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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_

【稿|键垩】丝绸河

是给我们小矾的稿  @放鹤归杉 矾好

原作:明日方舟

cp:黑键/白垩

故事为原作背景的架空,有重新设定和私设,全文1.3w字,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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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河

  

……现在我可以好好看着你了。直到现在我才能停下来,睁开眼,好好看你;你的一生河流一样铺陈开来,从我的左眼到右眼,左耳到右耳,淌过用紫丁香味的漂白粉浆洗过的衬衫,淌过沾着阳光晒过的谷物的气味的双手,被烈日灼伤的皮肤,淌过桌上那支用翠鸟的羽毛掐成的蘸水笔,每当我看到这些东西,我就想起你,想起你去日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未来得及兑现的许诺,以及你将要诉说的、宛如情人枕边呢喃般的话语。来吧,我就在这里。...

是给我们小矾的稿  @放鹤归杉 矾好

原作:明日方舟

cp:黑键/白垩

故事为原作背景的架空,有重新设定和私设,全文1.3w字,请看

--


丝绸河

  

……现在我可以好好看着你了。直到现在我才能停下来,睁开眼,好好看你;你的一生河流一样铺陈开来,从我的左眼到右眼,左耳到右耳,淌过用紫丁香味的漂白粉浆洗过的衬衫,淌过沾着阳光晒过的谷物的气味的双手,被烈日灼伤的皮肤,淌过桌上那支用翠鸟的羽毛掐成的蘸水笔,每当我看到这些东西,我就想起你,想起你去日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未来得及兑现的许诺,以及你将要诉说的、宛如情人枕边呢喃般的话语。来吧,我就在这里。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夜晚,秋天的况味不止一次地越过窗棂,钻进摇摇欲坠的稻草屋底下:那是你出生的那一年,967年夏日将尽的末尾。你曾告诉我,在恩瓦德高塔度过的那些夜晚,你也曾同我一样咀嚼秋天这个词语。当我们说起秋天,我们所能想起的,是语言和音乐都无法将之完全包裹和容纳的事物,指的是恩瓦德高原上一望无际的风,金色饱满的麦穗,小麦在磨坊里磨成粉、面包烤熟的香气,以及乌提卡伯爵在猎场中追猎的狍子和野鹿,这些野兽皮毛的光泽,和篝火酿成的馨香。

那一年,六岁即将过完,新酒酿成的时候我就是七岁。我和舒尔茨爷爷住在恩瓦德领地属于农民的村庄里,那些星罗棋布、散布在原野上的村庄中的一个;我们靠耕种麦子和放羊为生,冬季来临前,给领主献上熟麦子和羔羊来减免税金,我们有一条狗,杂色的黑白,牧羊并不熟练,因此在田里干完活儿之后,我得费心盯着羊群。

回家时已经是迟暮了,但村庄的声音没有随着夜色消下去,反而是意外地沸腾了起来。许多村民离开打谷场,怀里抱着婴儿,手中牵着羔羊,往乌提卡伯爵庄园的方向去,舒尔茨爷爷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让我牵一只公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羔羊要献给诸神,保佑乌提卡伯爵和他的军队。

那时的乌提卡伯爵还是你父亲,献牲的仪式上,他骑在公牛背上,一张长脸形容灰白,有着这个家族特有的紫眼和黑发,长长的旋角有力而威风,手里握着法杖。法术的光辉禁锢住公牛的四肢,牛剧烈挣扎。我注意到他身旁的女人,和女人怀里的孩子——伯爵的法术割破了牛的咽喉,牛的挣扎、吼声和鲜血四溅,所有和你一样大的婴孩都在哭,只有你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血流到你母亲脚下,沾湿她的裙摆……那时你紫罗兰色的瞳孔里,流露出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好像在说,死只是死,血只是血。

只是对土地的赞美和生命的归还。是用不着哭的。

你的眼中有一种对生命的漠然。那是被蒙住的一层火光,是盲眼的人开口询问,那就是月亮吗?所以后来每次相见,我都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你。不过当时,公牛的血并没有溅到你身上。

关于967年的一切,我所能记起的并不太多。除了那场出征前的祭仪,就只有大批逃难的流民。听闻叙拉古宣布独立的消息后,九个大区的选帝侯群情激奋,一些主张要征讨叙拉古,一些则心怀鬼胎,各自为政,也试图效仿叙拉古脱离莱塔尼亚,成为独立的国家。

只有平民遭了殃。叙拉古移动城市与莱塔尼亚政治区块脱轨后,居住在其他领地的鲁珀人就成了众矢之的。针对鲁珀族的种族歧视愈演愈烈。为了避免被俘虏或屠杀,他们大多都举家流亡,扔下家宅和财物,从帝国的最西边向东迁移,从瓦瑟领、海登施威尔和厄登赫尔等大区,穿过施彤领、福特冈,越过恩瓦德,希望抵达鲁珀人聚居的鲁珀坎大区,或并入叙拉古。

那时村外的树林还是孩子们的营地,夏天炎热,男孩们不穿上衣,只穿一条短裤就在林子里疯跑,下河游泳,捉蝴蝶,谁家的姐姐打了水,拎着一只铁皮大桶来找她的弟弟,我们就蜂拥上前,轮流从铁桶里捧水喝。鲁珀人来了之后,就没有人赤着胳膊往林子里去了……那是很凄惨的景象,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要流眼泪。流民都是穷人家,失了土地来逃荒的。他们穿打着补丁的布衣服,像大雁一样排成一长列,沉默地走着;每个人背上都挎着大口袋,也是打了补丁的,女人背上背着孩子,手里也牵着,他们面色黝黑,受苦的人的眼神,看一眼就忘不掉。你是忘不掉那些胡须花白的老人的,有时他们会直接栽倒在田埂上。就这么死了。还有些人走到恩瓦德之后身上就没钱了,一整个家,挨饿挨了一个星期,母亲心一横,挨家挨户去敲门,问我们愿不愿意收留她的孩子。那时候五枚杜卡特就能买到一个年轻的男孩。男孩留下来可以插秧,犁地,耕种,所以恩瓦德领,尤其是那些好心的妇女家中,总是会养大几个鲁珀族的孩子。

不可能有父母卖掉孩子而不痛苦的……弗朗茨,你问我关于战争的记忆,你问我为什么对你的冷漠感到愤怒,因为我是生活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的孩子,那些献祭宰杀的牛羊,逃难的鲁珀人,这就是我童年的记忆。在我尚不知权力或荣耀的滋味为何物时,我已饱尝悲悯的泪水。我们因土地的受苦而受苦。人终归是要埋回土地里的。

 

当然,你对于战争的记忆,也许跟我很不一样吧?你度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想必我也很难想象罢?对于我的指责,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只是一个愤怒而悲哀的人,对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恼羞成怒,最后迁怒在你的身上,你何其无辜……弗朗茨。

你应该走了,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应该留在这里。你为何还不离去?


全文:ao3: Aredhel_M 


白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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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安/博士

  

是夜。白色合金搭建起来的舱房中,除了应急走道的安全灯,全无一丝光亮。我屏息检索着周遭的响动,直到确无一人,这才披衣下床,揿开管控滑动门的开关,离开卧房,往控制中枢走去。

PRTS的操作终端已被唤醒,在我的口袋中微微震动。我覆上指纹,令它与控制中枢的作战系统连接,更新并同步实时数据。过道在黑暗中走起来相当漫长,我有些怕黑,但更不敢开灯,于是在令人呼吸不畅的凝滞中,倚靠在墙壁上——我倒吸了一口气,不仅仅因为那只从黑暗中悄然伸出、捂住我口鼻的手,还因为操作终端上,海嗣蔓延的区域已完全覆盖昨日猎人们清理出的净海。

我的心狂跳起来,感到胸闷。他身上海潮的气息充满盐腥味,并不......

乌尔比安/博士

  

是夜。白色合金搭建起来的舱房中,除了应急走道的安全灯,全无一丝光亮。我屏息检索着周遭的响动,直到确无一人,这才披衣下床,揿开管控滑动门的开关,离开卧房,往控制中枢走去。

PRTS的操作终端已被唤醒,在我的口袋中微微震动。我覆上指纹,令它与控制中枢的作战系统连接,更新并同步实时数据。过道在黑暗中走起来相当漫长,我有些怕黑,但更不敢开灯,于是在令人呼吸不畅的凝滞中,倚靠在墙壁上——我倒吸了一口气,不仅仅因为那只从黑暗中悄然伸出、捂住我口鼻的手,还因为操作终端上,海嗣蔓延的区域已完全覆盖昨日猎人们清理出的净海。

我的心狂跳起来,感到胸闷。他身上海潮的气息充满盐腥味,并不好闻,海嗣的蓝血沾湿了他的手套,我感到脸颊上的潮湿,剧烈咳嗽起来。

“乌尔——”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只是猛地扣住我的后脑勺,将我整个人按到他身上,紧紧贴着。他有些破损的风衣裹住了我,下一秒,走廊的灯亮了起来,凯尔希的声音从尽头传来,显得遥远、疲惫,我几乎感到愧疚。

“谁在那儿?”

金属武器砸到地上的闷响。铁链互相摩擦。是他把船锚从胳膊上卸下来了。

“是我。乌尔比安。”搂住我的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比起上一次我与他谈话时听到的,要更加沙哑。但其中那种令人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丝毫不曾改变过。

“……我归舰。明早向博士述职。”见凯尔希尚有疑虑,他又补充道。

走廊那头没什么动静。灯又熄灭了,只留下一盏盏应急指示灯,在漆黑中散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如海上幢幢鬼火,我能想象凯尔希点头示意,沉默地离去,PRTS由于屏幕常亮,开始发烫,隔着两层防护服,依然传来电子元件的热度。我似乎忘了自己起夜到底想做些什么,直到乌尔比安动了动身子,扯掉手套,突然摸上我的脸。

“好烫。这是你们人类正常的体温吗?”

我心中一赧,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嘴上说道:“谢谢你帮忙。但我们陆上人也不是这样打招呼的。”

我拂开他的手,他不做异议,我便继续往控制中枢走去。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鬼使神差地,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在发烫。

为什么。

服用应急理智合剂的副作用只会是药剂失效后身体更加疲劳。

免疫系统在发作。

抵抗。

抵抗谁?

乌尔比安跟着我的步伐走进控制中枢,灯光骤然亮起,我回过头,看见他满身的血污,说道:“你看,你把海嗣的血沾到我脸上了。”

 

“……我向你赔罪。”

我坐在指挥官的椅子上,调出近一周的作战记录。乌尔比安就是在这时把船锚随手扔在门边,走过来,半跪在我面前,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我向你赔罪。

他说泰拉通用语的时候,有口音,虽然常常练习,但咬字仍显得生疏,反倒有股说不出的异国风情。

我把目光从液晶显示屏上移开,看向他。他依旧没有表情,摘掉手套的那只手伸过来,碰了碰我的脸颊,不经我同意,就狠狠一擦,抹掉了原本沾上去的液体。

“你……”“我来给你这个。”

几乎是同时,他的话语与我相撞了。这时,他轻轻笑了。覆在面罩下的那半张脸生动起来,嘴唇扬起的弧度将面罩撑出褶皱,眉眼弯弯的,总是那么肃杀的红瞳,总算柔和下来。

他绅士地表示,你先说,我却不好意思了,眼神躲闪着,目光落到地上,那些从他黑色的披风上流淌下来的海水,湿哒哒地汇聚在脚边,聚成一滩在室内漾开的潮汐。

我拽着衣角,重新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你受伤了。”我说。于是我站起来,走到储物架前,拿出急救箱。

“不必。”他开口道,“你们的药物于我没有多大用处。”

我无措地站在原地。那只白底红十字的箱子委屈地躺在桌上,为它无法发挥用途而沉默。

“……最多只要半个小时。就全愈合了。”他走过来,把急救箱抱进怀里,摁开按钮,仔细地研究着。

我点点头。有些时候,我总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我和泰拉人。泰拉人和深海猎人。我和乌尔比安。

这只箱子里的大部分东西其实都是我在用。被文件割破的手指。感冒伤寒。应急理智顶液过度服用后的中毒。如此孱弱的身体,为何没有继承它所诞生的文明万分之一的遗产?

他继续把玩着那只对他来说有些小巧玲珑的急救箱。我坐回指挥椅,让战争沙盘生成伊比利亚海岸线最新的地形图。海嗣的增殖将原有的地貌改变了。有些原本能停泊军舰的港口已被赘生甲壳覆盖。还有些能够部署干员的地面,也都爬满溟痕。我必须赶在下一次开战前,更新脑内的作战地图,并做出应对的方案,尽可能多地在开战前进行推演和运算。

正当我集中精神,布置下一处防线时,乌尔比安又悄无声息地凑到我身边,几乎把我吓了一跳。

“这里,”他指着终端屏幕,“与其加派医疗干员支援重装,不如将敌军一分为二,在后方增派远程火力,直接剿灭。”

我应声做出删改。他点点头,又提出几条建议。我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舞动着,不由得臆造出一些画面。篝火前,鏖战后,猎人们围成一圈,乌尔比安抱着一架米诺斯人的七弦琴,轻轻拨奏。在那些时刻,他的手指也会如现在这般审慎而优雅地飞舞吧?

“……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听到一声叹息。

“你啊……”

我的口袋顿时一空。乌尔比安握着一把还没来得及拆封的理智合剂,对我挑眉。

“我忽然觉得包庇你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博士。你需要休息。”

我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你跟着我进了控制中枢,几次欲言又止,恐怕不是来对我说这个的吧?”

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僵硬。随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份被防水密封袋保存得完好的文件,递到我的手上。

“我是来给你这个。”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滑动门打开又合拢,我瞧着那份文件。是一张乐谱,用泰拉通用的五线谱谱写而成,看起来像是一首歌的其中两个小节。

我似乎想起来,自己的确对他写过的那些歌曲表示过兴趣。我很快就忘了,但他还记得。

 

第二天他没有来向我述职,和往常一样,乌尔比安只留下一份简明扼要的行动报告,说明他这半个月探明的海域,以及沿途阿戈尔城市的现况。更多有关他自己的信息,他没有说明。

我合上报告,闭了闭眼,直到那充满盐腥味的湿润气息彻底从幻觉中散去。

我拨通联络热线:“请接通圣徒卡门,半小时后,罗德岛将配合伊比利亚惩戒军进行格兰法洛地区的海岸线收复行动。”

修整完毕的船只载着审判庭的法官出海。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仍能听到阿戈尔城市骨架重组发出的轰鸣,那些微型浮游机械的电子音顺着光纤管道输入我的耳麦,猎人们挥剑的呼啸声,金属斩断血肉。……有时,还有那魁梧的船锚重重砸进海床,所掀起的海流。

这场收复海岸线的作战持续了半月,大部分地区已按计划收回;战场得到清扫,医疗干员正在救治受伤的同伴,我走出控制中枢,来到战场中央。咸腥的海风略过我的耳鼻,幽灵鲨微笑着来到我面前说,博士,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脚下都是海嗣爬行留下的痕迹。

我摆摆手说,没关系,这时它们应该——

话音还未落下,异变陡生。

海水卷起两丈多高的浪潮朝我们扑来,蓝绿色的海嗣像下雨一样从浪潮中落下,贴覆在每一寸能落足的土地上,腐蚀、吞咽,我被海水淋得透湿,接着被海浪卷走。

眼前一片漆黑。

我闭上双眼,闭口闭气,在颠簸的洋流中翻滚,我能感到身边海嗣游动的痕迹,它们攀上我的衣帽、脚踝,缠住我的手和腰,我全身发冷,竭力抵抗着……

忽然,一阵锋利的浪潮向我拍来。这股力量用劲很巧,剥下了我身上的海嗣,但却避开了我。我的腰被人抱住了。我听到铁链伸缩发出的咔咔声。在这声音中我奇迹般放松下来,信赖地抱住对方的手臂。

乌尔比安……

我想说话,于是张开嘴。海水猛地倒灌进来,我咳嗽起来,乌尔比安挥出船锚,武器开出一条道路。在那道路的尽头,他扯下面罩,扣住我的下巴。他的嘴唇贴上我的。氧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就这这个动作,我看到了他耳畔被削短的一截鬓发,和脸颊上的血迹。我抱住他,闭上眼睛,让它变成了一个吻。

在我彻底失力昏过去之前,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语。舌尖抵住上颚,然后猛地沉下去,落在牙床上。那音节的质感有如金属。

他说:“——”

 

等我再次醒来,已是二十四小时之后了。

我向查房的医生询问乌尔比安的去向,得到了毫不意外的答案:乌尔比安在送我回舰后立刻离开了。和往常一样,使命呼唤着他,在达成他的目标之前,他从不停下。

我略有些失望地重新躺回病床上。斯卡蒂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博士,队长让我交给你这个。

我睁看一眼,是乐章。那首未完成的曲子的后半部分。我让人从办公室里把前面半章拿过来,斯卡蒂将两张纸拼在一起。

这是一首她从未见过的曲子。但她轻轻哼唱起来的时候,我却莫名觉得熟悉。它的旋律,好像那个我听不懂的词语的发音。从上颚猛地沉下去,落在牙床上,舌根咬着余韵,在喉腔里震颤着。

斯卡蒂咦了一声。

“博士,你看,”她说,“队长在这里写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她指着一行反复涂抹删改的字迹,念出了那个词语。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乌尔比安对我说的话。

“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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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安妮丝》9.3 终章

9.3 尾声

……她似乎睡了很久。先是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中,她安睡,漂浮着,随后海水倒灌进来,盈满了整个空间。她被温暖的蓝色海水浸没,像鱼一样可以在其中自由呼吸。洋流、海浪、波涛依次托举着她,将她推往更蓝更遥远的彼岸。渐渐地,她看到陆地,站在坚固的土地上。一个金色的天使从半空中降落,分辨不出性别,祂身后的一对羽翼遮天蔽日,将她环绕在其中。

“你准备好了吗?”天使问道。

场景倏然变幻。一片纯白之中,生长出两个半圆形带扶手的护栏,分别把天使和德安妮丝两人框在护栏后。他们面对面站着,对视,天使身后出现了一个和祂一模一样的黑色天使。黑天使手中拿着一份档案,对她提出控诉。

“德安妮丝·......

9.3 尾声

……她似乎睡了很久。先是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中,她安睡,漂浮着,随后海水倒灌进来,盈满了整个空间。她被温暖的蓝色海水浸没,像鱼一样可以在其中自由呼吸。洋流、海浪、波涛依次托举着她,将她推往更蓝更遥远的彼岸。渐渐地,她看到陆地,站在坚固的土地上。一个金色的天使从半空中降落,分辨不出性别,祂身后的一对羽翼遮天蔽日,将她环绕在其中。

“你准备好了吗?”天使问道。

场景倏然变幻。一片纯白之中,生长出两个半圆形带扶手的护栏,分别把天使和德安妮丝两人框在护栏后。他们面对面站着,对视,天使身后出现了一个和祂一模一样的黑色天使。黑天使手中拿着一份档案,对她提出控诉。

“德安妮丝·斯托皮亚,于1930年1月30日,法国阿尔萨斯,梵多玛蒂柯城堡森林涉嫌谋杀大卫·马丁,一恰好路过猎区的当地农民;于1930年6月3日,德国柏林,涉嫌谋杀伊丽莎白·普法尔茨与奥古斯特·普法尔茨;于1923年11月,梵多玛蒂柯城堡地牢内,涉嫌谋杀两名……”

“现在,你必须做出自辩陈述,获得审判长的无罪判决。”

天使亮起手中的利剑。

德安妮丝缓缓抬起头。

“假如我无意参与呢?”

“驳回。退出审判不是有效选项。我们建议你尝试陈述,机会只有一次。”

“被判有罪会怎样?”

“很遗憾,我们并没有义务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天使手中的剑发出亮光,尖锐的形状好似一根锋利的箭矢。

德安妮丝却只想着,好累,要是能有张椅子坐就好了。

一张樱桃木的靠背椅出现在她身后。她惊讶地看了一眼天使,拉过凳子坐下,垂下头,好像真的在接受一场审判。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她想,还是发生在她脑海之中?那么,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了?

她睁大眼睛,试图去看清天使和堕天使的脸。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于是她闭上眼,回溯过往。

不久后,她猛然睁眼,目光灼灼,直视提出控诉的白色天使。


“我承认。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我是个杀人者。”她平静地说道,“一开始,并非自愿。为何?我的母亲把我扔进地牢里,夺走我的魔杖,让我和麻瓜自相残杀。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只能杀人,只能讨好我的母亲才能活下去,对于那些不幸死去的人,我没有罪责。

后来,我杀了更多的人。但我已经感受不到自身的罪孽,和灵魂的谴责了。那个闯进梵多玛庄园的麻瓜,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我杀死了他,为了不让家族的秘辛泄露出去,他死得其所。

普法尔茨夫妇,是我动的手,在所有赴宴的人眼皮底下,他们未必不知道车祸只是一个体面的借口,未必不知道是我做的事,但他们将缄口不言,没有人会来揭发我,因为这一切笼罩在格林德沃权威的阴影下。

我对普法尔茨一家感到愧疚吗?很抱歉……我问过自己很多次。我心中不再有这样的情感了。他们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一个陌生人死了,出于礼节我该对他生命的逝去表示哀悼,但这也仅仅是为了让这文明多礼的社会接纳我,所作出的表演。一个对人冷漠的人会直接被道德宣判死刑。

伊莱亚斯?我杀了他的父母,但也救了他的性命。这一切都是背着格林德沃做的,我冒的风险并不比他少。

所以,到最后,你要怎样审判我呢?你又要拿怎样的道德标尺丈量我的一生?

假如我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一对恩爱平凡的父母,没有遭受过来自人的诘难和恶意,我也会顺利长成一个善良温和的人,相信每个人都是纯善而美好的,并带着这样的信念将善意撒播到更远的地方;我会进入魔法部工作,一辈子做个清白的小职员。但我从出生就被丢进了丛林。我母亲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假如不去训练它,人就没法存活。她以这样的方式教养我,磨去了我的正义和道德,逼迫我发现并洞悉自己身上的兽性。她唤醒了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而我对此……并没有太多反抗。

您控诉我杀人的罪行,您试图宣判我有罪。可是,您过过我的人生吗?审判官大人?我们在讨论抽象的人性,这很容易;可是,当你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当一个陌生人竭尽全力将双手掐上你的脖颈,试图置你于死地,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们再来谈论人性,这场对话兴许才足够平等。

你们,你们这些与我的生命毫无关联的看客试图来审判我。你们用什么来审判我?

你们不过是更幸运的人罢了。因为幸运,所以不必背上道德的污点;你们怎么胆敢用这种幸运的无辜来审判我?

审判长大人,”她说,“我对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但我只在一个条件下承认我有罪。那就是当你宣布这个罪恶的世界同我一起——犯下了谋杀的罪行时。”


她闭上眼,温热的阳光刺透审判庭的高墙,洒在她的脸上,很温暖。她静默着,等待自己的判决。

出乎意料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说话。她睁开眼,发现此刻她能看清天使的面容了。

那是……她自己。白色天使长着德安妮丝的脸,不过眼角没有疤痕。堕天使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审判长的桌子上,手里把玩着法槌。祂也有德安妮丝的脸,眼角的疤痕贯穿了左侧的眼睛,显得狰狞,妖异。

黑天使将法槌丢给她。

“喂,傻站着干什么呀?”祂飞到她身边,降落下来。“我给你审判他人的权力。”

“我呢?”她问道,“我的罪名?”

“你?”堕天使哈哈大笑,“你姓梵多玛蒂柯,这就是你的罪名。”

她也笑了。

“你呢?你要给我怎样的罪名?”她问白天使。

纯白的天使叹了口气。祂的声音像玉石一样纯洁。

“你难道不是得到了比判决更深重的惩罚吗?”天使说,“你学会不再去爱人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空了。这感觉令她很惶恐。她是什么时候……

【格林德沃】:你是一个天才。只要你放弃那些可怜的道德枷锁。

【邓布利多】:安。人终要面对自己的错误,自己的过去,面对自己。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原谅我吗?可是……

……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


审判庭中的东西都不见了,天使也不见踪影。她仰面朝天躺在洁白的地砖上,听见无数羽翼滑过天空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她闭上眼。



--

她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医疗翼洁白的窗帘。

“你终于醒了。”邓布利多说。

他的神色有些憔悴,能看出明显的黑眼圈。床头放着一摞学生作业本,一叠高,一叠矮。矮的那一摞是还没来得及看的。他在陪床的时候还在抓紧时间批改作业呢。

“……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一个敬业的好老师?”她哑着嗓子开口道。

邓布利多倒了杯水。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见她恢复神智,邓布利多显然放松下来。他甚至用那种游刃有余的口吻调侃道:“邓布利多教授一向如此。你从前没发现吗?”

“从前我一做什么坏事了,你就能第一时间逮到我。我以为你很闲。”

“……”

阿不思·邓布利多哑口无言。

德安妮丝笑了,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是,是,我不给您省心。我是个坏学生。就算这样您还一直暗恋我呢。”

“有吗?”教授摸摸自己的鼻子,“这么明显?”

说真的,如果不是当事人,可能只会觉得邓布利多特别偏爱德安妮丝吧。

“有啊,挺暧昧的。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非要来逮我。逮到我了既不扣分也不告发,反而还给我蛋糕吃,拉着我谈心。”

德安妮丝抓过一把糖豆,一颗颗往嘴里丢。“决斗赛事的负责人一开始不是弗利维教授吗,怎么会突然变成阿不思·邓布利多呢,我上了三年学也没想明白。”

“……”

“还说要特别指导我呢,瞧这话说的,”德安妮丝眯眼朝邓布利多笑,“还喜欢偷看我。指不定私下里偷偷收集我的剪报啊、照片啊作业本啊……”

邓布利多咳嗽了几声。现在看起来,是他需要额外的医疗援助。

“你感觉好点了吗?”他打断了她。

德安妮丝躺在枕头上,阳光照进来,正好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她回想着天国的审判庭。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霍格沃茨的,嘴上却不依不饶,“不喜欢我吗?”她叹道,“我猜错了?我都这么虚弱了,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嘛。”

她闭上眼,喃喃自语道:“就说句喜欢我啊,是什么难事吗?真烦人啊,英国人。早知道就真跑去结婚了,反正又没人在乎我……”

邓布利多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德安妮丝惊讶地看着他。

时间还早,但病房里已经有学生进进出出了。他起身的动作大了点儿,碰倒了作业本。红黄蓝绿的硬封面笔记本哗啦啦落在地上,许多人看向这边,不过邓布利多没有在意,他坐在她身边,捉住她的手腕,让她看着他。

“你还记得入学的那天吗?”邓布利多低声说,“你跟在一群刚满十一岁的孩子后面,比他们高出一大截,非常显眼。我记得你说过,你把头发披下来,就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你,头发能遮挡视线;那时候你就披着头发。但大家,”他顿了一下,“真的,几乎所有人都一下子注意到你了。

晚宴上,身边的同事跟我聊天,我大半时间都心不在焉。我不能盯着你看,所以时不时抬头瞟你一眼。好多男生也注意到你了,你应该知道的,你长得很漂亮。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念完了,校长简单宣布了你是新来的插班生,然后叫到你的名字,你走上台,看了我一眼。蜡烛熄灭了。底下的学生说话的声音变大了,很嘈杂,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上凳子,戴上分院帽。弗利维教授第一个反应过来,重新点亮了蜡烛。分院帽喊出斯莱特林。你没有再看我,而是直接走到斯莱特林的长桌边上。

……我其实一点也不明白,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却觉得……完了,我心想,我必须得跟这个学生保持距离。”

德安妮丝笑了一下,然后她听到邓布利多说,“……所以,面对你的大部分时间,我其实都是……胆怯的。你说得对,我编了很多借口,只是为了多跟你接触一下,我想搞明白这个女孩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但后来好像一切都变味了,借口越来越多,我早就忘记当初告诫自己的理由,而单纯地只是想跟你说话。我总是能找到你,见鬼,谁知道我多少次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你的朋友,‘斯托皮亚一般会上哪儿去?’”

她笑得乐不可支,将脑袋埋进邓布利多的怀里,像一只害羞的小鸟。

“那么您是制造偶遇的高手了,我的好先生。”她说。

“是啊。”邓布利多无奈地笑了。“费尽心思地和你‘偶遇’。好像我是什么坏老师。正因如此,想到假如会失去你……这个念头仿佛只要出现,就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

德安妮丝看着他,看着邓布利多蓝色的眼睛。她忽然想起来了,那时她确实对伊莱亚斯产生过短暂的好感,但她到现在才有了头绪。因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邓布利多。

“……我从不敢相信你喜欢过我。”她幽幽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任何人会喜欢我。”然后她抬起头,泪水盈满她的眼眶,滚落脸颊,“我曾认为自己一点也不好看,也毫无价值。”

他抱住她。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两个人。两个受过伤的人。

他们就这么靠了一会儿,一直靠着。窗外的光线流动了,医疗翼人来人往,他的怀抱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气味,属于寒冷的季节,属于冬天,像一个温暖的巢穴。外界的声音变得朦胧,模糊。她放松下来,闭上眼,轻轻地,回抱住了对方。



德安妮丝在医疗翼住了一个星期,圣芒戈专司黑魔法的治疗师来过几次,对方碰巧是邓布利多的学生,因此给德安妮丝的检查格外细致。直到确保她安然无恙了,才宣布她可以下床走走,甚至到户外去。

期间,忒休斯·斯卡曼德来过一趟,告诉了德安妮丝部里对她的决定。

涉嫌谋杀巴德·班克罗福特的罪名暂时洗脱了,因为她提交了那段和格林德沃对话的录音;此外有邻居来作证,当天晚上,是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出现在犯罪现场。那背影和格林德沃的形象吻合。另一方面,由于她向魔法部递交了那份宝贵的间谍名单,部里决定对她宽大处理。

“当然,我们希望你能加入傲罗执行司。像你这样的才华有必要用在正确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来,部长愿意给你一点法律之外研究的空间。你知道的,真到了那种时候,你的研究也许能帮我们赢得这场战争也说不定。”

德安妮丝笑了,“长官,您还真是锲而不舍啊。”她是在说好几年前,她还在霍格沃茨上七年级的时候,忒休斯就已经试图把她招揽过去当傲罗了。

“是啊。”忒休斯说,“你就不能让我如愿以偿一次吗?”

“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忒休斯明显地挑起了眉毛。“说说看?”

“首先,魔法部答应为安德烈·斯特鲁克提供政治避难签证。直到格林德沃对他的威胁解除,否则他一直享有英国政府的庇护。”

“值得一试。说不定部长会同意。”

“其次,撤销所有对——”她看了一眼邓布利多,“对这位先生的监控。让他的行动不受限制,不管是人身权利还是魔法权利。”

见忒休斯面带犹豫,她体贴地补充道,“这件事我会和弗利亲自去谈。”

“给我吧。”

“什么?”

“你肯定准备好了吧。我的工作证。”

忒休斯忙不迭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上面贴着德安妮丝照片,给她的职位是“资深傲罗-特别行动组”。

“一点小小的特权。”忒休斯愉快地介绍道,“你可以调用保密级别为S的档案,或黑魔法书籍。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她抱住忒休斯,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啦,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点心吃。回头见。”

忒休斯愣愣地站在医疗翼门口,摸着自己的脸颊。

“教授,她真的同意了?”

邓布利多摊开手掌。“谁又知道呢。”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了。她和魔法部讨论的结果是,等到霍格沃茨开学之后她再去上班。至于理由,德安妮丝说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假期。

“好不容易辞了一份危险的工作,结果又来一份。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那么给我一点心理准备和休息的时间,不过分吧?”

邓布利多则怂恿她在入学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演讲。虽然德安妮丝心存疑虑,觉得自己真要演讲,可能也是反面教材,但在暑期留校的学生中,她的人气似乎意外的高。

开学前夕,她收拾好行李,打算定居在伦敦。校长迪佩特给她发来正式邀请,请她给新老学生讲讲她的个人经历,和欧洲的局势,并谈谈自己对格林德沃的看法。

她答应了这份邀请。面对这些问题,她应该能做出一个诚实的回答了。

邓布利多给她梳好辫子,又系好领带。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看起来很完美。

德安妮丝点点头。他们来到霍格沃茨的大礼堂前,很多学生已经就坐了,米勒娃·麦格领着一群新生朝这边走来,她看到德安妮丝,点了点头。

德安妮丝抚平领口衬衫的褶皱,理好鬓角。

她踏进礼堂的大门。



Fin.



完结啦!

白水_

【众妙之门/ho2】艳花灯

入魔黑化后的李道恒 x ho2夜朝灯

关键词:黑化、囚禁、阴暗控制狂、大美人1

跟主线没啥关系,都是我编的,写了点自己想看的



艳花灯


*

你站在院门外,觉察到某种动静,是竹林,起风了,是潮湿晃荡的风,如美人的手指拂过琴弦般拂过林中青竹,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钻了出来,是翠翘,提着食盒走上台阶。

你们疾步走进屋子,纷乱的雨点追着你们的脚步,落在你赤裸的脖颈上,雨丝一凉,凉得像那人的手指。你摇摇头,似想把这念头甩出去。

“那狐狸,怎样了?”翠翘解开包袱,打开食盒。

是精致的漆器,涂成朱红的颜色,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所喜欢的;他同样喜欢拿凡间女子艳红的朱砂为你点眉心,白日如此,晚上......

入魔黑化后的李道恒 x ho2夜朝灯

关键词:黑化、囚禁、阴暗控制狂、大美人1

跟主线没啥关系,都是我编的,写了点自己想看的



艳花灯


*

你站在院门外,觉察到某种动静,是竹林,起风了,是潮湿晃荡的风,如美人的手指拂过琴弦般拂过林中青竹,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钻了出来,是翠翘,提着食盒走上台阶。

你们疾步走进屋子,纷乱的雨点追着你们的脚步,落在你赤裸的脖颈上,雨丝一凉,凉得像那人的手指。你摇摇头,似想把这念头甩出去。

“那狐狸,怎样了?”翠翘解开包袱,打开食盒。

是精致的漆器,涂成朱红的颜色,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所喜欢的;他同样喜欢拿凡间女子艳红的朱砂为你点眉心,白日如此,晚上做那事时也是如此,过后便痴痴看着你,似乎看不厌。他宠你得紧,管你也管得严,许多事你要背着他做。

你摇摇头,神色黯淡下去。

“……没撑住,死了。”

昨日,是李道恒亲自敛了白狐的尸身,用术法烧了。烧成灰烬,一点儿也不剩,好像很嫌恶似的。

他不喜欢你养动物,也不喜欢你同人接触,更不喜欢你把注意力放在除他以外的人身上。

翠翘从衣袖中摸出一只翠绿的药瓶,递给你。那药瓶是上好的暖玉,里头的药也是珍稀灵草炼制的珍品,拿这样的药剂医那只你捡来的白狐,竟还活不成么……

“可惜了,这还是我从长老那里省下来的伤药。然而,那狐狸伤得不重,上次来看时约莫快好了,怎么会如此突然……?”

还有些话你没听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人影修长,着一袭白袍,长身玉立,施施然看着你们。你不由得脊背一抖,筷子夹着的一块肉就掉在了桌上。

你面前的翠翘忙不迭起身行礼,她敛衽福身道:“弟子翠翘,参见掌门。”

是的,当然,来人正是李道恒,是这天师门的掌门,你的师尊。不知为何,你总有些怕他,好像他身体里有个很吓人的怪物。

这种错觉转瞬即逝,因他明明温和地笑着,声音沉稳、态度温润,让人感觉能够依赖,也能信任。

“翠翘来啦?”他说,“你上次做的那道千丝豆腐,小灯很爱吃呢,吵着还要那道菜。”

可……明明是笑着,却觉得很冷。也许翠翘和狐狸一样,也是不得他喜爱的。

你朝翠翘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立刻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明黄色的背影如彩蝶纷飞,离开了你们这座冷清的院落。你想起她说的最后那句话,她说的是:“该不会是你师父把狐狸弄死了吧?”

她大概是对的,因为后来,你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来这世界数年有余,记不清从何处而来,只记得最初那一条长长的登仙梯。你一级一级往上走去,玉阶两侧白雪纷纷,那人便等在登仙梯的尽头,见到你,笑眼弯弯道:“你终于来了。”

这便是起因。后来他把你养在天师门这处峰顶,不让你下山,平日只能在屋内和院落中走动。

他的住处很大,亭台水榭众多、楼阁繁复,抬头望去殿宇重重,几乎看不到天空。初来时尚有新鲜感,乐得做一只家养的鸟雀,但日子久了难免无趣,于是他便从外门弟子中寻了厨艺上等的同龄孩子,来与你解闷。

起先是一个叫做灵竹的男孩,他同你非常亲近,你们一起下棋,读话本,不知是何事令李道恒不悦,男孩便走了。之后换了许多个,最后是翠翘。她之后,就再无人来了。


李道恒事务繁忙,无法常伴你左右,于是你又落得孤身一人了,这令你颇有不满,然而,半月前那事你无法再提,他调走了翠翘,知你心中不愿,就变着花样来讨你欢心:珍宝珠玩、玲珑机巧的走兽、飞鸟,掌门府邸里收集的古画字幅,流光溢彩的珍奇宝具。每样你都喜爱,每种喜爱都无法长久:不过几日,便厌倦了,闹着要下山。


你没有闹腾多久,自己便累了。你虽叫他师尊,但他并不教你内功,也不传你身法,故而入门好几年了,你依然是普通人的身子,美丽,而容易疲累。

入夜后,掌门的殿宇点上了宫灯,走道和转角处都挂起八角的灯笼,而他的寝宫内却不燃灯烛,仅靠八颗硕大的夜明珠提供照明。

在那柔柔的光辉之下,他坐在桌边提笔批阅公文,你听见他笑着说好。

再过几个月,便是人间的中元节。你想象中的节日必有辉煌灯火、明台朱阁,身着华服锦衣的公子小姐身后跟着长长的随从,在河边点燃一盏盏莲灯,托灯入水。千万盏灯漂浮在河面上,这便是人间镇魂托情的象征……

碧花镇只是个小镇子,李道恒柔声道,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这么壮丽。

他又说,不过,我有一个好法子。小灯若想看那样的景象,师尊也带你去。


他常这样。说好,小灯想去,那师尊带你去。是这样的,你一开口就什么都可以得到,他什么也不会拒绝,只是,梳妆台前,他用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为你点朱砂,抹口脂时,你落落想到,这双手若要掐死一只白狐,是否也会这般漂亮,这般拖泥带水和无辜?

“看镜子。”他低声道。

你望向面前的铜镜。镜子里的你本就昳丽,额前又点了一抹朱红的丹砂,下眼睑和嘴唇被抹了同样的颜色,狐狸般的眉眼微微上挑,一笑便如凛冽的利剑飞入鬓角,这般美豔,又这般锋锐,妖冶得异常,好似那些专司邪术的妖修。

他喜欢看你这副样子。

他看着你,很缱绻地笑了,你感到奇怪,这张脸,他日日看,夜夜看,竟看不腻么?只见李道恒扣住你的下巴,抬了起来,吻上你的嘴唇。

他的呼吸是温热的,唇舌却滚烫,好像舌尖上永远含着一股欲望的火。这火燎到你的皮肤上,便留下一个艳红的吻痕。

他吻了你一会儿,直到看你喘不过气来似的才放开。你本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此时却气喘吁吁,方才完好的口脂也被他亲花了,他狎昵地用大拇指反复摩挲你的嘴唇,你看向镜中:好一副残花带雨的美人相……美得好似受过凌辱。


这样一种抽人脊骨般、令人只能依附于他的宠爱,是一种常人无法忍受的恩情,还是一种凌辱?


你不大多想,那注满哀思的种子却浅浅种了下去,和白狐,灵竹,翠翘一齐,淡淡隐没在浓情蜜意的背后,像一方斜掩着的殿门,若是推开,定会看见满室的死寂与枯骨,和累累白骨上疯长的绿色植物。

……他的爱竟是这样一种东西。



又过了半月,入夜后他提早回了宫,你惊呼一声,只因他双手捧着一盆玲珑粉嫩的垂丝海棠。这株小苗开了满树的花,花朵鼓胀、艳丽,其上似有光华流转,不似凡物。

他道,这便是……棠花洲。

棠花洲乃一方秘境,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秘境中的鬼市。传说这秘境的主人曾为冥府之主,百无聊赖中打通了仙鬼二界,无数遗恨未消、不得转世的鬼魂便留宿在鬼市中,如此长久,秘境中竟酝酿出棠花盛开的幽冥州府。

他朝你伸出手,微微一带,就将你揽进怀里。海棠抖抖腰身,室内盈满粉色的烟雾,如梦似幻。再一睁眼,你们便已经来到棠花河畔,云梦泽。

他似轻车熟路,径直引你趟水过河,来到灯火通明的鬼市,名为逐花。

一条长道两侧皆是形色各异的商铺,你瞧见人群中有黑白纸鸟化成的鬼差,也和普通的游客般驻足采买。摊位上琳琅摆放着五彩的符纸,青面獠牙的面具,说不上是什么东西做成的,泛着红润光泽的丹药,如此种种,眼花缭乱。

你抬头望去,果然看到辉煌灯火、明台朱阁,雕栏画栋的建筑将永夜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身着华服锦衣的公子小姐身后跟着长长的随从,在河边点燃一盏盏莲灯,托灯入水……

这是人间的景象,你不晓得李道恒用了什么法子,使它如镜子般倒映在鬼市之上。他牵着你的手,在许多人面前吻你;你二人皆青衣白袍,素雅得与众不同,令那些鬼修见了也忍不住回眸一瞥。

你把这想法同他说了。他却笑了,略略抚住你的脸颊,将你藏在他的衣袍间。

他们是在看你呢。那些鬼。他说。

……那样的你啊,如绞索般勾住来往人群的视线。


他买来鬼面给你戴上,你不喜,非摘了那木刻的厚重面具,朝他笑,我美么?那便让人看看罢。

那些视线有如实质般落到你的脸上,如火炬,如灯烛,如钩子,如热油,你双颊微红,感受到目光的分量,和其中蕴藏的欲望,这时,身侧高楼中飘出一张手帕,落在你的肩头。

你伸手欲捞,而转瞬就被李道恒取走了。

楼上的女人笑道:好俊俏的郎君,李公子艳福不浅呐。

见你疑惑的目光,李道恒解释道,这是芙蓉楼的龚夫人。是她从中相助,让他拿到棠花洲的。

你们步入芙蓉楼,这地方原是秦楼楚馆,处处丝竹声飞扬,空气中充满着腻人的脂粉香。你细细听去,纵使是那清越的小调,词句都令人脸红。

李道恒同那位龚夫人聊着天,只见他们你来我往,你不好插话,便坐在一楼大堂,看起还未出阁的姑娘跳舞,唱曲。

那乐声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曲调也幽幽的,唱的竟是人间的剧目:春宵一刻天长久呀,人前怎解芙蓉扣……接着,是轮到李香君唱今宵灯影呀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这冥府的桃花扇,竟是倒着唱。

鬼市胡旋舞,倒唱桃花扇。台上的女子从侯、李二人入道为僧,唱到国破家亡,又到山河犹在,直至二人初相遇,一个是文人雅客,一个是秦淮名妓,好似倒放走马灯,人有再少年。

不知不觉中,李道恒站在了你身后。你瞧见他听得有些入神,面上竟是一派痴意,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便是这样心软易受摧折的人,只是一首曲子而已,竟也叫他伤起心来。

他也有自己的伤心事么?这事是郎情妾意,还是国破家亡?

你不知道,也没有问,这些念头如河中暗流,乍一浮现,就被汹涌的河水吞没了。曲娘来到你面前,你往她兜起的裙摆里放了几枚灵石,无所谓地笑了。


过后,你们回到云梦泽,在那棵如烟似雾的紫色花树下求福签。

说是福签,其实只是个慰藉:这里都是死灵,并无生魂,自然没有尘缘,了无牵挂,又能求来怎样的庇护呢?

但李道恒颇有兴致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你瞧着有趣,看他是真开心,便也有学有样地闭上双眼,求……求什么呢。你狡黠一笑,就求他今夜的开心罢。

你想法刚落,一块血红色的木牌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李道恒伸手接住,惊讶道,此话当真?

你抢了他手中木牌,只见那血红色的木头上刻着八个大字:累世因缘,永以为好。

如此,你听到他说,便是要成亲了。

你笑话他乱读卦象,师尊,这牌上明明写的是因缘际会的因缘,并非婚丧嫁娶的那个姻缘呀!

李道恒说,那有甚么关系,姻缘便不是缘么?难道小灯不想与我……

后来,他当真买来成套的婚服,与你做了金银首饰,嫁妆种种,又把寝宫的大床铺上绣着鸳鸯的锦被,他与你交握的手,握过剑柄,如今又端起酒杯,合卺酒一口口入喉,你被他抱在怀里拜了天地,又拜高堂,最后他放你下来,与你对拜。

你抬起眼眸,同他对视。他神情认真,眼里毫无玩笑之意。恍惚间,你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玩笑了,在那鸳鸯锦被中你们欢好直到天明,他喂你喝水,哄你入睡,你心里怅然:好像我与这人当真做过累世夫妻似的!

宫中铜壶滴尽,阒然无声,你悄悄地把你们的头发各割下一缕,系在一起,想到,这便是永以为好,是罢?



这之后,他对你管得松了些,允许你扮作普通杂役,到天师门各处走走瞧瞧。你想起灵竹,想起翠翘,便托人去问。却得知他们二人已不在天师门。

你心下一惊,追问道,那去了哪儿?

主簿的长老不耐烦地瞪你,往山门一指,喏,当然是从这里下山了。

你来到山门,转身欲逃。

才走出几里路,就被抓回来了。李道恒还是笑,但那笑中盈有邪气几分,和淡淡的哀思,他做了一条纯金的锁链,一端栓在你的脚踝上,一端扣在床头。你便是连院门……也出不了了。

他仍是频繁地索要你,夜里不管歇得多晚都要把你弄醒做那事。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他都要弄得你哭出声,后再笑着擦掉你的眼泪,柔声哄你,将你弄得更狠,更久,不放过你。

我讨厌你……你说。

李道恒动作一顿。半晌,将你折腾够了,幽幽答道,恨我也无妨,只要小灯好好地活着……

他一双浩瀚的眼眸失焦般看着你,你被那黑洞般的视线吸了进去,似也能感受到他所感受到的情天恨海,血海深仇,多浓稠的血也喂不饱的欲望,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的孽缘,罪恶,执念,贪嗔……你轻轻抱住他。

“那师尊要多疼疼我呀……”

他餍足地笑了。欢愉中,你瞧见他的双眼已如血一样红。


那晚你做了梦,在梦中见到翠翘。她问你,怎就如此想逃,你师尊对你不好么?

你说人待人好与坏,最不可一概而论,爱之有理,恨之亦有理;你想他怜你爱你,衣食无忧,却始终拒绝给你自由,或许笼中鸟都有自剪羽翼的觉悟,你讨他欢心,便不剪头发,任它长长,长长,长一寸,便夺去一份你的自由。

如此过了几百年,你偶尔想起这个梦,才恍然:自己所错过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生。不过你也无法可想了。




他听芙蓉楼的龚夫人讲,南海鲛人炼制的膏脂能养护长发,便是鼓励他为你梳发、养发,因那妖物食人血肉、吸人精血,又化用天地灵气千年而养成,而人的发肤就是情丝与血肉,在棠花洲的鬼市上,多的是被浓情遗恨所侵染的艳鬼,不论男女都留着一头似珍贵绉绸般的长发,那便是浸透了情人的血与泪……说这话时龚夫人瞧着你,笑意盈盈。

你知那龚夫人是在调笑,却拦不住李道恒又痴痴信了,每日至少花半个时辰来与你养发,他以手作梳,用体温融了头油,细细刷到你的发上;黑发亮而柔顺,在夜明珠莹润的光辉下,好似一匹长长的锦缎。

这头发长得比你的身量还要长,如柳枝般柔韧地倾泻而下。他说,小灯……莫要以那种眼神看吾。吾对你不好么?吃的茶、穿的衣,就连九重殿宇背后的帝王都无法相比……

你望着紧闭的大门,脚踝上的金链哗哗作响,恍惚间,白狐的影子,黄色的彩蝶翩然而过,心中生出几分女人般的幽怨来,若是……真是个玩物,便也接受了这以色悦人的姿态,但却偏偏又好像备受宠爱,如此,你也把自己当个人了,渴望起自己的人生和自由来。

这些话你从不说与李道恒听。

他只会叹道:小灯的长发啊。声音如水烟沉沉,竟似如臣子般苦求君王的玉音,你没有吱声,也未回头,疏忽间长发竟如血一样蜿蜒流淌开来,你心下一凛:他竟在你的发上寄托了死志。


后来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入魔已有百年,从前神智尚还清醒,眼下却无法抑制:在与诸长老的会议中,他竟引来天雷,直直杀死了一位长老。

你瞧见窗外阴云压山,雷声滚动,心中已有预感,便一把抄起他送与你的那把长剑,斩断了黄金的锁链,披散着头发往山门走去。

天师门尸横遍野,弟子的血已浸透了每块铺路的青砖。你在悬崖尽头见到李道恒,他一身白衣染成了血红,听你唤他,艰难地、艰难地转过身,把你认了出来。

……灯……

……你是……你是小灯……

来、来……到师尊这里来……

他双眸血红,挤出一个鬼面般的微笑,张开双臂。你赤足淌过血路,长老们见你纷纷避让三尺:你那百年未剪的头发呀……如漆黑的柔毯般铺洒开来,似死鸦的魂魄所凝结而成,你从怀里抽出那柄剑,一把斩断了那头长发。

李道恒哈哈大笑,他愈笑,头顶天雷愈甚,雷电交加中,他将你死死护在怀里,如此,这一方悬崖便是一台肝肠寸断,情天恨海,是要叫心软的词人写进话本中去的。

雷电如箭矢般劈下,挡住了一波又一波朝你们攻来的弟子。你掐了一个决,那头断发竟如绞索般,如鞭子般缠上敌人的脖颈,勒出红痕,喷射出血液。

小灯、小灯不问我吗?小灯一点也不想知道……为师为何入了魔?

你抱住他,紧紧地抱住。

他咳了几声,鲜血从他破损的喉管里涌了出来,使得每字每句都分外艰难。

不……不重要了。小灯……我给自己、给自己发了誓,我要保护好你……我要,我要在死前回到你这里……我怎能忘了今日是你我初见的日子呢,怎能忘了是新酒启封,再品佳酿的日子呢?我们回到院子里,从桂花树下挖出那坛酒,拍开泥封……

你吻住他的嘴唇。他不说话了。

你嗤嗤笑了,说,……我一直,心悦师尊呀。

你抱着他,朝山崖下纵身一跃。





数百年后


李道恒站在天师门后山,有五道平安符镇守的法阵外。

他穿过法阵,拾级而上,走上盘山道。山上摆满了长明灯,每盏灯上都有一个铭牌。

这是天师门门人的命灯所在,只要灯盏不灭,魂魄便不散,不管流落何地都能寻回,再世为人。他停住了,来到刻着你名字的灯盏前,那铭牌是他亲手刻的,用废了许多块精纯的好玉,他的手指抚上你的姓名,这盏灯还是熄灭着的,但在不久的未来它会亮起来。

他知道它会亮起来,就如它曾数次,数百次地熄灭又燃起,他记得那双柔软的手,那对琥珀色的眼,那头柔软的长发,他还要再为你描一次眉,再点一次朱砂,再将那寄托了数百年、数千年、数万年的哀艳情思……重新束在你身上,听你再怯怯地,唤他一声“师尊”。

……那哀艳、绮丽的花灯呀。如长明的灯烛一样,只要他的魂魄不死,不灭,再怎样痛苦的轮回与煎熬,都要将你重新点燃的。

因为他的爱是这样一种绝望而连绵不绝的东西,正如你在他的灵台上无辜地、美艳地兀自燃烧着。

……那哀艳的、绮丽的……

花灯呀。



Fin.














个人写完蛮喜欢的


老公们宠我一下,看完了请留个评qaq



花世窗

【原著整理】四至六年级教学内容


  #四年级

  1.【变形】刺猬变针垫

“在这个班里,始终只有格兰杰小姐一个人能把刺猬变成一只令人满意的针垫。托马斯,我应该提醒你一句,你的针垫在有人拿着针靠近它时,仍然会害怕得蜷缩起来!”

  2.【变形】珍珠鸡变天竺鼠;

  3.【变形】跨物种转换的调整。

刚才被他们变成天竺鼠的那些珍珠鸡,现在已关在麦格教授讲台上的一只大笼子里(纳威的那只身上还留着羽毛);

黑板上的家庭作业,他们也已经抄在了本子上(“试举例说明,进行跨物种转换时,变形咒必须作怎样的调整”)。

  4.【魔咒】召唤咒:

  可以使远处的目标飞向自己。

  咒语:Accio (……飞来)...


  #四年级

  1.【变形】刺猬变针垫

“在这个班里,始终只有格兰杰小姐一个人能把刺猬变成一只令人满意的针垫。托马斯,我应该提醒你一句,你的针垫在有人拿着针靠近它时,仍然会害怕得蜷缩起来!”

  2.【变形】珍珠鸡变天竺鼠;

  3.【变形】跨物种转换的调整。

刚才被他们变成天竺鼠的那些珍珠鸡,现在已关在麦格教授讲台上的一只大笼子里(纳威的那只身上还留着羽毛);

黑板上的家庭作业,他们也已经抄在了本子上(“试举例说明,进行跨物种转换时,变形咒必须作怎样的调整”)。

  4.【魔咒】召唤咒:

  可以使远处的目标飞向自己。

  咒语:Accio (……飞来)

弗立维教授要求他们另外再读三本书,为学习召唤咒做准备。

  5.【魔咒】驱逐咒:

  将目标从施咒者身边赶走。

  咒语:Depulso (……飞走)

今天他们要练习的咒语和飞来咒正好相反——驱逐咒。因为东西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容易造成不幸事故,弗立维教授给了每个学生一大堆软垫做练习用。

  6.【草药】巴波块茎

它们不像植物,倒更像是黑黢黢、黏糊糊的大鼻涕虫,笔直地从土壤里冒了出来。而且一个个都在微微蠕动,身上还有许多闪闪发亮的大鼓包,里面似乎都是液体。

“巴波块茎的脓水,它有极高的价值,千万不要浪费。你们要把脓水收集到这些瓶子里。戴上龙皮手套,未经稀释的巴波块茎脓水,会对皮肤造成不同寻常的伤害。”

每当一个鼓包被挤破时,都会喷出一大股黏稠的、黄绿色的液体,并发出一种刺鼻的汽油味。

巴波块茎的脓水,是治疗顽固性粉刺的最好药物。

  

  7.【草药】跳跳球茎

尽管他们几个人在同一个托盘上移植跳跳球茎——不过,当一个跳跳球茎扭动着从哈利手里挣脱、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下时……

  8.【魔药】研究解药

斯内普教授逼着他们研究解药。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斯内普教授暗示说,他将在圣诞节前给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下毒,看看他们的解药是否管用。

  9.【魔药】增智剂

接着,她和哈利、罗恩开始取出他们制作增智剂所需要的配料。

  10.【魔法史】十八世纪妖精叛乱

宾斯教授——教他们魔法史的鬼魂,这周布置他们写一篇关于十八世纪妖精叛乱的论文。

  11.【黑魔法防御】记录三种不可饶恕咒

这三个咒语——阿瓦达索命咒、夺魂咒、钻心咒——都被称为不可饶恕咒。

“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咒语。阿瓦达索命咒……死咒。没有破解咒。没有办法抵御它。”

一道耀眼的绿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同时还有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在空中飞过——那蜘蛛翻了过来,仰面躺在桌上,身上并无半点伤痕,但无疑已经死了。

  12.【黑魔法防御】抵御夺魂咒

穆迪教授宣布说他要轮流对每个同学念夺魂咒,以演示这个咒语的魔力,看他们能不能抵御它的影响。


  13.【黑魔法防御】转移恶咒

  PS:不确定笼统还是特指

穆迪在课上毫不留情地测试他们转移符咒的本领,使许多人都受了轻伤。哈利中了很厉害的耳朵抽筋咒,离开教室时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14.【占卜】行星的运动及其神秘征兆

“行星的运动及其所显示的神秘征兆,只有那些懂得天际舞蹈舞步规则的人,才能参透其中奥秘。人类命运可以通过行星的辐射光来破译,这些光互相交融…”

特里劳妮教授发给每人一张复杂的圆形图表,要他们在上面填写自己出生时的行星位置。需要计算许多烦琐的时间和角度。

“参照你们各自的图表,详细分析下个月将对你们产生影响的行星的运行方式。”

  15.【占卜】研究火星作用

“我们差不多已经讲完了行星占卜。但今天是研究火星作用的一个大好时机,因为它目前正处在非常有趣的位置上。”

特里劳妮开始讲解火星与海王星形成的奇妙夹角。

  16.【保护神奇动物】炸尾螺

它们活像是变了形、去了壳的大龙虾,白灰灰、黏糊糊的,模样非常可怕,许多只脚横七竖八地伸出来,看不见脑袋在哪里。

他建议他们每隔一天到他的小屋去观察炸尾螺,并记录下它们不同寻常的行为。

  17.【保护神奇动物】独角兽

这头独角兽白得耀眼,相比之外,周围的白雪都显得有些灰蒙蒙了。它不安地用金色的蹄子刨着泥土,扬起带角的脑袋。

今天,他居然抓到了两只独角兽小崽。小崽与成年的独角兽不同,它们是纯金色的。

“它们两岁左右变成银色,大约四岁的时候出角。直到成年后才会变成纯白色,那大约是在七岁左右。它们小的时候比较轻信……对男孩子不怎么反感。”

  18.【保护神奇动物】嗅嗅

里面是许多毛绒绒的黑家伙,生着长长的鼻子,前爪平平的,像铲子一样,十分奇特。

“它们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诺,快看。”

  

  火焰杯内其他/不确定的咒语

  1.【魔咒】除垢咒:家务魔咒。

  咒语:Scourgify (清理一新)

这时他们正看着赫敏教纳威念一种除垢咒,可以清除他指甲缝里的蟾蜍内脏。

  2.【魔咒】牢固咒Unbreakable Charm

“我告诉过她,我们一回伦敦,我就放她出来。”赫敏说,“我给罐子念了一个牢固咒,这样她就没法变形了。

  3.【魔咒】障碍咒:

  阻碍目标移动,使其减速或停止其轨迹。

  咒语:Impedimenta (障碍重重)

“我觉得这个不错,障碍咒,可是截住任何企图袭击你的东西。哈利,我们就从这个开始。”

哈利很快掌握了障碍咒,它可以拦阻袭击者;

  4.【魔咒】昏迷咒:使目标昏迷

  咒语:Stupefy (昏昏倒地)

哈利专心练习昏迷咒,他以前从未使用过这种咒语。/星期一中午罗恩提议道。他躺在魔咒课教室里的地板上,刚才连续五次被哈利击昏又弄醒。

  5.【魔咒】粉碎咒:将固体物体炸成碎片

  咒语:Reducto (粉身碎骨)

粉碎咒,可以炸毁固体障碍物;

5部 - 五个不同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叫道:“粉身碎骨!”五条咒语飞向五个不同的方向,迎面的架子被击中后炸开了

  6.【魔咒】定向咒:

  可以让施咒者的魔杖指向正北方。

  咒语:Point Me (给我指路)

还有赫敏发现的定向咒,能使他的魔杖指向正北,这样他在迷宫中就可以判断方向走得对不对了。

  7.【魔咒】铁甲咒:制造出一道魔法屏障偏转符咒和物理实体,从而保护特定的人或者特定的区域。

  咒语:Protego (盔甲护身)

但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铁甲咒,这种咒语可以在他周围暂时形成一道无形的坚壁,可惜赫敏巧妙地施一个软腿咒把它给破了。

  

疙瘩咒、门牙赛大棒为恶咒,大概率不为教学内容,不列入。

  

  #五年级

  1.【变形】消失咒

“今天我们要开始学习消失咒。消失咒要比你们一般在达到N.E.W.Ts水平时才会练习的召唤咒简单一些,但它仍然是你们O.W.Ls考试中会出现的最难的魔法。”

到两节课快结束时,他和罗恩谁都没能使他们用来练习的蜗牛消失。

“今天,我们要练习更难的老鼠消失咒。”

“蜗牛是一种无脊椎动物,挑战性不是很大,而老鼠是一种哺乳动物,要求就高得多了。”

  2.【变形】非动物召唤咒

还可以在午饭前开始练习麦格教授的非动物召唤咒……”

  3.【变形】猫头鹰变望远镜[可能]

赫敏翻开一页《中级变形术》,瞪着书里的一连串图解,里面演示出一只猫头鹰如何变成了一副小型望远镜。

  4.【魔咒】复习飞来咒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复习飞来咒,据弗立维教授说,这是他们的O.W.Ls考试中肯定会有的内容。

  5.【魔咒】设计破解咒

“我们要写三篇论文,给麦格练习消失咒,给弗立维设计一个破解咒……”

  

  6.【魔咒】消声咒:使被施咒者暂时沉默

  咒语:silencio (无声无息)

她用来练无声无息咒的青蛙叫到一半突然哑了,责备地看着她。

“乌鸦比青蛙难。”罗恩咬着牙说。

结果不出他们所料,哈利和罗恩的家庭作业中多加了无声无息咒练习。

  7.【魔咒】水火不侵咒[可能]

“是赫敏做的。”哈利说,他抽出魔杖,敲了敲眼镜说,“防水防湿!”

“我想我们都应该试一试,”安吉利娜说,“只要不让雨打到脸上,视线就清楚多了——大家一起来——防水防湿!好,我们走吧。”

  8.【魔咒】古卜莱仙火(只是提到)

“第一天我们给了他一支古卜莱仙火。”

“永恒的火,”赫敏不耐烦地说,“你们该知道的,弗立维教授在课上提了至少两次!”

  9.【魔咒】基础运动魔咒

帕瓦蒂和拉文德在练习基础运动魔咒,让她们的文具盒绕着桌面边缘赛跑。

  10.【魔咒】变色咒:改变目标颜色

  咒语:Colovaria

不过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把变色咒和生长咒弄混,本来应该被他变成橙色的老鼠吓人地膨胀起来。

  

  11.【魔咒】修复咒:

  可以无缝修复大部分破损物体。

  咒语:Reparo (修复如初)

“修复如初。”哈利用魔杖指着那些碎瓷片,低声说道。碎片立刻拼拢在一起,瓷碗又完好如初,可是里面的莫特拉鼠触角汁再也回不来了。

  12.【草药】自株传粉灌木

“我想——我们应该先写斯普劳特布置的那篇自株传粉灌木的论文。”

  13.【草药】咬藤

“我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真可怕。”她坦率地说,往叫咬藤幼苗上加了太多的龙粪,使得它们难受地扭动尖叫起来。

  14.【草药】毒牙天竺葵

(除了被一株毒牙天竺葵咬了一小口之外,哈利觉得自己考得相当不错)

  15.【魔药】缓和剂

“今天,我们要配制一种普通巫师等级考试中经常出现的药剂:缓和剂,它能平息和舒缓烦躁焦虑的情绪。注意:如果放配料的时候马马虎虎,就会使服药者陷入一种死沉的、有时甚至是不可逆转的昏睡。”

  

  16.【魔药】月长石的用途

斯内普要的论文一英尺长,讲月长石的用途;

“那么,月长石的特性以及它在制药方面的用途是什么呢?”

  17.【魔药】解毒剂

“我希望,在本星期关于各种不同类型的解毒剂的论文中,你们能够多下一些功夫。”

  18.【魔药】增强剂

他配制出来的增强剂虽然不像赫敏的那样是清澈的碧绿色,但至少是蓝色的,而不像纳威的那样是粉红色的。

  19.【魔药】魔药成分[可能]

他们三个坐在图书馆里,为斯内普查找魔药成分时,这个话题又被提了出来。

哈利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假装仔细阅读《亚洲抗毒大全》中的一页。

但哈利抽出魔药学课本,开始写他的论文。哈利反复读着一段关于坏血草、独活草和喷嚏草用途的文字,却一点也没读进去。[这条存疑]

  20.【魔药】活力滋补剂

他还高兴地发现,斯内普不搭理他以后,他竟能很轻松地调制出一份活力滋补剂。

  

  21.【魔法史】巨人战争

“宾斯叫我们写一篇一英尺半长的论文,谈巨人战争;”

  22.【魔法史】保密法

《保密法》在一七四九年是如何被违反的,后来提出了什么法案以防止类似情况重新发生?

  23.【魔法史】魔杖立法

魔杖立法与十八世纪的妖精暴动:按照你的观点,这一立法是推动了这一暴动还是有助于更好地控制它?

  24.【天文】木星的卫星

开始苦巴巴地对付辛尼斯塔教授那篇同样难、同样长的论文,是关于木星的许多卫星的。

“木星最大的卫星是木卫三,不是木卫四,”她从罗恩身后指着他那篇天文学论文中的一行文字说道,“有火山的应该是木卫一。”

  25.【黑魔法防御】《魔法防御理论》

课程目标

1、理解魔法防御术的基本原理。

2、学会辨别可以合法使用魔法防御术的场合。

3、在实际运用的背景下评定魔法防御术。

“我希望你们把书翻到第五页,读一读‘第一章,入门基础原理’。

“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使用防御性咒语。”

“今天我希望你们都把书翻到第十九页,开始读‘第二章,普通防御理论及其起源’。”

这时他们把书翻到了“第三十四章,非报复手段以及谈判”那一页。

  

  26.【占卜】解梦

“请把书翻到导论,读一读英麦格关于解梦问题的说法。然后,分成两人一组,用《解梦指南》来解释对方最近做过的梦。开始吧。”

后来特里劳妮教授布置他们记录下一个月里每天做的梦作为家庭作业。

  27.【占卜】观察烟雾

“我们观察天空,留心那些灾难或变故的重要动向,有时空中会标示出这些动向。也许要用十年时间才能确证我们所看到的。”

他们居然真的在教室地板上点燃了鼠尾草和香锦葵,费伦泽要求他们观察呛人的烟雾,从中找出某些形状和征象,虽然谁都看不出他描述的那些迹象。

  28.【保护神奇动物】护树罗锅

“护树罗锅,它们是树木的保护神,通常生活在魔杖树上。它们吃土鳖,还有仙人蛋,如果它们能弄到的话。”

“领一只护树罗锅去——这里的护树罗锅够三个人分到一只——便可以更仔细地研究它们。我希望下课前每人完成一张草图,标出护树罗锅身体的每个部分。”

  29.【保护神奇动物】庞洛克/猫狸子[可能]

“他们已经学了独角兽和嗅嗅,我想我们还要学习庞洛克和猫狸子,确保他们能够辨认嘎嘎精和刺佬儿,你知道……”

  30.【保护神奇动物】夜骐

一对发亮的白眼珠在那边渐渐变大,随后是龙一样的脸、颈子、骨骼毕露的身体,一匹巨大的、带翼的黑马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只有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夜骐。”她说。

  31.【保护神奇动物】刺佬儿

学生们被要求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藏在一打刺猬之中的刺佬儿(窍门是轮流喂给它们牛奶:刺佬儿是非常多疑的动物,当它们认为有人想毒害自己时,身上具有魔力的刺就会竖起来);

  

  凤凰社内其他/不确定的咒语

  1.【魔咒】生发咒Hair-thickening Charm

当艾丽娅·斯平内特眉毛长得挡住了眼睛和嘴巴、被送进校医院时,斯内普一口咬定是她自己用了生发咒。

  2.【魔咒】擦除咒Obliteration Charm

他们踏着渐渐加厚的积雪走回城堡,一路没有留下痕迹,因为赫敏用了擦除咒。

  3.【魔咒】不明

她抽出魔杖,又用咒语产生热气,在没人踏过的雪地上融化出一条通向温室的路。

  4.【魔咒】Flagrate (标记显现)

“等一下!”正当卢娜准备关上身后装大脑的屋门时,赫敏尖声叫道,“标记显现!”

她用自己的魔杖在半空中画了一下,一个火红的“x”出现在门上。

  

  #六年级

  1.【变形】浣熊变形

4部 - “我去问过麦格教授:勇士是怎么选出来的,可是她不肯告诉我,”乔治怨恨地说,“她只是叫我闭上嘴巴,专心给我的浣熊变形。”

  2.【变形】人体变形

他们已经上到人体变形这个特别难的课题。这节课要求对着镜子使自己的眉毛变色。

  3.【变形/魔咒】无声咒

现在要求他们使用无声咒了,不仅黑魔法防御术课,而且魔咒课和变形课也是这样要求。

  4.【魔咒】变化咒Protean Charm

“你会施变化咒?”泰瑞·布特问。

“会啊。”赫敏说。

“可那是……那是N.E.W.Ts水平啊。”他虚弱地说

  5.【魔咒】造水咒:

  从魔杖尖变出一股干净的、可饮用的水

  咒语:Aguamenti (清水如泉)

“今天上午有魁地奇选拔赛呢!”罗恩说,“而且还要练习弗立维布置的清水如泉咒!”

  6.【魔咒】《第五元素:探索》

哈利没有回答,假装专心在看明天上午魔咒课前要读完的那本书(《第五元素:探索》)。

  

  7.【魔咒】原形立现:

  检查某个对象上是否隐藏着魔咒或恶咒

  咒语:Specialis Revelio (原形立现)

“原形立现!”她干脆利落地敲了敲封面,念道。

什么动静也没有。课本还是课本,破旧,肮脏,书角都卷起来了。

这时厄尼正对着他的坩埚念叨着“原形立现!”听起来挺像回事,哈利和罗恩赶紧效仿。

  8.【魔咒】幻影显形

如果你已年满十七岁或到八月三十一日年满十七岁,便可参加由魔法部幻影显形教员教授,为期十二周的幻影显形课程。

  9.【魔咒】醋变酒Vinegar to Wine

小个子魔咒课教师在朝他们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只有赫敏已经把醋变成了酒,她的烧瓶里盛满了深红色的液体,而哈利和罗恩的瓶里还是浑浊的棕黄色。

  10.【草药】毒触手

现在草药课上对付的植物比过去更危险了,但是当毒触手猝不及防地从后面抓住他们时,他们至少还可以大声地念咒。

  11.【草药】疙瘩藤

这时他们正围在一棵布满节疤的疙瘩藤的残根旁,开始戴防护手套。疙瘩藤是他们这学期所学课程的一部分。

赫敏显得很慌乱,立刻开始在她那本《食肉树大全》里查找给疙瘩藤的荚果挤汁的正确方法。

  12.【魔药】介绍吐真剂

哈利微微从座位上欠起身,看见那里面像是一锅清水在翻滚。

“是吐真剂,一种无色、无味的药剂,强迫喝它的人说出实话。”赫敏说。

  

  13.【魔药】介绍复方汤剂

哈利也认出了第二只坩埚里那慢慢泛着气泡的泥浆一般的东西。

“是复方汤剂,先生。”她说。

  14.【魔药】介绍迷情剂

“是迷情剂!它是世界上最有效的爱情魔药!”

“非常正确!我想,你是通过它特有的珍珠母的光泽认出来的吧?”

“还有它特有的呈螺旋形上升的蒸气,而且,它的气味因人而异,根据各人最喜欢什么。”

“迷情剂并不能真的创造爱情。爱情是不可能制造或仿造的。不,这种药剂只会导致强烈的痴迷或迷恋。”

  15.【魔药】介绍福灵剂

那只小坩埚里面的药剂欢快地飞溅着,它的颜色如同熔化了的金子,在表面跳跃着的大滴液体,像一条条金鱼,但没有一滴洒到外面。

“福灵剂,它是幸运药水,会给你带来好运!”

“如果过量服用,就会导致眩晕、鲁莽和危险的狂妄自大。”

“小小一瓶福灵剂,可以带来十二个小时的好运。从天亮到天黑,不管做什么都吉星高照。”

“福灵剂在有组织的比赛中是禁止使用的……比如体育竞赛、考试或竞选。”

  16.【魔药】熬制活地狱汤剂(生死水)

请把《高级魔药制作》翻到第十页。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们就用这段时间好好地熬制一份活地狱汤剂。

  17.【魔药】永恒药剂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儿,继续在《高级魔药制作》“永恒药剂”一节上做着笔记,有时会停下来辨认一番王子对利巴修·波拉奇加的有用补充

  18.【魔药】配置瓶中之物的解药

“戈巴洛特第三定律称,混合毒药之解药所含成份的数目大于等于每种单独毒药之解药所含成份数之总和。”

“假使我们已用斯卡平的现形咒正确分析出魔药的成份,我们的首要目标不是简单地选择每种个体成份的解药,而是找到另一种物质,它能通过近乎于炼金术的程序,将各种互不相干的成份变形——”

“我要你们每人来我的讲台上拿一个小瓶子,在下课前必须配出瓶中之物的解药。别忘了戴防护手套!”


  19.【魔药】配置有趣的东西

“你们都不到幻影显形的年龄?”斯拉格霍恩和蔼可亲地问,“还没满十七岁?”

“既然人数这么少,我们来做点儿好玩的,我要你们每人给我配一点有趣的东西!”

  20.【魔法史[可能]】幽灵显形的原理

她只是皱起眉头,一把抽走了她写的那篇题目叫《幽灵显形的原理》的文章,罗恩正倒着偷看呢。

  21.【黑魔法防御】无声咒

“对手不知道你打算施什么魔法,这就使你占有一刹那间的优势。”

“现在你们分成两个人一组,”斯内普继续说道,“一个试着给另一个施恶咒,但不许念出声来。另一个试着击退那个恶咒,同样也不许出声。开始吧。”

  22.【黑魔法防御】如何对付摄魂怪

“一定是,”赫敏指着他的论文题目说,“我们要写的是如何对付摄魂怪,不是对付‘挖泥泽’。”

西莫刚刚诅咒着斯内普和他布置的论文上楼睡觉去了。这里惟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罗恩用赫敏的笔写最后一段摄魂怪论文的沙沙声。

  23.【黑魔法防御】钻心咒

“现在打开书,翻到二百一十三页。”斯内普得意地微笑道,“读关于钻心咒的前两段……”

  24.【古代魔文】

“魔文课的作业一大堆,”她焦虑地说,这时哈利和罗恩跟她一起排进了队伍,“一篇十五英寸长的文章,两篇翻译,还要在星期三之前读完这么多书!”

  

  混血王子内其他/不确定的咒语

  1.【魔咒】Tergeo (旋风扫净)

她举起魔杖,念道:“旋风扫净!”那些干硬的血痂就被吸走了。

  2.【魔咒】Oppugno (万弹齐发)

“万弹齐发!”门口传来一声尖叫。

那群小鸟像一片沉甸甸的金色子弹一齐朝罗恩射去,罗恩惨叫着用手捂住脸,可是小鸟来势凶猛,在它们够得着的每片皮肤上又啄又挠。

  3.【魔咒】造雪Snowflake-creating spell

“罗恩,你在造雪啊。”赫敏和颜悦色地说,一边抓住他的手腕不让魔杖指向天花板,那儿已经开始有大片白色的雪花飘下。

白水_

雪只受火的一吻而消溶

请看清汤大法官送来的一份黄金贺礼……!

  以下是半睡半醒之间的读后感:格林德沃再就业,从去年的商业巨擘客座教师摇身一变,变成了残酷童年里的邪恶爹妈里的爹,看到格管小安叫“我的公主”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很喜欢这种哄小孩的骗术,如果我是小安,会感觉有种把我当傻瓜的美感。格培养小安的故事线好像那个什么邪恶僭主养成计划,但很可惜,宝宝是自由的小鸟。不过很高兴看到在你笔下小安成为了商业领袖和企业家,我可能只会让她去当吟游诗人或自由职业的黑魔法师,或者勉为其难去当几年魔法部的狗(指傲罗)。

  邓布利多你之前是教经济学的吧?怎么摇身一变改教拉丁语了呢?很好,这不就给你装到了吗?俯瞰邓布利多在这个故......

请看清汤大法官送来的一份黄金贺礼……!

  以下是半睡半醒之间的读后感:格林德沃再就业,从去年的商业巨擘客座教师摇身一变,变成了残酷童年里的邪恶爹妈里的爹,看到格管小安叫“我的公主”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很喜欢这种哄小孩的骗术,如果我是小安,会感觉有种把我当傻瓜的美感。格培养小安的故事线好像那个什么邪恶僭主养成计划,但很可惜,宝宝是自由的小鸟。不过很高兴看到在你笔下小安成为了商业领袖和企业家,我可能只会让她去当吟游诗人或自由职业的黑魔法师,或者勉为其难去当几年魔法部的狗(指傲罗)。

  邓布利多你之前是教经济学的吧?怎么摇身一变改教拉丁语了呢?很好,这不就给你装到了吗?俯瞰邓布利多在这个故事中的形象,还真是……好人难做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犹犹豫豫的很没魅力呀!好像德安妮丝自己把事情都做完了,本该英雄救美的情形都没有就业岗位,小安大手一挥说我来分饰两角,既当英雄也当落魄的公主,所以本篇故事的男主角竟然是死而复生的哈德利!(真的不是这样

  看到最后维克多出场本人真的愣了一下,感觉在我印象里叔叔其实在22年8月就死了(对不起),到目前为止已经快小两年。为了《梵多玛的女儿》这个故事写死了好多人,竟然都在结尾出场了,实在是感慨万千,看到哈德利的名字心里有种,(那种表情),你,竟直呼他的姓名,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这名字太重,是霍格沃茨的好学长,是小安的朋友、战友和分享未来希冀的伙伴……请尊称他一声,英雄!(对不起。。实在没忍住,这两天看了太多大冰教程)

  总之,竟然是个大团圆的好结局!邓布利多你实在是个好人呀,但为什么这个故事里我更喜欢格林德沃了呢?!!!

  ……

  以上省略部分为小窗发疯。小水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满足离场……

  

雪松木屑颗粒粉碎机:

《雪只受火的一吻而消溶》


 


CP:邓布利多/格林德沃X德安妮丝


 现代paro


 


 


 


 


德安妮丝·斯托皮亚,或者德安妮丝·德·拉梵多玛蒂柯。只要你对她稍作了解,就会明白不成文的社交规则在她面前不起作用,姓氏、名字、社会地位、家庭背景、好相貌等评价标签,对她来说只是围绕行星主体旋转的无关紧要的小行星带。她重要是因为她本身。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宴会中,人们结识,交谈,将注意力重心掠过名字,仔细聆听姓氏,并以此为起点延伸到政治头衔和商业背景。用耳朵辨认政治地位,用眼睛打量财富状况。有时德安妮丝在自我介绍时刻意隐去姓氏,单单讲出自己的名字。但她那颇具特色的黑发碧眼与轻微的法国口音仍然出卖了她。她对面的人往往露出了然的神情,将她把一些更庞大的东西关联在一起,眼中迸发光亮,殷勤地向她点头。她完美地应付过那些人,轻微叹气。


 


在大多数无意义的社交场合,除去她必须要发言的场合之外,德安妮丝往往躲在潮水一样的人群中,冷静地观察他们。每个人所说的话都能反映出许多信息,例如性格、习惯、观念。这些事情会影响他们的行为选择。如果这类信息收集得足够庞大,就能控制事态发展,成为比预言更准确的预测、引导未来的工具。而他们本人将会对此始终一无所知。


 


德安妮丝垂眼,轻轻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柄。


 


与应付那些场合不同,学校对她而言更像一种消遣。她肆无忌惮地翘课,放学路上在咖啡店买双倍糖浆的燕麦拿铁,跨年夜里和女同学在街头等待倒计时的钟声,无动于衷看着女同学通红的脸庞和躲闪的眼神。德安妮丝在心里倒数,三,二,一。新的一年,同时是女同学告白的第一秒钟。在烟花、气球和人群的喧闹之间,德安妮丝隔着冬日的冷气看她,露出礼貌的社交性笑容,她连对方的完整姓名都记不太清了。太轻易获得的爱,在她心中都像平缓的音阶,毫无波澜地穿过她的手指、血液和心脏,然后再被她丢在身后。


 


......邓布利多。唯有你爱我,而不向我索取任何。


 


这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像山顶的积雪一样轻盈得转瞬即逝。她捂住心脏,深呼吸五秒使心率保持平静。


 


 


阿不思·邓布利多,近乎完美的拉丁语教授。几乎所有学生都喜欢他,无论肤色、种族与姓氏,他对待每一位学生都有着一视同仁的温和态度。在第一堂课上,德安妮丝就皱着眉头看他,邓布利多那完美的笑容让她感觉到虚伪。她紧紧盯着邓布利多,企图找出一些什么破绽。


 


很快她不再把邓布利多放在心上。学校的课程内容、授课老师对她来说只是餐盘边缘的一小块松饼,相较于她面对的关于姓氏、家族、投资纠纷等庞大而无从下手的局面,甚至算一种小憩,不值得她多花什么心思。


 


工作越积越多,她在午休时间应邀和投资合作方进行洽谈,指着合同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几轮修改,结束后司机送她回学校,她抬腕看表,意识到已经错过了下午的第一堂拉丁语课。同桌悄悄跟她说,邓布利多教授要她去办公室找他。德安妮丝烦躁地踢了踢凳子,在放学后认命一般敲开办公室门。


 


这是她第一次造访办公室,不同于那些老头子桌上试卷、笔帽失踪的红笔和折角的教科书互相打架的狼藉景象,邓布利多把作业、书本排列得井井有条。他本人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装背心,挽起衬衫袖口,正在喝红茶。看到德安妮丝,他微微笑了笑,“你好,德安妮丝,久仰大名。”说完,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身前,示意她坐下。


 


德安妮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我猜那些不是什么好话。不好意思,教授,我有些个人事务要处理,所以没上课。”


 


邓布利多微笑着递给她一杯红茶,点了点头:“好的,我充分理解学生们的个人事务。只是,学校有着课时的规章制度。这样如何?我允许你随意旷课,相应地,你确定一个时间,我们来单独补习。你一周什么时候有空?”


 


非常典型的说服技巧。陈列出客观事实和解决方案,完全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德安妮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周日吧。大多数商业纠纷的休息日,同时也是高校教师的法定休息日,她故意挑选这个时间,期待着这位模范教师能知难而退。


 


邓布利多闻言,没有她预期里的面露难色,只是点了点头,拔开笔盖,在一张纸上写下时间和地点,递给德安妮丝。“每周日下午三点到六点,来我的研究室。那里有更丰富的藏书,我想会更适合你。”


 


好心到有些烦人的教授!德安妮丝维持着僵硬的微笑,向邓布利多告别。在回家路上,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重新安排了一下每周的日程。作为家族的继承人,从出生起,她肩头就落下责任的印记。忍耐。无论是虚伪的社交、无止无终的商业问题,还是生活本身。这是德安妮丝在成长中学到的第一条守则。


 


 


有人是花朵,有人是甜点,德安妮丝不一样。她是特别的,拆开那些命运的缝线,留下的是一些苦涩的气息。


 


她是特别的。格林德沃这样说。


 


 


她从十三岁起跟随格林德沃学习金融基础,在他暗色调的书房里,紧挨着格林德沃坐在桌前。格林德沃侧身教她画短期菲利普斯曲线,宽大带有薄茧的手掌包裹住德安妮丝柔软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下弧线,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亲爱的。如果你想要,世界都会在你的手心之间。那些数字,只是你的工具......


有时格林德沃抱着德安妮丝,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以此更方便地向她讲解金融公式。他握住德安妮丝的手指,带着她写下新的数字,新的版图。从欧洲开始,逐步画到海洋的另一端。她读懂格林德沃的眼神,那其中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


 


在萨缪尔森和约翰穆勒的书页之间,德安妮丝抬头从书房的窗户向外望去,意识到一棵樱桃树从开花到果实掉落的过程正好是春天到夏天的时间跨度。年轻的生命和她一同生长,在夜晚抽枝,骨骼生长,在漫长的日光里感受到生长的痛觉。


 


随着金融学习的深入,林德纳夫人逐步把一些家族产业上的投资问题交给德安妮丝处理,她都完成得非常出色,规避了一切可能的风险,甚至将盈利率拔高了百分之零点五。在珠宝行业内,她甚至设立了自己的子公司,这件事情只有她和格林德沃知情。子公司设立当天,格林德沃非常高兴地为她开了一瓶年份颇为陈旧的红酒,为她的商业计划书提出许多合理的建议,协助她小心地把母公司股权比例控制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


 


在那时,白天她在学校应付那些无聊的课程,在课上偷偷打瞌睡,但被点名时用懒洋洋的语调简洁地讲出正确答案。等到放学,她一头扎进书房,费尽心思处理那些复杂的商业问题,回复从银行、企业寄来的不说人话的信件。在这其中,还得抽出三个小时在周日跑到邓布利多的教研室。在拥挤的拉丁文书籍间,邓布利多对她露出永远和煦的微笑。


 


在第一次补习的时候,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德安妮丝的拉丁语论文复印件,对着几近满分的打分叹了口气。她记起来,邓布利多刚在课堂上透露出了想要把部分高分论文放在宣传栏上展览的意愿,课间德安妮丝就把原稿抢了回来。所幸他在批改过程中留下了复印件,但念在她的态度,还是只得作罢。


他小心地展开那份论文,向德安妮丝讲解了一些修改的部分。在结尾部分轻声问她:“为什么抗拒展现自己?”


德安妮丝低头盯着论文纸面的墨迹,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邓布利多的补习没有拘泥在教学大纲的内容中,他带着德安妮丝学习了更多拉丁语在商业中的应用。有一次她的子公司接到梵蒂冈订单,她带着自己撰写的一些初稿去找邓布利多,打磨出堪称完美的商业回函。


 


在这忙碌的日程之中,时间像是手指缝隙中的水流,很快速地流过了。她甚至都要习惯这样的生活,在课程表、信件、合同协议和拉丁文诗歌之中循环往复,在周日感受到微妙的轻松。


 


 


暑假,德安妮丝挽着格林德沃的手臂登上去往德国的火车。在柏林的第一个夜晚,就有人安排她出席宴会,萨克斯无休无止的奏鸣暗示着她必须要面对一小段高强度社交的生活。她坐在格林德沃身边,用礼节性的微笑回应那位过分殷勤的克罗扎子爵,余光偷偷瞄准桌上的树莓蛋糕。格林德沃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端着酒杯起身,把她周围的人都引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德安妮丝看了看他的背影,把树莓蛋糕盛在盘子里,干脆从宴会大厅的后门偷偷溜出来,在波茨坦广场的长椅上,她一边吃蛋糕一边看鸽子排列成纵队去啄游人手心里的玉米粒和面包块。


 


等到鸽子被十点钟的钟声吓得飞走,格林德沃才慢悠悠走到她身后。“这有些失礼,安妮。我不得不向几位朋友为你的离席道歉。”


德安妮丝抬头看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怎么说的?对不起,德安妮丝是我也管不了的恶魔?”


“当然不是。顺带一提,下周前你得把新的计划书写完给我。我们的时间有限。”他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德安妮丝熟悉的,冰冷的情绪。


她点点头。


 


白天,庭院里的喷泉池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树叶投下的影子像钻石切面。她就着炎热的日光在书桌前写长篇累牍的市场调研报告和计划书,逐渐攀升的温度让她心烦意乱,白昼漫长,她把钢笔摔在桌上,顺手在书架上抽出《博伊伦之歌》,邓布利多送给她的假期礼物。她伸手翻了翻,里面还有邓布利多留下的笔记。德安妮丝盯着那细长的字迹看了很久,在笔记本里撕下一页。她用拉丁文飞快地抄了三行诗歌,填上邓布利多教研室的地址(模范教师在假期也天天做研究,她猜),塞进邮筒。


 


 


“Even if the whole world could be mine


哪怕整个世界都能属于我


A oceano usque ad flumen Rhine


从海洋直到莱茵河


I also disdain it


我也不屑一顾”


 


 


而夜晚属于管弦乐队和无聊的人类。等到五点,就有女仆敲她房间的门,拿着不同款式的礼服来打断她的工作。她坐在象牙白的梳妆镜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仆用新鲜采摘的铃兰为她编发,花朵藏在黑发里,散发出夏天的清香。在酒杯碰撞的声音和水晶吊灯过分明亮的光线下,她喝了一口淡粉色的苹果潘趣酒,突然有些怀念补习的日子。


 


 


一个星期后她收到回信,附赠了一大个包裹。里面是一大盒太妃糖,还有一本拉丁文爱情诗。她快速地拆开薄薄的回信,邓布利多在开头两段煞有介事地对她讲了讲学术研究的进程,在末尾才略微透露出一点期待德安妮丝对他讲讲假期生活的意愿。奇怪,这两部分的字迹不太一样,好像开头部分早在她写信前就写好了似的。德安妮丝微笑起来,把信件夹在书里当做书签,微妙的胜利感让她弯起眼睛。


 


在夏季他们又通过几次信,信件的长度和日期成正比,邓布利多在回信里附上不同种类的糖果给她,最后她的书房都快要变成小型糖果铺。与此同时,新的商业项目也推进得非常顺利,她和格林德沃轮流和合作商握了握手。他抽完一根烟,笑着问德安妮丝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无论什么都可以买给她。德安妮丝想了想,在柏林通讯博物馆里要了全套的明信片和邮票。格林德沃挑了挑眉毛,转身又买了一对珍珠耳环给她。


 


 


夏天和黄昏里的鸽群一起飞走了。在汽笛的轰鸣声中,她又回到既定的日常中去,像雪融化进水流。她把夏天在德国买到的小黑猫摆件送给邓布利多,这位模范教师把小黑猫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桌正前方,每蘸一次墨水就要摸摸小黑猫的头。在论文中读到“白色”(Albus)这个单词的时候,德安妮丝故意大声地把它念出来,偷偷观察邓布利多的反应。后者总是轻轻笑出声,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她,最后总是她先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她原以为这样忙碌但平静的生活将贯穿她的青春始终,直到林德纳夫人拿着一沓文件递给德安妮丝。她面无表情地说,动用你在金融学上学到最好的知识,为你自己赢得价值吧。德安妮丝接过,飞快地扫过那些由各种语言系在一起的文件,意识到这次她被要求用五十个普通矿工的命去换取政府的工伤赔偿金,作为项目启动资金的一环。那时她还年轻,当即紧紧攥住手中的纸张,咬着牙抬头质问她这么做的理由。


 


而林德纳夫人只是略微低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轻蔑的质疑。


 


“格林德沃没有教会你最基础的商业理念?低头看看你那价值四位数的袖扣,你还没有明白,商业就是一场肮脏的骗局?”


 


“我不明白,我做不了!”


 


德安妮丝非常干脆地在她面前撕掉了手上的文件,向地上一抛,手指都有微微的颤抖。她踩在文件碎片上,像踩着一面旗帜。她只用两个小时打包好了行李,把身上所有首饰都丢到门口,头也不回地离开那扇设计考究的雕花大门。


 


 


最初的一段日子,她暂住在安德烈家。那天晚上她提着手提箱,在安德烈门前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才按下门铃。安德烈看起来像曾预料到过类似的事情一样,从善如流地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她,自己住到客房里去。后来安德烈在聊天时笑着告诉德安妮丝,当时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小老虎。在走廊的阴影之中,好像能看见她漂亮的翡翠色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德安妮丝捧着他冲好的热巧克力,低着头轻轻笑起来。


 


 


生活的剧变像一场飓风,她缺席了两周的补习,在学校更频繁地翘课,尤其是拉丁语课。少了“梵多玛蒂柯”的名号和商业基础,商业情况变得艰难许多,她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试图用“德安妮丝”的名讳取而代之。在第三周,邓布利多在走过她课桌的时候留了张纸条给她,要她这周按时去教研室。周日如期而至,德安妮丝在翻阅书页的时候短暂地发呆,用瘦削的中指指节无意识地把钢笔卡在骨骼凹陷处停顿良久。邓布利多一直留意着她,随后直接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安?我可以帮助你。”


 


德安妮丝猛地抬头,皱着眉头组织语言,在隐瞒和坦诚相告之间举棋不定。最后她简单地告诉老师,因为不愿意做错误的事情,所以离开了原本的家,目前暂住住在青梅竹马的家里。


 


邓布利多的眼神带着担忧,顿了顿,对她说:“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在有着独立生活的能力之前,我不希望你陷入到困境之中。如果你愿意,可以搬来教研室……”


 


在他说完之前,德安妮丝就打断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在他那冠冕堂皇的话语下,她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不信任。她出声质问,邓布利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邓布利多坐在窗帘投下的阴影之中,边缘模糊,看不清他的面容。而德安妮丝看着他,喉咙酸胀,竭尽全力保持平稳的呼吸。如果你都不能理解我,如果你也不可以,那么这个世界上谁能够给我带回来一束露水百合?


 


“安......你的眼泪是对我的诅咒。”


邓布利多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捧住德安妮丝的脸颊,用手指指腹轻轻擦掉她眼角的眼泪,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尊略微蒙尘的天使雕像。德安妮丝闭上眼睛,眼泪像掉进温暖且没有回声的幕布里。


 


 


一声门铃突兀地在这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响起来,仅仅礼貌地响了一次,剩下门铃的尾音在静默里回荡。


德安妮丝用力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邓布利多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护住她打开门。


格林德沃朝着他微笑,抬起手腕指了指手表。已经是补习结束的时间了。


“我的公主,回来吧。”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像跨越了时间的维度。邓布利多的手掌一空,德安妮丝像小鸟一样向格林德沃跑去,只需要几秒钟,仿佛她就能永远地离开他。她带走的风里,有着露水百合一样苦涩的气息。


德安妮丝紧紧挽着格林德沃的手臂,赌气一般地看邓布利多。格林德沃低下头看她,提醒她一些必要的礼仪。最后,她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话:“再见,教授。”


 


 


德安妮丝走后,邓布利多伸手打开第二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塞满了贴上邮票的信件,是他们夏季的通信。在信件的最上端,是一版证件照。几个星期之前的补习,德安妮丝不小心遗漏下一张照片在他的桌上,他把这张照片当做一份礼物收下了。邓布利多小心翼翼地拿出它,仔细端详。灰色毛衣织成的校服抹去了所有人的个人特点,所有人都像批量印刷的石膏雕像,除了德安妮丝。在窄小房间的摄像机前,她微微抬起脸,没有笑容,玻璃糖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决心。邓布利多叹了口气,把她的照片夹在书页里,那镇定的如同纪念碑一般的神情被藏在铅印字之间,像储存了一个轻柔的秘密。


 


任何人对德安妮丝的注解,只是从教堂的天窗看见的一方格有飞鸟掠过的晴天。在既定的规则下,对她的阐释只是一些空余回声的叹息。邓布利多很清楚这一点。


 


他又翻过一页书,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自从见到德安妮丝的第一面起,一种危险的讯号就在他脑中响起。在无数的时刻里他总是想起德安妮丝,这份关怀远远超出了一位老师对一名学生的,邓布利多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下课整理课本,把有折角的书页抚平的时候,在课堂上抛出一个没人接住的问题,迎来有些窘迫的沉默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她。想她永远明亮闪烁着的眼睛,想她遇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她笑起来显得有些狡黠的样子。有时,他真的在课堂上点到她,念完后他向同学们抱歉地笑了笑。好事的同学窃窃私语,和同桌咬耳朵:老师又在提那位学姐!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就像被水打湿的笔迹,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而另一边,格林德沃亲自开车带她回家。客厅的枝形吊灯折射出冷色调的光,德安妮丝瞥见走廊尽头熟悉的书房。自从她跑出家后,就没再见过格林德沃。他带着德安妮丝在长桌边坐下,女佣送来一些餐前小菜。格林德沃没有再多过问邓布利多的事情,那双往日阴沉的眼睛微笑起来,看着德安妮丝,告诉她今天嘱咐厨师做了她爱吃的菜。


德安妮丝略微皱起眉毛,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果然,在她吃掉餐后送来的蜂蜜蛋糕后,格林德沃眯着眼睛开口。


 


“安妮,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你拒绝了梵多玛蒂柯,这意味着你把那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拒之门外......”


 


他绕到德安妮丝身后,略显瘦削的大手扶住德安妮丝的肩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抛弃那些可怜的道德枷锁......安妮,你的野心就是才华的钥匙。想想我们曾经画过的版图。”


 


德安妮丝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她伸手抓住格林德沃的右手,抬头看他:“你选择我,是因为我是一个梵多玛蒂柯,还是因为我是德安妮丝?”


 


格林德沃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弄。“我只选择有价值的人。你拒绝那份协议,证明了你的软弱。我很遗憾,安妮。我原以为你是聪明人。”


 


她感觉到一阵眩晕。


 


德安妮丝·德·拉梵多玛蒂柯,德安妮丝·斯托皮亚,姓氏是她的一块错位骨骼,被用力按压到不属于它的位置上,更换时鲜血淋漓。德安妮丝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他们曾经参加过的宴会,格林德沃低头小声询问她是要覆盆子蛋糕还是柠檬芝士切片,在丝绒桌布下轻轻攥住她的手指,对外介绍她时讲到“我的公主”会露出细微的笑容。格林德沃的书房占据了她童年的一大块位置,低下头好像还能听见书页的声音。


 


 


她已经忘记了当时是如何竭尽全力保持体面地回答格林德沃,再回到安德烈的房间。她用被子蒙住头,努力厘清现状。安德烈悄悄走进来,在她床头放了一杯热牛奶。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收到林德纳夫人派法务对她名下子公司发来的律师函,纵然她把母公司的股份控制在百分之三十以内,但还是免不了受到干扰。以及,股权协议放在格林德沃的书房里。她避无可避地想到格林德沃在子公司创建时提出的建议,那时他强烈要求她背靠母公司,拒绝了从头创立品牌的提案。她早该想到的。


她头痛地叹了口气,甚至评估了一下她从书房窗户潜入偷走股权协议再全须全尾返回的成功率。最后还是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不是文达·罗齐尔,也不是女仆,格林德沃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德安妮丝抬起头,镇定地看着他:“我拿来回我的东西。”翡翠色的瞳孔里流淌出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静。


他忽然伸手抓住德安妮丝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你想好了?”


 


她不笑也不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如在柏林的夏夜。


 


格林德沃松开手,坐到沙发上抽烟,往日危险、令人恐惧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德安妮丝径直走向书房,把子公司的所有资料都拢到怀里。她最后看了一眼格林德沃,在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


 


 


德安妮丝抱着一沓资料,面无表情地走在月光下。已经是初冬了,晚风让她的脸颊感受到轻微的疼痛。股权协议里夹杂的几张草稿纸被吹落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她的笔迹,她没有低头看,抬脚踩着它们往前走。她往安德烈家的方向走去,但事实上,她不清楚自己到底该走到哪里去。生命是四季轮转循环往复的莫比乌斯环,而世界不再停驻于她手心,而是变成谎言丛生的蛇,悄悄缠绕上她的食指。


 


纵然事实比谎言更鲜血淋漓,她仍然痛恨着谎言。


 


当她走过皇后大道的第三个分叉口时,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车窗降下,是一双熟悉的蔚蓝色眼睛。邓布利多开门,下车,在德安妮丝面前站定,不由分说地把大衣披在她肩上。他把德安妮丝冰凉的脸颊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火焰在壁炉中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燃烧声音,邓布利多递给德安妮丝一杯蜂蜜柚子茶。邓布利多的房间呈现出一种橘子罐头似的温暖的氛围。她接过尝了一口,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太甜了。”这一句话仿佛是一句咒语,顷刻间打碎了两人之间冰块一样沉默的氛围。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中,邓布利多带着笑意看向她,那双蓝色眼睛里,只倒映着德安妮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把这双习惯于拿笔略多过于拿枪的手轻轻握在手心,像捧着一簇雪。


 


而真正的雪在这一刻终于慢慢落了下来,德安妮丝侧过头,听雪落到树枝上的声音,那些回忆正积在她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在她因为疲惫而略显低哑的声音之中,邓布利多知晓了一切。


 


“你远比我想象的更勇敢,安。”邓布利多把她揽在怀里,德安妮丝的脸颊紧紧贴着他柔软的毛衣,感受到心脏和火焰跳动的频率趋渐一致。


 


“我误读了你。我原以为你需要庇护,但其实你是一柄银色匕首。那些家长式的关心,只是一种束缚。”邓布利多的声音自她头顶上传来,显得有些遥远。


德安妮丝抬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邓布利多的脸颊,轻声说:“没关系。”


 


......像鸟类一样,邓布利多脸颊上还留着德安妮丝手指触碰后留下的柔软触感,他静静地想。面对运转得严丝合缝的世界有一种自我保护式的警惕。因为感到害怕而飞走,因为感到惊慌而用尖利的喙啄认为是敌人的东西,只有取得信任后才可以靠近,才会开始袒露内心的感情。当完全信任你时,就会主动来蹭你的手指,让你看见头顶上细小的绒毛。


 


我的小鸟。他伸手,把德安妮丝抱得更紧了些。


 


雪无止无终地落了下来。


 


 


 


后来维克多托人联系上了她,她搬回老斯托皮亚伯爵的宅邸里,花费一个月时间拜访各个机构的办公室,把自己的姓氏重新改回斯托皮亚。拿到新的证件那天,她在房间里握着它们短暂地发呆。


 


在邓布利多的支持下,她设立了新的公司,他笑眯眯地投资了一大笔启动资金,说这是给最好的学生的奖励。第三个夏天她顺利完成学业,打破拉丁语课程的最高分记录。


 


 


毕业典礼那一天,邓布利多仔仔细细帮她系好衬衫的蝴蝶结,笑着问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有何感想,她想了想,说逃课还是逃少了。他摸摸德安妮丝的头发,带她来到礼堂。


 


维克多挨着老斯托皮亚伯爵坐在观众席里,安德烈捧着一束橙色多头玫瑰,和哈德利悄悄说话,有些紧张地在人群里找她。芙林吉拉挽着伊芙·卢森特的手,举起相机准备给她拍照。忒修斯打着电话匆匆忙忙跑进礼堂,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在礼堂出口,格林德沃的衣角一闪而过。林德纳夫人的秘书在出口停驻了一会。而这群人中唯一的正式教师——邓布利多端正地坐在礼堂第一排,耐心等待着主角登场。


 


 


在邓布利多温柔的目光中,她微笑着,深吸一口气,走上演讲台。


 


 


 


 


 


 


 


 


*标题出自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的诗《雪》。


*文中诗歌出自《博伊伦之歌》。


 


 


 


 


 


第三年了!生日快乐水宝!第三篇只为你存在的故事,希望你喜欢。@白水_ 


 


 

白水_

【试阅】照夜来

《归于高塔》合志文《照夜来》3k字试阅。

cp:特雷西斯/特蕾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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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来


起初只是在夜里。暮色已尽,灯台低低烧着,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荒山上传来铃声;他屏息凝神,确认那细碎的响动愈来愈近,便蹑手蹑脚爬过睡得死沉的同僚,翻下木板搭起的大通铺。空气中充满汗臭味。鼾声四起。光秃秃的泥瓦房里,只有一张床,一盏烛台。

一道幽冷的月光穿过窗棂射落,在地面投下一块蓝色。特雷西斯等在阴影里。铃声愈发近了。他能听见窗外欧夜鹰的啼鸣。夜鸟叫唤第三声的时候,窗子被扣响了。一只白手顺着窗缝伸进来,另一只手将窗子完全拨开。

他捏住那只手,握了握,越过窗子,来到月光下。特蕾西娅就等在那里。她蒙着......

《归于高塔》合志文《照夜来》3k字试阅。

cp:特雷西斯/特蕾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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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来


起初只是在夜里。暮色已尽,灯台低低烧着,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荒山上传来铃声;他屏息凝神,确认那细碎的响动愈来愈近,便蹑手蹑脚爬过睡得死沉的同僚,翻下木板搭起的大通铺。空气中充满汗臭味。鼾声四起。光秃秃的泥瓦房里,只有一张床,一盏烛台。

一道幽冷的月光穿过窗棂射落,在地面投下一块蓝色。特雷西斯等在阴影里。铃声愈发近了。他能听见窗外欧夜鹰的啼鸣。夜鸟叫唤第三声的时候,窗子被扣响了。一只白手顺着窗缝伸进来,另一只手将窗子完全拨开。

他捏住那只手,握了握,越过窗子,来到月光下。特蕾西娅就等在那里。她蒙着白纱,一只手戴满戒指——那是仙度戴尔的术师用来辅助施法的银戒,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纸包浸透了油渍,是热的,闻起来很香。他们往荒野的方向走了几里,在一棵榕树旁停了下来。

榕树又粗又壮,树冠大得遮天蔽日。两人在盘根错节的土地上坐下,湿润的苔藓十分柔软。特雷西斯接过纸包,这才感到饥饿和疲惫一股脑涌上来。

他抓起鸡腿往嘴里塞,肉和烤料的滋味让他更饿了。在仙度戴尔,奴隶主从没让他们这些年轻的斗士吃饱过。

他的肩膀在抖,她注意到了。

“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她简洁明了地吩咐道。

他把鸡骨头吮了又吮,塞回纸包。脱衣服的要求让他感到难为情,但还是顺从地把衣服解开了。

几道很深的血口子横在前胸,有一道顺着锁骨划开了肩膀。伤口不新鲜了,但也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此时正往外渗血。

“怎么弄的?”特蕾西娅问。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布包,掏出一堆透明或深棕的玻璃瓶。草药和源石技艺的气息弥漫开来。一团柔软的白光从她戴满戒指的那只手里生发出来,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留下星星点点的碎光,最后钻进他胸前的伤口。

疼痛减轻了。就和饥饿一样。一阵困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上来。

“老虎抓的。”他老老实实答道,“今天是很大的一头。”

特蕾西娅抬起眼眸。

“你打得好吗?”她问。

他点点头。“它没讨到太多好处。”

意思是他杀了它,不是筋疲力尽的缠斗,而是蓄势待发的一击。老虎死得一刀致命。

那是头漂亮的野兽,体型流畅,皮毛油光水滑,他甚至有些不忍。

当然,他别无选择,只有杀了它,只能杀了它。进了竞技场,不管是人还是兽,从来只能活一个。


在仙度戴尔的角斗场,多的是农夫在荒年卖掉的儿女。他们的出身并不高贵,但胜在生命力顽强。从万人坑里爬出来之后,特蕾西娅被长角的术师选中修习法术,他则被当做卖座的猛兽杀手训练。比起流离失所的日子,他觉得被卖进角斗场至少还能吃上几顿饱饭。

如果一个旅人从卡兹戴尔出发,往南走出三百里,穿过森林、沼泽和野兽出没的荒原,还能通过古代阵法的幻术,他就能找到这座萨卡兹的古城,仙度戴尔。这里有提卡兹古代宫殿的遗址,有城墙和引水渠,有城镇和村落,还有一座位于城市中心的斗兽场。

双手被捆着,坐在人贩子的木板车上来到仙度戴尔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惊讶的。这种惊讶是好的那一种。想想看,外面都在打仗,这里的人不缺吃穿,甚至还从外面买奴隶来表演。这种可能的生活让他急于摆脱那身枷锁,他可以当个农民,用角斗赚来的钱买一块地,这样特蕾西娅就能有一间房子,而他也不用总去看别人的脸色。

“你遇到的老虎大吗?”他问。

“什么?”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被丢进坑里。”他提醒道。

“给你的是老虎呀。”

“你呢?难道不是吗?”

她飞快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

“我的坑里没有老虎,哥哥。”她小声说,“我杀了九十九个同族才跑出来的。”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识到她像野草一样的生命力。头一次,他几乎觉得即便没了自己,她也能存活下来。这个念头让他安心。


午后,吃过便饭,特蕾西娅从医疗室里溜出来,和他在宿舍外头见面。阳光金灿灿的,照在褐黄色的古老石砖上,甚至有些美丽。他靠着墙根坐下,她的脑袋枕在他膝盖上。他的手指穿过她的粉发,像给心爱的佩剑擦油一样一绺绺梳过去。


白天里,他打铁,练剑,劈砍木柴,感觉自己像个士兵;她在山丘的另一侧,触诊,治疗,浆洗衬衫。比起后来,那时他们都更接近自我的本质。


入夜后,她不时翻过荒山来找他。她的消息很灵通,总在他决斗完的夜里来。奴隶主凭借特雷西斯赚饱了钱,却从不给够伤药;有时他没被老虎弄伤,倒被观众丢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这都是常有的事。她的包裹里有药也有食物,他们坐在榕树底下,柔软的苔藓上,她抱着他的脑袋,像清洗一件宝物似的擦洗他的伤口。

因她总是在夜里来,夜晚对他产生了一种魔力。有时只是看到她,模糊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荒原上,他就已经不疼了。


月光、鸟鸣、风声,窗棂的响动。所有这些,构成一个精巧的秘密,他喜欢他们夜间的相会。夜晚让一切变得很安全。

她来见他的时候,他会忘掉刀尖舔血的生活。她想逃出医疗室,他想当个农民。偶尔他会猛地意识到,他来仙度戴尔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的每一天他都活在可能看不到明天的恐惧中;以后的日子也是如此。有时他觉得自己对死亡可以坦然接受了,但见到妹妹的时候,却又不这么想。


他把夜晚的秘密含在舌尖,从不与她分享。从水泥屋子里出来后,他可以免受男人们臭汗味的折磨,特蕾西娅也不用为治疗病人而被无限制地抽取魔力。

通往竞技场的几条甬道夜间都燃着火把,拱门前竖着花柱,甬道的墙壁上挂着观众献的花环,火光将夜晚照得通明,他取下火把,顺着甬道往外面走。火把照亮了墙壁上的痕迹,他在铁门前停下。

石墙上,尖锐的划痕来自武器,暗色的污渍大多是擦在上面的血。血换了一批又一批,罪恶越积越厚。他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铁门的另一边呢?自由的滋味令他魂牵梦绕。他尝试过逃跑,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了,迎接他的是一顿毒打。过后,他被关在牢房里,特蕾西娅不知如何找了过来,扣响他的窗子——就像后来的那些夜晚,从高高的天窗里翻进来。

窗子合拢得无声无息,就和她来时一模一样。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找过来的,也没有像后来那样劝她在天亮前赶紧离开,而是忍痛翻下草床,拖着伤腿爬到她面前,仰起头,张开嘴。

舌头底下,是一枚银闪闪的十字架。

“纯银的。哪儿来的?”

“捡来的。”他撒谎道。

特蕾西娅伸出两根手指,摸进他的口腔。她被温热的口腔黏膜包裹住了,金属透着体温,也还是冷硬的。她的手指不知碰到了哪里,他嘶了一声。再柔软的皮肤触碰到破皮的血泡也还是生疼。

“你把它含了一路?”她问。

奴隶主把他的东西全收走了,连一个破护手都不留给他。他的身体是窝赃最后的去处。

“假如我再跑几公里,”他龇牙咧嘴地说,“就能找到马。”

特蕾西娅收下了那枚十字架,和腰间的银饰串了一串。那是她第一次夜里来看他,往后还有很多次。在仙度戴尔的角斗场,那枚十字架总跟着她;到了六英雄的时代,她就不再戴了,他没问过十字架去了哪儿,也从没想过要问。萨科塔的圣物上沾着天使的血,也沾着他的血。但它送到妹妹手上时,它是干净无瑕的。



他从胸前那几道很深的伤口中恢复过来,身体开始拔节。更重的活儿压了上来,他不再被叫去劈柴,而是被送进采石场。角斗场没有表演的时候,他去各处找零工,一点点攒钱,想从米诺斯的贩子手上换匹马。铁门外的生活让他向往,但这里的有钱人喜欢看年轻人自相残杀。

一个礼拜的尾声,角斗场总会安排几场表演。早上是勇士的决斗,下午是饿虎和猛兽斗士。早上死的人和下午死的,他都认识。和他睡一个通铺的男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沙地上,新血覆盖上旧血,血渍被汗水稀释,最后都被时间蒸干,有钱的人们对这种娱乐项目的兴趣有增无减。

他们喜欢看手足相残,喜欢看孱弱的人被老虎吃掉,也喜欢看特雷西斯杀死比他高一个块头的对手,更喜欢看他不服输地和野兽斗个你死我活。在这些失败者、逃兵和哗众取宠的演员之中,只有特雷西斯最像个真正的战士,因此他搬出了通铺,配上更好的盔甲和刀剑,每日的餐食里多了珍稀的蔬菜和水果;他被培养成专业的猛兽斗士,当奎隆王来到仙度戴尔时,他已经杀了二十一头。


TBC

白水_

卡兹戴尔春歌考

个人兄妹本《白璧无瑕》里的新收录。通贩部分已经完售了,剩几本年底会带去cp30场贩,想发,所以先发!还蛮喜欢这篇的。

cp:特雷西斯/特蕾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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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在萨卡兹聚居的古老之地仙度戴尔,竖立着两座饱经风霜的雕像。这雕像塑造了两尊似人似神的领袖,是萨卡兹的王。其中一尊为男性神,短发尖角,身披铠甲,双手抱剑而立,持身沉稳,颇有将军风范;另一尊为女性神,长发尖角,角和尾巴形似她身侧的将军。她手戴十戒,头顶黑冠,剑指前方,仿佛迎面有万敌来袭,而这皆不为她所惧。

诸王纷争的时代,类似的雕像在泰拉大陆各个地区都随处可见,作为远古时期偶像崇拜的一种,在仙度戴尔发现的这两尊并......

个人兄妹本《白璧无瑕》里的新收录。通贩部分已经完售了,剩几本年底会带去cp30场贩,想发,所以先发!还蛮喜欢这篇的。

cp:特雷西斯/特蕾西娅



*

……传说在萨卡兹聚居的古老之地仙度戴尔,竖立着两座饱经风霜的雕像。这雕像塑造了两尊似人似神的领袖,是萨卡兹的王。其中一尊为男性神,短发尖角,身披铠甲,双手抱剑而立,持身沉稳,颇有将军风范;另一尊为女性神,长发尖角,角和尾巴形似她身侧的将军。她手戴十戒,头顶黑冠,剑指前方,仿佛迎面有万敌来袭,而这皆不为她所惧。

诸王纷争的时代,类似的雕像在泰拉大陆各个地区都随处可见,作为远古时期偶像崇拜的一种,在仙度戴尔发现的这两尊并不新鲜。然而,有沿途旅人纷纷向笔者证实,这两尊雕像到了夜晚会变换形态:他们时而以君臣之姿窃窃私语,时而朝对方横眉怒目、争执指责;时而双手交握,时而又兵戈相向。更蹊跷的是,在那著名的两王之争,即萨卡兹内战开始之后,短发将军的雕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长发女王的雕像怀抱破碎的王冠,在月夜下独自垂泪……

——《旧祇·泰拉神话考》

 

 

我于1043年秋因矿石病辞去皇家医学院的工作,离开莱塔尼亚的首都,开启了我在泰拉大陆的漫游之旅。

同年十月,我误入一片战争频发的危险区域,并被卷入一场多国针对卡兹戴尔的歼灭作战。混乱中,我失去了所有行囊物品,包括那支象征着我半生心血的医学院手术刀,幸而有好心的萨卡兹领袖清扫了战场,并救助了因这场战争遭受波及的难民。

我原本的打算是尽可能快地离开封锁区,毕竟,我的兴趣是泰拉历史研究,而不是以难民的身份亲历一场战争。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在萨卡兹的军队中留了下来。自那场战争之后,我又随萨卡兹的两位领袖走遍了卡兹戴尔大部分地区,亲眼见证了周边诸国对卡兹戴尔的恐惧和贪欲,见证了穷途末路之时,两王是怎样殚精竭力团结了王庭,并收复了门阀割据的失地,又是怎样受尽屈辱、千辛万苦重建了卡兹戴尔的移动城邦。

那些关于特蕾西娅和特雷西斯的传说,吟游诗人含泪吟诵的歌谣,我是它们的第一个观众。那些生死攸关的战役,曾贴着我的耳朵擦肩而过。我是特蕾西娅救助的许多人中的一个,从此再也无法离开她那神奇魔力的统治,我甘愿为王庭服务,以医者和研究者的身份整理萨卡兹散落在各处的古老文献,并自愿割去了舌头,再也不向世人陈述半句虚言。

特蕾西娅曾暗示过我,假如需要回乡的旅费却不好意思开口,千万不要和她客气,她愿意提供路费,就像很多受她帮助而得以回家的人一样。我婉言谢绝了她。身为感染者,我不再是埃拉菲亚人。

我为王庭服务了近半个世纪,垂垂老矣,终于在某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动了落叶归根的念头。我辞别两王,回到了生我养我的莱塔尼亚,并着手整理这部系统研究提卡兹古代艺术和仪式的书稿。

由于我为萨卡兹服务多年,特蕾西娅又希望萨卡兹能被泰拉人正确地了解,因而巴别塔方面并未加以阻拦,我得以使用许多第一手资料来写作这本书。

然而,在这部书稿顺利完稿,经编辑多次修改终于通过、即将付梓之际,我的手稿却悉数化为白纸,曾经布满纸张的密密麻麻的文字烟消云散,仿佛这些字有自由意志,在某天一致决定通过背叛我的约定,纷纷跳海自杀。

我大惊失色,连夜联系我在萨卡兹军中的友人。他对我写作的过程和付出的心血不置一词,却反复询问我写字的那支笔,听完详细描述后,通讯终端里他长叹一声道,你这痴人,你怎敢用女妖的骨笔来写字?你以笔作序,写的便是萨卡兹的历史,萨卡兹无根无依,靠血脉传承,所有这些,你言之凿凿的种种,皆从纸上剥去,溶进萨卡兹的血脉,由不肯安息的萨卡兹众魂阅览。

我哈哈大笑,声震四壁,活生生笑出了眼泪,如此!如此!萨卡兹本也是我书稿的第一读者!纸笔单薄,常飘落流离,如此一来,我的作品便再也不会被遗忘。

与友人通话的次日,他在一次护送特蕾西娅的任务中遇害。而特蕾西娅正是在那次行动中身亡。

 

 

若要谈及我对特蕾西娅的印象,所有记忆都得为那次初遇让位;而那场初见,则无疑是神圣的。

那年秋天,我从冬灵山脉出发,偷渡出莱塔尼亚边境,借道乌萨斯,打算前往遥远的东方一探究竟。旅途中,乌萨斯突然宣布对与卡兹戴尔进入敌对状态,战争猝不及防地打响了。一支军队控制了我所在的地区,抢走了旅店客人的财产,也包括我的;更糟糕的是,由于我是莱塔尼亚人,被仇恨巫王的萨卡兹士兵抓做俘虏,手脚都铐上铁链,发配去前线挖战壕;由于连夜暴雨,这才耽搁了行程,让我有几分喘息的余地。

我尚未从惨淡的境况中回过神来,暴雨便结束了。士兵们修整营地,奴隶们也被迫上路。那天烈日当空,不到午时我便已汗流浃背,浑身衣服湿透,水成了这一队歪歪斜斜的俘虏最渴望的东西。途中,我们经过一处营地,将军们停下来,派人从井中取水。

大人物们首先占据了水井周围的位置。他们大口痛饮,心满意足后仍把守着井水,不让他人取用。一些士兵从营房里出来,给奴隶送水,我怏怏凑上前去,却被一鞭子抽在后背。

“喂!他不能喝!”

“……求、求求你……”我嗫嚅道:“给我喝一口吧……”

“看好了,这是巫王党羽,莱塔尼亚的术师!”

提起高塔术师,面前的士兵神色一变。他当着我的面,把水勺里的水泼在地上。水流渗入开裂的泥土,只留下几块深色的水渍。

“我不是贵族的人,也不曾为巫王——”

鞭子打在我的脸上,手上,肚子上。好像没抽够似的,那家伙又来了几下。我倒伏在地,干裂的嘴唇和鞭伤一样火辣辣地疼。我蜷缩起来,想起妈妈,泪流满面。那时我不过二十五岁,心理上还是个孩子。我不能回莱塔尼亚,可我也不想死在这儿。

 

水的气息。一缕清甜、甘美的滋味。紧接着,一小股水流浇了下来,淌过我的脸颊,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我湿漉漉的头发,让我仰起头来。盛水的木勺递到嘴边,我抱着木勺就不撒手,大口狂吞,几次呛到自己。

在我那几乎濒死的虚弱之中,水和善意好得不太真实,让我以为在做梦。我趴在那只手边,梦呓般呢喃道:“救救我,我会法术,懂医疗,让我为您服务……”

抬起头,我终于看清了。云翳散去,一个纯白的萨卡兹跪在我面前。她白发白衣,面容平静,充满悲悯;两只角笔直修长,腰间的源石结晶已刺破体表,蔓延上了皮肤。

……王。他们这么称呼她,特蕾西娅殿下。

“你是医生?”她问。

“我懂法术,会医治。”

“那太好了。”她说,“跟我来吧。”

 

医疗翼血痕累累,到处都是呻吟的士兵。战争的惨况与我从前在莱塔尼亚所见并无不同。但特蕾西娅越过士兵,来到一间单人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旧床,上面躺着一个红发紫角的孩子。

“这孩子是我救下的。”她说,“赦罪师……啊,我们的医生都告诉我,让我放弃她。可我想要救她。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用法术检查了孩子的身体。矿石病的急性发作让她的身体器官衰竭得很厉害,最致命的是,一簇源石结晶已刺入大脑。要我来说,这本已是无救,萨卡兹的医生看得很明白。但我需要生存……我必须治好这个孩子。

“殿下,”我说,“有一个办法,但……”

她似乎被我逗笑了。“你不是萨卡兹,不必称我为殿下。叫我特蕾西娅吧。”

那双抚摸过我的白手,梳理着孩子的红发。

“你说你有办法,是什么?”

“……用法术切开她的大脑,将结晶剜出,再用法术缝合伤口。”

特蕾西娅沉默不语。半晌,她问我,“你有多少把握?”

这类手术风险极高,对施术者的要求更高。纵然在巫王的宫廷里服务多年,这种急症我也是头一次见。我身为医者,不敢妄言,便诚惶诚恐地答道,“不到三成。”

可她却笑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那么,这孩子还有三成的运气活下来。”

那笑容很忧伤,生命的逝去,她见得并不少,可她还是难过。

我低下头,王站起身。她的声音和软绵密,像母亲的针脚,她说,准备手术吧。我会为你们祈祷。

 

手术很成功,孩子矿石病的症状减轻了;但还要过一阵子,她才能下地奔跑。特蕾西娅给她取名为阿斯卡纶,意思是圣剑。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杀手,特蕾西娅说道,语气温和,态度笃定,正如她决定我的命运一样——“你可以留下来。”她说,“我看得出来,你出身高塔吧?”

我无言以对。与巫王的瓜葛已令我双亲丧命。

“你不想说吗?没关系。你医术精湛,很少有人能在你这个年纪掌握如此精深的法术。留在我身边,军队需要你的服务。”

我便留了下来。

 

 

在特蕾西娅的指挥下,与乌萨斯的战争以双方签订停战条例暂时终止。但萨卡兹损失惨重,军队需要休养生息;可此时的拉特兰,就像约定好了似的,继乌萨斯之后向卡兹戴尔宣布进入战争……特蕾西娅便放弃了北方的堡垒,带兵退回南方的坤塞斯。

坤塞斯是上一任萨卡兹王东迁时打造的军事要塞,也是一座容纳了三千居民的城邦。特蕾西娅将军队驻扎在这里,打算以守为攻。

攻城战让两方僵持不下,但拉特兰的铳骑兵首先毁坏了坤塞斯的补给线。很快,城内的粮草即将告罄,特蕾西娅封锁了消息,让士兵以为一切如常,自己则频频在傍晚前去市场,或借或买,来维持军队的运转。

我在她身边,多少知道些战况:拉特兰派来的是教宗的精锐部队,补给线通过乌萨斯、维多利亚的渠道多方供给。而特蕾西娅这边则近乎孤立无援。若说弃城而逃,王是不会愿意的,因为那三千平民,她坚持拒绝投降。

但奇怪的是,这里的萨卡兹却是高兴的。他们给军队送来面包和水,甚至用木板拖车运来上一年晒干的马草。王帐门口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束。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会把那些花捡起来,拂去尘土,送进特蕾西娅的军帐,就是那时,我看见那个年老的女人,她穿过马路,途径教堂,来到了营地边缘,衣服破旧不堪,怀里捧着一个鲜红的苹果。

她怯生生地问我特蕾西娅殿下是否在营地。我说王有事出去了。年迈的妇女把头埋在阴影里,羞怯地笑了,请求我把这只苹果带给特蕾西娅。我听见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您没有吃饭吧?伙房做了晚饭,虽然吃得不好,但也比不吃要好……

她飞快摇头,眼睛盯着那只苹果,语气虔诚得难以描述。苹果是好的,好的东西应该给殿下。

她那么说着,爱护的样子好像特蕾西娅是她家里的一个晚辈。

年老的萨卡兹走后,特蕾西娅从城墙上下来了。她脸色苍白,手上有新的伤口,是又过度使用法术了。我正要开口念叨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却看到我手中的苹果。我解释了缘由,她将苹果接了过去。

夕阳快要落山了,天边黯淡的云霭为特蕾西娅蒙上一层透着金光的灰雾。她与我分食苹果,泪水落在了我的手上。她吃下苹果,一如她沉默地吃下那些所有受苦之人递来的爱。

 

“……殿下,我明白您的想法。这些平民待我们就像亲生孩子,丢下他们我何曾忍心?但……”

王帐亮着灯,此时已经是凌晨了。夜色慢悠悠地挥洒在大地上,星星照耀着萨卡兹人,照耀着城门外的拉特兰人,也照耀着我,一个莱塔尼亚罪人。

我恪尽职守,每天在医疗翼做救治病患的工作。萨卡兹的医生医术精湛,也擅长法术,我们甚至有不少共同话题,很快熟络起来。

“你也睡不着吗?”一个年轻的医师悄悄爬了起来,在我耳边说话。

我屏息凝神,偷听王帐里传来的声音。

“如果要弃城怎么办?”我问他。

他挠了挠头,“那就只能抬着伤员跑了呗。说实话,这里的医疗设施是我见过最完善的,我有点舍不得走。”

“他们在说什么?”他问。

“将军坚持弃城退守更南边的要塞。王不愿意……”那三千平民,弃城等于宣判他们的死刑。这不是特蕾西娅能做出来的事,或者说她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是理性而正确的,是最好的选择。

晚风幽幽吹拂,星星都看着我们。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常带我上高塔,观看星星。同龄的埃拉菲亚贵族孩子中,我是最出类拔萃的。我擅长法术,喜爱法术,早早从学校毕业,进入宫廷;然而,在巫王的大清洗中,那些反对他的声音都被除掉了。王宽恕了我,我却无法宽恕自己,为此我痛恨一切和法术、音乐相关的事物……自从为特蕾西娅服务以来,这记忆显得如此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走吧,”我说,“我们到城墙上去。明天有场恶仗要打。”

 

炮弹、箭矢、铳械的源石技艺……我头一次从医疗人员被编进战斗人员的队伍。这支不到两百人的队伍直接由特蕾西娅指挥,她在城墙上筑起一道黑色的法术屏障,术师站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持续为屏障输送能量。拉特兰人若说有什么专长,那就是他们极其擅长远程作战,光是那些亮光闪烁的源石技艺,就有不下百十种,种种皆如刀枪利剑刺入特蕾西娅的屏障。

我操纵法术对敌军的地面部队进行攻击。很快这被证明是徒劳的,我便加入守护屏障的队伍,让坤塞斯能支撑得再久一些。

“坚持住。”特蕾西娅说,“援军今天定能赶到。”

她的声音很笃定,将军们却不这么想。中午过后,屏障便在猛烈的进攻下破碎了,敌军攀上城墙,我们只能拿起武器近身搏斗。

那是个正确的决定吗?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如果她弃城而逃呢,会不会今天就不用死?我效忠过暴君式的王,效忠过几乎毁了我整个人生的领袖……特蕾西娅若如此,我并不会怪她,只见她站在城墙上,一个个摘下手上的戒指。

一把黑色的剑,泛着青绿色的火光从虚空中抽了出来。一剑挥落,连骨带肉斩断了她面前全副武装的拉特兰士兵。

萨卡兹们高声叫好,士气一度高涨。但紧接着,更多敌人涌上城墙,城门摇摇欲坠,我再次回头看她时,她身边的护卫全都战死,十米之内,只有我和特蕾西娅两个人在城墙上做徒劳的抵抗。

这时,在她的身后,一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特蕾西娅的后脑,我大喊:“殿下——”

一支银色的短箭穿透了拉特兰人的眼睛。很快,她身边的敌人也都被这百发百中的银箭射中,滚落城墙。于是我看见了马背上的将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特雷西斯。他白发银甲,实力强大到恐怖,策马持剑冲进攻城的军队,他一个人的法术竟让整个队形开始溃散。

他带来的那支军队我亦未曾料到,个个法术高强,以一敌百;铳骑兵很快动弹不得,将军没有活捉任何俘虏,而是全部就地处决。那景象在战争走入颓势的末尾相当鼓舞人心,但同样令人胆寒。

……我听见王欣喜地、如释重负地唤道:“哥哥,你来了。”

 

那场全面的胜利,我不必赘述……有不少喜悦可言,因为将军带来了辎重,因此到下一个城堡的时候就有能力反击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王的慷慨。特蕾西娅开放军粮,向城里的百姓发放。为了供给守城军,一个月前很多人就开始吃树皮,挖野菜了。

土豆、玉米、牛肉、麦片的到来让军营的伙食好了起来,清扫战场的工作却并没有这么愉快。连续几天,守城那天的血腥味都没能完全散去;医疗翼的我的同事,那个年轻的医师,我亲手埋葬了他。

一个士兵冷眼看着。

 

 

在坤塞斯,特蕾西娅一如既往地受人爱戴。百姓想见她,将军们也有开不完的会,我们照例的晚间谈话便被推迟了。

她在军帐里耽搁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很快就出来了。我们坐在篝火边交谈,裹伤和分享食物,特雷西斯也来了,在我们身边坐下……他乜了我一眼,对特蕾西娅低语道:“我有话跟你说。”我便知情识趣地走开了,借口说医疗翼需要我的看护,实则躲进了寝帐,在那儿我能用源石技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将军说:“你很信赖他,那个埃拉菲亚。”

特蕾西娅说,“是的,他治好了阿斯卡伦,而且,他是个很谦和的人。”

“他是个异族人。还是莱塔尼亚人。你忘了巫王的军队是怎样毁掉我们的都城了吗?”

“那是巫王的时代了。”特蕾西娅说,“现在我们和双子女王签订了协议。莱塔尼亚自顾不暇,敌人不会来自莱塔尼亚。”

“我不觉得太信任别人是个好的选择。”

“你谁也不信任,特雷西斯。所以你看谁都像敌人。我和你恰巧相反,我认为,有时甚至敌人也能成为朋友……”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想起那个士兵的眼神。很快,麻烦就找上了我。

 

一个清晨,约莫四五点,晨练的军号还没吹响,寝帐外就有了响声。我披衣下床,是伙房。几袋小麦和面粉不知是被谁用刀子划开了,麦粒和面粉撒得到处都是。起早做饭的士兵发现了破损的袋子,他走近围拢过来的人群,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他!是那个莱塔尼亚人干的!”

无数双眼睛看着我。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到他昨晚进过伙房,准是他!……”

我的确进过伙房,去要一桶烧开的水。动过手术的病人需要擦拭身体,我在医疗翼的帐篷待到很晚。

周围的人都退后了一步,我被士兵们以一种极不友好的态度围在场地中央。我无力辩解,因为他们恨我,恨莱塔尼亚人。我感到那些我的父辈所犯下的罪,在这一刻降到了我的头上,无妄之灾,然而我累了,巫王那暴力的欢愉,终究会迎来暴力的终局,我一言不发,听从任何发落。

然而她来了。王的声音如此柔和、沉稳而又肃杀。她说,“什么事?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所有人。”

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她再一次庇护了我。这栽赃的把戏太过幼稚,她甚至笑了起来。

“如果我的存在给您带来困扰……”

“不,没有的事。”她说,“我会找人谈一谈。”

反对我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荡然无存。那个负责烧饭的小伙子不见了。他离开军队的那一晚,我看见他被传唤进了王帐。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救了阿斯卡纶。但其实她一路都在播撒福泽。她不仅仅是温和慈悲的,有时,在必要的时候,她会让人记起这一点,比如那个军号还没吹响的清晨。

 

 

击败拉特兰铳骑后的那个秋天,我们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度过。南方的丰饶令军队饱腹而充盈,虽然特蕾西娅并未准许老兵的退伍,但鼓励他们在坤塞斯安家;一些士兵娶了当地的女人,王留下一支三百人的军队保护城中百姓,自己则带兵继续北上,对抗山脉另一侧乌曼皇帝的威胁。

从温暖的南方平原行至高原山脉,寒冷如一层紧贴皮肤的里衣,牢牢裹在身上。荒原一望无际,碎冰到处都是;可以想象,假如再往北去,那里的冬天更加恒久,更不知起讫。

 

军队在连绵山脉中越冬。雪山的壮美令人唏嘘,但同样让人胆寒。行军的脚步印在雪地上,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存粮逐渐见底,马和人不得不去树林子里找吃的。但这一切让我想起家乡。冬灵人崇拜雪山,每年风雪最盛时,都会有一场祭祀。

旅途的艰苦首先让特蕾西娅的史记官倒下了。这份损失让那年冬天对乌萨斯的战役、行军和军中状况的记录没有往年的详细,其实就连我自己,在这么多年过去后,对那个冬天的印象也只剩模糊的残余:马车载着辎重,将雪地碾出一条硬实平整的道路;士兵踩压过的地方露出冰晶,闪闪发光。我走在医疗部队的前头,那是个夜色深沉的晚上,云翳繁重,看不见一颗星星,突然,特蕾西娅叫了我的名字,我抬头寻找她的身影,却首先望到那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

那是我们击败乌萨斯皇帝后的第一个冬天。

 

在那之后,军队走下雪山,我如所有在风雪中蹉跎多时的人一样期盼着温暖、和煦的春天。随后,特雷西斯把它带给了我们:他提议正规军将掩人耳目地行动,直到维多利亚监视的双眼移向别处,于是,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古朴金黄的画卷……浅褐石砖搭建的城墙威严高耸,风雨侵蚀的痕迹让它显得古老坚固;引水渠中溪流清澈,取水的铜管光洁明亮;此外,还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

将军说,自从他坐在木板车上进入这座城市,首次闻到花蜜的香甜、盐和乳香的气味以来,仙度戴尔一点也没变。

“特雷西斯曾是一个角斗士。”王柔声对我说道。

那时的竞技赛,还未完全沦为单方面的屠杀,野兽仍有足够的概率撕碎一个成年男人的胸膛。

“有一次,王来了。”特蕾西娅回忆道,她的语气令人难以承受,“对我们有恩的那个人,萨卡兹的王。”

奎隆王将他们兄妹二人带出了仙度戴尔,这是我不曾料到的。

“所以,这之后你就成了萨卡兹的王储了?”我问。

她笑了。“不,萨卡兹本来不该有王的。”她解释道,“文明的存续到这一代本该如历史本身的计划般消失在尘埃之中……”

“是我捡起了王冠,戴在头上。”她干脆地说道,“这对萨卡兹来说不是一个坏选择——为了这个愿望,我一直工作着。”

 

仙度戴尔温和的春天让伤员的病情有所好转,我终于能在太阳下山之前结束工作,晚上能多在那张紧绷的行军床上躺一会儿。

一天早上,我听到营地里发出嘈杂的响声,我困倦不堪,本想闷头大睡。但那乐声和欢呼感染了我,我好奇地撩开门帘,却看到一群年轻俊美的少男少女,拖着一根长长的、缀满新鲜树枝的圆木,来到营地中央。

特蕾西娅全身上下装点着鲜花。金黄的雏菊,红色的天竺葵,蓝色的亚麻花,缝在她的裙摆上;她的头上也戴了一个花环,嫩绿的枝条绕着她的双角,仿佛有生命似的微微摆动。(他们本来也要给特雷西斯做同样的装饰,只不过被将军的扑克脸吓走了。)

年轻人将圆木也缀满花朵,竖立起来;特蕾西娅把头上的花环扣在花柱上。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她又唱又跳,这让我恍惚,忘记了在战争的阴影下,萨卡兹原本是善舞而快活的民族。

他们是把特蕾西娅当做五月女王了。士兵们很快加入进来。后来,一群人去了不远处的一座山丘,那里开满银莲花,特蕾西娅唱了一首歌,就是这首歌让我泪流满面。我以为自巫王之后,我再也无法从音乐和法术中找到平静,更别谈喜爱,但那个欢乐的春天,特蕾西娅不经意间把这两样东西都还给了我。

 

当晚我们在篝火边温习古老的萨卡兹传统,用鲜花做甜点,烹饪河中捕来的鱼虾。

将军卸下盔甲,穿一身黑色劲装,在特蕾西娅身边打下手,帮她翻烤炭火上的金枪鱼。而特蕾西娅则像酒神一样收采葡萄,开封美酒。

就是在这时,特雷西斯提议要为殿下树立一尊雕像,后来雕像也一并打造了特雷西斯的。

欢欣的氛围让夜来得很迟,凉凉的雨水透过树叶簌簌洒落,森林由绿意笼络成一片恬静的样貌……我愿称之为金色年代:胜利的酣美才刚开始缓缓酝酿,六英雄的传说由仙度戴尔的吟游诗人带上征程,传播到卡兹戴尔各处;王和摄政王情投意合,两人修剪军队向外扩张的枝叶,并投入更加恢弘的战争蓝图的设计中去……我们进入初见雏形的神殿内部,雕塑家们还在忙于工作,特蕾西娅的白胚纤长优雅,颈饰以黄金和象牙制成,在傍晚幽深的昏暗中散发着朦胧的亮光。

 

许多个夜晚,在森林幽暗的绿光中我辗转难眠;君王的营帐内仍旧彻夜亮着灯火,好像他们的工作永无止息似的。

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心愿恒常微不足道,但她将永恒不朽,不是因为那些大理石的雕塑或金属的铸币……而是因为诗人的爱。

 

离开仙都戴尔后,王回到了都城,主持战后的重建,特雷西斯将军则继续带兵在卡兹戴尔境内平乱。

这之后的几十年间,两王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起先还有不少书信的往来,后来摄政王的回信愈来愈少,乃至音信全无,除却公务上的汇报,他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一如既往的,军事委员会态度激进,但特蕾西娅坚决反对发动更多战争。

从胜利走向复兴,萨卡兹用了一百五十年,我见证了其中的五十年;对特蕾西娅来说,那是她生命中探寻自我的半个世纪,却是我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生。

我充当她的医者,和王近侧亲密的友人,陪同她阅览过卡兹戴尔大部分地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兴趣逐渐转移到萨卡兹的民风民俗,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王主动提供了不少帮助;自仙度戴尔的雕像完工以来,特蕾西娅主持过多次春日的祭祀,我则将那些歌谣抄录下来。

 

……此时我坐在书桌边,想起这些往事,心中悲恸,难以言表。我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个我愿意侍奉和效忠的君主。她救了我的性命,将我视为座上宾,我却无以为报,这种愧疚感深深地折磨着我……所以我才想写作这本书,因为她,我才重拾对法术的爱,因为她,我才原谅了自己。

 

 

后记:

埃拉菲亚学者维斯康森·诺夫兰出版的《卡兹戴尔春歌考》在莱塔尼亚、维多利亚、乌萨斯、炎国,当然还有卡兹戴尔境内都引起了不俗的反响。据传,作者本人曾在巫王的宫廷内服务,又曾服务于卡兹戴尔的王,因此他所做的文化比较研究多有一手资料,十分宝贵。和他出版的学术性研究书籍《提卡兹古代艺术与仪式》不同,这本薄薄的《卡兹戴尔春歌考》并没有那么强的学术性,反倒更像一本诗集。书中记载了约三十多首失传已久的萨卡兹春歌,多为提卡兹时代酒神节的春日颂歌流传演化而来,出处并不可考,但根据作者本人的后记,部分篇目很可能来自萨卡兹王本人的口述。

此书一经出版便销售一空,多次再版。许多萨卡兹佣兵,特别是曾经为特蕾西娅殿下服务过的,都人手一本。他们说,这本书里的歌他们耳熟能详,只要看到字符,就能听见歌声;那歌声是王在行军途中所唱,其音律古朴,意蕴悠远,旨在抚慰寒冬,呼唤春天;诺夫兰写道:“……尽管……远去……然而王就在这里,她不是我的王,但我却想称她为王,她在每一首被唱响的春歌里,只要人人都在冬去春来的交际渴望着春天、希望、光明和爱……那么她就会复活。除非死亡和遗忘,否则什么也无法将她推翻。是的,她会复活,在每一个春天,每一场迎春的仪式中,她会从寒冷的地下归来,再给我们唱一首遥远的歌谣。”

 

 

Fin.



请给我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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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_

【弗巫】大雨滂沱

弗莱蒙特&赫尔昏佐伦 无差

summary:弗莱蒙特有属于自己的螺旋楼梯和千面之门。


起:最后一个音符奏响,天空中睁开一只黑紫色的眼;双子女皇塔的正中央,那座黑色旋角的高塔再一次出现了。与此同时,弗莱蒙特所处的空间发生了畸变,他困惑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段螺旋楼梯的中间。这架楼梯向下看不到起点,往上更望不到终点,唯有无数扇木刻雕花的厚重大门悬浮其间。他困惑地推开一扇门。


刚走进这扇门,弗莱蒙特就觉得不对劲了。

门把手是樱桃木的,圆润的旋角花纹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樱桃木,恩瓦德大区盛产的木种。双胞胎一定不喜欢这个选择,那对双子对任何能与前朝贵族或巫王扯上关......

弗莱蒙特&赫尔昏佐伦 无差

summary:弗莱蒙特有属于自己的螺旋楼梯和千面之门。


起:最后一个音符奏响,天空中睁开一只黑紫色的眼;双子女皇塔的正中央,那座黑色旋角的高塔再一次出现了。与此同时,弗莱蒙特所处的空间发生了畸变,他困惑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段螺旋楼梯的中间。这架楼梯向下看不到起点,往上更望不到终点,唯有无数扇木刻雕花的厚重大门悬浮其间。他困惑地推开一扇门。


刚走进这扇门,弗莱蒙特就觉得不对劲了。

门把手是樱桃木的,圆润的旋角花纹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樱桃木,恩瓦德大区盛产的木种。双胞胎一定不喜欢这个选择,那对双子对任何能与前朝贵族或巫王扯上关系的物件都恨之入骨,他扫视室内,这是一间典型的高塔贵族会客厅:一张华丽的萨米手工地毯将他引导到会客沙发上,沙发旁堆满了珍稀的古卷轴。壁炉上方悬挂着狩猎的战利品,几对巨大的鹿角,一只永生狮子脑袋正对着他,眼睛滴溜溜转。一旁的镶板玄关附近随手放置了一架日历。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高塔外没有声音,也没有侍从来引他入座,于是,弗莱蒙特抬抬脚,穿过会客厅,往更靠里边的房间走去。


和门外的螺旋楼梯一样,这条房间众多的走廊似乎也长得走不到尽头。一些门是敞开的,弗莱蒙特得以窥见房内的全貌:书房、卧室、客房,盔甲陈列室,奖章陈列室,图书室,等等。从奖章的数量和级别来看,高塔的主人地位颇高,看上去战功显赫。

他在那间奖章陈列室外停了下来,研究了一会儿墙壁上的石砖。青灰色,石灰岩,约莫四百年左右的历史,是莱塔尼亚建国后第一批高塔贵族的祖宅。无效信息。

他在室内绕了会儿圈子,随后猛地站住了。弗莱蒙特急匆匆原路返回,玄关附近,丢在置物架上的那台日历上赫然写着:1056年11月24日。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1056年,正是利奥波德大公的研究推进得不太顺利的一年。那一年他终于放下贵族的身段,来向巫妖求教,利奥波德问他,有没有一个方法,能让父亲的女儿杀死父亲,父亲的女儿超越父亲?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以表达对这种简单问题的不屑。“当然有,”他说,“只需要改动原有术式中的一个简单逻辑。”

随后那对双子诞生了,一切如利奥波德所愿,她们出色地完成了训练,也顺利长到了成年,带领军队来到巫王塔下。

接下来的事情莱塔尼亚人都听腻了,他也听腻了,弗莱蒙特回到那条长廊上,不再犹豫,径直走到尽头处一间窄小的石门前,门是半开着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儿黄色的烛光,这天正好是利奥波德与他开会共同商议双胞胎出生问题的日子,当然要掩人耳目,当然要在最隐蔽的房间,然后他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利奥波德惊讶地回头,“你来晚了,”大公说,弗莱蒙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发出声音:“利奥波德大公爵阁下,我今天来,是想告知您,我代表巫妖退出这项研究。”



“这就是您的选择?”

“什么?”

在他说出那句话后,利奥波德身影的颜色减淡,隐退到背景中去,与灰色的石墙融为一体。

烛火仍亮着,一个长得很像埃芒加德的年轻巫妖出现了。

“老朋友告诉我,荒域下雨了。”“埃芒加德”微笑着望向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荒原就会下起大雨。弗莱蒙特大人,这就是您的选择?”

“这是什么?升级版读心法术?时间的掌管者、扭转时空让事件重演的古老巨兽?”弗莱蒙特跳脚道:“我以为只有特蕾西娅会热衷于临终关怀!”

“埃芒加德”笑而不语。

“你又是怎么回事?埃芒加德,你这小子不该留在地面上,牵着丝线的另一端吗!还是说你想把我这个老头子彻底关进虚空之中?看在魔王的份上,你们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印证“埃芒加德”所说,一番彻骨的寒意笼上了他的心弦。荒原下雨了。

“您可以把我当做埃芒加德。”“埃芒加德”开口道,“您也可以把我当做一面镜子。您是在与自己的心对话。如您所见,您的心中有一件后悔的事,所以荒原下起了雨。在这场雨停下之前,外面的人进不去赫尔昏佐伦的高塔。”

“……”

雨还在下着。高塔外的冷风倒灌进来。他在莱塔尼亚度过了十万多个日夜,其中下雨的日子不在少数。但今晚的这场雨,让巫妖头一次觉得如此孤单。

后悔的事?他生来是巫妖,是历史的旁观者,局外人。人人都会趟入尘世的浑水,他不会。但1056年的11月却让他铭记至今,这难道是因为……

“我早就想看看了。”他嘴硬道,“没有了我的帮助,利奥波德到底还能不能捣鼓出那对武器。”



1058年春天,利奥波德的高塔里秘密诞生了两个孩子。没有了巫妖的帮助,研究进展慢了两年,但选帝侯还是完成了实验。

两个孩子分别被命名为赫琳玛特和伊维格娜德,她们接受政治和军事训练,直到十六岁——比原本的历史早了两年——带领选帝侯的军队攻入维杜尼亚,巫王塔下。

没有巫妖的祝福,攻塔的结果与现实产生了偏差——在同巫王对抗的过程中,伊维格娜德牺牲了,赫琳玛特成了莱塔尼亚的新皇帝。

她始终沉浸在失去姐妹的悲痛之中,对一切充满了怨恨;构建她心灵的术式出现了纰漏,她的统治越来越恐怖,维杜尼亚——现在是施瓦茨失代(Schwarzestadt)的市民惊恐地发现,新生的无情权威黑塔,它所投下的阴影竟与巫王塔别无二致。


“跟您所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呢。”“埃芒加德”又出现了。

她轻飘飘的蓝色身影出现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昭示着一定有更难以言喻的事情即将发生。

弗莱蒙特耸了耸肩。“看来利奥波德还不赖。”他说。

“就算您退出了实验,巫王还是死在了那天夜里。不是吗?”

弗莱蒙特像被戳中肺管的猫一样,激动地破口大骂:“他死了!我早知道他会死,从他那尊贵的亲娘怀上他的那一刻我就可以做出预言:这个孩子有着必死的命运!天杀的,同样的预言我可以赐给每个莱塔尼亚的新生儿。”

“埃芒加德”笑而不语。在他的心里,弗莱蒙特其实已经明白了。

“好吧,我就是想看看那家伙的命运。如果没有我的横加干涉,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弗莱蒙特叹了口气。

这一次尝试失败了。肯定不会只有这么一扇门。

“埃芒加德”说:“那么,继续看完?”

他点点头,戴起兜帽,藏进黑暗中。


夜色下,宪兵队长洛里斯举着火把从金盏花小巷里探出脑袋,他身后跟着一队同僚,手臂上都佩戴者自制的血红色袖章。那是用来纪念死在赫琳玛特剑下的战友。

宪兵队长对着窗户挥了挥火把,玻璃窗里亮起一盏烛火,隔壁的窗子也亮起了灯。随后,以这两扇窗户为圆心,方圆数公里的夜灯都亮了起来,数十个街区都燃起了火把。

人们成群结队地朝黑女皇塔走去,腰间都挂着武器或法杖。

那天晚上的战斗,如弗莱蒙特所料,是徒劳的。没有能与女皇抗衡的术师,赫琳玛特残酷地镇压了这次反抗,并在高塔下的广场上竖起一座座黑色的雕塑……


“停。停。停。”弗莱蒙特开口道,“就因为我没有给双胞胎祝福,所以莱塔尼亚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埃芒加德”答道:“这只是可能性的一条分支。您看,伊维格娜德死了,所以赫琳玛特的统治变得暴虐无常。您的本意是不想她们俩真的杀死赫尔昏佐伦,那何必以迂回的方式挽救他的生命?”

“假如那个晚上死的是赫琳玛特,伊维格娜德成了莱塔尼亚的女皇呢?”

“埃芒加德”扯出自己的蓝色命弦,像推演战争沙盘一样演算了一阵。

“有合理的推测表明,伊维格娜德的统治会相当仁慈,但她无法狠下心来,对巫王的残党斩草除根,因此来年的女皇庆典,她的统治会被巫王残党所动摇。”

“埃芒加德”继续说了下去,“统治的根基一旦被动摇,她的许多政策就不被看好了。这给了大贵族联盟一个绝佳的契机。1101年秋,以乌提卡家族为核心的高塔贵族推翻了伊维格娜德的统治……”

弗莱蒙特捂住了喋喋不休的“埃芒加德”的嘴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

他来到窗前,夜的帷幕即将升起,新的一天,新的门就要出现在他眼前。

他嗤笑一声,“那我直接把他带出来不就得了?”



他推开第二扇门。他来到了1077年秋,巫王之死前夜。

弗莱蒙特不请自来,主动参加了赫尔昏佐伦在高塔中举办的宴会。不过,他只在宴会厅里露了个脸,随后就进入了王座室。接下来的十个小时内,高塔下会燃起术式的火光,塔内的禁卫军会被调动起来,但他们只能拖延几个小时的时间,双子羊的军队很快就会攻进来。

他安静地在王座背后的层层帷幔中等候着。弗里达·希曼也躲在这儿。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金色的花朵,因为过分紧张,直挺的茎干都快被她捏断了。

他朝弗里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时,赫尔昏佐伦出现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果那东西能和人类的心脏算作同一样东西的话,砰砰跳动起来。巫王此时已经知晓自己被贵族们背叛:利奥波德下了先手,以施彤领为核心的叛军已攻至塔下。其余曾对他宣誓效忠的选帝侯按兵不动,禁卫军的抵抗接近崩溃。

但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王座上,甚至打起了瞌睡。


弗莱蒙特还是没有动。他安静地等待着。赫琳玛特和伊维格娜德手持剑盾出现了。双方开始交战。弗里达·希曼惊恐地捂住了嘴唇,但弗莱蒙特动了动手指。一根根蓝色的丝线缠上赫尔昏佐伦的四肢,线头的另一端攥在他手中,“埃芒加德”肯定要问,为什么要等到巫王即将被杀死的那一秒才出手?届时他就会美滋滋地答道:要救他,这没错。但我要给这傲慢的家伙一点苦头吃吃。他给我这把老骨头带来多少麻烦,让双子羊揍他一顿不过分吧?

一不留神,赫琳玛特的黑剑已经刺进了赫尔昏佐伦的胸膛。

弗莱蒙特心道糟糕,一时间拽紧了线头,暗自数道,一、二——“很抱歉,”弗里达·希曼怯生生地开口道:“很抱歉,可以请您帮我把这支花带给陛下吗?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始终鼓不起勇气……”

弗莱蒙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弗里达·希曼,其实赫尔昏佐伦到死也不知道(或者说从未留意过)她一直爱慕着他吧。

他一把抢过希曼手里的花,嘟哝着不用谢,一边绷紧了连在赫尔昏佐伦身上的命弦。

一、二、三——


他拽了拽年轻巫妖们的线头,通知巫妖王庭即刻撤离。小妖们忙不迭地打包羊皮纸和书卷,弗莱蒙特正悠闲地坐在马车上,一旁,受了重伤的赫尔昏佐伦正陷在半睡半醒的梦呓中,他听了一会儿对方在说什么,发现赫尔昏佐伦是在念咒。

这无药可救的家伙,他想,他想打败那对双子,梦里还在一刻不停地构建新的术式呢!

过了一会儿,赫尔昏佐伦醒了。他发现赫尔昏佐伦正注视着他。

“我们要去哪儿?”虚弱的暴君呢喃道。

他的睡颜少了几分威严和偏执,朦胧月光下,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看起来竟显得十分柔和。

“卡兹戴尔。”他说。


他们在卡兹戴尔等莱塔尼亚政变的风暴过去。

对于弗莱蒙特的出手相助,赫尔昏佐伦与其说是不太真挚地道了谢,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埋汰——干嘛要把我带出来?他明明可以打赢赫琳玛特,和她那个金头发的姐妹。

弗莱蒙特难得脾气温良,不与他争辩。但随着赫尔昏佐伦伤势的好转,弗莱蒙特发现他之前的配合与屈服只是一种佯装,一种伺机而动的埋伏:他在策划离开这里。一旦他抓到机会,赫尔昏佐伦将离开卡兹戴尔,离得远远的。

他这么着急,是想去哪儿呢?弗莱蒙特思忖道。

他笑了,当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赫尔昏佐伦要回莱塔尼亚,即便那儿几乎已经没人爱戴他,即便高塔下掀起叛乱的人们曾受他雨露恩泽、受他庇佑免于高卢铁蹄的践踏、强国的瓜分,他们也不再能容下他了。

他们暂时落脚在卡兹戴尔南部边境的一处村庄内。这里居民不多,赫尔昏佐伦的旋角很容易让他被误认为是萨卡兹,因此原住民对他印象良好,知道他是巫妖大人的贵客,见他在田野间散步摘果子也不说什么。

所以,当弗莱蒙特找不到赫尔昏佐伦后,他急得团团转,挨家挨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对就是那个长着旋角,通用语有莱塔尼亚口音的,对对,就是他。佃户说,他往森林边缘走了。


弗莱蒙特在椴树林边缘找到偷偷逃走的赫尔昏佐伦。他几步追了上去,大喊道:“赫尔昏佐伦,你给我站住。你脑子发昏了?

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你回莱塔尼亚就是死路一条。你明不明白?”

昏君刮了胡子,一张瘦长的脸白净,青灰,略显憔悴。他停了下来。

“你是想说我太过沉湎术法的研究,而荒于治国?”

弗莱蒙特跺了跺脚。

“我跟你谈的不是事情的原因!你当然把国家治得很烂,赫尔昏佐伦,你是君王,你要让民众爱你敬你,而不是恨你怕你!你紧收王权,可以,但你有本事就把大贵族选帝侯全都杀光,留着那些家伙,以为真的他们奈何不了你?”

“嗯,如今看来,是小瞧他们了。”

赫尔昏佐伦抬起头,弗莱蒙特发现,他竟然笑了。

“我没有算到你会接受利奥波德大公的邀请,也参与了那项研究。”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弗莱蒙特的视线盯着土地,好像突然对脚边的灌木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迟迟不与赫尔昏佐伦对视。

“……你怪我?”他迟疑地问道,“我也不认为那是一个好选择,巫妖并不干涉他国的政治……”

“不。”赫尔昏佐伦打断他,“我不怪你。自从当上乌提卡伯爵开始,想要我命的人,我就已经数不清了。刺杀更是家常便饭。我也不怪你指责我治国无方,如你所见,我的统治相当恐怖,但那些蝼蚁般的渣滓真的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他越说越急促,连连咳嗽起来。

弗莱蒙特冲到他身边,检查他胸前的剑伤。结痂渗出血迹,已经把绷带浸透了。

“你跟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弗莱蒙特命令道:“不然等不到你走到莱塔尼亚,伤口就发炎感染了。”

“……不,请别打断我。那些人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典礼、仪式、庆典,微服私访,联合媒体打造仁慈君王的形象……但那些都需要时间。而我恰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挥霍,在与你联手研究荒域的时间里,我与萨米边境建立起了微弱的连接。萨米传回的密信显示,有一种力量存在于你我肉眼不可及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我唯恐自己无法在有生之年得知此事的真相,于是从此以后我不再关心地上发生的事,一心投入针对亚空间的研究。是,你自然可以称我为傲慢——不过,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人——但莱塔尼亚同样处在那种力量的威胁之下,而我就要没有时间了。”

弗莱蒙特摸了摸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黑发。一个温和的睡眠法术让黑羊闭上了双眼。他接住他,在赫尔昏佐伦手上套上了一只手铐。


之后的半月里,不管赫尔昏佐伦怎样央求,他都没有理会他想要回到莱塔尼亚的愿望。相反,

他加强了警戒,一天更是多次巡逻于巫王的房内。但赫尔昏佐伦还是逃走了。

几天后,消息传来,赫尔昏佐伦刚踏入莱塔尼亚的边境,就招来了双子。他死于双子女皇的剑与盾之下,遗体化为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风暴。风暴席卷了莱塔尼亚首都和九个行政区块,沙暴甚至蔓延到叙拉古边境,足足吹了十天十夜才彻底止息。


他再一次失败了。



“你还想再开一扇门吗?”

“埃芒加德”又出现了。她手中托着一架淡蓝色的算盘,他曾经在遥远的炎国看到过类似的工具。

他对心魔的拷问嗤之以鼻,想也不想回答道,“开,我还要再开一百扇、一千扇,我倒要看看还能有什么花样。”


他接连走进了许多扇门。四皇会战后,赫尔昏佐伦花了一大笔钱养了更多密探。密探传来的消息则证实了一些传言:许多大贵族私下里对他的统治表示不满。因此,在赫尔昏佐伦第一次把异见者塑成旋角黑塔时,他对他进行劝说,并私下里让巫王之声对死难者的家人作出补偿。

另一扇门后,赫尔昏佐伦刚刚处死了一批地下刊物的创办者,只因为他们对莱塔尼亚的旋律提出了变调的异议。他再一次劝说赫尔昏佐伦,无果。

第三扇门后,许多死难者的亲属已经在维杜尼亚的大街上组织游行了。他们在巫王塔下绝食静坐,在弗莱蒙特的劝说下,赫尔昏佐伦没有直接杀死示威者,而是亲自出面与游行的领袖谈话。但最终,暴怒的巫王还是杀死了广场上的所有人。那些人变成旋角的雕塑矗立在广场上,连续几个月人们上班时都避开维杜尼亚大道,因为他们说依然能够听到空气中弥漫不散的刺耳乐音。


“埃芒加德”的影子出现了。

“没有用,不是吗?这时的赫尔昏佐伦已经不是能听得进劝的人了。”

我以为不让双胞胎诞生能救他。他想。

他杀死了双胞胎。但那一条平行时空里,赫尔昏佐伦死于对虚空的研究。他的进展过于迅速,以致虚空中沉睡的东西睁开了眼。——他被邪魔吞噬了,连同那片帕维永。

我以为不给术式和祝福能救他,我以为把他从那个夜晚中带出来能救他,我以为……

“巫妖是知识的守护者,并不干涉凡俗中世人的命运。”“埃芒加德”若有所思道。

“……是啊。是啊。”他嗫嚅道,“我只是……”


软弱了。活过不知多少年岁,几乎与大地一样古老的巫妖承认道,他只是软弱了。

倘若有一丝希望,他都会用来改变赫尔昏佐伦的命运,但赫尔昏佐伦属于音乐,属于王座,属于莱塔尼亚人民,属于暴雨和烈火,属于赫琳玛特削尖的剑锋,却独独不属于弗莱蒙特。他明白,他必须将他归还给命运,归还给那个下着血雨的九月之夜,那是他生命的谢幕,巫王终曲的余音,他无法干涉。

“让我和他道别吧。”他叹道,走回那扇门里。

门背后,君王书桌上的烛火仍彻夜燃烧。他曾多次在王书房的门口踱步,酝酿着劝诫的腹稿,弗莱蒙特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而入。

他缓缓开口道,“……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我明白,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弗莱蒙特,对吧?”赫尔昏佐伦头也没抬,沾了墨水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刷刷地书写,一丝停顿也没有。

“……”

“至少不完全是我认识的那个,对吧?”王抬起头,微微一笑。“我猜,你肯定来自于某个未来。”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你在预言我的命运。”赫尔昏佐伦俯下身,检查写下的几行咒语。

“但这并不代表我来自未来。萨卡兹中自有能预言命运的族群。”

他看起来思考了一会儿,因为他手中的羽毛笔悬停在空中,顿了几秒钟。“但你好像不是在预言,”他说,“你像是已经看过了我的结局。”

“……”

“弗莱蒙特,你听起来就像我家里的长辈。”赫尔昏佐伦笑着说,“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想极力劝阻的家长。”

弗莱蒙特冷哼了一声。“我可从来没有你这么不听话的晚辈。”

他又说,“这话你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我还是要说。赫尔昏佐伦,你作为君王,手段太残酷了。我们那位粉色的殿下是你的反面,虽然我也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她的温和是一种武器。”

“你们萨卡兹的王,特蕾西娅?我听过她的名字,但……”

赫尔昏佐伦说了什么,他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他还年轻时,巫妖就对他说过,你真的更适合当一个巫妖。赫尔昏佐伦的兴趣不在治国与爱人,他穷尽一生想要达到的顶点只是超越自身,攀爬更高的高塔,探索未尽的黑暗,并对无法跟上他脚步的普通人嗤之以鼻。

但莱塔尼亚不完全只是金律乐章和先贤思想的硕果,更广阔的莱塔尼亚是由那些他看不上的普通人构建而成。而暴力能征服的土地终将有限,心灵的疆土上,人们只会指认真正有爱的君主为王。这是他命运之音的缺憾。

但那有什么关系?今夜他只是弗莱蒙特,而书桌对面的也只是他的朋友,赫尔昏佐伦,他如何对朋友的命运袖手旁观?


羽毛笔尖摩挲羊皮纸页,发出悦耳的沙沙声。烛火柔和地跃动着。

多少年轻的巫妖想挽救他们眼中不该死去的伙伴,不该死去的领袖,不该早早灭亡的文明,又有多少巫妖不在伸出命运的丝线后,为结果感到绝望?他们的尝试就和弗莱蒙特一样以失败告终,并且他有这个预感,不论他推开多少扇门,改写多少次历史的剧本,赫尔昏佐伦依然无法逃离暴死的命运。他没法留住他,留住那一百年的岁月。也许属于巫妖的命运就是冷眼旁观,也许这才是他的老师、父母、族人一头扎进艰深的古老卷轴中,从此不再过问世事的原因。知识是永恒的,借口罢了。只是借用知识的遮羞布,来掩盖他们为所爱之人的离去的悲伤。


我太老了,他想,本不该再去结识新朋友。赫尔昏佐伦是个意外。不论命运的丝线究竟是由谁织就,赫尔昏佐伦的丝线也并不牵在他的手里,而他唯一的结局就和萨尔贡荒原上的黄沙一样,来之尘土,归于尘土,参天的巨塔也会倒塌,不朽的灵魂也终会化为虚无,他唯有报之以一声叹息。


“……是啊。如你所说,我来自一个你已经死了的未来。”弗莱蒙特躲在阴影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了。“对你已死的事实我心知肚明,所以我总是感觉孤独。赫尔昏佐伦,就今天一次,放下你的研究,和我散散步吧。”

听到他的话,那个金红色的背影动了动。烛光闪烁,将他披风上绣满的金线照得波光粼粼,一时令人眼花,酸胀得眼眶湿润。

“我不看了。”赫尔昏佐伦从书桌后走出来,“别哭。我的朋友。听到你因我难过,我竟……”


他停顿了一下,就像和谐流畅的乐章中出现一个错音。饶是工于言辞的赫尔昏佐伦一时间也难以将心情言表,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竟感到自己的内心也无比疼痛。这感受我从未有过。”

年迈的巫妖一时间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悲伤。但他只是说,“……陪我走走吧。你知道,我几乎不怎么离开路德维格大学的塔楼。”


月光,微风,椴树叶子的香气。花香和树影。路德维格大学灰褐色的古老石砖被他们的脚步声轻轻扣响。

“十八岁的时候,我正在你常待的那座塔顶读书,读到眼睛酸胀还不肯休息,有人给我递来一封信说我被选为莱塔尼亚新任领袖了,我一时间没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还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则咒语的休止符不起作用吗?

后来他成了我的贴身侍卫。再后来他和一个贵族之女私通,那时候选帝侯总会把他们长得漂亮的女儿送进宫廷里来当侍女,假如她们没有嫁给我的意愿,就当女官。

侍卫玷污贵族之女,按律要处以死罪,但我念他一封口信的旧情,只是判处他流放。我说,‘惠特曼,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他脸色煞白,当着我的面用法术奏出一则尖锐的音符,刺进自己的咽喉,他说,‘陛下,我让您蒙羞了’。”

赫尔昏佐伦停了下来。风也停止了。月光照在他瘦削而挺拔的脸上,显得有那么一丝难掩的忧伤。“……好像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没有朋友了。”

弗莱蒙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混小子。”他说,“你知道你的研究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

赫尔昏佐伦含糊而愉悦地答道:“不客气。”



--

“老师,你去哪儿了?”埃芒加德焦急地问道,“我差点连接不到您的丝线了。那两个萨科塔已经进到荒域里去了,还有乌提卡家的小伯爵,还有……空间正在坍塌,您倒是说句话呀!”

他回过神来,已然站在那片空旷无垠的蓝紫色空间之中。无始无终的螺旋楼梯退出了舞台,眼前铺陈开的是一片广袤无边的虚无疆界,但他奇迹般看到路德维格大学的塔楼和密室,巫王的高塔,议事厅,还有赫尔昏佐伦的书房,这是他常去的地方。这是他记忆中的莱塔尼亚。

他的口袋中,躺着完好无损的一枚命结。几十年的时间里,这些丝线又长长、长粗了不少,但它被小心翼翼地珍爱过,还留着法术养护的痕迹。他看了又看。

“……我在。汇报地面上的情况。”

埃芒加德陈述了情况,他其实没有在听。

“明白。邪魔已经露面了,双胞胎只能回来一个。我会把空间支撑住,维持得再久一些。你们坚持住。”


赫琳玛特不久前站立的地方升起一座高塔,赫尔昏佐伦用法术构建的神殿已经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静静地停留在这时间和空间都无法触及的虚空和永恒之中,也许,虚无和永恒是一回事,爱与毁灭在莱塔尼亚语中也有相同的词根。他的手放在口袋里,丝线如命运般席卷了整个空间。弗莱蒙特往下一跃。

无数线头像雨滴一样随着他一起坠落,它们勾连、穿梭、交织、缝合,无数细小的黑色方块被丝线缝成更大的方块,方块与方块相连,构成一个个矩阵般的区域,它们像弓起的手掌一样隆了起来,虚空中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穹顶,白云被撕扯着、被拉动着,无数巫妖的命弦交织进来,丝线如暴雨般纷繁坠落,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将赫尔昏佐伦之塔划开的天空重新修补成一整块儿橘红色的晚霞。


“……老师,我们成功了。伊维格娜德已经回来了。老师?”


然后他想起来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下了雨。

雨水从天空一跃而下,沿着哥特式的塔尖流淌,淌过屋脊,淌过砖瓦、淌过排水管的铁皮、淌过灰褐色的古老石砖、淌过黑色旋角的人面雕塑,落到弗莱蒙特的脸上。他走在路德维格大学的校门口,人们都看不见他,地上全都是血,天上又下了雨,泥土和血腥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他想不起来其实椴树是会开花的。那天晚上,大学校园里的椴树全开花了,花香得发苦,一夜之间全部打落树梢,碾作尘泥,在同样的夜晚,赫尔昏佐伦与他走在开着椴树花的校园石砖上,他说自己没什么朋友,他说你个混小子,你知道你带来多大的麻烦吗?其实他也没什么朋友。

结绳凉凉的线头拂过他的脸颊,轻得好似一声叹息。这是最古老的巫妖的传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荒原就会下起大雨。


雨终于落下来了。



Fin.




年份都是编的


白水_

《德安妮丝》06

Summary:德安妮丝的叔叔维克多在一场意外爆炸中受了重伤,病情垂危,情急之中,德安妮丝抽取出了她叔叔的灵魂,存放进容器中,并展开死灵法术的研究;另一方面,觊觎斯托皮亚家族祖传死灵法术的格林德沃,对德安妮丝抛出了橄榄枝。同年8月,德安妮丝在一次夜巡中成了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在“留在英国洗脱自己的罪名”和“加入格林德沃”之中,她选择了后者……

cp:邓布利多/德安妮丝;格林德沃/德安妮丝;过去式ggad


第六章更新剧情梗概:

德安妮丝来到柏林,意外地发现自己被拦在权力的大门外。她试图查清安德烈的下落,和格林德沃想杀他的原因,但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06......


Summary:德安妮丝的叔叔维克多在一场意外爆炸中受了重伤,病情垂危,情急之中,德安妮丝抽取出了她叔叔的灵魂,存放进容器中,并展开死灵法术的研究;另一方面,觊觎斯托皮亚家族祖传死灵法术的格林德沃,对德安妮丝抛出了橄榄枝。同年8月,德安妮丝在一次夜巡中成了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在“留在英国洗脱自己的罪名”和“加入格林德沃”之中,她选择了后者……

cp:邓布利多/德安妮丝;格林德沃/德安妮丝;过去式ggad


第六章更新剧情梗概:

德安妮丝来到柏林,意外地发现自己被拦在权力的大门外。她试图查清安德烈的下落,和格林德沃想杀他的原因,但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06


……安,要我说,命运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心跳。


亲爱的阿不思:

谢谢你来车站送我,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搭错车。巴黎日报社的这份工作并不清闲,但我很高兴能暂时离开英格兰一阵子——如你所说,魔法部有点神经过分敏感了。

我们在伦敦见面时你问起的一些人和事,我想在这封信里做一个更详尽的交代,是的,德国麻瓜首相已确认失踪,大家都怀疑是他们干的,但和桑托斯的演讲事故一样,没人能找到证据,相反,最直接的证据指向我们东方的朋友,刘,即便他绝无可能做出这等行径。

斯托皮亚小姐随行格林德沃,已回到柏林,在那之前他们首先去了巴黎和阿尔萨斯,据我的一个法国朋友说,梵多玛庄园正在举行冬季狩猎,月末的一场是由德安妮丝担任狩猎向导,收获颇丰。

一个奇怪的事情是,那座城堡里施加了许多幻术魔法,也可能是一种禁制,我的朋友在深夜迷路,差点走到地下室,却听到那里头传来恐怖的声音;梵多玛家的小姐说,那是梵多玛家的幽灵。但我的朋友并没有相信。事情显然有古怪,可能对应着那些阴森恐怖的传言,虽然它们并没有一一得到证实。

我理解你暂时无法离开霍格沃茨,也理解你的忧虑。最坏的情况是斯托皮亚被当作筹码在各方之间交易,特拉弗斯一向觉得她是个威胁,但眼下傲罗人手稀缺,忒修斯想组建一支特殊部队,最好的情况是她最后到忒修斯那儿,不过现在谁也说不准,万一她的研究真能成功呢?那我们的胜算就要雪上加霜了。

我在报社工作,每天都有很多坏消息传来。你的预测是对的,格林德沃已经是部长了。下周他将重组内阁,安东·沃格尔靠不住,那些与你熟识的老朋友已经流亡去瑞士了,除了执行司司长和他的两个同僚,格林德沃在德国国内没有什么阻力,我非常焦虑,有人劝我离开法国,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阿不思,我觉得战争的阴云已经开始在我们头顶聚集了。

法兰西没有什么新消息,如果有,我会让你知道的。

保持联系,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你的友谊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你永远的,

阿尔菲斯·多吉




德安妮丝动了动手指,闹钟便没了声音。她猛地翻身下床,冲进盥洗室,刷牙、洗脸、更衣、化妆,一气呵成,总共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她站在梳妆台前,调整领带的位置。手边搁着一块黄水晶做底的波洛领结,那是美洲的合作商寄给她的礼物,她喜欢得牙痒,但在正式的场合,她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

看看你,她心想,头发黑软直顺,妆容淡雅得体,一身黑丝绒西装,衬衫浆洗得笔挺锋利,搭配一条熨烫得平整如新的西装裤,利落得像是要去竞选总统。对于她所要扮演的角色来说,这也许过分正式了;格林德沃当上了部长,今天是他重组内阁的日子,可德安妮丝知道,内阁里不会有她的位置,因为她是法国人。可作为格林德沃的助手和圣徒组织里重要的角色,她有必要在这样的场合出席,来确保她的地位。

德安妮丝沾了些发胶,抹在鬓角。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点燃了飞路粉。


她从魔法部大厅的壁炉内出来,这里还是和之前一样宽阔而压抑。德国魔法部的装修风格是十年前翻新的,延续了当时流行的暗黑奢华的装饰性艺术风格。大厅的地砖是石英岩砌成,墙壁上的镶板则用了黑金花大理石,都是十分珍贵的建筑材料,黑色的石缝间流淌着细沙似的金黄色纹样,给人沉稳和高贵的感觉。

她在里头透不过气来,于是来到室外。时间还早,最勤劳的职员也才刚刚一只脚迈进大厅,于是德安妮丝在柱子之间的空隙里抽烟。

天气晴朗而干燥,冬季的天空冷硬直白,飞鸟在其中毫无裹藏。再过二十分钟傲罗就会来这里清场,今天魔法部的广场上一只虫子都不能有,接下来部长和他们的助手会直接前往会议室,那间有着好几盏水晶大吊灯的奢侈房间。她往会议室走去,中途却被一个独眼的男人拦了下来。

“请核验您的身份。”

德安妮丝皱起了眉。但她还是尽量温和地开口道:“德安妮丝。德安妮丝·德·拉梵多玛蒂柯。”

男人打开名单,魔杖尖从一个个名字上划过,但没有停留。他用那只独眼瞥了她一眼,然后从名单底部倒回去检索。

“不好意思,女士,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

德安妮丝没有理他,直接推门而入。一道急促的电流让她陡然后退了一步。

男人再一次重申,“女士,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才能入内。”

她耸耸肩,往队伍旁边挪了挪。鱼贯而入的人流中,她认出了几个人。内政部长,财政部长,以及他们的子女。文达·罗泽尔,毫无限制地进去了。另外,还有一个金色短发的女孩。她非常年轻,几乎和德安妮丝同岁。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德安妮丝,然后把魔杖递给独眼男。

男人把魔杖交还给她,女孩颇为挑衅地与她对视了几秒钟,随后消失在门内。



被拒之门外的滋味并不美妙,德安妮丝还一直以为没有梵多玛蒂柯这个姓氏敲不开的门。她幻影移形来到柏林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让她进入内阁很合理,她毕竟不是德国公民。可连会议室都不让踏足,未免有些伤人自尊,她笑了笑,踢起脚边的一块碎石。石子划过一道抛物线,滚进了下水道。这让她觉得自己跟碎石子一样无关紧要。

格林德沃无疑对她很亲切,但那只是表象。况且,德安妮丝不觉得他是会念旧情的人。将她拦在会议室的门外是一则新讯息,名单肯定是格林德沃亲自拟定的……但假若只是不小心忘了她呢?

这个念头刚浮出水面,就立刻被她否决了。你不是孩子了,她告诫自己,不要去猜测他人的动机。事情的结果让她明白,对德国魔法部和部长来说,德安妮丝无足轻重,她也没有被期待着参与政治事务。理解这一点就足够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但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是堵得慌。

时间还早,她搭电车来到蒂尔加滕区,走进一家面包店,要了杯热巧克力,又要了个可颂。付钱的时候,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小男孩突然冲过来抱住她的腿,把她吓了一跳。

店主挥舞着擀面杖,想把他撵走。德安妮丝听见他说“一马克,请给我一马克吧”。于是她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铝币,扔给小男孩。这时他才肯离开面包店。

“您没必要给他钱。”店主人回到柜台后面,把本就光亮的玻璃柜一擦再擦。

生意很冷清,德安妮丝颇感意外。从前她父亲还健康的时候,对柏林很是喜爱。他告诉她,假如她去柏林玩儿,一定要去蒂尔加滕喝啤酒,晚上去黑石夜总会跳舞,再去克鲁姆兰克吃顿早餐。

“抱歉?”

“我说,您没必要给那孩子钱。”店主看也不看她一眼,依然在做手里的活计。德安妮丝想对方一定把自己当成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了。

“街上乞讨的孩子变多了,”她说,“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店主不吱声。

“从几年前就是这样了。”过了一会儿,对方答道:“生意难做,钱越来越不值钱。不过,您真不该给那孩子钱,他爹妈都是赌徒,又爱喝酒,有钱也不花在正经事上。”

德安妮丝站在柜台边吃完了可颂,又喝了巧克力。窗外的天空仍是冷硬的白蓝色,可太阳出来了,这又让她有点高兴。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值为一百马克的纸钞,放在柜台上。

“我买您一百马克的面包。”她说,“要是有跟那个男孩一样的人来,您就给他们吃的,算我请客。”

“还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相片,“我希望您帮我留意这个人。”

店主摸了摸柜台上的纸币,又接过相片。

那是一个英俊的青年肖像,一双眼睛很大,眉目深邃,两条眉毛又粗又黑。店主嘟哝了两声,德安妮丝笑了,从上衣口袋里又摸出两张一百的钞票。“这是定金。如果有任何消息,我会给您加钱的。”


她在街头转了一会儿,把口袋里的零钱都分了出去。孩子领了命,都答应帮她留心那个鬈发的大哥哥。

自从一个月前在宴会上拜托克罗扎子爵调查安德烈的下落,对方音讯全无,令她怀疑对方是否还记得对她的承诺。实际上,德安妮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知道安德烈的消息。既然格林德沃找不到他,她就更没希望找到他了。

也许斯特鲁克夫妇的隐退是个下坠的征兆,他们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实则在毕业的那一年就开始暗中支持格林德沃的事业,但邓布利多的情报网却告诉她,格林德沃身边并没有一个姓斯特鲁克的法国人。

哼。那家伙本事大得很,既然能让自己销声匿迹,也就有从任何事情中逃脱的能力。哪怕她死了,他都不会死。想到这里,她再次幻影移形,回到了柏林的据点。



奥地利,因斯布鲁克,纽蒙迦德城堡。

“你听说了吗?那个德安妮丝?”

“她已经缺席两次会议了。听说主人对她不太满意,连议会的例行辩论都没让她旁听……”

“她失宠了?难怪,法国女人根本不可信。”

“你小点声,罗泽尔大人不也是……”

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是文达·罗泽尔。她怀抱一叠文件,朝人群走来。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并跟在她身后进入会议室落座。格林德沃右侧的位置是空缺的。只要德安妮丝不来,它将一直空缺。罗泽尔将文件放在主人座位左侧的位置上。这时,一个金色短发的女孩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她又不来吗?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缺席了。”

罗泽尔清了清喉咙。她安抚了人们的情绪,没有对金发女孩的挑衅做出回应。可谁料对方非但没有领情,反倒变本加厉,“大家都说她失宠了,我看也是。她对组织根本没有任何贡献,也不参与我们的日常事务,真不知道主人把柏林的据点给她用,到底是在干嘛……”

一声很轻的咳嗽。盖勒特·格林德沃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金发女孩,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莱丽莎。”

莱丽莎闭上了嘴。她的神采中透露出一股自得劲儿。格林德沃没有给她更多的关注,直接开启了会议的流程。



自格林德沃重组内阁,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德安妮丝一直待在柏林的据点内,捣鼓她的实验。

这处据点是格林德沃的一个安全屋,用黑魔法保密和加固过,很适合用来进行一些大逆不道的魔法研究。

实验进展得不大顺利,之前她跟格林德沃搜集了很多用于实验的灵魂,存放在银香囊容器里,现在它们都要用光了,可成功炼化的死灵并不多。月初她写给母亲的信也得到了拒绝的回信,林德纳夫人说,除非你肯回来继承梵多玛的产业,否则你是无法得到梵多玛家代代相传的死灵古籍的。克罗扎子爵倒是给她寄来了一份安德烈的档案,但对于他目前的下落,子爵也爱莫能助。

夜深了,天空中没有星星。而她一直以来随身佩戴的金色玻璃瓶,里头散发的光芒却越来越弱了。维克多。她不能再拖延下去。

德安妮丝放弃了睡眠,只打算趴在桌上浅睡一会儿。突然,一头银白色的动物穿过窗玻璃,跳到了她的书桌上。那是一匹白马。德安妮丝没见过这匹动物,也不记得她认识的人里头有谁的守护神是白马。

那只守护神以一种轻柔的嗓音说话。“……安妮,我想你应该来纽蒙迦德一趟。格林德沃先生有事要与你商量。”



那是一封私人信件,德安妮丝想,肯定的,格林德沃通常不用那种方式联络她。他喜欢在她途径的地方提前留下一些讯号,安全屋墙壁上的符号,床板上的日期,一颗摇一摇会发出响声的银香囊。她很好奇是谁想见她,于是她披上大衣,踏进干干净净的壁炉。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奎妮·戈德斯坦徘徊在会客厅的阴影里,除她之外,这里空无一人。

见到德安妮丝,奎妮像是吓了一跳,但她立刻朝德安妮丝走来,并把她领进一间屋子。

“晚上好,奎妮·戈德斯坦。”德安妮丝欠了欠身,行的是绅士礼。被称作戈德斯坦的女士显然不是很自在,从大厅开始,她的样子就像一只受惊的动物。一个受害者,德安妮丝想,比起戈德斯坦,她更想姓科瓦尔斯基,这才是她出现在纽蒙迦德的原因。

她等了一会儿,奎妮还是不敢开口,在一旁的茶几上捣鼓她的一盘茶水。于是她打算给对方多一点时间。

窗帘半掩着,月光很亮。山头的积雪将月亮的反光投射到目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此时的深夜看起来更像白昼。德安妮丝点燃壁炉,又仔细填好门缝,可两人说话时还是冒着白雾。

“……梵……梵多玛蒂柯小姐……”奎妮犹豫着开口道。见德安妮丝不置可否,她继续说下去,“我给您送信,是想告诉您,您已经缺席了好几次内部的会议……您的缺席引起了很多讨论,我想,您可能需要在明天的例会上露面。这也是格林德沃先生的意思。”她补充道。

“哦?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奎妮避而不答。

德安妮丝更进一步,抬起对方的下巴,逼迫对方直视她。

“亲爱的,我在问你话呢。他们都说了我什么?”

女人像是被吓到了。她神色有些惊慌,说话也磕磕绊绊的。“有、有人说您失宠了,还有人说您对组织没有太多贡献,也不做事……”

德安妮丝松开手。奎妮的下巴红了一片。

“嗯。是谁在散播流言?”

“我不知道!”奎妮立刻答道,“我不知道,很多人,很多人都在说……”

“不要对我撒谎,奎妮·戈德斯坦。”德安妮丝眯起眼,手中凝起蓝色的水流。她的眼前迅速略过许多画面,都是来自奎妮的记忆,其中有个金色短发的女孩,很大声地在圣徒例会上说话,神情非常自满。

“莱丽莎?”德安妮丝问道。

奎妮跌坐在地板上,捂住嘴,“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

“安静——”

多大点事啊。德安妮丝嘀咕道。“你是摄神取念者吧?能读我的脑子,怎么还怕成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她确实很想见见这个莱丽莎。敢在她面前那么肆无忌惮,背后说她坏话,还大半可能威胁过奎妮·戈德斯坦,这女孩是什么来头?

“邓布利多找过你?”

“什么?”

“我说……”德安妮丝耐心地解释道,“是邓布利多找过你吗?”

奎妮点点头。她从内衣袋里抽出一张金色的卡片,递给德安妮丝。“教、邓布利多教授说,也许你会用得到。”

德安妮丝接过卡片。是一个安全屋的钥匙。她忍不住去想这张卡片上有没有附赠的追踪咒语,一时间,她怒意横生,差点把这张卡片毁掉。

绕过瘫坐在地上的金发女人,德安妮丝道了谢,随后关上了房门。


--

“科赫?”德安妮丝惊讶道,“那个跟麻瓜做生意的科赫?”

格林德沃背手站在窗边,凝视着悬浮在空中的几个黑色魂灵。这是德安妮丝的新成果。

他回过神来。“嗯。来自柏林的科赫。”他笑了笑,“乳酪贩子。”

德国和奥地利不乏支持格林德沃的古老世家,但德安妮丝没想到,那个允许自己的子女和麻瓜通婚的科赫家族也能被格林德沃青眼相待。

德安妮丝还想问点什么,格林德沃开口道,“只有这么几个吗?”

“嘿,放尊重点。换成别人,一个也炼不出来。”

格林德沃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凭借你的能力,我原本期望能有更多的成果。”

德安妮丝耸耸肩,让他摊开手掌。那只银香囊触到男人皮肤的刹那,散发出淡淡的蓝色火光。德安妮丝点点头,格林德沃便往里头注入更多的魔力。随后,死灵空洞的眼眶里,燃起亮蓝色的火焰。

格林德沃食指往前一指。死灵旋转起来,融作一道漆黑的箭矢,刹那间,刺穿了面前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留下一个边缘锋利的圆形孔洞,其余的部分甚至没有碎裂,说明箭矢的力道大而集中,若是换做一个成年巫师,恐怕已经被贯穿头颅,当场死亡了。

格林德沃赞赏地看着那个圆形孔洞,然后用魔杖剥开那些黏在一起的灵魂,细细打量。

“都是麻瓜?”

“嗯。”德安妮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的作品,就像随手把烟头摁在精致的餐布上,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带来的损坏。

“巫师的灵魂不好操作,服从性很低。麻瓜在这方面很好用,好好珍惜。”

格林德沃笑了。

“做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吗?”

德安妮丝闭了闭眼。

“安德烈·斯特鲁克叛逃一案,交给我来查。”她说。




夜间11点,正是大多数人结束一天的劳作,准备入睡的时刻,可德安妮丝却换上满是亮片的裙子,剪短长发,戴好羽毛头饰,往黑石夜总会的吧台走去。

“劳驾,来杯啤酒。”

德安妮丝把零钱撂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酒保擦桌子似的,将一把硬币抹进手掌心里。他耳朵很灵,听见钱袋子摇晃的声音。果然。面前的女孩变戏法一样,从他夹着香烟的耳根子后头抽出一张面额不小的纸钞,并抖了抖。他听见那属于崭新纸币的哗啦声。

“我有几个问题,如果你答得好,它们也许值这个价钱。”女孩说。

“洗耳恭听。”谁不乐意多赚点小费?酒保拧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你们这儿的老板是谁?”

酒保愣了一下。“大家都叫他‘幸运星’彼得曼。”

“你们一般能见到他吗?”

“他每周五晚上会亲自来店里。”酒保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正好是今天。”

德安妮丝心中暗喜。“我怎么才能认出他?”

酒保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个声音就从舞池里传来:“我听见有人在谈论我的名字。哦呀……这位小姐,真是稀客……”

德安妮丝垂下视线,盯着自己在大理石台面上的倒影。她改变了容貌,现在看起来应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巴伐利亚美人而已。她希望对方不要认出她来。

“听说您这儿不止卖酒。”

幸运星彼得曼是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留着一头深绿色的短发,和一枚喜剧演员似的八字胡。

听到德安妮丝的话,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答道:“当然……在黑石,没有拿钱买不到的东西。”

她飞快道:“我需要跟您单独谈谈。”她把纸钞丢在吧台上。

“真走运,今晚又有大生意找上门来。这边请。”男人哈哈大笑,将德安妮丝往吧台旁边,垂着丝绒幔帐的入口引去,并随手顺走了她留给酒保的小费。

丝绒山洞背后,是一条烟雾缭绕的长廊。长廊的四壁贴满了隔音的镶板,地毯柔软结实,踩上去不会使人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空气中充斥着卷烟和大麻的气味,几个衣着裸露的年轻女郎正和一个秃顶的男人调情,其中一个把他往一扇房门里带。

彼得曼越过这些沉溺在欲望中的男女,来到一个木头柜台旁。柜台后似乎是一个更衣室,一个妆画的太艳的女人从塑料帘子后头走出来,大着嗓门叫唤道:“这就是你给我弄的新货色?看看她,瘦的跟个鸡仔似的。”

德安妮丝皱眉道:“您是?”

彼得曼哈哈大笑:“苏珊娜,您误会啦!她是来找我的,买点‘别的东西’。”

老鸨上下打量了德安妮丝一会儿,随后招呼着身后的姑娘们,叫她们赶紧滚出去工作,别让她催促。

“好吧,我亲爱的女士。您说说看,我有什么能帮您的?”


德安妮丝不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这类人意味着他们一边跟你甜言蜜语,另一边已经盘算好把你的五脏六腑卖个什么价钱,或者更糟,闲聊还没结束,刀子就已经捅进你的后背了。早些年,为了救活父亲的时候,她在翻倒巷跟不少黑巫师做过买卖;她应该想到的。

“……我们这儿接受赊账,当然,也接受别的支付方式。如果……我可以给您打个八折。”男人的目光在她的胸脯上打了个转,露出一个下流的微笑。

情报的价值可以是一文不值,也可以是无限的。德安妮丝不知道是她的哪句话、又或是哪个神色暴露了自己,以致彼得曼将安德烈的情报开出了天价。

难缠的家伙。德安妮丝在心中叹了口气,陪对方演起戏来。

“我相信您的情报物超所值,来吧。”


与烟雾缭绕的走廊仅有一门之隔,无数旖旎的戏码在这张睡过不知多少人的床榻上轮番上演。房间里有许多催情用的道具。鞭子、蜡烛、麻绳,还有手铐,以及德安妮丝叫不上名字的刑具。

只可惜,她现在并没有这份闲情逸致。

彼得曼背对着她,他用手梳了梳头发,转过身来,正要开口时,德安妮丝的魔杖已经握在手里,杖尖亮光一闪。

【昏昏倒地。】

她默念咒语。幸运星彼得曼僵直躺倒在地。她抽出魔杖,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然后从立式洗手台接了杯冷水,往男人头上泼去。

【摄神取念。】


妻子敷衍的早餐。喝空的酒瓶。婴儿用品。五光十色的舞池,新来的女舞者,白花花的大腿……该死,怎么尽是些没用碎片?她集中精力,默念着安德烈的名字,再一次钻进对方的头脑中,可除了一些走私和贿赂的场景,她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饭桶!这家伙是怎么当上黑石的老板的?还是说她太长时间没讯问过犯人,技巧生疏了?可就算是邓布利多,那时她也能读到对方片刻的内心,难道这个绿毛老板的大脑封闭术要更高一筹?

杖尖金光闪过,她抽走了摄神取念的咒语。

男巫眼神迷离,大口大口喘着气。她摸进对方的胸口,抽出彼得曼的魔杖,掰成两半,甩在地上。

“您醒了?”她笑了笑,下一秒,一道尖锐的绿光钻进男巫的身体,使他剧烈挣扎起来。

“安德烈·斯特鲁克。”她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不是卖情报吗?他在哪?”

“饶了我,我不知道……”

德安妮丝加大了钻心咒的力道。这除了让男人叫得更大声以外,没能带来任何收获。不再幸运的彼得曼最后只能不断重复“饶了我、饶了我”。

也许是彼得曼离开了太久,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有人在里面吗?”

德安妮丝反手丢了一个加固门锁的魔咒,不甘心地又拿钻心咒抽了男人一鞭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敢来跟我做交易?”

咔的一声,是手腕折断的动静。门外的敲门声愈演愈烈。面前的男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除了尖叫和颤抖,对方没能给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该下地狱的东西!她暗骂一声,果断松开了男巫,快步走至窗边。翻窗而出前,她抹去了男巫的记忆。



德安妮丝没有失望太久。好运来得猝不及防。

第二天一早,她照例搭电车来到蒂尔加滕的面包店,要了一杯热可可,又要了一个可颂,老板在后厨逗留了好一会儿才端着托盘走出来。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牛角面包,咬到第二口,那张字条就露出来了。

“罗斯蒙德。与目标最后一次接触。”

她精神一震,连只喝了一口的可可都没拿,飞也般冲出面包店,幻影移形走了。

面包店老板捡起座位上两张面值五百马克的钞票,从围裙里掏出魔杖,给纽蒙迦德送了个信。


柏林。米特区。罗斯蒙德酒馆。

为了不让人起疑,德安妮丝等到天刚刚开始变暗,才走进酒馆。她要了一间客房,随后下楼,进入餐厅,要了杯啤酒,一份奶油焗鸡,在餐厅里等待。

壁挂钟的时针快要走到十二点的时候,德安妮丝都快打起瞌睡了。这时,两个青年男子来到了餐厅。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对店老板说,来一杯螺丝起子。听到这话,德安妮丝差点跳起来。他们都易容过,当然;但不管安德烈怎么倒腾他那张脸,德安妮丝还是能一眼把他认出来。(后来他问她为什么,她耸了耸肩答道,有些人身上就是有某种欠揍的气质,你算作其中一个。)

“给我也来一杯一样的。这轮我请。”德安妮丝来到吧台。

安德烈看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像打发乞丐那样挥了挥手,“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和我的朋友想自己待一会儿。”

德安妮丝凑上前去,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她的瞳孔和发色在短暂的一秒钟脱去伪装,变回黑绿色,安德烈瞳孔放大,显然是认出她了,她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安德烈·斯特鲁克,我们需要谈谈。”



“噢,哇哦。”安德烈发出一声怪叫。“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德安妮丝关上房门,落锁,又细细地铺了几层防窃听防窥视的防护罩。

“这就是你对目前形式的评估?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我?”她感到好笑。

安德烈在圆桌边坐下。厚厚的玻璃酒杯里注满啤酒。他抿了一口泡沫。

“老实说,我吓了一跳。”他答道,“你还好吗?”

德安妮丝双手撑着桌面使劲,使自己腾空,然后在桌上盘腿坐下。“如果我是你,我会感到十分紧张的,我的小先生。您有大麻烦了。”

安德烈笑了。她觉得这些年他压根没怎么变过,除了可能比刚毕业时更开朗了。“说说看,我的女王陛下,什么麻烦事找上我了?”


德安妮丝清了清嗓子。她有点想笑,但她忍住了。

“麻烦No.1,格林德沃要杀你。你是怎么惹到这个大魔头的,你最好如实招来;麻烦No.2,这次猎人是我,这才是你真正该担心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玩笑。猎人。指代那些被派去做脏活的人。安德烈的父母曾供职于法国魔法部下属的安全局,也就是对外情报机构,他们出差时,总是对安德烈说,爸爸妈妈要去打猎了;安德烈常常拿这句逗小孩的玩笑话跟德安妮丝打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德烈的脸,想从那张面具上看出点破绽。但安德烈笑意不减,“怎么会?我敢说,我绝对是交了好运。我还以为来的会是罗泽尔呢。或者是那个难缠的格雷姆森。你和他打过交道吗?我保证你不想看见他的脸,尤其是在晚上。”

“他为什么要杀你?”德安妮丝不想继续闲聊。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安德烈没有接话。她继续往下说:“无非有几个可能:做了不该做的,拿了不该拿的,看了不该看的。你的话,排除第一项,你不爱亲自动手做事。那么,”她拍拍安德烈的脸颊,“你拿了什么东西?”

安德烈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霜雾般冷冻的神色。

“我想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件事的好。”他说。

蓝色的水流环绕上德安妮丝的手指。她笑了笑,蓦地捧住了安德烈的头颅。片刻后,她轻声问道:“一份……名单?”


安德烈轻轻摇晃脑袋,好像要把她的法术从脑子里倒出去。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德安妮丝方才触碰过的位置。

“真是受宠若惊啊。”安德烈抬起头。他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笑容了。“我还以为你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你是怎么变得这么温柔的?”

德安妮丝也笑了,露出一个更加温柔的微笑。

“很简单。把那份名单交给我,我会对你更加温柔的。”

安德烈挪开椅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可能。”他说,“名单早就不在我的手上了。”

“还有谁看过?”

“如果你是为这个来的,你的任务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问你话呢,还有谁看过这份名单?”

沉默。

“你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了?”

沉默。

“安德烈,说话。”

安德烈突然开口道,“你是代表谁来的?格林德沃?还是德安妮丝·梵多玛蒂柯?”

“梵多玛蒂柯早就死了!你要是不想日子难过,就乖乖地交代,你拿那份名单做什么用,还有谁见到过名单的内容?”

安德烈笑了。“安妮,到现在为止,你真的知道那是份关于什么的名单吗?”


他们僵持着。空气中浮现出红雾。是防护罩的警报。有人在接近他们。

“糟了!”她说,“他们跟踪我,我早该想到。”

她侧过脸,有些迟疑。片刻后,她还是踮起脚尖,在安德烈耳边低声说:“警报拉响后,这里会爆炸。我已经把店主一家弄走了,等格林德沃的人一来,你就逃,听到了吗?”

敲门声如雨点一样响起。德安妮丝往壁炉里撒了一把粉,院子里传来爆炸声,热浪扑面而来,两个人几乎都被扔到墙壁上,她把安德烈往壁炉里一推,然后把什么硬硬的、金属的东西塞到他的口袋里,念了个地名。“安妮!”安德烈喊道:“你跟我走,你跟我一起走!”

她回头笑了笑,点燃了壁炉的火。



--

会议室内坐满了人。很安静。一根针落下的声音,大家都能清晰地听见。

文达·罗泽尔手中托着一颗水晶球,格林德沃魔杖一指,水晶球里的画面就投射在了半空中。那是三段记忆录像:英国伦敦。天色微明,第一束晨光照进室内时,趴在书桌上的男人已经没了呼吸;奥地利维也纳。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里,一个男人横死在地,他的太阳穴上有个血肉模糊的弹孔。法国巴黎。一家杂货店发生爆炸,老板和五名顾客丧身火海。

这份名单还能列得更长,但格林德沃已经掐断了连播。

“一夜之间。”他的声音很轻,却令人更加胆寒。“一夜之间,伦敦,维也纳,巴黎的线人全都被清洗干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那晚前去罗斯蒙德酒馆捉拿安德烈的小队站了起来。格林德沃一个个看过去。

“人呢?”他微笑着问道。

他的右手边,属于德安妮丝的那个位置依然是空置的。那天晚上的爆炸令她伤得不轻,此时她正在治疗师的看护下熟睡。

莱丽莎·科赫开口道:“该罚!还要罚办事不力的德安妮丝!”

一片赞许的声音嗡嗡响了起来。

格林德沃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但他隔空拎起一个男人,是那晚带队的小队长。随后,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色箭矢贯穿了男人的额头。

尸体重重地倒在长桌上。所有人都冷不丁坐直了身体。

格林德沃慢条斯理召回了箭矢,心爱地抚摸着那根黑色的利箭,然后用手指把搅在一起的死灵慢慢剥开。

“莱丽莎,亲爱的。德安妮丝有她的价值。”他晃了晃那枚银色的香囊。“我会再给她一次机会。”



原来那是一份外勤特工的名单,德安妮丝想。线人、卧底、外勤特工,向来都是最敏感、最重要的资产。安德烈偷走的是一份格林德沃安插在各国首都的谍报人员的名单。当然格林德沃会恼羞成怒想杀安德烈。他来不及撤走的那几个线人已经是这次失误的牺牲品了。

她摊开手掌,让一只绿头苍蝇停在手心。这还是安德烈教给她的窃听术。谁会在意一只不小心飞进室内的苍蝇呢?

“……德安妮丝?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小蛋糕太好吃了。”她用一副天真小女孩的口吻赞美道:“我喜欢柠檬味。”

面前的男孩有一头灿烂的金发。他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感到无聊了呢。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场合。你知道的。”

他伸出手,德安妮丝顺从地让他牵住自己。这个男孩,伊莱亚斯·普法尔茨,是国家安全部部长的儿子,格林德沃给她的任务目标。她需要用——不论什么手段——和目标接触,获取对方的信任和好感,并接获得和老普法尔茨接触的机会。

所以她不得不忍受冗长的鸡尾酒会,一支接一支地跳舞,然后在男孩真正失望之前,把邀舞的机会还给他。这已经是他们跳的第三支舞了。

舞会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几乎都待在一起,德安妮丝摆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假装对他在非洲参军的经历很感兴趣。在对方问起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时,德安妮丝终于在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任务完成。


这漫长的夜晚尚未迎来尾声。她必须尽早和格林德沃提出请求,让他给母亲写信,申请借阅梵多玛家的死灵古籍。装着维克多灵魂的小玻璃瓶紧贴着她的胸口,她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来纽蒙迦德的理由。

她推开城堡的铁门,小跑进城堡大厅。格林德沃的房间在最顶层,她花了一些时间爬上那些台阶,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最靠里面的房间,打算向格林德沃汇报与目标接触的进展,可房间的门却是半开着。

一点黄色的烛光从里头泄漏出来。随之漏出的,还有几声娇美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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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_

《德安妮丝》07

Summary:德安妮丝的叔叔维克多在一场意外爆炸中受了重伤,病情垂危,情急之中,德安妮丝抽取出了她叔叔的灵魂,存放进容器中,并展开死灵法术的研究;另一方面,觊觎斯托皮亚家族祖传死灵法术的格林德沃,对德安妮丝抛出了橄榄枝。同年8月,德安妮丝在一次夜巡中成了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在“留在英国洗脱自己的罪名”和“加入格林德沃”之中,她选择了后者……

cp:邓布利多/德安妮丝;格林德沃/德安妮丝;过去式ggad


第七章更新关键词:

情敌莱丽莎·科赫的来历;梵多玛城堡的幽深秘密;与格林德沃共同主导的灵魂复活实验;以及与伊莱亚斯·普法尔茨的多次接触。



07...

Summary:德安妮丝的叔叔维克多在一场意外爆炸中受了重伤,病情垂危,情急之中,德安妮丝抽取出了她叔叔的灵魂,存放进容器中,并展开死灵法术的研究;另一方面,觊觎斯托皮亚家族祖传死灵法术的格林德沃,对德安妮丝抛出了橄榄枝。同年8月,德安妮丝在一次夜巡中成了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在“留在英国洗脱自己的罪名”和“加入格林德沃”之中,她选择了后者……

cp:邓布利多/德安妮丝;格林德沃/德安妮丝;过去式ggad


第七章更新关键词:

情敌莱丽莎·科赫的来历;梵多玛城堡的幽深秘密;与格林德沃共同主导的灵魂复活实验;以及与伊莱亚斯·普法尔茨的多次接触。



07


夜里,听话的老鼠从不在屋子里乱窜,德安妮丝心想。

她魔杖一指,影子里的那只动物就没了动静。等会儿它会活过来,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她除去高跟鞋,光着脚在楼道里打了个转,确信不会弄出声音后,蹑手蹑脚靠近那扇半遮掩的房门。

好像是故意不关拢似的,她觉得奇怪,毕竟,还会有谁敢涉足格林德沃的私人空间呢?

那道明黄色的光束从房门内蜿蜒而出,像一条细细的老鼠尾巴,引诱黑暗中的捕食者。德安妮丝猫着身子,往门缝里看去。

格林德沃正在拥吻一个女孩。那女孩有一头金色的短发,梳成时兴的波波头,耳朵旁还插着一根猫头鹰的羽毛。女孩穿着一条缀有流苏的淡绿色裙子,肩带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像是被人用手扯过而无法体面地保持原样;她面色潮红,双手动情地越过格林德沃的肩膀,搂抱住男人。

她看得足够久,久到老鼠已经快活过来,格林德沃终于“发现”了她,朝门口投来目光,放开了莱丽莎·科赫。

德安妮丝笑了笑,手背用力抹了一下嘴唇,把口红晕开,推开了房门。

“非常抱歉……打扰到二位的雅兴。”她用那种令人不快的、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但很遗憾,我有要事相报。”

莱丽莎·科赫恼火地瞪着她,一双蓝眼睛盈满水光,脸颊上还残留着风流情事被人打断的羞赧。

连这害羞的神情也是一种示威,德安妮丝想。她面无表情,“那我直接开始了。伊莱亚斯·普法尔茨,与目标接触成功;半个月后英国驻柏林领事馆会举办复活节酒会,届时将向各领事馆发放邀请函,需要拟定奥地利领馆的名单。我会陪同小普法尔茨到场……”

“你的鞋子呢?”

“什么?”

格林德沃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尽管与莱丽莎亲热了许久,但他的晚礼服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除了被他自己扯歪的领结,格林德沃甚至能直接出现在晚宴现场。

“我说你的鞋子去哪儿了。你光着脚从柏林跑回来的?”

格林德沃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不快。莱丽莎注意到,男人的视线一直盯着德安妮丝的脸看。那是张漂亮的脸蛋,唯一不完美的,是她嘴角抹花了的口红。像是被什么人用力吻过一样,想到这里,莱丽莎更不痛快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德安妮丝依旧用那种傲慢的、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格林德沃。

“……不小心弄丢了吧。”她说。“关于我方出席的人员名单,您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如果没有,领事馆那边会依照惯例直接发放……”

桌子上放着一摞旧书,旁边有一个打开的礼物盒,里头是一只橡木色的罗马尼亚烟斗。玳瑁的烟嘴在烛光下闪着细光,勾得她心痒。

桌边的两个人已经小声争执起来了。


德安妮丝低着头汇报情况,假装没看见那两人的动静。格林德沃让莱丽莎回避一下,莱丽莎显然不肯。他们一开始还是在窃窃私语,然后,莱丽莎大声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听?”

德安妮丝听见了响亮的巴掌声。格林德沃阴沉的嗓音响了起来,“我教过你这么对我说话吗?”

莱丽莎捂着脸,泪珠子从她的指缝间滚落。她呜咽着道了歉,匆匆推门而出。

哎呀,坏了。德安妮丝心想。

房门外,传来莱丽莎的尖叫。老鼠活过来了。格林德沃动动魔杖,那只动物就化成一缕黑烟,他说,“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一个孩子?”

格林德沃走上前来,拇指贴上德安妮丝的嘴唇,用力地来回摩挲,像是想隔着时空,把那个吻也擦掉。

德安妮丝没有理会。她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她有些恹恹地抓住格林德沃的袖口,“伊莱亚斯·普法尔茨,本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你知道的。”

格林德沃顿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信。”她说。“请您给我的母亲写信。她仍然拒绝给我那些资料,我的研究进展不下去。”

格林德沃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任他抚摸自己的身体,捧起她光裸的双足,亲吻,将她放倒在床上。

夜里听话的老鼠,从不在主人家的房子里乱窜。她想。



冲动的年轻人很容易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结下仇怨,尤其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之间,为了情人争风吃醋、结下梁子,都是常有的。

这就是我不喜欢待在纽蒙迦德的原因,处理完今天的恶作剧之后(一条走上去就滑溜溜的长廊),德安妮丝疲惫地想到。

自那天晚上后,持续一个星期,她的房门口都会出现粪蛋、蟑螂,流着绿脓的蟾蜍,和爬满蜘蛛的礼物盒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花了点时间对付这些玩意儿。当她若无其事地走到餐厅的时候,莱丽莎已经说服(或收买)了几个资历不高、自以为站对了边的男人,伙同几人一起,把德安妮丝团团围住,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神情。

“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莱丽莎的声音非常尖细,用故意找茬的语气说出来,能把她性格中刻薄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如果是在斯特鲁克夫妇的俱乐部,我们会有几个绝妙的角色适合她,德安妮丝漫不经心地想到。

“我听说,您相当盼望我出现在纽蒙迦德啊。”她淡淡答道:“平心而论,粪蛋未免有点敷衍了吧?蟾蜍和蜘蛛还不错……”说到这里,德安妮丝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您到底是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暗恋我?”

“德安妮丝·梵多玛蒂柯!就凭你那早已没落的家族,也想在纽蒙迦德获得一席之地?你也不想想——”

“您也不想想,我的一席之地究竟是家族为我买来的,还是我自己挣来的。不像某些人……”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拾起手边瓷盘里的一粒彩色糖豆,丢进嘴里。

“你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莱丽莎·科赫被触到了敏感的神经。她的家族的确有的是钱,但说出去并不光彩。对外的口径是,科赫家族是靠乳酪生意发的家,但实际上,她的曾祖母是靠嫁给一个向海外出口鸦片的麻瓜而获取的财产。那个麻瓜下场如何,她的曾祖母从未提起,因为写在族谱上的,是她那个自己创办了两个乳制品工厂的曾祖父。

“如果我是你,我会留心手边的糖豆。”德安妮丝笑得更灿烂了,“如果你不喜欢青苹果味,你就会有大麻烦了。”

话音刚落,那盘五彩斑斓的糖豆就往莱丽莎身上扑去。糖豆变作一只只细小的跳蚤,往莱丽莎的头发和衣服里钻。她的几个跟班也没能幸免,德安妮丝趁乱溜出了餐厅。

她还没看过自己的房间呢。德安妮丝慢悠悠地想着,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罗马尼亚烟斗,往里头填好烟丝,划亮火柴。


没过多久,城堡的二楼传来一声尖啸的叫声。莱丽莎·科赫冲出房间,面如土色,大喊救命,格林德沃当时正在偏厅的软椅上休息,脸上盖着报纸,听到喊声被惊醒了,过去一看,只见莱丽莎的房间里爬满了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衣柜里的围巾不知为何,都变成了绿油油的蟒蛇,而她的盥洗室中,则蹲满了流着脓的蟾蜍。

“怎么回事?”格林德沃皱眉道。

“德安妮丝,一定是她搞的鬼!”

莱丽莎怒气冲冲地攥住格林德沃大衣的袖子。她的样子很狼狈,脸上和手上有不少抓痕。格林德沃不动声色退后了一步。

“你没事去招惹她干什么?”

格林德沃抽出魔杖,蓝色的火焰将那些蜘蛛团团围住。可在烈火的炙烤中,蜘蛛却毫发无损,反而更加嚣张地爬出了莱丽莎的房间,铺满走廊的地毯。男人蹲下身,摊开手掌。一只蜘蛛爬进他的手心。他用两指夹住蜘蛛,放到日光下研究了一会儿。随后,他露出一个微笑。

“莱丽莎,只是一个简单的变形咒。”格林德沃说。

蜘蛛都消失了。地毯上布满细碎的砂石。莱丽莎窗台上,盛满石英砂的玻璃罐已经空了。火焰无法把砂子烧干净,也因此就奈何不了从砂子变形而来的蜘蛛;至于那些蟒蛇,很可惜,莱丽莎那些时髦且昂贵的手工针织围巾,就不幸在格林德沃的厉火下烧了个干净。

“下次遇到这样的事,自己动动脑子。不要什么事都大呼小叫。”说罢,格林德沃就离开了,留下莱丽莎一个人气得直跺脚。


德安妮丝静悄悄地从窗户边离开了。这应该能让莱丽莎消停一阵子。从前她就是这么对付那些高年级男生的。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是什么东西都适合用火来烧毁,感谢我们善良的邻居德安妮丝,适时地提醒了我们这一点。

两天后,林德纳夫人的回信寄到了。



--

林德纳夫人开出的条件没有变,但格林德沃至少让她松了口。当德安妮丝再次回到梵多玛城堡的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费尽心机想要逃离的庄园,竟绕了个弯子,又在她路途的前方等着她了。

圣诞节的装饰被取下了,门檐和墙壁上已经看不见红绿相间的冬青木花环,唯有一束束火把在夜间燃起;这座古老的城堡又恢复了它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模样。

正厅里,两道螺旋楼梯的正中央,老夫人的画像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安妮丝,好孩子。你母亲说你终于改变了主意。是这样吗?”

画像里,祖母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绿宝石戒指。那枚戒指正戴在林德纳夫人的拇指上。

一点小小的谎言没有害处,道德上的谴责也是必要付出的牺牲。

“可以这么说,夫人。”德安妮丝彬彬有礼地答道,“我想您可以这么说。”

窗户外,林德纳夫人正从小礼拜堂往城堡走来。今天是休沐日,连鬼魂都不必工作,可德安妮丝还得应付她的母亲,和她母亲背后所代表的沉重的家庭责任。

她们走进书房,德安妮丝仔细阅览了文件,签上自己的名字。五年后,她需要负责经营梵多玛家在法国南部的一座葡萄酒庄园,和一处葡萄田。盈利和亏损都有一个衡量标准,假如她经营不当,林德纳夫人有权介入;此外,她还需每年两次在梵多玛城堡举办宴会,来维系梵多玛家族在法国的人际关系网。

“一年一次。”她斩钉截铁地说。

“两次。这是最低的底线。”

“一次。只办一次。如果他们想,斯托皮亚庄园欢迎他们。”

“两次。必须在梵多玛。”

德安妮丝温和地笑了。“一次。否则庄园的事,免谈。”

林德纳夫人静静地凝视着德安妮丝,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和德安妮丝有五分相像。“您还真是不愿意给母亲省心啊。”她说。

“怎么会呢。”德安妮丝把钢笔帽拆下来,又装回去,反复几次,手中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您还记得晚宴那天,踏入猎场边缘的麻瓜吗?带着条狗的那个。是我帮您料理了他。”

说着,德安妮丝从虚空中勾出一面黑色的帷幕,她的手伸进帷幕里,拽出了一个淡绿色的灵魂。是那天背着猎枪,误入梵多玛森林的农民。

“您只是在为自己的实验收集素材罢了。”林德纳夫人说。

不过,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一年一次,说定了。跟我来吧。”


德安妮丝跟着林德纳夫人下了一层楼梯。她们来到地下室。这里是厨房和佣人的房间,但在佣人房间的尽头,有一扇窄小的石门。穿过石门,是一间阴森的空房,四壁布满细密的划痕,不用细看就已经令人寒毛直竖。

德安妮丝记得这个地方。房间的地砖是一张棋盘。左边第五行第三列的那个格子之下,有一个暗门,她们必须走下去。

梅林啊,她想到。她还记得母亲的“教学”。那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让她在这些麻瓜身上测试不可饶恕咒罢了。有时,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关进地牢,看看她是否能在没有魔杖的情况下,把那些想杀死她的人一个个干掉。

林德纳夫人观察着她的脸色。“我还以为您已经习惯了呢。毕竟,是您主动提出要研究那些法术。”

德安妮丝没有理她,揭开地砖,顺着铁梯往下爬。

这里就是地牢了。地牢里没有隔断墙,因此通风很好,在寒冷的冬天,只要一揭开活板门,就能被刺骨的阴风吹得牙齿打颤。德安妮丝眯眼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地下。很多牢房都空置了。在她小的时候,母亲的研究兴趣还很狂热,这里关着很多半死不活的麻瓜;这些人多半是从各大监狱里交易来的。他们有些被铁链吊在墙壁上,有些被绑在地上,他们多半只剩一口气,眼睛毫无神采。而在地牢的尽头,有一张雕刻着骷髅、十字架和乌鸦的石桌,桌子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瓶中充满幽绿色的、散发着光芒的灵魂。

德安妮丝接过戒指,打开了上锁的书柜。



她感到饥饿,但没有理会肚子的抗议;饥饿很好,血液会大量聚集在脑子里,能帮助她集中精力。五分钟后格林德沃就会到来,她必须像个士兵一样,做好完美的准备。

客厅被提前收拾过,餐桌布置了一番,铺上了红白条纹的餐布,摆上了培根三明治、芒果蛋糕和波斯卡酒。水果潘趣酒也摆在了桌面上,这并不是出于照顾格林德沃的喜好,单纯是她自己想喝,就像她收拾屋子一样,单纯是喜欢体面地展示自己的空间。

实验室和卧室由一道墙壁隔开,各类实验器皿也都就位了。今天的任务,她筹备了两年,目的是要提高维克多灵魂的活性,使他的灵魂和肉身能产生共振。这样,他才能从昏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门铃响了。格林德沃自行推开了门。他们互相问候了,格林德沃经过餐桌,吃了几个手指三明治,又喝了半杯波斯卡酒。德安妮丝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实验的流程,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随后,两人消失在实验室黑色大门的背后。

室内异常昏暗,只有几盏灵魂点燃的幽绿色烛台暗暗发光。一架状似天平的玻璃仪器立在房间的正中央,德安妮丝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打开塞子。维克多金色的灵魂涌入仪器中间突起的玻璃球中。绿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德安妮丝点点头,格林德沃按照草稿纸上的符咒和公式,往天平的一端注入魔力。

另一边,德安妮丝也低声念咒。湛蓝和墨绿的魔力通过透明的管道慢慢汇集。金色的灵魂在这两股漩涡般的力量下开始疯狂地跃动、旋转,德安妮丝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她渐渐力不从心,仿佛这架仪器不是在被动地接收她的魔力,而是主动抽取。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注入的魔力不够多,没有理会仪器的异常,反而加大了输出的阀门。绿色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来。金色的灵魂渐渐安静下来,随即,逐渐被黑绿的能量所侵蚀。

“不!”德安妮丝尖叫道:“你在做什么?!”指示灯变成黄色。最后亮起红色。格林德沃口中的咒语没有停止,他不停地注入魔力,德安妮丝当机立断终止了符咒,并砸碎了这架天平。

实验室冷白的灯光亮了起来。德安妮丝用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那只金色的小球。

灵魂变成黑色是死亡的征兆,出现绿色则是被炼化成死灵的标志。格林德沃,她想,一定是他搞的鬼。她的公式不见得有错,是对方在把实验的方向往死灵炼化的方向偏移。格林德沃想把维克多炼化成死灵。

德安妮丝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格林德沃俯视着她,许久,叹了口气。

“……我是在帮你,安妮玛丽。”他说。

不,不是这样。她心想,你想把我叔叔变成死灵,他是我的血亲,你认为他会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武器。

这一瞬间的想法令她无比胆寒。被玻璃划破的手到现在才开始感觉到疼痛。

“今天先到此为止吧。”她苍白地笑了笑,“我没力气了。”

“当然。”

格林德沃扶她站起来。他们来到桌边,格林德沃给她到了点潘趣酒,又切了块馅饼。他从橱柜里找出急救箱,把酒倒在纱布上,让德安妮丝伸手。

“为什么不用魔法?”她觉得自己不太能信任他了。

格林德沃专注地为她拭去血迹。“太快了。”他说,“我想为你做这样的事。”

伤口沾到高浓度的酒精,非常痛,但德安妮丝没有吭声。邓布利多为她做过同样的事。这两个人都想照顾她,可她竟然无法信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大口喝干玻璃杯,咀嚼着馅饼。格林德沃不会在这里久留,过会儿他就会离开。她会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重新审视实验的整个流程,想想该怎么补救受到侵蚀的灵魂,然后,她有些绝望地想,说不定她该试着接受自己的失败。

她家族里的男人被某种东西诅咒,都有早夭的征兆。命运待她相当凶狠,她心想,她必须比命运更加凶狠。



--

“我们在巴黎的人手发现了那个叛徒的踪迹。”克劳德·霍夫曼报告道。

“很好,立即施行追捕。”

霍夫曼应了一声,但没有立刻领命离开。

“还有什么事?”

“这个任务之前是指派给……”霍夫曼犹豫地答道:“我们是否需要通知……”

“不,不用告诉她。直接把人带回来给我。”格林德沃命令道。


--

他应该去当个医生,德安妮丝思忖道,再不济,当个老师。小孩子应该很喜欢他,但总归不适合做军官或者别的什么。

他们在广场上散步。伊莱亚斯预订了玛丽蒂姆的午餐,时间还早,两人穿过奥利瓦修道院,来到附近的普拉茨广场。德安妮丝觉得这是清闲的工作,因此乐得接受比晚上八点还要早的邀约,毕竟和伊莱亚斯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用去应付他父亲那一辈的人,绞尽脑汁说些场面话。

德安妮丝的德语说得一般,伊莱亚斯也不擅长法语,于是他们折中用英语交流。这给了他们的谈话额外的私密性。

“你难道不该在晚餐的时候邀请我吗?”德安妮丝开玩笑说,“只是午餐,说不定我找个借口说下午有事就跑掉了。”

“你会吗?”伊莱亚斯笑了。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可一双蓝眼睛却很温和。“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访问每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饭店,仔细研究了他们的菜单。我觉得你会喜欢玛丽蒂姆。”

哇哦。德安妮丝心想,听起来很真诚,也没有邀功的意思,但巧妙地达到了相同的目的。

“嗯……”她眯起眼睛,“一点小小的神秘感。那天晚上,自从我喝到一杯酸得令我舌头打结的柠檬水,我就再也不敢碰任何食物了。”

青年笑了出声。“妈妈的柠檬水向来威力十足。为表歉意,我给您带了礼物。”

他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礼物盒。衣袋很浅,本放不下那个巴掌大的礼物盒,显然是无痕伸缩咒语。

德安妮丝接过盒子,拆开,是一枚绿叶形状的胸针。一整块剔透的绿宝石,巧妙地切割成树叶的形状,表面布满叶脉的纹路,是银丝,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但她敢保证,在月光下,这枚胸针会更漂亮。也许它就是这么设计的。

“谢谢,很漂亮。我很喜欢。”德安妮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夸了几句胸针的精美,和伊莱亚斯的品位。

她看到他笑了。那笑容不同以往,她知道他心里明白,她只是说些话来讨他开心。她早就过了能为精美礼品而欢呼雀跃的年龄;而她见过的好的东西也实在太多。

但他的眼睛很温和。阳光下,他金色的发丝和眼睫近乎透明。他朝她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态。她盯着他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温顺地把手递了过去。


那天下午用过午餐,他们去了植物园消磨时光。玛丽蒂姆没有让德安妮丝失望,她喝到了奶油蛤蜊汤,主菜是栗子烤鸡,又香又甜,是特地为女士设计的菜肴。随后又吃了冰淇淋,喝了甜酒。这确实是正派人士的约会场合,她有些嘲讽地想,假如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大概会很吃伊莱亚斯这一套:绅士、老派,每次约会都不会空着手来——未免有点过分守旧了,没有她的允许,他甚至不敢来牵她的手。

为伊莱亚斯·普法尔茨说句好话,他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如果不是格林德沃对老普尔法茨恨之入骨,她甚至希望她和伊莱亚斯能成为朋友。当然,甚至是不错的结婚对象,能带你去体面的餐厅,送你价值不菲的礼物,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们结婚后,伊莱亚斯会是那种进房门前要先敲三下门的男人。

她坐在长满睡莲的水池边,阳光透过头顶的玻璃直射下来,让她有点发晕。伊莱亚斯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杯树莓汁,递了一杯给她,并仔细地插好了吸管。

他们不紧不慢地聊着天,伊莱亚斯说起那场把半个欧洲都卷进去的战争,说起新兵营里的训练,各种枪械的型号,她就说起战场外的刀光剑影,侯爵夫妇的俱乐部(实际上是一个谍报中心),以及那些牺牲的特工;他说起巴伐利亚高原上度过的童年,给马梳理鬃毛,浇灌苹果树,她就说起那些舞会,烈酒和香烟,邻家的哥哥是怎么带着她偷偷从那些宴会上逃跑。

最后他们都有些困了,德安妮丝将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小憩,伊莱亚斯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一条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梦到那个冬天。她还在霍格沃茨,在掩人耳目的厚大衣和针织围巾下,互相触碰的皮肤跟手指。她梦到黑湖中央的小岛,冬日是寒冷的,但太阳很好,她也是像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用手指替她梳理头发,摸她的脸颊,在她身边坐下。

那时她还在学校里,想起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人,就好像倦鸟想念巢穴。她想见他,总是这样,但真的见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做的,似乎她最大的奢望就是那人能用宽大的、有些粗糙的手掌摸一摸她的脸,用手指给她梳理头发。然后她在他怀里睡去,就像一个孩子。


之后他们又见了几次面,基本上是一周一次的频率。他们一同参加了英国领事馆举办的鸡尾酒会,德安妮丝还与大使谈笑风生。即便她在不列颠的领土上是确凿无疑的通缉犯,但在柏林,大使也对她无可奈何。

伊莱亚斯与她互相交换了礼物,随后德安妮丝借口工作繁忙,暂时搁置了约会的计划。

她不敢再继续维克多的实验,一边为格林德沃研发新武器,一边暗地里打听边境的口风。假如管控没那么严格,她需要回英国一趟,去看看她的叔叔。

这期间,她写信寄往巴黎,那个安全屋的地址,想了解安德烈的近况和他下一步的打算,回信的却是尼克·勒梅。他告诉德安妮丝,安德烈确实来过这里,但早在几周前就已经离开了。她联系不上安德烈,这让她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格林德沃的清洗计划已经全面展开了。他在魔法部里主要有三个敌人,分别是国家安全部部长、财政部长和傲罗执行司司长。圣徒里许多人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此时已经是四月末,她再次回到纽蒙迦德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执行司司长的死讯。

她在餐厅中寻找奎妮的身影。金发的美国女人坐在餐厅靠角落里的位置。她摸了摸怀里的礼物盒,朝对方走去。

“喏,给你的。”

她在奎妮面前坐下,颇有点不请自来的意思。对方看起来有些惊讶,但看到礼物是高兴的。

彩带散开,礼物开盒。是一条浅粉色的丝巾。上面不知是用什么线绣的纹路,竟像深海游鱼一般轻盈地流动着。

“这……太漂亮了。谢谢。”奎妮有些哽咽。德安妮丝是这座城堡里为数不多对她展现出善意的人。

德安妮丝给自己倒了杯利口酒,兑了果汁;才刚刚过午后,她不想醉得太快。

“我听说他派人暗杀了执行司司长。”德安妮丝低声开口道:“你一直在城堡里,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奎妮犹豫了一下。“我说不好,但我确实看到格雷姆森频繁进出过这里。”

听到古纳尔·格里姆森的名字,德安妮丝哼了一声。“那个屠夫?他从前是接政府订单的刽子手,专杀傲罗无暇管控的野兽。我不知道他还有这项业务。”

“这事非常古怪……”奎妮压低了声音,“大家都怀疑是普法尔茨干的。”

“什么?”德安妮丝大吃一惊。

“那天晚上这两人都在罗莎琳夫人的府上做客。罗莎琳夫人是阿莱西奥主席的遗孀,主人说她深居简出多年,很少招待客人,所以这次被邀请的人都很给面子到场了。舞会进行到一半,大家都在聊天的时候,这两人起了冲突,据说是执行司司长冒犯了普法尔茨部长的妻子。他们大吵一架,第二天,执行司司长就被人发现横死街头。”

德安妮丝沉默不语。这件事让司长的死看起来像私人恩怨。借刀杀人,格林德沃不是第一次干了。

“听起来像他的手笔。”

“普法尔茨还在接受调查呢。他坚称司长是饮酒过量而猝死的。”

奎妮刚才提到的阿莱西奥主席,是安东·沃格尔的前任。他的妻子罗莎琳夫人,明面上经营着一家以占卜为业的商店,实际上做着黑市交易的生意。

她心下一动,撂下一句我知道了,就幻影移形离开了城堡。



德安妮丝拐过两条街,道路开始收窄,两侧的墙壁也向她挤过来。她顺着窄巷往前走,在一扇破旧的木板门前停了下来。

招牌上没写店铺名,只刻了一只猫头鹰衔着水晶球的图案。她默念道:“荧光闪烁。”

一个小光球飞进水晶球的图案里。猫头鹰的眼睛发出光,滴溜溜转了两圈,视线停在德安妮丝身上。门咔擦一声,开了。

店铺内十分昏暗,所有的窗子都被紫色丝绒布遮挡起来。她眯着眼往里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开始适应低迷的光线。德安妮丝撩开一扇布帘,立刻被浓厚的烟雾包裹了。一个戴着兜帽的女人站在柜台后,两只手戴满了戒指和银镯;她的手边散落着几枚晶莹剔透的十二面骰子,一盏烛台积满烛泪,旁边堆满了空茶杯,杯底残存着形状各异的茶叶渣。

女人一动,她身上的饰品就发出响声,整个人像是一个移动的首饰架。

“欢迎你……喜欢收集亡灵的黑色小鸟。”女人说。一条淡绿色的蛇从她的头发里钻出来,朝德安妮丝嘶嘶吐信。

德安妮丝没有跟她废话。“我需要一个门钥匙。”

女人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自言自语道:“小鸟陶醉在亡魂的花园中,辛勤地劳作和采摘……却看不到花园外捕食者虎视眈眈……”

一袋沉甸甸的金币砸到柜台上。听响声,至少价值一千金加隆。

“这是一个门钥匙的钱。如果你觉得不够,可以再加。我要一对,往返。”

女人不说话了。她盯着德安妮丝手中的钱袋,口中发出嘶嘶声。“去哪儿?”

“伦敦。”

女人接过钱袋,消失在布帘后。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店铺内的烟雾浓厚得令人几乎无法忍受。

罗莎琳夫人出来了。她交给德安妮丝一块心形鸡血石,和一张字条。

“时间一旦设定就不能更改。”她提醒道,“你的地址?”

德安妮丝犹豫了一下,给了她伊莱亚斯的地址,以便第二块石头能按时邮寄。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她看到门外闪过几个黑色的身影,而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发软,她伸手去扶墙壁,却直接跌倒在地。

烟雾有问题,她意识到,可她做事向来干净,究竟是谁想对她下手?前门传来咔擦声,有人进来了,她浑身力松劲泄,集中全力也只能摸到黑暗中的一把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咬牙,划破了自己的手心。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她看清了黑影中其中的一个人,是黑石的一个酒保。几道紫色的闪光朝她飞来。德安妮丝打了个滚,挣扎着站起来。她别无选择,只能往店铺内部逃窜,身后传来货架倒塌、玻璃碎裂的声音,她被一道不知什么咒语击中了,顿时痛得大叫。

浓厚的烟雾像蛛网一样裹上来。

她闭上眼,用血淋淋的手摸进衣服的口袋,捏碎了伊莱亚斯给她的绿叶胸针。



如果要伊莱亚斯·普法尔茨来描述理想的一天,他会说,书、咖啡和阳光。此时,他正坐在蒂尔加滕区一家咖啡馆里,读一本炼金学实践的书籍。如果不是一个意外打破了他的平静,他会说这就是他理想的一天。

幻影显形的响声把他从炼金术的世界中拽了出来。

“德安妮丝!”他吓了一跳,急忙施了个障眼法。柜台后的老板嘟哝着走进后厨。他看见德安妮丝衣服上的血迹。

“老天,这是怎么了?”

德安妮丝抓过他的咖啡杯猛灌了几口。“说来话长。”她喘着粗气答道:“你想要简略版还是详细版?”


“简而言之,有人想找我麻烦。我逃走了。”

伊莱亚斯帮她处理了伤口,听她这么解释道。

“唔……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了?”青年问。

“哈!”德安妮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这次来的是哪一个?”

伊莱亚斯担忧地望着她。德安妮丝回忆道:“彼得曼,你知道吗?那个黑石的老板。他摆了我一道,我叫他吃了点苦头。看样子,是对我怀恨在心了。”

“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伊莱亚斯问。

“看来我在柏林得弓着身子走路了。”德安妮丝耸耸肩,望向窗外,立刻瞪大了眼睛。“该死!”她拽住伊莱亚斯的袖子,“他们追上来了。”


伊莱亚斯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降落在一片工厂区。这里是柏林警署总局不远的街区,德安妮丝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这里。

“他们能追踪我的幻影移形痕迹。”她解释道,“我们得放弃魔法,把他们甩开。”

伊莱亚斯扫视四周,笃定地答道,“跟我来。”

两人在工厂里绕了几圈。不知为何,这片工厂一个工人也没有。伊莱亚斯让德安妮丝翻过一道铁丝网,自己也跟着跳了进来。然后他撞开一扇薄薄的铁门,往二楼跑去。

天色已晚,他们不敢妄动,于是两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德安妮丝拉起伊莱亚斯的手,那只手被铁丝网划出了几道血痕。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很抱歉。”她有些愧疚地说。

伊莱亚斯笑了。“你能想到找我帮忙,我很高兴。”他看了看窗外已经暗下去的天空。

“没有人追上来。睡一会儿吧。”


德安妮丝是被一阵潮水般的响声吵醒的。她从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爬起来,往窗外望去。

工厂里挤满了工人,他们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武器。街对面,穿制服的麻瓜警察严阵以待。

糟糕,她心想,她记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街区的名字和地址了。是在最近的一份镜报上,说这附近今日会有游行活动,让人们尽可能远离。她看了一眼伊莱亚斯,没有叫醒他,而是继续观察窗外的动静。

麻瓜警察手持防爆盾,腰间别着电击棍和手枪。列阵后面有很多辆卡车,卡车上更是装载着全副武装的特警部队。可以想象,一旦警民发生冲突,他们一定是会开枪的。

工人这边,一个领袖模样的人宣读了一份文件,大概是说工人的薪水太低了,他们要求涨薪。但这可能只是个幌子,很快人们就向警务人员扑去,双方混作一团,人群扭打在一起。

德安妮丝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这一切。伊莱亚斯已经醒了。他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法打破幻影移形的禁制。

没办法,他说,傲罗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把游行的这几条街都下了封锁。这里没有飞路网,巫师进不来也出不去。

德安妮丝嗯了一声,说,等着吧。等到下午或晚上,他们停火之后,我们就走。

但等到下午,形势愈演愈烈。警局甚至派来了坦克。坦克扫射沿街的民众,包括那些没有参加游行的家庭妇女。很多人受伤了。大街上都是血腥味。伊莱亚斯给自己换了件衣服,他变出一套工人的服装换上,对德安妮丝低声说,等着我。随后就下了楼梯。

德安妮丝知道他是想去帮那些伤员。于是也跟着下去了。她也给自己换了衣服,想了想,变出一个红十字袖章别在左臂上,又召来急救箱。

那天下午和晚上,他们混在麻瓜医生的队伍里,对受伤的平民进行紧急救治。很多人中弹后当场死了。德安妮丝头一次见坦克这种战争机器,她不禁想起在格林德沃的预言中出现过的景象。这景象让她头一次对自己和巫师们的未来产生了动摇。

但她什么也没说,埋头为伤患擦拭血迹、捡出弹片,上药,包扎。伊莱亚斯在一旁指挥着秩序。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身份。

安顿好所有的伤员后,两人从工人指出的出口离开了工厂区。

临别前,伊莱亚斯郑重地对德安妮丝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伊莱亚斯来说十分煎熬,因为德安妮丝离开了柏林。她没有说自己要去做什么,也没有留口信,而是直接消失了。


再一次见到德安妮丝,是在柏林的大街上。她行色匆匆,他想上前和她打招呼,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也不回复他的信件。

德安妮丝低着头走路,被人喊到名字时几乎是受惊般抖了一下。她没有停留,而是加快了脚步,把伊莱亚斯一个人留在原地。


“……你不要跟着我!”

远远地,伊莱亚斯就看到德安妮丝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比她年纪大一些,对她紧追不放。

“你母亲已经同意了,你再挣扎也没有用。”

德安妮丝往前跑了两步,男人在后面迈开步子,很快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放开她。”伊莱亚斯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偷跟踪德安妮丝。

德安妮丝和那个男人都愣住了。

伊莱亚斯深吸一口气,“我说,放开她。”

男人有一个鹰钩鼻。一双灰眼睛看起来不像善类。他挑衅地看着伊莱亚斯,痞里痞气地回嘴道:“关你什么事?”

伊莱亚斯抽出魔杖,提出要和对方决斗。“如果我赢了,你就要让这位女士一个人待着,再也不来骚扰她。”

听到这个金发青年要来真的,鹰钩鼻的男人胆怯了。他哼了一声,很快幻影移形走了。

德安妮丝低头不语。

伊莱亚斯也不催她,而是像骑士般陪在她身边,守着她,和她慢慢穿过奥利瓦公园。

过了很久,德安妮丝低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沮丧。

“你一定很怨恨我吧?”她说,“我没有办法回你的信。这对你不公平。你看,我母亲把我叫回去,她物色了几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想要我从中挑一个,跟他结婚。”

伊莱亚斯耐心地等待着。

“……我母亲是个重视家族荣誉胜过家族成员的人。她相信我无法为梵多玛这个姓氏带来再次的辉煌,于是早早安排好了我的命运。现在我的选择似乎只能是……”她凄惨地笑笑,“刚才那个男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家底丰厚,是我母亲最满意的。我好不容易跑了出来,想把这档子事甩在身后,没想到他居然跟到了柏林。”

“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伊莱亚斯。这些日子跟你相处很愉快,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德安妮丝。”伊莱亚斯平静地打断她,“德安妮丝·德·拉梵多玛蒂柯。”

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去,从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方盒子。德安妮丝捂住嘴巴。

“您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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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_

【劳伦斯/奥本海默】荒原大教堂

summary:J·罗伯特·奥本海默去世后,传记作家纽尔·戴维斯造访欧内斯特·劳伦斯访谈的始末。形式为劳伦斯第一人称口述。

cp:欧内斯特·劳伦斯/罗伯特·奥本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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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二月,我从寒冷的新泽西返回,却发现有人先我一步抵达了我在帕萨迪纳的公寓。来人一身乌鸦似的黑西装,和我的打扮一模一样,仿佛也刚从葬礼上回来;他们对我宣读一份遗嘱,并交给我一只箱子。“假如不知该怎么处理,就交给欧内斯特吧”,他是这样嘱咐的,所以,你是为这些文件而来的吧,纽尔·戴维斯?


四年前你在加勒比海采...

summary:J·罗伯特·奥本海默去世后,传记作家纽尔·戴维斯造访欧内斯特·劳伦斯访谈的始末。形式为劳伦斯第一人称口述。

cp:欧内斯特·劳伦斯/罗伯特·奥本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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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二月,我从寒冷的新泽西返回,却发现有人先我一步抵达了我在帕萨迪纳的公寓。来人一身乌鸦似的黑西装,和我的打扮一模一样,仿佛也刚从葬礼上回来;他们对我宣读一份遗嘱,并交给我一只箱子。“假如不知该怎么处理,就交给欧内斯特吧”,他是这样嘱咐的,所以,你是为这些文件而来的吧,纽尔·戴维斯?


四年前你在加勒比海采访过罗伯特,想知道他早年生活的那个秘密;在他从剑桥出发前往科西嘉岛旅行的那段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从一个阴郁的男孩长成了一个依旧悲伤,但已渐成熟的年轻人。你没有得到答案。

1953年秘密审判之后,他离群索居,重新回到洛斯阿拉莫斯,在实验中心十公里外的一栋猎人小屋待了好久,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也一无所知,只不过凭借着作家的敏锐直觉,晓得这是段值得发掘的故事金矿。

是我陪他一起去洛斯阿拉莫斯的,他把那栋小屋送给我,那是1953年冬天发生的事。


别着急,请你先进来坐。客厅乱糟糟的,本科生刚开学,这个十月一如既往让我焦头烂额。

你想来杯茶吗?还是咖啡?你想问的那个人,他喜欢在早上九点的时候来一小杯威士忌,你看,有谁会在这个时间点喝上一杯呢,他就是,在哥廷根染上的坏毛病。

还是茶吧,加一碟饼干,可以打发一个枯燥的下午。我这里没有新闻,如你所见,什么也没有。



我与J·罗伯特·奥本海默是同事,不仅在伯克利共事过,后来在洛斯阿拉莫斯他成了我的上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们私下里的关系一如所有燃烧得太热烈,以至于火苗过快熄灭的关系一样,最初的几年和后来的日子,并不可同日而语,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心中始终为他留有一席之地,他送过一栋猎人小屋给我,还有一架唱片机,以及那个夏天所发生的种种,这些却是不为人知的。


1926年初秋,我照例在实验室工作,一切和往常并无差别,招生办为我介绍了一个姓李(Lee)的研究生,干起活来干净利落,他的到来是这间实验室唯一的新闻,随后,罗伯特·奥本海默,那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你在做什么?”他问。

“如你所见,一架回旋加速器。”

我上下打量他。他穿一身灰西装,里头套了一件开衫毛衣,年轻得像个预科生;那时他刚从哥廷根毕业归国,漂亮得意气风发,告诉我他要开拓一个全新的领域,量子物理系。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他抬起手腕,夸张地看了看手表。

“十分钟之后。”


这是我和那个物理系的天才男孩的第一次相遇。不久后,我常造访他那间只有一个学生的教室。冬天的帕萨迪纳干燥而寒冷,他从讲台上跳下来,使劲搓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关上窗子,拉拢窗帘,我们一起离开空荡荡的教室,下午四点后,酒吧里人渐渐多起来,他要了一杯螺丝起子,我要了一杯啤酒,账单算在他头上,邀我去窗边同坐。

光线渐渐沉入地平线下,薄荷色的晴空笼上一层深蓝的夜幕。再过不久就会下雪,这是他执教的第一个冬天,量子物理系刚成立不久,教案都是手写的草稿,学生只有一个人,明年春天或许变成三个,情况乐观的话再下一个学期将增加到五个,一切都悬而未决,他沾着酒液在木桌上写字。

“传统量子理论的势能跃迁已经不再适用,高势能区和低势能区的理论已经被不确定的电子所取代。现在的状况是,电子可能在一个区域,也可能在另一个区域,但它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自由,因为它们携带的是均分的热能……你知道吗?德国人根本不看美国物理协会出版的学术月刊,它们堆在阁楼上都积灰了。”

他有点焦躁,这让他显得可爱;量子物理的开拓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即便这是他笃定的事业,面对如此庞大的开荒工作量,罗伯特也有些犯怵,所以我常在学院酒吧见到他。

他的办公室与我的相距不远,他常在书桌前久坐沉思;傍晚的光线若不照进来,那便是一方暗室,门板掩映的缝隙间,我见他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吸烟、舒展身体,几近愉悦地与他周身的阴影融为一体。我便以为自己知晓了他的本质。


那是我们结识并成为朋友的第一个冬天,我的日程表里充满了与罗伯特相关的事务:与罗伯特的晚餐;下午三点的咖啡;验证和测试罗伯特的新理论;为他的论文做校对等等,诸如此类,他的生活像一张蛛网把我网罗其中,我没有抗拒,欣然自得地接受了。

次年六月,他动身前往密歇根州参加一个理论物理研讨会,随后从新墨西哥的格兰德河畔寄信给我,信封里有一张折了三叠的信纸,和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他写道:“亲爱的欧内斯特,你能想象吗,不出短短两天,我就又孤身一人了……简而言之,我和弗兰克闹掰了,他提前回了纽约,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如果你可怜我,请用这张支票换一箱汽油,开车来格兰姆斯找我吧。我所在的弗里乔尔斯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清晨时分,河岸上白雾蒙蒙,茂密的松柏间点缀着成片的牧草,你来的时候,夕阳和雷雨一定会对你热烈欢迎,随后我们可以骑马进入沙漠……”

他在信中所描绘的景象令我向往,我又被他华丽铺陈的文体所迷惑,假如不是弗格斯,他的多年至交,后来提醒我,这是他写信时惯用的措辞和文法,我几乎成为他来信的俘虏,又一个。于是,我便照他所说,去银行兑换了支票,把车子加满了油,一路南行,来到了新墨西哥州。

那个夏天,自然的壮美以一天数次的频率将我震撼:夕阳沉入地底,已不见踪影,可光线却从地下放射出来,仿佛我们脚下的碎石路并不是日光下坠的终点,地球内部的炽热的核心才会生发出如此浓丽辉煌的橘色光芒;橘光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了目所能及之物的所有颜色,将车道、碎石、草木、房屋,以及房屋远处的旷野全都漆成深沉的橙红,罗伯特从屋内推门而出,手中玻璃瓶琳琅作响,他的脸颊和杯中烈酒也一应染成了橘红色,到这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的图画终于完整;我们将夕阳和烈酒一饮而尽。这便是那个傍晚我找到弗里乔尔斯村,罗伯特临时住所的时候看到的景象。


接下来,我要讲到那栋屋子了,它确乎是一栋猎人小屋,不仅仅因为它的上一个主人在帕哈里托高原打猎为生,还因为那栋屋子里里外外全部都漆成了绿色。对,绿色,如热带阔叶林一般的深绿,初生嫩草的鲜绿和黄绿,蕨类植物的苍绿和蓝绿,深深浅浅,荡漾如一片林海,罗伯特脱下呢外套,顺理成章地搭在我手臂上,他穿行其中,如一头矫捷的动物,在屋主人的指引下,途径绿色的客厅、餐厅、浴室,再上到二楼,检查房屋里的基础设施,我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读起一只药盒的包装纸,这时音乐响了起来,是从卧室里,罗伯特大叫了几声,音乐就变了,变成了欢快的西班牙小调。屋子的主人是个年轻女人,她代她父亲来转手这套房子,是个浪漫的人,因为她端着酒瓶来到了客厅,笑盈盈地对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呢?


所以,我们跳了舞吗,你问。

是的,我们跳了舞,当然跳了,为什么不呢?那年我才26岁,为什么不跳舞?

弗兰克离去的打击令他垂头丧气了一阵子,不过,他到底是孩子心性,光是一架唱片机,罗伯特就开心起来,打算买下这栋屋子,他说以后要经常来。不论这个愿望是否足够幸运,以至于甚至能被实现,那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女人留下两杯酒,离开屋子,带上了门,罗伯特看着我,我做出邀舞的姿势,他顺从地将右手搭到我肩膀上,又引我搂住他的腰,是华尔兹,他摇晃脑袋,数着拍子,随着我的脚步前进,后退,滑步,转身,我们依偎着,我闻到他身上沾的清晨的露水味。几乎叫人忘乎所以。


这和洛斯阿拉莫斯有什么关系呢,你要问。假如你真的到过格兰德河,你就该问问夜晚了,问问清晨和雨水,问问拂过我们面颊的尘埃与星辰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有,并且答案相当浪漫,关于原子、质子和电子,但比起这些,格兰德河畔的雨要多得多。

罗伯特买下那栋绿色小屋后,其实家具并不够用;屋内基础设施是完好的,但只有一张沙发,几张椅子和一张床。我们花了几天的时间在当地社区收购二手家具。一对年老的夫妇把他们的地毯和电视低价卖给我们,还有一台电冰箱。他们往东要去住在华盛顿的子女身边,我们则一路往南,骑上了海拔超过13英尺的帕哈里托高原。

在高原上,低矮的牧草连绵无际,由雨水洗刷过而显得格外翠绿。微风吹拂野草,使草叶如同静海涟漪般层层漾开,余波朝四周扩散,直至视线的尽头。我们将马拴在柏树下,行至湖边清洗手脸,又解开背包,分食橄榄、三明治和甜橙。

他穿一身价值不菲的骑装,大抵是因为父母溺爱的缘故,衣服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但还是能一眼看出布料质地的上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铝制烟盒,抽出一支,递到我面前,询问似的晃了晃。我接过烟,他点燃打火机,用另一只手拢住火苗。火焰浸透了烟卷,白烟从火的余热中飘散出来,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根,舒畅但囫囵地吞咽着。

“带的干粮不多。”罗伯特解释道,“烟很饱腹。从前跟弗格斯骑行的时候,东西吃完了,他就给我烟抽。那时我刚从中学毕业,头一次抽烟。”

“你们常来这里骑马么?”我问。

“是啊。”他呼出一口气,亲昵地与我交换了烟头。“我们常来。问我问题吧,欧内斯特,问我‘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笑了,“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欧内斯特·劳伦斯,我想一直和你在这里骑马。”


接下来的五天里,我们都在帕哈里托的高原上度过。他想知道我们步履能及的最远处到底在哪里,可能的话,探索并开拓已知平原的边界,而我只想骑马跟在他身后,呼吸、策马、在湖中戏水。这美丽的荒蛮之地,砂石和水草一样丰美,穿过格兰德山谷后,迎面而来的是一座碗状的火山。

赫梅斯是它的名字,整个儿由红褐色的岩石垒筑而成,高直地耸立在平坦的荒原上的样子,仿佛是上帝在人间这块乐园上布下的一个装置。是的,我同样看见了他在信里提到的棉白杨,在峡谷溪流的两畔,我们把两匹黑马牵到那儿饮水,若再往东北骑行四英里,就是那块有着西班牙名字的土地,洛斯阿拉莫斯。他的乐园。不过那是后来的事。


行程最末的一天,干粮都已告罄,但还剩两盒烟,罗伯特执意要往更南边的方向走。我坚决反对他这等鲁莽的行径,人不可能靠香烟过活;罗伯特说,这是他的意志能够决定的事,我说,不如把这件事交给上帝。

于是我们掷硬币来决定那晚的命运。罗伯特从衣袋里摸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镍币,扔到乔治·华盛顿就止步于此,扔到鹰面就照他所说,继续往南行。

硬币从他指尖弹到半空,翻滚了几圈,自由落体坠入他的手心。我一把捂住他的手,防止他作弊。这个动作让我们都笑了。好啦,他说,我愿赌服输,假如真的是华盛顿,就听你的。

他伸出拳头,舒展五指。仰面朝上躺着的,是有华盛顿头像的那一面。

看来老天是仁慈的,我说,没有由着你胡来。

他耸耸肩,手掌抚上我的胸口,将那枚硬币塞进我衬衫的口袋里。他叹了口气,故作气馁地说道:“好吧,欧内斯特。看来今晚你是上帝。”


那天傍晚云层乌黑而厚实,不过多时就下起了暴雨。我们来不及支起帐篷,躲在马肚子底下避雨、取暖。暴雨持续了几个小时,荒原上电闪雷鸣,情形一时间失控得令人胆寒,我们依偎在一起,那两匹黑马的肚皮就成一处安稳的巢穴。

冷风止住了。雷声转小,最后几乎不再能听见,雨也渐渐减弱了。这时,罗伯特突然惊呼道,快看!

我抬头,迎面撞见一片璀璨的银河。是银芯。银河最耀眼的中心,竟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奇迹般公转到我们的头顶,那成千上万颗闪耀的恒星像一张发光的透明玻璃网遮罩在深紫色的夜幕之上,因波段不同而呈现出五颜六色的缤纷光色:冰凉的蓝、鲜活的绿、幽深的紫,壮丽如一则天启……恍惚间,我感到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罗伯特和我,而宇宙广袤无边。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年夏天,我们在那栋猎人小屋里逗留了一整个假期。罗伯特每天骑马,写诗,也写他即将在秋天发表的三篇论文。我进行着下一学期教学工作的准备,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演化出了一种默契:他在我入睡后开始点灯写作,太阳升起前回到床上,我则在白天占用他的书桌,给他准备下午起床时需要的三明治和咖啡。我照顾着他,承担起房屋的清洁、一日三餐、食材采买和衣物清洗的责任,他常笑着说,欧内斯特,我是否太依赖你了?


他有意削弱这份依赖。我为此痛苦不堪。开学后,面对那些例行的晚餐和下午三点的咖啡,他的借口层出不穷,很快,我就放弃了对他的邀请。

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一个由美共分子组织的聚会上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嘴里叼着一支烟,在后院里,像一棵孤零零的树。

我摇下车窗,他看见我,远远朝我招手。

他掏出那只我熟悉的铝制烟盒,做工精致,价格不菲,用下巴指了指游廊里正和人谈笑着的一个短发女人。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指的是琼·塔特拉克。

“我们睡过了。”他说。

我沉默不语,别过脸,拒绝了他递来的纸烟。

他读懂其中的含义,指尖僵在空中,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塞回口袋,在外套里蹭了蹭。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不再一个人生活了,”他说,“你的婚礼会邀请我来吧?”



接手曼哈顿计划后,他更是忙得不见人影。数年过去,他的态度又变了,变得热情而亲切,就像他对所有为他所用的科学家一样。

那是战争接近末尾的一个年头,时值深冬,砂与雪一样冷,我乘坐军用吉普经过几个哨岗,来到实验中心的大门外,罗伯特就等在值班亭的围栏后,肩上飘着点雪花,看起来是等了一段时间。

我从车上下来,朝他招手,他没有等围栏完全升起来,而是像只猫似的从栏杆底下钻出,不顾值岗哨兵的抗议,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拥抱。他说,欢迎你,欧内斯特。

我注意到他身上经久不散的尼古丁的气味,和他眼底怎也无法抹去的青灰。那一刻,在他的拥抱中,我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我们重归于好了。


在洛斯阿拉莫斯,人们都爱他,他在研讨会中露面,白板上还留着他一周前写下的代数与公式,他在说话,手势娴熟,话语充满生机,他在说工厂炼制浓缩原料的事,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他孩子气的玻璃弹珠。他在人们目光的注视下拾起弹珠,投入渐满的玻璃容器,人群爆发出欢呼,他展开手臂,做了一个歌剧演员谢幕安可的动作。

你每天上班都这样吗?我问。

熄灯后的实验楼,白色的厅室都笼罩在一层暗色的雾霭之中。他步履匆匆赶赴下一个日程,这种匆忙将他入夜后的时间也毫不留情地分割了。匆忙中,他回头望我,问,什么?

鲜花,掌声,夹道欢迎,诸如此类?我耐心地重复道。

他笑了,慢下脚步,与我并肩而行,叹息般答道:“你就别笑话我啦。”

那一刻他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脸。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老了。

我拉过他的手,我说,不,你累了。


每周三的下午他都会来我的实验室。那个冬天我频繁往来于帕萨迪纳和洛斯阿拉莫斯两地,连茉莉都说我魂不守舍,我拿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亲爱的,工厂的铀产量提不上去,我是在为和平卖命;实则那些周三的下午,我什么也不做,罗伯特轻轻扣响我实验室那扇厚重而苍白的大门,我照着光可鉴人的瓷砖整理自己的头发,随后他推门而入,从大衣外套下拿出两瓶酒。

在如此精密的仪器中间喝酒,可真是罪过啊,他说。一面拧掉瓶塞,把酒瓶塞到我怀里,说起话来像个虔诚的信徒,干的却尽是些渎神的事。

我们把空酒瓶藏进休息室,那间只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的狭窄室内,我们蜷缩在床上,依偎着彼此,听他絮絮讲一些工作上的事。再过一会儿,酒劲会上来,我们都会犯困,犯傻,犯蠢,他会把脑袋凑过来,我就会吻他,他的手便会不安分地伸进我的衬衫底下,诸如此类;暮色降临后,我会慢慢转醒,听见他起床、穿衣,推门而出的微弱声响,他说,我得走了,欧内斯特。然后是落在我额前的那个吻,我会在那个吻的作用下再一次睡去。

原因?或许是那儿没人认识我们。在荒原上,只有雨水和马匹知道我们的名字,还有晚风呼啸的声响,他说,我真想你待在这儿,而不是偶尔才来一趟,劳伦斯。我发现我很依赖你,这是为什么?


这些零碎的话语填满我疲倦的身体和灵魂。实验工作在迷茫和挫败中推进着。我们之间并非没有过冲突,他的性格中诚然有坦率和危险的一面,但其中缘由,确实不足为外人道的。

许多人将我的政治立场描述为保守,认为这是我审慎性格的外显,实际上是一种误解,不参与政治生活仅是一种自私的胆怯,和保全自我的审时度势。

罗伯特不一样,他不像我那样对外界事物感到虚弱,相反,他认为自己很有力量,能做成任何事,因此他与共产主义思想交往,参加工人组织的抗议游行,那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在内心深处,我想我是羡慕的。

那时我已成为这荒原研究所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对他艰难的工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对他愈发敬佩起来。他在整个项目期间很少再有自己的空闲时间,那间专为他建造的办公室,很少有人见到他在里头办公,相反,人们总在暮色将尽的傍晚看见他在黄沙道上漫步,手里松松托着一只烟斗,缄默无言、缄默无言。

我便了然:他早已心墙高筑,就像一张军旗的两面,他的荣耀、他的疲惫。



戴维斯先生……你在信里问我,那时在科西嘉岛,年轻的罗伯特·奥本海默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性格大变。是一场短暂的私情吗?还是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我想,他对你的回答应当是有迹可循的。那本书,对,马塞尔·普鲁斯特,他在其中描述了一种冷漠,罗伯特认为自己身上也同样有那种漠视哀怒的冷漠,一种无动于衷,由此,他承认了自己残忍的那一面,并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很好地利用了这一面向,来为他服务……他并不爱具体的人。

首先,他是一个天才,其次,他才是一个残酷的人,有着残酷的爱,在那个我们情投意合的夏季,以及那些掩人耳目的周三下午,他从没有忠于过我,没有忠于过琼·塔特拉克,也没有忠于过凯蒂,自始至终,他都忠于他自己,他自己的野心,他的欲望,他那如死神般试图征服一切、毁灭一切的横溢才华。


那栋位于格兰德河西畔的猎人小屋,他转赠与我,那是在1953年结束的时候,他有意斩断与尘世的最后牵连。我们开车南下,回到那栋年轻时一时兴起买下的地产,屋中置办的家具,从搬走的邻居那儿买来是二手,等到1953年将它们卖出,已是第三手。

一对年轻的男女开车来他的农场以极低的价格收走那些家具,床垫、书柜、床头柜、电视机,他就在屋子里抽烟,客厅的灯亮着,后院里冒着点雨水,他问他们你们要不要威士忌,随后把二楼的唱片机打开了,有人跳舞吗,他说,没有人觉得这是该跳舞的时候吗?

那个女生和他跳了一支舞,随后他们开车走了,唱片机还在转,他走到我面前,用一种绝望、悲伤又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劳伦斯,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跳舞呢?


没有,亲爱的纽尔·戴维斯先生,这一次我们没有跳舞。



赫伯特·胡佛认为他的权力如同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可以伸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可以伸进奥本海默的脑子,将他叛逆而不服从权威的程序模块冻结并改写,假如不能为他所用,至少要让他闭嘴,不为铁幕另一边的权力巨擘所用。

但他的尝试会是徒劳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奥本海默的固执之中带着一丝傲慢的底色,这深蓝色的底色坚持认为自己的人生和思想完全自由、并能完全为自己所有……


我讲到哪儿了?快了,这漫长的下午,已经接近尾声。



那天下午我们把家具摆到道路边,很快就有人把它们买走,罗伯特没有久留,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有些后悔。我们应该跳舞的。


他去世后,我又回过一次格兰德,想要摆脱那箱文件。

他留给我的房子已经空了,仅剩二楼卧室里的一架唱片机。我支起长针,让它自己播放,然后关上房门回到客厅,那音乐就成了一阵模糊但优美的底噪,我喝完瓶底的威士忌,打开那叠他嘱咐“假如不知该怎么处理,就都交给劳伦斯”的档案和物件。联邦调查局的记录我已经看过了,他的论文草稿我也没有精力读,但不知道是谁在那叠枯燥的档案里塞进了一张学生证,那是十八岁的奥本海默,他刚刚进入剑桥时留下的影像。

相片上的奥本海默让我发笑。他原来从十几岁开始就有一张忧郁的脸啊。那双眼睛被黑白相机定格成浅色,几乎透明,我忽然很想认识十八岁的他,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在剑桥的校园里漫步、划船、骑自行车,在学院酒吧里醉倒直到深夜,然后一起上课迟到,挨教授的骂,再一起穿上那如丧服似的实验服,打碎一些试管和烧瓶,听他说实验物理毫无价值,人类的未来在理论的无限想象中,我看着他,就像黑洞坍塌后被奇迹回溯时光,一颗恒星从无限的黑暗中诞生,膨胀、散发光芒,将光传遍整个星系直到四十二万亿光年之外的我们在百年后才看到他的光辉,然而那颗星早已死去,留下一块无垠的伤疤,宇宙中最重最深沉的秘密,你与我之时光的黑洞,我想念你,我想念我们在帕哈里托高原度过的那个夏天,想念洛斯阿拉莫斯清晨雨水的气息,和周三下午的酒精与昏暗,想念从未发生过的剑桥同窗,想念所有你赋予了永恒的事物,那些在你死后还会持续几百年散发辐射的元素,你在那些东西之外,不在爱里,也不在罪里,只是冷眼看着,看着我守护你、爱护你、爱着你、渴望你,看着我,看着我在你已奉献一生的真理面前……渴望得到你的爱。




##

……请不要将这些写进他的传记,纽尔·戴维斯。如果你愿意,当做对我的个人采访发表吧,在我过世之后,在那些星星的光都消散了之后,世人才可以知晓。在那之前,你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对吧?




Fin.




一点辩解:

1、奥本海默入读剑桥,是研究生时期。具体是几几年,懒得查证了,就写了十八岁,觉得这个年纪比较有浪漫情怀,但实际上,应该是22岁左右去的剑桥。

2、本文大部分的故事情节都是我编的。

3、不过确实有纽尔·戴维斯这个人,弗格斯也确实是奥本海默的多年老友。

4、嗑得有点崩溃,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

5、请多多给我评论留言,欧内该!



白水_

【oc稿】《夏日跳海》

是写给 @神祗未听 家oc的稿子!很喜欢这篇,发在这里留作纪念。由于一些原因,这里是全文的一部分。

请不要保存或代餐哦


夏日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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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看见他进来。想忽视反而比较难。他身高超过六英尺,发尾染成亮蓝,穿一身设计师品牌的衣服,双排扣、宽下摆的礼服外套,墨蓝色的领带,海军蓝的衬衣和漆皮皮鞋。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种来自遥远国度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的亲切态度,这在当今冷冰冰的时代里并不多见,很能消融人们的防备心。

他跨过门槛,店里立刻变得非常安静。他穿过人群,来到吧台,和酒保打了声招呼,就往舞池边的预付卡座走去。

卡座上坐着一个年......

是写给 @神祗未听 家oc的稿子!很喜欢这篇,发在这里留作纪念。由于一些原因,这里是全文的一部分。

请不要保存或代餐哦



夏日跳海

 

 

#

人们看见他进来。想忽视反而比较难。他身高超过六英尺,发尾染成亮蓝,穿一身设计师品牌的衣服,双排扣、宽下摆的礼服外套,墨蓝色的领带,海军蓝的衬衣和漆皮皮鞋。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种来自遥远国度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的亲切态度,这在当今冷冰冰的时代里并不多见,很能消融人们的防备心。

他跨过门槛,店里立刻变得非常安静。他穿过人群,来到吧台,和酒保打了声招呼,就往舞池边的预付卡座走去。

卡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他留着学生气的短发,指甲修剪得圆润,放在面前的鸡尾酒一口没碰,看到程烈大舒一口气。

“没让你久等吧?”程烈问,语气随意,并不在乎对方的回答。

男生逮到机会撒娇,没有放过他,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不停地抱怨这里空气浑浊,音乐太吵,还有不知男女的酒客前来搭讪,程烈一一应下,让服务生送来一杯加满奶油的热巧克力,他怀里的猎物娇气,不喝苦的东西。

 

卡坐对面是一个方形的乐池,台上有两个白皮肤的金发女郎,穿缀满亮片的拼接演出服,露出来的皮肤比遮起来的多。

不时有人加入乐池,女郎时不时挑选一名幸运观众上台热舞,最后把他们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胸脯。男生看得面红耳赤,程烈却不以为然。

 

他是这间俱乐部的常客,也是这些金发妓女青睐的对象。若不是他对女人实在不感兴趣,她们今晚不会想和别人上床。

他飞快地喝了两杯,白天医院里发生的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情才稍微愉悦起来。

他是一名外科医生,在他这个年纪,能拿到执照的人寥寥无几。他成绩优异,一路跳级,早早从医学院毕业投入紧张繁忙的外科手术工作中去,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在私人生活方面找点乐子。

这间俱乐部的老板认识他,酒保也是他的熟人。他们知道他的喜好,有时会在餐巾纸上写号码给他。他拿着这些号码一一打过去,挑其中声音最漂亮的学生约出来吃饭、喝酒、回家,在替人手淫时掏出准备好的手术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当心。手要稳,不能割坏了声带。

带着令人迷醉的微醺,他吻了吻怀里的男生,对方有一双湛蓝的、天空色的眸子,他已经想好了这对眼珠的去处。

 

时过午夜,舞池已经换了一批人。先来的已经尽兴,早已换下一场了。程烈结账离开,带着男孩又去隔壁酒吧坐了一会儿。

这里店堂狭窄,吧台只有靠墙的一排,装修复古,多是木制家具,能让人听见煤油灯的嗡响和情人耳鬓厮磨的声音。

两人在这儿脸贴脸说了一些话,随后一齐离开酒馆。天色像是要下雨,出租车停在程烈的家门口,已是凌晨两点。他蹑手蹑脚拧开门,帮男孩脱去鞋袜,潜入了夜色中漆黑的卧室。

 

 

他躺在温热的床铺上,依稀还能感到鲜血浸透枕套的热度。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他闭上眼,沉醉地深呼吸,数次后,才摁开空气净化器的开关,恋恋不舍地让味道散去。

同他回家的男生正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他衣着完整,神情仍带着高潮时的欢愉,但早已没了心跳。程烈将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享受着这具肉体里生命残留的余温。

他闭着眼,神经却因为狩猎的快感而兴奋地跳动着。

白天里发生的事让他愉悦。他厌倦了那些重复的、没有挑战性的外科手术,在不久之前开始收集病人的内脏。通常是在手术时,他摘掉一颗肾,拿走一片肺,很少有病人能够及时发现,这天早上却来了一个言之凿凿的家伙,说要以医疗事故的名义起诉他,断送他的职业生涯。

他耸耸肩,语气温和而迷人。您累了吗?您家离医院这么久,来一趟不容易,一定累了吧?

一块浸透了乙醚的毛巾贴上病人的口鼻,他微笑着,哼着歌,将手术室的大门上锁,让绿色的指示灯变成红色,在他的收藏里找到那枚形状漂亮的肺叶,精准无情地划开皮肤,挑起血管,将肺叶嵌回胸腔。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五分钟,午休的同事都还没回来。他甚至亲自给对方做了一次CT,将检查报告放在病人的床头。您看,五脏六腑,好好地在您身体里躺着,什么也不缺呢。

病人气愤无比,带来亲属在门诊厅大闹一场。程烈联系主任说明情况。他的辞令很有风格,简明扼要,斩钉截铁,很有信服力。主任立刻相信了他,并打圆场说该病人麻醉还没过就来胡闹,遂联系了安保和警方接手了这件事。

这次的死亡还是太干脆利落了,他想。他的刀太锋利,生命在他手中挣扎的时间并不够久,不够久到他达到一次高潮。他是个完美的连环杀手。他善于欣赏生命,善于策划死亡,善于反思捕猎的手段,但唯独算漏了一件事——他的室友。

 

 

室友的名字是明酌,明酌与他同岁,今年二十有六,在本地一所知名高校任教。

这所学校偏文科性质,他所在的化学系人口惨淡,多是被调剂过来的学生,课堂满座率岌岌可危,这种状况在他调来单位后却肉眼可见地好转。但凡明酌教授的课,一间小小的阶梯教室里外总被挤满,以至他不得不驱逐一些别系的学生,以便让化学系的学生有位置可坐。

他的受欢迎不仅体现在课堂的座无虚席上。情书、礼物、邀约,雨点似的朝他办公室砸来,他不胜其烦,不得不缩短办公室开放的时间。晚餐的时候他同程烈说起这件事,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抱怨情窦初开的女学生有多么令人困扰,程烈没有答话,只是眼神暗了暗,体贴地往他碗里夹菜,告诉他不必烦恼,此事有他包办。

程烈是个体贴的人,这是他们能做这么久朋友的原因。这次谈话也不例外,除了感谢他的宽慰,明酌并没有别的期待。

几天后,这些雨点似的情信、礼物和轻佻的邀请全都消失不见。他没有问程烈是怎么处理的,程烈也没有主动提起,就像他以往遇到的那些追求者一样,他的小狼亮一亮爪子,就全都跑没影了。

 

他们自幼认识,一起长大,毕业于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考进了同一所大学的不同专业,毕业后又顺理成章做了室友,在同一座城市相隔不远的单位工作。在外人看来他们情同手足、亲如家人,人越长大越懂得旧友难得,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朋友;但要说这段关系的不同寻常之处,除了它维系的时间之久,还有两个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以及暗流之上令人咂舌的平静。

这平静是说,他们都在刻意回避某些东西,以便继续维持朋友的关系。

 

 

在睡眠的边缘浮沉了几个小时,明酌呻吟着醒来。他睡觉时心律不齐,偶有乱梦,并不随着药物的作用而好转,反而更加糟糕,几乎对药物产生了依赖。

他拉开窗帘,冲澡,刮脸,匆匆吃完咖啡和三明治,开车去了市图书馆。几本超期的文献罚了他一笔钱,支付完罚金,他去学校转了一圈。几个学生需要补考,让他有些生气。他把补考的试卷送到打印室,随后去了实验室。

通常他周六也工作,前几年系主任压榨新老师,给他安排了太多课时量,手上的科研项目一拖再拖,直到明酌忍无可忍,以辞职威胁,这学期才终于能少上几门课。

工作后,他很珍惜能待在实验室的日子。这里整洁、清净,即使是规则也是透明的,有机物和无机物的秘密在他敏锐的头脑面前无所遁形,通风橱里摆放着几架圆底烧瓶,瓶子里进行着激烈的自由基反应——他掌控着这一切。实验室就像他的家。但不知怎的,这天他却一个劲犯困,手连移液枪都拿不稳。也许是失眠的原因,也许是凌晨两点程烈开门的声音让他惊醒,后半夜便再也没真的睡着过。

明酌索性作罢,打算提早结束工作,驱车回家。

 

 

程烈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喜欢在办事前打开唱片机,播放一首曲子。圆舞曲、平均律,三五分钟,手起刀落,曲调优雅舒缓,行事干净利落,无须音乐结束便能办妥——有时卧房里的音乐还在响,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

他在浴室里,玻璃剔透,瓷砖清亮,清白得毫无犯罪现场的嫌疑。浴室不大,浴缸是湿的,墙角躺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用来装卫生纸的话,它显得太大了,里头的东西又将它撑出棱角,为了不让人起疑,程烈在上面贴了一张用大号字体打印出来的白纸,“内含碎玻璃,勿碰”。

他往浴缸里注水,丢进不成人形的尸块,撒下石灰粉。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没关龙头就出了浴室,主任在听筒后火急火燎地叫他来加班,心脏搭桥,大出血,需要他精湛的手艺和术后缝合。他歪着脑袋讲电话,匆忙地做笔记,脑子里一时间被应对方案填满,顾不着其他,披上风衣匆匆出了门。

车开出门五分钟后他才想起浴室里的活计。但没关系,明酌周六要一直工作到很晚才回来。他的手术不难,三个小时就能赶回。

 


程烈医术精湛,如期完成了手术。但今晚不巧,明酌提早回家了。

他关停浴室的水龙头,将事情排了几个优先级;收拾尸体是第一位的,其次是浴室里的水渍,房间和客厅玄关里的水痕,就往后搁置了。他蹲在浴池旁,玻璃门半掩,没有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

 

明酌推开家门,发现地板上有水渍。他困惑地循着水迹而去。水流引着他,进了程烈的卧房。

他没怎么进过程烈的卧室,这里的装修风格和他的大相径庭。他喜欢素雅简单的家装,卧室里东西不多,且都是浅色,而程烈却用灰黑色的地砖、墙纸和桌椅填满了整个空间;此外,本就压抑的房间内还装饰着几幅红黑相间、令人不安的抽象画。

他心里觉得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空气的原因。他拉开窗帘,却被吓了一跳。

窗台上摆着几只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其中一个里面有三对宝石般的玻璃制品。细细一看,那哪是玻璃,分明是人的眼球。

明酌闭了闭眼,仍想找到地板漏水的来源。他把窗帘拉回原位,不敢开灯,战战兢兢来到浴室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心跳得厉害,好像它通往地狱似的。

魔鬼就藏在门把手背后。

明酌推开门。

 

浴室和几小时前差别不大,湿漉漉的浴缸泡满了水,熟石灰的味道到处都是。水满过浴缸边缘,流到地上来,这是地板上那些水渍的源头。

程烈就蹲在一只黑色塑料袋旁边,塑料袋上贴了一张“内含碎玻璃,勿碰”的滑稽字条,已经被水浸得皱巴巴。他的手旁躺着一颗人头,眼睛不见了,原本是身体的部分被切割成很多小块,分门别类地堆积在他们每晚洗澡的浴缸里。

一时间,他冲到洗手台前,不受控制地干呕了几声。程烈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他。

他站起来,毫不在意地踢了那颗脑袋一脚,沾满血的双手在工装裤上随意抹了两下。

“你今天下班得很早。”程烈说。

明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厌恶地捏住鼻子,但也没有开窗,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理智。他问:“这是第几个?”

“什么?”

“别跟我装傻!”明酌大声道,“我问你这是第几个?”

程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嘴角仍挂着轻松的笑意。

“如果是你报警,我不会跑的。”他说,“这样的话,你要怎么做?”

明酌的手指在裤子上蹭了一下,像是在擦手,也像是想拿手机。

但他没有动,只是盯着程烈的脸看了很久。

随后,明酌轻声道:“你是个笨蛋,你知道吗?”

 

他越过积水,打开龙头,冲走浸泡尸块的液体。做完这些后,明酌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随即从厨房取来砍刀、从卧室取来生石灰和浓硫酸。

他砍碎头颅、四肢、剥下皮肤,然后从尸体的躯干上剔肉。他剖下生殖器,红着眼检查上面的痕迹。没有插入的迹象。凌晨两点的男生,程烈只是杀他,没有和他做爱。

他的心情一瞬间好转起来。接下来,他几乎是哼着歌把这些残骸扔进浓硫酸,骨头泡进生石灰。

程烈杵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做事。明酌凶道:“愣着做什么?去把客厅收拾干净!”

这下浴室里宽敞了不少。程烈乖乖地拿上抹布,打扫客厅。

 

装满骨殖的黑色塑料袋被清空,上面贴着的皱巴巴的印刷白纸也被明酌扯下,塞进垃圾桶。做完这些后明酌在浴室待了很久,洗手池的水流声一直没断过。

之后的很多天里,一种挥之不去的腐腥味和黏腻感像第二层皮肤,牢牢的巴在他手上,缭绕在他鼻尖,从此再也没消散过。

 

后来他反复思索自己的出路,觉得就是在那个周六的下午,他不该推开程烈浴室的门。

或许更早,如果他不曾因那些出入程烈卧室的男生而心烦意乱、整夜睡不着觉,他也不会误了周末的工作而提早回家,便也不会撞见这桩不怎么高明的肢解现场,也不会脑子短路,眨眼间就替程烈想好了灭迹脱罪的种种方法,更不清醒地替他办完了全部,从而成为他的共犯。

世事如流水,往事无法重来。明酌会说,一切的一切,是从那个周六的下午开始的。

 

 

##

程烈结束清扫,客厅和玄关的水渍已被擦净。为了讨好明酌,他甚至一丝不苟地擦拭了鞋架,给皮鞋都上了油。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卧室的窗帘仍是拉着的,明酌开了一盏台灯,此时正打量着从窗台上拿下来的玻璃瓶。

瓶子里的眼球明亮得像宝石,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是他目前为止最满意的战利品。

他走过去,主动挑起话题。

“你想和我谈谈。”

话是问话,却被程烈说出不容拒绝的架势。明酌叹了口气。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程烈笑了。笑声含在喉咙里,像一团粘滞的东西。

他的态度轻松,略带愉悦,“你不觉得这些眼球很漂亮吗?”

 

对此,明酌无话可说,就像另一些危险的夜晚,他对程烈心中汹涌的感情也充楞装傻,试图蒙混过关。于是他盯着那只吓了他一跳的玻璃罐轻声道:“我猜……你是对的。”

 

 

程烈观看了清理一新的浴室。浴缸被清洗过,黑色塑料袋打开了,头部、四肢、整块的皮肤、肌肉和生殖器官这些有助于揭示死者身份的东西都不见了。一层看不出原形的残骸服帖地沉淀在洁白的浴缸底部。

“你是怎么做到的?”程烈好奇地问道。他通常分配给尸解的时间比这要久。

“你是个蠢货,你知道吗?你把尸体泡在了熟石灰里,可以销毁人体残骸的是生石灰。”熟石灰能够保存人体残骸,或者使它们木乃伊化。

浴缸里浸泡着剩下的骨骸,明酌指着那堆灰黑色的东西,告诉他最佳的解决方案,冷静得好像只是在指导不怎么聪明的学生进行实验。

“好啊。”程烈答道,“明天我们去郊游。”

 

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杀人抛尸的好时节。程烈坐进驾驶座,启动他的越野车,明酌往后备箱里塞水和食物,看起来真的像是要去郊游。

车开上高速公路,半小时后来到城郊。时值五月,道路两侧的田野种满亚麻,作物正在开花,漫山遍野都是蓝色。

大路修到森林边缘,这里就是人迹的尽头。两人开门下车,背上踏春的行囊,一路上作物整齐而鲜活,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照得明酌的一对耳坠鲜血般闪耀。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这样出来过了?”程烈问。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回避他的单独邀约。

“……我上班之后?”那的确是很好的借口。这两年他才能从教学工作中匀出科研的时间。

程烈笑了笑。

“你一直在躲着我啊。”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反驳,“我有什么好躲着你的?”

对方看了他一眼,不过脚步没有停下,而是往更高的山头上去。

程烈若有所思道,“也许你不是在躲着我,”他说,“而是在躲着你自己。”

他再次无话可说,从背包里取出折叠铲,开始在地上挖坑。

下山的时候他问程烈,他是否常来这里。程烈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隐瞒,如实相告。

“当然不会都在一个地方。”他说,“这是第三个。前两次都在别处。”

 

他们在郊外散了会儿步,明酌喜欢身处绿色之中的感觉。两人目送着家鸡回圈、水牛归家,这才终于离开。

明酌所在的大学与家之间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上有座天主教堂。两人走进教堂,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随后,明酌往捐款箱里塞了两张红色纸钞,点燃三枚蜡烛。

整个过程,程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然后拿过他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说,“回家吧。”

 

 

抛尸很顺利,没有人起疑。即便一周后接连传来三起大学生失踪的案子,警方也没有查到他们头上来。作案太完美了,警方破不了案。况且,没有骇人听闻的凶杀现场,卖不了头版头条,媒体对这些事兴致缺缺。

毕竟,住在惜华街131号房子里的,没有面相狰狞的歹徒,也没有穷凶极恶的罪犯,有的只是两名在社会上初露头角的青年才俊,都看起来一表人才,都看起来前途光明,明酌松了一口气。

 

然而,程烈非但没有停手,反倒兴致高涨,愈演愈烈。他带明酌去他常去的那家俱乐部,一踏进门槛,女人就围上来。她们尤其喜欢明酌,黑长发、红耳坠,纤细干净,冷淡疏离,他愈冷淡她们就愈兴奋,他在洗手间里,浓重的脂粉和香水味令他几欲作呕,程烈的短信如烟花般在他漆黑的手机屏上炸开:“勾引她。带她回家。”

他遵令照做,任由女人俗艳的嘴唇在他脸上印下口红的痕迹;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他如情人般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绵绵情话,最后,当明酌提出让她和他一起回家时,女人没有拒绝。

程烈就等在玄关背后。这个女人是夜总会的脱衣舞女郎之一,她金发碧眼,胸脯丰满,为自己能勾到明酌这么漂亮的男人暗自得意。她脱下高跟鞋,向明酌索吻。

一根柔软的东西猛地勒住她的咽喉。她瞪大双眼,双手不停挣扎,被掐住的喉管竭力发出求救。明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她停止呼吸。

 

程烈哼着小曲,拖着尸体在黑暗的客厅内自如地穿行。他把尸体摆弄成奇异的造型,拍摄照片,割下尸首。明酌听懂了无言的暗示,沉默地接过剔骨刀,将皮肤剥下、砍去四肢,拿来浓硫酸和生石灰浸泡遗骸。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迅速而寡言,熟练得仿佛做了几百遍几千遍的化学实验。对此,程烈赞赏地看着他,在他离开浴室前,给了他一个黏糊糊的吻。

 

 

这次作案一如往常,利索,完美,只在女郎失踪的最初引起了一些波澜。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不受打扰。只是,明酌却开始做噩梦。

他工作得越来越晚,常常凌晨才勉强躺到床上,经常尖叫着醒来。他记不清梦境的内容,只觉惊骇万分,似乎黑暗的房间中藏着猛兽,伺机而动,要将他撕碎。

他谁也没告诉,什么也没说,继续着他日复一日的生活。白天里,他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化学教授,到了夜里,他是一起起凶杀案的自愿从犯。这种割裂的生活让他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时常,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教室里闻到血腥味,在自己的学生身上看见狼的眼睛。那双明黄色的眼直直地凝视着他,好像要看穿他的全部。

 

 

他发展出了新的习性。每周三下午他准时去学校一公里外的药房拿镇定剂。从前是为一个罹患抑郁症的学生,现在是为自己;相同之处是处方单上的名字,仍是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学生。

他和药房老板是熟人,进店后,明酌镇定自若地告诉他老样子,老配方,并递出一只实验室用玻璃瓶。老人接过瓶子,白绿相间的胶囊一颗颗灌入瓶中。

这时他还会与对方寒暄几句,诸如您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近况如何,膝盖上的风湿阴雨天是否还作痛?老人应上几句,会礼貌地问起这个学生的事,他回答说这孩子病情稳定,作业一次没落,比以前好多了。

学生的葬礼已经过去许久。但他心平气和,把那说得像真的一样。

 

脱衣舞女郎之后程烈又带了几个人回来。和往常一样,程烈把他们带回家杀掉;不同之处是肢解尸体的部分已经成了明酌的连带责任。

他像完成工作一样处理尸体,人伦道德带来的影响不容忽视;常常他切着切着就头晕目眩、几欲作呕,他不是狼,他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狐狸,在人类文明的规训下剥去了兽性的内里,留下一层和软的皮。

因此,清理尸体前他会服用镇定剂,这能让他平静,不再因满手鲜血而呼吸急促,不再会被轻易吓到。吞下绿色药丸后他会在椅子上歇一会儿,在地板上预演肢解的流程。

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浮现出一具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他看见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戴上手套,用剪刀剪去衣物,用劈骨刀先卸下四肢,再用小刀除去尸肉、掏出内脏、捡出骨头,分门别类,迅速利落。

 

做完这些后,他常常在浴室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自虐般洗手到流血。人血黏腻的触感如蛆附骨,始终无法真正洗去。他是在实验室长大的孩子,对洁净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任何脏污都会如白纸上的污渍般扎眼,他无法忍受带着脏污的感觉走进实验室,为此他还特地在某个周六的上午去了商业街上的教堂。

 

圣周六里,神父赞美新火,祝福复活蜡并宣读预言。他耐心地等待这些仪式。穿紫色长袍的神父手持十字架,在举着烛杖的牧师和神职人员的陪同下走向洗礼的圣洗池。明酌就在那里,他是这个圣日唯一一个受洗的人,神父唱诗般念道:“神啊,我心渴慕你;我为你献上受过祝福的蜡烛,我为你洒下圣水,请你洁净这个人污浊的灵魂,从此清净一新。愿你多做善事,广结善缘……”

他走入圣洗池中,将双手浸入水下。他惊恐地看见自己的指缝间流出鲜血。

 

当晚他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被程烈当成艺术品的尸体在他身边堆积如山。他们都没有脑袋,仅有一个光秃秃的身体坐在他的写字台上,坐在床头,藏在衣柜,横躺在深夜漆黑不见五指的走廊上,他会为这些并不存在的尸体而吓得满头大汗,从此天黑后不再敢关灯。

一些梦。一些更为露骨、讯息更加鲜明的梦一连串地浮现出来。他开始梦到程烈,梦到他满手鲜血,躺在他们熟悉的客厅里,浑身浸在血泊中,双目无神,死气沉沉地盯着他;然而,当他心急如焚地踏过无名尸首、越过一地残肢来到程烈跟前时,那张灰白死寂的脸一瞬间变得红润无比,无神的金瞳也迸出神采,那张染了血的性感双唇也在无声地一开一合;梦是无声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却知道程烈在说什么。他在说——酌,加入我。

 

 

 

明酌从这个梦中醒来,白亮的LED灯也无法驱散房间里鬼气沉沉的感觉。他笑了一下,和那个梦里的程烈说不,随即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梦没有变化,依然是熟悉的客厅,依然是血泊里的程烈,但是某天他突然发现,程烈灰白死寂的脸不再会变得红润,眼睛也不复有神,就算他俯下身亲吻那双血腥的嘴唇,它们也不会无声地一开一合了。

他第一次感到惊慌。这个梦在向他传达着一些讯息。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担心程烈的死。而他并不希望他死,即便他是杀个人毫不眨眼的恶魔、冷酷嗜血的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会为一个本性如此残酷而邪恶的人担忧?为什么明明还没失去他,却已经感受到了失去的痛苦?

他反复询问自己,自戕般逼迫他的心做出回答。

 

他们还小的时候,程烈就是孩子王,同院里的孩子个个生得人高马大,他们抢他玩具,说他又瘦又矮,声音像姑娘;是程烈把他们痛揍一顿,一身伤跑到他面前来邀宠(“阿酌,现在没人敢说你坏话了。”)。等到他念了书,进了重点中学,他聪明伶俐,是老师的宠儿,这回没有谁敢笑话他又矮又小了,因为明酌的身体抽条般长得飞快,鼓鼓的脸颊褪去婴儿肥,生出少年锋锐的棱角,然却因为长得太漂亮,放学后被街上的小太妹拦下,要他当她的男朋友。

女孩子身后跟着几个满胳膊纹身的大块头,他并不情愿,又不敢拒绝,是程烈从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痞里痞气回话道:“唷,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啊,好好学习知道吗?”

 

那时他们都才十五岁,程烈护着他,被打得好惨。他眼角的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他恍然想起更多的事情。那之后程烈的伤总是好不了,他忙着念书,忙着保持年级第一的位置,忙着四处竞赛无暇顾及其他……这么多年了,他总是想问一问程烈,那天之后,他们是不是还来找过你麻烦?

等到再大一些,他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些决定,交集变少,关系也生疏起来了。非要说起来,都是些无懈可击的理由:程烈念医学院,忙着考试、临床实习,明酌在大二就找到导师、进入项目组,从此不再有属于自己的寒暑假。但其中真正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

食堂的餐桌上,周围都是学生,闹哄哄的,他说起同门师兄妹的丑闻,女孩子怀了孕、退了学,却遭到师兄的背叛,他感慨万千,却看见程烈毫无笑意,一对金眸直直地盯着他,他感到紧张,问他怎么了。程烈说,所以你要不要试着和我交往?

他心如乱麻,无从开口,从此开始回避程烈的邀约,甚至答应了某个学姐的追求,当了她一个月的男朋友。后来在毕业的晚会上,程烈在台上唱了一首伤感的情歌(女生们都沸腾了),他改了一句歌词,把歌词里女孩的名字丽改成了酌。那只是一句含糊的尾音,但明酌听见了。

所有种种,在血的腥热里再次一翻搅上来。……他发现自己爱他。更进一步的,他发现了自己身体里那个骇人的真相,从前他认为程烈的身体里有一个骇人之物:他也很享受掌握别人生命的快感。

 

白纸侵染浓墨,白玉透出微瑕。某种东西从他生命中松动。他有这个感觉,只有把道义伦理和所有正确性像倒刺一样从他体内拔出来,程烈才能完全融进他的身体里。

这个想法令他着迷。他摸黑下床,潜入程烈的卧室,钻进他的被子,用他的胳膊搂住自己。

程烈没醒,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声。依偎着小狼亲切的体温,明酌感到上涌的倦意,头一次,他毫无压力地、不带恐惧地,随着枕边人绵长的呼吸声滑入梦境的国度。

 




宇宙战舰电池号

【AKNS】在蓝色的田野上

克莱尔·吉根《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Warning:祝我心爱的妻子莫斯提马(昨天)生日快乐……文是怪的套路是老的角色形象是没有的但是我爱老婆的心是真的,预期上是all莫,但是实际出场人物好像只有她和恩……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先给小莫老师安安老师小菲老师各位老师的粉丝道个歉吧:本当にすみません!(鞠躬)

愿老婆原谅我,咪门……



00

    她醒来的时候,人们拿着花来了,花都是白的,一种比一种柔嫩。淡蓝色的清晨阳光正扫过厅堂——她来得太早,这几天的准备工作也太令人疲惫,叫她坐在长椅上等待时睡着了。她看着脚尖前的地面,调整...

克莱尔·吉根《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Warning:祝我心爱的妻子莫斯提马(昨天)生日快乐……文是怪的套路是老的角色形象是没有的但是我爱老婆的心是真的,预期上是all莫,但是实际出场人物好像只有她和恩……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先给小莫老师安安老师小菲老师各位老师的粉丝道个歉吧:本当にすみません!(鞠躬)

愿老婆原谅我,咪门……



00

    她醒来的时候,人们拿着花来了,花都是白的,一种比一种柔嫩。淡蓝色的清晨阳光正扫过厅堂——她来得太早,这几天的准备工作也太令人疲惫,叫她坐在长椅上等待时睡着了。她看着脚尖前的地面,调整了一下礼服上蓝色缎子的领结,辨识出晚香玉和小苍兰的香气;纯白色的蝴蝶兰则是无香的,花瓣上没有一点儿损伤,花束中点缀着的纤柔的蕾丝花和白色香豌豆也新鲜得像是刚刚摘下。

    一切都很好。她想。一切都刚刚好。

    人们都在等待。担任伴娘的戍卫队同事们静静伫立着。她感到尚未完全从梦中醒来的混沌。帕特里奇昂带着蕾缪乐站在台阶下面,预备将他们各自唯一的家人交出去。

    她确认时间——在她低头那一瞬间,银色表针不偏不倚地咔哒扣在整点上,于是她站起来向众人表示问候,宣布仪式开始。她什么也记不清楚,但所有该说的话都像流水一样从舌尖上顺畅地涌淌出去。所有人都是愉快的,一切都很顺利。她的两位朋友从教堂的两边走出来了,美丽得像天上飞下来一对蝴蝶翅膀的素琪,连礼服的裤脚都是雪白的。

    蕾缪乐和帕特里奇昂陪着她们走到祭坛中间,两位新娘同时为对方带上戒指。那一瞬间,斜洒进教堂的阳光已悄然变成金色,不偏不倚地洒在四人微笑的面庞上,照得两枚指环星子似的闪光,金色光点像一对旋转着的双星那样彼此辉映,宣告着这两个家庭之间,又有一个新的、不以血脉而是以别的什么更奇妙的东西相吸相连的纯金般的小小家庭建立了起来。

    这时候,莫斯提马正站在所有人中央,出神地望向教堂的庭院:洁白的建筑外面,被阳光照成一种明亮的、美得不可方物的柠檬绿色的草地上,恰到好处地飞起了一群雪白的鸽子。


    人们到草地上去了。蕾缪安和菲亚梅塔向她走过来,从两边亲吻她的脸颊。

    “谢谢你,莫斯提马,一切都安排得很美妙。”蕾缪安将小巧的小巴搁在她肩膀上,做梦般轻轻阖上眼睛,“——你能感到吗?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我之前还担心你会给我们准备点什么‘惊喜’……”菲亚梅塔也扶着她的肩膀——菲亚梅塔没有那么常笑,但她现在也非常坦诚地微笑着,“——谢谢你,莫斯提马。”

    “怎么会。”她的舌头好像自己动起来了——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看见自己的睫毛在眼前轻松地飞闪而过,“我也是有分寸的。”

    这样一来,她们三个都在笑了——她那两位洁白的朋友牵着她到明亮的草地上去。所有人都在跳舞。人们乱纷纷地说话,碰杯。装饰着蕾丝桌布和白色大蝴蝶结的那些小餐台上银餐具闪闪发亮。阳光澄澈,云在远处的蓝天飞快地移动,人们欢快的脚步细雨般轻盈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幸福。幸福——她感受到幸福——不仅仅是蕾缪安的幸福,还有菲亚梅塔的幸福——在场所有人的幸福——所有人甜蜜的心都像是直接灌注到了她的身体里。这让她头脑发晕,她被人簇拥着跳舞,但是脚下虚浮——她的朋友们在哪里?——蕾缪安带着她周围一小圈朋友开始唱歌了,菲亚梅塔在分发覆盆子甜酒。

    有人和她说话:“当心些,孩子。”

    “抱歉。”她转过身飞快地瞥了一眼,“我没看到您,帕特里奇昂阁下。”

    老人扶住她的手腕——她发现自己的双手下意识挡在身前。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我没事。”她不太自在地抽回手,“一切都挺好的。”

    “你的脸色很糟,孩子。”

    “可能是有点累了。没事。”

    “你为菲亚梅塔她们非常上心。”老人看着她,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做什么。您客气。”

    “但是你有点累了,不是吗?——你可以试试去找住在河边的那个神父。”

    “神父?”

    “是啊,神父——他不是医生,但经常有人去找他看些小病小痛——没有原因的那些不舒服,他会有办法的。”

    “……我没听说过这号人。”

    “可能是因为你还年轻,没有这些身体上的烦恼。”老人露出一种她很熟悉的苍白微笑——尽管熟悉,却让她感到违和极了,“他总是在那里——从教堂的这条路出去,一直走到苦盐杂货店的后面,从那里下到河边,沿着河找到一片亚麻田。他就住在那里。”

    “有空我会去看看的。”她补了一句,“谢谢您。”

    老人走开了,她转过身去——她的朋友们在哪里?——她看见蕾缪乐拽着一只花篮疯跑,向空中大把大把地洒撕碎的白玫瑰花瓣——她找到蕾缪安和菲亚梅塔了:二位新人正被簇拥在一众好友同事中央,坐在草地上玩一种她没接触过的纸牌游戏。菲亚梅塔鼻子上贴着好些白纸条,蕾缪安看上去倒是赢了不少,侧身和菲亚梅塔说悄悄话。

    她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她们会消失那样盯着她们,神父和亚麻地的事情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从未听说过附近有什么神父,也不记得河边有什么“苦盐杂货店”或是亚麻地。

    她必须去看看。

    不停有人撞到她,或者说是她心不在焉地总是撞在欢闹的宾客身上。他们友好地向她致意:吃点东西吗?来点软糖吧?来点杯子蛋糕?喝酒吗,莫斯提马?嘿——莫斯提马!

    ——也许她现在就该出去透透气了。她的朋友们还在玩牌——她抓住一个同事请他帮忙给新人们带话,然后摘下领结和胸花,绕过人群悄声走出了教堂的庭院。只是在离开前,她忍不住混沌地想:……菲亚梅塔的爷爷,是这样一位温和沉静的老人吗?

 

01

    午前他做了梦。

    在梦里,她对他说:“你好像不太高兴啊,队长,想和我再喝一杯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你们。他想。我恨你们皮肤光洁,未受过源石尘和海盐的打磨,享有清洁的空气因而呼吸系统健康,不会忍到牙痛难耐时再去修补;我恨你们能在学校里学到飞鸟和古代植物的知识,坦然丢掉不喜欢的食物,从不费心猜测他人的心意,在院子的草地上养狗;我恨在你们身上病痛都能得到救治,公义能得到伸张,生与死都得到尊重。我恨我——


    他转过身去说:“你很敏锐。”

    “是啊,我确实。”她抿起嘴唇作了一个上半张脸不动的微笑,“如果有一天你决心反社会,计划成为连环杀人犯,说不定我会坏你的好事哦?”

    他诚恳地点头:“那我该为此感谢你。”

    “……您还真是惹人生气的天才,队长。”她的眼睛笑眯起来,抬手在自己的光环上虚叩一下,“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下情绪管理,你看,我们在拉特兰,你得小心这个东西。”


     醒来时,他为她准备的茶已经凉了——她比他想象得来得更晚一些。他从扶手椅中站起来,洗干净茶壶,重新烧上水。桌面上似乎还缺少什么——他从壁橱中取下糖罐,倒出一些什锦水果软糖装在小瓷碟里:他知道她是喜欢糖的——他将糖果放在更靠近客人的那一侧桌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中,像是迎敌般——即将面对等待已久的对手那样挺直脊背坐下,双手端放在桌面上:他知道莫斯提马就要过来了。

 

02

    沿着大路走,她找到了那家“苦盐杂货店”。那是一家很小但显眼的店——城内不会有第二座这样老旧、灰败的建筑。她警惕地上下观察了它一会:简单用木板搭成的单屋,趴伏在雪白平整的路面边显得格格不入,屋檐上凝结着来历不明的细小灰白色晶体。杂货铺的招牌是用刀在一块棕色的旧木板上刻出来的,一位衣着简素的老妇人正在那下面晒着太阳打盹,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普遍显得过时且廉价,很多甚至让莫斯提马猜不出用途。

    从破旧程度看,这家店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她不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什么杂货铺,但比起它,那个从未听说的“神父”让她觉得更加不安。大路到这里就是尽头,河两岸是城郊的田野,作物鲜活而整齐。亚麻地很好辨认:亚麻正在开花,像一汪浅蓝色的海水。她轻捷地掠过店门走下河堤,没有吵醒杂货店主。沿着河畔小路,她像捕食中的猫那样戒备着前进,来到亚麻丛边一个僻静之处,有一小片地被木栅栏和铁丝围了出来。她轻松地钻过了围栏。“神父”的住所简陋得能称作窝棚,木门敞开着——她走到建筑的正面时,便与那位“神父”同时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彼此。

    “呃……你好?”

    “你好。”

    那是个男人,萨科塔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浅。穿着黑袍,雪白的立领看起来很硬。他坐在屋子的阴影深处,光环和翅膀的式样都很繁复,但洒下的光却很淡。

    “进来吧。”他说。

    莫斯提马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她不想进去,但是事到如今再退缩难免显得失礼。屋门有些矮,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但非常干净:家具表面都光可鉴人,单人硬板床上铺着浆洗得雪白发亮的棉布床单。

    萨科塔男人坐在屋中唯一一张方桌前,桌面上放着一碟糖果和一只敞口大陶罐——里面空荡荡地斜插着两支深蓝色带明黄眼斑的荷兰鸢尾。在靠近莫斯提马这一侧,还有一张椅子空着:像早就在等待着她来似的。

    为了不显得露怯,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中,她主动坐下。

    神父温和地说:“你有烦恼。”

    “我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生硬。

    神父淡淡地笑起来——像是在说:有烦恼的人都这么说。

    “介意陪我喝杯茶吗?”

    “……还是免了。”

    但神父还是给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热红茶。她任由他把杯子送到面前,没有动它。

    “你可以吃些糖。”

    “谢了,我不需要。”

    “不必紧张。你不必害怕他人给予的水与食物——在这世上凡祈求的,就得着,凡寻找的,就寻见,谁会以石头代做饼予人,又会有谁把鱼换成蛇呢?”

    “我只是不需要。”她往后退缩,脊背贴在椅背上。她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男人微笑着摇起头——他的笑容总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他从陶罐里抽出一支鸢尾花递给她:“但你确实紧张——你在害怕我吗?”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她接过了花朵。

    “那么你在烦恼些什么?”

    “我没什么烦恼——我说过了。”她挑衅式地耸耸肩膀,“今天我的两个朋友结婚了。一切都很好。”

    “这让你感觉寂寞吗?”男人微弓着背——因为他比她要高——与她平视,这本来该是个很冒犯的问题,但通过共感,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真的在关切——好像他真的有资格、并且真心关心她似的。

    “不。一切都很好。所有人都挺好的——我也是。”她漫不经心地玩着花梗,沾着水的茎杆断面滑溜溜的,“——不过这本身倒是挺奇怪的。你不觉得吗?”

    她抬起眼睛,不太友善地盯着对方,这男人总给她一种讨人厌的、不可信的感觉。尽管他看上去平静而虚弱,光环中散发的情绪——这是骗不了人的——也很稳定,但她全凭本能地觉得他可能随时跳起来发疯。

    “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恍然大悟般的轻声感叹,闭上眼睛缓缓摇着头,“我不觉得啊。小姐。一切都很好……是的。世上的一切本该如此——呐喊应当被回应,泪水应当被拭去,信任理应得到回报,希望理应得到兑现——这地上存在的众人天生享有平等地获得爱与幸福的权力,无需任何条件,仅仅是因为我们出生,并获得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的表情依旧沉静,但莫斯提马却从他那感受到了一种飘忽的满足感——像是已经在一个过于漫长的、轻飘飘的美梦中沉醉了太久似的。她感到不舒服。

    她堪称无礼地打断了他:“是吗?那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我能回去了吗?”

    神父并没有因此生气,他抱歉般微笑了一下,温和地问道:“在那之前——我能听听你的看法吗?”

    “嘛,我倒是不讨厌你的那些看法……但请恕我没法接受——因为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就这么简单。”她站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凄厉的声响,“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们了。”

    似乎是要回应她的这句话似的,河堤上传来了汽车发动机声,接着是模糊的菲亚梅塔和蕾缪安的对话声:车开不不到堤下面——那我下去找她吧。

   “看来你的朋友们先来找你了。”男人微笑着站起来送她, “如果你不介意,请允许我最后给你一个建议:……你可以不必忧虑太多。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谢谢,但我可从来不会忧虑太多。只有人说我在乎得太少。”

    他们并排走到门口。已经可以看见蕾缪安正在轻巧地跳下河堤。莫斯提马紧走两步,别到想为她扶住门的神父身前。

    ——在这场会面的最后,男人终于点出:“……你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也许吧,先生。”莫斯提马满不在乎地从他身边掠过,“——虽然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很抱歉,我好像不太喜欢你。”

    她向着蕾缪安快步走去,没有回头,因此没能看到神父在她背后露出自嘲式的笑容——这笑容比他之前的任何一个表情都鲜活真诚。

    男人用她听不到的轻声说:“当然……这也是你的正当权利,莫斯提马。”

 

03

    她接住了因为看见她而干脆从河岸草坡上纵身跳下来的蕾缪安。

    “帕特里奇昂爷爷说你会在这里,我们就过来找你了——听说你不太舒服,安多恩帮到你了吗?”

    “安多恩?”

    “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神父。”蕾缪安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哎呀——他还给了你花。”

    她怔怔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那朵鸢尾花。

    “我是不是该和他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仅仅是看着蕾缪安眼神望向了神父的小屋,她的身体就剧烈而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她挡在了好友身前,几乎一把将对方整个搂在怀里。不能让蕾缪安去找那个人——不能让安多恩见到她!——不是她的大脑而是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歇斯里地这样呼号——会有坏事发生的。会有非常、非常可怕的事发生的……她突然知道那种预言式的敌意从何而来了:那个人——安多恩会伤害她的朋友们。他会对她们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他已经,他终于——

    “莫斯提马?你怎么了——你在害怕吗?你出了很多汗。”蕾缪安靠近她,将二人的光环轻碰在一起,摸她的脸,那双手干燥、温暖。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急促地深深喘着气,手心湿透了。颜色艳丽的鸢尾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像丢开毒蛇一样掷开很远,躺在泥土里。

    “没事。”她虚弱地说,“我们回去吧。”

    “你看上去真的很糟糕……不用去医院吗?”

    “我没事……”她不由自主地恳求般说,“我们回家去吧。”

    她们先后从浅蓝色的亚麻地边上走过:这些亚麻花下午就会谢了。

    坐进车里的时候她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车是新的,但没有新车难闻的气味。她自己选购的空气清新剂的清香让她平静了一些。菲亚梅塔从后视镜关切地看了她几眼,没多问什么,平稳地发动车辆——蕾缪乐也在车上,她坐在副座,快乐地拨弄车载电台。莫斯提马上来以后,女孩用力地将身子探向后座,将安全带扯得很长,点着小脑袋人小鬼大地得出结论:“莫斯提马需要回家休息一会啦。”

   她无力地靠在座位中想 :她和她姐姐越来越像了。

    ——产生这一想法的瞬间,那种闪电般的古怪感觉再次劈过了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她冷得全身僵硬:从头到脚有水流快速淌动,几乎使她睁不开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出了太多了冷汗,还是真的正浸泡在暴雨里。

    然后她迷茫地问道:“……小乐——你的头发,本来就是粉红色的吗?”

 

04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换上了睡衣。菲亚梅塔和蕾缪安坐在她床边,粉头发的“蕾缪乐”不在。

    菲亚梅塔说:“你在车上突然睡着了,而且我们叫不醒你。”

    “嗯。”她说。

    蕾缪安说:“所以我们就先把你带回家了,你一直睡到现在——想吃点东西吗?”

    “不用。”她说。

    菲亚梅塔问:“你怎么会累成这样?”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说,“但我现在还想睡一会……”

    于是她的两位朋友——姑且将这两个在她看来实在是过分关心她而显得古怪极了的家伙称作是“她的朋友”——轮流亲吻她的额头。祝她晚安。并为她关上了门。

    她们一离开她就一骨碌翻身溜下了床。房间里很黑,她找不到开关在哪——虽然“蕾缪安”说这是她的家——也可能是她们的家?——那是个歧义句。但这里不是她的家,也不是蕾缪安的家,当然她们三个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共同的家——这房间她根本没见过。窗外的景色有点像她们在戍卫队的那个二楼休息室里往窗外看能看到的单位花园一角。天完全黑着,街上没有行人,风在景观灌木丛间轻轻吹拂。

    她尝试开门,门反锁着——她们——他把她关起来了。她转而去推窗户,窗户纹丝不动,玻璃没有任何温度——准确地说是玻璃和她的手之间没有任何温差,因此摸上去觉得像是缺了一部分触感似的——于是接着她触摸了屋内所有东西——所有材质摸上去都如此。她重新站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在那扇窗外,在这个房间外,真的沉睡着现在她所能透过玻璃看到的这一个静谧的夜之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呢?

    想象着打开窗户看到一片虚无——或是彩色旋涡,或是老科幻电影里时隔多年后显得好笑的特效做出来的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是安多恩的脸,她拿起床头的守护铳——谢天谢地她的守护铳还在。虽然不能确定它是否还是真实的,但它的触感让她感到熟悉。握住它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好像找回了什么东西——就像她本就一直握着它似的。守护铳,萨科塔人的守护铳,到底还是让她感到安全和冷静了。

    她对着窗户开枪。子弹打在玻璃上,清脆地落地。她走过去检查:弹头和窗玻璃一样完好无损,在夜色中甚至泛着一层优美流畅的蓝色弧光。

    她抱着铳坐回床上,思索了一会——只是几十秒的一小会。

    ——她把枪管塞进自己嘴里,扣下扳机。


05

    “你愿意吗?”

    意识回笼的一瞬间她头痛欲裂地想:——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婚礼司仪为她重复了一遍:“莫斯提马小姐,你是否愿意接受菲亚梅塔小姐和蕾缪安小姐作你合法的妻子,从今以后,不会有贫穷,不会有饥饿,不会有任何病痛,你们将永远富足、健康、快乐,而你将永远支持她们,信任她们,关爱她们,守护她们,一直到你离世的那天?”  

    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白色纱裙——身边的蕾缪安和菲亚梅塔也是如此。


    于是她说:“——为什么我们三个在结婚?”

    菲亚梅塔转过头来看她,黎博利人的眼睛很亮,面色因为欣喜而格外红润——她带着这样尚未脱去的幸福表情困惑地问:“为什么我们三个不能结婚?”

    蕾缪安挽起她的手臂,提醒她:“莫斯提马是高兴得冲昏头脑了吧?——我们三个就是在结婚。而且我和菲亚梅塔已经宣誓过了哦——现在快莫斯提马也快说‘我愿意’吧。”


    她抬起头,沉默了一会,问:“——那个是谁?”

    ——在礼堂的最后一排,从光洞般的大厅门口,默默走进来了一个苍白的萨科塔男人,穿着熨烫得体的灰色缎面西装,手捧一大束浅蓝紫色、花瓣飞溅的流水般波浪状华丽起伏的有髯鸢尾。在她发问的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了彼此。男人脸上看不出表情。虹膜颜色很浅,给人以目盲的错觉。

    菲亚梅塔还是那样困惑地回答她:“那是队长啊。”

    “什么队长?”

    “我们在戍卫队的队长呀。”

    “……戍卫什么?”

    “……”

    没人回答她了——没人答得上来。蕾缪安和菲亚梅塔的面容都被定格,嘴唇停留在欲言又止的张合幅度。她的视野开始液化、模糊、旋转,宾客的脸像是被抹去五官那样看不清楚——唯有安多恩的灰蓝色眼睛在远处,隔着花束、飘落的银箔彩带、婚礼芬芳的空气,与她交锋般沉默地对视。

    看不清五官的蕾缪安捧起她的脸,皮肤柔软、蜂蜜一般细腻,她是那样温柔地问她:“可是你不愿意吗?我和菲亚梅塔是你的朋友、家人和爱人,我们会永远爱你、信任你、关注你、陪伴在你的身边——你不愿意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但她知道自己在一片惊呼中半摔半跳下了仪式台,从不知何处掏出了自己的守护铳——似乎是她手中的捧花在恍惚间变成的——毕竟她手中握着的本来就从来都是它。即使几次差点被裙摆绊倒她还是一边快速跑向礼堂后方一边扣下扳机,在好像放慢了许多倍的时间中,她看见层次分明的血液、淋巴液和脑髓液从男人破碎开的头颅中花朵绽开般飞溅而出。

    然后菲亚梅塔踩着桌椅飞过来将她按倒在地上。

    她听见满座亲朋混乱的呼叫和彼此推搡的嘈杂声响,桌椅疯狂碰撞,很多玻璃器皿打碎。似乎只有她看见男人的尸首、血泊和滚动的眼球都凭空消失,只有花冠华丽的鸢尾花还散落在地面上。她脆弱的颈椎快要被黎博利人的膝盖压断了,铳被击飞出去很远——她听见菲亚梅塔带哭腔的嘶吼。

    于是她闭上眼睛,用力咬下自己的舌头,等待被肉块噎死。


06

    婚礼顺利结束了。

    新娘之一有些拘谨——但听说她平时也有伪装家具的爱好,因此大家都觉得无伤大雅。一切都很好,顺利得像是在蛋糕上抹开奶油。她们疲惫但是欣喜地回到家中。

    莫斯提马走上不是她的家、也不是蕾缪安的家——不是任何人的家中的楼梯。推开一扇光滑的木门——蕾缪安在房间里面,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屋内有股淡淡的甜香味,蕾缪安的头发养得很长,坐下时顺着椅背将要拂到地上,一大片柔软的粉色。

    “莫斯提马?”

    她下意识轻轻应了一声。

    “进来吧?”蕾缪安转过身子来看她,带着温和的满足神色,“能帮我把项链的搭扣解一下吗?”

    她应声上前。伸手分开那些美丽的浅色头发时,淡淡的香气更加清晰了——一种甘甜又清淡的白花香味:橙花、茉莉、依兰——她钩起那条缀着粉色尖晶石的细珍珠项链——和蕾缪安眼睛一样的颜色——指甲轻按开搭扣。珠链顺着皮肤滑落,不偏不倚落在它主人的纤手中——仅从外表看,看不出那是一双顶好的、最致命的狙击手的手。

    “你今天感觉好吗?”

    “我很好。”她非常自然地拿起梳子,帮忙打理好友傲人的长发。

    “宣誓的时候,队长进来了,你盯着他看了很久。”

    “是吗?我没注意到。”

    “你不喜欢他?”

    她顿了一下,野蔷薇花般浅粉色,郁金香花瓣光泽的发丝在手中如水般流走了。

    “瞒不过你。”

    “岂止是瞒不过我。”蕾缪安的脸在镜中露出温柔嗔怪般的微笑,“菲亚梅塔都来问过我你们是不是不对付。”

    “……她不喜欢我这样吧。”

    “她有点烦恼这个问题呢……她觉得你是讨厌工作,对领导恨屋及乌。”蕾缪安透过镜子看她,对着她轻轻眨眼,“——但她并没有怪过你。菲亚梅塔爱我们每一个人——她也毫无保留地爱你,她能包容你的一切,莫斯提马。”

    “是吗……”

    “我对你也是这样。”

    蕾缪安回过头,直视着莫斯提马的双眼微笑了,笑容很美,让人想起三月的草地里那些枝子上颤动着的樱草花——蕾缪安后颈的皮肤是温热的,回头时下颌到颈部牵拉出柔顺的轮廓,皮肤上有极细小的透明绒毛。她的翅膀有种特别的、霞光沾染似的粉色渐变光晕——颜色、温度、和细微的生命动态(起伏、微颤、肌肉细小收缩)都显得鲜活——似乎一切都是莫斯提马熟悉的样子。

    她抚摸着她后脑柔顺的长发,另一只手滑过她脸颊,托起她下巴。

    莫斯提马咧开嘴笑了一下:“……你这张脸其实让我挺难办的。”

    “蕾缪安”的神态依旧是幸福平和的,有种好奇般的纯真:“你说什——”

    她没让她问出口——她用尽全力,猛然拧断了她的脖子。

    女人的身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从梳妆椅上摔下去。长发与裙摆在地上花朵般散成一片。尸体的气管可能被断骨戳穿了,口中吐出被血染成粉红的泡沫。粉红色在莫斯提马脚边流淌蔓延——一支草莓香草冰淇淋掉在地上融化——她感到自己的双腿连带着地板一起融化,下陷,软绵绵地搅在一起。彻底卷入漩涡之前,眼前的图景与另一幅景象相重叠——

    ——蕾缪安躺在地上——在卡兹戴尔的夜雨里。


07

    ……她醒来的时候,人们拿着花来了。


08

    “小乐,你得多喝水——你嘴唇上的皮都干了。”

    莫斯提马把“蕾缪乐”叫过来,帮她搽上面霜。今天天气很晴——好像就没有哪天的天气是不晴的。将小孩乖乖扬着的整张脸都抹润之后,她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好啦,玩去吧。”

    ——虽然真正的蕾缪乐早就过了能每天无拘无束地在街上玩的年纪,但她还是怀着过家家的心情,尽忠职守地站在院门口,直看到“蕾缪乐”和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的几个小孩子一起蹿进花坛里玩泥。然后她懒洋洋地蹭进花园杂物间里——她不用上班,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上班——“蕾缪安”和“菲亚梅塔”就得上。虽然她不知道她们做的什么工作——她没问过——兴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总体来说,她们工作的时间不多,好像是有意给她们大把时间待在家里——这个想法让莫斯提马有点想吐——陪着她似的。

    但她们还是在上班:“蕾缪安”上班去了……“蕾缪安”回家来了;“菲亚梅塔”上班去了……“菲亚梅塔”回家来了。

    她认为这是为这个家庭能正常运作提供解释的一种仪式。

    她从杂货间里拖出家用除草机——将这项工作整整拖延了三周之后,“菲亚梅塔”威胁过她:如果今天还不把草坪修齐,她下班回来时会往她的光环上夹长尾夹。不过事实上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句话她已经说了超过两周了。

    她发动除草机,散步般推着机器在园子里来回走动——过去——过来——又过去……这一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她讽刺地、为自己的乐观有些得意地想——起码粉红色头发的蕾缪乐从来不会跳起来说:可你又不是我姐姐!

    被推整齐的草坪似乎也不错——她想着——她将这种漫不经心的思考当做一种有益的运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的话——这个想法把她自己逗乐了——他应该乐见她现在像个尽职的妻子或是丈夫那样度过愉快的家庭生活,因此她才能每天过得这样一帆风顺:隔天采买新鲜蔬菜;看顾孩子——孩子是乖得让她心虚的粉红色的“蕾缪乐”;整理花园;每周去超市补充零食和日用品;修理电器和下水管道;当“蕾缪安”和“菲亚梅塔”在家处理她们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但反正只要她和她们搭话就会被放下的工作内容或是料理家务时,她就陪着她们,懒洋洋地躺在一边看书;全家人一起吃甜品;吃好像怎么也吃不完的甜品;晒太阳;睡觉;晒太阳的同时睡觉——宠物猫们也会这样坐镇它们的家庭;频繁出入萨科塔人喜欢的那些甜蜜可爱的场所——甜品店,精品店,派对及节庆用品专卖店,不仅仅售卖甜品的甜品店——然后买回来成吨的源石炸弹、硝石、甘油、黑火药——或是之类的。

    当然她并不会一次性买上那么多——事实上,她只是从“蕾缪安”姐妹的日常爆破所需中克扣一些,并悄悄将这些成品或半成品的爆炸物精心调配、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自婚礼教堂的纳骨堂穹顶下到路边的电话亭。她已经几乎要踏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并且愿意发自内心地赞叹:虽然这些建筑从形制上看只像是对拉特兰城庸碌的模仿,但那些雪白的大理石砖材间确实如此优美地彼此贴合,连刀锋都难以嵌入,为她的破坏工作增添了不少苦功。

    除草机撞上了墙根。

    这里就不错。她想。

    她走进屋子,取出藏在枕头下面的精装源石炸弹。用“蕾缪乐”做手工用的卡通苹果花纹纸胶带把它贴上墙根。接下来只要按动开关——就萨科塔人的平均水平而言,她进行爆破的次数并不多——她的工作本身就已经足够紧张刺激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学习和观察:她知道该如何制造灾难,也知道该如何制造盛大的连锁性灾难——感谢蕾缪乐。她对自己点滴构筑起的工程足够有信心:接下来只要按动开关,她们的房屋就会倒塌,爆炸的热浪足以激发她在左邻右舍安置的更多炸药……火光和爆炸会在整个城市中蔓延。然后一切都会结束,虽然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眼前的一切会彻底结束。

    她后退几步,最后一次审视她们的房屋——一座甜蜜的,白色木纹外墙,天蓝色屋顶和门窗的三层小楼。她在里面生活了很久,具体有多久她也不太清楚,因为天气总是很晴朗——晴朗有助于爆破物储存——气温也永远舒适,似乎每一日都一样明亮,这干扰了她对时间的判断。

    但一切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只要——

    ——接下来,“菲亚梅塔”拎着公文包站在她背后惊讶地问:“莫斯提马——你在干什么?!”

    


09

    “因为我是萨科塔人。”她试图向她的朋友们解释,“搞爆破是我的正常生理需求。”

    “但你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我就不能偶尔想找点刺激吗……”

    她躺在床上——并非她自己愿意如此,但她的手脚都被“朋友们”以软绳绑住到手指,实在是一寸都动弹不得。

    “那你也不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破坏我们的家。”“菲亚梅塔”对着她抱起手臂——是一个在菲亚梅塔身上常见的用不耐烦隐藏担忧的姿势,“而且你还说很多奇怪的话……‘拉特兰’、‘戍卫队’、‘队长’之类的。”

    “……我说吗?”

    “你说——在你走神和做梦的时候……最近你说得越来越多,我们都很担心你……担心你会突然离开我们到不知道什么什么地方去。”“蕾缪安”来摸她的脸颊——即使被她躲开她还是温柔地说,“你忘记了吗?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妻子,莫斯提马——我们从来都是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从没有做过那么危险的工作,也从没有进行过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斗。”

    有一瞬间她噎到了。

    ——是吗。她无话可说地想,是吗。

    她的青蓝色眼珠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另一双生物那样突兀地转向她们。她开口慢慢地问道:“那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蕾缪安”——她开始分不清和自己说话的到底是“蕾缪安”还是“菲亚梅塔”了——因为正在说话的那个东西既不像是蕾缪安也不像是菲亚梅塔,它挂着不像人类的空灵表情——以迦南地流淌的奶与蜜般甜蜜而虚无的声音对她说:“恒久的光明素来平等地朗照大地,各处的人彼此亲爱如同一处,从未曾有偏颇与隔阂,这一处和那一处,又何必要用名字加以区分呢?”

    “可是我还记得。”她固执地看向它,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生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一切,我还记得。”

    它又来摸她的脸颊,这一次因为被逼到了角落她没能躲开——它的手是柔软的,温暖的,让她觉得很恶心。它用对幼儿般直白的词句像是诱哄那样轻声细语,又像是宣判那样不容她拒绝地吟诵:“因为你疯了。莫斯提马。你总是担心太多、总是害怕别人给你的东西——这样是很累的。为了避免自己承受不住,你只能对自己说你不在乎、不需要……所以最后你发疯了,我可怜的朋友。”

    她躺在床上,气得想笑,笑到全身发抖:这说的和我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但是别担心……在这里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只需要保护你不再主动丢掉任何东西——”

    ——长着蕾缪安面容的那个好笑生物用悲悯般的浅色眼睛看着她,灵巧地为她掖好被子,遮住她被束缚着的身体,然后将柔软的阻塞物小心塞进她嘴里,以免她再次咬下自己的舌头。


    然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真的像照顾谵妄症患者那样照顾她:拿走她的铳,对她进行保护性拘束,插管喂她流食(因为她自己不愿意吃),耐心地试图说服她相信在自己身上确有什么精神疾病发生,并呼唤她回到幸福的清醒世界。于是她只能终日毫无尊严地躺着做梦——至少做梦是不需要尊严的——好笑的是,她自己做的梦和她被给予的这些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总是有庆典,食物总是甜的,菲亚梅塔蕾缪安蕾缪乐——甚至还有安多恩——他们总是在微笑,她总是坐在高处轻松地、安全地、静静地看着——她真的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上天堂。这让她感到混沌。有时候她会想要妥协——有些时候她已经相信了:或许自己就是疯了,才会在最初——最初的最初,看见蕾缪安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而安多恩面对着她们施法。

    ——但如果那才是真的呢?蕾缪安——蕾缪安还活着吗?安多恩到底对她了做什么?小乐要怎么办?还有菲亚梅塔——那时候孤身一人离开的菲亚梅塔,她那时被调开是否也是某人的设计?她会遇到些什么?她会怎么想?——她们那边的时间过了多久?当她被困在这个昏昏沉沉过分荒诞的梦中时,在她们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

    她想起他对她说: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所以,终于有一天——总算还是有这么一天,当“菲亚梅塔”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取出她口中裹着纱布的压舌板,试图喂她进食的时候——想象菲亚梅塔真的像这样耐心地抱着她让她想笑到差点失语,但她还是抓住机会,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像终于投降那样说:“……我要去见安多恩。”

  

    这一次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她的每一句话作精神错乱的诊断——她们竟然就这样解开她,为她拿来出门穿的体面衣服——甚至将铳还给她。

    “蕾缪安”欣慰地为她整理衣襟:“……我们很高兴看到你愿意寻求帮助。”

    “也许是吧。”她敷衍说。

    “从这条路直走过去,到涛声小教堂——这会儿安多恩应该会在那里。”

    然后她们居然立在大门两边任由她自己离开。她心里没什么波澜——不知是心平气和还是无话可说——她很平静,略微有点想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身上好像只剩下这两种情绪了。

    她客客气气地与“蕾缪安”和“菲亚梅塔”道别,大步踏入阳光中径自向前走去。

    

10

    外面阳光很好——这里的天气总是很清爽明亮。她有好些天没有站在太阳里了——具体多少天她不知道。她在“涛声小教堂”的下面便看见安多恩站在钟塔上——他的翅膀和光环显眼地发出一种苍白色的冷光。

    这又是一座突兀的灰褐色建筑,通往钟塔上的阶梯有霉味,非常狭窄。她拎着铳爬上去。

    ——于是她和安多恩一同站在了高处。男人对她颔首:“莫斯提马,我的战友。你来了。”

    远处有什么东西亮得刺眼。她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徒劳地想要甩掉头发间沾上的古怪的咸腥味道——但很快收住。钟楼上同样狭小,她在戒钟边猫了一下身才走到安多恩身边。

    “好久不见。”她不太友善地微笑,“队长。”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城外的远处有一片浅蓝色的水——就是亮得刺眼的那东西。很大的一片,在太阳下发着银光。她没有见过它——但她知道那就是海。

    “它很美丽,是吗?”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弄得不错。”

    “……它并不是我的造物。”安多恩转过来面对她——空间太小,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这让她感到很压抑。

    “——海只是在那里。”

    “好的。”她聆听训话般说。

    “看看下面这些人吧,他们也只是生活在这里。听听他们的声音——难道他们让你觉得虚假吗?”

    她真听了一会——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听话了。城内的居民不断从二人脚下走过,在这个高度其实听不太清楚他们的交谈内容,但她感到一种朦胧的氛围——即使他们当中很多并不是萨科塔,她还是像通过共感接收到了众人的情绪那样,感受到一种起伏着、充盈着的安定——如果让她描述的话,像是另一片闪闪发光的浅海。

    “你给我的那些东西——”她握紧手中的铳,答非所问,“——友情、亲情、爱情、幸福的生活(说到这里她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挺好的,都挺好的,但我真的不需要。”

    安多恩耐心地听着——他露出了与她拒绝软糖时类似的安抚式微笑:“那么,你需要什么呢?”

    “……我想离开这里。”

    “但你还能到哪里去呢?”他忧愁地看着她——那种悲悯式的关怀又来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幸福天然公平地惠及每一个人——你怎么可能逃开它呢?”

    “那我不是那个意思好了。”她耸耸肩膀,逼迫自己向安多恩迎了一步,“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走走——总待在一个地方怪没意思的。这总可以吧?”

    安多恩微笑了——不知是从他这个笑容还是他的光环里,她读到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这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有这个自由。”男人语气和缓地说,“……只是菲亚梅塔会很担心你。”

    “那我打赌她不会——我又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如果你执意这么想。”安多恩缓缓地地呢喃,搓捻着手边戒钟风化的钟绳——现在是那种如梦如醉的满足感又来了,“不过你是对的……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在富饶的原野上没有盗贼流寇或天灾地祸,草木鸟兽自然地生长,你会和牧人与吟游歌者为伴,一切都会很好——真抱歉,我过去竟然不知道你喜欢旅行——”

    她不舒服地打断他:“你这城市会下雪吗?”

    “莫斯提马。”他叹息着喊她的名字,“请原谅我再重复一边吧,即使你不愿意相信,但它们并不是我的城市……”

    她没再等他说下去——她抬起铳,打穿了他的脑袋。尸体从低矮的石护栏翻下去。


    她从钟楼出来的时候,天空竟然真的下雪——天空从明亮的蓝色变成更加明亮的白色,剪纸般的白色雪片从天上落到白色的城市里。空中有凛冽的雪味,但实际上并不让人感觉到冷。

    她怀抱着还发热的铳慢慢往前走——在她背后,脑袋开洞的安多恩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目送,伤口干净,并没有流出血——她没有回头看见,但是知道。她身边的往来的行人在悄无声息间都变成安多恩的模样——苍白,整齐,沉默,有些的胸腔被打开,内脏已经是流干了血的洁净白色,有些干枯,有些带着病容,有些只有半个或是更少的身躯,有一个安多恩怀抱着自己的头颅。

    他们像沉重的阴云般坠在她身后——她平静而疲惫地领着这只队伍,走过除他们外空无一人的城市,直到在灰白的天地间闪烁出一点红色的影子——“菲亚梅塔”在等待着她,冲她招手。

    她向她坚定地大步走过来,细长的红色尾羽在雪地中随风飘动——再回头时,那些安多恩已经消失不见,留下各色行人走过落雪的街头。

    “菲亚梅塔”来到她身前,似乎想要来拉她的手:“你是要走吗?”

    她已经不想追究事物间的逻辑——比如思考“菲亚梅塔”是怎么知道那一点的——只是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可能吧……我想到外面去。”

    黎博利人做决定式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没什么可去的……不会很有意思。”

    她已经不再想应对这一切了,但那张脸实在是太像菲亚梅塔——那是只有菲亚梅塔才能有的钻石般明亮的恳切神情——因此她本能地提起精神劝说:“你还有工作……而且蕾缪安还需要你照应,不是吗?”

    “菲亚梅塔”问她:“……所以你非得离开吗?”

    她移开视线作为回答,于是看见在黎博利人身后,各式各样的人们安静地走动——在她们相对无言的一瞬间,一千个人从街上走过了:老人的脸上都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再幼小的孩子们,他们的每一句话也都被认真倾听;不同种族的人彼此攀谈,或是无言地微笑问候,默契比享有共感的萨科塔人之间更甚。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她很累了。她累到开始想——或许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这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重要”的事情吗?这只不过像是——就像他过去一次次为她们订正那些笔法青涩而有欠准确、不够得体、存在错漏的报告那样,他不过是又一次将改写好的答卷送到了她面前。稍微大了一点的答卷。


    ……不要离开。在她面前,“菲亚梅塔”的眼睛在说——不要离开,请你——


    还是不行。她痛苦地发现还是不行——她真的、真的很疲惫地这么想:先离开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的是你啊——你怎么还敢替她这么说呢?

    她举起手中的铳——她已经累到没力气瞄准,子弹擦着对方的耳畔滑过,打落几根颜色鲜亮的绒羽,最终没入远处的电话亭玻璃。玻璃碎了——钢铁框架被吹飞——周围的地面翻溅起来。

    极大的惊讶中她意识到爆炸开始发生——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任由——“菲亚梅塔”在对着她喊些什么——黎博利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坍落的建材后面。她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牵拉着转过身,往前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还不够确切——地面正在崩裂,犹如置身于雷云正中,她在爆炸和坍缩间跳跃——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如此之远:当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何时离开城外,周围没有建筑倒塌,站在地面可以眺望见远处的海。

    她倒退着走向海滩——雪白宏伟的城市中火光四起,如遭地震般整个摇撼,无数黑色浓烟雀群般升向落雪的天空。所有的建筑都在同时崩毁——她已经离开很远,听不见声音,倒塌的动态也变得缓慢,像整座城市正沉没进一片虚无的海。

    就算是小乐在这里也会为此惊叹的,她想——她见识过无数次爆炸,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沉没与消融,城市正如同下落的雪花般融化,诡异地消失不见,裸露出无垠的灰色荒原——偌大壮美的城市,如一粒沙消失在沙漠里,一滴水消融于浪潮中——那只能是噩梦中的幻象,但她感到像是突然被植入到内心深处的恸哭般的震颤,并不得不认识到:这种沉没远比之前的任何东西都更加真实。


    她在海风中站了很久——她不知道要去向何方。雪没有停下的迹象,但已经与之前不同,雪花是湿的,落在海边白色到几乎透明的沙地——落向此刻已经变成深黑色的海面,融化成更加冰冷的黑水。她看见远方城市留下的巨大灰色空洞中亮起点点火光——亮点在运动、彼此汇聚——她意识到那是举着火把的人群。

    火焰在流淌、在蠕动。她听见幻觉般缥缈的人声——人们向海这边——向她走来了。也许他们终于要来审判她,将她投入荆棘,将她吊在绞架上同时点火烧死,或许更可怕一些——他们仍要到她身边来——要给她爱与幸福来了。

    她张开双臂退向海中,浪花卷湿她冰冷的脚踝。

    


11

    在黑暗的深水中,莫斯提马做了梦。

    梦中依然在下雪——细小晶莹的湿雪,落在地面便融化,将平整的砖石路面打成光滑的深色,倒影出街头彩灯的轮廓。

    ——那是两年前的圣诞节——他们——她,蕾缪安,菲亚梅塔,和安多恩在一时兴起走进去的小酒馆里喝过了整个平安夜,出来时已经是圣诞节的凌晨——拉特兰的圣夜并不宁静,她们混在玩闹嬉戏的人群中间——而在圣城节日灯彩之间,有比星星还明亮的雪花从紫罗兰般温柔的夜空中落下。她一左一右架着蕾缪安和菲亚梅塔站在街边商铺下躲雪;安多恩去拦车,夹着伞走到路边。

    蕾缪安喝得很尽兴,脸颊飞红,靠在她身上,紧紧抓住她右臂,抬起头来对她笑,唱歌般轻轻地说:“莫斯提马……莫斯提马——为什么我会这么幸福呢?为什么这世界这么美丽呢?”

    她看着落下雪花的天空,用了一个非常生僻的词语:Il mondo,被她念得像一首柔软的短诗——“世界”而非“大地”。

    菲亚梅塔靠在莫斯提马的另一边肩膀上,头发蓬松地蹭着莫斯提马的脸。方才在酒吧里,她比蕾缪安话少,眼睛更亮,也喝得更多。现在像一个热乎乎的发条人偶,脸上显出很乖的样子,也跟着蕾缪安的语调,像是无意识那样喃喃地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幸福呢?”

    就在那时候,她从路边公交站牌的银色反光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夹在两位朋友温暖、朦胧的柔软粉色当中,显出一种过于凛冽的冷色调,有如宁静生活中的暗流——而那些模糊的粉色,又淹没在路边商店橱窗中圣诞节的冬青花环、彩灯、拐杖糖、彩球和丝带的红白色缤纷倒影当中——一亿亿片雪花同时落入,也会顷刻间消弭无声的温暖玫瑰紫色水面。

    安多恩的脸倒映在一边:一个同样蓝色调的苍白影子,正挂着自嘲般虚无缥缈的酸涩微笑,仿佛眼前空无一物,比她的蓝色更苦。

    她带着醺意叫住他说:“……你好像不太高兴啊,队长,想和我再喝一杯吗?”

    ……


    她醒来时看到了“苦盐杂货店”的招牌。天空是黑的。她想要移动肢体,却从地上漂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泡在水里——舌头尝到咸味——是海水。海水像空气一样充满她的肺,奇异的是她可以自由呼吸——不过事到如今这也不能使她感到惊讶了。

    她花了一点时间接受自己正身处海底,并适应在海床上轻飘飘地行走。周围不只有苦盐杂货店这一座建筑——类似的房屋很多,大多看上去是民居,沿着街道两侧以朴素的方式排布。它们都在海水中蒙上一层昏暗的青绿色泽,屋檐上落满沙子——她掉进了一座沉睡海底的小城镇里。她在昏暗的水下建筑间潜行,握着铳——她已经查看过,它在水底下不知怎的但是谢天谢地还是可以使用。可以看出镇子中曾经遍布人生活的痕迹:修补过的街石,屋门把手上的磨损,放在窗台上的花盆——里面的植物已经彻底消解在海水中……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连杂货铺的货架上都是空空如也——要是真有活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反而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她像防范着敌袭的猫那样缓缓向小镇中唯二认识的另一座建筑走去——镇中央带钟楼的小教堂——直至驻足在钟楼下的简易墓园中。

    她不记得水上的教堂中有墓园——在那座雪白的城市中,“涛声小教堂”脚下是一片干枯的石地。

    于是她开始仔细检查那些刻着名字和生卒年份的木制十字架:玛利亚·多洛西斯·巴伦·马丁内斯,1012—1067;兰迪·莱德·加里多,1032—1067;何塞·萨格雷·费尔南德斯,1048—1067……在墓园的最角落,有一只较小的十字架——比其他那些朴素的同类还要粗陋些:1051—1067。没有名字。原来你躲在这里呢——她想。

    像等待有人出来见她那样,她和它对视了一会。

    她开始挖掘这个墓穴。海沙很细腻,被掘开时会不断流下——于是她试着搅动海水将沙子吹走,很有效果,棺木很快浮现。她跪稳在沙地里,用力掀开棺盖,棺内浑浊的污水扬起,很快与外界海水交换,重新澄清,让她能看清里面的景象——安多恩果然躺在棺中,身着寿衣,胸前交叉着一对异色长杖。海藻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化作绿色黏稠的泥状物填满棺内,将男人面色苍白的躯体浸泡其中。他看上去确实已经死去——若非他的翅膀和光环还在泛出不息光晕。

    她拔出那两把杖,踏入藻绿色的泥淖中,不太客气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半拎起来。

    她轻笑着问他:“……你的梦还没做够吗?”

    被她用力摇晃,“尸身”发出虚弱的咳嗽。

    ——男人依旧像尸体般瘫软在她手中,只是喃喃着睁开双眼,深色污泥从他脸上与发间滑落: “但我并未曾做梦……”

    她好奇般歪了歪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像忘了声带要如何使用那样,他艰难而缓慢地持续发出声响:“……莫斯提马,我未曾欺骗你——我并非梦境的主人,更非全知全能的造物主——那双杖所拥有的力量止于时间,我所能用的力量也只有时间而已——我所能做的只是一次次回到大陆浮出海面的太初——但这就已经足够:纵使只有我一人……但我以无尽的时间与苦难抗争——天灾可以通过开挖海湾、垒砌山脉消弭,洪水可以疏通,河流可以开掘,火山可以被平息——纵使一次我只能捧起一抔土,但我尽可花去一万又一万个万年;我以无穷的岁月探究人们获得幸福的条件——我钻研作物种植,金属锻冶,布料纺织,源石应用……纵使我愚钝鄙薄,但我有无限次机会实践……直到世人的安宁与富足都有所保障,直到我将圣城建满大地——”

    他既像沉醉,又像恳求般絮絮述说——自棺椁中向莫斯提马伸出双手——那双手被定格在一个因无尽挖掘而磨损的时刻,血肉模糊,指尖裸露出白骨。

    “——每一座城中每一寸砖石都由我真真切切亲手雕琢垒造。然后我只是等待——有如朽木生出蕈菌,腐草生出萤火——人们自己来到我的城中,我并不干涉。”


    她控制不住自己发笑。

    她想:原来如此——他在骗他自己——所以这世界会有如此多的自相矛盾之处,所以他会露出那种惺惺作态的神情——

    她笑得太用力,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安多恩扔回了棺木里。为表尊重她笑了好一会——以便接下来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清楚自己有多么荒唐,所以用这种更离谱的方式麻痹自己,还是有什么变态的受虐倾向……”她俯下身跨坐到他身上,直视他的双眼,以铳口抵住他下颌,逼迫他抬起下巴,“如果你还打算继续这种游戏的话,我只提一点改进建议——因为蕾缪安不太爱说她家里的事,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孩子,所以她妹妹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

    安多恩没有回答。

    她耗尽了为数不多的耐心等他——她已经被这一系列事件磨得几乎没有什么耐心——她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在那一瞬间她有点想回到拉特兰——如果她还能回去的话,她想到常去的铺子上买一只双面蘸巧克力的甜甜圈——店主认识她因为记得她头发的颜色,快到能噎死自己地吞下去,然后回到她自己的床上,安心地裹进厚被子里,知道她的朋友们都会回来。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挽留和提醒,上一次有这类奇妙的感觉可能还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之前——于是她明白这一次射击将与之前都不同。正因如此她更加庄重地端稳枪身,像是也说给她自己听那样平静地提醒道:“……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那我就要开抢了,队长。”

    共感中传来的痛苦和挣扎突然消失,他们二人同时卷入同一片空洞。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弃。

     ——他像一具不瞑目的死尸那样突然问道:“为什么?”

    有一秒钟她以为他要哭了——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皮肤好像突然变得松弛干燥——他似乎在瞬间变得异常苍老。

    “……为什么?”他又喃喃问了一遍。

    然后他发出哭号般的嘶哑诘问:“……难道得救就不能到来?难道永恒光明就只能是幻梦?难道世界上就非得有人——非得有人——承受苦难?”

    ——他说这话时颈部皮肤下血管猛烈地膨胀跳动,眼眶在顷刻间布满血丝,他直顶着铳口起身,铳管上的某个钢铁件剐得他侧颈到下颚一道皮肉翻开,血液漫溢进海水:“——让它回答我!”

    即使始终警惕着他突然发难,她还是被一把掀翻出了棺外——她的长官本就比她更具身体对抗的素质和经验,此刻更是在癫狂的绝望中爆发出了不似活物的古怪膂力,她小心准备着的压制技巧没起到任何作用——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制——因为安多恩动手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被共感到的激烈情绪击晕。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被按着肩膀压进墓穴旁的沙地里,大量灰白色海沙吹飞在水流中,扬起大团云雾。但凭借着瞬息间某种机敏判断,她还是比他更早地向那两把杖伸出了手——她单膝猛击他下腹部,同时借着沙床的柔软一翻身从他手中滑出,抢先摸到那两把杖——然后更用力地掷远。双杖受海水托举,轻飘飘地落向远处沙床。

    男人竟丢下对抗中的对手于不顾,跌撞着向它们追去。

    她剧烈喘息着摸到自己的铳,向他瞄准。


12

    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大量气泡从海床的沙砾间隙咆哮般溢出,然后气泡以显著到吓人的趋势急剧增殖——越来越多,越升越快,雪花般,气球般,坟墓中上升的灵魂般,雪松树般,宫殿大拱顶般——彼此黏连,彼此融化,连接成团成块成为穹顶之下地壳之上所有人所有物栖居其中天地间巨大的空洞,将他们洗刷,冲击,包裹,囊括——爆裂翻滚着巨量银白空气的深色海水恍如沸腾,剧烈的声响、光影变幻与碰撞中仿佛海天倒转——直到不像是空气向上跃升而是海水——雨水向下落下:他们浑身湿透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在卡兹戴尔。夜色中每一秒钟都有无数雨滴挣脱夜空中低垂的温柔的雾霭般湿软雨云,自天幕奔向大地。她的最后一枚子弹出膛。

    ——子弹穿透夜空,飞跃着飞跃着与一千颗沉沉坠地的雨水彼此相击,然后穿透躯体,留下离开枪口时的震响与撕裂空气的呼啸,久久回荡。

    她松开手告别始终守护着自己的半身——然后阖上双眼,领受属于自己的伤痕。


白水_

《德安妮丝》03

这章走点剧情


03

邓布利多公寓的访客不算多,通常都是猫头鹰,德安妮丝幸而享有宁静的清晨。但平安夜这天的早上,德安妮丝是被楼下幻影移形的声音吵醒的。

她掀开被子,抓起斗篷,气冲冲跑下楼梯,正要大吼“你们傲罗幻影移形考试就是水过去的吗”的时候,只见魔法部部长赫克托·弗利正乐呵呵走出厨房,手中茶杯还腾腾冒热气。

她看了一眼挂钟——房间里的那个被她揍得不敢工作了——已经是早上九点。


见到光脚站在楼梯口的德安妮丝,赫克托·弗利连忙放下茶杯,大步流星走来和她握手。

“德安妮丝·斯托皮亚!”他说,“大家都很高兴看到你生龙活虎,老样子,是不?”......

这章走点剧情


03

邓布利多公寓的访客不算多,通常都是猫头鹰,德安妮丝幸而享有宁静的清晨。但平安夜这天的早上,德安妮丝是被楼下幻影移形的声音吵醒的。

她掀开被子,抓起斗篷,气冲冲跑下楼梯,正要大吼“你们傲罗幻影移形考试就是水过去的吗”的时候,只见魔法部部长赫克托·弗利正乐呵呵走出厨房,手中茶杯还腾腾冒热气。

她看了一眼挂钟——房间里的那个被她揍得不敢工作了——已经是早上九点。


见到光脚站在楼梯口的德安妮丝,赫克托·弗利连忙放下茶杯,大步流星走来和她握手。

“德安妮丝·斯托皮亚!”他说,“大家都很高兴看到你生龙活虎,老样子,是不?”

德安妮丝重重地摇了摇他的手,怪腔怪调答道:“老样子,你的审讯人员技术可真不怎么样。”

弗利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特殊时期,特殊时期。相信你也能理解我的难处:工作难做啊。”

“得了吧弗利,”德安妮丝冷笑道,“我敢保证有一大堆人能做得比这更好。”

在她还想继续发表些更加一针见血的见解前,邓布利多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端着早餐,一只盛满热可可的马克杯飘到德安妮丝手边。“部长,请您见谅。”正在休假的教授说道,“德安妮丝还没吃早餐呢。”

德安妮丝眉头紧蹙,显然满腹疑问。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咖啡杯委屈地回到了邓布利多身边,“劳驾,我必须要知道,”她说,“部长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部长弗利有一副好相貌,他热情洋溢、表情夸张,是个很好的演说家:就算讲稿平平无奇,但词句经他之口总会充满感染力。比起人们印象中威严守礼的政治家,他更像个演员。

在德安妮丝的印象里,这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不触及到他权力的边界。上一次德安妮丝让他碰壁,他把她丢出了议会,调去执行司做了个初级职员。

忒休斯可能是这场变故里唯一高兴的人,直到1928年的8月。


面对德安妮丝咄咄逼人的质问,弗利只是笑了笑,说了些有的没的,诸如是为了来和邓布利多教授联络感情,送上真挚的节日祝福之类的鬼话。

德安妮丝陪着笑,可脖子上的金属环已经泛起亮光、嗡嗡作响了。这是她魔力暴动,失去耐心的前兆。

弗利止住话茬——看在梅林的份上,搞得好像邓布利多和自己有多熟一样。他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几个花大价钱打造的阻魔金属环,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笼中困兽,这个斯托皮亚家的小姐身上的气场也依旧叫人胆寒。

如果可以,邓布利多并不想选择以暴制暴的手段。粗暴、直接,但缺乏技巧和耐心,最终导致的不是合作,而是面对暴力暂时的臣服;况且,他也不想当着弗利的面教训德安妮丝。

金属环越震越响,手环表面甚至蹿出几道金红色的电流。邓布利多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做好施咒的准备。正当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跟在弗利身后的一个小职员。他进门有一段时间了,但似乎谁也没注意到他。

“圣、圣芒戈医院提出了维克多·斯托皮亚先生的转院申请,斯托皮亚小姐。这、这项手续需要您的签字首肯……”



维克多受伤的事,邓布利多有所耳闻。一年前魔法部的那场爆炸事故闹得沸沸扬扬,麦克莱德就因为这件事下了台。德安妮丝很少说她家里的事,因此他对维克多的了解也不多。况且,部长在这种关头上门来访,转院签字肯定只是个幌子。

想到这几天毫无进展的谈话,邓布利多不免心烦。他托起杯子,淡而涩的茶水润过他的喉咙,渗进干涸的五脏六腑,才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餐桌对面,德安妮丝迅捷而沉默地进食。

她特地换上为议会上班定制的那套黑西装,亮闪闪的缎面,领上别着一只百合图案的胸针,是斯托皮亚家族的纹章。

和魔法部长共处一室通常会让人感到压力倍增,看看门外执勤傲罗挺得笔直的脊背就知道了,但德安妮丝倒被激出一身反骨,这兴许是个好征兆。

蘑菇、培根、薯饼,最后是煎得金黄焦香的火腿,盘子里的东西井然有序地切成小块,一点点减少,最后留下一只干净的餐盘。

德安妮丝解开领巾,随手一揉,丢在座椅上。她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很快就出来了。

一些细小的变化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纤毫毕现:梳得整齐的头发,淡淡的香水,以及一种坚定的意志。

她来到茶几边,部长和他的职员已经在沙发上等候了。她摊开手掌,用一种官方、冷淡的态度开启了这场对话:“早上好,先生们。我们开始吧。”


闻言,弗利打开公文包,抽出一份印着交叉的骨头和魔杖图案的文件*,递给德安妮丝,并开始说明。

“由于是圣芒戈医院的决定,这件事本该由维克多的主治医师来联系和通知你。但眼下情况特殊,斯梅绥克*又极力拜托我,我便帮他将这份文件带过来。别紧张,来找你的不是魔法部。”

弗利宽和一笑。若不是见识过他在议会上厉声严词抨击反对者的样子,德安妮丝真的会相信他表露出的善意。

德安妮丝抬了抬下巴,权当听见。弗利继续道,“这其中的原因,想必你有所耳闻。最近伤员增多,床位本就紧张;再来,重症监护室价格高昂,以前一直是由你名下一家公司付账,但现在圣芒戈已经三个月没收到过支票了。”

德安妮丝冷笑道,“当然,我的猫头鹰都飞不到这里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弗利打断了。

他仍是一副笑呵呵的好脾气,“我知道,我知道。这几年生意都不好做啊,麻瓜如此,巫师也是如此。魔法部针对小型公司和商铺的税金都减免了不少,就是为了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见部长态度坚决,德安妮丝便也不提通信的事。她名下的公司主营珠宝定制的业务,近几年经济疲软,生意也冷淡。

去年在柏林的时候,她的代理人曾就此事给她寄过几封信,但那时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为格林德沃做研究上,并没有理会公司的事。

德安妮丝来回翻看文件,并不答话。这时,邓布利多却说,不必转院,可以走他的账。

弗利惊奇地看着邓布利多。后者神色平常,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德安妮丝终于从文件里抬头。她瞥了邓布利多一眼,随即站起身来,拢拢衣袖道,“多谢教授的美意,不过医院的提议很合理,我打算接受。”

她低下头,钢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

“一个条件。”她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他活着。”

“当然,当然,大家都能理解。但人是死是活,这是圣芒戈的事情,我们也做不了梅林的主呀。”

德安妮丝眯起双眼,正要发作,弗利身旁的小职员却开口道,“斯托皮亚小姐,普通病房也会产生费用。鉴于原本的地址已经不再付账了……”

德安妮丝狠狠瞪他一眼。她咬紧牙关,好像这几个字会要了她的命似的,“新的账单寄到——”

“——寄到法兰西,阿尔萨斯……梵多玛蒂柯城堡。”



德安妮丝从壁炉台上拿了支烟,她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另外三人被留在室内。几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有小职员打开笔记本写下新的地址。

通知书上,德安妮丝签下的字迹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干透。一行娟秀的淡蓝色花体字,高低起伏,好像原野上的亚麻花。

部长往花园望了一眼。

“进展如何?”弗利问道,“有任何信息吗?”

“还在试探。”邓布利多说,“她口风很紧。”

部长收起文件,走进玄关,压低了声音嘱咐说他不介意用点手段。

邓布利多没有,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但他没有拒绝弗利递来的烟。


推开大门,两人来到室外,弗利终于用大一点的声音说话。“要知道……你并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况且,她已经二十一岁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阿不思。”

火星扑哧一闪,从杖尖冒出来;它持续亮了一会儿,直到雪茄卷飘出烟来。

邓布利多深吸一口,让尼古丁的气味荡洗肠肺。雾气中,他自言自语般叹道,“……毕竟才二十一岁。”



--

他送走弗利,又在街面上站了一会儿,直到香烟烧尽。他的思绪和烟雾一样朦胧。

邓布利多知道,若要理解德安妮丝的反叛,就必须理解她所处的境况。仅仅是感同身受并不足够。实际上,公众形象里的德安妮丝风评并不算太好,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她一半的法国血统,但真正的原因是她激进的政治态度。

三年前,她是威森加摩议会里唯一一个公开宣称未来会有一场战争的人。由此,她提出魔法部需要着手培养战力,并提出撤销对部分黑魔法的管控,发展黑魔法在战争中的应用研究。

特拉弗斯可能会喜欢这项提议,但当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傲罗办公室主任。没有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毕竟,欧洲大陆离伦敦那么遥远,在火还未烧到不列颠海岛之前,有谁愿意绷着神经、活得紧张兮兮的呢?


她是因为理想的受挫而选择离开英国吗?还是那长年累月被她所忽视的、血脉中黑魔法的呼唤?

法国的黑魔法家族,每个家族都有传承多年的秘密法术。它们是一个禁忌,也是一个秘密,通常在冠有相同姓氏的族人之间展开练习和研究。格林德沃首先网罗了这些家族的成员,原因就在于那些黑魔法稀少而珍贵,有些力量十分强大,正是他实现野心所需要的。

“德安妮丝,”他开口道,“我们必须谈谈。”


花园的门开了,德安妮丝走进会客厅。她的疲惫肉眼可见。

邓布利多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他说:“你想要离开这里,我也无意把所有精力都花在看管你上面。但首先,你要让我看到合作的可能。德安妮丝·斯托皮亚,我想你很清楚自己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姓梵多玛蒂柯?”

邓布利多不为所动。

“一年前,也就是1928年8月13日,你和搭档巴德·班克罗福特一同执行夜间巡逻任务。14日凌晨三点四十分,一个醉酒的麻瓜目睹了班克罗福特的尸体。他倒在破釜酒吧附近一条漆黑的小巷里。而你作为他的搭档当晚便失踪不见。魔法部出动逆转偶发事故小组消除了该麻瓜的记忆,但由此班克罗福特的死也成了一桩悬案。”

“我的第一个问题,班克罗福特是怎么死的?”

“哎呀,不是在庭审上就说了吗?是我动的手啦。”

邓布利多抿紧了嘴唇。他对这明显的敷衍开始失去耐心。

“你魔杖施展的索命咒并不能直接证明被害人是班克罗福特。何况你用了不止一次。”

“我不用魔杖也可以使用索命咒啦。”

“在你调到执行司之前,班克罗福特和你并不认识,也从没有纠纷。你没有杀他的理由。”

“想杀就杀啦,还需要理由吗?那我想想,他长得不够帅,不足以让我心生怜悯?”

“斯托皮亚小姐。”邓布利多一字一句道,“这可能是你被送去阿兹卡班前唯一一次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了。你是个聪明人。别再让我失望了。”

德安妮丝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她拽了一把邓布利多,让他在沙发上坐好,然后跨坐到对方大腿上。德安妮丝揪住他的领带,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合作,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被收走的那只金色玻璃瓶,魔法部的废物研究出了里头装的是什么吗?”

“……没有。是什么?”

她感到邓布利多的坐姿有些僵硬,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她难受,于是她挪了挪屁股,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谅他们也猜不出来。实话告诉你吧,赫克托·弗利留着那东西也没用,你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吗?”

“维克多。我叔叔维克多的灵魂。”

“什么?”邓布利多下意识道,“维克多·斯托皮亚在圣芒戈躺了整整一年,难道是因为——”

“恰恰相反。”她的声音变得冷酷,“一年前他就快死了。而一切都是从那个五月开始的。”


1928年五月的事故,德安妮丝记忆犹新。事实上,她就在现场,由于神秘事务司司长让她把一沓新入职员工的合同拿到地下档案室,因而避开了这场灾难。

她划开门锁,进入档案室,找到那几千个小格子里存放员工档案的,然后回到司长的办公室打算汇报一周的工作。

那时她已很少被通知去议会开会,辗转于魔法部多个缺少打杂人员的部门之间,目光还流连于书架上的藏品。

她的临时上司在收集异国风情的塔罗牌上有好品味,有一套看起来像是从马人那里搞来的——她正在研究藏品上的标签,办公室外突然就传来爆炸声。

地板开始震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剧烈摇晃起来,水晶球滚落书架,砸了个粉碎。她钻到桌子底下,过了好一阵,外面的声音才小下来。

她在办公室躲到地板停止晃动,出门才发现魔法部乱成一团:传递消息的纸鸟互相撕咬,纷飞的纸屑中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高举魔杖,他们大叫着止血剂!止血剂!盛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擦着她的脸颊飞来飞去,就算这样有些人还是当场就死了。

另一些受了重伤,其中就包括她的叔叔,维克多·斯托皮亚。


“他转诊到重症病房只是三天内的事。后来他们就不让我频繁探视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外的消息宣称是意外事故。洛肯·麦克莱德就是因为这个下了台。弗利上台后对我们进行了清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叛徒就在魔法部里面。我被威森加摩除名,安插到了执行司,负责替外勤整理文书,以及周三和周五的夜间巡逻。”

“三个月后维克多的病情恶化了。他始终没有醒来,病危通知书放在我办公桌上,我一直没有签名。我不愿意——他不会死的。”她像个癔病发作的人一样狂热地喃喃低语道,“他不会死,因为我不会在那张纸上签字。”好像这样能阻止他的死亡似的。

她继续说,语速快得好像一字一句都在争抢时间,“我知道我能救他,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生命也不是。格林德沃是一切的源头吗?他是吗?我想他只是一个契机。关于灵魂的魔法本来就是斯托皮亚家世代相传的东西,有人说它是一种诅咒,该死的,只要他活着,我根本不在乎。”

“所以……你把维克多的灵魂从肉身上剥了下来,并装进了容器,一直佩戴?”

邓布利多艰难地总结道。他见过幽深可怖的黑魔法,遇到过的离经叛道的黑巫师也不在少数,饶是如此,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跳也漏了几拍。

像是受不了客厅里浑浊的空气,他站起来,推开窗子,走到后院门口。

一方小院,苍白的天空,气压低得可怕,灰黑色的云雨到处都是。

“……你可真够疯的,斯托皮亚。”他低声说。

沙发上,德安妮丝只是笑了笑。她抱着膝盖,笑容有些忧伤。

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她没忘记自己坦白这一切的理由。

“阿不思,你不是要合作吗?”她轻声问,“你不是想知道13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条件是,帮我把那只瓶子拿回来。”

邓布利多沉默了一阵。“如果你更坦诚一点,我也许能够帮你。”

德安妮丝噗嗤一声笑道,“是我不够坦诚吗?是你没有接触违禁品的权限吧?忒休斯不可能帮你,你也没有和弗利谈条件的筹码了。总而言之,谈判破裂。你说呢?”

她收起笑容,站起身来,复又变得自持而冷淡。她掸了掸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朝风雨欲来的院子里望了一眼。

“今晚八点半,皇后剧院。别迟到了。”她说。



午后,邓布利多出门办事,德安妮丝进入房间,扣上门锁。她打开行李箱,抽出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在桌边坐下。墨水瓶盖被旋开,笔尖蘸上墨水,空白的格子纸上多出一行整洁冷静的字迹:12月24日,维克多转入普通病房,账单由梵多玛支付。

她合上日记本,拿起读了一半的《奥德修斯》。这几个月来她掌握了一种在动荡的环境中犹能安然自得的本事。那些嘈杂的响声在一行一行的字句中逐渐平息。

邓布利多推门而进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三点整了。门廊上的风铃声将她唤醒。

他回来时带了花,一束白色的铃兰,好像出门买花才是他一天中重要的公事。时间早得有些尴尬。德安妮丝走下楼梯,进入厨房,泡了咖啡又拿出三明治。

她神态自若,慢条斯理吃下三明治,和邓布利多面对面喝茶,谁也不说哪怕一个字,默契得好像在玩一种新奇的游戏。

她进食完毕,把用过的杯碟放进水槽,戴上塑胶手套清洗干净,转身离开餐厅的时候邓布利多开口道,“安,今天晚上我打红色的领带还是蓝色?”



一个词,一则手势,一种熟悉的音调,唤醒她对邓布利多最初的记忆。对他的爱将她的生命一分为二;他曾在她黑暗的人生中燃起片刻光亮,渐暗渐消,以至于邓布利多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对已逝的学生时代深情的回望。此时此刻,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她闭上眼,用几乎颤抖的声音答道:“蓝色,教授先生。我的裙子是蓝色的。”


他总让她感到虚弱。这是他的诡计。片刻后,德安妮丝啜泣着投进了他的怀里。




--

真希望我能告诉你一切,德安妮丝想。她依偎在邓布利多的臂弯中,此时他很平静,不再对她的过去做任何提问。她不是一个能随意讲起过去的人。他们彼此都有太多隐瞒。

“我是个坏孩子吗?”她问。

她竭尽全力想要摆脱母亲的世界,但到头来,她最擅长的还是那些黑魔法。

“坏透了。”邓布利多说。但他的语气恰恰相反。

“我很抱歉。”

“……”

半晌,邓布利多叹气道:“所以你在接受惩罚。你向来不在乎规矩,我以为你长大后会稍微收敛一点。”

“相反,我太早对那些规则烂熟于心,以至于对它们失去了敬畏。”

她很少真的敬畏什么东西。但邓布利多始终相信她的才能可以被用在正确的方面。

“如果要我重新给你写一份毕业寄语,我会改掉那些溢美之辞,德安妮丝。”邓布利多不动声色地抱怨道,“我要写‘这是个难以管教的孩子’,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不管他出生了没有——都会对她束手无策。”

“问题就出在这里,教授先生……”她懒洋洋地答道,显然心情不错,“总有人想要管教我。你知道最成功的教育家是谁吗?看在布雷巴顿媚娃的份上,他们该把荣誉颁给斯特鲁克侯爵夫妇。那是我最顺心如意的一段时光。”

“嗯?”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母亲出了趟远门,有六个月的时间我被寄养在巴黎的斯特鲁克侯爵家里。夫妇俩是一间歌剧俱乐部的成员,也是赞助商,周日的下午我就被带着去俱乐部观看排练——那时安德烈在布雷巴顿念书,我对他毫无印象,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侯爵夫人扮上吉卜赛女郎的长裙,身上挂满彩色编织物,金闪闪的脚链玲玲作响。

透过那些纷飞的薄纱,我看见剧团道具箱里五光十色的摆件:古铜色的匕首,廉价珠宝的项链,一顶高卢王的冠冕——破碎的,是演高卢王向凯撒投降时的场景,以及化装舞会面具……我对它们爱不释手,有人端着点心盘子到处找我,塞给我小而圆的泡芙、马卡龙,把我打扮成玛丽·德·尚帕涅,就是那个摄政女王,教我说些不仅在剧院里用得上,面对那些头衔高高的家伙们的时候也用得上的气派话。”

德安妮丝微微一笑,“没有比那更好的教育了,不是吗?”


两人在沙发上挨坐着,德安妮丝继续读荷马,邓布利多开始浏览积压了厚厚一叠的变形术学术月刊。

七点的时候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又把壁炉点燃。窗外飘了点小雪,看起来像真正的平安夜了。

德安妮丝换上那件冰蓝色的裙子,戴上钻石的耳环和额饰,按时出现在玄关。

邓布利多替她披上大衣,他拿上雨伞,低声说“抓紧我”,一阵眩晕后,他们便抵达了沙夫茨伯里大道——当然,要穿过一堵麻瓜看不见的墙壁,来到巫师们的西区剧院。




在邓布利多的印象中,女王剧院是一所很新的剧院,是德安妮丝出生前后才投入使用的,因此对于后者来说,它已经上了年纪。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内部宽敞,可容纳一千两百名观众。墙壁和屋顶是邓布利多喜欢的配色(金色和白色),而进入入口大厅,里头的帷幔、地毯和壁纸就变成了深绿色。

两人将衣帽寄存,又去吧台要了饮料,最后在舞台区正前方的那几排位置落座。这里能看见舞台底下的交响乐团。

德安妮丝张望四周。“忒休斯·斯卡曼德?傲罗为什么在这里?”

“傲罗就不能过个圣诞节?”

邓布利多随口答道。显然他不甚在意,剧院就是剧院,还能发生什么呢?

德安妮丝不再提问,心里却生出犹疑。

四周墙壁灯光明亮,礼堂里用上了电灯和电炉,这对邓布利多来说是件新鲜事。

“每一次来,他们都会引入很多麻瓜的新玩意儿。”他低声赞叹道。


很快,池子,走廊,包厢都挤满了观众。帷幕拉开,几名身着斗篷的巫师出现在舞台上。

这是一出深受欢迎的新剧目,名叫《罗德里克》,讲的是1608至1612年间妖精叛乱的故事,而罗德里克正是带领巫师镇压了叛乱的领袖。

剧中塑造了几个精彩的角色,除了有勇有谋的罗德里克,妖精领袖克洛瓦的形象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邪恶。他被描述成带领妖精反抗压迫的革命者,而他身边投诚的黑巫师也因叛逆的性格吸引了观众的目光。


不过,最为人乐道的还是罗德里克爱情的悲剧。他的爱人是天才女巫莱曼,原本是巫师抵抗军中的头脑和副手;然而,她爱上了黑巫师领袖克莱迪恩,并泄露了抵抗军的重要情报,使致罗德里克差点在某次战役中负伤身亡。

对妖精的镇压持续了四年,双方谁也没真正讨到便宜。1612年的12月,战争接近尾声,克洛瓦认为妖精已稳操胜券,便一一处死了身边的黑巫师,包括其中的领头人克莱迪恩。

情人的死令女巫莱曼悲痛欲绝。她振作精神,策划了一场周密的歼灭作战,将妖精的领袖重创,自己也在战斗中英勇献身;随后,罗德里克发起决斗杀死克洛瓦,结束了这场战争。



舞台上,戏正演到女巫莱曼爱上黑巫师克莱迪恩。二人在战火连天的伦敦掩人耳目地约会,直到莱曼被克莱迪恩灌醉,透露出抵抗军埋伏的地点。

紧接着,激烈的战斗打响,罗德里克在黑巫师的围攻下身受重伤——观众席下传出阵阵嘘声。

邓布利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出戏不知怎的吸引住了他。

德安妮丝则一直在打量来看戏的人。她的座位阅览全局并不方便,以往她都是选择四楼包厢。不为看戏,只为看看来看戏的熟人都坐在哪些位置。

跟忒休斯一起来到皇后剧院的,还有他的助手理查德。乔治·布朗和卢森特虽然是作为德安妮丝的看守,但却也坐进了傲罗之中。他们四散分布,俨然是一个有序的阵型。

德安妮丝感觉一阵不安。

像是错觉,她觉察到一股熟悉的魔力,弥漫在空气中。那是她非常熟悉的魔力。阴冷,然而镇定。黑暗,然而无比坚实。

她说,抱歉,我想去趟洗手间。



包厢外并无异常。金色大理石地砖擦洗得发亮,能倒映出人影。

吧台里的酒保刚服务完中场休息时一涌而出的顾客,现在闲得很。他向德安妮丝问好,问她还要不要来一杯玛格丽特。

德安妮丝走过去,晃晃手腕上的金属环。

“好啊,可我没有钱诶。”

“我请客,美丽的小姐。”说着,调酒器就在她面前一字摆开,往玛格丽特杯中注入漂亮的蓝色液体。

德安妮丝和他闲聊了一会儿,没套出什么有用信息。

她三两口灌完酒,道谢离去,却看见约德尔·安德鲁斯正从盥洗室出来。


“德安妮丝!”

约德尔叫住了她。他走过来,一眼看到德安妮丝手腕和脖颈上的金属环,显然是想起了前不久的报纸新闻。他的口吻明显变得迟疑。

“你……还好吗?”

德安妮丝露出一个微笑。

“好得很,约德尔。你还在神秘事务司工作吗?”

约德尔点点头,比起谈论事务司的工作,他更想谈谈德安妮丝。

对方如他所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她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近况,话音一转,德安妮丝上前一步,手掌贴到约德尔胸口,在他耳畔低声说,“你知道……我经常在想,如果七年级的那个周末,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会怎样?”

顿时间,约德尔涨红了脸,没能说出一个字。

德安妮丝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又轻拍他的肩膀,算是道别,随后就回到池座里了。


“怎么去这么久?”邓布利多疑惑道。

莱曼带领的那场精彩战斗都要结束了。

“碰到一个熟人。”德安妮丝解释道。邓布利多点点头,他们继续看下去。

德安妮丝紧握的手心里躺着几根棕色的头发。她的战利品。



戏将要演到终场,观众席仍阒寂无声。罗德里克发起高尚的决斗,妖精克洛瓦却命令他的下属一起攻击罗德里克。罗德里克身边的朋友被更多妖精缠住,巫师的领袖在此时爆发出非比寻常的力量,拼力杀死了克洛瓦的属下,击碎了克洛瓦的魔杖,并将死咒凝在杖尖,指着克洛瓦的额头。

“你已输了。”罗德里克说道,“杀我巫师同胞百千,又夺走我的爱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在幽灵般寂然的光线下,妖精的领袖哈哈大笑,那笑声如此狂放、阴冷,叫人不寒而栗,他演讲般大声说道:“我的同胞为自己的利益争斗,何错之有?我妖精一族生来受魔法眷顾,持有魔杖,天经地义,何尝需要你们巫师的许可?妖精世代在你们的压迫下,被鄙视,被驱逐,被夺走魔杖,被抢走族人用毕生心血打磨的精工良品,藏匿身形、交出秘术……”

然而,他语意一转。

“——可你们巫师,不也跟我们一样吗?你们不也世代生活在麻瓜的压迫下,藏匿身形、克制魔法,不然就会被当做异类活活烧死,你们熬制的灵药被麻瓜抢了去,你们的女人和不会魔法的庸者结合,生下对魔法绝缘的后代……我倒要问问,巫师们,你们对麻瓜卑躬屈膝,还不够久吗?你们所受的屈辱,还不足够令你们奋起反抗吗?你们肩负上天的恩宠,却不负起责任,不让你们的魔力烧成火海,毁去这黑暗的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的吗?”

话说到这里,已不像演戏。

舞台上的罗德里克哑口无言,他低声询问身旁的演员,这段台词被改过了吗?

克洛瓦抽出魔杖,一道绿光闪过。罗德里克仰倒在地。


观众席一片哗然。寂静之后,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忒修斯·斯卡曼德命令道,“逮捕他们。”

一片尖叫声中,舞台发生爆炸。池座里浓烟弥漫,卢森特放大嗓音,维持着秩序:“圣徒来袭,非战斗人员速速撤离,速速撤离!”

混乱中,只有德安妮丝仍坐在原地。扮作妖精领袖的格林德沃已褪去伪装,站在舞台之上。傲罗的攻击化作五光十色的魔力束,箭矢般向他射去,然却在接近他的瞬间撞在一道蓝色的魔法屏障上,悉数被化解了。

邓布利多拽着她的手,怎么也拉不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说,安妮,走啊!

德安妮丝魔怔般望着格林德沃,就像那些被蛊惑的信徒一样。她挣开邓布利多的双手,翻过座椅朝舞台跑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他,让我见他,带我走!


碎石在眼前炸开。她往地上一滚,几道红光尾随而来。

傲罗在攻击她。更多的傲罗正在涌入剧场。她躲避着攻击,却看见约德尔朝她这边跑来,发出的魔咒一道一道朝黑衣的圣徒飞去。

这个笨蛋!她想也没想,朝着约德尔奔去。

圣徒会对她手下留情,却不会在意约德尔的死活。邓布利多正在疏散人群,顾不了他们,她甚至不知道这些绿光到底来自傲罗还是圣徒,它们朝约德尔冲去,德安妮丝飞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

寂静。如死亡般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宛如退潮般止息。一片黑暗之中,那些绿色的光束没有碰到德安妮丝,却悬停在她周身,仿佛被某种力场截住了运动的轨迹:自德安妮丝身体里溢出暗色浓雾,雾里伸出一只黑色的大手,握住了这些绿光,把它们像投枪一样投掷回四周的墙壁上。

德安妮丝紧紧抱着约德尔,她弓起的脊背上,那只手融进黑雾,复而展翅飞出,好像一对黑色的翅膀。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进攻。

浓雾渐散,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德安妮丝身后浮现而出。那是一个巨大的死灵,展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

约德尔低声叹道:“梅林啊……这是哈德利吗?”


很长一段时间,德安妮丝没有动作。她趴在约德尔身上,不愿去看身后的东西。

忒休斯眼疾手快,缴械了在场圣徒;圣徒没有恋战,格林德沃化作黑色渡鸦,掀起一阵灰蓝色的海啸。黑鸟与德安妮丝擦肩而过,叼走了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头发。

约德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德安妮丝终于回过神来。傲罗和圣徒余下的残影缠斗,邓布利多从入口厅回到剧院。忒休斯组织着撤退,傲罗在清点伤亡。

两人站起身来,德安妮丝推了推约德尔,让他和魔法部的人汇合。

忒休斯朝她走了过来,不过却没有看她,而是打量着她面前的死灵。

那熟悉的面容,伸展双臂保护同伴的样子,确凿无疑,它就是哈德利·里维。

“我的朋友……我的战友,”忒休斯叹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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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芒戈医院的标记:交叉的骨头和魔杖图案;

2、希伯克拉特·斯梅绥克,圣芒戈的一名治疗师


白水_

《德安妮丝》 01

写篇新的,慢慢写

邓安&格安; 时间线在德安妮丝毕业三年后


Chapter 01

苍白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块。雨将落未落,气压低得像一道伏笔悬着重量。泰晤士河畔行人步履匆匆,厚重的云层透不出一丝阳光,唯有低飞的海鸥时不时发出几声嘹亮的鸣叫。它们煽动翅膀的声音像学生课桌上抖动的碎纸屑。

若是有人无心抬头,寻找隐藏在云层中的太阳,他将一无所获;除了极少数,懂得辨认超自然痕迹:天色俄而分外阴沉,高空中迅疾地划过一道闪电似的黑影;云层搅作一团。只见那道黑影渐渐融入透明的天空,朝西南方向去了。

这道黑影由四匹瘦骨嶙峋的长翼黑马和一架样式古旧的马车组成。一名身着灰呢大衣、头戴......

写篇新的,慢慢写

邓安&格安; 时间线在德安妮丝毕业三年后


Chapter 01

苍白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块。雨将落未落,气压低得像一道伏笔悬着重量。泰晤士河畔行人步履匆匆,厚重的云层透不出一丝阳光,唯有低飞的海鸥时不时发出几声嘹亮的鸣叫。它们煽动翅膀的声音像学生课桌上抖动的碎纸屑。

若是有人无心抬头,寻找隐藏在云层中的太阳,他将一无所获;除了极少数,懂得辨认超自然痕迹:天色俄而分外阴沉,高空中迅疾地划过一道闪电似的黑影;云层搅作一团。只见那道黑影渐渐融入透明的天空,朝西南方向去了。

这道黑影由四匹瘦骨嶙峋的长翼黑马和一架样式古旧的马车组成。一名身着灰呢大衣、头戴窄檐礼帽的男人驾驶着马车。他神情严肃,双手紧握缰绳,纵使车身气流汹涌,男人的帽子也还是纹丝不动地扣在头顶。

车厢里坐着两名女士。其中一位一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盘了个结实的发髻。她的衣着打扮与驾车的男人相似,连脸上的神情都如出一辙。魔杖则藏在袖口,被她牢牢握住。


与她面对面坐着的,无疑就是金发女士警惕的对象。对方显然更加放松,背靠马车座椅,双腿交叠,靴尖还上下摇晃着。

马车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四只车轮平稳地落在地面上。金发的傲罗实在难耐好奇心的折磨,忍不住开口道:“……斯托皮亚小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吗?”

“哪些?”

傲罗犹豫了一会儿,斟酌着词句,好像它们此刻是需要精心调制才能从壶里淌出来的茶水,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赢得食客品尝后礼貌性的一句“不错”。

“呃,就是报纸上提到的那些。他们说你加入了格林德沃。”面对德安妮丝,不管过去多久,伊芙·卢森特还是会感到紧张。握着魔杖的手指拢了拢大衣的领子,好像对方身上的寒意冻着她了一样,在德安妮丝朝她投来第一道视线之前,她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德安妮丝只是笑了笑,满不在乎地答道,“如假包换。”算是承认了她的指控。


实际上,针对她的审判,巫师法庭的判决早在一周前就结案了,剩下走流程的部分只需要执行司按规矩办完,没有人提出异议,就像葬礼一样。

好巧不巧,押送德安妮丝的活正好落到了新晋的年轻傲罗卢森特身上。她和搭档,乔治·布朗,都是同期毕业生里的好手,司里相信她的能力和态度,不会因为与德安妮丝是旧识而误了任务。

德安妮丝被收走魔杖,脖颈和手腕上都箍着细细的金属环;其表面流淌着金色的魔力,一刻不停地绕着金环打转,是邓布利多亲手戴上去的。

她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凝视着窗外。若不是卢森特搭话,她能一直保持缄默,直至旅程的终点。

也是,卢森特想,她又能指望什么呢?热络地和她这个监视人叙旧?自从德安妮丝毕业后,她们的联系就少得可怜,在写信和寄信之间,她总是选择了撕毁信封,猫头鹰送到德安妮丝手上只剩一些无关痛痒的节日贺卡。德安妮丝不常回礼,总是想起来了才在节日过后派去猫头鹰,好像她是日程表上写下过,但优先权并不高的一项待办事务。

卢森特叹了口气,收起了话茬。如果威森加摩不再改判的话,她有的是时间。



马车在一座黄白相间的格鲁吉亚式建筑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栋普通的伦敦公寓,对称的外墙、方正的结构显得有些过时,墙面上装饰着希腊风格的浮雕,门廊布置得郁郁葱葱,一些碧绿的爬山虎沿着墙壁和棚顶垂了下来。

虽然傲罗已提前检查过这栋房子:保护和禁制都很完美,驱逐麻瓜的咒语也无可挑剔——他们是在对邓布利多教授的连连低叹中完成这项作业的,但德安妮丝对它的熟稔还是令他们惊讶。

只见她径直走进花草葱郁的门廊,从一只倒扣着的花盆里摸出一把钥匙,拧开了大门。


百合的芬芳。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德安妮丝脱下大衣,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它满不情愿地抱怨一声,非得德安妮丝瞪它一眼,这老古董才动动手指,把她的大衣和其他明显大上一号、属于男士的衣物一起收挂起来。

卢森特侧过身,让拎着德安妮丝手提箱的乔治·布朗从狭窄的玄关通过。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适应屋子里的光线,百合的气味总是令她难以忍受。

看起来屋子的主人特地回来过一趟。这束百合是新的。

卢森特四下打量这间屋子的内部。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会客厅里的银烛台、水晶摆饰和拆信刀都收了起来,换成了零食盒子和松软的抱枕。沙发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针织毛毯,茶几上整齐地叠着几份当日的外文报纸。很多的书。用不同文字写成的,从麻瓜英雄史诗到希腊占星研究,五花八门,似乎生怕访客感到无聊。

可德安妮丝看也不看一眼,接过乔治·布朗手中的行李箱,搁在那些熨烫过的报纸上。她刷一下掀开行李箱,在里头翻找着什么,甚至把东西全倒了出来。都是些私人物品,衣物、账簿、占卜用的如尼文石,德安妮丝抬起头来,“我的项链呢?”她问,“那只金色的瓶子?”

面对德安妮丝咄咄逼人的质问,乔治·布朗退后了一步。他求助似的望向卢森特。后者硬着头皮答道,“斯托皮亚小姐,您知道的。按照规定魔法部必须没收所有和黑魔法相关的物件。”

如尼文石撒了一地。德安妮丝站在一地混乱之中,黑发遮住了眼睛。

“……它不是黑魔法产物。”她轻声说,“它完全无害。”

提起那只玻璃瓶,德安妮丝的声音里含着些难以言表的沉重和哀伤。卢森特一时心软,“如果我们知道那瓶子里是什么,或许——”

德安妮丝打断了她,“无妨。请告诉我违禁物品管理司的负责人是谁。”

过了很久,卢森特都没有回答。两名傲罗交换了一个眼神,乔治·布朗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陈述道:“被监管人不得与外界产生联系,所有信件都将——”

话音戛然停止。地面上的石子腾空而起,剧烈颤动起来。德安妮丝紧闭双眼,竭力压制着怒火,卢森特已经抽出魔杖。

时刻警觉是傲罗的职业需要,她迅速的反应足以让训练她的老师引以为傲,但此刻却是多此一举:德安妮丝脖子上的金属环随着她魔力的外泄嗡嗡震动起来,她仿佛触电般哆嗦了一下,随即跪倒在地。

黑绿金红两道魔力碰撞在一起,激烈的交锋,德安妮丝很快败下阵来。而那些悬浮在乔治·布朗眼前的石子却失去了控制,朝四面八方飞去,击碎了挂在墙上玻璃的画框。

没有人敢做出任何动作。德安妮丝气喘吁吁地跪在茶几旁,低声诅咒着。她的失态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站了起来,收好散落一地的石头,露出一个标准的外交官式微笑。她说,“那么,我先上楼休息了。有劳二位。”



绝大多数时间里,德安妮丝都是个让人省心的监管对象。和卢森特想象中的鸡飞狗跳不同,她在执行任务期间没有遭遇太大阻碍。没有对峙,没有出逃,除了那只玻璃瓶,甚至没有更多艰难的话题被提起。

这间公寓是邓布利多在伦敦的几处房产之一,也是他亲手改造的安全屋。赤胆忠心咒的另一端拴在谁身上,卢森特不得而知,然而,放着后患无忧的阿兹卡班不用,反而将德安妮丝安置在此处监禁,足以证明魔法部对邓布利多能力的信任。

……不管怎么说,德安妮丝现在可是当局炙手可热的黑巫师。她的相片贴在傲罗办公室好些小隔间的墙壁上,已有一整年。卢森特有时怀疑这只是因为她的照片看起来比其他蓬头垢面、凶神恶煞的黑巫师更赏心悦目的缘故。毕竟,相片上的德安妮丝本就俏丽,又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装,在圣徒的簇拥下走向格林德沃——突然被谁叫了名字而回眸一瞥的。

多么漂亮啊,她想,德安妮丝正穿着和那张相片上类似款式的白衬衫坐在沙发上,宽大的灯笼袖拢着笔直的手臂,蓦地在手腕处收窄,勒出一个好看的豁口,衬得她手腕洁白而纤细,像一株兰花。

还在霍格沃茨的时候就有好些人喜欢她了。不过她总像不知道似的,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伊芙穿过门廊,注意到厨房里丢了些零食包装盒。一只咖啡杯洗净了,倒扣在方格布上,除此之外,炉灶看起来都没怎么用过。

除了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她的一日三餐也十分简单,不是三明治就是罐头,最多用牛奶兑点麦片,卢森特看不下去,给她带了几次午饭。

她走进客厅,拉开窗帘,饭盒搁在茶几上。

“斯托皮亚小姐,你吃通心粉么?”临近圣诞假期,好多餐馆都不营业了。每天她都要多走几个街区才能买到热饭。

“都好。”德安妮丝应道,“多谢你了。”

她动了动手指,卢森特的口袋蓦地一沉。傲罗伸手一摸,衣袋里多了几枚沉甸甸的金加隆。

“斯托皮亚小姐,我其实想问——”

德安妮丝站了起来,对她温和一笑。她放下报纸、拎起餐盒,故意不去理会她满肚子的疑惑,打了声招呼便上楼了。

卢森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打发了,干脆坐在她刚才的位置看起报纸来。

报纸上,头版头条被撕了一半。撕到中间似乎放弃了,于是又被抚平整。

照片上是邓布利多代表英国魔法部去柏林和德国谈判。虽然还差一次明面上的选举和任命,但实际上,格林德沃已经控制了德国魔法部。圣徒的活动日渐猖獗,甚至几次在英格兰闹出人命,赫克托·弗利就算再不情愿,也得派人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谈判不欢而散。据多方小道消息称,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协定,反倒差点儿打起来。但邓布利多却把英国通缉了很久的小魔女德安妮丝(私下里,有些傲罗这么叫她)带了回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魔法部对她的背叛恨得牙痒,更别说她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



而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政坛新秀,魔法部新星,同时也是冷漠无耻的叛徒、黑巫师,正猫着腰,蹑手蹑脚在房子里四下摸索,试图找到一堵中空的墙壁、一块松动的地砖,或别的什么能逃出这鬼地方的暗道。

没有。家具朴实无华,没有什么机关。她甚至和主卧里每两个小时蹦出来报时的机械鸟对话了十分钟,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老头子们大概是动了真格。四个傲罗把守她一人,前门两个,后院两个,每八小时换一次班,她还没有魔杖。

她不禁烦躁起来。近一周的时间里,除了几份过期报纸,她没能得到任何新消息。傲罗的嘴活像是上了锁。除了卢森特偶尔和她说几句话,她只能对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

不过,这倒带来了一个好处。那就是她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消磨。邓布利多是个名副其实的藏书家,就连麻瓜小说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精装册。德安妮丝日常活动包括了囫囵吞枣读一堆书,趴在窗边看傲罗交接班,去门口调戏新来的傲罗并要求他们站着不动给她当模特。以及吃卢森特的饭。

几天下来,除了关于时政的消息处处碰壁,她甚至知道了乔治·布朗一周薪水是多少西可,家里人数几口,以及有个哑炮妹妹。

“没人告诉过你吗?”德安妮丝倚着门框,抖了抖速写本上的橡皮屑说道,“你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干嘛总愁眉苦脸的?”

乔治·布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和他搭班的男巫露出揶揄的笑容。

“听到了吗?你的办公室女神说你英俊。”

和很多傲罗一样,乔治·布朗也是把德安妮丝的相片贴在隔间墙壁上的一员。如果不是德安妮丝非要跑来画他们的速写,他的同事都不知道这小子和黑巫师说话竟会脸红。



走进玄关,穿过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就来到客厅。壁炉久未使用,台面上都沾了一层灰。壁炉旁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旁边开了一扇小门,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向久未打理、荒草丛生的花园。

昨夜下过雨,泥土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接班时,卢森特便看见这样的一幕:德安妮丝穿着印花布围裙,戴着一副火红的塑胶手套,正蹲在后院里拔草。见她来了,德安妮丝举着杂草朝她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走近后,卢森特才发现她的脚边放了一堆不知什么植物的种子。而她面前的荒草地已大半清理得当,初具规模了。

“种子是哪里来的?”卢森特好奇地问道。

“得谢谢你的好同事。”德安妮丝抽掉手套,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嫌我老去打搅他工作,特地给我找了点活干。”

“……乔治?”

一些向日葵。美洲竹石,能增添一点鲜艳的红色。楼梯间里堆满了园艺工具,大部分都是照着麻瓜的式样买的。用不了魔力,德安妮丝的园丁工作进展得非常缓慢。这一大片园子至少还得两三天才能清完。

“我问他时下流行的园艺品种是什么,他就给我带了这些。以前我很爱种罂粟,结果它们把土壤都毁了。第二年地里再也长不出别的植物来。虽然如此,我还是很爱罂粟。尤其是粉色的那种。”

卢森特没有告诉她,刚才为了给她送下午茶,找遍了屋子都没找到人。她惊慌失措,差点以为德安妮丝逃走了,一时之间辞职报告都在脑中打了两三遍腹稿,这才在一堆纸箱里头发现一只门把手。傲罗推门而出,发现她只是在院子里除草。

“我干嘛要逃跑?”德安妮丝惊讶道,“这里好吃好喝,还有书看,闲了甚至还能侍弄花草。感觉就像提前了四十年退休。”

卢森特没有接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就算没了魔杖,就算邓布利多教授给她套上重重枷锁,只要德安妮丝想走,总还是能走掉。

看着德安妮丝不紧不慢干活,卢森特想起从前她也是这么在草药棚里劳动,给曼德拉草浇水,除尘,分装盆土。

“可是,”她忍不住出声道,“德安妮丝,现在是冬天。你的那些种子真的能发芽吗?”

德安妮丝没有答话,看起来很专注手上的工作。她把土铲平,又给每个坑洞洒了水,这才直起腰来,摸了一把湿润的脸颊答道,“无妨。种子埋在土里,想发芽的时候它们自己会长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伊芙·卢森特和乔治·布朗都会来后院里帮忙。

等到院子里的杂草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种子全都埋进了土里,一个不速之客造访了公寓。



阿不思·邓布利多推开公寓大门,十二月的冷风飕飕倒灌进来。他走进厨房,放下怀里的牛皮纸袋,纸袋里装着牛肉、黄油和红酒,是刚从菜市场买的。结账时,好客的女店主还笑着问他,是不是要回家给妻子做一顿圣诞节晚餐。

客厅里坐着三个人,刚刚结束院子里的劳动,围在茶几边喝茶。见到邓布利多,乔治·布朗立刻起身问好,卢森特也礼数周全,只有德安妮丝很不对付似的,蹭一下从座位上蹿起来,看也不看一眼就跑到楼上去了,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是卢森特首先想起来。在决斗俱乐部的时候,邓布利多有时话说重了,德安妮丝也会像这样脸色一甩就不管不顾地跑走。她还没开口,就见邓布利多教授望着楼梯,一脸笑意。

“辛苦你们了。”他说,“我上去看看。”

卢森特盯着地毯,话又咽了回去。



公寓不大,二楼只有三个房间。一间主卧占据了主要面积,剩下邓布利多的书房和一间只能放一张窄床的客房。

德安妮丝理所当然霸占了主卧,邓布利多敲了三下门没有回应,便推开了房门。

只见床上全是被子。一个鼓囊囊的东西蜷缩在被子底下。

邓布利多有点好笑地站在门口。“听说你给我的院子做了个大改造。”他语气轻松,明显在逗她,“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天才方案吗?”

“走开!”

被子说话了。它滚动了一下,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邓布利多箭步来到床前,一把揽住那裹成一团的被子怪,三两下撩开了被角,德安妮丝被憋得满脸通红,一接触到空气就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你来干什么?”德安妮丝恶狠狠说道,“你就不能待在霍格沃茨吗?”

“我是很爱我的工作没错,”邓布利多答道,“但也不能让我一年到头都在办公室吧?”

“所以你就来烦我?”

邓布利多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我的公寓。”

德安妮丝脸又红了。这一次是因为窘迫。她压低了声音,低吼般说道,“那就让赫克托·弗利换个地方关老子。”

“不行。”邓布利多站起来,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得待在我这儿。准确地说,你其实得和我‘寸步不离’。”

一低头,他看见德安妮丝猛地红了眼眶。邓布利多一时语塞,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松神情也消失不见。他低声问,“……就这么讨厌我?”

她是在生气。眼泪掉下来,又突然觉得委屈。

“我不明白,”德安妮丝带着哭腔道,“该死的,你到底有什么毛病,非要把我从柏林带走?”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算少,一年前,那些从未被回复过的、自霍格沃茨发出的焦急信件算其一,柏林的变故算其二,若要追溯到更早,邓布利多会说是她受阻的改革,而德安妮丝则推说是他一意孤行的善意,以及强行改变她人生轨迹的专制;三年前的那个吻,似乎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邓布利多说了些什么,德安妮丝没有仔细听。她劳动了一天,又情绪激动,很快就睡了过去。


德安妮丝是被一股浓郁的香味唤醒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五点才刚过半,窗外就黯淡一片,冷白色的天空被黑蓝的夜色所覆盖,厚实的玻璃窗让一切看起来都不很分明,仿佛在眼前蒙上了一层薄纱。

这样沉寂的冬日傍晚,街面上亮起一盏盏煤油灯。德安妮丝滑下床,脸颊贴着窗玻璃,着迷地看那些灯火。

玻璃窗就像一层灯罩,把她和她的火也拢在里面。灵魂中的躁动无法言说,就像朦胧模糊的火一样。是谁想到这样的方法呢?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关在美丽又脆弱的玻璃之下。那个人绝对会对此嗤之以鼻的。他会说火就应该剧烈地燃烧,直到把城市都烧成荒原。

给她套上金环、把她关在玻璃和象牙塔之中的这个人呢,他喜欢火吗?没有人不喜欢火。但邓布利多总会说,“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是个毁灭者。”


她任由神思漫游了好一阵,直到脚底泛起丝丝凉意,这才从衣柜里捉出一件足够厚实的毛绒长袍披在了身上。

袍子对她来说太大又太长了,下楼梯的时候,衣摆拖在地板上。她毫无所谓地穿着邓布利多的衣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在厨房里找到他。


邓布利多正在做饭。他系着围裙,娴熟地给牛排翻面。牛排滋滋冒油,罗勒的气味和黄油混在一起,热乎乎的飘出来,很好闻。甚至有点温馨。

他扭头看见德安妮丝,做出惊讶的表情。

德安妮丝别过脸。“衣服长了。帮我变短一点。”

邓布利多笑着应了一声。他来到德安妮丝面前,双手拂过她的肩膀,袍子缩短又变窄,直到完全合身,德安妮丝的表情还是冷冷的。

犹豫了一阵,“饭马上好。”他也只是这样说。



晚餐吃炖菜,法国式的勃艮第牛肉。剩下的部分煎了小小几块牛排,摆在带有蓝色花纹的白瓷盘里,用红色的圣女果点缀着,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邓布利多在厨房装盘、挑选红酒,德安妮丝就在餐桌上看几天前的报纸,做填字游戏打发时间。

两只高脚杯盛着酒端了上来。

“味道怎么样?”邓布利多问。

“挺好的。”德安妮丝答。

冷雾在窗玻璃上蔓延开。街灯闪烁了一阵,很快,就全都熄灭了。

德安妮丝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希望灯还会亮起来。但是没有。

“听说伦敦是在实行灯火管制。”邓布利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虽然还只是半管制,但物价已经开始水涨船高了。”

闻言,德安妮丝回过头来望着他,没有答话。

一时间,气氛冷却下来;凝满冷雾的玻璃窗滑下一滴水珠。

邓布利多还在竭力挽回气氛。他用叉子在砂锅里翻搅,挑出几块色泽浓郁的牛肉叉到她碟子里,试图把话题挪回今天的晚餐上,也许,运气好的话,谈谈她自己。


牛肉在口中化开,味同嚼蜡。早几年发生这种事,她是绝无可能再和邓布利多好好坐下来一起吃晚餐的。她为自己的屈服——对这美丽的夜晚、窗玻璃上的冷雾以及温暖公寓里餐桌上的烛光的屈服感到作呕。好多年过去,她似乎真的长成了她母亲口中,那令人唾弃的文雅又软弱的人了。

味道怎么样?好像真的有人在乎似的。他们之间有几年联系极少的真空期,由于她身份和立场的转变,这一切又变成了不可涉足的禁区。

德安妮丝隐隐期待他提问,却扪心自问实则抗拒,因为当邓布利多沉默良久终于艰难地开口道,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吗?她忽然想打翻碗碟,尖叫着冲出窗外:是啊!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你这个叛徒!把我卖给了魔法部,是我失去自由、失去魔杖、失去一切的罪魁祸首!

于是,她一掌把餐勺拍在桌上,桌子猛地震动了一下,邓布利多似乎被吓到了,他皱起眉头,等待她的怒火。

德安妮丝冷笑道,“你想知道什么?档案上的案件陈述还不够详细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的证言?”

这几乎是纯粹的发泄。是拒绝沟通的信号。邓布利多直觉后悔,今晚他操之过急,这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弯腰捡起震落在地的餐勺,细细的水柱清洗了它,勺子重新回到德安妮丝的手边。

“我只是担心你。”他说。好像当时在柏林的和谈上把她当成罪犯一样带回来的不是他本人似的。

“担心我?”德安妮丝低声发笑,“担心我就不管不问把我绑回来?担心我于是把我丢给魔法部审讯?担心我然后让威森加摩给我安上罪名,囚禁在你的地盘?阿不思·邓布利多,你可真无耻。”

德安妮丝猛地站起来,甩掉餐巾,跑上了楼梯。房门砰一声夸上了,震得厨房吊顶扑了些木屑下来。


伊芙·卢森特送来晚间的报纸,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邓布利多还坐在桌边。

她放下报纸,道了声晚安。

合上大门的那一刻,她注意到,玄关处,那束露水芬芳的百合已经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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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_

《德安妮丝》02

邓安+格安,cp见仁见智;主要不是在谈恋爱(话是这么说,但好像也谈了很多……


02

初冬、冷风和晨雾,从窗隙里漏进来。德安妮丝睁开朦胧的眼。

酒精令她一夜无梦,醒时仿佛犹在沉眠,那些不满、愤懑,打算做对到底的情绪,一时间竟也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平静与茫然。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指的是伦敦,邓布利多的公寓。从前她来过几次,但多半都是路过。安全屋是邓布利多去不丹那阵的事。


她动了动手腕。冰冷的阻魔金属环正孜孜不倦地流淌着邓布利多注入的魔力。那感觉就像对方无时无刻不捉着她的手腕、掐着她的喉咙。

她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书砸下来。是荷马的《奥德......

邓安+格安,cp见仁见智;主要不是在谈恋爱(话是这么说,但好像也谈了很多……



02

初冬、冷风和晨雾,从窗隙里漏进来。德安妮丝睁开朦胧的眼。

酒精令她一夜无梦,醒时仿佛犹在沉眠,那些不满、愤懑,打算做对到底的情绪,一时间竟也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平静与茫然。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指的是伦敦,邓布利多的公寓。从前她来过几次,但多半都是路过。安全屋是邓布利多去不丹那阵的事。


她动了动手腕。冰冷的阻魔金属环正孜孜不倦地流淌着邓布利多注入的魔力。那感觉就像对方无时无刻不捉着她的手腕、掐着她的喉咙。

她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书砸下来。是荷马的《奥德修斯》。正读到奥德修斯抵达食莲者之乡,不得不潜入梦境,面对自己的心魔。

心魔,德安妮丝想,我也有过一个。邓布利多教授的课上,博格特照着她身体里那颗黑暗的心,变成了她自己。几年过去,她已经完全长成了少年时她发誓绝不会成为的那个自己。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怎么没有人问问那只博格特的下场呢?它可没有在一声滑稽滑稽后被破解,而是直接被杀死了:邓布利多立刻意识到她用了不可饶恕咒,当即就解散了课堂。

想到这些,她乐不可支,埋在冬日的棉被里笑出声来。


邓布利多已经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问道。

德安妮丝扭过头来,邓布利多已经坐在她床边了。主卧被占去,公寓的主人只能睡那张窄小的客房床。客人(不是自愿的)还总给他使脸色。

“想起那只倒霉的博格特。”她猫似的蹭了蹭柔软的被褥,心满意足陷得更深。“你后来是怎么处理它的?”

“你是说那只恰好不幸撞上你枪口的博格特?”邓布利多故作惊讶道,“我把它原样锁回柜子里了。一个喜欢生物的学生把它要走,说是想做一些解剖研究。”

“唔……还好它死的时候不是我的模样。不然就太糟糕了。”

像是没听到那残忍的话似的,邓布利多忍不住摸她的脸。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德安妮丝有点迷迷懵懵,表情十分可爱。在他喜爱的抚弄下,她困惑地睁大了眼。

一个吻落在她鼻梁上。本来还想吻下面一点的位置,硬生生止住了。随后,吻欲盖弥彰地印在额头上,好像一声早安就能抵消那些别的心思。

德安妮丝却咬紧了牙齿。邓布利多的这些举动,总会让她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他总不愿意吻她,总像是长辈对孩子、师长对学生。她几乎觉得邓布利多就是在折磨她。这令她心如蚁噬,无所适从。


被窝顿时冰凉无比。楼梯吱呀响了几声,那是邓布利多进了厨房,拧开炉灶。

她胡乱抓过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三两下套在身上。对镜梳妆时才发现衣服是新的,衬衫、毛衣和马甲,都是浅象牙色,搭了整齐的一套。他们吃过早餐,没有什么新闻。甚至连麻瓜的《泰晤士时报》和《卫报》都读了两遍。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社会版面的一角,刊登了一小块告示:伦敦东部今日有党派集会游行,莱姆豪斯周边街区将要进行交通管控。

一周后的平安夜,邓布利多为之预订了两张皇后剧院的戏票。通过一些关系,他拿到了两个好位置。德安妮丝应道,好啊,为什么不去?于是他又接着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定做一件礼服。


虽然是囚犯,但囚犯也有放风的时候,何况还只是软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刀叉自顾自地跳进碟子里,碗碟飞盘似的旋进厨房水槽,一只无形的手开始清洗它们。德安妮丝已经换好衣服,坐在餐桌边继续她的填字游戏,一边等邓布利多穿衣打扮。

早餐很丰盛,但餐桌上的谈话很乏味。不如说是邓布利多不再敢提任何问题。她对这种驯服的沉默深感快意。他们很少没有针锋相对的时候。

她默读着缺失字母的词语,这些词语大多来自生冷偏僻的咒语,或巫师历史上的人名、事件。她是填字游戏的一把好手,这多亏了邓布利多三年来私下里对她魔咒学兢兢业业的教导,以及一个人小时候教她的……“咒语只是些枝叶,安妮·玛丽。你要顺着这些枝叶,找到它的根源。这样你才真正触碰到魔法的本质:你将随心所欲地创造咒语。”

她叹了口气,丢下铅笔,合上了报纸。

门铃响了起来。门外荡起嘈杂的人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卢森特捧着一束紫罗兰走了进来。城里一家花房的姑娘收到嘱托,要她把这束花带给这间公寓的客人。德安妮丝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鬼把戏。她接过花,朝卢森特笑了一下当做感谢。

邓布利多从楼上下来,整齐地穿着三件套,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柄雨伞。


出门前,德安妮丝拿出餐柜里的一只花瓶,把它交给卢森特,并说,伊芙,帮我把花修剪枝叶,然后放在里面,好吗?

卢森特接过花瓶。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们手脸冰凉,德安妮丝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花瓶上。

怎么了?她问道。

德安妮丝摇摇头。没什么。她说。只是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只花瓶。

她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算久。不够久,以至于甚至不能拥有一只花瓶,放在镶板餐厅的餐桌上,铺上细棉布镂花的桌布,配不同纹案的餐盘,将一日三餐摆在花瓶旁边。晨起的丈夫会取回当天的报纸,从背后搂抱她,吻她,接过她做的早餐;年幼的孩子睡眼惺忪跑出卧室,爬上桌椅,等待她分食锅里的豆子和蔬菜。

这种美妙、恒久的稳定性,早早从她的生活里抹去了。不存在这种可能。




冬日清晨寒风料峭,德安妮丝却拆散围巾、解开衣扣,向朝雾弥漫的街道扑去。地面湿漉漉的。她像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路蹦蹦跳跳,只踩干燥的砖块,避开那些被雨淋湿的,好像一只活泼的小兽。

近一个月的审判和关押后,那失去的自由,她重新获得了它。

穿过皮卡迪利广场,街面逐渐热闹起来。市集开了张,一家家贩卖鲜花、手工香皂、护身符、新鲜蔬果和腌制熏肉的店铺前,行人络绎不绝。他们穿梭在人群里,邓布利多不得不牵住德安妮丝的手以防走散。

德安妮丝对一切都很好奇。这是麻瓜的周六集市。一个货摊上挂着一条硕大的三文鱼,有半人高,只要有顾客光临,鱼贩就从鱼身上割下一块肉。为展示鱼肉的新鲜,他随手挤上柠檬汁,就将鱼片鲜美地含入口中。

一支支芬芳的康乃馨被捆成把,浸泡在铁皮桶里;用牛皮纸和透明塑料包装好的花束则散发出淡淡的香草味。玫瑰色的醋瓶旁边,堆满了淌着海水的牡蛎、海胆和蓝色的贻贝。

她看中了一些做成透明花瓣形状的香皂,随手捡了几块,邓布利多跟在后面付钱。还有一些木雕的动物,几枚六芒星形状的护身符,邓布利多也不问价格,一一买下了。他怀着一种愉悦又愧疚的心情,试图弥补这一个月来她的损失。如果说除了德安妮丝之外,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心弦的……那也许只是布满云层的天空,以及云隙中漏下的阳光——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伦敦终于放晴了。


离开市集之前,邓布利多在一家摊位上买了两袋糖。一袋是柠檬味硬糖,另一袋是五颜六色的拐杖糖。圣诞节的时候大人会把这种拐杖糖放进儿童许愿的圣诞袜里。

德安妮丝翻了个白眼,接过了糖。他们坐在喷泉池边聊天。

“真该带你多出来走走。”邓布利多说,“你看起来憋坏了。”

“是啊。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

“……你还好吗?我是说……”

德安妮丝听出了话语间的摇摇欲坠。她没有为难他,回答却也称不上多友好,不过邓布利多已经舒了一口气。她说,“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还好’。我的眼睛还能转动,四肢健全地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如你所见。完整的一整块。”

闻言,邓布利多笑了一下。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更加忧郁,沉默寡言,还带着一股酝酿已久的愤怒。但这些都不如那藏而不露的东西危险:一股掩饰得很好的狂热。这种狂热通常能在格林德沃的信徒身上找到。

于是他问,“我知道比起议会枯燥的工作,你更喜欢冒险。”他硬着头皮说下去,“在格林德沃那里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德安妮丝瞥了他一眼。“我不是为了权力跟他走的。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麦克莱德*当然很过分。他什么也不管,特拉弗斯借机清洗反对派……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她避重就轻地谈了点三年前的事情,却让邓布利多心脏一紧:他知道麦克莱德的任期内有过一次大清洗,所有跟黑巫师有关的人和事都被彻查。他当时也频频遭到几乎非法的审讯。可以想象德安妮丝当时的境况。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哑然失语。

“啊,别担心。我在英国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了,不是吗?”她开玩笑般说道,“就算麦克莱德自危,报复也不会是来自于我。况且,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邓布利多转过身子。他神情严肃,双手压在德安妮丝的肩膀上,“我很抱歉你遭受过那些。我真的——”

德安妮丝露出一个微笑。他顿时像一只息了火的引擎。字句卡壳了,他引以为傲的聪明脑袋在德安妮丝的笑容前自乱阵脚。

“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德安妮丝平静地说,“脐带里沾上的污点是洗不掉的。”


接下来的半英里路两人沉默以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能称得上安全的话题:从来如此。没有什么不会触及往日的伤痛。邓布利多也越来越频繁地感知到,那些被他以道德的借口强压下去的情感,此时正随着德安妮丝的回归重新浮上心头。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他想到。如果连你都无法逃离过去……往事虽久矣,但始终如泥潭深陷,他走不出来,德安妮丝也走不出来。



邓布利多推开破釜酒吧的大门。一股廉价旱烟的呛鼻气味扑面而来。吧台边,几个披着脏污灰袍、头戴兜帽的男人转身看向他们。德安妮丝认出了一些人的面孔,他们曾出现在伦敦和柏林的一些非法集会上。

她知道那些目光正盯着她,但却拿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挽住邓布利多的手臂,朝那些黑巫师做了个鬼脸。

“邓布利多教授……”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嘶嘶响了起来,“忙着管教格林德沃的小魔女呢……”

猥亵的笑声此起彼伏,涌动在酒馆的空气中。酒保,也是老板,不置一词,站在吧台后只管给面前的客人上酒。几个上了年纪的麻瓜蜷缩在角落里喝雪莉酒。德安妮丝面红耳赤,邓布利多挡住她的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酒馆后面的天井。

“别理他们。”邓布利多轻声说。“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罢了。”

德安妮丝却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有格林德沃的眼线。


魔杖依次敲击墙砖,墙壁中央裂开一条宽阔的拱道,允许两人通过。

许久未至,对角巷依旧热闹非凡。沿街的商铺都挂上了圣诞节的装饰,冬青枝条、亮闪闪的红球,红白双色圣诞袜(装满了比比多味豆,朝路过的小孩劈头盖脸撒下),古灵阁顶上盘旋的巨龙雕塑也换成了一颗三层楼高的漂亮冷杉。

由于假期的缘故,人格外多;德安妮丝忙着左顾右盼,看看哪家商店打折,谁又出新品啦,邓布利多却无心闲逛,带着她直奔对角巷南侧的脱凡成衣店。


事与愿违,在成衣定制店的门口,德安妮丝还是被认了出来。人们过于频繁地从她身边经过,窃窃私语声如海浪一样席卷了整条小巷。

然而,和德安妮丝想象的不同,那些声音里少有谩骂或唾弃,多半是感到困惑,以及好奇,乃至兴奋。有人甚至特地与她擦肩而过,耳语道,向你致意,先驱者!

德安妮丝猛地扭过身子,想问清楚他是什么意思。邓布利多的脸色却很难看。他一言不发,将德安妮丝揽进怀中,用大衣遮住了她的脸。



由于事先打过招呼,一见到邓布利多,老板就堆着笑将两人迎进更里间的陈列厅。

德安妮丝注意到,挂在外间的,虽然也是流行款式的大衣和礼服,但绕过两扇东方风格的屏风,里面的衣服不管是材质还是裁剪都比外头要精致许多。当然,价钱也要贵上不少。

老板推着一整个衣架的晚礼服走了过来。样式各异的裙子悬挂在衣架上,还没来到德安妮丝的面前,就争相卖弄起来。

时下流行爱德华时代礼服的改良品种,裙子的腰围下降,长及脚踝的连衣裙下摆也被改成了稍显轻佻的流苏。裙子多以水晶、亮片、串珠和金属线装饰,有些肩膀则别有一朵绢花用作点缀。

德安妮丝挑了一件丝绸和一件天鹅绒。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裙子上突起的透明串珠和亮片。

既然邓布利多敢带她进这种店铺,大概也不在乎价格。何况,花对方的钱令她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就像把烟头按在精美的丝裙上,看着丝质布料呲啦烧出一个洞——理所当然,漫不经心地毁掉旁人的心血。


“哪一件?”德安妮丝撩开更衣间的布帘,先展示了一件黑天鹅绒,裙身缀满菱形亮片的礼服,随后,她又换上一件淡银色,领口开得很低、后背镂空仅有一片薄纱的丝绸裙。

邓布利多的目光只在裙子上停留了一瞬。他无法不去看德安妮丝光裸的手臂,以及手腕上那一对发亮的金属环。

他想起阿布福斯圈养山羊的时候,会在羊的耳朵上打一个标签,涂成蓝色,写上每一只羊的名字。他曾经非常唾弃这种宣布所有权的做法。他觉得那是人类满足自己不该有的占有欲的劣行。

可现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他亲手戴上去的手镯,几乎着迷。

过来,给我看看。他听见自己哑掉的声音。


德安妮丝拖着步子来到他跟前,银色的绸缎流光溢彩。她的皮肤比绸缎更洁白。

他故作自在地抚了抚腰间的布料——根本没有能下手的地方。肩膀是裸露的。背部是镂空的。

他动了动喉结。料子不错,他说,款式太成熟了。

好吧,德安妮丝嘟哝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虽然邓布利多给她挑了一件淡蓝薄纱,裙摆和腰部都绣着银亮雪花的礼服,德安妮丝倒挺中意那件银丝绸。她悄悄告诉老板,让他把那件银色的照着她的尺码也做一件,算在斯托皮亚头上,地址也寄到斯托皮亚庄园。

老板自然满口答应。邓布利多在和老板娘谈首饰和配饰的选择。德安妮丝百无聊赖地转着圈,惊讶地看见裙摆从蓝色变成银色,腰上的六角雪花闪闪发亮,竟真的飘下小雪来。

邓布利多探身唤她,他们打算再用同样的布料做一件坎肩,裙摆上多加几层透明薄纱。老板娘说她看起来像冰雪公主。

邓布利多大概很受用,很快便把订单谈妥了。



付定金的时候,机器出了些问题,老板只好一枚一枚地数金加隆。德安妮丝贴在他耳边问,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英国没有——她顿了一下,没有追随者。

靠得太近了。那柔软而温热的女孩的躯体。他开始后悔今天的决定。

邓布利多定了定神,低声答道:“这两年多了很多。好多官员私下里对他们的态度都暧昧不明。”

德安妮丝没吱声,所有所思。

“我以为特拉弗斯那种激进的态度才是部里的主流。大家都被他带着走。”

“恰恰相反。”邓布利多答道,“特拉弗斯才是少数派。这也是我对他保持敬意的原因。”

一阵沉默过后,德安妮丝打了个哈欠。“当然啦——他恨不得给每个脑子里滑过格林德沃这个名字的人都套上手铐。”

“我运气太差了。”

邓布利多不赞成地摇摇头。“运气差的话,你现在就在阿兹卡班了。”


回程途中,为了避免德安妮丝再被巫师认出来,邓布利多带她走了麻瓜伦敦。

一路平稳顺利,没出什么意外。正当邓布利多思索他们是否还有时间去美术馆逛一圈的时候,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就把他们夹在中间,带着向前走了。

游行的排场很大,约莫有上千人之多;参与集会的人服装并不统一,但都穿黑衫,让邓布利多觉得他们是某个新兴党派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信仰而聚在一起的。

两人被推搡着来到一片空地上。人群停下来了。一个看起来像领袖的人开始演讲。

德安妮丝没让他省心,在这数千人的集会里,她还往人群里钻,想要听清台上的人都说了些什么。邓布利多耐心地等待发言结束。然而,人群突然喧闹起来,随后队伍开始移动。

邓布利多只抓住了她的袖子,那白色的身影就被黑压压的人群吞没。他逆着人流寻找德安妮丝,却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稍微大一点的歇脚地,他的手指触上衣袋里的魔杖,低声念道,给我指路。

一束金绿色的球光指引着邓布利多往小巷里走。他越走越疑惑,这都是狭窄的巷尾,路面上还能看见纸屑和烟头,十分肮脏,德安妮丝怎么往这种地方蹿?

光标蓦地一转,邓布利多来到大路上。这里有一家粉色招牌的慈善商店,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德安妮丝正站在店门口。

邓布利多跑上前去,检查她的身体。没有受伤。他松了一口气。

德安妮丝乖乖地任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和脸。虽然她依旧一言不发,头发还有些散乱,但邓布利多敏锐地觉察到,她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神采奕奕。不过,他什么也没问。

回去吧。他说。




--

邓布利多带着德安妮丝回到公寓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邓布利多本人自是不必多说,比起责骂德安妮丝,他对刚刚那场变故的自责显然更多一些。傲罗虽然预先得到过邓布利多的保证,但在德安妮丝重回他们的视线之前,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德安妮丝既没有魔杖,身上还戴着阻魔金属的禁制,到底要怎么逃跑呢?

她悠然自得地指出这个尖锐的问题。乔治·布朗的同事正巧要换班,他同情地拍了拍伊芙·卢森特的肩,就赶回魔法部去了。

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大家都对她逃跑的本事深信不疑。这令她非常无奈。


这天下午,邓布利多待在他的书房里回复信件,德安妮丝就杵在门口和傲罗聊天,并征用他们充当免费模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太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天黑得很迅速。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黑夜为德安妮丝笼上一层神秘的保护。卢森特总觉得在夜里,她显得更自在些。

邻家的窗子亮起灯光。一股好闻的香气从烟囱里飘来。不过,德安妮丝也没有羡慕太久,因为不一会儿,丽兹大饭店就把晚餐送来了。她邀请卢森特和搭档一起吃晚餐。一番推辞后,卢森特在那难以抗拒的烤牛排香气中屈服了。



晚餐很有格调,若不是邓布利多预约了这项服务,德安妮丝都不知道还能外送。

餐前头盘是新鲜的海胆和鱼子酱,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精致小碟;主菜是烤牛排和呛羊排,分量很足,多出两个人也能吃饱。饭后甜点花样就更多了,除了下午茶里能看到的司康饼、马卡龙和各色水果蛋挞外,还有极少见的半熟乳酪蛋糕。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餐后水果的时间,大家谈了些当前的局势。

虽然眼下的境况比起三年前要好上不少,但经济总还不那么景气。宵禁和灯火管制的条例正在起草,虽然人们都不相信会有战争,但物资确实都在流向军队。

至于格林德沃呢,傲罗说道,似乎在研究某种秘密武器。克雷登斯的死让他的计划受挫,但无法磨灭他的野心。

想起今天上午在破釜酒吧的遭遇,德安妮丝偷偷看了邓布利多一眼。


在英格兰,格林德沃的支持者与其说是违法,不如说是个麻烦和禁忌。这意味着若非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愿公开讨论他们。英国巫师媒体迫于魔法部的压力,常常避免报导圣徒活动,除非造成巨大混乱。

这种冷处理的确起到一些作用,但欧洲的变革如火如荼,年轻人总有搞到消息的办法。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卢森特也想知道。

格林德沃的反对者滥用暴力,袭击圣徒成员,并破坏他们的集会,而圣徒内部不乏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士,他们通过自己的财富和权力,让媒体和政府对格林德沃及其支持者采取同情的态度,赢得了广泛的支持。

这是迷茫的二十年代。旧的秩序气数将尽,而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急切地想要改变点什么;他们甚至不需要亲眼见到或听到黑魔王那充满煽动性的演讲,只要想一想巫师在麻瓜的世界中忍气吞声的处境,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发问,巫师这数百年来的隐忍和牺牲,究竟换来了什么?为巫师群体争取权利,究竟错在哪里?如果格林德沃都错了,那究竟什么才是正确?

想一想后果,邓布利多耐心劝解道,一场世纪的战争,真的有必要吗?到那时,你的同学、朋友,家人都被卷入其中,数以万计的牺牲,本就稀少的巫师群体,真的能承受得起这巨大的代价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一个斯莱特林的孩子发出尖细的声音。他说,可是,我们不该在麻瓜彻底毁掉我们所有人生存的家园之前,抢占先机吗?就算牺牲巨大,比起所有人都不复存在的结局,难道不值得一赌吗?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我们的情报太稀缺了,卢森特忧心忡忡地说,头说让我们做好准备,可他们自己都没搞明白。

格林德沃不知从哪招徕了一群不得志的学究和教授,替他做研究。搭档补充道。他用余光瞥了德安妮丝一眼,说道,据说这和谣言中的秘密武器有关。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邓布利多说了些安抚的话,傲罗主动收拾了碗碟,并清洗干净,带上了大门。

客厅里只剩他和德安妮丝两个人。和她的独处从未如此难以忍受过。

刚才有傲罗在场,他没有说事情的全部:局势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德国魔法部已落入格林德沃的掌控之中,战争只是早晚的事。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便不是为了魔法部和不列颠,他也必须知道德安妮丝究竟在格林德沃手下做了些什么,在一切还没变得不可挽回的时候,他狠了狠心,我们必须谈谈。他说。


德安妮丝垂着脑袋,被他拽起来,摆到沙发上。

她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沙发上,死死抓住一只抱枕。她蜷起身子,背对邓布利多——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熟悉肢体语言的问讯者都知道,这是个防御性极强的姿势——她感到虚弱,所以才本能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邓布利多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就被她脆弱的姿态打得粉碎。他把抱枕从她怀里抽出来,把自己递过去。过了一会儿德安妮丝才靠近他的胸膛,缓慢地、半信半疑地让他搂住。

“我的确和魔法部做了交易。”他开口道。感到德安妮丝绷直了身体,他继续往下说,“一年前你失踪后,忒修斯派人找过你。我也找过你,不如说我是看到你跟格林德沃走了,但魔法部总要一个交代。当傲罗发现你在柏林,并且跟圣徒一块儿活动的时候,部里就认为你背叛了。那时他们就认定你是黑巫师了。”

“当然有一些为你说话的声音,只是敌不过别有用心的人拿梵多玛蒂柯家族和黑魔法的联系来说事。巴黎集会和巫师联合会的选举过后,部里的人都有些神经过敏,逮捕了一堆但凡能和黑魔法沾点边的男巫和女巫。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你,但格林德沃在你身边布下的禁制,怎么说——太富有想象力了:光是破解它们就要花上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这些咒语居然每周都会更换。”

“我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德安妮丝插话道,“我的要求是,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我的研究。”

邓布利多无奈地笑了。“绝对的安稳,你说呢?我都想问你要那些咒语的构成方式了。”

“也许是纽蒙迦德本身的缘故。”德安妮丝若有所思,“那座城堡被太多守护咒环绕了。不过,我讨厌被控制。”

德安妮丝看向客厅的角落,那里摆着一盆绿萝,这怕冷的植物在公寓热烘烘的暖气里生机勃勃地散开枝叶,德安妮丝抬了抬手指,一阵风把绿萝吹得枝叶乱颤。

“安妮!”

邓布利多腾出一只手,做了个止息的手势,停下了那场对绿萝来说颇为灾难的风暴。“你还想不想听我讲了?”

“快讲嘛。讲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做了些什么肮脏交易呢。”德安妮丝往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下了。

鬼使神差地,邓布利多的手指触碰到了她散落在肩上的黑发。蜷曲着,柔韧而富有光泽,神秘的,细沙一样从他的指间漏下。

讲到哪儿了?他定了定神,打算结束这场失败的谈话。德安妮丝是更狠心的那一个,他今天也还是没法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相信你真的加入了格林德沃,一年来我都在尝试寻找和联系你,甚至不再抗拒和魔法部合作,虽然他们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一个月前格林德沃的人突然袭击了比利时,英法两国的魔法部要履行承诺,于是各派了代表团去柏林和谈。是的,谁都不希望爆发战争,所以我和赫克托·弗利达成协议,只要能让我带回德安妮丝,在魔法部需要的时候,真正必要的时刻,我会出面对付格林德沃。我刻意含糊了用词,就实际情况而言,这个必要时刻也不会是现在,所以赫克托答应了,让我把你带回英国,审判只是走流程——”他停顿了一下,“你的软禁地点是我选的,监护人资格也是我交换的条件之一。代价就是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得兑现承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世纪般的沉默。德安妮丝一声不吭,过了好久她才说,“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确是自愿跟他走的。”

“容我问一句,到底为什么?”

“他说能够帮我。”她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知道他不会赞成她接下来的话,果然,“……一些黑魔法。失去的东西。”

邓布利多如鲠在喉。他想起太多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开口道:“安妮——”但他没能说完,因为这些天来头一次,德安妮丝用一种极其少有的,执着而坚定的目光望着他,那亮闪闪的眼神令她神采飞扬。他如痴如醉,忍不住在心里应道,是,多亏格林德沃,这天晚上他重新获得了一样熟悉的东西:多年前决斗场上神采飞扬的德安妮丝。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她了。


无数条语言的河流涌向他,将他的意志冲散。一切又重归黑暗:总有什么东西是在他掌控之外的。

他听见德安妮丝用一种迷醉的,奇异的口吻说道,“你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能做到了。”



--

她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抽了半支烟,然后便洗澡睡觉了。

柔软的毛毯包裹着她。温暖、舒适。她在心里涌起一股对邓布利多的感激之情。

德安妮丝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块圆形的徽章,是慈善商店的廉价产物。

她仔细打量了它一会儿:表面的灰尘被拂去了,有一些刻痕,一股蓝灰色的魔力将它变形过。她把它握在手心。一阵温热的光芒淌过。一根魔杖,一根白色山梨木,杖尾嵌着一颗硕大祖母绿的魔杖躺在她手心。


早些时候,她正和邓布利多穿过麻瓜伦敦,在伦敦东区游行人群里失散。一个声音呼唤着她。她穿过曲曲折折的陋巷,来到一家挂着粉色招牌的慈善商店。

商店年久失修,地板布满灰尘,橱窗里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一个老妇人在收银台前打瞌睡。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查看货架。她走进去,疑惑道,“乔治·布朗?”

“乔治·布朗”转过身来。他衣冠整齐,佩戴着傲罗执勤时的袖章,但德安妮丝一瞬间意识到,这不是乔治。她退后两步,意识到自己戴着阻魔金属环,又没有魔杖在身,便停止了挣扎,眼见那诡异的年轻人朝她逼近,随后在她面前停住了。

“安妮·玛丽。”

“乔治·布朗”说道。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扑进对方怀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安妮·玛丽。

“嘘……没事了。”男人抱着她,抚摸她的后背。德安妮丝在那轻柔的安抚中平静下来。

“我把你的魔杖拿回来了,安妮小鸟。”对方塞给她一枚小小的徽章,一股熟悉的魔力回到她的身体里。德安妮丝道谢,那人又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马上要找到你了。”

德安妮丝拽住他的袖口,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问道,“游行是你组织的?”

对方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告诉她,有件事需要她帮他完成。那就是他需要一个神秘事务司职员的头发,或皮肤——最好是熟人,他告诫道。

“……我知道一个人。”德安妮丝迅速答道,“但你要找什么?”

“你被收走的玻璃瓶。”对方低声道,“不在违禁物品管理司的抽屉里。他们把它转交给了神秘事务司做研究。记住,要尽快。”



--

邓布利多从浴室出来,懊恼地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刚送来的晚报放在茶几上,他看也没看一眼,绕过它,来到德安妮丝刚才坐过的位置。

沙发扶手上一只水晶烟灰缸,里头搁着支只吸了小半截的女士薄荷烟。烟烧得很有条理,能看见火燎过的纹路;白色的烟嘴处印着淡淡一抹唇膏的粉色。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霍格沃茨的时候,有一次在喷泉庭院里看见她抽烟。

十七岁的德安妮丝一个人站在灰白林立的柱廊中,斯莱特林的绿围巾很亮眼,在一片枯败的景致中看起来生机勃勃。她背对着他,指尖闪过一点火星。烟雾弥漫开来,夕阳洒下遍地余晖。他知道她发现自己了,因为德安妮丝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她微微一笑,把烟掐灭了,与他擦肩而过。

她身上的忧郁打动了他。自始至终他都说不出话来。这只吸了半截的烟让他重新想起十七岁的她。

鬼使神差地,邓布利多把那半支烟摸进怀里。他推开后院的玻璃门,在夜色的笼罩下重新点燃它;他闻了闻薄荷的气味,很清晰,清晰到有些刺鼻,和男人们习惯的浑厚污浊的雪茄不同,她抽的烟也是冷的。和这雪意清透的伦敦夜晚一样冷。

他终于做出了那个令他感到羞耻的举动,这动作完成后,邓布利多心里又涌出一股阴暗的、类似夙愿达成的怅然:他把烟夹在两指间,对着那抹粉色的唇印狠狠地吻了一下。


那个霍格沃茨深秋的傍晚,曾经浣洗过她伶仃、忧郁的胸膛的烟雾,仿佛在此刻终于回到了他的胸腔里。




tbc




*洛肯·麦克莱德,赫克托·弗利的前任,是个不怎么管事的部长,在位时间也很短。


宇宙战舰电池号

【ARKS】[塔霜]春夜的急雪在零点三十分落下

用语非常啰嗦矫情且语句不通且长,只适合有空的朋友阅读!

帕乌斯托夫斯基《烟雨霏霏的黎明》


    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叶莲娜·博卓卡斯托夫娜·符罗斯特诺娃。

    这是一个简单的骗局:叶莲娜自然是她的名字;父称则来自博卓卡斯替,也算名副其实;问题在于“符罗斯特诺娃”,听上去只是个古怪的姓氏,但实际上,它甚至不是乌萨斯语——那是一小段狡猾的外文,来自维多利亚通用语——意思是“霜星”。


    霜星抵达纳沃洛基已...

用语非常啰嗦矫情且语句不通且长,只适合有空的朋友阅读!

帕乌斯托夫斯基《烟雨霏霏的黎明》




    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叶莲娜·博卓卡斯托夫娜·符罗斯特诺娃。

    这是一个简单的骗局:叶莲娜自然是她的名字;父称则来自博卓卡斯替,也算名副其实;问题在于“符罗斯特诺娃”,听上去只是个古怪的姓氏,但实际上,它甚至不是乌萨斯语——那是一小段狡猾的外文,来自维多利亚通用语——意思是“霜星”。


    霜星抵达纳沃洛基已经是深夜,甲板上下着银丝一样的细雨。冷风从河上吹来,但对她来说不过像雏鸟羽毛一样无害。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孤星似的亮着。

    她找到轮船大副,问他船会在沃纳斯基停留多久。

    “大约三小时,要由装货的进度决定。”大副回答,“您还要乘船吧?还是快回到下面舱房里去。这儿风大,您冷坏了,浑身都在发寒气哪。”

    “我有一封信,要送给住在纳沃斯基的一个……朋友。”

    “居然在这种夜里……河上太黑了,您留心听汽笛叫吧。一长声之后,大约一刻钟离岸。”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河面,“居然在这样的晚上,要您这样的女人家……”

    霜星感到略微不快,但依旧谢过他的好意。她来到码头,沿着阶梯登上湿滑、陡峭的河岸,纵使鞋跟不高,也险些打滑好几次。她听见雨水在灌木丛的枝叶间滴落。卡特斯人的眼睛适应弱光,就像兔子,晨昏时看得清楚,在这样的午夜里,需要站定一会才能习惯黑暗。

    她四下转两圈,发现一匹漂亮的小马和一辆歪斜的四轮马车缩在角落里。

    于是她走过去,车夫蜷在车篷下面打盹。霜星尽可能轻柔地叫醒了他,从雨衣下面拿出签上假名的空信封交给他。

    “霜星小姐!”马车夫立刻转身爬出来,慌忙在呢大衣上擦了擦手,接过作为暗号的信。他的左耳廓后面有一小块结晶:“您总算来了,领袖从傍晚就在等着您了。”

    “抱歉,轮船晚点了。”

    “您说什么抱歉呢?这不是您的错呀!”马车夫拉起缰绳,马儿轻快地将车从泥泞中拉了出来,“您往里坐些,别让雨落在膝盖上。”

    小马跑起来,车夫就不说话了,只是小心地注意着路上的水坑和泥沼。雨点沙沙地打在车棚上,远处传来微弱的犬吠声。闻得见洋甘菊、椴树、潮湿的木篱笆和雨落在深水上的味道。马车很快驶进黑暗的小城,街道通往山上,车夫从驭手位上跳下来,好减轻马的负担。霜星于是也爬了下来。

    “霜星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这是匹好马,您快坐下吧。”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碍事,我和您一样就好。”

    她稍微落后几步,跟在马车后面走。小马回过头来,用睫毛长长的眼睛看她,呼吸间吐出淡淡的白雾。可惜我不能碰你,霜星温和地想,我会把你的皮毛冻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很快在雨披下摆结成冰凌,但她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在她生长和绝大多数时候战斗的地方,天上的水绝不会以雨的形式落下。那些没有春天的荒芜冰原上,肆意降下的豪雪像纸剪的白鸟。

    ——就是在那种大雪后的,星星明亮的夜里,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地平线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座鼎鼎大名的龙门城的某些“秘史”、科西切公爵千金弑父的传言、以及遥远维多利亚的阿斯兰与德拉克传说……但很快,很快,快到仅仅三天之后它们就都被淡忘了——塔露拉给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原带来的,是远比难以证实的秘史、传言和虚无缥缈的传说更鲜活,炽热,沉重,也更有力量的东西——


    “到了。”马车在一座有阁楼的小房子前停下,“门铃在便门旁,右边。领袖要和您单独谈,让我送到您就回去。”

    霜星向他点头道谢。有些地方的雨已经开始停了,深蓝色的夜空从云的缝隙中间或地露出来,不时有星光落在水洼里闪烁,但还有雨滴细细地落在她头上。这对霜星来说实在是种新奇有趣的体验,尽管雨水结在她身上的冰壳已经颇具分量,着实有些影响行动。

    不等她按门铃,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了?”

    “是比往常重上一点点,你平时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塔露拉笑着在她身上拍打几下,用源石技艺熔化她身上的冰层,大堆雨水哗啦落在干燥的木回廊上,“一切都顺利吗?”

    “很顺利。”霜星站在原地,任由塔露拉帮她把还挂着冰凌的雨衣解下来,挂在回廊的钩子上,“我大概能待不到三个小时。轮船晚点了,害你等到这么晚。”

    “这是为了所有人的等待。”塔露拉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害怕太显眼,我会亲自去码头接你——我倒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着急。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住两天,就能见到你父亲。我请他到维丘加去接应弑君者,后天会经过这里。”

    “弑君者?”

    “就是叙拉古来的柳德米拉·伊利尼奇娜。”

    “她?我没记错,她和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我会负责调解。”塔露拉引她进屋子,“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我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塔露拉点头表示了然,她评价道:“他们很爱戴你。”

    霜星笑了:“他们也一样爱戴你。”

    她在布面的木沙发上坐下来。塔露拉走开去拿茶炊。木材和布料都让她觉得温暖——这说明房间的实际温度应该很低。她抬起头,发现屋主人敞开了所有窗子,潮湿的夜风正扯动窗帘。低低的屋顶上挂着乳白色的灯罩,墙上装饰着一对鹿角。鹿角下面挂着画框:画面上是盛开着金菖蒲的花园。

    这样的屋子给人不合时宜的生活感。桌上的陶罐里插着洋甘菊和肺草,枝叶间还沾有雨水。塔露拉将盛着冰块的茶杯递给她。

    “这次不会让你被烫到了。”

    塔露拉也坐下来,详细问她上次任务的情况。总体计划早已事前敲定,而就霜星如实报告的大多数细节,无论是战略还是态度方针上,她们的意见都颇为相合。话题很快转移到感染者生活状况,整合运动的组织和纳新,雪原渐长的白昼,乃至霜星个人的病情变化上:

    “你看起来很精神,一开始我还担心中部的春天会让你觉得太热。”

    “最近情况好一些……外界热量开始穿不透我身上的严寒了。”

    “也许是病症在好转,起码我没有觉得你的体温变低。”

    霜星听见雨点滴落在铁皮落水槽上的声音:雨势开始减弱了。塔露拉精心维持了据点内的陈设,然而窗台外的几盆秋海棠已经枯死,她没有注意到去更换。一支雨水浸透的白丁香花从大开的窗中探进来。

    “别再说我的事……时间要来不及了。”

    “我觉得也是。所以我把下一次任务的要点都事先写在这里。”塔露拉动作轻巧地将什么东西推过桌面。霜星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封信,由火漆加封,颇有分量,封面用花体描着两句乌萨斯语诗歌:

“我要当一个自由而孤独的的人,

    迎着无垠的原野上庄严的寂静。

    迈着自由的步伐大踏步前进,

    既无未来,也无过去的踪影。”


    “具体的执行方案还是全权交给你定夺,不影响大方向的操作都不必和我讨论,上一次就太劳烦你——我像你自己一样相信你的能力。”塔露拉冲她优雅又有些狡黠地微笑一下,“现在时间就嫌太富余了——为了不让彼此短暂的生命虚掷,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叶莲娜?我会顺路送你到码头。”


    卡斯特人的灵敏听觉没有出错:雨已经快停了。她们并肩站在廊下,此刻是黎明前天色最暗的时候。塔露拉向她指出山下的小镇。一两盏早来的灯光在镇子里点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在此刻笼罩着整个乌萨斯的、细雨霏霏的黑暗中,感染者和非感染者,无论是否有干燥安适的床铺可供安眠,但只要是活过这个夜晚的,只要是活着的人,都是要迎来同一个黎明的。

    没有雨了。远处的天空吐露出饱含湿意的深蓝色,低云中闪过银色的微光,因为距离太远,几乎是无声的。

    “那是‘зарница’。”霜星喃喃自语般地说。

    “是‘闪电’吗?”

    “是‘远处闪电的微光’。老爷子和我说过,夏天的田野上,这种光亮能持续很久。”

    祖母陪伴霜星度过了学习语言的时光。但爱国者教给她的甚至更多——在低低的小木屋里,他会披上厚厚的防具,把小霜星抱在膝盖上,给她低声念诗歌和童谣:然后那条龙就踏进了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河流里,所有的伙伴们都在岸上呼唤她……

    只是霜星不爱听童话——她那样的小孩子是听不进童话的。不等故事说到一半,她就会伏在温戈迪宽阔的膝头睡着,草木味道的文字只好淌进她梦里。

    ——那时候的博卓卡斯替还是个健谈的人。

    等到霜星过了听童话的年龄,爱国者的声带也不再能那样顺畅地运转……到那时候,她才隐隐体会到:或许他是为了补偿些什么,或是早已预知了矿石病将夺去他语言的命运,才会如此悔恨般地、报复般地、对抗般地将一切声音和故事,都满怀爱意地交给他这个失而复得的爱子,他晚来的独女。


    “原来如此。”塔露拉凝视着远方,在黑暗中点点头,“乌萨斯语是一种很美的语言。”

    “它确实是。”

    “乌萨斯的春雷也来得很晚。在我童年居住的地方,三月初就可能会打雷,二月之后绝不会下雪。”

    “比这里更温暖。”

    “比乌萨斯的大部分地方要温暖。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去看看。”塔露拉示意她走下台阶,嘴角始终挂着微笑,“沿着这条路走……那里有人会叫我‘小塔’,就像博卓卡斯替昵称你为叶妮亚。”

    霜星稍稍有些懊恼:“……他当着你的面这样叫我?”

    “他只是说漏了嘴——你的父亲很爱你,他和我聊过,希望你有更多的同龄朋友。”

    “所以您是打算奉献己身吗,领袖?”

    “不要叫我领袖。是你自己先说的,我们首先是战友。”塔露拉伸手拨开湿润低垂的枝叶,“——何况我只是你的同龄朋友。”

    “这可不是什么特别鼓舞士气的话。”

    “是的,但这里只有你和我。”

    橡树和椴树在黑夜里静静地发芽。道路停在一段峭壁前面,转为一段陡峭的木扶梯。视野变得空阔,天空也开始亮起来,霜星能看到轮船停在河面上,淡蓝色的雾气从深水中升起。垂直往下是一座市区花园,种满芳香的椴树,疏朗新叶间露出点点白色,应该是某种灌木在开花。

    塔露拉带着她往阶梯下走:“把手给我,叶莲娜。”

    “……我以为起码你是把我当做战士,而不是柔弱的术师。”

    “我当然知道。”塔露拉用微笑抚平她的不快,“但这里的很多阶梯都腐坏了,即使是最好的战士也会在上面扭到脚踝。”

    她轻轻地跺了两下右脚:“何况如果哪一天我走上了腐坏的道路,你也会向我伸出手的。”

    霜星向她伸出手去。塔露拉隔着手套抓住她。

    “会烫吗?”

    “还好。新的隔热材料效果很不错。”

    “或许我也该做一双。”

    她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梯级间长着勿忘草和金色毛茛,塔露拉的鞋跟落在这些沾满雨水的小花之间。等二人下到花园里,先前俯瞰到的椴树枝叶就移到了她们头顶上,黎明时分白蒙蒙的天空从树冠间透下来,一条平直的林荫道直通向还由黑暗笼罩的河岸。这座公园颇有些年头,可以预见,夏季枝叶茂密的时候,小路上将漆黑一片。半野生的欧荚蒾在她们身侧开花,捧出一簇簇洁白的花轮。

    “在龙门和更东边的一些地方,它们被讹传为‘红莓花’。就像花揪被误译成山楂树一样。”

    “它们结出的可不是莓果那么柔软的东西。”

    “是的。但我们人总是很难想象从未体验过的事物。”塔露拉这时才松开霜星的手,手套被她捏得暖烘烘的,好像刚在太阳里晒过,“有什么要我转告你父亲的吗?”

    “我们……我们没那么多话可说。就告诉他我身体康健,让他少操些心。”

    “博卓卡斯替会乐意听见的。”年轻的领袖冲她的朋友点点头,“他和我说了你们相遇的事。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带队接连搜索了四座矿场,但一个生还者都没有找到。想象他终于下定决心,反抗曾为之奉献了大半生的祖国,然而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为时晚矣的悔恨和遗憾。就在他越发绝望时候,他在第五个矿场遇见了你,你靠在他怀里叫他爸爸,他说你就像花一样……”

    “可以不用再说了……我很小就听过这件事,塔露拉……何况老爷子不会那么讲话。”霜星走开两步,把她甩在后面,“我真的很好,让他一定放心……而且冻原上也没有花。”

    像是小小的报复那样,也可能仅仅是不愿提起,她骗了塔露拉:冻原上是有花的。甚至颇有些艳丽、精致的杯状大花。从攒成垫状或低伏于地的植株中长出来,在苔原夜晚短暂,晚霞接着朝霞的明亮夏日里,对着太阳开花。甚至连她们的矿场里都是有花的——曾经有个年长的矿工在风雪夜里跑出营地,偷偷带回来一株略像野蔷薇的刺花,将它小心栽种在背风的角落里。后来那个人自然抽中黑签被乱箭射死,但那棵低矮的植物却一直生长了下去。用弯钩的倒刺,用铁锈般坚硬畸形的枝叶将自己卡在黑色矿渣中。一年又一年地,在冷风和漫长的白夜里开出一枚、两枚纸一样的白色花朵——用最顽拗低微的爱和最深沉的痛苦灌溉出的纸一样的花朵。

    “是吗……现在你身边的空气是湿润凉爽的,花和雪是不一样的触感,把手套摘下来去摸摸看吧。”

    塔露拉突然喊住她——象征武力与渴望的德拉克,是否原本就有暴君的潜质?——直到最后,霜星还是不愿认同这种饱含歧视的说法。但那时候的塔露拉,表现出来的确实只是某种友善的年轻锐气而已。即使谁被这样可爱的、年轻人的热情略微刺痛了情绪,所能感到的不快也不会比偶尔被大片金色葵田晃到眼时更多。

    “这没有必要……”

    “不要误会我,我不是在同情你。没有人能不为你的经历动容,但我绝不会去同情你这样高傲的灵魂,叶莲娜。只是如果你不去触摸花,就无法想象春天。你和我,我们和他们——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谁生下来就该被注定不能享有春天,哪怕它并不一定被所有人喜爱。”塔露拉走到她身侧,抓住了她的衣袖,“我和你都是为了打破这种不幸才站在这里——我的理论和方针都有不成熟的地方,我们的道路也会一直修正。但只有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为此我会做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无论是最困难的事,还是最琐碎的事,只要我能做的,我就会做——所以你愿意满足我这点小小的心愿,把你的手伸给我吗?叶莲娜?”

    霜星站在那里,任由塔露拉摘下了她的手套。德拉克人用了简单的源石技艺,把自己的手指变凉,以免灼伤这位雪花一样的朋友。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毫不夸张地说,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稍稍动动手指或是一次轻轻的呼吸,就能毁掉整片山林。

    “放轻松些,叶莲娜……我对我的法术还是有些自信的。”塔露拉说,但霜星能感觉到热流在她脉管里隐隐不安地跳动。泰拉最好最明亮的年轻战士和术士们,像害怕什么一样,很慢很慢地向花丛伸出手——即使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闹剧:霜星的手指把花瓣或者塔露拉冻上;塔露拉的法术烧掉树丛或者霜星的手。

    终于,塔露拉虚握着着她的手腕,将她的五指搭在荚蒾蝴蝶环一般的花序上——花没有结冰。

    这时候霜星才知道,矿石病已经从她身上夺走了花的触感:干燥还是湿润,疏松还是紧实,光滑还是有细小的绒毛和细细的滞留——这些事,霜星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能生产出油,热量和生命的向日葵花是干燥、紧实、沉重有力的;金盏花湿润精巧;犬蔷薇花瓣松浮,重量刚好能让它成簇待在枝子上;鸢尾和黄水仙则饱含湿意,轻得像诗歌或者幻梦——这些除了色彩、形状和气味之外的东西:花的质感、重量、温度、湿度、花的生命,花的力量……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东西了——病症让她的手指变得像冰一样冷而僵硬,所有的花在她手中都像滚烫的纸。

    但她还是笑了,说:“谢谢你,塔露拉,它让我觉得……很温暖。”

    汽笛在河岸上鸣响。


    霜星避开船舱内的人群,在甲板上取出那封信。她轻轻撬开火漆,一小片雪一样的东西从纸页间飘落下来。她急忙捉住了它——那是一小朵压得半干的、洁白的稠李花。守在甲板上的轮船大副善意地向她搭话:“小姐,您之前果然是去见心上人了吧!昨天的那种夜里……嗨呀,只有爱情能让人这样不怕麻烦!”

    她只是微笑,并不向陌生人多辩解。她的心里在想:按照这个道理,世界上比爱情更厉害的事还多得很多;她也在想:下次给塔露拉回信的时候,要在封面上写下那首小诗的后半段。虽然她描不出那么漂亮的花体,但她的乌萨斯文字写得比塔露拉自然流畅一些——即使后者已经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十数年。

“摘下如罂粟一般短暂的花朵,

    吸入像初恋一样明亮的光泽,

    我倒下,死去,在黑暗中沉没,

    无须去经受一次次复活的那种痛苦的欢乐……”


    但塔露拉能否算是她的心上人呢?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在她们那片快雪过后的荒原上,当风卷走大地上的干雪,当银河像一把碎钻似的泼洒在深蓝色天幕上,当他们点起篝火,大熊会在篝火边拉起手风琴,杨格和佩特洛娃会带着大家唱起歌。那时候霜星就会抱着膝盖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地方。

    ——在那时候,在矿石贴着她们的大腿骨生长的时候,这种被这片大地屈辱、无理而悲凉地强加给他们的痛苦,这种会夺去很多人的一切的痛苦,反而会蜕变成一种被爱的凭证,转化成一种殉道般卑鄙而崇高的快乐——那样短暂的夏夜里,他们都知道:在南方,在东方,在平缓低矮的山丘上,在凉爽富饶的平原,在极寒的山岭,在深邃的冰湖畔,在静静流淌的大河边,在出产琥珀的黑色海岸……在这些地方,他们知道在所有这些地方,都有人正为他们奔走。就像他们也在这片西北的冰原上为所有人奔走一样。

    这种希望能让痛苦本身都变成甜的。

    何况在他们这样的冰原上,有一点点爱都是要给出去的。因为将爱递出时所摩擦、燃烧放出的那一点点热量,就是这冰原唯一的热——不懂得这样去爱的人,在这片无垠荒原上会冻死在雪堆里。

    霜星和她的家人们,自然也将这样剔透热烈的爱公平地分给了塔露拉,分给了她的理想,也分给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素未谋面但彼此相知的诸位同胞们——那时候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塔露拉,就像他们相信着塔露拉的心里也同样装着他们所有人。

    毕竟她是最真诚最温柔的朋友,最勇敢最忠实的战友,最好的军事家、战士和领袖。她像海绵一样吸纳着所有人的痛苦,她点燃自己的头颅为人群照亮前路——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她会将这份痛苦当做棋子和缰绳,更没有人想到,她点燃的火把是要将整个世界烧掉——

    

    ——有什么事情像整片大地一样地腐坏了——那些拙劣的、恶毒的煽动,那些意味不明的放任,那些漫无目的的、灼人的仇恨,竟然从她们银白色的年轻领袖身上生长出来。    

    ……我要如何招架她那柄沉重的剑呢?我又要如何对抗她那些无形的火?什么样的匕首能靠近她的胸膛?又有什么程度的冰雪能连她的血管都冻住?

    ——第一次这样想的霜星打了冷战:那时的她或许还希望能够欺骗自己,假装没有看出友人和领袖的变化,但这些几乎等同于背叛的念头正是作为战士的本能在强硬地、不由分说地替她指出: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你不可能不与她对抗——她在带领所有人……不,她在拖着所有人走向深渊。

    这种思绪让霜星脚下不稳。那时候的塔露拉就站在她身后,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贴着霜星的耳根说话,语气中有恶刺般、嘲弄般的哀怜:“小心些,霜星。”

    她说:“小心些”。

    她说:“记住这份痛苦和屈辱。”

    她说:“这片大地给予我们的痛苦和屈辱,我们会加倍奉还。”

    她还说:“——霜星。”

    她就这样说。

    弄错了……有什么东西弄错了……但即使是那个纳沃洛基烟雨霏霏的春日黎明,也不可能是全无错误的:霜星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如今任何热量都很难穿透她身上的严寒——那天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塔露拉的体温竟无意间在她肩膀和后背留下大片灼伤。

    悲哀但或许是幸运的是,德拉克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某些想法。她不再与霜星切磋,甚至不再与她单独见面。放任她在北方的原野上被一点点磨去所剩无几的生命,与此同时分析着记忆里友人使用过的每一个剑招,揣度着远方暴君同样随着病症加强的法术——在这样孤独而焦灼的较量中,某种异常锋利的觉悟开始生长出来:龙正涉入黑暗的深水,而霜星在镜子一样的雪原上静静遥望着她。

    唯有信件还像雪片一样飞来。只是信封上不再抄有满怀希望和热切的诗歌,代之以冰冷的指令,指向越发残酷的战场。


    “——不要背叛所有感染者同胞的仇恨,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但是说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这样的话的,不正是你吗,塔露拉?难道我们是为了发泄仇恨才作战的吗?难道我们的愤怒和痛苦从一开始就是你阴谋的棋子……难道我……难道我们是为了你的期待而死的吗?……那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听从乌萨斯的期待去死呢?!

    卡特斯人像困兽一般地在屋中来回走动,荒原的狂风重重击打着桦木小屋的屋顶。她愤怒而悲哀地想着,直到扶着墙咳出血来,才猛然发现整座屋子都因为木材中的那一点点水分被逼出结冰而吱嘎作响。空气干得让人眼睛发痛,四壁结上了整整三俄寸厚的冰壳,如同霜做成的牢笼。

    她滑进结冰的椅子里。有一件事,因为过于微不足道而没被她注意到:从某一天之后,塔露拉的信件里就不再夹有压干的雪白稠李,或是芬芳的蔷薇花瓣了。

    她半靠在那里,想起传说中的科西切来。

    ……早在霜星遇见爱国者之前,在那片豪雪和劲风的原野上,她的祖母就讲过不死者科西切的故事,就像讲雪姑娘和严寒老人的传说一样。而如今她忘记了那些友好的传说和童话,唯独记得这个恶毒的故事:

    科西切会变成怪物,也会变成诗人和爱人,变成饱受苦难的老人,以真诚的言语诱骗人们。一旦从愚善的人们手中得到水和食物,便变得强大,接着用天灾将大地摧毁。

    他会将灵魂从身体里拿出来,藏在一根钉子里,将钉子藏在一个鸡蛋里,鸡蛋藏在一只鸭子里,鸭子藏在一只兔子里,然后锁在一个水晶箱子里,埋在一座岛上的一棵绿橡树下。

    他要那些动物保护他的灵魂,如果箱子被挖出打开,兔子会试图逃跑。如果兔子被杀,鸭子会试图逃跑。因此他会永远活着,一直作恶,直到将所有人同他自己一起毁掉。

    ……但兔子不会逃跑的——霜星平静地想——塔露拉,塔露拉·科西切,你的兔子是不会逃跑的。即使没有人打开水晶箱子,兔子也会狠狠剖开自己的肚子,然后用力拧断鸭子的脖子,将鸡蛋在地上踩得粉碎,把钉子变成齑粉。

    ——她真的会那么做的。如果她能在龙门活下来,她一定会去找塔露拉。哪怕她终于瞎了眼睛,断了一只或两只手,耳朵被从头顶上扯下来,无力让死亡把她们二人一并带走——在切尔诺伯格,原本她还想着要通过这样的战斗,为她的家人们留下一个家——但现在在龙门,即使只能为了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和同胞、或许也为那千千万万个因为她们而死去了的、不幸感染了的、或痛失至亲至爱的无辜的活生生的人们质问上一句,她也是要去见塔露拉的。

    可惜那一切的前提是她能够活下去——现在有人打开了箱子,杀死了兔子,她那种锋利的觉悟便同样悲哀而幸运地虚掷了,她没必要再做这些事,她正倒下,死去,知道某人会替她粉碎钉子。

    她看见自己从儿时便彼此依靠着着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围坐一圈,在荒原的夏夜升起篝火,樱桃木燃烧放出馨香。他们喊她:大姊,霜星大姊,往这边来!她于是慢慢地走过去,这一次在火堆的最近旁,在笑语的最中央坐下。她慢慢地想: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们任何人……但你们为我争取得的这一点点生命,就当我没有白费吧。

    ——嗯,我在的。她说。

    她看见面容模糊的双亲和祖母,他们坐在温暖小城的房子里,猫在窗上睡着,桌上插着接骨木花,热气腾腾的晚饭摆在桌上。他们也喊她:叶莲娜,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来晚了。她说。

    她也看见博卓卡斯替。他黑色、可怖的巨大身躯立在雪地里,角上落了雪,风哀嚎着从他身边穿过。她远远地看着他,安静地想:是的,请您不要呼唤我……我害您又失掉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但我只能离开了。

    ——不要哭……别为了我哭,爸爸。

    她这样说。

    在最后的最后。她终于看见塔露拉,在她最熟悉的雪原上,那个难以忘怀的废墟里,在漫天的星子下面。塔露拉向她们走过来,她踩过的地方雪就融化,艳红色的花从废墟中抽出来。她喊她:和我一起来吧!叶莲娜。我们会打破所有枷锁,这地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幸福。

    叶莲娜……叶莲娜……叶莲娜!

    塔露拉,塔露拉,塔露拉。她也用即将凝固的血呼唤她,带着一种复仇般愉悦、炽烈、卑鄙又虚无的快意想着:我用这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所验证、所换取来的东西,我用微不足道的私心只为请求来的东西……塔露拉,与大家一同走在泥地上的塔露拉,在旷野踽踽独行的塔露拉……这根来自故友的遗刺……就姑且算我对你伸出手了吧?

    然后她就像一片隔年的新雪那样滑落下去。命运馈赠给她的严寒开始消散——这份让她幸存又将她推入歧途的力量;这份帮助她救下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最终留下了很多无能为力和些许庆幸的痛苦;这推动着她所有命运的永不消融的病症——终于像春夜的急雪那样,落在大地上,消失了。

    她感到一切都在骤然升温,然后那些热量又猛烈地逸散,化作一种某人曾和她提起过的、湿润的凉爽。至此,她终于获得了想象春天的能力——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温柔地去爱她的故乡——在乌萨斯,春天一定是明媚光亮的:从未被矿石或其他任何遗憾感染的孩子们站在梨花开满的坡上; 年轻的爱人们在白花压枝的花楸树下幽会;她和她的家人们,会在新萌发的田野上相拥痛哭;塔露拉会握着她的手去触摸花——那一定非常、非常柔软温暖……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遗憾——霜星不爱听童话:龙要如何涉过黑暗的深水?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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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居然看到了这里!不知道会不会让人觉得难过,如果觉得难过的话,可以听这个小歌舒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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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话还有售后笑话:

头孢陪酒

大雨预报

忍从商店里出来。回宿舍有两条路。一条袒露在路灯下,显然是安全的。另一条掩在男生宿舍楼后面。上星期有人跳楼死在这路上。那时候是秋天。路边柿子树的果实熟了,没人摘它,它就摔烂在这路上。忍没亲眼看见那个人。她站在安全线外边,隔着人头,看见一块塑料布盖在一个凸起的人形上面。人死了,她应当兔死狐悲,但她不全然难过。空气里全是柿子腐烂之初的甜香。她站在人群里,尝到一点点过节的甜美。

这条路还有别的故事。远的要追溯到一九八七年。年轻女孩儿被抛尸在这路上。近的在去年期末,深夜两点,两个女生从这儿经过。忽然跑出来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抓住了一个女生的...

 

 

 

 

忍从商店里出来。回宿舍有两条路。一条袒露在路灯下,显然是安全的。另一条掩在男生宿舍楼后面。上星期有人跳楼死在这路上。那时候是秋天。路边柿子树的果实熟了,没人摘它,它就摔烂在这路上。忍没亲眼看见那个人。她站在安全线外边,隔着人头,看见一块塑料布盖在一个凸起的人形上面。人死了,她应当兔死狐悲,但她不全然难过。空气里全是柿子腐烂之初的甜香。她站在人群里,尝到一点点过节的甜美。

这条路还有别的故事。远的要追溯到一九八七年。年轻女孩儿被抛尸在这路上。近的在去年期末,深夜两点,两个女生从这儿经过。忽然跑出来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抓住了一个女生的胳膊。另一个女生用力抓住她胳膊,大声喊人。男人怕有人来,跑了,才幸亏没出大事。忍是这件事积极的传播者。她讲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点苍白的神情。但幸亏两个字的异味轻易把她出卖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个叛徒。

忍总是走那条不吉利的路。大道上什么也没有,路灯下面垂着影子。她一个月要从这里走十多次夜路。黑暗是个噱头,总叫她以为里面有点儿什么。但路上没有恶人也没有鬼魂。每次她从黑暗里安全地上浮,回到灯火通明的大道上,她总有一点点遗憾。那遗憾很不合情理。但忍之所以能够轻快地活着,是因为她像大部分少女一样,拒绝思考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那一点不合情理被晚上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她重新回到安全的浅海里。

 

忍在商店里结账。值夜班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并不十分英俊。但身高刚刚好,长相也刚刚好,总而言之,这个人刚刚好。刚刚好就足够了。忍在商店关门之前又来了一次,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零食。结账的时候她问: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这是紧要的。男孩没有拒绝她。于是这一切刚刚好,足以成为一个开始。她后来知道他叫吉良吉影,法学生,在这里打零工。再后来他们开始牵手接吻。再后来忍躺在床上,听着吉良吉影洗澡的水声,想:这才不过三个月。再后来吉良吉影考取了公务员。他们要结婚了。这一切在一年里发生了。忍遇见吉良吉影的时候是秋天。柿子摔烂在地上。今年秋天,柿子依然摔烂在地上。但她不再停下来看它了。

结婚前一个月,她和朋友开单身派对。十三岁的时候,她们穿着睡衣聊天。她问:假如你是一部影视作品的女主角,你觉得那会是什么类型的作品?朋友回答:犯罪题材的作品。因为女主角常常爱上犯人。

出于一种说不出口的不安,她说:我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那种一二百集的,家长里短的韩剧。

就像所宣告的那样,她的朋友永远爱上恶人。朋友交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大麻贩子。后来又和杀人犯,黑帮打手,暴走族恋爱过。她刚交的男友是个无业的混混,一个相对温和的坏人。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恭喜你。朋友说。你终于要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

谢谢。她接受了。她羞于承认的是,她也常常和朋友一起爱上那些迷人的坏人。但她说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也并不是说谎。中国的故事里,有喜爱龙又害怕龙的人。

她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四点。宿醉头疼。她到厨房里接一杯热水。我见过你未婚夫。朋友的男朋友站在门框边上说。她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她说:是的。

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

她感到被冒犯了,也许出于爱情,也许因为做梦的人被粗暴地摇晃。她说:至少他工作纳税。

纳税的恶棍也不少。女人总是被恶棍迷惑,但我能看得出来。

只有人渣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人渣,是吗?

是的。他懒洋洋地说。就好像只有女人才知道谁是真正的婊子。

她愤怒了。这愤怒不单单是因为他一个人,而是因为朋友那些该死的男人。他们上厕所从来不掀起马桶圈,把精液糊在毯上,有时候吸毒过量。其中一个总是想揩她的油。假使他有勇气睡她,她大概会更加尊敬他一点。

你为什么不去爱那些穿着三件套,为女人开车门的坏蛋?她想质问她。这才是犯罪题材作品里女主角的责任。但她看见朋友站在隧道出口,和那些垃圾一起抽着香烟,憔悴而满意,像是犯罪题材作品里的那些贫民窟少女,就问不出口了。她下定决心要照顾她,永远得替她清洗马桶,地毯,把那些垃圾塞到车里,送到医院去。假使她故意开得慢一些,也许那些人就死了。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她连暗中使坏也不敢。

她想把这杯热水泼到这个下流胚子脸上。但朋友在楼上睡觉。她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不能打碎这个晚上,像打碎一面不吉利的镜子。

他说:相信我,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危险的坏人。正因为我是个不可信的人,至少这个判断是可信的。

她从那个人渣身边挤过去,没有看他一眼。

 

结婚前的一个晚上。她提议说:我们回大学里走走吧。故地重游。她牵着未婚夫的手,从商店通往宿舍的那条路上经过。她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黑暗,这里什么也没有。她要结婚了,和一个公务员。在夜风里,她异常清醒,明白在这条路上,残忍的事情再也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幸存下来。但这也许是种遗弃。她在绝望的幸福里参悟了这件事。黑暗里再也不会藏着什么了。与此同时,她不知道川尻浩作心里正想着与她相反的事:他愿意为这种平静奋不顾身。

 

一年后,朋友也结婚了。对象是个警察。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是个幻梦,梦醒了,所有人都回到悲伤的价值观里来。年轻的革命者在同一种价值观面前都失败了,好像世界上没有它无法消化的浪子。

中国的故事里,有那种喜爱龙又极度害怕它的人。

婚礼结束的时候,她留下来收拾残局。朋友的丈夫和她闲聊了一会儿,问她丈夫是否还在做公务员。她说是的。他说:你的丈夫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公务员。她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混混和警察都在暗示同一件事情。她感到好笑: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和一个正经人结婚了,合乎一切社会规范的期望。这时候,却频频有人暗示她说:你嫁给了一个错误的人。

 

三年后,这个警察接受调查:据说是作为一桩谋杀案的嫌犯。她在厨房里切菜,唏嘘说:我们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他还送过我一只很好的手表。没有想到他是一个杀人疑犯。吉良吉影嗯嗯地敷衍着她。他坐在客厅里,看一份报纸。忍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从茶几上的水果盒里拿樱桃吃。樱桃汁染在他嘴唇上,让他那一对嘴唇看起来像双染血的薄刀刃。客厅的电视机里放着一支非洲草原的纪录片。狮子伏在羚羊颈上吃晚餐,鬃毛上结着血瘢。这场景让她心虚,切破了手指。她走进客厅里,把频道调到一档美食节目上。吉良吉影注意到她的手指破了,走过来替她吮掉流出来的血。他的嘴唇冰冷而颤抖。忍稳住手腕的战栗,这战栗并非完全出于爱情,想:他为什么要颤抖呢?没理由的。

时隔多年,她仍然能够想起那个无业游民带着轻蔑的表情说: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她早该忘掉的,既然她从来不信。

电水壶响了。她抬头看向厨房。砧板上搁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菜。火红的晚霞里,水蒸气升起来。她刚刚还站在那里,讨论一桩遥远的谋杀。

 

预报说要下雨。天气阴湿,看样子非下不可,然而好几天了,雨迟迟未下。一个名叫承太郎的刑警找上门来,向她细细询问她丈夫和几桩谋杀案的干系。她一律说不知。事实上,她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的确确明白,杀死几个少女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早该明白的。她对这一事实毫无惊讶。

承太郎走了不久,天降大雨,把她犹豫着没收的衣服淋个精湿。她给吉良吉影打了个电话,约他在公园见。吉良吉影在这个电话里听出了她不吉利的喜悦:就像那个傍晚,她在厨房里惊叹朋友的丈夫是杀人疑犯一样。他明白自己又将杀死一个女人。他愿意为一种平静的生活奋不顾身。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窗台上的盆栽。这是他养了十一年的盆栽,即使逃亡时他仍然带着它。不知为什么,他抱起盆栽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明明是杀人灭口的一方。这颤抖没理由的。

 

 

吉良吉影向她走过来。夜晚正在降临。她听得见。那条路上从未出现的恶人与鬼魂,在他脸上显形了。她所期待和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尽管晚了。从少女时代起,她总是悄悄逃跑,以免爱上恶人。但这次她向着反方向跑过去。

她踮起脚,与吉良在公园的林荫下接吻。也许这个人是从地狱里来的,带着硫磺与火。但她仍然能从他冰冷的嘴唇上,得到一个暂时的,迟到的天堂。杀手皇后的手悬在她头顶上。吉良吉影熟悉的头顶。他大可在此时此刻杀死她。这是他可施舍的最后一点慈悲:叫一个女人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死去。但那只手不曾落下来,和公园广播里那些谎报军情的大雨预报一样。

在那个吻里,温暖而静止的空气渐渐离吉良远去了。他在忍的嘴唇里尝到了苦涩的真空。他忽然呼吸困难,完全忘记如何使用每天锻炼训练有素的肺部。他的脸沉没在她背后的夜色里。在她无法看见的夜色里,在恶人和鬼魂中,一个婴儿渐渐在他脸上出生了,带着无辜的神情。吉良意识到一件悲伤的事情,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哀婉而不可挽回了:他终于作为一个人类降生在世界上,如此迟来,在他出生的第三十三年的一个夜晚。他开始体味到初次来到世界,无法呼吸自如的知觉。吉良活了三十三年,谋杀过许多少女,逃过几次追捕,灭口过几个目击者:他的一生如此危险,然而在一个女人的嘴唇上,他第一次感到生死攸关。

我完了。

他站在大雨里想。暴雨打在盆栽上。

我曾经以为我是被选中,被赦免的。可以独处免于孤独,杀人免于审判,涉险免于绝望。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患有铁心石肠这种残疾的人的特权。我正在失去它。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我正在失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