，跑去向惠之师傅道歉，也没解释原因。本以为会得到一顿臭骂，自己受着便是，没想到惠之师傅什么也没说，只留下句“想来的时候再来找我”，说得顾言恩心下倒是惴惴不安。

狸奴从出生到现在的十二三载岁月，顾言恩几乎都历历在目、深藏于心，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面临真正意义上的分别，时间长到灞桥的柳树都要重新抽条，再送南来北往的行人离开。明明也不是不回来了，但顾言恩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恐惧、忧虑和伤心。

这种情绪没有随着狸奴的离开而抽离，反而愈加深重。后悔如毒草占满顾言恩的心房，他自责为什么说好为狸奴准备的礼物没有送出手，为什么明明已经预想到的未来的困难自己还是会退缩。

他不确定的究竟是什么，自己的心？狸奴的心？还是他们的感情？

想不明白，但顾言恩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不顾深夜就跑去兴善寺找惠之师傅请他继续帮忙。

惠之师傅没有亮灯，也没有开门，沉默良久，他幽幽地说：“至情至性，与世不容，何苦来哉？”

顾言恩心下大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既来之，则安之，莫再辜负。”

无言以复，唯有长揖。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便成了这两座泥人。狸奴走后的一个月，顾言恩终于完成了这幅提灯泥人作，他亲自给泥人绘了彩，完全按照二人平时打扮来的。泥人的狸奴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却还原不了他最漂亮的眉眼，只是眉眼含笑。至于那个坐在树林里抱头不语的自己，是按照半大自己模样做的。

这之后，顾言恩反而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也有点不知此心何寄的茫然，常常抱着小人坐在两个人分别的花园里，一发呆就是一整天。时而觉得自己幼稚，嘴上说着清醒克制，提醒对方不要逾矩罔职，自己却一天天为这些事情搅动心绪，时而又觉得恐慌，万一狸奴不回来了，他这些东西、这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又该如何自处呢。

有次也不知怎的，顾言恩蓦地拿起这两个小人，扔到厨房灶台里看着火舌吞噬它们，没过多久又拼了命地把它们捞了回来，全然不顾自己一身伤病，熏得全身都乱七八糟的，差点让侧妃吓得直接上报宫里，好说歹说才劝下。

但就在那时，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内心隐藏的欲望，那是一种可怖的占有欲和毁灭欲，不依不饶、至死方休。直到他亲眼将两座泥人放进窑炉、看着它们融化的时候，躁动不安的心似乎终于平静了一些，火焰吞噬的是两个小小的泥人，也烧尽了顾言恩长达快一年时间的焦躁、不安、逃避和犹豫。

仿佛只要这样，爱人就还在身边，我们共同分享命运、承担荣光和罪孽。

等到春天来了，华月殿前的睡莲也开了，远去的爱人即将归来。

低眉浅笑的那刻，再也不会怀疑你那本就多情的心。

抱着怀里的小狸奴，且看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不过最美的故事是你讲给我听的！”他说，“你曾经对我讲过一件事，我一直都忘不了——一个关于结拜兄弟的古老风俗。我倒是很想按照这个风俗做呢！兄弟，我们到教堂里去吧！像你的父亲和安娜达西亚的父亲那样。你的妹妹安娜达西亚是一位最美丽、最纯真的女子，就让她来当我们的见证人吧！谁也比不上我们希腊人，我们有这么一个美丽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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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一齐静静地祈祷着。她问我们：“你们两人将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吗？”

“是的。”我们一起回答道。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请你们牢记住这句话：我的兄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耐心、自我牺牲——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将为他所有，也正如为我所有一样，成吗？”

“成！”我们又一块儿回答说。

于是她将我们两个人的手合在一起，在我们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我们又静静地祈祷着。这时，牧师从祭台旁边的门里走了出来，对我们三个人进行祝福。在祭台的帘子后面，圣者的歌声升了起来。现在我们永恒的友谊便建立起来了。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站在教堂的门边痛哭。

在我们的小小的茅屋里，在德尔菲的泉水边，一切是多么愉快啊！在亚夫旦尼得斯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和我一起默默地坐在一个山坡上。他的手抱着我的腰，我的手围着他的脖子；我们谈及希腊的不幸，谈及我们国家谁是可以信任的人。现在我们灵魂中的每一个思想都赤裸裸地暴露在我们的前面，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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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人，希腊人.jpg

ps：本篇内容驸马的「字」为私设。

上篇在此：https://hesuoan.lofter.com/post/1f752b29_2bcfd4006

【香榧】

“彼美玉山果，粲为金盘实。”后人以此形容香榧之美。香榧原产于吴越之地，于贞曜年间初次作为贡品送至帝京，彼时的华月殿里亦是人人有份。谁也没想到，小小的香榧竟差点让年仅五岁的顾傲雪命丧于此。多年之后，更令顾傲雪没想到的是，此物让她认出了原以为逝去已久的弟弟。

其实，过去的顾傲雪一直不喜欢顾言恕。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谁不喜欢，别人都说他伶俐可爱、聪慧过人，她却只觉得这孩子最会取巧，爱耍小手段讨别人的欢心、试探别人的底线，其中自然也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吃醋和嫉恨。

毕竟如果没有顾言恕，顾傲雪才会是母妃与哥哥姐姐的掌上明珠，也不会被旁人分去亲人的爱，但因为顾言恕的存在，父皇母妃总是会哄着那个爱撒娇的他，哥哥姐姐也帮着爱闯祸的他遮掩，就连宫人们都拒绝不了他的魅力，服侍也比别人用心。

顾傲雪虽不是嫡长女，但因谢皇后并未诞下公主，自然胜似嫡长公主。前半生顺风顺水、诸事顺遂，为数不多的不爽大都来自这个弟弟。

但皇子和公主终究是有不同的路要走，顾言恕终究有一日要开府入朝、迎娶王妃，而顾傲雪也要嫁入夫家、生儿育女，这是他们作为皇室成员摆脱不了的命运。自从议亲开始后，顾傲雪也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小七身上了，太奶奶精挑细选了几位世家子弟，只是帝京的长孙昴早已有婚约在身，博陵崔家语辞暧昧、一直不明确表态，渤海高氏的高平则是被顾焕章否决，宇文家自不必说，和霜姐姐之间的纠缠过深。

与皇家势均力敌的世家本就不多，适龄男子数量就更少，且各有各的为难不妥之处，太皇太后与司马贵妃是看了又看，最后由顾焕章拍板，以新科探花郎礼部侍郎的儿子彭岫许之。其中深意，自然不是当时的顾傲雪能全然明白的。

但对顾傲雪来说，这段甜蜜而短暂的婚姻生活是她美好少女时代的延续，青春韶华并没有因嫁人而凋零萎缩，反而愈加焕发生机。彭听松官职清贵、前途无量，对待妻子细心体贴，为人又正派和气、相貌堂堂，二人自然是相敬如宾、心心相印。顾傲雪那时好与驸马玩些文人骚客喜欢的游戏，学前人赌书泼茶，也曾在永兴坊的园林中与众友曲水流觞、好不惬意。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彭驸马也常常为顾傲雪做些她喜欢吃的爽口小菜和点心，她就站在门外陪着他，说说话、聊聊天，时不时帮他擦擦汗，就像普通夫妻一般，日子简单而又幸福。 

贞曜二十二年的长安蝉鸣不停、溽暑难消，一场接一场的暴雨盖住了毒日头，却愈发让帝京像一个巨型蒸笼，直煎得人浑身难受。但新婚燕尔、喜不自胜，顾傲雪几乎没有一点怀念曾经的宫中生活，只是偶尔想起过去的人，比如那个早在五哥婚宴上就不再傻乎乎的小七，一副沉稳自持、应对得体的模样，丝毫不惧暗流涌动。

似乎在自己还未出嫁时，小七就开始渐渐长大了，早已不是顾傲雪记忆中那个贪玩耍滑的小孩子。这样的小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中心眼，成为顾焕章的眼中钉、肉中刺，忘记了这也曾经是他倍加呵护疼爱的孩子。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洛阳事变震惊天下，顾傲雪尚且来不及为小七心急担忧，彭听松就已因家族旁支的牵连锒铛入狱。顾焕章引蛇出洞、布局已久，誓要以摧枯拉朽之势扫清政敌，世家贵胄尚且入狱无数，仅尚书一省高官便去了一半。一时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牵连之广乃开朝未有。

顾傲雪屡次向顾焕章上书为夫君和母亲陈冤，无人理会，前去寝宫拜见也被拒之门外。跪了整整一天后，从小看顾傲雪长大的靖培林看不下去了，派人请了太皇太后来亲自劝她。回到长乐宫后，顾傲雪的四肢已经不能动弹了，脑子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躺在床上一直流泪，直到眼泪流干、自己睡着都浑然不知。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太奶奶抱着自己睡觉是什么时候了，醒来时只见着太奶奶通红着眼，一直陪着自己，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司马嵘见顾傲雪已经醒来，便叫贴身侍女端了碗荷叶粥过来，准备了几碟小菜，想要扶着她下地吃点东西。顾傲雪摇了摇头，司马嵘叹了口气，深知这孩子的心结在何处，屏退了所有人，一点一点、条分缕析地为她分析现在的形势。

那是顾傲雪第一次直面皇权的残酷无情，不同于在霜姐姐那里看到的律令文印，也不同于往日和风细雨的温情，这种权力不显山不露水，唯有被挑衅之时方知其咆哮之态，是帝国权力真正且唯一的来源。

而当知道母亲的失势可能是永久的、小七失踪的前因后果、发了疯的四哥闯去洛阳一直被禁足在家后，她的心彻底冷了，她终于明白谋反意味着什么，史书上轻描淡写地“诛九族”三个字又意味着什么。

心如枯槁，莫过于此。但她也明白，自己家人之所以受到灭顶之灾是因为处在权力中心，可听松本未参与谋逆之事，亦无血脉关联，只是受牵连的边缘人物。保不住彭家，凭借自己的公主身份保住驸马还是有可能的。

她再次郑重其事地上书，不再替彭岫辩白，而是承认其罪，既陈圣人宽恕名利之道，又明女子年轻丧夫鳏寡之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次的上书不再音讯全无，三天后，靖培林亲自带她去了刑部大牢。

自彭岫入狱后一个半月后，长安道上已堆满了积雪。顾傲雪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如松柏之姿的心上人，牢狱生活让他瘦骨嶙峋、饥寒交迫，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气、生命力全被这里毁了，问而不答、痴痴呆呆的样子令顾傲雪彻底崩溃了。 

一直绷紧的那根理智的弦瞬间荡然无存，她在透风阴湿的牢中失声痛哭，控制不住地发誓一定要带夫君出去，数次向靖培林求情，希望他能帮她劝劝父皇，让她做什么、回报什么都可以。靖培林行伍出身，向来不是无情之人，见到此情此景亦是无比动容，但他无法承诺什么，只是叫公主回去等消息。顾傲雪千恩万谢，情绪起伏之下差点也晕倒在牢中。

此时的顾傲雪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倔强到有些倨傲的人。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听松命薄，没挨得过贞曜二十二年的寒冬，还没来得及出狱，就已经突发急病，死在了暗无天日、无处归家的牢狱中。司马若桃也早在从洛阳回京的路上就被夺了凤印，降为婕妤，虽未明言，却一直处于半软禁的状态，直至今日顾傲雪也不能前去探望。

宫廷政治的残酷为天真幼稚的她上了难忘的第一课，那时她终于明白，无关身份、无关道路，被自己主动放弃的权力、被自己偷懒忽略的情况，终有一天会要她付出更多的代价来偿还。靠山山倒，靠树树摇，唯有靠自己，了解自己的能力与使命，认清局势和现实需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出来的路，没有任何人能夺取。

贞曜二十三年也许是顾傲雪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人生十六载，方知大梦一场，谁也不知道那段日子顾傲雪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顾傲雪也难以想象曾经锦衣玉食的小七如何坦然接受一落千丈的身份之差、一步一步从西北回京的。

她为自己精心设计了剧本，在礼部字斟句酌的铺垫下，顾傲雪捧着章表走入两仪殿，以一种决绝的、不可挽回的方式陈情，自请前往吐蕃和亲，重新为这盘死局博得一线生机。

也许这也是顾焕章第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女儿的想法，她从小都被他娇宠到大，从未经历风霜雨打，但如今冷静克制、绝不服输的样子，竟让他觉得在吐蕃和大雍波诡云谲的内外环境中，她也许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顾傲雪也在此时方知晓，小七竟还在人世。和亲路上她时刻观察，对赤霄校尉遮掩面容的行为留了心，没想到竟是糕点里的香榧让他们姐弟相认。这些细小而又亲密的事情，唯有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家人才了然于心，但顾傲雪从未和小七经历过相亲相爱的少年时代，终究是叫不出霜姐姐常说的那句“小七”，只能用七郎掩盖内心的神伤。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悲喜交加，莫过于此。

贞曜二十四年七月，吐蕃松德赞普迎娶大雍皇帝亲女顾傲雪入藏，这是塞外漠北各部落从未享受到过的和亲待遇，足以说明两国彼此关系之重视与忌惮。 

只是顾傲雪看着开遍雪域各地纯净的格桑花时，能否忆起长安昔日母亲常常用来制香的栀子花、彭郎为她簪的山茶花和小七最爱吃的桂花糕呢？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TBC.

#1 本篇为顾傲雪的心路历程，共有三章。雍都旧事系列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也留了个写下去的可能性。

2# 灵感来自于舞剧《昭君》。历史上的和亲叙事过于陈旧，想从个体的角度去探索和亲之人究竟会拥有哪些真实的困境和心情。雪姐姐是棠棣的不二人选，想象她的一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很想走近她的内心去看看女性的不易与坚韧。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从她正视自己的身份、位置、能力和欲望开始。

#3 有私设，以原作为主。宫廷参考隋唐，吐蕃参考西羌和北魏，但不完全一致，主打为剧情服务。

以上，食用愉快：）

【序】 

情寄于物，物以载情。物者，非必奇珍异宝，昔人折柳，赠以言别，枝摇影映，别绪无言，已寓无限长思；至若夜半孤灯，独照残卷，遥望天际，星夜辽廓，亦寄孤怀，此岂物微意深之理？盖有此因，余亦托以旧物，述昔年人所罕知之事，以怀长情。

【印章】 

与时常闯祸还要别人替他兜底的顾言恕相比，顾傲雪的前半生称得上是风平浪静、诸事顺遂。但后来顾凌霜告诉她，她刚出生没多久，也惹出过不小的麻烦。

顾傲雪周岁宴抓周的时候，男子的弓矢纸笔、女子的刀尺针缕，还有不少饮食之物和珍宝服玩，统统都兴致缺缺，小手就指着母妃的案几，趴在保母怀里止不住地撒娇。司马若桃宠爱孩子，便亲自拿起案几上的物件挨个询问，直到拿起凤印，小公主才开心地笑了，嘟囔着想抓在手里。

场面一时静寂，众人脸色各异，顾焕章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司马若桃心中知道此事轻重全看人为，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六岁的顾凌霜虽然年纪小，但已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先是惊叹地说了句“哇”，边跑到凤印旁边夸雪妹妹眼光好，道自己也天天看母妃拿着这漂亮的印章盖来盖去，早就心痒难耐想试试了，但母妃和宫里的姑姑总是拦着不让。“明明都是漂亮的东西，怎么就不能像胭脂裙钗一样随便赏玩呢？” 

末了还从司马若桃手中拿走了凤印，蘸上印泥就往宣纸上摁。司马若桃立刻明白了这小妮子的意思，连忙从她手里夺下纸张，向顾焕章连连告罪，嘴上解释着孩子贵性自然，爱美之心皆有之。顾焕章看到顾凌霜的种种行径，哪能不明白母女俩一唱一和，好笑之余不免也感到欣慰，招招手也说了几句“公主可要让朕破费了的”的俏皮话，缓和了气氛，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纷纷笑闹了起来。

母妃从不会向顾傲雪说这些略显尴尬的事，这都是她从顾凌霜那里听来的。小七估计从不知道，自己和霜姐姐也曾关系紧密、感情深厚，毕竟小时候的她不喜欢小七，也不参加他们三人的小聚会。霜姐姐自小聪慧过人、能言善辩，性格又正直善良、好打抱不平，宫中几乎从未听人说过她不好，顾傲雪自然也是觉得霜姐姐极好的，时不时也缠着她一起做女红、读杂七杂八的书。

只是自己性格有些别扭，越喜欢谁越不好意思表达，仗着自己是长公主，一直都是“阿霜”“阿霜”地称呼霜姐姐，被母妃和教习宫人提醒了不知多少次，只因霜姐姐从来都不计较，自己才这么有恃无恐地叫了下去。

顾凌霜和顾傲雪是唯二跟着皇子们一起到弘文馆读书的公主。师傅们各有所长，但都不拘泥于一家之学，四书五经、前代历史、各类杂学信手拈来，让顾傲雪见识大增。但每当自己兴奋地回去和母妃分享近日所学时，母妃总是微笑听着，不做什么回应，时不时问问她课下的女红、女德、女容学得如何。

顾傲雪最接受不了被别人忽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师傅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暗下苦功付出了许多，有一次课业成绩甚至超过了四哥和霜姐姐，但母妃还是淡淡地笑，也夸自己做得好，可她知道，母妃打心眼里没觉得她做得对。

她从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绪如失控的洪水一般发泄了出来。司马若桃安静地听着自己的控诉和指责，时不时还抚摸着顾傲雪的头，希望她平静下来。她还是没有解释很多，只是说了一句：

“阿雪，你迟早会回到你该走的道路上。现在的一切，你只要珍惜就好。”

霜姐姐听完自己转述和母妃的争论，感慨道：“母妃说的该是女子之路吧。我们生来就和皇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同吃、同住、同学，久而久之就忘了男女有别，以为自己也有用到这些所学东西的时候。也许到了什么时候，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顾傲雪听得一知半解，只是感觉到霜姐姐说了些丧气话。与此同时，她眼里也有藏不住的光亮、愤怒与不甘，顾傲雪打心眼里觉得，虽然霜姐姐在宽慰自己，但她其实并不认同母妃的想法。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很快，霜姐姐的及笄礼就要到了。早在贞曜十六年二月，霜姐姐就因为准备及笄礼相关事宜再未上学，自己也被父皇指聘了专门的侍讲学士，不用再去学堂。后来顾傲雪才知道，这场及笄礼引发了一场礼制大辩论。父皇要赐予霜姐姐参政议政权，故想打破祖制，融合部分冠礼的形式进去，显然，遭到了一大批儒生的批判，从冠礼及笄礼形式辩到女子参政天地不容。最终这场绝无仅有的辩论因父皇说动了礼部侍郎，以礼部尚书和门下侍中下野而结束。

处在风暴中心的霜姐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与朝廷上的老头子唇枪舌剑八百回合，也让镇国永泰公主的名号真正从后宫走向前朝。贞曜十七年正月十五，顾凌霜于生辰当日行及笄礼并正式进入尚书省。在顾傲雪的记忆中，没有哪一年的上元节能有霜姐姐的及笄礼灯火璀璨，烟花连放了几个时辰，后宫及议政之所皆点燃无烟长明灯，民间亦开放宵禁彻夜狂欢，就连相互问好的方式都要加上一句公主安。

那时顾傲雪心里也为霜姐姐感到喜悦无比，但对十岁的顾傲雪来说，她之所以坦然接受一切霜姐姐的超格待遇，只是因为那时她很天真，将现在霜姐姐获得的一切都视为未来自己只多不少的东西。 

毕竟自己是父皇的长女。

直到顾傲雪第一次去公主府做客，她才意识到原来想法的幼稚可笑。刚上任不久的霜姐姐忙得晕头转向，无暇顾及自己，而她也一点不客气，让侍女拿了把凳子就坐在霜姐姐旁边，看她接待各色人等、批示各类文书。 

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顾凌霜，迥异于她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时而不动如山、气定神闲，直逼得汇报手下什么都招了，时而声色俱厉、直指要害，吓得大厅内出气声都听不见，下属纷纷齐喊“诺”，拿了盖章的文书就马不停蹄地跑了。与顾傲雪常听到的温和中偶带懒意的“诺”不同，这些人的回应中饱含着无限遵从和无比敬畏，而霜姐姐手中的镇国公主印就是一切恐惧的来源。

以她当时的见识，认知到这里就已经是极限了，但无来由的被背叛的微妙感油然而生。霜姐姐从来没有讲过她入朝之路是这样的，这个世界里没有女红、没有德训、没有闲谈，有的只是残酷无情的臣服与主宰。当时的顾傲雪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走这样的一条路，也感觉到母亲所说的女子之路与此有多大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她终于隐隐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无法走这条路，无论是从她自身、还是从现实情况来说。

回去后她渐渐地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说为什么只有她和顾凌霜才能进入弘文，其他的妹妹们再无此待遇，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父皇想要重用顾凌霜，在她不来学堂之后，顾傲雪立刻同时退出。比如说母亲为什么一直劝诫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因为女子之路方为正路，也因为父皇不可能让她走同样的道路。比如说从小到大两人有的好东西总是不会缺少对方，原本以为就算不是沾了自己的光，也是一碗水端平。

现在看来，是自己沾了姐姐的光。

她终于真正相信听墙根的时候从宫人嘴里听到的那句“待遇甚于亲女”，她之前从不相信，因为她一直以为她们都是一样的。

原来她们不一样。

当她意识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地与顾凌霜做好姐妹了，名为嫉妒的火苗在她心中蔓延开来，久久难以消散，直到自己离开帝京两人关系都未化解。后来的她也只与阿霓等妹妹们玩耍，霜姐姐也明白她们疏远了，但不知她是否知道真正的原因。之前顾傲雪是心中有结，之后则是变故频发、无暇顾及了。

倒是在吐蕃，她才终于渐渐理解当时的所见所闻。那是集中在帝国中枢与横躺在其支脉中的权力的显现，如甜美的果实般引人采撷，又如冰山般冷峻不可侵犯，更像铁甲般重负在身、如履薄冰。而那时她对顾凌霜的复杂情感更像是一种逃避，来自无力的自己对真正权力的恐惧，毕竟自己在贞曜二十二年之前看到的皇室从来都是温情脉脉，从无残酷；来源于自己对有悖常理之事的无知害怕，她害怕自己和霜姐姐不一样，更害怕和霜姐姐一样，要走那样辛苦的一条路；也来源于难以望其项背的嫉妒，霜姐姐的才华和美貌在宫内宫外都是第一流的，即使走女子之路她也比自己更出彩，更惹人艳羡。 

如今，手中的甲木萨之印提醒着她抓周那年的笑谈似是谶言，政从令出，她的任一微小决策都将影响雪域高原的方方面面。想起昔年往事，顾傲雪只觉心有愧疚，因自己的浅薄认识而与承担莫大压力的霜姐姐走远了。同为女子，走过来的这一路她又岂不知那时霜姐姐的艰难，她却在那时候远离了霜姐姐，就与话本里讽刺他人离经叛道的人没什么两样，虽然其中混杂着浓烈的嫉妒与怨恨。

但她知道，如果没有洛阳事变，她至死可能都不能真正理解共情霜姐姐的处境。若是回到当年，还会因为这些原因与霜姐姐产生龃龉分道扬镳，以致后来再无机会抵足谈心、重修旧好吗？

真可惜，没喝上霜姐姐和宇文铮的喜酒。

而这一切都随着少女心事、昔年光阴，往事随风了。

TBC.

• 要连接游戏剧情，就只能拔刀了。

• 王思月跟高力士争论李白之事时，赞同陶渊明所说读好书不可过度钻研字句，领悟精神即可，加之她喜欢诗经，向赛特表白时作的是一首五古，所以我也就胡乱作几句七古搁在这章了。

• 另外游戏里林明说唐玄宗要荣义郡主下嫁安庆绪，实际指婚对象应是安禄山大儿子安庆宗。

“赛特大哥……”口中恋恋地唤着，她伸臂搂去，却感觉对面空无一物。

心头一凉，王思月立时从梦中惊醒。

天色尚黑，室内幽暗寂静，她借着月光凝望身侧，那里空空如也，哪有赛特的身影。

原来……竟是一场大梦……

身旁根本就没有任何亲昵与温情……

可笑她梦中，亦正是从梦中醒来，就那样毫无察觉地掉入一个滑稽的圈套——

呆卧在床上，王思月一时陷入恍惚。

梦中赛特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仿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可赛特早在数月前，便因在朝堂上与传说中的西方魔王撒旦相拼而重伤不治，哪里还能跟她如梦里一般谈天说地，相拥而眠……

眼中顿时翻腾起酸热的雾气，王思月蒙住脸面，强忍哀戚，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再续难得的美梦，只求再与赛特多相处一会儿。但意识到赛特已死，她的头脑便已清明，心里又滞又涩，如压了沉重石块，辗转许久，始终无法入眠。

深深叹了口气，王思月从床上坐起，换好衣裙，坐到镜台前。

镜中女子眼窝深陷，苍白而消瘦，一眼望去没有表情，微微纠蹙的眉毛却透露出难掩的哀痛，与从前的活泼灵动相去甚远。

赛特死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懒得梳妆，一直便是这个憔悴模样。白连仪常劝慰她，苦口婆心要她振作精神，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哪知没过几月，安禄山以奉皇帝密诏讨伐奸臣杨国忠为由，带着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所辖军兵，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数个民族，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范阳扑来，只花了一个月便拿下了洛阳。听闻东都陷落，长安岌岌可危，白连仪心中焦急，竟一病不起。两人的立场登时调转。

家破后，她长期寄居白连仪家，白连仪收她为义女，供她吃穿用度，对她恩重如山，这种时候她必须负起责任，照顾好对方。最近白连仪病情愈发严重，她得打理好自己的样子，免得再惹白连仪分神为她忧心。

深吸了口气，王思月仔仔细细梳好发髻，敷粉于面，涂抹胭脂，往额心贴上花钿，镜中人的面孔乍变明媚鲜妍，仿佛还是之前那个青春活力的少女。

心中壅堵难疏，她叹息着披上外衣，缓步向屋外走去，一面低声吟咏：

春梦乍了人初醒，窗棂幽幽天未明。

两情依依疑冰榻，始悟同衾皆幻影。

辗转不眠起嗟叹，对镜梳裹心茫然。

粉黛妆成无人顾，满腹思情空断肠。

来到庭院凉亭，王思月凭栏坐下。

此际距离天明尚有好些时分，夜幕黑沉，无一颗星子，月光亦十分晦暗，就如当今大唐的局势。

先人九转勠力建立的大好盛世，皇帝一朝荒唐不察奸佞，便被叛军铁骑践踏分裂。号角过处，各地纷然陷落，越坚持抵抗的城池，被攻下后越遭屠戮血洗，消息传来，令人闻之心惊。

前些年她全家为黄雷机关炸药所害，而黄雷本是她家远房亲戚，不但介绍康那里士这种邪恶之徒骗取她家钱财，还这样害死她全家，委实叫她恨之入骨。数月前她悄悄尾随赛特去到安平郡王府，碰巧遇到黄雷，其正埋头演算东西，想必定是为一些危险恶事，她果断找来花瓶，趁机将黄雷砸死，大出心头恶气。

在房间里发现密道，她兴奋地摸索进去，本想暗暗观看赛特又会行什么义举，却不料走着走着，竟迎面撞上背着重伤的赛特急匆匆潜逃出来的林明。

众人亡命奔逃，面对如此突然的情况，她脑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地跟在一旁。

来到暂时安全处，众人顿住脚步狼狈歇息。

赛特伤势极重，面色灰败，勉强拄剑坐下，向所有人交代了短短数句便溘然长逝。

她心如刀割，不住哭叫赛特的名字，惶恐地伸着手，却无法留住他的生命。

一切徒然。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赛特，刚才她光靠自己的力量，便成功为父母报仇雪恨，还没有听到赛特对她的赞许，怎么就……就……

永远失去了他……

当年父母弟妹猝然离世，她一度悲愤交加，好在有赛特牵动心事，令她怀抱起新的希望，不至于过度悲伤。不料数年过后，赛特亦在眼前身亡命殒——

受此晴天霹雳，晕头转向之下，她终于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到如今，大唐社稷摇摇欲坠，义父白连仪也重病缠身，她更觉心力交瘁。

家覆国危，爱情消陨，若非白连仪还需要她照顾看护，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王思月走下凉亭，来到小溪圆石旁，站在溪边，痴痴望向漆黑的水面。

拂晓昏暗，月光微弱，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但她本就不是为看清自己的倒影。

过往她便常常站立此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最想看的是赛特的身影。

她曾三次向赛特传递心意，说得隐晦时，赛特似乎没有听懂，摊开了说，赛特又婉言拒绝。想到从前那些到她家提亲的人，她猜测自己是不是太过直白，才令赛特对她毫无兴趣？为防赛特更加厌烦，很多时候她便选择这样间接的方式去观察他。

现在一切成空。

她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多面对面看看赛特，与他再多说些话。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赛特已死，看到的记得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他死去的事实。

从前她太过天真，见赛特行事一往无前，英勇无畏，只觉得憧憬崇拜。当被黑坛教抓去时，她一点都不惧怕，笃定赛特会前来拯救自己，而后赛特果真轻松收拾掉那个教主雨丹子。

回忆赛特三言两语借得羽林军军权，捣毁盘亘作乱多年的黑坛教总部，她暗暗相信赛特无所不能，甚至乐见赛特与敌人周旋激斗，好借机欣赏他的英姿。

她实在大错特错。

赛特亦是一个人类。他再强大，也无法破除世间所有邪恶，解救所有危难的局面。他也会受伤，也会死亡。

梦中她与赛特讨论《庄子》，她不禁想到那篇《人间世》。柤、梨、橘、柚，皆为果树，结果后往往因人要打摘果实而被摧折枝条；楸、柏、桑，好的木材，又总被人砍去做栓猴的木桩，建屋的房梁，船体、棺椁。因其有能而未终其天年，中道之夭于斧斤，自掊击于世俗，此材之患也。物莫不若是。

反倒是那株材质低劣的栎树，因为用来做什么都不合适，反倒被世人当作神社来供奉，不逢斧钺加身，安然挺立数百载。

英杰俊才，竟至早逝。

念及此处，她深深悔恨自己当初的无知。那时她鼓起勇气向赛特袒露心意，期望他迎娶自己，当赛特以不想带她东奔西跑为由拒绝时，她大失所望，当场借诗怨诉。她妄想仗着赛特的保护四处随同胡闹，殊不知这种庇护，需要对方负起多少责任。

若赛特不是那么仁武，也许就不会四处去除恶，面临重重危险，更不至于为一个毫无干系的国家挺身而出，牺牲性命，客死他乡。

慧荣大师亦是。因武术高超，常受朝廷邀请协助逮捕恶人，听闻黑坛教作乱，便积极主持江湖侠客对抗，还与赛特一齐来解救她。大师忧国忧民，解除了黑坛教的危害后，又不辞辛苦搜寻安禄山造反的证据，最后却因杨国忠那卑鄙小人挑拨诬陷，落得以死谏国的下场。

还有那荣义郡主。当初皇帝为了取安禄山大儿安庆宗为质，命郡主嫁予安庆宗，名正言顺留安庆宗久居长安。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来，皇帝一怒之下处死安庆宗，同时命郡主自尽，还将安家死讯四处布告以慑叛军。她还记得她贸贸然闯进郡王府时郡主叹着气为她指路，转眼郡主却香消玉殒。

要多少这般深明大义之人的流血牺牲，才能换得与她一样的普通人长年的平安喜乐……？

环顾这庭院里的蟋蟀、青蛙，它们命虽短暂，却无思无虑，成日只知自由蹦跳，放肆聒噪，没有任何烦恼。哪像人，生命同样脆弱，往往还不由自主，有志难张？

想到赛特临死前仍顾念着她，王思月更觉悲凉，不禁流泪叹道：

累世功德投此身，父慈母爱少鞭扑。

一遭逢变家残破，天伦喜乐俱化无。

幸得良人堪倚赖，悲中奋发觅出路。

欲将此身托君身，怎奈君亦往生弃我独。

仗义是君救他国，火海刀山赴险途。

滚滚热血庙堂洒，茕茕荒冢青山宿。

今朝雾沉湿冷重，料君泉下寒彻骨。

阴云蔽日晖不现，世间污秽怎消除？

奸佞当道上昏聩，烽烟四起民生摧。

开元盛世一朝散，栋榱崩折瓦倾颓。

时局纷乱皆自保，人心涣漓事难为。

旌旗猎猎风似剑，迷雾重重昼如黑。

跂踵翘首思君深，思君再深君不回。

永诀万般留不住，所牵所念俱灰飞。

川川不见芙蓉影，遍地潇湘斑竹泪。

愁思怨恨心萧索，争如黄泉两相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