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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陈哲远在北京的房子一直没有退租，桌柜上落了灰、水管里积了锈、绿植纷纷枯死。但这一切在檀老师进屋的一瞬间，都暗淡了——他想起来一词儿：蓬荜生辉。

放下东西，简单收拾了下、休息了片刻。

陈哲远反复确认檀健次身体状况，还给他量了体温。担心檀老师“心思重、不容易交到新朋友”，事先介绍发小的情况：“从小一起长大，学习好，励志当妇科医生，没考上，沦为耳鼻喉科。”

檀健次失笑，有这么介绍好朋友的吗。

陈哲远补充：“他在北京一边读博一边实习，这次你做检查还有精神鉴定，都是他帮安排的。你的情况他清楚，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他，不要有负担啊。”

檀健次笑得无奈：“我能有什么负担。”

发小初见檀健次时愣了一下，才打招呼。他女朋友小谭明显地眼前一亮，然后热情地上前握手问好，檀健次无所适从，露出一个怯生的笑来。

陈哲远想，说好的没有负担呢？

饭间，三个人从娱乐八卦说到社会医疗、说到工资和北京的房价。檀健次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偶尔应和一两句，时不时地拿公筷往火锅里下食材，或者拿漏勺捞出煮好的食物分到大家盘子里。

小谭想帮忙，他低声笑着说：“我来吧，别烫着你。”

发小开始说陈哲远的糗事儿。过年放鞭炮被崩到，特别拽的上台唱歌结果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在调上，读书也不好，立体几何看不出立体来，爱看周公解梦。

陈哲远越听越黑脸，檀健次听得挺乐呵。

“也就心眼好。”发小无由来地感叹：“明明很怕狗，非要把一条流浪狗捡回家，结果被抓伤了，打疫苗还赶上过敏，来回折腾好几次医院，把陈叔气得……后来那条狗怎么样了，被你爸扔了？”

“提这干嘛。”陈哲远彻底没好气：“后来送人了，安享晚年，我还去参加了葬礼。”

发小打了个饱嗝，看了眼还在分菜的檀健次，问陈哲远：“所以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陈哲远直接从檀健次手里拿过漏勺，捞出来大肉大虾全放檀老师碗里，再捞了点宽粉儿和青菜自己吃，冲发小道：“在居委会还能打算啥，关心粮食和蔬菜。”

发小笑他：“是不是还要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陈哲远嘴巴塞得满满，皱着眉头：“什么灯，听不懂。”

结账时陈哲远和发小佯装抢着付款，实则很有默契地去前台单聊。

陈哲远：“你刚才扯什么流浪狗，有病吧？”

发小：“实在没忍住联想到那一茬了，但天地良心，你爸把狗扔了之后可是我捡回家养的！”见陈哲远还是没有好脸色，放缓口吻：“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把檀老师当成我的恩师、博导，成吗？”

收银员是个小男生，适时地打断二人对话：“请问要开发票吗？”发小闻言拿起劣质油笔写单位名称，字迹过于潦草，小男生看不懂，他又一笔一划重新写一遍。

陈哲远带着一丝刚消气儿的别扭，问：“好看吧？”

油笔笔尖冷不丁力透纸背——把纸写破了。发小默默找补了两笔，递给收银员，然后一脸淡定地看向陈哲远：“好看，比我博导好看多了。”

陈哲远懒得搭他茬儿，蔫头耷脑地卷卫衣帽子上的绳儿：“感觉好像总拿我当小孩儿。”

“哦。”发小淡定中显出一丝困惑：“是你柴火棍子一头热？”

陈哲远：“……”

发小斟酌道：“你是有点孩子气，凡事应该做做长远打算，别总热陈叔生气。”

看到陈哲远脸色发黑，赶紧转移话题：“不过我真看不出檀老师是个弯的，他给小谭分菜的时候那眼神儿，小谭快被他勾走了，想想我都来气。他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勾搭你的？你该不会是下面那个吧？”

此时收银员双手递过来一张发票：“先生您的发票好了。”说话时目光古怪地瞄一眼陈哲远。

陈哲远察觉到，皱着眉头接过发票甩给发小，天生的低沉嗓音对收银员说了声“谢谢。”小男生肉眼可见地红了脸，发小翻了个白眼。

他们回到餐桌时，正瞧见小谭不知听檀老师说了什么，被逗得捂嘴笑。发小当下又来气，陈哲远见檀老师笑，也情不自禁浮起笑意：“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檀老师问我电视剧里的失忆有什么医学原理。”小谭好像在笑檀健次的想法荒唐：“会有吗？”

下午在医院，檀健次接受各种检查。陈哲远有时候陪着走手续，有时候等在诊室外面。他看见人来人往，欢喜忧愁，熙熙攘攘。

发小全程陪同，抽空给陈哲远打预防针：“可能会让檀老师复述以前的事情，比如母亲去世、他被送到精神病院这些，然后问一些尖锐的问题，看他反应，判断人格的稳定性。所以检查完后，他如果有一些负面情绪，都正常，你也别再多问了。”

陈哲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鉴定工作直到傍晚才结束，医生说报告要等几天。檀健次面露倦色，陈哲远推了各种朋友同学的饭约，开车回到他在北京的租房。

赶上晚高峰，马路上鸣笛声、街边商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车里的檀健次出奇地安静。广播放着歌：“穿过人潮汹涌灯火阑珊，没有想过回头。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什么时候能走完。”

陈哲远把广播的音量调小，试探着问：“檀老师想什么呢。”

檀健次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让后仰的幅度大一些，从陈哲远的角度正好看到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我在想，”他说话时目光没焦距，音色也比平日还要低沉：“如果能失忆多好。”

陈哲远眼皮子跳了下，把音乐彻底关掉。

檀健次的声音很轻，透着疲倦：“从十六岁遇见他，到二十四岁，我妈没了，想都忘掉，怎么那么难呢。”

他微微停顿，又继续：“我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在精神病院醒过来，到现在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年……下午医生问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我还记得清楚，好像发生在昨天。”

“昨天你和我在一起。”陈哲远没过脑子地说完，意识到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强行克制住内心烦乱，定了定神看清前路红绿灯，再劝慰道：“总会遇见那样的人，让你觉得忘不掉、撇不清、摆脱不了干系，但事情本身已经过去了。以后的路还很长，会遇见新的人、新的环境、建立新的关系，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城堡里，不是吗？”

檀健次疲惫地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车里陷入沉默。陈哲远重新打开广播，上一首歌已经结束，新的一首唱到一半：“其实也不难你说时间让人找到答案，难聊的过往过了就过了就当个夜晚。”

檀健次别过脸，微微发抖，抬手捂住眼睛。

陈哲远抽两张纸巾给他，还想劝慰，却不知应再说些什么。

或许，檀老师心里那座巨大的城早已被眼泪淹没了。那又厚又高的城墙，只是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来吧。

16

到家时檀健次的脸色更差了，陈哲远让他歇着，他也没说什么，歪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似乎睡着了。

陈哲远煮好面条叫醒他。他懵懵地坐起身，晃到餐桌眼前，眼神才逐渐清明，目光落到碗里面条上，怔了一下，带着抱歉地笑说：“我今天都没祝你生日快乐，还哭了一鼻子扫兴。”

陈哲远假装生气：“那你给我唱首歌，不要生日快乐歌啊。”

檀健次的反应比平时还慢很多，半晌：“唱什么……？”缓缓坐到椅子上：“你想听什么……好多歌词儿我都不记得了。”

陈哲远充满期待：“甜甜的，给我唱首甜甜的歌！”

“甜甜的歌……”檀健次呢喃，低眼蹙眉认真思考状：“我们那个年代好像不流行唱甜甜的歌，都唱大海、水手……”

陈哲远立马急了：“大海是我爸那个年代！”

檀健次突然小手拍桌，频率高得如同海豹鼓掌：“有了有了！”他嘴巴笑成心形，好像这会儿才彻底睡醒似的，现出平日里爱胡说八道的原型：“小甜歌来了哈。”

陈哲远警觉，强烈怀疑他要胡乱唱《忘情水》。

檀健次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目光对上陈哲远的，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低低地笑。

他掩饰性地整理刘海，重新直视陈哲远，眼里笑意浓：“你就是我的小星星，挂在那天上放光明，我已经决定要爱你，”此处他两条胳膊在头顶弯出好大一颗心，还歪脑袋：“就不会轻易放弃，海上流浪的许愿瓶，每个心愿都是为你——”

檀健次突然停住，眨眼：“后面词儿忘了。”然后又笑场，笑得差点从椅子上秃噜下来，半趴在餐桌上摆手说：“不行不行，太难为情了，就这样吧！”

陈哲远心跳如擂鼓，从他刚才开口唱歌到现在笑得憨憨傻傻，每一秒每一刻都想要去亲他的嘴、按着他后脑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鼻子埋进他颈窝使劲儿吸一口。

檀健次低垂目光拿起筷子：“快吃饭，面条僵了就不好吃了。”

晚饭之后，檀健次收拾碗筷，筷子掉地上，他蹲下去捡，起身时没站稳，额头磕到桌角。陈哲远正擦桌子，赶紧扶他坐下，揉额头时才发现发烧了。

至少是到家以后就开始发烧……一直没说，还精神抖擞地给他唱歌。

陈哲远：“去医院吗？”

檀健次：“算了吧。”

他又躺回到沙发上，没躺多久就起来去卫生间吐。伏在马桶边跪在地砖上，把刚吃的面条、中午的火锅全吐出来了。

陈哲远除了帮他顺背也不知该怎么办，干着急。

檀健次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说着合上马桶盖按抽水，拽纸巾擦嘴巴。他好像没力气站起来，还在等难受劲儿缓过去：“别管我了，再管你也要吐了。我估计是今天医生看太多，累的，睡一觉就好。”

陈哲远一把拉他起来，扶他往外走，他停在洗脸池面前：“牙刷放哪来着？”

檀老师爱干净，即使每天在家穿睡衣，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

陈哲远无奈地给他拿来洗漱用品，说：“泡会儿澡吧，有助于退烧。”然后在浴缸里放温水，没忍住念叨：“水凉了就放掉一些，加点热的进来。出来的时候别滑倒了，慢着点儿，我把这个毛巾铺地上给你踩脚用。”最后环顾一圈儿，还想再说点什么，想想又别扭起来：“有事儿叫我。”

檀健次一边挤牙膏，一边应着：“真没事儿。”

窗外开始下雨，雨打玻璃，留下一道道细小蜿蜒的痕迹。

陈哲远觉得檀健次就像这细流似的，纤细、柔和、安静又坎坷。等天晴时，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哗啦一下拉上窗帘。开始翻箱倒柜找空调遥控器，好不容易找到发现电池没电了，又找备用电池，半天没找到，便撑伞下楼买。小区位置偏远，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便利店。

陈哲远回家换上遥控电池，空调吹出来热风，觉得有点干燥，又把加湿器找出来。去厨房接水时路过卫生间，这才注意到里面没什么声响，心里不由一紧，轻敲门板：“檀老师？”

等了几秒，没回应，他直接推开门，就看到檀健次在浴缸里昏过去还是睡着了，湿漉漉的脑袋靠在浴缸边缘。

陈哲远箭步过去，轻拍他脸颊：“檀健次？！”这一下把人吓醒了。

檀健次醒了又是懵的：“怎么进来了？”然后不好意思起来，“说了不用你帮我洗澡……”

陈哲远方才一时情急，这会儿紧张又尴尬，目光转向另一边，伸手摸到浴缸尾部的排水——水都凉了。

檀健次好像没觉出冷，慢慢蜷起腿，眼神直勾勾地看水流旋涡状地流进排水孔。

陈哲远拿浴巾把人包起来，抱出浴缸，就算隔着布料也能渐渐感觉出他身上发热，应该是烧的厉害。

檀健次整个人还是懵的，被抱起来时也不挣扎，只缓缓眨眼，直到被放到床上，才努力从浴巾里抽出两条胳膊，去勾陈哲远的脖子，眼里满是水汽地望着他，但目光又像不聚焦似的。

陈哲远没出息地心跳加速，咽口水问：“怎、怎么了？”

檀健次说话时含糊不清：“你都27了，我才24，正正好好……不要沾花惹草。”

陈哲远听得莫名其妙，还未来及细想，檀健次就突然倾身向前，小鸡啄米似的啄了下他的嘴唇：“Happy Birthday.”

脑子轰然坍塌，废墟上飞扬着尘土一片混沌。

仍然未及细想，他单手箍住檀健次的后脑勺，狠狠亲了上去。檀健次软绵绵的承不住力道，仰倒在枕头上。陈哲远另只手本能地扒拉开碍事的浴巾，从腰一路往下，突然被拦住。

檀健次说话时含糊不清加气息不稳：“别，我妈……说一会儿、回家……”

陈哲远的脑子晴天霹雳，好像把混沌给劈开了，一瞬间明白檀健次的妈妈是怎么没的。

他手掌撑在枕边，另只手轻轻摩挲着檀健次的脸，不自禁地皱眉：“是我，檀老师。”

檀健次看向陈哲远的目光，从茫然困惑，到逐渐清明，再到别过脸去缓缓闭上眼睛，好像6年的漫长时光仅此片刻。

他睫毛微颤，脸色苍白，嘴角硬生生拾起一抹笑：“抱歉，烧糊涂了。

陈哲远忍不住亲吻他的眼睛。

檀健次瑟缩又隐忍，再次抬起软绵绵的胳膊阻挠陈哲远放在他腰上想要继续的手。

陈哲远不强硬，但也不退让：“檀老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场景吗？”

身下的人依旧闭着眼睛，喉结动了动，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回应。他感觉檀健次阻挠他的那只手力气渐弱，试探着反握住他手腕，小心翼翼压到枕边，在他耳边低声道：“檀老师，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陈哲远掌心上移，打开檀健次虚握的拳头，自顾自地十指交融起来，音色藏不住委屈：“是我的话……不可以吗？”

檀健次终于肯睁开眼睛，对上陈哲远执拗又不安的目光，抬起另一只手抹去他眼角的浅泪，无奈地笑了下：“怎么又哭了，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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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出院以后，檀健次的低烧反反复复，睡眠质量也不好，起身急了便站不稳，摔回沙发上还好，好几次摔倒在地，又磕出新的伤。

陈哲远想带他去医院复查，他一不想去医院二不想出门，总是笑着说可能突然停药的关系，再适应适应就好。最后妥协，答应去北京做精神鉴定的时候顺便检查一下身体。

10月8号一早，陈哲远要上班，上班之前给檀健次量体温，可能因为时间太早，比前两天还艰难。

“檀老师，起来量一下体温吧。”话音未落就见他脑袋往枕头底下拱。

“5分钟就好了，量完再接着睡。”他脑袋又往被子里拱啊拱。

“要不，你含在嘴巴里量一下？”不拱了——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拱累了。

陈哲远把体温计擦净，轻轻把拱进被褥里的檀老师翻过面来，小心掰开他的嘴巴——不小心碰到嘴唇。

檀健次皱着眉毛偏过脸去躲闪，随之半睁开眼，半坐起来，也不说话，伸手摸到陈哲远手里的体温计，放到腋下。他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慢慢歪倒，蜷成一小团，不让体温计掉出来。

相处两三日，虽然没有刻意表现，甚至可能刻意收敛，陈哲远觉得檀老师真的非常可爱，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檀健次闭着眼说：“你上班迟不迟到，要不要给你做早饭。”

明明很可爱偏偏要装大人，陈哲远想笑又不好意思，装成更大的人一本正经道：“单位楼下有卖早点。我把手机和单位座机号码放在茶几上，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檀健次依旧没睁眼，还口齿不清：“没事，你带上手机，下班回来给我买个眼罩和耳塞。”说完他丢出体温计，重新拱回被子里：“拜拜……”

陈哲远看表，这才两分钟不到。

刚到单位，就撞见老李缠着吴主任打听外甥下落。吴主任客气又坚定的表示，无论如何也不说檀老师在哪。老李不甘心地到处问其他人，自然是得不到答案。

陈哲远平日里就是一副被迫为人民服务的消极工作脸，当下又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擦桌子——十一假期桌子上落满灰尘，老李连问都没问他。其他同事也不会想到檀老师在他家。

只有小丁神秘兮兮地过来打听，陈哲远边擦桌子边说：“我只管把人从医院里接出来，吴主任说她自有安排，你问吴主任怎么说？”他看着小丁失落又着急的背影，心里有种独占的窃喜。

一边低调地查阅去北京办理精神鉴定的相关程序，一边偷偷联系吴主任准备文件盖章。他中午提前下班，回家路上买了菜和肉，还有耳塞和眼罩，以及电子体温计。到家之后发现檀老师聪慧过人地煮好了螺蛳粉儿。

“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檀健次抱着奶锅一边吸溜粉儿一边说：“那你把菜洗洗，我吃完给你做，下午几点上班？”

陈哲远看他吃得汤汁都溅脸上了，心里想笑面上忍着：“和吴主任请假，下午不去了。”一想到檀老师在家，一分钟都不想上班，但没想到香喷喷的檀老师竟然爱吃这么臭的东西，凑近闻更臭：“好吃吗？”

檀健次眨巴眨巴眼，叨一筷子给他：“可好吃了。”

陈哲远噘嘴往筷子上凑，刚一凑近螺蛳粉就滑回锅里，一双细溜溜的筷子根本挡不住他肉乎乎撅起来的嘴，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耍流氓。

檀健次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脸上笑意未退，慢慢把筷子递过去：“自己夹。”

“……”陈哲远脸上肉多但是脸皮薄得很！虽然心里确实想亲但做男人拽得很！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你慢慢吃吧，我也不饿。”

其实特别饿……但男人的自尊心驱使他生生喝几口水充饥，然后去到衣柜那边捯饬衣服。

檀健次哧溜哧溜吃完螺蛳粉儿，用纸巾擦嘴、擦桌子、把锅洗净，又洗菜煮米，忙半晌出来看看陈哲远：“饭快好了，你这干嘛呢？”

陈哲远：“换季了，找出来秋冬的衣服，把春夏的衣服收好。正好也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没有就买。”

檀健次大约觉得自己特别好养活：“我又不出门，有两套换洗的睡衣就行。”

陈哲远一度怀疑自己养了只猫：“去北京总得穿外套吧。”

他抖落开一件红色外套，之前买艳了一直没穿，这一翻出来感觉特别适合檀老师：“来，穿上试试大小。”边说，边把人拉过来靠自己近些。

檀健次时常很懵，跟不上正常交流节奏，任由小自己六岁的“监护人”抬胳膊套袖子系扣子，然后啧啧称奇：“怎么你穿什么衣服都是oversize，这袖口快赶上唱戏的了。”

他慢半拍，反应了一下开始低头给自己挽袖子，喃喃自语：“什么唱戏的？”

这一瞬间陈哲远满脑子：想亲。

檀健次挽好袖口端平胳膊给他看：“这不挺合适的，就它了。”然后把衣服脱下来，慢慢蹲下身，连同其他衣服一起叠好：“我收拾，你去吃饭吧，关火自己盛饭。”

陈哲远情不自禁地撒娇：“你给我盛饭——”那个“呗”字在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生生咽了回去，并生硬地接上后半句：“我知道怎么收拾衣服。”说的好像不知道怎么关火似的。

檀健次又顺从地扶着衣柜慢慢站起身来——确实之前摔过几次知道疼了，去厨房给他盛饭，并问道：“吃多吃少？”

陈哲远气沉丹田：“吃多！”

14

10月29日，檀健次就穿着这件衣服去北京，临出发前陈哲远还拿拍立得拍了张照片。

经过小一个月的调养，他身体好多了，睡眠和气色也好多了，脸颊还长了点肉。最主要的是，他成天在家看电视，可能看腻了，想出去玩儿。

陈哲远深谙檀老师害怕在街上遇见熟人的内心，租了一辆车，直接从家开到北京。高速路的两边满是空旷的田野，他满脑子诗与远方。

导航用的手机屏幕上方不断跳出信息：

“生日快乐！几点到北京？订了火锅~”

“生日快乐！今年打算回深圳不？”

“生日快乐！听说你最近谈恋爱了？”

“生日快乐！赶紧回来拍戏！”

檀健次不瞎也不聋，信息提示音一直滴滴，生日快乐几个字快成手机屏保了。陈哲远知道他看得到，等半天没等到祝福，不禁别别扭扭提醒：“今天我满24岁啦！”

“没想过回北京吗？”檀健次低沉柔和的声音混杂在呼啸而过的风里。

陈哲远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关上车窗，看着前路，干笑道：“我得罪了公司老板，在北京应该是混不下去了。”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离开北京的细节，因为觉得挫败和不甘。但现下想来，那些事和檀老师的遭遇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大概是想展示自己，或是单纯的求安慰，他断断续续地想到哪说道哪：

“老板让我参加选秀节目，我偏要在横店拍网剧，他以为我热爱演戏呢，其实因为我唱歌跑调、跳舞记不住动作、走位就踩别人脚。”

“后来那个选秀节目火了，网剧也火了，但我拍的那个单元特别烂，在网上被骂得不行。我们老板投了钱进去，好像也签了对赌，反正是全赔光了，他因此半夜喝醉出车祸……不知道现在出院没有。”

“因为那个剧很火嘛，我老家亲戚都知道了。我爸觉得没面子，大老远从深圳跑到北京骂我，说我唱歌不行、跳舞不行、演戏也不行，我就不是当艺人的料，只会给他丢人现眼。临走给我安排了居委会的工作，说两年内考不上公务员就不管我了。”

“其实我还有两个妹妹。可能小时候我爸真的想要放弃我，就生了她俩。今年十一我回深圳，进家门才知道全家都去国外度假了，没人问过我要不要一起。我当时也没想别的，就庆幸家里门锁的密码没换，不然我还得折腾找酒店。”

“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家里人给我盛饭是什么时候了。”

他说到这，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檀健次，正对上檀老师目光，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柔软的善意。

陈哲远觉得自己说了些没用的，还负能量，不爱再说下去。

他专心看前路开车，却不料耳边低沉柔和的声音再起：“所以你就喜欢上我了？”

陈哲远惊慌得踩一脚刹车，立刻被后车按喇叭投诉，又赶忙踩油门，目光直视前方，却感觉前方一片模糊——要被自己慌里慌张没见过世面的反应给气瞎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他余光看见檀老师的眼睛都笑弯了。

陈哲远使出一万分力气定定神儿，调整呼吸，还调整出大学时期身为校草的帅气，保持目视前方，单手握方向盘，微微抬高下巴修饰日益肉乎的侧脸。

他看起来有点得意地说：“是啊。”

喜欢得不得了。模样好看，脾气也好，心地善良，做饭又香。时常可爱却不自知，心都给他萌化了。事实上又非常成熟内敛，不慌不忙不做作，不胡思乱想，偶尔胡说八道。简直是越相处越喜欢。

可惜这些心里话他说不出口……

“我看过你说的那个网剧。”檀健次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是演员的问题，是你们那个单元的剧本不好，画风也不对，当然你的演技也有待提提高。”

陈哲远确实很关心自己演技，思绪被话题转移：“演技是什么问题？太浮夸了？表情做太多了？”

檀健次笑道：“我也不懂。以后遇见好剧本、好的角色、好的团队，多学习多琢磨，再多一些生活阅历，演技自然会提高吧。来日方长，你也年轻，现在放弃是不是有点早了？”

陈哲远心里五味陈杂：“以后再说吧。”

檀健次点点头：“要不等我再康复一些，教你跳舞，二十五岁参加选秀来及不？”

陈哲远：“……”

手机有电话进来，是发小。

陈哲远开车，按免提接听：“快到了，12点吃饭地儿直接见吧，地址发我。”

发小那边似乎很吵，导致他自己讲电话的声音很大：“我带小谭去！你带对象去不？”他一直认定陈哲远有对象，前几天陈哲远朋友圈发一个檀老师做的菜、两双筷子，他就留言：同居了？羡慕。

那会儿陈哲远百口莫辩，选择缄口不言。但当下，不知道哪根筋跳闸了、脑子短路掉，自知荒谬绝伦也忍不住挺直腰杆气沉丹田：“带！”

电话那边发小的反应风轻云淡：“那就是你、你对象还有檀老师三个人对吧？”

陈哲远：“……”

狗脑子！

“我和檀老师两个人。”他身体微微向前对着电话正常说话，想看又不敢看檀老师的反应：“见面再说。”

发小那边好像受到雷劈，静默很久才传来干涩的声音：“……行。”

挂了电话，陈哲远端着一副专注开车、切勿打扰的脸，还是不敢看檀健次。

半晌，身边人终于忍不住，佯装生气又没什么杀伤力地来了句：“瞎胡闹！”

陈哲远抿着唇角藏着偷笑，笑意又从眼角眉梢跑出来。他小心地瞄一眼檀老师，檀老师脸朝车窗给他一枚气鼓鼓的后脑勺。

害羞了？想到这差点笑出声儿。

符龙飞听到这忍不住打断：“你哪来的那么多自信？”

陈哲远低头：“我没什么自信，至少面对檀老师的时候没有。”

他摩挲着手里的精神鉴定报告，最后一页鉴定结果为“精神正常”。

“正常人都会觉得我们不可能的。但是……可能因为檀老师太温柔了，我总是抱有一丝希望。”陈哲远还有半句没说出口：如果早一些拿到这份报告的话，那一丝希望会成真吧。

符龙飞道：“别扯没用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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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檀健次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陈哲远正在研究怎么煮螺蛳粉儿——网上说广西人都爱吃螺蛳粉儿。他听见动静，转头看，檀老师像初见时那样一脸迷糊，头发乱糟糟的，说话含糊不清：“我想尿尿……”

乖乖，这是没睡醒，还是说本来就这画风？

陈哲远放下手头的一切冲过去扶稳他，却貌似在碰触到肩膀的一瞬间，檀老师顿在原地眨眨眼，眼神逐渐清明，转过脸来对上陈哲远目光——仿佛经过一番确认似的，又蒙上一层穿过漫长岁月的无奈。

他笑着喃喃自语：“刚好像做梦了，梦见在北京生活那会儿。”顿了顿，又说：“好久没做梦了。”

陈哲远张张嘴，也不知道说啥。感觉檀老师心里有一座巨大的城，城墙又厚又高，入口的城门也很难找到。

“比上午好点了？”他试图强行进城：“以后感觉不舒服的话要和我讲，不要自己忍着。突然晕过去我很慌张。”说着半蹲下来撩起檀老师的裤腿儿：“还有脚也烫伤了，一会儿还要再抹烫伤药，上午抹的都蹭掉了，你是不是睡觉不老实？”

檀健次被“教育”得略微不好意思，掩饰性地左顾右盼：“那个卫生间在哪啊？我想洗个澡，出好多汗。”

陈哲远似乎找到一点“监护人”的感觉，斗胆乘势道：“你自己能行吗？要不我帮你洗？”

檀健次：“瞎胡闹！”

陈哲远：“……僭越了，檀老师。”

他心里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小心把檀健次引路到卫生间门口，然后指明洗发水、沐浴乳、擦脸油分别是哪个瓶，还有给他新买的浴巾、牙刷、拖鞋都放在哪里。

“你看还差什么。”陈哲远中午没吃饭抓紧时间去采买，生怕檀健次醒了找不到他，“如果哪样儿不喜欢回头再换。”

檀健次环顾了一圈儿各样东西，最后目光落在陈哲远这，笑说：“挺好。”

陈哲远心里有鬼，看他这个笑容和眼神，既像平日的傻笑，又仿佛有点看透自己的小心思但不说破的高深莫测。

“哦对了。”他指着檀健次长得显眼的袖口说：“这身睡衣是我的，我看你穿着大，给你买了身新的，洗了晾在阳台上，这会儿差不多干了。”

陈哲远故作不经意地提起帮他换衣服的事情，却没从檀健次脸上看到任何不自然的神色，倒是他自己想起来一些个画面，突然眼神儿不知道往哪搁，默默转身去阳台把干燥的衣服收拢好拿过来。

新买的、洗干净的内裤被放在睡衣里口袋面，一打开就能发现，他不想提醒了。鲁迅怎么说的来着？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想到……鲁迅说得太对了，他这会儿就是想象力大跃进，急需转移：“晚上你想吃什么？”

檀健次接过衣服正准备进卫生间，忽然讨论到吃的，一脸懵，眼睛缓缓地眨巴两下，才说：“菜你也买了？你会做吗？你把菜洗洗一会儿我做。”

“哦。”陈哲远除了下面条什么都不会：“你洗澡的时候慢点儿，别滑倒摔着，有事儿喊我。洗完擦干了再出来，现在天凉，容易感冒。对了，我把热水给你放一下，前面是凉水。”

他说着就进去拧开热水器，弄半天，花洒都冒热气了，才觉得放心。转身时撞上檀老师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目光，很不自在地强调：“千万别感冒了，你现在不能吃药。”

檀健次笑着点点头，忽然问：“你是处女座吗？”

陈哲远被问得一愣：“不是啊，天蝎……”逐渐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啰里啰嗦的表现和处女座有关系吗？或者：“你有朋友是处女座？”

“昂。”檀健次随口应道：“特别喜欢念念念。”

陈哲远：“……”一时拿不准这是想念朋友还是嫌自己啰嗦。

“行了，洗菜去吧。”卫生间的门关上之前，如是说。

陈哲远怀着关于处女座的纠结，把青菜洗摘得有些惨烈。

檀健次洗完澡出来，擦头发的手停顿在天灵盖上，眼睛逐渐瞪圆：“好家伙，多大仇啊这是。”然后他胡噜了一把头发，慢走过来：“我来我来，你歇着。”

陈哲远想了想：“你来吧。”心里惦记他头发没擦干，会不会感冒，又不好意思再“念念念”。

檀健次放下毛巾，把新的小熊猫睡衣帽子罩在脑袋上，两只黑色的熊猫耳朵一前一后地耷拉着。新睡衣还是略大，他仔细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再干活儿。

先从灶台上的一堆“烂菜叶”里认真挑选出来还能吃的，和先前陈哲远摘出来的菜一起洗干净。然后拿锅烧热水，切菜，切肉。热水烧开之后，盛出一大碗来，把面条放锅里煮。西红柿从水盆里捞出来，划破皮放热水碗里泡着。另一个炉灶放炒锅倒油，肉炒青菜，炒差不多盖锅收汁。西红柿捞出来去皮切块。收汁完成把菜盛到盘子里放一边，刷了下锅，再炒西红柿鸡蛋，炒两下后加水又盖上锅盖。转身把先前泡西红柿的水盆冲干净，接上凉水，接满后回头关掉煮面条的火。

檀健次停下动作，略显疲惫地说：“这个锅我这会儿可能端不动，得你来。”

陈哲远看了半天目瞪口呆，突然被点名，赶忙上前一步力大无穷地整锅端起：“然后呢？”

檀健次笑得无奈：“先避掉锅里的热水，再把面条倒进这个凉水盆里。”边说边拿起筷子准备拯救面条：“慢点倒。”

陈哲远听话地慢慢倒，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檀老师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做饭的画面，并搭配上背景音乐：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可以稍微快点儿。”檀健次指着还没有小拇指粗的水流：“照你这个慢法面条就砣了。”

陈哲远：“……”

西红柿鸡蛋面，加个青菜炒肉，还有陈哲远买的一只烧鸡，在小桌子上摆得略显拥挤。

檀健次说：“你以后还想吃什么，买菜回来，我做饭。”边说边盛出一碗面条连筷子一起递给他。

陈哲远心里面幸福指数蹭蹭往上窜，命运让他在北京一事无成地度过两年，然后万分不甘地来到这个小城市居委会上班——就是为了此刻吗？

值！

他激动地以为自己来到城门前：“除了做饭，我还想知道你之前的生活，你说不？”

檀健次盛自己面条的手明显顿了下，面上倒是淡定：“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想了解啥？”

陈哲远：“你之前的、男朋友，是刚提到的处女座吗？”

檀健次：“这个不能说。”

陈哲远：“……”

檀健次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八卦，刚来居委会多久就入乡随俗了。”

陈哲远挠挠后脖子，不论多尴尬都无法动摇他进城的决心：“我在你床头看到一张合影，是你的同学？朋友？”

檀健次低头吸溜了一口面条，咀嚼，下咽，然后四平八稳地交代：“之前一个公司的。公司老板签约我们几个，说是要把我们培养成那种组合艺人，结果培养了四年公司倒闭了。之后我在北京混了一年多不到两年，来这边当舞蹈老师。说起来我年轻时的基本情况和你差不多。”

陈哲远被“年轻时”三个字膈应的不行，也感觉到他在转移话题，但不能转移：“我可没有那种感情好到把照片挂在床头的前公司同事。”

檀健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笑说：“我认识他们四个的时候才十六岁，他们也就比我大个一两岁。那会儿训练苦，大冬天的早上六点起床绑沙袋跑步。而且是全封闭训练，生活里除了他们几个就是严厉的老师。哦还有食堂打饭的阿姨，我们唯一能见到的女性，女神。”

虽然没明说，但陈哲远大概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檀健次给自己撕了一只鸡翅膀，吃相很斯文，边吃边说：“公司倒闭之后，我们跟社会多少有点脱节，就又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后来虽然各自都忙起来，但这个共患难过的感情还是很深刻的。”

陈哲远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关键来，圆溜溜的眼睛凝视檀健次，满脸写着“继续”。

檀健次意会到，挣扎片刻后明白自己躲不过对面的注目礼，只好继续说：“尤其是我吧，除了跳舞什么也不会，性格方面其实……主要是我心思重，不太容易交新朋友。想想那么多青春年华跟他们一起度过，就把照片挂床头了。”

他说话的口吻轻描淡写，和内容极不相匹配。

陈哲远问：“那这几年，你就没想着去北京找他们？”

檀健次又笑了，语气浮夸但目光平和：“想啊，我舅不让啊！别说去北京，就是去楼下溜达一会儿被他知道了都——算了不说这个了。”他低头吸溜干净碗里的面条。

陈哲远想起来，只是因为两条烟丢了，就把人打成这样，如果是“脱离管控”，那后果不堪设想。难怪，上午医院的医护说檀老师去他们医院好几回，吴主任强调不能让老李知道檀老师住哪。

还有，把他关在精神病院，逼他吃药，明明是他的房子却只让住储藏间，到处和别人说他精神病、同性恋，让他做那么多菜却不让他好好把饭吃完，晚上还要在超市值夜班——

门铃响了，檀健次吓一跳，警惕地转头看向门口。

陈哲远赶忙起身过去，通过猫眼确认后开门，道了声谢谢，拎着一盒蛋糕回到餐桌前。

“生日快乐，檀老师。”他拆开蛋糕盒插上蜡烛，点燃。“以前的事情不想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来，许个愿吧！”

檀健次显然没有料到，怔在那，半晌。

“好啦，小檀老师，快许愿吧。”陈哲远起身把灯关掉，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温柔得刚刚好。

檀健次对着跳跃的烛光，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刻，比起知道他许的什么愿望，陈哲远更想亲上去。

晚饭之后陈哲远刷碗收拾厨房，时不时看一眼在沙发上坐成一小团捧着酸奶认真看电视的檀老师。

他的两只熊猫耳朵耷拉在后面，低头挖酸奶时又倒在前面。袖子略长，他支棱起来两三根手指让袖口回到手腕处——不耽误挖酸奶。

还偶尔发出一些感叹：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明显几年没看过电视了，陈哲远听得心酸又好笑，又不忍打扰。感觉小檀老师特别容易和社会脱节。

“来，擦药。”他收拾完毕，紧张地拿出药膏，故作自然地坐到檀老师身边，口吻尽量平和：“擦完药之后别乱动了啊，蹭掉就白擦了。”

檀健次专心致志看新闻联播，横伸了条胳膊过来，敷衍的样子就好像给狗丢根骨头：“随便擦擦得了，不碍事。”

陈哲远：“……”

“不疼吗？”他边卷睡衣袖子边找话聊：“我看有的地方都肿了。”

檀健次换了个台，看起了狗血剧：“疼，不过小时候跳舞摔打惯了。”突然反应了下，转头看向陈哲远：“你是不是看着不舒服？我自己涂吧，应该涂哪一种？”

陈哲远：“……”

他默默打掉檀老师拿起药膏的手，不再打扰他看电视，认真涂完一条胳膊。然后起身，位移到另一侧，卷起另一条胳膊的袖口，继续涂。

檀健次：“这演员叫啥来着？”

陈哲远：“不知道，不红吧。”

檀健次：“你不是当过演员吗？”

陈哲远：“十八线——哎你别乱动！”

第二条胳膊涂好，他偷瞄了一眼檀老师的脖子——那里也有伤痕。内心挣扎片刻，选择放弃，默默坐到地板上，卷起檀老师的裤腿儿，涂膝盖到脚踝的烫伤。

这次终于知道疼了，药膏抹上去的时候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下腿——看来之前跳舞的时候没被烫过。

“马上就好。”陈哲远一边轻轻涂，一边轻轻吹：“起水泡了，挑破之后得一两天才能好。按说刚才不应该洗澡。”

他坐得低矮，说完仰头看檀健次，撞上檀健次正注视过来的目光——他以为檀老师专心看电视呢，突然的四目相对，心里一慌，赶忙低头继续涂药。

“晚上你睡哪里？”檀健次从上方悠悠飘来一句问话。

陈哲远本能地再次抬头，没明白一居室除了卧室就是客厅沙发，还能睡哪？

檀健次眼里带笑地看着他。

此时丘比特猝不及防地发射过来一枚火箭，月老用腕粗的红绳勒住他的脖子，陈哲远心跳加速、耳根发红地想到：还能都睡卧室。

檀健次忽然笑得置身事外：“晚上你睡卧室吧，我看电视，睡沙发。”

12

11月3日。

陈哲远醒来的时候，枕边无人，客厅亦无人，那些一起生活过的痕迹不复存在，只有冰箱里过期的酸奶。

他刷牙、洗漱，穿戴整齐，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最后手指停留在一件红色外套上，在缺失了一颗牛角扣的地方，摩挲半晌。

门铃响，陈哲远开门，意外是符龙飞。

符龙飞开门见山：“健次在你这里住过？你们该不会是……”

“不是。”陈哲远面色异常平和，截断他讲话：“找我有事吗？”

符龙飞反问：“这都快十点了，你怎么没去上班？”

陈哲远以为这是警察的询问，刚准备认真作答，又听符龙飞道：“没去正好，我有事想单独问问你。”

原来只是私下聊天……他把符龙飞让进屋里，请他坐沙发，而自己则拖来一把椅子坐对面：“你问。”

符龙飞搓搓脸，并不能搓掉一脸倦容：“那个，就是想问问你，从健次10月5日出院，到11月1日案发，这段时间是不是你在照顾他？具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为什么偏偏在案发那天早上回家去？”

陈哲远沉默良久，甚至有些出神，半晌才苦笑着回应：“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声音逐渐低沉，微微发涩：“我带他去北京做了精神鉴定，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他走的，就是你们说的案发当天。或许，他觉得鉴定做完了，不再需要我了，想回北京找他以前的朋友，所以没必要继续住在我这里，就回家了吧。”

符龙飞狐疑地打量他，然后拿出一份报告：“如果健次确实这么想，为什么这份精神鉴定报告上留你家的地址和你的手机？”

陈哲远愣了一下，一把夺过报告，附着的基本资料里一眼认出幼圆的字体，联系人栏里工工整整地写着“陈哲远”三个字。

“能看出来健次对你……”符龙飞犹豫了一下，吞掉后半句。

他调整神色另说道：“那天他来北京找我，问我要尧尧的联系方式。我只有老赵的，他说先不联系老赵，让我看看能不能从公安系统里查到，查到再联系，留了你们居委会的座机号码。”

符龙飞质疑：“既然鉴定报告可以留你的手机，为什么给我留居委会座机？至少在我这，一点也没觉出健次想联系那几个朋友，更别说想要回北京。”

陈哲远的神色已然没有方才的平和，添了几分恍然之后的无措：“也许他是、他是想回北京独自生活也说不定……”

“不可能！”符龙飞断然否定：“你带他做精神鉴定的那天也做了身体检查，你应该很清楚，健次的身体状况差到不可能独自一个人生活。所以，他在脱离死者李某的控制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北京找哥四个，到底是在顾及什么？”

陈哲远开始耳鸣，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当时问他想没想过去北京找他的朋友，他语气浮夸但目光平和地说：想啊。

想，却在可以的时候，没有那么做。

符龙飞的话穿过耳鸣刺到他洪钟擂鼓的内心：“你和健次，到底什么关系？”

陈哲远终于放弃挣扎抵抗，声音沉得像一潭死水：“他知道我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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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虽然檀健次说不用，但陈哲远坚持留在病房陪护。

十六人间的病房只有两个人，空空荡荡的仿佛放学后的教室。

陈哲远睡檀健次隔壁床，枕头薄薄的、床板硬硬的，但他躺下就睡着，最后一点意识里模模糊糊想：檀老师怎么就像我的安眠药一样。

第二天一早被摇醒，睁眼，看到檀老师的脸，香喷喷的。

“起来吃早饭。”檀健次端着包子和粥，“你看你爱吃什么馅儿的，我在医院食堂各买了几样。”

陈哲远恍恍惚惚，感觉是做梦，差点儿把檀健次搂进怀里——并没有。

“几点了？”他说完坐起来摸到手机看下时间，不到8点……又问眼前檀健次：“你吃过没？”

“这不等你呢。”檀健次似笑非笑：“好家伙，那睡得叫一香，叫都叫不醒。看着挺乖巧怎么打呼噜那么厉害？护士7点过来查房看见你还呼噜着，一脸震惊。”

陈哲远听得脸绿：“你胡说，鬼信你。”

檀健次不以为然：“我都录下来了，在你手机里。”

陈哲远：“…………”

他拿起来一个包子，掰开，胡萝卜的，放下，掰开第二个，豆角肉的，又放下，第三个猪肉大葱的才往嘴里塞。

檀健次摇头叹气，拿起来那个胡萝卜包子，想了想，也放下了，把那个豆角的吃了。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先掰开再吃，最后剩的都是胡萝卜馅儿。

“你不吃胡萝卜你买啥？”陈哲远真心好奇。

“谁知道你吃啥？”檀健次诚恳解释：“毕竟花你钱。”

陈哲远低头一摸，钱包没了，转头一看，在床头柜暖壶旁边——瞬间脸又绿了。

“昨天半夜从深圳回来的？”檀健次仿佛在欣赏他的绿脸：“看你钱包里的机票和火车票，时间挨挺紧，也不怕航班延迟赶不上火车。”

陈哲远懒得搭理他，低头生闷气状，把机票撕成碎片片。

檀健次歪头看他，笑盈盈地：“因为我啊？”

陈哲远抬头瞪他：这有必要问吗？

檀健次又心虚了，笑道：“你第一次去超市买烟之前咱俩认识不？难不成我也教过你跳舞？”

陈哲远快要翻白眼了，觉得有必要重新思考下所谓爱情。

檀健次毫无察觉、继续耍贱：“那你跳一段我看看？”

陈哲远忍无可忍、还是要忍：“你头不晕了？”

“你让晕就晕。”檀健次嘴巴乐成心形，边说边躺回到床上，但是侧着躺，一只手掌支着半边脸，两条细腿交叉着打晃，看上去很闲：

“你多大来着？成家没有？深圳人啊？来这边居委会上班图啥呢？是不是国庆节你们单位的人都出去旅游了，把你大老远叫回来处理我这事儿？其实我没啥事儿，你跟吴主任怎么打报告我就怎么配合，好不啦？”

陈哲远听得语塞：这人脑子里、一点都不知想歪吗？

——好，行，让你配合！

陈哲远深吸一口气，握着机票的碎屑，面色沉静：“我今年24岁，没成家，单身，深圳人。毕业在北京当演员，努力两年还是十八线，家里安排我来这边居委会上班，以后想让我考公务员吧。”

檀健次显然没料到他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犹豫着支棱起来端正坐好，好像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又不知道说啥。

陈哲远心里想笑但脸上憋严实：“至于你这事儿呢，居委会一致认为李叔不能做你监护人了。”

他说着起身，把满手碎纸屑撒花似的丢进垃圾桶，回来时自然地坐到檀健次床边，若无其事地端起来他的手腕，把盖过指尖的袖口挽上去，露出胳膊上青青紫紫的伤痕，有的一道一道，有的一块一块，深浅不一——陈哲远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松开手别过脸去，缓缓。

檀健次老老实实把袖口挽下来，重新盖过手背，认真问道：“然后呢？”

陈哲远缓过来，再次摆出平日工作的神色语气：“按法律法规，如果近亲属不行，你的监护权就轮到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者组织，但是得我们居委会同意。”

檀健次缓慢地眨眼，大约在消化理解：“我可以推荐吗？”

陈哲远事先没想到这点：“你要推荐谁？”

檀健次怔了一下，旋即又看似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是没什么人可推荐的，你们定吧。”

这一瞬间陈哲远脑海里闪过床头那张五人合影。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他内心腾起一股烦躁劲儿并浮上眉梢，语气也不如方才四平八稳：“我向吴主任申请了，做你监护人。”

檀健次迟钝地露出惊讶表情来。

惊讶但是没有反对？陈哲远心里添了几分欢喜，神色不自觉温和起来：“吴主任没说不行，反正这段时间你不能回家了，先住我那。等身体好点儿，我带你重新做精神鉴定，去掉那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后，就不需要监护人了。”

檀健次看起来还是很惊讶，半晌道：“你骗我呢吧？你们居委会之前从来没管过我的事儿……”说到后面声音渐低，还有点自嘲似的笑意。

这一瞬间，陈哲远忽然觉得，那些被提起的只言片语远不能够描述六年以来真实的苦难、委屈和孤独。

“我没骗你。”他拿出全部的真诚，并无比坚定：“你只管想着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我来弄。”

檀健次别过脸去，笑着摇头叹气。感觉就像说：你看着折腾吧。

陈哲远再次语塞：这人脑子里是把我当小孩儿啊？

他干脆地站起身，拉扯着檀健次也下床：“不晕了是吧？走，办出院。”

檀健次懵了：“啊？现在？这才早上8点、晚点呢？”

“你当这是酒店住到12点退房算当天？”陈哲远匪夷所思，半抱半拉扯他往诊疗室走：“医院有什么好待的！”

10

当班的医生是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太太，陈哲远可能心理作用，怎么看她怎么像小丁的姥姥。

小丁姥姥把金边眼镜压到鼻梁以下，老花眼带几分惆怅地看着檀健次：“这打得可不轻啊，回去记得勤快擦药，不然留疤留印子。”

檀健次苦笑着点点头。

小丁姥姥又扶上眼镜写草书，说：“有点低烧，我就不给你开药了，回去多喝点热的，最近换季注意保暖。之前吃的药以后也不能再吃了啊，什么药都不能吃了。”

陈哲远皱眉，檀健次稍微严肃地继续点头。

小丁姥姥把医药单子递给檀健次：“平时慢着点，不要剧烈运动，也不能骑车啊，容易摔。”

陈哲远想起来昨天晚上他突然下床时摔很重，当时他说腿麻，其实是平衡感出问题了？还有在他家吃饭那次，小丁被呛到他去厨房倒水，走得急了，就好像站不稳似的。

那跳舞呢？难道檀老师以后不能跳舞了吗？

陈哲远不由地握紧拳头，忽然感到有只手触碰，短暂地拍拍他的拳头之后又离开。然后听见低沉又柔和的声音：“我从小就是慢慢的，想快也快不起来。”

办理出院时，陈哲远在一堆单据中发现檀健次的生日是10月5日。他问护士：“今天是10月5日吧？”

护士小姐姐大约明白他意思，回应道：“嗯呐，檀老师生日。”

陈哲远心跳逐渐加快，也不知道自己激动个啥。

护士把整理好的单据给他：“你要好好照顾檀老师啊，不能光顾着自己睡得香，让檀老师给你盖被子、买包子。”

陈哲远：“……他还给我盖被子？”

“还管我多要了床被子呢，怕你冻着。”护士撇撇嘴：“檀老师被送来医院好多回，第一次见他麻烦别人。”

陈哲远心里更加激动了。他把一堆单据随便一折塞包里，快步向医院大堂走去，最后几乎跑了起来，看到檀健次坐在长椅的最角落，低头抠着衣摆，一束阳光落在指尖上。

有老奶奶过来，檀健次赶忙起身让座，只不过奶奶还没坐下，他自己反倒是先打了个晃儿——陈哲远箭步过去扶稳他。

“说了慢慢来。”陈哲远就着扶他的姿势往外走，对上檀健次目光，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落手的地方从腰上移到肩膀。

檀健次没说话，跟着陈哲远的步速走，直到他们被身后一对夫妻超过，丈夫同样姿势扶着怀孕的妻子，说话都是一样的：“慢慢来……”

檀健次转头看陈哲远说：“我想稍微快点儿。”

陈哲远：“……”

走出医院后，檀健次好像被阳光刺到眼了，抬手遮挡。陈哲远从书包里找出一顶渔夫帽给他戴上，忽然发现阳光下的檀老师，脸色过于苍白——就好像很久没见过阳光似的。

檀健次被盯得不自在，自己调整帽子摸摸脸，又茫然地环顾四方：“怎么走啊？”

陈哲远才明白过来：这几年里他是真的没见过阳光，一直被困在医院、储物间还有永乐超市里，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这家医院就在超市临街，他都不知道怎么走。

而且，看上去非常紧张。

“要不我背你吧。”他说着就上前一步弯腰：“两三公里，要走好一阵，这边也不好打车。”

檀健次拍了下他后背，笑道：“胡闹。”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方向还反了。

陈哲远无奈，上前两步把人拉扯调头，然后慢慢并排走。

可能因为节日的关系，上午的街道有些熙熙攘攘。每当有人迎面走来时，檀健次第一反应总是躲陈哲远身后半步，给别人让路。

逐渐，陈哲远把他护在道路内侧，但还是能感觉到身边人越发严重的紧张甚至焦虑。等到家门口时，檀健次几乎站不稳。

“有点困了。”他掩饰着说：“我睡哪啊？”

陈哲远把他引到客厅沙发坐下，观察他脸色比医院门口还要苍白，然后倒热水递给他，说：“先暖暖，我把卧室稍微收拾一下，你睡卧室。”

檀健次本能地接过热水，却好像端不住似的，杯子逐渐落到膝盖上，然后歪倒，热水洒出来，顺着膝盖流到裤脚。他显然被烫到，却没有任何应激的反应。

陈哲远吓一跳，赶紧把还剩半杯的热水端走，拿纸巾擦净热水，半跪着卷起裤脚检查烫伤。

檀健次苦笑说：“不好意思啊。”好像说话也没力气似的，眼皮子逐渐合上，不知是否晕了过去。

陈哲远试他额头，没发烧。沉着冷静地思考片刻，才动手脱去他的鞋袜和外衣，把人从沙发抱到卧室床上。见檀健次除了蜷缩一下没有其他反应，又想了想，并深呼吸，决定帮他换上睡衣。

但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檀老师，真的好白好瘦啊，还到处都软乎乎的……

如果没人告诉他檀健次喜欢男人，他绝不会往奇奇怪怪的方向上去想象。现在好了，脑海的闸门一旦被打开，洪水猛兽汹涌澎湃，他像个溺水的人感到呼吸困难。

终于换完睡衣，陈哲远出了层薄汗。擦汗之后才反应过来，檀健次昏迷地过于彻底？！

绝不是装的，连睫毛的颤抖都没有过。把他圈在怀里喂点水，水全数顺着嘴角流出来。陈哲远不得不姑且遏制住脑海里那些变态想法，给“小丁姥姥”打电话。

医生听完情况描述后，说可能是过度紧张引起的昏迷，如果心跳正常就没事，好好休息，多静养。还叮嘱说：“我接诊过檀老师很多次了，他就是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不能信啊。”

陈哲远又给单位吴主任打电话，汇报檀老师的情况，并再次提起申请成为监护人的事。吴主任沉默半天算是基本同意，但也强调：“不能声张，尤其别让老李知道人在你那，我怕他闹事儿。”

放下电话，他长吁一口气，折腾忙活半天，心跳逐渐恢复平静，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心里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很难得到。

檀老师年龄比他大，六岁。性格比他成熟，身体不舒服、负面的情绪甚至深刻的过往都能够很好地隐藏起来，只露出风平浪静又亲切随意的表象。更重要的是，在喜欢男生这件事上，比他有经验。

不过不管怎么着，陈哲远起身看了眼卧室床上昏睡的檀老师，从外面轻声关上门，没忍住弯起嘴角偷笑：这不是先同居了嘛。

======================TBC

05

符龙飞开始咬指甲。

陈哲远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就到这里？”

年长警察装模作样扶眼镜、干咳一声：“那个小丁，真的和犯罪嫌疑人学过舞蹈？”

陈哲远不想接话，后背缓缓靠上椅背，一言不发。

小丁自己送上门来：“刚有人叫我吗？”手里还拿着一沓热乎乎刚复印好的选民调查表。

年长警官赶紧热络起来：“你就是小丁啊，坐坐坐，檀健次那个案子想跟你了解下情况。”说着亮出警察证件。

小丁紧张地看了眼旁边陈哲远，又看回年长的警察：“我知道的也不多，檀老师自从那啥之后就也不教课了，也不大露面……”

年长的警察：“那啥是啥？”

小丁更紧张地看了眼陈哲远，咽口水：“就六年前、导致他妈妈去世的那个事儿。”

小丁今年21岁。

他10岁开始学舞蹈，学了两年没啥起色，家里斟酌着是不是改学美术的时候，听说区少年宫来了一名年轻的舞蹈老师，跳得好、也会教，学费也不贵。

家里人仔细打听了一番：这位檀老师16岁得了桃李杯拉丁舞冠军、世界IDSF大奖赛年度总决赛季军，专业没的说；完后还不抽烟、不喝酒、不纹身、脾气软得很，可招孩子们喜欢了。

小丁就这么被送过去了。上第一节课檀老师就夸他有天赋，愿意多教他。几节课后，他跳舞变得有模有样了。自以为得天独厚的小丁跟同学显摆，发现檀老师对谁都夸有天赋、把谁都教得挺好。沧海遗珠变成沙滩上的鹅卵石，小丁有些许失落。

“都是练出来的。”细心的檀老师安慰小丁：“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小丁并没有被安慰到：“老师您说话的口吻好像我太爷爷。”

上初二的小丁和檀老师的表弟小李在一个中学，小李念高三。不过他们俩都是校舞团的，再加上檀老师这层关系，就熟了起来。

那会儿李家三口在三溪区租房子，住在檀老师家附近。李叔李婶儿打工忙，没空管孩子吃饭，小丁的父母也忙，俩人就肩膀扛着脑袋去檀老师家蹭饭。檀老师妈妈看超市不得空做饭，所以经常是檀老师亲自下厨，给崽子们煮面条。

小丁一直以为檀老师只会住面条。直到有一天，有四个朋友从北京来看他，他做了一桌子菜，还煲了汤，让小丁好吃到流泪。

更幸福的是，那四个北京朋友此后经常来，檀老师因此经常炒菜煲汤。

说起这四位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大城市的关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年少无知的小丁问哥哥们都是做什么的，为啥看起来很闲又很有钱。哥哥们纷纷回答：

“卖海产品，下次给你带烤鱼片。”

“开了家服装店。”

“音乐制作人。”

“滑雪。”

小丁：“……？”

檀老师轰他们走：“别把我学生带坏了！”

他们这周走了，下周还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有时候这个人走那个人又来，偶尔还把狗牵来。

他们除了在檀老师家里吃饭，还会买菜和刷碗，帮忙打理超市，陪阿姨打麻将，去医院复诊和拿药，就差直接替檀老师上课了。

初二那年寒假，李学长准备艺考去北京，小丁父母出差在外地，临走给檀老师塞了些伙食费，一顿感谢。于是小丁每天屁颠儿屁颠儿跟檀老师回家吃饭。

几个哥哥想安排他洗菜刷碗，檀老师不用，说有这功夫看书练舞或者干脆出去玩儿。那哥几个十分顺着檀老师，该洗菜的洗菜该刷碗的刷碗，分工和谐。

春节临近过年时檀老师病了，可能是带课太多累的，也可能是衣服穿少了冻的。他那四个北京的朋友有三个已经回老家过年和亲人团聚。只剩一个还没走，把票退了留下来照顾他。

06

“留下来的是哪一个？”陈哲远打断小丁。

“那个音乐制作人。”小丁回忆了下：“他照顾檀老师真的事无巨细，比如给药片磨成粉儿融进水里，说是怕檀老师吞药片噎着。喝水讲究水温，不烫又不凉。做饭严格按照菜谱操作，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测珠宝首饰克重的电子秤，秤准调味料多少克再下锅。还有给檀老师喂饭、这样打横抱着他去厕所、帮檀老师洗澡——”

“行了行了。”陈哲远再次打断小丁，目光转向年长的警察：“你们需要了解这么细吗？”

年长的警察不自在地搓了搓脸、斩钉截铁：“不需要。”

小丁恍然，继续道：“那个，没两三天檀老师好些了，这位制作人就回老家了，然后那个开服装店卖衣服的来接班。他就不那么夸张，相对正常。看着凶但脾气好像还不错，印象里檀老师还挺乐意逗他、他不恼。但是不会做饭，檀老师病没好全还得多做一份儿他的饭。”

陈哲远仿佛接了警察的工作，询问道：“六年前闹出事儿的是哪一个？”

小丁挠头：“不知道，那会儿我读高中住校了。”他问两名警察同志：“这个重要吗?”

老警察再次搓脸：“不重要。”

符龙飞把领导说话当放屁：“已经联系上那四个了，必要时他们可以说明当时的情况。”

陈哲远目光略过符龙飞，欲言又止。转头看小丁：“你就说你知道的，别管重不重要。”

一旁老警察的脸落下三道黑线。

小丁记得檀家阿姨的葬礼。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没敢靠近，站的有些远。

“你不过去安慰下檀老师？”

小丁回头，是那个卖衣服的哥哥，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保持微笑又像是在忍着不哭。他身后，其他三个人也差不多模样。

“你们不过去吗？”他胆怯地问。

“檀健次说不想看见我们。”音乐制作人蹲在地上，两条胳膊笔直地向前伸着：“走了，别说看见我们来过。”

然后他们就真的走了，像消失似的，六年之间未再出现。

在他们走后不久，檀老师又病了一场，比之前严重得多，几乎起不来床。李叔、李婶儿以照顾他的名义住进了他的家，但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责备。

逐渐责备变成摔摔打打。有几次动静太大，邻居们来劝，李叔就向外人哭诉：自己外甥不是个东西、喜欢男人，和男人上床把亲妈活活气死。

后来又就变本加厉，说他不配为人师、可能对学生心怀鬼胎，甚至对自己的亲表弟也有恶心想法。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夸张，连小丁的父母都嘱咐他离檀老师远点儿，舞蹈课也不能再上了。

再后来，檀老师家里的门锁换了，座机电话也停用了，少年宫的工作被停薪留职。小丁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檀老师，干脆周末去他家探望，却撞见他整个人昏迷不醒，被李叔李婶儿抬上那辆平日拉货的面包车。

他们和邻居说：“人疯啦，不送精神病院管不了啦！”

小丁难以相信，他记忆里的檀老师总是和和气气，不管学生怎么闹他也不恼。教课的时候很生动，不教课的时候很安静。做饭很好吃，对朋友很温柔。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疯了啊，又怎么可能杀人。

07

小丁说：“檀老师被送去的那家精神病院在偏僻的城郊，我高考完去过一次，没进去，因为没有监护人的介绍信不让进。大一的暑假，那一片儿都拆迁了，檀老师因此被接回家。转过年春节，我借口拜年去他家坐了会儿，房子被重新装修过，之前储物间多了一道门。那天门把手上挂了把钥匙，他们应该是把檀老师锁在里面，因为我听到了里面传出来一点声响，然后李叔拿着药瓶进去，半晌才出来。”

陈哲远重新回想那天：小丁托辞上厕所却当他面“误”打开储藏间的门；去檀老师家的路虽然七拐八绕，小丁一直带路并且没走错过；小丁提前独自买好慰问品，那些礼品明显超出预算，他说买太急忘了算账，就不报销了；小丁看到家访的名单里有檀健次，主动提出最近不忙、到时候一起，但他明明很多事做不完。

原来一切都是刻意为之！

老警察打了一个哈欠：“我这越听越觉得杀人动机很明显啊。有些犯罪分子，平日看着越像好人，心理可能越变态。何况他还有那种喜好，很可能就是——”

“你这是有罪推定！”符龙飞打断，并彻底丧失了对前辈的尊重：“能不能闭嘴。”

老警察当即面露恼怒。

陈哲远此时站起身来：“我该下班了，小丁你忙你的。”

小丁意会：“哎呀差点忘了，我得赶紧给社区群众送这个调查表，这会儿正好大家都下班到家了。”

老警察的恼怒变成诧异：“这就走了？说完了吗？10月初被害人殴打犯罪嫌疑人致轻伤住院，这些都不问了？”

符龙飞不耐烦：“这些上午已经询问了医院和邻居，问居委会有什么用？”

陈哲远面无表情：“居委会确实不清楚，事发后有去医院探望，垫付医药费，协助办理出院，都是例行公事。”

老警察显然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慢吞吞地把桌上资料放进文件包，起身说了句谢谢二位的配合。

小丁匆匆忙忙去送调查表了，老警察回家，符龙飞回宾馆——只有他跟陈哲远顺路。

路上陈哲远好奇：“你不是本地人，住宾馆？”

符龙飞一边十指翻飞回复短信，一边说：“我北京的，申请协助查这个案子。”

陈哲远不懂：“那你是怎么知道檀老师出事儿的？”

符龙飞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下，说：“前天下午，他在我们单位门口等了一下午找到我，让我帮个忙。留了你们居委会的座机电话，昨天我拨那个电话找他，知道出事儿了。”

闻言陈哲远难掩惊讶神色，脚步顿住，片刻才恢复平静，勉强自然地应道：“找你要那四个朋友的联系方式？”

符龙飞刚要开口，手机响了，他接电话之前，陈哲远眼尖看到屏幕上的“赵”字。

“今天是第二天，按程序关押审问三天，可以申请延长四天。”

“你冷静点，健次在里面的情况我也一无所知，刑侦的人不让我这个外警进看守所！”

“找什么记者，能不能先消停点儿！”

陈哲远一直在想这个“赵”是不是四个朋友里的哪一个，一直想到小区门口，和符龙飞分道扬镳，后者也没结束电话。

他回到家，吃饭、看电视、洗漱、睡觉，然后失眠。那些说不出口又堵在心口的情景，像洪钟般回荡在脑海里。

08

9月30日，从檀老师家回来的那天晚上，陈哲远又开始失眠，翻来覆去一直在意，檀老师是同性恋这件事。在意到不知如何面对他，连每晚必去的永乐超市都没去。

他对同性恋毫无偏见，很多演艺圈的同学、朋友是同，他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基本会忽略他们的取向。

但如果檀健次是同的话……陈哲远狠狠翻了身，铁架床发出吱吱的声响。

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檀老师后退半步、微微仰头、缓缓眨眼不相信他突然出现的样子。

然后还有往锅里加水、腾起的白雾里檀老师一脸专注又稍显慌张的样子。

好吧初见时迷迷糊糊又一板一眼按计算器的样子也反复出现。

铁架床再次发出吱吱的声响，余音绕梁。

同时手机也响了，打开看是发小发来的讯息：“十一真的不回来？”

陈哲远本来没打算回去，但此时心里乱的很，想过十一回家静一静。

发小第二条讯息很快又来：“难道在那边谈恋爱了？”

陈哲远秒回：“1号到深圳。”并火速订了回深圳的火车票、机票。

10月1日早上，陈哲远耷拉着双眼皮，背了个双肩包，风尘仆仆回到深圳老家——家里没人。

打电话问过才知道，父母带着两个妹妹出国旅游了。

他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地睡睡醒醒、看电视换台，待到晚上，预料之中的继续失眠。

10月2日晚上，约发小出来吃饭。饭桌上发小说：“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

陈哲远巴不得有什么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特别关心：“什么样的人？怎么个喜欢法？进展到哪一步了？何时结婚？”

发小也特别想说：“就是我实习医院财务部的，长得好看，白白瘦瘦，脾气好，爱笑。工作认真，但其实人有点迷糊、笨笨的，算账总算不明白那种，特别可爱。”

陈哲远听着听着，脑海里自动带入一个人……

发小继续分享：“我每天看她一眼，找理由说上两句话，心里就特别舒服，回家睡觉都香。听说她被人欺负，我是又气又难受……之前从没遇到过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想了很久，觉得这就是爱情！”

陈哲远的眼睛逐渐睁圆：“……”

发小长叹一口气：“你知道吗，她连名字都特别好听，叫谭——”

“啊！”陈哲远伸手捂上发小刚咧开的嘴，动作之迅疾堪比扇耳光：“你别说了，我完全听不懂、毫无共鸣。”

发小扒拉开他手，嫌弃地呸呸吐了两口：“你是整天为人民服务脑子傻掉了啊？”说着拿出手机点开屏幕给陈哲远看：“漂亮不？”

连续两晚上彻夜无眠、此时精神濒临崩溃的陈哲远转头看了一眼，又无力地仰望天上的月亮，心道：比檀老师差得远了。

10月3日，又约了两个高中同学出来玩，其中一个还带女朋友来。男同学因为陈哲远模样俊、个子高，像防狼似的防着他。陈哲远深感无奈：他对那个女生一点兴趣都没有。

女生主动提出把闺蜜介绍给他，陈哲远实在是：“不用不用。”

当天晚上，他脑子里不仅浮现画面，还有相应的对白。陈哲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么下去要有背景音乐了。他在小学男同学群里翻出一个爱情做做片儿的资源，但一点开就给关了，因为会迅速联想到……

10月4日，从失眠的凌晨4点，半梦半醒地睡到中午12点，看到手机工作群里几十条聊天记录：

“这次真的过分了！都把人打医院去了，咱们居委会真的不管吗？”

“不就丢了两条烟吗，发那么大火至于吗？”

“这不是第一次吧？听说之前动手的时候他会躲进自己那个小储物间，这次怎么这么严重？”

“好像是储物间那个门把手被掰坏了，锁不住门。”

陈哲远揉揉眼睛，不知是做梦还是清醒。直到群里有人开始发医院的照片——檀老师昏迷在病房床上——陈哲远感到脑子轰得一声，塌了。

从飞机换火车，再乘出租车到医院，已经半夜11点了。

陈哲远凭借居委会工作人员的身份被允许进入病房。并不是单人病房，但只有檀老师一个人躺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上。

果然他家里没人管他。陈哲远内心复杂，坐到隔壁床位上想，我这是为人民服务。

工作群里说，檀老师是脑震荡昏过去被送医。他凑近看，露在外面的小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也有红红的一道，像是皮带抽过的伤痕，一直延伸到锁骨下面的领口。

想要解开他的衣服扣子看看身上伤成什么样——产生这个想法之后，陈哲远反思：到底是把人打成这样的老李变态还是自己更变态。

他小心翼翼端起檀老师的手腕，放到薄被底下。本以为自己动作很轻，但昏睡中的檀老师微微皱眉，然后睁眼，大约在发现有人时本能地瑟缩，迅速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看清来者：“小陈？”

“……”陈哲远特别嫌弃这个土掉渣的称呼，但眼下更关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找医生来？”

檀健次缓缓地眨眼，方才的警惕逐渐消失，神色有点迷离又脆弱，开口却是：“你帮我看看破相了吗？”

陈哲远：“…………”

檀健次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妈生前说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模样随她。”

陈哲远怔住，没想到他话风转变这么快，一时拿不准他是真难过还是假悲伤，半张着嘴不知怎么接。

檀健次的笑容渐变成没正经，好像在看陈哲远笑话似的逗弄。后者反应过来，没好气道：“别装可怜，到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檀健次立刻严肃道：“没有。”下一秒又往下出溜着躺，还配合着蹬腿儿歪脑袋假哭腔：“就是这个头晕得很……”

陈哲远一瞬间觉得他可能是真的神经病——之前咋没发现？

“你等着。”陈哲远不紧不慢站起来，边说边往外走：“我去找值班的医生。”

檀健次果然当真：“哎哎哎，别麻烦，逗你呢！”说着掀被子下床，却是“砰”得一声摔在地上，脑袋撞上旁边床沿。

陈哲远吓一跳回头，檀健次自己也撞懵了，扶着床边呆了下，试着站起来没成功。

陈哲远箭步上前把檀健次抱床上，捧着他额头仔细察看有没有撞破——没有，又“呼呼”轻吹两下，板正他肩膀、直视他眼睛、认真问道：“真的头晕？还有什么问题？你别胡闹好好说！”

檀健次略心虚地笑着说：“就头晕，我也没想到这么晕。”他边说边抬手在陈哲远两条胳膊的桎梏中摸摸自己被撞的额头，故作自嘲其实是回避目光：“这下真破相了。”

陈哲远才意识到太亲近，忙放开他肩膀，努力掩饰内心慌乱：“你别乱动，我去叫医生过来。”

医生来了之后檀健次正经配合许多：

“头晕，没劲儿，稍微有点恶心，不饿。”

“刚才腿有点麻，没站起来，现在好多了。”

“视力没问题，我都认得出他。”

中年女医生皱眉，略显顾及地看了眼一旁陈哲远，对檀健次说：“檀老师，我可能要问下你之前就医的一些情况……”

陈哲远想听不想走，正色道：“我是区居委会干部，檀老师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有必要了解详情。”

女医生一副听你瞎扯淡的表情。

檀健次无奈笑道：“小陈没事儿，我住精神病院什么的他都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于是陈哲远紧张地听完檀健次置身事外般的口述：

“是一直在吃药，五六年了吧。”

“不知道什么药，成分是什么，可能要问我舅他们。药效就是吃完犯困，想睡觉。”

“住院第一年，每天基本是睡觉，不记得具体的了。因为稍微有点清醒的时候，就被注射什么，然后又睡过去了。”

“差不多第二年开始，医院可能觉得我比较老实，不乱跑乱闹，相对正常，就改成吃药。那个药吃完之后没有食欲，不太想动，脑子也不太转，话也不太会说。”

“不过也不用说话。因为有一回，我被一名发病的患者打伤了，医院担心再出类似的事情，就把我安排到一个单间里，我没人说话。一开始太无聊，我还会自言自语、唱唱歌什么的，后来发现医生护士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太对，想想确实不太对，就安静地待着。好像连续安静多少天，就能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听广播什么的，不太记得了。”

陈哲远听着听着眼圈红了，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变成了鼻子水。他本能地吸了下鼻子，打破波澜不惊的陈述。檀健次这才注意到：“怎么我还给你说哭了？”

陈哲远有些丢人的别过脸，抬手胡噜了一把掉下来的眼泪。

檀健次乐了：“哎呦，不哭不哭不哭，好了我不说了，看把孩子吓的。”

女医生叹气：“檀老师，那个……其实之前我儿子跟你学过舞蹈，我知道你精神状况没有异常，那些药，以后真的不能再吃了，会出事儿的。”

檀健次听了严肃地点点头，再次揉揉额头上已经鼓起来的包。

医生说再住院观察一下。陈哲远有意送医生出门，医生会意，大概看他刚才掉眼泪的样子，对他有些信任地说：“我儿子也在你们居委会工作，你们居委会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陈哲远恍然：这是小丁的妈妈？说起来五官是有点像。

女医生无意套近乎：“但檀老师现在这个情况，真不能让他那个财迷舅舅当监护人了，他舅舅一家不好生照看他，只会逼着他吃药，再吃人就废了。”

陈哲远一惊：“这么严重吗？”

医生无奈：“你连续用几年安定试试，到了三十岁不一定有檀老师这样的精神状态，还好意思笑话人家100减67按计算器……”

陈哲远羞愧尴尬：这绝对是小丁的妈妈，这事儿只有前几天家访时和小丁说过。

===================TBC

序

11月1日，市三溪区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死者李某，男，56岁。死因初步鉴定为后脑受创。

当日，警方从死者的社会关系中排查，锁定犯罪嫌疑人为死者外甥：檀健次。

01

11月2日，永泉街道居委会。

陈哲远提壶倒水的手在抖，刚过半杯，便收了水，小心翼翼地推给桌对面的办案人员。

“不用紧张。”年长的警察捧着滚烫的茶杯，柔声说道：“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犯罪嫌疑人的情况，你们居委会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陈哲远努力保持镇定：“我其实也刚上任没多久，跟他也不是很熟——”

“你放屁！”另一名年轻的警察突然将一张拍立得照片拍到桌子上，“这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他被拘留的时候身上一分钱没有、手机也没有，但揣着你俩的照片，你敢说不熟！”

照片上，陈哲远穿着红色桃心儿的毛衣，一条胳膊揽着檀健次的肩膀，眼神明亮、笑容肆意张扬。檀健次穿着红色的oversized外套，领口处的牛角扣散开两颗，露出纤细的脖子和锁骨，被揽着的肩膀看起来也有些单薄。他显然没有准备好拍照，看镜头的表情是懵懵的，不像三十岁的年纪，更和“杀人犯”毫无关系。

陈哲远的眼圈微微泛红：“檀老师不可能杀人的。”

02

当你有一个当演员的抱负，却面对着居委会基层员工的现实，该多郁闷。

陈哲远每天上班都感觉在浪费生命：他对邻里纠纷的细节毫无兴趣、对各种宣传口号的撰写亦无文采，还有那些不知从哪里送来的写着他名字的锦旗，内心波澜不惊。他才24岁，他们永泉街道居委会吴主任39岁，热衷于给他分享45岁的王处长怎么风里雨里坚持一线给社区百姓送关怀……难道往后余生，就是这些鸡零狗碎吗？

焦虑。

夏末秋初，凉风好像吹进陈哲远脑子里似的，犯了失眠。在连着干瞪眼的第三个晚上，9月7日，凌晨3点多，他决定下楼买包烟。

“这时候才认识檀健次？”年长的警察打断他的回忆，“你是什么时候调来永泉街道的？”

“7月中吧。”陈哲远道：“22岁大学毕业，试着……北京瞎晃荡两年，来这边上班了。”

年长的警察道：“你老家哪里的？”

陈哲远道：“深圳，我自己在这边，房租便宜，离北京近。”

另一位年轻的警察非常没有耐心：“行了行了别讲你了。”

陈哲远吐口气，继续回忆。

楼下小卖部关门早，街头小超市24小时营业，霓虹灯闪烁着“永乐超市”。

他推门进去，门口收银台有个人趴在桌上睡觉，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表情迷迷糊糊的，丝毫没有被惊扰到的烦躁感。

陈哲远觉得这个人挺好看的——自然这句他没有向警方交代。

“买包……中华。”陈哲远又没抽过烟，又想装老手。

檀健次反应慢半拍，大约是没睡醒，说话嗓音低沉带着吴侬：“软包还是硬包？”

陈哲远就卡壳了：这还分软硬？

檀健次好像看出来端倪，但没道破：“拿硬包吧，软包没了，收45元。”边说，边从收银台侧面货架上够着一盒烟，放桌台上。

陈哲远拿出一张一百的，忽然觉得肚子饿：“再拿两桶泡面，两根肠。”

檀健次不挪屁股仰脸笑道：“泡面在后面倒数第三个货架，香肠在倒数第二个。”

陈哲远见他这么一笑，不自觉地溜达过去找泡面，还挑选口味。越选越饿，又划拉了一些其他零食。最后抱了好多在桌台上，心说：完了，身上就带100。

中华硬包不要了，或者浪味仙不要了，100也差不多够用？

这时，檀健次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老式的计算器，拿一样东西放到一边，加一个数字，又拿一样放到一边，加第二个数字……五六样拿过去，计算器显示7。

“是不是按错了？”陈哲远歪过脑袋看计算器。

计算器发出声音：“归零。”

檀健次咽口水，好像是紧张了，但动作和方才一样慢。拿起一样东西放回原先那边，加一个数字，又拿起一样东西放回原先那边，加第二个数字——

“你刚按减了。”陈哲远大半夜失眠但性子出奇得好：“我来按，你看着。”他平日帮退休大姐办老年证都没这个耐心。“方便面四块五一桶，4.5，两桶，乘以2，玉米肠两根，一根3元，两个6元，加6，浪味仙6元，加6……”

檀健次就看着他算，也不打岔，也好像没大看明白。

陈哲远觉得这个人虽然长得好看但脑袋笨笨的，很可爱——自然这句他也没有向警方交代。

最后加出来67元，陈哲远递过去100，自知多余地确认了句：“没错吧？”

檀健次如他所料懵懵点头：“嗯，对。”然后出乎他意料地摆正计算器，按100减67得33，低头在抽屉里工工整整找出零钱来，抬头看向他：“你看对不？”

陈哲远没忍住笑出声来。

檀健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笑什么，也没恼，好脾气地笑道：“行了，年轻人早点睡，这都几点了。”

陈哲远心想，你才多大呀。没好意思问出口。以至于那晚上他一直想着到底多大呀，就这么睡着了。

03

回想起初识的那晚，陈哲远的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方才的紧张感不知不觉被抛之脑后。

他对面的年轻警官却是一脸烦躁：“你能说点有用的吗？健次脑子不好用得着你说吗？”

陈哲远眨了眨圆圆的眼睛，眼底余光瞄到桌前证件：“符龙飞？你之前认识檀老师？”

符龙飞闻言一怔，又眉毛一紧别过脸去：“认识十年了，我知道他不可能杀人，但现在刑侦大队认定他有犯罪动机。”

一旁的年长警察轻敲桌子：“小符同志，注意立场、办案立场。”

符龙飞更加烦躁：“我注意立场？刑侦李队把健次带走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立场！他是本案死者的亲儿子，不应该回避吗？！他把檀健次带走一天了，审讯的都是他手下、到底怎么审的，你们有人去监督吗？！”

年长的警察气场弱下来：“话不能乱说，小李同志有自己的职业素养。再说，他毕竟也是犯罪嫌疑人的亲表弟……”

符龙飞不示弱：“亲表弟怎么了？他们全家都惦记檀健次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还有那个永乐超市，本来是健次妈妈开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他家的了？”

“你让小陈讲！”年长的警察终于忍无可忍摆出领导架势：“你还想不想帮你朋友了！”

陈哲远看在眼里，虽然性格有些急躁，但这个符龙飞似乎是个好人。

“我继续说我了解的情况吧。”他沉沉地吐气，低声道。

67元是算错了的，因为忘记加中华硬包45，合计应该给112块才对。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陈哲远去永乐超市补钱，发现夜班收钱的小哥不在，换成五十多岁的李叔，就是本案的死者。

这位李叔他之前见过，去他们居委会问事情。虽然当时不是陈哲远接待，但李叔记得他，挺热络的说：“小陈别客气，你们帮叔大忙，这包烟叔请。”

陈哲远赶着上班，没有多推脱。到单位闲下来时，脑子里反复出现昨晚上那小哥按100减67得33的画面，就找吴主任闲聊：“永乐超市的老板早上送我一包烟，中华硬包。”

吴主任觉得小陈年轻懂事儿平时帮干不少活儿，对他没有芥蒂：“老李啊，上礼拜来问监护权的事儿，估计想把他外甥那套房卖了，给他儿子换大房。”

陈哲远不明所以：“监护权、外甥？”

吴主任就爱说这些家长里短：“他有个外甥，原先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长得好、跳舞也好，在咱们这小城市挺出名的。但是六年前吧，闹出点儿事情来，把他妈、也就是老李的亲姐给气得心脏病发，没抢救过来，再加上那事儿闹的，可能受刺激了，这里不太好。”吴主任指了指脑子，陈哲远眉头紧皱听得认真。

吴主任继续道：“檀老师，就是老李那个外甥，也是怪可怜。打小不知道亲爸跑哪去了，亲妈把他拉扯大，挣点工资都给他学舞蹈。他本来想在北京搞文艺，因为妈查出心脏病生活成本太高，才来咱市少年宫当老师。这不他妈一走，他自己脑子又不太清楚，老李趁机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三年啊才给接出来，接出来之后老李又让自己警察儿子给整个精神鉴定，说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老李当他监护人，手续还是搁我这办的。”

陈哲远消化了一下：“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的监护人，直系亲属都没有的话轮到近亲属……所以老李就名正言顺地管上外甥的财产了？”

吴主任义愤填膺地点头：“老李一家早都住进檀老师家里去了，那个永乐超市是之前檀老师妈妈开的，也被老李接手了。上礼拜来他来找我开监护人证明，开给房产局的，那不就是卖房子用，给他儿子换大房。”

陈哲远觉得不可理喻：“那他外甥现在干嘛呢？”

吴主任摇头叹气：“檀老师啊脾气好，净受老李一家子欺负，白天根本见不到人，说是大半夜看超市。”

陈哲远觉得脑袋嗡一声，那不就是100减67还认真按计算器的小哥吗？

他还想问当时闹的是什么事儿，但吴主任被叫走了，看起来也是不想再细说这些了。

晚上陈哲远下班回家路过超市，收银桌台那边坐着的是老李，他没打招呼。吃过饭8点多下楼走两步到街头，见还是老李，他又上去了。直到10点半，街上楼房的灯几乎都熄灭，他再去超市，隔窗看到檀老师小手托着一边脸坐在收银台那儿发呆，霓虹灯光映在他眼里，不见悲喜。

“要烟还是要钱？”陈哲远像个抢劫犯似的突然冒出来。

檀健次果然吓一跳，反应了半晌，才认出来陈哲远，笑盈盈的：“算了，我舅特意嘱咐我什么都不能要你的。”

陈哲远说：“你真傻啊？你舅要把你房子卖了，你在这帮他数钱。”

檀健次又愣了下，还是没恼，但也没接话，目光缓缓从陈哲远脸上挪开，流露着一点点尴尬。

陈哲远意识到自己失言冒犯，不由自主套近乎：“我叫陈哲远，刚来居委会上班。今天听同事说你姓檀，檀什么？哪个檀？”

檀健次听出来，陈哲远的意思是只知道卖房子的事儿，估计也知道监护权的事儿，其他就不知道了，连名字都不知道。

“檀健次。”他顺手拿笔在开收据的本子上划拉几下，字体偏幼圆。

陈哲远点点头：“那你今年多大了？生日几月？星座呢？”

檀健次忍俊不禁：“居委会都问这么细吗？”

陈哲远认真道：“我问你呢。”

檀健次老实回答：“阳历10月初生日，下个月满三十岁了。”

陈哲远惊呆：三十岁了？！

檀健次看懂他表情，咧嘴笑道：“没骗你。”

04

符龙飞说：“我32了。”

陈哲远：“……”

年长的警察：“说正经的，按你说的，檀健次的精神鉴定可能是死者的儿子、李队找人做的，但他因此确实在精神病院关了三年，出来之后变成死者李某的被监护人，继承的财产将被李某变卖。那你觉得这是否构成他的犯罪动机？”

陈哲远被问住，斟酌回答：“我不知道你见过他本人没有，他说话的神态、语气，还有笑起来的眼神，我是完全想象不到他能杀人……他是学舞蹈的，又不是学表演的。”

符龙飞投来赞同的目光。老警察被噎得不轻，挽尊道：“后来呢？”

陈哲远：“后来我经常半夜去光顾永乐超市，没觉得他有什么精神异常，而且脾气性格都很好。非说有什么问题吧，就是笨、迷糊。他们家超市没有收银系统，全靠手工记账，檀老师算不明白钱、记不住商品标价，经常算错。我每次去，他都挺高兴让我帮他把关。”

符龙飞又投来赞同的目光：“确实笨，一直挺笨的。”

“……”陈哲远：“我的意思是，他这样100以内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的人，不可能去算计谋财害命。”

年长的警察同志不服：“也可能是激情犯罪，一名30岁的青年，冲动之下杀害56岁的李某，不可能吗？”

陈哲远这次连斟酌都省了直接摆手：“不可能。后来我去了一趟檀老师家。”

起因是居委会组织社区宣传国庆活动，一般是给孤寡老人、残障人士上门送温暖，陈哲远私心把檀健次也放进名单里，吴主任想也没想，就签批了。

9月30日，5点多下班前后，陈哲远和居委会另外一名年轻干部提着蛋白粉、牛奶之类的慰问品，七拐八绕地找到西宁路23号，敲开1单元103门。

开门的是小李，愣了一下：“这是……？”

陈哲远：“社区十一搞活动，来慰问下檀老师，在家不？”

小李颇有微词，往里屋看了眼。

陈哲远机灵地往里走：“那我们就不换鞋了啊。”毕竟居委会这种登门入户的事儿干得太多熟得很。他那同事见状脱了半只脚的鞋又赶忙穿回去。

房子也不大，格局一般，卖不上好价钱的感觉。陈哲远环顾一圈就看到透明玻璃拉门里一枚做饭的小身影。

之前总是半夜三更去超市找他瞎聊两句，檀老师不是坐着就是趴着，还总穿oversize的衣服，心里大约觉得他个子不会高、偏瘦，但没想到这么……腿又细又直，围裙带子勒出来的腰线也很好。

檀健次意识到有人，转头看了眼，怔住。

陈哲远就地把东西一放，腾出手拉开厨房玻璃门，再两手往裤子兜里一揣，像个纨绔子弟似的晃悠两步到檀老师的锅前，凑近闻闻：“香~”

檀健次迟钝地后退半步，但厨房就这么大地方，俩人挨得近，以檀健次的身高还得仰头看陈哲远，缓缓地眨眼：“居委会上门收燃气费吗？”

陈哲远：“……”

他同事从后面冒出来：“檀老师，好久不见，您看，过节了给您带点东西。”

檀健次的表情约等于在问这位是？

居委会同事又和气笑道：“我小丁啊！小时候我在少年宫跟您学过舞蹈呢。”

此言一出，陈哲远比檀健次还惊讶：“之前你怎么没提过？”

小丁困惑：“为什么要跟你提这个？”

说话间檀健次的锅糊了，他赶忙拿铲子拨弄两下挽救，又接了小半碗水倒进去，刺拉拉腾出一片白雾又消失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响里。

陈哲远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的工作不再鸡零狗碎，变成文艺电影里的某个意味深长的镜头。

此时檀健次把菜盛到盘子里递给他：“来，帮忙端出去。”又冲小丁招手：“过来盛米饭，吃多少盛多少。”

小丁拉扯陈远哲，应声道：“我们先洗手啊，顺便上厕所！”

然后理所当然地打开厨房旁边的一扇小门，没想到里面摆了张床，小丁意识到不是卫生间就要合上，被陈哲远挡了一下。身后小李提醒说：“厕所这边。”小丁急急忙忙过去了。

陈哲远被小房间床头的两张照片吸引。第一张虽然模糊，也能看出来是儿时的檀老师和他妈妈俩人。第二张，估计是大学时候，他和四个朋友在类似于舞蹈教室的合影，拍得挺好，照片里5个人都很高兴，檀老师还很嗨。

对比之下这个小房间就太落寞了。根本算不上卧室，连窗户也没有，估计规划上是储物间。面积也小，将将放下一张单人床，和简易衣柜，比火车卧铺好不到哪去。

吴主任的话浮现在脑海：

“趁机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

“三年啊才给接出来。”

“接出来之后又让自己警察儿子给整个精神鉴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开监护人证明，开给房产局的，那不就是卖房子用，给他儿子换大房。”

陈哲远按着门把手的劲儿越来越大，不自觉地咔嚓一声，坏了。

他吓一跳回过神儿来，头一次发生执行公务期间损坏人民群众财产的事情。

“想啥呢。”檀健次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一手端一盘菜一碗饭：“盛饭吃饭。”

陈哲远指着门把手小声说：“好像坏了。”

檀健次乐了：“不用你赔，先吃饭。”说着把盘子和碗递给他，回自己屋里，从床底下小盒子里翻出来两个药瓶，倒出药，也不就水，干咽下去。

陈哲远看在眼里，想问没好意思问。

菜上桌时李叔和李婶儿回来了，李婶儿念叨着今天手气好，打麻将赢了。转眼看见家里有客人，还是居委会的小陈和小丁，赶忙热络地招呼起来：“哎呀，怎么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啊。”

陈哲远心道：又不是来看你的。自己打麻将让檀老师一个人做这么多菜。

然后露出八颗牙乖巧的笑容说：“本来想尝尝李婶儿的厨艺，我看都是檀老师做的哈。平时都是檀老师做饭吗？”

李婶儿没听出来什么不对，坐到饭桌前：“哎呀，檀健次这两年在家也没什么事做，就学着做做饭、做做家务，帮帮家里。”

李叔不知道咋想的还加补一句：“出院之后这里一直不太好，我们也不能不管他，这三年都是我们一家子照顾他这个病号。对了，我听你们吴主任说，檀健次虽然不上班了，但在原先那个工作单位还挂职，是个事业单位，会给残障人士发补贴，你看我去领的话要什么材料？”

陈哲远听到后面明白李叔什么意思，假笑都笑不出来：“这我还不清楚，赶明儿您亲自问问吴主任。”

始终没有一个人自己盛饭，檀健次一碗一碗盛出来递过去，又发了筷子和勺儿，李婶儿拿起筷子时说了句：“今天没煲汤啊，客人来怎么能没汤呢。”

檀健次愣在原地明显不知该怎么接，陈哲远赶紧说：“别别别，我们就是来看望檀老师的，早知道应该端着菜过来，快，檀老师先坐。”边说，边把檀健次拉到身边坐下，可能是瘦的原因，感觉特别好拉扯。

“大家别客气，吃饭吃饭。”陈哲远奇怪地招呼完诸位，胳膊伸老长从小李眼前盘子里夹出一块排骨放檀老师碗里：“檀老师多吃肉，你看你瘦的。”

小李见状拿起筷子又放下，故作关心道：“表哥，吃过药没？”

檀健次一边低头啃排骨一边口齿不清：“刚吃了。”

陈哲远莫名感觉他不想提药，也可能是怕他噎着，不自禁给檀健次顺背：“平日见你慢慢的，怎么吃饭这么着急。”

小李倒是不着急吃饭：“我哥从精神病院出来以后，医生嘱咐要按时吃药，每天三次，饭前吃，要不总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陈哲远感觉掌心里的檀健次后背僵住，安抚似的轻轻拍他，假笑着接话：“什么药这么好使，我想来点，我也整天爱想一些有的没的。”

小李明显听说来话里的维护之意，看到他轻拍他后背的安抚的手，嘴角流露一丝冷笑：“我表哥整天想男人，想跟男人上床，你不会也想吧？”

话音一落小丁就被呛到，咳咳半天，檀健次第一个起身去厨房给他倒水，那两步走得急，陈哲远看出一点不对来，不由自主皱眉。

小丁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水，场面一度安静。

“那什么，”檀健次说：“你们吃吧，我有点困了，睡会儿，晚上还要去超市值夜。”

陈哲远没接话，李叔说了句行，李婶儿点头，小李说走前别忘了刷碗，只有小丁弱弱地关心道：“檀老师吃两口再睡啊。”

檀健次摆摆手回自己那间小屋了。

陈哲远端着微笑坐回到饭桌前，一边夹菜，目光不经意地略过李家三口，口吻平淡无波澜：“什么年代了，同性恋还被当成精神病治？”

小丁颤颤巍巍又给自己倒杯水。

陈哲远又说：“还能开出精神病鉴定，变成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真是闻所未闻。”

小李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李婶儿赶紧找补说同性恋可不就是神经病嘛，男人喜欢男人，搂搂抱抱还亲上去的，哎呦，这不是脑子有病是啥来。

陈哲远冷笑一下，几口菜扒干净碗里的米饭，看着小丁还剩大半碗米饭，说：“你也吃饱了吧，该走了。”

小丁表情：你瞎啊。

然后起身跟着陈哲远往外走，边走边说：“哎呀打扰半天了，你们慢慢吃、不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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