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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的内容但写出来不满意的片段，如果之后重修就会把这篇删了。

- 素质吊差背景怀车第二部扩写。

不方便说吗？其实我还挺好奇的……那个邪祟和你，和子车，和杂技班子，究竟有什么渊源，当年在徊安又发生了什么事？

怀蕴清从镜片后边打量佚名，余光依旧粘在子车身上。他已经把身上的血擦干净了，但是请鬼仙后那种邪气很难消散，他鼻尖依旧能闻到小花袄身上那股疮疱的腥味，他倒是问了一嘴子车要不要上去换衣服，子车说等会兴许还要做伤筋动骨的事情，犯不着。佚名正翻看自己在福田百货里拍的照片，说假使我们待会有运气，你又恰好学会闭嘴，手脚干净点，兴许不会再有人无缘无故失去自控力出来把大家冲出来吃了一半。

怀蕴清扶了扶帽檐，断开了佚名和他的视线，他笑了笑，堪称礼貌地说哈哈小哥，有些事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吧，我觉得子车哥肯定也不愿意说。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子车甫昭被西封叫过来加班，状态奇差，实际上比怀蕴清更心不在焉，注意力散得像三岁小孩第一次拿到手300片拼图。所有问题都需要重复两遍——佚名也发现了，但在场说到底只有怀蕴清一个是西封的外人，佚名出于一些他们两心知肚明的原因把心神游移的子车甫昭排除在外了。

怀蕴清敛了三分假笑，现在看起来更真心实意：没什么，问你呢，从前遇没遇到那个邪祟？

没印象了。

子车甚至没给自己留出思考时间，他这时候肩上落了一只黑卷尾，正啄着子车甫昭被血黏连的发尾，子车不耐烦地挥手，嘀咕着抱怨这脑仁不大的东西是把我当蚯蚓了？去去去。

我早就想问了。佚名手套支在下巴上，看着子车推鸟的动作，那乌鹙漂亮，黑蓝的羽毛透着金属色泽，子车手扫过去，那小东西在他肩上雀跃着，露出带着黑白条纹的腹部，乍一看更像是在求偶。他的语气从子车甫昭身上转到怀蕴清身上，问在场的第三人：为什么鸟这么喜欢他？我当时去三森村，那会也是麻雀知更落了一地。

唔……体质问题？我认识他那会子车哥就招鸟喜欢了。怀蕴清抱着小芝往那走，小姑娘看到小鸟好奇，伸手要去抓，只扯到了子车的鬓角，子车甫昭被扯得龇牙咧嘴，那鸟见到外人过来，早已经扑朔翅膀飞走了。

怀蕴清！管好你那小崽子的手脚，再扯我头发我给她折咯。

怀蕴清抓了小芝冰凉的小手，放回她自个膝盖上，低声哄道乖，别又抓脏东西……

子车无语了一瞬，但不知道是刚刚重伤本身懒得走怀蕴清一顿，还是看怀蕴清先前跑都跑不了决定法外开恩。他肩膀上落了一根乌鹙的羽毛，并不是飞羽，应该是腹部保暖的绒毛，依稀有些鸟类的体温，在子车从侧走过去时候他伸手捉了，拿给小芝玩，小姑娘眼睛圆圆的，把那根绒毛小心翼翼抓在手里，而子车对此毫无察觉，正凑到佚名身边说接下来去哪？

去探探朱耀星的别墅。

福田百货里假的我约莫就是那只鵺。

怀蕴清亦步亦趋跟在后边，他当年在徊安跟了班子，但并不入排行，所以也不睡下人的帐篷，他入班子的借口是被一个模仿人声的邪祟吵得夜不能寐，子车甫昭打量少爷光鲜亮丽的脸说没事，等你入了班子，风餐露宿，那才知道什么叫夜不能寐。

你就这么点本事，还想和我谈合作？

子车哥也知道我们各有所长嘛……

子车甫昭侧头，问了当晚最后一句话，你希望这件事多久解决。

今天。

子车甫昭伸手在箱子上点了点，示意他睡自己的帐篷，他自个走了出去。怀蕴清叹口气躺下，哪怕是班主的帐篷也不比正经屋子，四面八方透着风，好像落魄具象化地往帐篷里叹一口气。他以为自己睡不着，但实际上只是半梦半醒间听到自个的声音叫了一句。

子车哥。

第二天他醒得早，意识到今夜那东西确实没再缠着他了，大部分邪祟并不会模仿人，因为那如同骨画皮，成本太高，一旦被识破入不敷出，赢到底也不过是替了那个人的身份罢了，人又能在社会里得意到什么地步呢？他掀开帘子往外走，天光刚破晓，他往河边走洗了把脸，良久才意识到耳边的响动并不是风声，风声不该吹在人头上。他往上看，发现那是一树蓬莱玉枝。

——过誉了，那并不是金枝玉叶，怀蕴清眯了眯眼，发现只是一棵随处可见的枯树，枝桠上坠着的也不是叶片，而是落了满满一树鸟雀，旅鸫，知更，白腰朱顶雀，哀鸽，斑鸠，几乎坠得那树枯木逢春。那些鸟雀因为披着霞光显得十分璀璨，一只只地梳理着自个的羽毛，子车甫昭坐在一根枝桠上，头顶落了两只麻雀，这时候正伸手逗弄一只鹩哥玩，那鹩哥奇大无比，藤黄的嘴朱红的脚，非常急切地朝子车吱吱叫。怀蕴清正想什么时候鹩哥叫起来像耗子，那鹩哥突然闭了嘴，啼出血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那一刹那蓬莱的魔力散去了，枝头余留鸟雀振翅鼓动的白噪音

那一瞬间怀蕴清意识到那鹩哥是在用他的声音叫子车哥，子车甫昭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那邪祟一晚上已经沦为畜生，最后在他手上哀哀啼血，用了最后一点功力从他手上逃走了

……子车哥怎么还留后患？

子车甫昭从树上跳下来，说多好玩呐，学人精，他昨天可是变成你的样子爬树了，蹩脚得我都想叫你出来看看。

这倒是不必。

 - 魍魉车 - （女同，原作半架空）

王鬼开头是个街头乞儿，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做乞儿的，但前尘往事被一把火烧光，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她从自己爹娘尸体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徒劳过，她冲到那堆火里试图把人拖拽出来，她力气很大，但是人的血肉在火焰底下融化，血肉和脂肪粘连，最后她除了半身烧伤和水疱什么也没留下，当时她发誓这将是她人生里做过的最后一件徒劳事。

她在街头混了三年，混得不算好也不算坏，因为她烧伤可怖，多多少少能得到某些母亲的同情和打赏，接着她意识到乞儿也分三六九等，人到穷途末路只会去逼更落魄的人。于是她开始打人，知道几下能打断一个人的牙齿，那是人身上唯一外露的骨头，接着是鼻骨，臂骨，她人生里唯一留下的知识就是该怎么折断别人的骨头。

后来她看见子车甫昭在街边表演杂技，其实她已经看了好几天，但只敢站在街角，对方年轻漂亮，身段柔软，表演的戏法又精彩，大概只消一两个时辰就能盆满钵满地收起自己的台子，像是一轮落在地上的太阳。王鬼听见有人盘算着在小巷里堵了对方，钱财就抢走，女人玩过以后卖了，岂不是大赚一笔？王鬼知道自己能提醒对方，叫她换个地方讨生活，最好找几个伴组班子……因为世道太艰难了。

那是她第一次有挟恩图报的概念，她最终靠在那个小小的街角，对另一些人的谋划沉默不语，那念头像是风筝线一般绷在她脑袋里：如果我救了她，她也许能收我。

她总是需要一个打手的。

当时她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面目全非的人，与父母生前的期盼背道而驰，但她当时年轻，落魄，并不明白不是每种爱都是光明磊落的，更多时候它们以一种阴暗的谎言降临到人心上。

但她并没有贯彻自己的计划，因为她还没走进小巷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都死了。不是被打晕了，身上的骨头也没有断，只是被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耍杂技的年轻女人被喷了一脸血，脸上的符文都逐渐晕开，正在一个人身上摸钱袋。她掂量着铜板，对拐角说看了多久？再看要收钱了，现在出来吧。

王鬼的心不跳了，她觉得那根绷紧的风筝线骤然断了，断的太早，让她不知所措。她低着头走出来，结结巴巴说我并不是来害你，我本来是想帮你……没想到你手段这么厉害。

那个耍杂技的正擦脸上的血，了然地说啊，我知道。你是乞儿里那个一打五的，怎么？想跟着我做事？

王鬼的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她的话脱口而出，几乎像是从心里呕出来，她颠来倒去地说我愿意，我想，我愿意。

那轮太阳说我叫子车甫昭，今天正好发了笔横财，赏你的。一个钱袋子砸在王鬼身上，她想捡起来，接着背一沉，是子车甫昭把手肘撑在她背上，问你叫什么，小子？

我，我叫王鬼……是女的。

子车咋舌，说你也是娘们？怎么比我还脏，那你那点钱还我，就当你爹请你洗一次澡了。

这梦做得太快了，也不顾王鬼能不能消化，能不能理解，她回过神来已经在浴场，真坐在小凳子上捂着一边的头，她手底下有一块烧伤，落在头皮上，腐烂化脓过，自那以后不再长头发。她瘦骨嶙峋的，只是钝钝地看着自个身上的烧伤。自卑从往事里赶上了她，轻易地把她刺伤了。她当街头乞儿的时候可以靠恨或者，可以当野狗，可以和别人抢饭，但现在污黑的脏水往底下淌，从她蜷缩的脚趾里流出来，好像洗掉的不是污垢，而是她忘却已久的自尊心似的。

子车甫昭狐疑地看着她，逐渐变成震惊：咋还哭了？不是……你用不了热水？痛？早说啊？热水还贵呢。

王鬼摇摇头，子车实在理解不了这种纤细的情感，抓着人恨不得在搓衣板上搓，王鬼在她手底下重新出现形状，但并不是好的方面，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骨架像男人，指骨因为斗殴变形，手臂蜿蜒着烧伤，那块地方很难称之为皮肤。子车比她好上太多，即便她也浑身带伤，淤青和割伤一半一半，淌下来淡粉色的血水。

子车捏捏捏王鬼，非常满意，说你骨头果然瓷实，以前过过好日子？

嗯……以前……能吃饱。

挺好，以后你也能吃饱。子车甫昭往自个身上冲水，说我最近缩骨缩太多，打人自个骨头缝都疼，下次把你带上。

王鬼感觉脸上照过一簇火光，好像是往事里那些幸福的泡影在她眼前重现了，她咽了咽口水说我可以的，我都可以的。

子车说那你快收拾干净，看着你这样我浑身刺挠。

等王鬼脱胎换骨出来，子车已经给她在澡堂偷了一套衣服，干净，但不算合身，子车皱着眉嘀咕说你先凑合着，我去隔壁给你偷一件。

王鬼赶快抓着人，触感温热，带着水汽，不像是死人，她说姐，姐，我穿这个就可以了。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前言：全文约1.2w字，涉及奥尔菲斯的cp向内容在文章后半段。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出生时体重7磅，身长52公分，被一条棉布包裹着从他母亲的胯下抱出来，滑腻得像一只刚从油脂里捞出来的裹着黏膜的胞胎，仍以腹部的脐带与温暖的母体相连，在子宫柔韧的肌肉中随着它的收缩和舒张进行呼吸。这个孩子，在产婆焦急的注视之下，在所有守在门前的克雷伯格殷切的目光中，在被壁炉的光焰完全驱逐的寒冷冬夜里——他就这么降生了——来到这充满了极乐、浮夸兼以感伤、哀切的人间，来到这使所有生命得以实现，赋予它意义而同时剥夺它全部意义的大染缸！不过，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母亲腹中只有他一个胎儿。 

无数双手把他抱来抱去。孩子通红的小脸皱皱巴巴，蜷缩在那里，像个拔光了毛的小鹌鹑。一会儿是父亲举着他，凑到跟前，克雷伯格觉得他的眼睛简直跟牛的一样大；他给送回母亲的乳房之下，她将虚弱而温暖的嘴唇贴在他的额间，低垂的幔帐，典雅的古西洋镜…终于这繁花镜似的对世界的第一瞥让他感到厌烦；婴儿高声地、嘹亮地啼哭了起来。全家人都笑了。

三天以后，他在圣斯德望大教堂受洗并且得到了正式的名字：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这名字是祖父从与他交好的那位创作了二十一首夜曲的钢琴诗人处拟得的。当年，包括老克雷伯格在内的一行人来到后者位于乔西丹丁的家中，他们在那间摆放着画像和白色家具的屋子里聚会，钢琴旁边同时站着多愁善感的海涅，新生儿的名字正来源于肖邦。

神父将圣水向金盆里的孩子浇淋而下，以示全部罪孽已从年轻的身体上洗脱，此后天主将以无尽的关爱赐福降临世间的灵魂。他用食指在婴儿的脑门上画出赐福的绳形，然而小弗雷德的脸一皱，躲开那宽厚的手掌，发出一声不满的抽啼。神父试图安抚他，于是当着父母的面愈发慈爱地抚摸他的面颊，这下孩子干脆哇哇大哭起来，细弱的喉咙里喊叫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给弄得很痛，怎么说也不肯人家碰他的额头。修女们只得围过来将婴儿的双臂、双脚和身体擦拭干净，为他穿上刺绣着矢车菊的洗礼袍，包成送圣子的姿态，交回父母亲怀抱里。

那天，他的大哥正在写铅笔字，而他的摇篮停在游戏室里，由女佣照管。在他的所有动作都只能用“被”字固定的时候，生活天地只是一个小摇篮。当哥哥的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踮起脚，用食指戳睡在里头的兄弟的脸蛋。

不久，他大喊道：“天啊！让娜，弗雷德有个胎记。”

克雷伯格家族的成员旋即都知道了这件无关痛痒的事。这块镶嵌在孩子头部左侧的胎记不大，较皮肤的颜色略浅，如不仔细看简直难以分辨出来。后来，弗雷德里克总是以一缕浅铂金色的鬈发，掩盖这如影随形的瘢痕。

（“我无意挑起争端，弗雷德。不过瘢痕已然从表肤渗入你的心里。”）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长到三岁上，发生了一件怪事，几乎让他像他兄弟似的夭折。

那时他已经对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父亲不仅在城堡剧院里排演他的交响乐作品，还时常去美泉宫为王公贵族演奏。母亲的家乡在遥远的南部城市克拉根福，出嫁之前是一名造诣颇高的歌剧演员。

自出生以来，他们一直居住在维也纳内城区的房子里，毗邻着宽阔的环城大道——“戒指路”，二十年前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下令拆除内城墙以取缔市内的防御空地，开始了这项横跨半个世纪的建设工程，禁锢自由主义的石头腰带被打碎，集中反映了集权君主的堡垒转变为摩登的资产阶级文化殿堂的进程。其时，小弗雷德里克已经在客厅里见识了许多当时跻身新派的社会名流，文艺界的评论家、艺术顾问和绅士，作为朋友及音乐爱好者被邀请来聆听新作。由于父母的名气，不上剧院的日子里，家宅的拜访者总是络绎不绝。他时常听到门前辚辚的马车的动静，闻见房间里香水的芬芳。

正是这样一个家境优渥、生活幸福的孩子，有一天却突然着了魔。那晚上他扯着大人的衣袖，将短短的手指指向房间里一个昏暗的角落。

妈咪！妈咪！他说，它在那里对我说话，它说，它说……弗雷德里克后来惊惶地嚷嚷起来，当晚就发了高烧。不断因为谵妄在自己的房间里，那箱匣般的小床里翻来覆去，脸蛋血色尽褪，苍白得像刚从花园的坟墓挖出来的死尸，那股生命将尽的悲惨的味道，将家里的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围在小床的旁边。

父亲刚从歌剧院下了晚班，听了这噩耗，换下他那身指挥家的服装，连忙赶回家里。全家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几乎以为要失去他了。父母痛苦不已，谁能料想到这样一个孩子竟然要毫无原因地死了——死了！就跟那些患肺结核，霍乱还有被马车碾过的儿童似的。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医生来了，然而无济于事，小克雷伯格的面膛越来越烫。父亲凑近他萎靡的百合花似的凋零的脸孔，对他笨拙地哼出一连串哄骗孩子的甜蜜的的摇篮曲，用疲惫的手指连连抚摸他的额头。那只不过是几个简单的音阶，以此来作最后的祷告，但总归聊胜于无，短暂的呢喃之后孩子又陷入了昏迷。

神父匆匆赶到时已经过了大半宿，他请指挥家将家族成员的遗物拿来，不久，一对镌刻着“K”字纹章的音叉被放到孩子的枕头边。神父用它行了仪式。庄严肃穆的房间里压传出压抑的低泣。现在，只能将这个孩子交由仁慈神圣的天主裁夺，除了听候他的召唤与吩咐，还能怎么做呢……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小克雷伯格在痛苦的痉挛中突然平静下来，四肢僵直，人家以为他死了，马上要躺进棺材里给泥土尘封，回到天上去。

可是没有，他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一下，烧干的嘴唇微微张开，满脸都是汗，女佣将孩子抱起来，发现孩子背后的枕巾已经浸得湿透。

“他退烧了。”医生说。

母亲发出一声惊喜的泣音，透过朦胧低垂的泪眼向弗雷德里克伸出双臂，将克雷伯格高高抱起后紧搂到怀中。“魔鬼要攫取令郎的生命，”神父眨着困倦的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转过身画了个十字，对他的父亲说，“这魔鬼不是别的，即是他未出世的双生子兄弟，即是他自己。”

他们紧紧盯着孩子：小克雷伯格将那对音叉牢牢地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撒手。作为校调乐器音高时使用的标准声学仪器，它每次被击响仅产生完全纯净的固定频率的声波，在主流学界被认为具有精神镇定的作用。

此后，弗雷德里克虽活过来了，但总是抱怨听到脑子里说话的声音，一张本来就苍白的脸上那对大眼睛过分地敏感，比起同年纪的人更加虚弱、更容易惊厥。他的耳骨被钢针穿透，戴上了两枚银钉。以赛亚3:19叙述了锡安女子因狂傲遭受耶和华惩戒的故事，她们被剥除掉的耳环能够抵御堕落的魂灵在感官旁不安的低语，克雷伯格正是以这种用具对抗它的。

克雷伯格家族的其他成员——端庄的头颅上生长着铂金色鬈发的音乐家们，分散在维也纳、博洛尼亚、柯西策以及曾经被哈布斯堡王朝征服过的广袤土地上，他们在巴洛克时期就是专门为皇帝演奏的宫廷乐师了。家族历经交响乐的古典主义时期的盛衰荣辱存续至今，与时代共同见证了欧洲大陆的无数次革命、复辟、镇压与反抗。随着强调个人情感的奔放的浪漫主义时代到来，家族逐渐从地位卑贱、附属于权贵的职能部门转变为在业界具有垄断地位的名门望族，其人才辈出与音乐造诣最终使家族成员斩获被称为尊贵的冯·克雷伯格的殊荣，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们与巴赫一样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图林根地区。克雷伯格之门第煊赫只需从玛丽与爱尔兰贵族马努斯·德·卡佩通婚的事实中便可窥一斑。

对于一位克雷伯格来说，学习音乐是比吃饭和喝水更加正常的事情。小弗雷德里克也不例外，他在会说话、能走路了之后，就被领到那架钢琴前，每个晚上由父亲亲自教授指法和练习曲。白天的功课是枯燥而固定的，琴凳用三本书垫住，高度刚好能够每天把他拴在琴键前面七到八个小时。他不敢偷懒，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五线谱，听得出旋律的好坏。虽然音乐的确是弗雷德里克深深热爱并密不可分的部分，但左顾右盼总是孩子的本性，尤其在这个天生该贪玩的年龄。

除此之外，他还频繁地给领到剧院的后台去，站在帷幕间好奇地盯着舞台和观众席间坐满了人的乐池。交响乐团的首席大多是克雷伯格氏，他在这里便犹如回到了家，而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那指挥家的小儿子日后也是要来这舞台上演奏的。

一个夏天，生活在卢森堡的克雷伯格的一支旁系，携眷拜访他们家，给弗雷德里克带来了童年除大哥以外的第一个玩伴：浅栗头发的表兄弟列恩。列恩羞怯温柔，总是一副乐于亲吻任何人手背的模样。父亲的谈兴很高，还预备教他们作曲。

父亲是位身材修长的漂亮男人，仪态高贵，谈吐敏锐，上唇蓄着一片浅胡须。指挥家的双掌在平常也以优美的手位运动，抬起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运筹帷幄的情态，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执掌在其中。前几天，他讲了一些基本知识，关于如何使用简单的创作技巧。

两兄弟来到书房里，由父亲给他们布置了一道限时的“家庭作业”——尝试写一段旋律，这对年纪不大的孩子来说是个挑战。昏沉的午后，克雷伯格感觉室内沉闷难堪，于是频繁地在椅子上挪动自己的身体，他咬着下唇，盯住稿纸，在脑海中寻找音乐的只言片语。当他因为忍不住想对刚刚结交的表兄弟说点儿什么，或者是抱怨几句而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几乎是惊恐地发现：列恩拿着铅笔，已经开始快速而专注地在空白的五线谱上涂画。男孩的唇边保留着一丝不自觉的微笑的痕迹——那是专心致志并且兴味盎然，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乐趣的表现。

这景象顿时让弗雷德里克慌了神。！他的心里萌生出惊愕、羞愧、不甘甚至是难以察觉的愤怒。怎么，他创作时完全不是那个站在葡萄藤下腼腆无措的小男孩了。克雷伯格转回了长着鬈发的漂亮脑袋，也立刻埋下头去，死命盯着自己的纸页。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专注。尽管脑海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但他始终游离在缪斯那赐予创作者灵感的华厦之外，女神对他所作的唯一表示便是拒绝……

弗雷德里克用尽他从各种练习曲中搜罗到的最新奇的技巧，把它们犹如拼积木似的一个个累积在一块儿，仿佛按照图纸用坚固的材料去堆砌一堵沉闷的墙。他使旋律刻意地优美并且动人心魄，使谱面呈现出填鸭式的整体效果。不过到了晚间的家庭音乐会，旋律在琴键上被当着父母的面演奏出来的时候，高下立判。父亲朝他投来不轻不重的一眼——没有责备的意味，但已经足够了。

整个晚上，小弗雷德里克郁郁寡欢，像犯了极大的错误。他认为兄弟姐妹的交谈和任何人说话的声音都是在指责他。他心灵尚浅，经此一役宛如天塌。聚会结束后，父亲叫住他：

“弗雷德，请你跟我过来。”

他们回到了白天的书房。父亲教导孩子的态度与在乐团排练时作为指挥的态度几乎没有差别，他的措辞严厉而不留情面，一反平常对孩子说话时耐心的口吻。他拿着他的作品，逐个音符评判。

“我的孩子，”父亲缓慢地讲道，“经过把你的语句分为小节即可知旋律的动机分布极其规律，所有切换均与小节线持平。难道在八个语句之后的逻辑关系便可以随意松散了吗？对位法的采用上，你并没有进行精确的计算。倘若这样，为何不使用具有完整唯一性的三六度？开头应当使用弱起，但并不是以这种刻板僵硬的方式。在乐句相对舒缓的情况下弱起必然要占据多于一个小节的空间，否则便与装饰音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弗雷德里克，我在你的音乐中看到了莫扎特和贝多芬，但是这并不是值得受者自傲的夸奖。它们犹如被砸碎的艺术品，勉强拼凑成断章。你难道完全没有作曲的灵感和本能？三年的琴艺并没有给你留下除了片段之外的任何印象？想想你的兄弟吧，阿希、列恩，从来都不是如此……”

孩子浑身颤抖，脚步像在踩在棉花上，懵懵懂懂地被母亲拉着回到房间。母亲把他从父亲手拯救出来，却同样不曾自艺术的角度给予任何安慰：她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只不过于心不忍。

他长到十九岁，这个年纪的克雷伯格们往往已经发表了两部套曲，弗雷德里克则不然。尽管长期练习深厚底蕴使他的创作和演奏保持在中等水平，而这足够支撑在社会面上所获得的赏识。但家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情况非但没有转好，反而变得越来越坏。倘若继续这样下去，这个孩子是没有机会去触碰艺术殿堂那道崇高的金色门扉的，更别提与本世纪其他名垂千古的天才并驾齐驱了。

弗雷德里克的确频繁登上大剧院的舞台，但他自己的创作总是时运不济或反响平平。十一月，他的第一套曲子在河畔剧院演了两场，不幸碰上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维也纳，白茫茫的天上下着鹅毛那样大的厚雪，戒指路的石板道上封冻着一层坚硬的冰壳，街上没几个行人。平常听音乐会的上流社会先生和贵妇人们更宁愿栖居在有壁炉的温暖舒适的室内，克雷伯格谢幕时上座稀稀落落的观众反而是最没有情趣的一群人了。他们鼓掌鼓得没有力气，不呼唤安可，似乎四肢给严寒完全冻住，有几位先生中场休息走出去抽烟，便再没有回来。最活跃的当属当地一家专以哗众取宠来夺人眼球的报纸，名不见经传的批评家似乎打定主意拿初出茅庐的新秀作曲家大做文章，便连夜刊载了一篇文章。

“或许是这个姓氏和初登场时的惊艳给了我们太高的期望，这位年轻人最近的作品显然非常不‘克雷伯格’，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许久，以至于我甚至不需要写出他的名字，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是谁。”

弗雷德里克几乎气疯了。那时他已经长得如父亲一般高，整颗心在命运的拧绞之下完全扭曲，此前他不止一次把自己关在房里，发狂般仰天探问道：难道我此生只能如此？缪斯啊！你为何将我领上这条漫漫长路，又诡谲地放任我独自一人被荆棘扎破了脚踵，孤立无援地流血死去！我难道不配成为分有你无穷无尽的灵感之恩赐的宠儿吗？

他结束了演出，晚上独自坐在摇摇晃晃的昏暗车厢中，尽力避免回想刚才朋友们恭维他完成曲目时候挤出的笑脸，人声鼎沸的餐馆里发生的道贺像个遥不可及的幻梦。马蹄在冰面上打着滑，犹如托举着年轻黯淡的灵魂在水中载浮载沉。

他游魂似的回了家，穿过房间时听到门扉紧闭的会客室中激烈的对谈。

“……我们当年就该送这孩子去教会学校…蜜娜，双生子是厄运的表征……”这是父亲的声音，“当一个神父，哪怕当个侍奉天主的忠仆也比高不成低不就更…怎样的无为…损害了整个家族的声名………他没有天分。”

“…小时候并非如此……但灵感全无了，简直是耻辱。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另一个孩子？…第三个，是他的兄弟……本预备了两件洗礼袍，如果……”

他再也忍受不了，推门而入，麻木的脸上满是泪痕。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站在门前的黑暗中，面对惊诧的父母说：

“……不，父亲，母亲，我会离开这里，我会离开维也纳。”

“我意已决，周六便走——去巴黎……”

1896，圣拉查火车站。

候车室里站着作曲家和他拎着行李箱的仆人。他所持有的头等包厢票出发地为维也纳，目的地为巴黎。

他曾经看着故土向身后退去。然后，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的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的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而过。*……

弗雷德里克预先打点的新居是圣叙尔比斯一带的一间房子。有别于维也纳的别墅，寓所仅占据了一个平层，拥有向外突出的阳台和巴洛克时期典型的装饰。荣光仍然犹如阴影般照拂在他身上，社交界听说克雷伯格氏一名年轻的音乐家从奥地利搬来巴黎，议论纷纷。弗雷德里克自认为言行低调地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女仆将一张请帖呈示给他——沙龙殷实的主人及外交官斯达尔夫人，以无懈可击的交际辞令请他来她的豪华客厅里演奏钢琴，探讨音乐和艺术，与诸多高朋为伴。

交际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差使，何况邀请函的措辞以他从未感受过的亲和温柔的口吻写就。作曲家如期应邀，请马车送他到她的别墅，他的第一次亮相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在奥地利，一个人的容貌并不在社会中拥有和在巴黎同等的硬通货的效力，姿容被视为门第在严格的等级结构之上的附属品，否则就会招致不幸，人家夸他是个美男子同样夸得十分节制。但在十九世纪末的大都市巴黎，讲究时尚与风度、打情骂俏、即兴表演和机智的言谈的沙龙里，谁仪态高贵，谁便俘获佳人的芳心。

弗雷德里克的确是日耳曼和斯洛文尼亚的血统所能孕育出较完美的造物，这位克雷伯格的鼻子又尖又俊美，他行走向斯达尔夫人时，修长的手脚沿特定的弧线运动，瘦削的身形则被裁剪合体的定制礼服完全包裹，指尖也一丝不苟地封进白手套里。满头浅铂金色的头发宛如雅各布背后的圆光，拱卫着高尚优雅而充满天才的创造力的头颅。睫毛的颜色奇浅，绒卷细长，低垂时遮盖流露出精神上的忧郁的、苦楚敏感的双目，酷肖布格罗画中的天使形象。你很难逛凭外表判断出他年届三十，岁月只在他的声音上酿造出了更为醇厚的变化，而于这张端正清秀的脸毫无损害。

他握住她的纤纤玉手报以一吻，当庭塑造了一位新的女皇，将荣光加冕在她的发髻上。

弗雷德里克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独特魅力使他在沙龙的客人心中，犹如一块丰腴的肥肉招摇过市，那不可抗拒的香气使所有人都想咬上一口。男士们佯装无意，女士们报以欢声笑语。他们第一眼便喜欢他，请他务必立刻马上演奏一首钢琴曲。他在施坦威钢琴前坐下，短暂地享受着被簇拥的快乐，贡献了广为人知的《pluie-Impromptu in a minor（a小调骤雨即兴曲）》。

但是不久以后，克雷伯格就发现斯达尔夫人的门客在音乐上愚不可及，他们既不知瓦格纳因何伟岸而信口抨击，又莫名其妙地把巴赫追捧上了天，玩弄术语和作曲家的名讳，逆主流之说法而行之便是这群人在音乐上最大的造诣。

弗雷德里克逐渐意识到，这些轻慢的人随随便便，想说话就立刻要开口，甚至等不了他弹到休止符！他们整天地聒噪不休，再美妙的创作也成了陪衬高谈阔论的背景音。

偶尔有人来问一问他：“这是怎样创作的？那是怎样创作的？”

他心情尚好，便耐心地回答道：“小姐，您可知道重复和对比的平衡？”

她流露出懵懂的神情，明显全然不知，却说：“噢，当然。”

后来他进一步察觉他们根本不是欣赏他的作品，而只是爱他的举手投足的仪态和俊美的姿容，自尊心再次濒临破碎。

克雷伯格怒气冲冲地向沙龙的女主人辞别，他沿着塞纳河一路怒气冲冲地走回公寓，外套在身后翻飞，他打开门，在女仆惊诧的目光中把桌上所有物件都推到地下，摔得粉碎。踏过香水瓶的满地玻璃渣，克雷伯格进了房间，猛地把门关上。他扑倒在床上，额头上的胎记使他头疼欲裂，心里恨得想用枕头闷住自己，一死了之为佳！

可是明天，他还得来。

他开始鄙视他们，程度非常严重。后来连别人对他的作品略加点评也不肯，他弹的是舒伯特跟肖邦轻柔委婉的旋律，再没有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自己的创造。作曲家心想：让这群长舌的死人来谈论好坏，岂不是把钢琴曲整个地毒害了？他们虽然自诩引领了时尚的浪潮，可在音乐上全是些乡巴佬也不如的东西！相比于奥地利严谨整肃的精神品格，巴黎人多么地随随便便，堕落下流。他们根本不了解……

其实，这本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的作曲家并未意识到时值欧洲在冲突爆发前最后的繁荣稳定时期，奥匈帝国不断拓展统治疆域，已引发了英法俄三国对分利不均的愤懑之情，利益集团将对穷兵黩武的崇拜视为自我认同。充当舆论媒介的沙龙与其说是纯艺的神庙，不如讲充斥着他所认为的“政治的乌烟瘴气”，此处行走着大公，外交官，政客，文学家，哲学家和待字闺中的小姐，交换着各色政治秘密业界消息，针砭时弊和小道绯闻，他对于它的刻板要求并不公正。

弗雷德里克既期待着有人对他青眼相加，又恐惧并且拒斥任何批评家来审视他的作品。他在心理上成了终日抱着乐谱坐在火炉边的精神失常者，既希望有人从他手中救出自己的作品，又以即刻焚稿的威胁对任何来人相逼。

于是，他自己怄气，愈发频繁地流露出冷若冰霜的高傲的神情。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反而令他们更依恋和爱他。因为他那张脸上最能表现情感的当属口唇，只需轻慢地一撇，一怒，一抬，并不调动面部任何一条多余的肌肉便可将心情和意味传达德明白通畅。这是独属于克雷伯格的表达方式，基于之前的描述可知那嘴唇薄得像两片纸，长成一幅恰好宜于流露出不甘与傲气的弓形，使整张脸显得俊美无畴。

但他实际上无法忤逆女人的爱情，无法和这个令他痛苦的腐坏的花花世界彻底割裂，说出“ne pas！”女人的温情，背后往往伴随着许多实际的好处：在夫人的晚宴上，一位贵妇人向他介绍了新搬来明奈利夫人，她刚刚死了丈夫，合法继承那位不幸的商人的一大笔遗产，正准备在巴黎展开孀居生活。这家的小姐正缺一位钢琴教师，倘若有他这么一位克雷伯格的家族成员赏脸，明奈利夫人会感激不尽的，这感激自然应当体现在不菲的酬劳上。由于提出的酬劳足足够他生活两个月，弗雷德里克思忖片刻，用似乎非常犹豫的情态吊足了人家的胃口，才屈尊纡贵地点点头。

她们现在需要他这尊活生生的用来观赏以及宠爱的纳西瑟斯的雕像正如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星期六他遵照约定来到明奈利的家宅，为明奈利的小姐试上第一堂钢琴课。他敲了铃，不到片刻便有人来开门，门后露出女仆的脸。她首先领他见见这家的夫人——她正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缠毛线圈，屋子里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整个家庭的装潢时髦又随便。她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于女儿的水准的事，恳请他包容，不吝悉心教导。而克雷伯格早已发现：巴黎人虽对音乐有兴趣，但并不真的多么热爱音乐。在沙龙里，正如这些适龄而宜于婚配的小姐都只将演奏作为基本技能和出嫁的谈资，而不关心作曲家们这与这、那与那的分别这一事实本身。她们敏感的心能够知觉音乐，却只因为听到了优美的旋律舞之蹈之，而不分优劣好坏照单全收。她们是生活方式的能人，却是艺术上名副其实的瞎子。

“克雷伯格先生，她已经在书房等您了。”夫人以这句话作结。

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坐在书房钢琴旁的琴凳上。弗雷德里克认定她在一众巴黎女郎里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间或闪烁出的难以言表的光芒，使人意识到这是位大胆而机敏的天作之合。他说：“明奈利小姐，我是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受命来教您弹钢琴的。”

“叫我伊娜就可以了，克雷伯格先生。我也叫您弗雷德，这样不好么？”

她嘴唇翘起，讥诮地一笑，令克雷伯格大为吃惊，认为他已年届三十，这小姐竟还要跟他调情。但他现在已经学会如何应付这事，他充聋作哑，假装不曾听到。明奈利小姐见此情状倒也配合，她修长柔韧的手指例行公事地在黑白键上跳动，弹出的旋律半点感情也无，显然并不热爱乐器。

不过在试用结束之前克雷伯格又弄清楚她并没有恶意。她只是有点懒怠，不乐意掩饰自己的行为举止罢了。下课时她似乎很高兴，站起来送他走出去，现在那笑容显得真情实意。“再见，弗雷德。如果妈妈还请您来，您便来吧。”

他说：“再见，明奈利小姐。”

多么奇怪的人。

第二回他来上课，已经是一个周之后。他正指出曲谱上的指法，明奈利小姐突然说：“星期日的时候，我去剧院听了您的夜曲，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第三首。”

克雷伯格的动作停顿住了。

“那么…您觉得如何？”

“我觉得？我觉得好，我可以说是觉得好透了。唯有一点不大真实。”

他脑中的高傲又开始叫嚣：“如有高见，愿闻其详。”

“这首夜曲，写得很柔美婉转，可是一点儿也不像专门对谁说的。要我看来，还欠缺了对生活的感受与精妙的结构相互对应。”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向您解释，每首曲子都是我给音乐女神的献礼。”

她的双手本来按在琴键上，听了这话，掌心在大腿上轻轻一拍，似乎认为他说得很有趣似的转过了身：“啊哈，原来你的情人是缪斯。你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呢！亲爱的弗雷德。”

他们成了朋友，不知怎么的，他在伊娜身边感到舒适，也许是因为在轻浮的巴黎终于碰见了一个不以社交辞令对他的女性。明奈利小姐的率真坦白适度的亲昵都以奇特的方式消融着他的防备。同时，克雷伯格悲哀地感到对这么个孩子般的人，自己已认为她是树上长出的枝条，正在伸往他难以企及的高高的天空。

那天，明奈利小姐照常漫不经心地弹着琴，克雷伯格却发现琴的音准不对。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弦松了，出于教学，朋友的情谊和逗她开心的三重目的，他主动提出要为她校调音准。

她欣然首肯，刚开始倚在德尔菲运来的立式壁橱上看着。不一会儿女仆前来通报，明奈利小姐便走出去了。

弗雷德里克从皮箱里取出音叉，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个完美的、近似A6的纯音。

他的精神随着正弦函数的波动传递短暂地安然自若，徜徉在一片纯粹的宁静之中。片刻之后他恋恋不舍地睁开眼，以此为基准开始用扳手调整轴钉，正当作曲家将手伸进琴肚中时，走廊上传来了响动。

“伊娜，请你回来监督我的工作吧，”他开了个玩笑，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门口站着的人并非明奈利小姐，而是一位陌生的青年。

弗雷德里克捏着蹭到玷脏了的白手套霍然站起。他发觉因和女学生交朋友，行些不入流的把戏（作为作曲家，甚至亲自做制琴工人干的事，他可以出于兴味但不容忍在陌生人面前露怯）被第三人知道，心里一下子又窘又羞。那青年光是看着他，眼底的意味深不可测。

那青年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的白色西服套装符合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属于包含马甲和衬衫在内的四件套。项上佩着一枚单片眼镜，谈吐举止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脸容兼有意大利和英格兰两地风情。

“噢，弗雷德，我没有看住我的朋友，”这时，伊娜才姗姗来迟地从来客身后走入，站在他们之间，分别瞥了二人一眼。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轻快地说：“你瞧，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受追捧的小说家——‘奥尔菲斯’，他是我去年在布列塔尼度夏时认识的。”

“奥尔菲斯。您会做的事看来比谱曲多得多了，”青年神色一改，声调沉稳地朝他伸出手去，“您是？”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克雷伯格勉强伸出手去，他们遵照新式礼仪握了手。

有客人拜访，于是钢琴课上不下去了，他们干脆决定跑到花园里喝下午茶，明奈利小姐请她的钢琴教师作为朋友“务必同行”。克雷伯格拗不过，只好跟着去了，他焦躁不安，心不在焉，可惜克雷伯格此时竟以为心里全部的恐惧，只是来源于让奥尔菲斯见识了不光彩的表现。

从伊娜和这青年的的对答中获知，小说家此行从伦敦远渡重洋前往巴黎的唯一动机，是寻找一把来自古中国的东方油纸伞。在本次德鲁奥拍卖行的竞品中，有一件与它极其相似。按照奥尔菲斯的说法，这把伞里面封印了两个受诅咒的灵魂。“我想将它纳入我的收藏中，这对于新作的构思而言至关重要。”

“多无聊！’奥菲欧’，竟然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巴黎的珍宝同样俯拾皆是，只看你有没有本领找得到了。”

他们试图让谈话更多地涉及弗雷德里克，以免他闲坐着无聊。作曲家却不肯领这情赏，一方面，奥尔菲斯其人让他感到强烈的危险性；另一方面，他竟觉得相较这两位小年轻，自己就身份而言格格不入。于是半刻钟后，他就起身向明奈利小姐辞别，说要回去排演新的曲子。她也不打算强留他。此时奥尔菲斯却突然开了口：

“……您可讲对了，我亲爱的伊娜小姐。我正该来寻找——巴黎的珍宝。”

他的视线，直到那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花架尽头才收回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半载，克雷伯格的生活已被引入按部就班的单调循环：谱曲，教授明奈利小姐弹钢琴，到斯达尔夫人的家里去，每周四下午和一群朋友到和平咖啡馆聚会。巴黎人似乎不论高低贵贱，总会置身于某个充斥着一二三流艺术家的圈子，他也不能免俗。

金粉世界中弗雷德里克天赋异禀，他的目光总是高于人家的眼睛一寸左右，不把任何人放在视线之内。但脸长得这样漂亮，又容易掌控，心态单薄别扭得男子也会怜惜这个来自奥地利的落魄天才。随着时间的推移克雷伯格逐渐意识到在巴黎，有个情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反倒才惹人耻笑呢。甜蜜但于健康有害的空气随着呼吸渗入了作曲家的内心，侵蚀了他的肺叶以及血液流经的全部器官。他终日穿梭在名利场上，在各种艺术油画和水晶工艺品之间行走，任凭各种悖反道德的价值观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对于天主教的信仰。

他需要钱，他需要更多的钱来坚持没有演出时情况下组曲的创作，维持体面的沙龙生活同样是笔不小的开支。圣叙尔比斯的房租并不便宜，一身崭新的能够出入社交场合的定制礼服同样如此。

某一回，弗雷德里克作为特邀演奏家前往举行宴会的宅邸，主人邀请了供职于市政府部门、统筹委员会的诸位官员，时值世界博览会前夕，巴黎全城风头正劲。席间作曲家走过厅堂的坐席，一只大手别着雪茄，在暗处掐住了他的大腿根，克雷伯格从喉咙里泄出一声隐晦的闷哼，苦闷地喘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挣开它。更多的场合里他们请他嗅闻雪茄，从他柔韧的手指间取走古巴卷烟。巴黎的恶朝他毫无保留地敞露，时至今日，克雷伯格的生活像水上漂浮的一层泛着绚烂的色泽的油，这张被德语圈怒斥为“以光鲜亮丽的解放人性的表象，来掩盖其中无数横流肉欲的”的蛛网，已将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著在它的正中央。

可是，现如今音乐呢？音乐！

“当夕阳洒在最后一行的休止符时，我在空气中看到了闪着金光的乐章。乐章不断传播着我的能量，它将我推向殿堂之上……在空气中，嗅到才华散发的芬芳！芬芳，它在我身上随着时间的流动而逐渐消亡，消亡后，它将我推向深渊之下……我继续写，希望旋律带给我方向。

纵然身陷欲海，艺术的火种在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心里仍然没有熄灭分毫。他只向缪斯女神频繁地表达爱情并且索求她的钟意，他白天在离开别人的宅邸以后立刻投身事业，不分昼夜一直到精疲力竭的泪水濡湿睫毛根才肯独自上床睡觉，每个月他都影印一份记载着最新的作品的乐谱寄回维也纳，生怕自己溺毙在无穷无尽、光怪陆离的现象所组成的巴黎，失去哪怕一星半点最初的信念。

对一个机会的渴望在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信念中从未被冲淡，在绝望的等待之中，他愈发频繁地想起二十年前城堡剧院的殿堂上，克雷伯格家族的那套谢幕曲中，管弦乐合奏的绝伦乐章让他看到了天堂。

因此当收到素未谋面的德罗斯男爵的一封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邀请信件时，弗雷德里克并不感到抗拒。火漆蜡封是一个鲜红的蕨形花纹。拆信刀割开信封，他虎口轻轻用力，使信夹拱起弧形，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两张承载着花体的信纸：

亲爱的克雷伯格先生，我对您的提议非常欣赏，迫切地希望与您面谈，然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无法邀请您前来府邸，但这周五我将去城中参加一场读书会，希望在那与您相见。

诱惑力至为强烈的在于随信附赠的私人独奏会节目单，那是压轴曲为一套名为《重逢之时》的组曲，他曾经在父亲的案头见过，他年纪青青才华横溢时大概还指挥过。而这次其中整场演奏的演奏者，都是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

他根本无法拒绝诱惑。

“巨大的能量，迫使潮汐发生更改，也催促着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荒唐……”

1900，加来港。

他的脚边倚靠着贴身的箱匣，其中只有贴身的换洗衣物和音叉。其他行李已经被码头工人送上了机舱，标记以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名字。浅铂金鬈发的青年调整了旅行套装的外披以抵挡港口强劲的海风，领口露出蓝色矢车菊的纹章。

第一眼望向巴黎——给予他无上的欢乐与无上的痛苦的人间；紧接着，是大洋对面隐藏在雾气中的海港；最后一眼，应当留给维也纳——他可亲可爱、仍然牵挂至深的故乡。

鸣笛了，浓白的蒸汽冲向寰宇，发动机的涡轮万钧齐鸣，作曲家转过身，踏上了前往英国的航船。

*：摘自巴尔扎克《住在卢瓦尔河畔》。

后记：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你。

正如文中所表示的那样，说曲的内容实际上并不多，本文更偏弗雷德里克个人向。这是由于我发现说曲之间的故事，包括他们是否在庄园游戏前已经就合作事宜进行协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官方在余烬下中给出的线索。所以生卒年间只写到双方的的初遇，免得日后与主线剧情出入太大。但是，本文说曲的基本cp向是不会改变的，已经拟定的说曲/噩的庄园背景叫summer crossing夏日十字路口，会成为生卒年间的后续。

虽然不得不把一篇完整的cp文拆成两个部分来写，但也算实现了为克雷伯格作传记的目的。这篇文章是四天之内仓促写就的，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欢迎捉虫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