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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vival

【纬钧】暮雪天光

*被许多人说脑洞很温柔

*假如有一天小齐消失了

*几句话南北不打tag


01


天是阴的,从窗口望去,外面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灰调。淅淅沥沥的小雨砸在窗台上,有几滴顺着墙壁淌了进来,在木地板上汇聚成不容忽视的水洼。


没有人关窗。


屋里安静又清冷。小虎窜上沙发,探过头去蹭主人的手腕,往日里不常见的乖巧却只换来那人心不在焉的抚摸。


手机屏幕的页面迟迟没有变换,光线一点点暗下来,灭掉的瞬间又被手指点亮。灭了又亮,亮了又灭,重复几次过后,周峻纬关掉了WiFi...

 

 

*被许多人说脑洞很温柔

*假如有一天小齐消失了

*几句话南北不打tag

 

 



01

 

天是阴的,从窗口望去,外面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灰调。淅淅沥沥的小雨砸在窗台上,有几滴顺着墙壁淌了进来,在木地板上汇聚成不容忽视的水洼。

 

没有人关窗。

 

屋里安静又清冷。小虎窜上沙发,探过头去蹭主人的手腕,往日里不常见的乖巧却只换来那人心不在焉的抚摸。

 

手机屏幕的页面迟迟没有变换,光线一点点暗下来,灭掉的瞬间又被手指点亮。灭了又亮,亮了又灭,重复几次过后,周峻纬关掉了WiFi,用流量重新刷新——

 

对话框里依然躺着十几个小时前来自自己的问候。

 

【早安,老齐】

 

齐思钧平时不会这么久不回复,尤其是对他。

 

周峻纬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只能狠狠的揉了揉头发。他不敢表现得太粘人,仿佛自己是个控制狂,需要知道对方每分每秒的所在所想。虽然他有时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可异国恋的艰难他们彼此清楚,信任排在第一位。爱情之外,他们有各自的生活。

 

或许是他睡过去了,工作大概很累吧。周峻纬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深入思考即使是时差,也该看到信息了的事实。

 

他百般无聊,点开了对方的头像——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合照中自己的那部分。齐思钧从网友那里收罗到的时候惊呼这也拍得太好看了!于是那人不由分说的裁图加滤镜,他们的微信头像同时变成了对方的大头照,在聊天页面里不远不近的深情相望着——这是他们在聚光灯阴影里,属于自己的浪漫秘密。

 

周峻纬无意识的戳进了爱人的朋友圈——这下他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小虎咪呜一声跳下沙发,不知溜到何处。

 

主页里是三天可见。短短的一行字上面一片空白。

 

事情有些不对。

 

齐思钧是个话痨,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都爱在朋友圈里分享,往往三天可见的内容已经可以和自己的半年可见旗鼓相当。

 

周峻纬还记得,齐思钧前天给自己发了一段他在超市里听到的《绿光》。音频里他边录边笑,给自己洗脑之后,立刻转手发到了朋友圈祸害其他人,他们在评论区里看着别人的埋怨笑成一片。但是现在,那个音频已经不见踪影,连带着那些七七八八,零碎有趣的日常,一起消失了。

 

有什么事情好像发生了。

 

他立刻拨通了齐思钧的电话。爱人的手机号总是在他通讯录的最前面。“老齐”两个字跟在一长串数不过来的A之后,来确保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在他上面。

 

电话那边没有让他等待,机械女音冰冷的回复道——“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齐思钧不会关机。他们还曾为了睡觉时是否需要关机的事情吵过一架。他条分缕析的讲述着手机辐射的坏处,可所有逻辑还是在一句委屈的“可是如果我做了噩梦,我想立刻找到你啊。”面前分崩离析。

 

周峻纬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措——异国恋患得患失的感觉无限在他面前放大——他退出不断循环的拨号,有些手忙脚乱的点开了朋友的电话。

 

“嘟——嘟——嘟——喂?峻纬?”谢天谢地,郭文韬熟悉的声音跨过几千几万里传了过来,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周峻纬死死的抓住手机,组织自己迷糊的大脑开始措辞。

 

“咳,是我,那个……文韬啊,你能联系到老齐吗?我给他发信息他一直没有回,打电话也没有接……”周峻纬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如果我哪里惹他发脾气了的话。”

 

郭文韬有些意外。在他眼里,这两个人好像从未有过矛盾,说是吵架也只是小打小闹,更何况,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小齐哥做出把人拉黑这样的事。他一边安抚着焦虑的朋友,一边把电脑桌前忘我奋战游戏的男朋友拽了起来。

 

“小齐?”蒲熠星摘下耳机,“他怎么会拉黑周峻纬?”

 

郭文韬并没有回答,只是严厉的用眼神催促他打电话。蒲熠星举手投降,悻悻的点开通讯录,把手机拿到耳边——下一秒,懒散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关机了 

蒲熠星用嘴型说道,脸上也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郭文韬皱起了眉,电话那边不断的催问让他有点难以招架,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就在那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件事,或许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我们也打不通……你等着!九洲好像在附近,我让他去一下小齐家。”

 

电话被直接挂断了。

 

周峻纬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几秒钟前郭文韬的声音还嗡嗡的在耳边回响。阳台对面的住户开了灯准备晚饭,几点微弱的灯光照明,在这昏暗里他几乎摸不清方向,就像一个悲情的独角戏。

 

他慢慢的、缓缓的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夜晚的寒气在他的袖口汇聚起来,蔓延进骨头里。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是邵明明。

 

【纬爹你千万要好好安慰小齐哥啊我听后台的朋友说看他整个人脸色都不对了】

 

周峻纬强行镇定的打字回复——

 

【什么意思?】

 

那边秒回【你还不知道?您老年人不上网冲浪的吗?打开微博……我可先告诉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他没有时间再去理会那边跳出来的叮咛嘱咐,直接打开不怎么点开的APP——这下他看到了——爱人的名字高高的挂在热搜榜单上,红得刺眼。他手抖了几次,才艰难的点进去。

 

手机的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几秒钟后,他打开了订票页面。

 

 

02

 

其实周峻纬信息发过来的那瞬间齐思钧就看到了。

 

他根本没有睡觉。

 

从电视台回来的时候,齐思钧心不在焉得像是一个幽灵——踩着红灯走过人行道,湍急的车流在距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堆积,尖利的鸣笛声好像丝毫进不了他的耳朵——他走过热闹的步行街,仿佛失去了避让的功能,愣愣的一条直线笔直走进人流,如同摩西分海一般,来往的路人都礼貌的躲开——路上有人朝他打招呼,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于是漠然的经过对方,冷淡得不可思议——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总之他站在了熟悉的大门外,下意识掏出了正确的钥匙。

 

咔哒——钥匙插入了锁孔,需要旋转两圈半,可是他怎么使劲都转不动。

 

钥匙坏了吗?为什么卡住了?

 

他低下头去看,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可怕,几乎拿不住任何东西。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手一松,哗啦啦一大串钥匙砸在走廊上,应急灯闻声开启,惨白的光从头顶打过来。

 

我怎么了?

 

他突然觉得好笑,明明节目里一拳490的自己,现在笨拙得连钥匙都拿不住。他弯下腰伸手去捡——可是还没碰到钥匙他就突然反悔了——他又不想捡了。

 

他贴着墙壁慢动作的滑到地上,瓷砖好冷,碰到瞬间他就打了个哆嗦。可他好像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再站起来了,只好颓然的、不甘的把自己砸在地上。

 

就这样吧。

 

齐思钧仰头靠在墙壁上,对自己说。

 

走廊很窄,他没法伸展开自己的腿,若是他换个方向,背后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了。他突然觉得好委屈,眼泪好像立刻就在眼眶里开始打转。这是什么狗屁设计!他恨恨的在心里骂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手指滑动页面,从头翻到尾,也找不到感兴趣的app,于是他又一次打开了微博。消息键那里跳动着不断累积的数字,红色的小点就像是无声的恶魔,殷切在他耳边低语。霎那间齐思钧已经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点了进去。

 

铺天盖地的艾特和评论,铺天盖地的质疑与辱骂,那些熟悉的汉字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他平静的翻过几百条留言,然后发现自己开始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字。

 

好吧,那就先不看了。

 

他随手将手机一丢,闭上眼睛。

 

几个小时前的画面又历历在目——他在重要的直播节目里叫错了嘉宾名字,搭档赶紧开了个玩笑补救,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脑海里一下子变得空白——他忘记了下面的主持词,甚至忘记了去看手卡——他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摄像头,以及摄像头后黑压压的观众。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巨大无边的世界里充满了乱成一团的嗡鸣,好像几千几万只蜜蜂在他周围飞舞。这声音好像化为了实形,像一个巴掌一样将他一把掀翻在舞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

 

之前犯过的所有错误都在他眼前像幻灯片一样重现。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挽回,可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最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前辈牵下了台。他在后台低着头不敢看对方,即使那人是业界公认的从不发火,永远温柔的前辈。

 

前辈欲言又止,末了只是拍拍他的肩,说,“小齐,没事的,回去好好休息,别多想。”

 

于是他回来了。

 

他不敢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不断地重复——嘉宾尴尬的表情,观众埋怨的低语,前辈不解的眼神——都在扯着他的衣领,声嘶力竭的喊着“齐思钧你这个废物!”

 

可他也不敢再打开手机。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以怎样的速度传播,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不敢看到自己的粉丝无力的帮他抵挡外界的冲击,在无边无际的谩骂中,一点点卑微着低下头去。

 

走廊上的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

 

过了一会儿,衣料摩擦发出窣窣的声音,他把头埋进膝盖,试图让自己缩成一个球,不给寒冷留下一丝钻进来的缝隙。

 

手机在瓷砖上震了一下。半晌,齐思钧抬起一点脑袋,伸手将它翻了个面。

 

【早安,老齐】

 

周峻纬的信息一条接一条的跳了出来。

 

【到家了吗?工作累不累?累了就早点休息,睡觉前给自己热一杯牛奶。不想喝的话就奖励自己加半块冰糖,暖胃又助眠。】

 

【已经睡了吗?】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醒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晚安,好梦】

 

【我爱你】

 

手机的光慢慢暗了下来,再然后,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抽泣。

 

本来还没有那么委屈,直到看到你。

 

 

03

 

周峻纬走出机场的时候,蒲熠星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的伪装措施做的实在不错——帽子口罩样样不差,可他周身的气场都仿佛凝固了,透露出一种极度的低气压,令人不敢靠近。

 

蒲熠星和郭文韬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上前接过周峻纬的行李,一路无言的走进停车场。

 

蒲熠星开车。郭文韬的手在车门那里犹豫了片刻,就从副驾驶的位置绕到了后座。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已经坐好的周峻纬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看上去总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可是没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怎样心乱如麻。

 

要是小齐在这里就好了,至少有人能读懂他脑子里的想法。郭文韬深吸一口气,还是主动开口,“小齐不在家,唐九洲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有动静。”

 

身边的男人慢慢的点了点头。

 

蒲熠星在后视镜里和男友对视一眼,接过话,“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明明联系了电视台那边的人,说是小齐请了长假要去散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九洲怀疑他换了新的电话卡,就是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他,好自己冷静一下。”郭文韬担忧的瞥了一眼那人,“我觉得小齐不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可能真的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

 

那边沉默的好久,周峻纬歪着头看向车窗外。熟悉的景色在快速向后移动着,镜面倒映出的他的虚像和他本身重合在一起,像电影里的重影一样朦胧的晃动着。

 

“我知道。”他突然开口,嗓子有点哑。

 

“嗯?”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思考现状,思考自己的爱人。

 

“他总是给人一种,乐观的,积极的感觉,好像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周峻纬慢慢的措辞,好像想把自己脑子里的齐思钧,完完整整的呈现出来,“可是大家看到的不是他。真正的齐思钧会在半夜翻看恶意的评论,失眠直到天亮,也会不断的回看主持的失误,强迫自己,记下每一个重点。”

 

“他,”周峻纬小声抽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很敏感,很不安,他会和自己较劲,觉得不应该出现那么多负面情绪,可他更害怕给别人添麻烦,有时候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很差劲——即使,我们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车开到小区门口,周峻纬挥挥手告别了两位友人。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楼道,按下了对应的楼层。

 

他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他打开门,两双拖鞋直接映入眼帘。

 

它们并排摆在门厅——小浣熊的那双是他的,小狐狸是齐思钧的。他不常回来,他以为齐思钧会把他的拖鞋收进鞋柜里,却没想过,它一直这样摆在外面,和小狐狸亲亲热热的依偎在一起,等待着这房子的另一位主人。

 

周峻纬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换上拖鞋。

 

屋子里很干净,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不管早上怎样匆忙,齐思钧都会在冲出门之前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咖啡杯倒扣在对应的茶盘里,晾好的衣服整齐的摞在沙发上,餐厅桌子上的百合,明显被人修剪过,形状优雅的在瓶子里绽放。

 

他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放了一张电话卡,下面垫了一张纸,是齐思钧的字——我出门散散心,过几天就回来。

 

如果自己没有赶来,不知它会在这里落上多久的灰,那人回来看见时,又会有多么失落。

 

周峻纬走进洗手间想去洗把脸,一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青色的眼袋挂在脸上,眼角还有点泛红。他自嘲的笑笑,庆幸蒲熠星刚刚并没有出声嘲讽。水池边摆着白色的刷牙杯,蓝色红色两个牙刷靠在一起,像是两只天鹅垂颈缠绵。

 

他依稀记得临走前的牙刷不是现在的样式。

 

所以,齐思钧换掉牙刷的时候,也会一直给自己换上同样的款式吗?即使是知道——他很久不会回来。

 

他绕到餐厅,打开冰箱的门,摆满了猕猴桃的架子让他猝不及防——齐思钧并不喜欢吃,据说是小时候吃了太多产生了心理阴影,可偏偏自己是猕猴桃的狂热爱好者。齐思钧不工作的时候会专门去街边的水果摊给他挑水果,将他的胃口一点点养刁,然后笑着听自己在电话里抱怨国外的猕猴桃没有他买的好吃。

 

周峻纬把冰箱门关上,靠在上面。

 

他是多么期待着陪伴啊。可是在他们每天的聊天中,齐思钧将那点占有欲,那点无理取闹的纠缠,那点撕心裂肺的想念,都掩饰得太好。

 

客厅的玻璃已经蔓延上晚霞的余晖,对面的景色都开始慢慢后退,逐渐变得黯然失色。周峻纬心里最初隐隐存在着一点失落,但是现在被更多的心疼无措冲散了。

 

小狐狸犯了错,受了伤,一个人躲在某个角落,嘴硬的拒绝任何人的好意,可是它心里,是多么希望这时有人可以找到它,陪着它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才能找到自己的小狐狸呢?

 

 

04

 

飞机落地的颠簸,将齐思钧从睡梦中唤醒。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平坦厚实的雪铺满了整个白茫茫的天地,阳光盖在上面,熠熠生辉。

 

他打开手机,等了片刻,短信页面也没有弹出的新消息提示。齐思钧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已经换了新的手机卡,卸载了所有聊天软件。

 

他最初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平复一下心情。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用足够长的时间脱离过去的生活,让自己置身世外,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究竟适不适合那个舞台。可突然有了假期,齐思钧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漫无目的的收拾着要带的衣服和行李。他突然看到书桌上自己借回来许久但没有时间看的那本《小东西》,封面上烫金印着都德的名字,于是他就这么草率又坚定的定下了目的地——安道尔,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票,重回十八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齐思钧卸下手机卡的时候也犹豫过,要不要给周峻纬发个消息。他不知道这样匆忙突然的离去会不会让谁惦念担忧,可他又孩子气的不想预告自己的方向。写废了好几张纸,最后还是只留下一句简单的话——给甚至还不确定是否会看到的爱人。

 

 

安道尔小小的城镇被黑压压的一片群山环绕在中间,皑皑的白雪覆盖其上,显衬出一片清寒、静谧的氛围。路上没什么行人,徒有光秃秃的利器似的树木在街道边舒展。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漆着红色,是冰天雪地之间唯一暖暖的所在。

 

齐思钧拖着行李箱倒了大大小小四五趟巴士,昏昏沉沉不知坐了多久的车,最后才按照手机导航的指示来到离客栈最近的公交站台。他没有穿得很厚,实际上他自己根本分不清几度的天气下要穿些什么——往日周峻纬总是会查好他这边的天气,在降温时提醒他穿上秋裤,升温时嘱咐他将短袖翻出来。他脖子上围着的那个围脖,甚至都是他刚刚在机场里现买的。

 

齐思钧把脸深深埋进围巾里,车门打开,寒气迎面扑来。他提溜着自己的小行李箱,一脚踩进深不见底的雪里。下飞机时看到的阳光早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天空上云朵密布,他走了一小段路,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抬头望向天空——下雪了。黄昏冷瑟瑟地降临,暮色苍茫,远山上的杉林,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白雪的群山那边,悄悄地压过来。齐思钧觉得自己好像在原地绕圈子,于是只好停下来对着手机研究。

 

这里的信号不像国内,时断时续的,加载的小圈在不停的旋转,将等候人的耐心一一消磨殆尽。路面上结了冰,齐思钧只好小心翼翼的小步往前移动。

 

雪越下越大,他的视野里逐渐只剩下飘落的像是鹅毛一样的白色。长沙也下雪,但多半是小雪霏霏那样的点缀,他不曾见过如此这般的场景,也不曾见过傍晚的雪——他总是在清晨早早离开,再在夜里独自归来。他索性停下来,看着山巅上的余晖一点点褪色,顶峰积雪上的霞光一点点消散。

 

原来这就是黄昏的大雪。他默默惊叹着,想要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可是手指放在了快门键上,他又想起此时的自己没有分享的对象。要是周峻纬在就好了。他没出息的想着。周峻纬在的话,他也根本不会迷路。

 

还好,齐思钧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找到了预定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一对土生土长的加泰罗尼亚夫妻,西班牙语的卷舌翘舌让他云里雾里,最后双方还是用半生不熟的英语简单的交流了几句。老板热情的帮他把行李箱提上了楼,比比划划的告诉他如果没吃晚饭可以下来跟他们一起。齐思钧笑着致谢,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是意料之内的小,但也够一个人居住。从窗户望去可以看到居民们矮矮的小屋子。齐思钧把帽子和围脖摘下来挂在衣架上,研究了一下取暖器怎么打开,然后就开始将行李箱里的东西折腾出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他早早的钻进被子里,研究了一下明天的行程。既然是一个人的游玩,那他可以睡到自然醒,起来后走到哪里算哪里,看到有兴趣的东西还可以驻足很久,尝试每一个稀奇古怪的食物。齐思钧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迷迷糊糊的想。

 

不会有人告诉他应该做这个,做那个,即使他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也可以自己吐吐舌头一笑而过。

 

好像真的挺好的。

 

取暖器没有带来多大的温暖,被子之外的空气还是冷冰冰的。他狠狠的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要是周峻纬在,他就可以窝在他永远暖和的怀里,轻而易举的睡去了。这样想来,如果周峻纬在,他还是一样的快乐,因为他总是尊重他的一切决定,陪着他做着天马行空的梦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他不能要求周峻纬总是在他身边。他甚至没有勇气公开两人的恋情。周峻纬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就像是他年少时仰望着的太阳。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好,只能在阴影里默默歌颂着别人的光。

 

他抽了抽鼻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冒了。

 

明天起来的时候,要和老板说一下取暖器的问题。齐思钧想着,半梦半醒着睡去。

 

 

05

 

一觉醒来腰酸背疼。周峻纬这才发现昨晚他直接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用冰箱里仅有的挂面给自己煮了一碗当作早午饭,马马虎虎对付了一下。打开冰箱再次看到那两层猕猴桃,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于是赶紧垂下视线不再看去。

 

他出了门,在小区门口停下,面前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形形色色的人群,偌大的天地他不知自己应该去向哪里。他掏出手机,聊天置顶的页面依然没有人回复,反而邵明明和唐九洲给他发了一堆啰里吧嗦的安慰。郭文韬和蒲熠星也简单的问了几句,可是文字里的忧虑谁都看得出来。他耐着性子一条条看完,回复他们——“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可放下手机,他也不知该从何找起。

 

“先生?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周峻纬回过头,发现小区门口的保安走到了自己面前。小伙子年纪不大,皮肤黝黑,帽檐下的眼睛炯炯有神。或许是自己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站了太久,行迹有些可疑。

 

他抬手摸了一下耳朵,收拾好了满怀的破碎,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事。”

 

“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的,我尽量帮到你。”保安小哥真诚地说。

 

周峻纬不好再拒绝,简单给他描述了一下齐思钧的外貌长相,但没成想,对方露出了惊喜的笑——

 

“噢!你说他呀!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我记得他!”

 

他挑了下眉毛表示不解,保安小哥继续说道,“我来这里工作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和各位业主也不认识,上班第一天特别忐忑,还没开始就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但你说的那个业主啊,早上上班的时候经过保安亭特意停下来跟我笑着打了个招呼,还问我是不是新来的,第一次见到我。把我感动坏了,也受到了不少鼓励……后来我发现,他每次出门上班,下班回来都会专门跟我打招呼。”

 

“我跟其他保安分享这件事,他们还怪我大惊小怪,说是这个先生人特别好,从住进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坚持这样做……其实你们可能觉得这点小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们这帮人啊,心里都感激着呢,那简简单单一个问候,就好像我们真的融入了这个大城市,不再是漂泊无根的人了!”

 

“偶尔过节,这个先生还会把拎回来的水果,饮料什么的分给我们,我真的,”保安小哥的语气有些激动,他好像哽了一下,“离开老家来这里这么久,我真的从来没遇到过他这么好的人,不仅不会不把保安当回事,还给我们这么多东西——他的老板、同事、对象、朋友都是走了多久的好运才能碰上他呀!”

 

周峻纬笑了,“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就认定他是个好人?”

 

“是的,即使我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干什么工作,可我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和保安再三解释了齐思钧只是出门旅游之后,周峻纬沿着爱人平时上班的路漫无边际的走着。小吃店门前人流密集,音像店里传来优美的旋律,夹着公文包的白领匆匆的走进地铁,上学的孩子蹦跳着前行。他走啊走,目光突然落在了一家小小的奶茶店招牌上。他眯着眼琢磨了一下,想起齐思钧好像和他提起过。

 

店铺很小,前台的女孩子正趴在吧台上写作业,马尾垂在身后,随着手上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见他进来她连忙起身。周峻纬点了一杯招牌奶茶,就坐进店铺角落的小圆凳上等待。

 

女孩的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做好给他送了过来。周峻纬插上吸管深吸一口,甜味过后茶叶的苦涩来的恰到好处,怪不得齐思钧会特意提起这家店。

 

女孩回到柜台再次拿起了笔,小小的背影面前是嘈杂的街道,可她认真的不为所动。

 

“嘿!”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跳到了奶茶店门口,看样子她们认识,欢喜的聊起了天,周峻纬无意听别人的谈话,可是女孩子叽叽喳喳雀跃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店铺。

 

“那个小哥哥今天没来?”同学边问边往店里打量,和周峻纬对视一眼后愣了一下,赶紧把目光转了回来,脸上却爬满红霞。

 

“嗯,没来。”女孩咬着笔,“那个哥哥很忙啦,有空才会来看我。”

 

“我觉得今天店里的那个更帅,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同学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什么鬼?我很长情的好吗,”女孩推了一把对方,开玩笑的说道,“再说啦,人家哥哥有女朋友了,别把我们说在一起,到时候那个姐姐也会不高兴的。”

 

“知道了知道了!”同学又笑着说了几句,两人才挥手告别。

 

“你怎么没去上学?”周峻纬突然开口。

 

女孩被吓了一跳,从柜台转过来看他,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小鹿一样。

 

“刚刚的是你同学吧?”周峻纬慢慢搅动杯子里的珍珠,“不好意思,我就是好奇问了一句,不方便的话不用理我。”

 

“没事。”女孩整个人都转了过来,歪着头坦然的笑笑,“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户口,我去读书就只能我妈妈一个人养家糊口,她太累了,所以我自己辍学出来打工了,没告诉她。”

 

“啊,我爸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走了,他嫌弃我是个女孩,不想要我,可是我妈不肯把我丢下,所以他一个人离开了。”

 

周峻纬点了点头,不想触及对方的痛处,于是不再多问。女孩写了一会儿题,或许是太久没人陪她聊天了,反倒兀自开口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就这样一直打工下去的,但是有人告诉我,不管有没有书读,我都不能放弃学习。”

 

周峻纬抬起头,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他慢慢的说“那个人说的很对,读了书,你才能有更好的未来,这也是你妈妈期待的。”

 

“你和那个哥哥很像。”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周峻纬,“你们都给我一种同样的感觉,很温柔,很理智,但又好像很坚定。最开始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结果他总来店里,只是点一杯最普通的奶茶,然后给我讲各种人生大道理……我一开始懒得搭理他,鸡汤的话谁不会说,可他后来开始给我讲他的例子,他也开过奶茶店,卖过教辅书,过过很多别人想都没想过的日子,这些经历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可还是学习,给了他阶梯,去看更广阔的风景。于是我要来了我同学的课本、作业,在看店的时候自己学。”

 

周峻纬了然于心的笑了笑,“再给我讲讲他,那个劝你学习的哥哥。”

 

女孩转了转眼珠,不疑有他,“他语文很厉害,说话的时候总是讲一些我没听过的成语,但我语文也不差,只是数学实在头疼了点。他下班路过的时候会停下来给我讲讲数学题——我觉得他的数学好像不怎么样,他总是说着说着看看题思考一下,但被我瞄到了好几次他偷偷给别人发消息求助。”

 

这下他终于知道了对话框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学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他跟我坦白他求助了恋人,我觉得那个姐姐也好厉害!会做这么难的题,还有求必应的一直做……但我更羡慕她,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女孩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的说,“不过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想,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应该喜欢他。”

 

一杯奶茶到底,周峻纬站起来把杯子扔进垃圾桶。他走到吧台前,凑过去看女孩划掉的草稿,顺手拿起一支笔,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连接了一条辅助线。

 

“这次再试试。”他走出奶茶店,几乎混入人流,下一秒又回头朝她笑起来。

 

“我也觉得,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喜欢他的。”

 

 

06

 

比天光来的更早的,是令人无法喘息的鼻塞。

 

齐思钧下楼和老板夫妇打招呼的时候,浓重的鼻音把两人吓了一跳。老板娘伸手怼丈夫,让他赶紧叫家庭医生过来,却被齐思钧连连拒绝,说是已经吃过了感冒药,很快就见效。

 

早饭老板娘做了非常有特色的西班牙土豆饼,还切了火腿,让齐思钧食指大动。老板说这虽然不是最有名的伊比利亚火腿,但味道丝毫不差。这样算来,这也是他这两天以来第一顿好好吃的饭。

 

饭后告别了老板夫妇,齐思钧坐上了前去滑雪场的巴士。临走前他仔细的问过老板具体的路线,攻略里有人吐槽安道尔的地图太过抽象他还没信,可是昨天的实地考察让他不由得谨慎再谨慎。巴士并不贵,不到两欧元。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早了,车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一堆座位上,除了司机和齐思钧,就只剩前面一对情侣。

 

欧洲人的眼眶很深邃,鼻梁高挺,他们只是有时偏头对视,相视一笑,就有一种深情的感觉。齐思钧不想再吃狗粮,于是微笑着转过头,把耳机带上。

 

车窗有点脏,蒙着一层灰雾一样的东西,可开动之后,又豁然明亮了。玻璃窗上,齐思钧的脸在暗色的风景之上闪闪浮现,又在明亮的白雪中慢慢消失,像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手机里播着昨天下好的西班牙歌曲,歌词他听不懂,可是声音温柔却有力量。

 

他靠在窗户上,随着车一路晃晃悠悠。

 

 

滑雪场和国内的并不一样,没有出租滑雪服的地方。齐思钧临出发前给自己套了两条牛仔裤,对着镜子感觉有些窝窝囊囊,不忍直视,但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

 

他坐着缆车从北面爬上山峰,冬日上午淡淡的阳光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铺开,没有雪覆盖着的山谷露出底部黑色的崎岖的岩石。黑白交替的强烈冲击感令人震撼。

 

沿着缆车不知前进了多久,眼前逐渐辽阔——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罩满了阳光,金灿灿的一兜拢在中间,这是山峦之间唯一的景色。一望无垠的雪地里耸立着一个个信号塔一样的白色建筑,慢慢的在视野里变大,从身边掠过后又逐渐缩小。

 

他拿着设备,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雪白的,绸缎似的滑雪道一直延绵着无限伸长,汇聚成远处的一个小点。齐思钧曾经简单的学过一点滑雪,刹车转弯什么的还是比较熟练,只稍微摔了几次,模仿着旁边滑雪高手的动作,那种熟悉的感觉就重新回来了。

 

滑板载着齐思钧一次次地疾驰,刺骨的寒风让脸开始变得僵硬,雪屑像成千上万根银针一样扎过来,可是他的心里只有无法言语的惬意——就像是坐上了什么超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

 

齐思钧让滑雪板载着自己的身体奔驰,雪像浪一样飞溅在身后,单调的摩擦声,却给人带来无限的快意。

 

他猛地刹住车。

 

面前是环绕的山谷,周围偶尔滑过其他人,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在意他的举动。

 

齐思钧举起双手环绕嘴边,像是一个喇叭的形状。

 

 

“啊———”他大喊一声。

 

他的声音很大,回荡在没有人的空间里。一只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盘旋在头顶一望无垠的蓝天上。

 

“啊———”他发泄似的喊着,好像要宣泄出心中所有的难过愤懑。

 

铺天盖地温和的阳光洗净了身上的浮尘,快乐的因子在体内轻盈的跳跃着。看不见的封印解除了,有什么东西慢慢活了过来。齐思钧突然想起,自己若是没有成为一个主持人,最初的梦想就是去游山玩水,环球旅行。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站在异国的土地上,感受着不一样的人生。这究竟算不算是另一种因祸得福呢?

 

 

07

 

最开始发现事情不对的,是齐思钧的粉丝。他临时起意的旅行鸽掉了一周前跟粉丝们约定好的直播。粉丝们老老实实的等了一整天,最后连个直播取消的微博也没等到。她们被撕怕了、骂怕了,此时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询问,只好把疑惑藏在心中,在超话里担忧几句。

 

可是事情的发展让人难料。电视台另一个新推出的节目里,新人主持犯了大错,不仅主持的磕磕巴巴,问的问题还让嘉宾频频变了脸色。后期再怎么剪辑也剪不出好效果,节目一出,立刻一片哗然,更有营销号顺着网线爬过去爆料,一时间新瓜旧瓜让人应接不暇。已经淡出了网友眼中的齐思钧也再次被人拿出来对比。

 

“你看齐思钧主持了这么久节目,犯错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个节目要是齐思钧主持,肯定不会这样。”

“就算齐思钧前段时间犯了错,起码这小伙子人品绝对没得说啊,哪像现在这个……”

 

身为公众人物,被拉踩已经成了常态。有的人在拉踩过程中被贬低的一文不值,也有的人可以借着这样的机会,洗去冤屈,重返大众视野。这其中的是非对错,无人说得清。

 

齐思钧去哪了呢?好像挺久没出来营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主持啊?网友们在官博下面疯狂留言,电视台那边也希望齐思钧可以配合的发一条微博。可是谁也联系不上他。

 

一片混乱中有人说,齐思钧最后一次上线,是在被全网黑的那天。

 

这话一出,大家先是默然不语,而后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粉丝们疯了一样的找自己的偶像,齐思钧这三个字常驻热搜话题榜,连围观的路人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也隐隐不忍的随着转发。

 

几个年纪小的粉丝还跑到周峻纬这里私信,小心翼翼的询问,“如果哥哥还好的话,能不能拜托纬爹给我们报个平安?”

 

可是,谁来给我报齐思钧的平安呢?

 

周峻纬长叹一口气,把手机揣进兜里。这几天他走过了齐思钧曾经走过的店铺、街道,却没有多少收获。蒲熠星郭文韬他们差点和他一起寻找,被周峻纬以你们有工作为由委婉拒绝了。

 

他吃完了冰箱里最后一个猕猴桃,酸酸涩涩的甜味过后,舌尖上有着说不出的苦涩。空荡荡的冰箱让他有些难以忍受,于是他决定出门买点东西把它填满。

 

他跟保安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农贸市场的位置。如果时间足够,齐思钧喜欢去农贸市场买东西而不是超市。他说那里不仅有最新鲜的水果,还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气息。

 

还没走到市场,街边已经有了沿街摆摊的小贩。周峻纬在国外并不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于是有一点好奇的看过去。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蹲在一个老婆婆的水果摊前买樱桃,两人已经成交了,那女人说怕袋子漏,让老婆婆再给她一个袋子。老婆婆回身的瞬间,妇女张开五指,在樱桃担子里使劲抓了一大把,揣进口袋里,笑呵呵的接过老婆婆新拿的塑料袋,在她的感谢声中不慌不忙的走了。

 

周围的人并没有出声提醒,好像这样的事情太过寻常。周峻纬走到摊子前,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要点什么?我这儿的樱桃可好了,不信可以尝尝。”老婆婆的眼睛是浑浊的,她抬起头看向他,视线并没有聚焦。她看不见。

 

这一下子就击中了周峻纬的心。他蹲了下来,“那就来点樱桃吧……我爱人喜欢吃樱桃。”

 

老奶奶慢悠悠的扯了一个塑料袋摸索着递给他,“来,你自己挑好的装,给女朋友的可得选好点。”

 

周峻纬接过袋子,随意的抓了几把,“不挑了,我信您。”又不知怎得,藏了许久的秘密此时有些按耐不住,他脱口而出,“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

 

老婆婆并没有惊讶,反而乐呵呵的抬起头,凑过来,似乎想要把周峻纬看得更仔细些。

 

“男娃娃呀?嗨,男娃娃也没什么关系的,你们喜欢就好。”她擦了擦手,“之前也有个男娃娃,总来我这里买水果,猕猴桃一挑就是好几斤。我说你一次性吃这么多是要坏肚子的!他跟我说呀,他男朋友就好这一口,他多买点回去放在冰箱里,万一对方突然回来,也有好吃的水果吃……他可真爱他男朋友,也不知道他男朋友有没有回来过给他惊喜。”

 

周峻纬拣樱桃的手慢了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头涌出巨大的酸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他正了正身,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奶奶,刚刚的客人抓了一大把樱桃走。”

 

“我知道。”

 

“您知道?”周峻纬有些讶异。

 

“这么多年眼睛不好使,其他地方就得更好使一些才是。谁少给了钱,谁多拿了东西,我老婆子啊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心里亮堂着呢。”老婆婆从另一个担子里抓了一把沙糖桔,不由分说的塞进周峻纬怀里,“你是个好孩子……这周围多少人看在眼里,心想我是个瞎子,也不出声提醒,可我知道,这世上还是你们这样的好孩子多。”

 

周峻纬想把橘子还回去,却被老婆婆制止了,她的力气很大,坚定得让人肃然起敬。

 

“好好,我收下桔子,那我陪陪你吧,在这儿聊一会儿。”

 

“也好,那个男娃娃有好几天没来了,也没人跟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不知道有没有出什么事。”老婆婆往旁边挪了一下,分给周峻纬半个台阶。“他总是给我讲工作上遇到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人,我觉得他的生活就跟小说似的,你说怎么就有这么多事让他赶上了呢!”

 

“那他……有没有跟你聊过他的愿望,比如说要是不工作的话,干点什么?”

 

“哎呀,还真讲过,他说他因为工作的原因没时间休息,要是有时间的话,想和他男朋友一起出门旅游,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当一个什么……旅行,什么——”

 

“旅行家?”

 

“对对,就这个词。”

 

“那您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啊,在我眼里当然是最好的那种人。你可别觉得我眼睛看不见,说这话是不负责任。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小孩儿,给我读个报纸,说个绕口令啥的,有时我担子里的东西剩的不多了,他就一次性全买了,说是想让我早点回家,别总在马路边上坐着不安全,呼吸什么废气什么的。他声音也好听,脾气也好,见着我的时候都开开心心的,好像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不过也是呢,这么好的小孩儿,谁忍心给他气受!谁忍心说他呢!”

 

“——哎,你怎么净问我那孩子的事?你是他什么人吗?”

 

周峻纬从自己的水果袋子里拿出一个桔子,扒完皮递给老婆婆。

 

“亲人。”

 

 

08

 

老板夫妇很喜欢齐思钧。这个客人笑起来的时候屋外的雪都要化了,又懂事得很,从外面溜达回来还会帮他们一起打扫一楼的卫生,铲铲雪,洗洗菜什么的不在话下。语言不通,没法使劲夸奖,他们只能频频竖起大拇指。老板娘换着花样做菜——西班牙冷汤,阿斯图里亚斯炖菜,各种面包奶酪应接不暇,吃得齐思钧棱角分明的脸日渐圆润。

 

这些天来,齐思钧走过山谷石屋外的花园,在林荫小路上漫无边际的散步,看着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杈间投下来;走过人民广场飞舞的鸽群,鸽子们适应了游人的投喂,靠近也不闪躲,拖着肥墩墩的身子四处溜达;他走过博物馆大大小小的历史展品,感受那种庄严凝重肃穆沉寂的气氛;他也走过弯弯曲曲被雪掩埋的小巷,只为了寻找那一缕悠扬的萨克斯来自何处。

 

他好像忘记了曾经的一切,把那段生活彻底抛在了脑后,有时候只是坐在围栏上看手工匠人编制东西,就能消磨掉一个下午的时光。

 

每个陌生人都对他善意的笑着,这种感觉让他无比眷恋。

 

他也会找老板借光碟,晚上窝在顶楼的沙发上,顶着满天星宿用投影仪播放——有些电影连英文字幕都没有,齐思钧听着演员们的声音,看着他们的表演,就好像已经知道了故事的全部走向。老板夫妇偶尔会上来陪他喝一杯酒,是呛人的烈酒,一口下去,熬过了最初的咳嗽难耐,四肢就开始奇迹般变得温暖。

 

他有时也会想起一个名字,虽然想起的次数在慢慢减少,可那个名字就好像是他在曾经那个世界里唯一的牵挂。每每想起,他的心总是会剧痛难挨——他开始后悔没有带来那个电话卡,他开始后悔把周峻纬推开。

 

可是下一秒,他又开始清醒——他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啊。

 

他可以自己堕落、犯错、挨骂,但不敢不愿不想——成为那人的牵绊。

 

还是不要想起他了。

还是不要想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老板把新的光碟递给他的时候眨了眨眼睛。齐思钧正猫着腰看客厅一侧的留言墙——那上面贴了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很多曾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旅人,都用相片、纸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离开的时候也要写点什么。

 

齐思钧接过光碟,用英语道谢。

 

晚饭后他像往常一样爬上顶楼,将光碟放进投影机里。画面出现之后他才发现,这是一部法国电影,不过幸好带了英文字幕。他用手机把一个个字母打进去,翻译页面跳出了名字——《新桥恋人》。

 

周峻纬好像推荐过。齐思钧摸了摸下巴,可是自己没有时间去看。

 

法国电影的滤镜偏深,更让人沉醉,法语的发音温柔缠绵。齐思钧不由自主的沉浸在了剧情里。电影将法国式的浪漫和艺术体现到了极致,身为一部爱情文艺片,却又那么残酷,那么现实。

 

女主的眼睛非常好看,把前期的不安与迷离,后期的坚定而执着都做了完美的诠释。这段惊世骇俗的爱情就犹如一场最盛大的烟火,刻骨铭心的花火散去以后,夜空更显孤寂。齐思钧没有想到电影的结尾会这么绝望,眼泪猝不及防的流了下来。可他仔细想想,这样的结尾也是最好的样子——有人原地挣扎,无能为力,也有人心存希望所以得到了救赎。

 

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行行掠过,齐思钧并没有立刻起身关掉屏幕,只是怔怔的在沙发上坐着。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记住电影高潮时那些唯美的片段,可一句台词却让他感受到了当头一棒的冲击。

 

米歇尔说,“我的梦叫我来的,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开灯的房间和窗外的夜色混成一片,空气清冷稀薄,齐思钧使劲深呼吸了几下才喘上来气。

 

他突然想起客栈的那面留言墙,在一堆不认识的外语之间,一个写着中文的明信片格外显眼,他使劲凑上前去看,那人的字很漂亮,可是内容更令人难忘——

 

“永远记住,把自己留给爱你、在乎你的人。”

 

“路上即使有再多纷纷扰扰,穿过人山人海,他还是会奔你而来。”

 

 

09

 

周峻纬在齐思钧留下的卡包里面翻到了一张读书卡。他看着桌子上失败了的,数不胜数的ID卡,没有片刻的犹豫,还是拿着卡出门去试。

 

万一呢?或许他真的留下了点什么痕迹。

 

这几天来,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他的寻找。

 

网上的舆论越来越大,#寻找齐思钧#甚至成为了一个点击率颇高的话题。越来越多的粉丝走上街头,沿着齐思钧平时拍过照的地方寻找。他还是没有拦住蒲熠星和郭文韬——当他们出现在家门口走廊里,他看着他们眼睛的时候就知道,要拦不住了。邵明明和唐九洲也默不作声的出门寻找——他没有力气去揽下这一切——他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找不到他。

 

他从来没有如此害怕失去,但心底最深处还是存着一丝不甘,一丝不愿。

 

如果有人可以找到他,那个人一定是我。

 

 

周峻纬推开书店的大门,被映入眼帘的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惊得退后一步。一只胖乎乎的加菲猫坐在书店的柜台上,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舔了舔身上的毛闭上眼不再动弹。

 

一只白色的影子从脚边窜了出来——萨摩耶吐着舌头,笑容满面的扒着他的裤子。

 

“下去!”正为难时,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咖啡杯,慢悠悠的从店里走了出来。萨摩立刻听话的放下爪子,小跑着过去坐在他的脚边。

 

周峻纬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这家书店非常别具一格,胡桃木书架们都在店铺后方,靠近橱窗的地方摆着一些各式各样的懒人沙发,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抱着书坐在阳光里,一个白领把电脑放在桌前,弯下腰去抚摸趴在毛茸茸地毯上的比熊。

 

大家都沉默不语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空气里飘着咖啡的香气,只是站在这里,就感觉到了无限的美好。

 

“有什么事吗?”老板喝了一口咖啡,看着陌生的面孔。

 

“呃,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问一下这张卡的主人。”周峻纬压低声音不想影响别人,将卡片递了过去,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老板接过卡,在电脑上刷了一下,客户信息跳了出来。

 

“啊,是这位先生啊。”老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上次借的书还没有还,快到期了我还奇怪呢,之前他总是早早的还回来,从不需要发信息催促。”

 

“他看些什么书呢?”周峻纬问道。

 

“很有意思,”老板滑动鼠标,检查着借书页面“他喜欢借关于心理学的书……你或许也能想到,心理学是多么枯燥难懂的东西,可是他会把一本本大部头借回去,没过几天就看完了还回来。我之前还想过,是不是他拿回家根本没看,但有次我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关于心理学的读者交谈会,他的发言非常不错,我甚至都以为,他就是学心理学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爱人是学心理学的,”老板抬起眼睛,“是你吧?”

 

周峻纬直接点点头承认了下来。

 

“他很爱你啊,”老板打趣的说,“很少有人会为了爱人的专业去从头开始学习这么枯燥无味的东西。他看的很忘我,偶尔周末一来就直接坐到我关门,所以这家伙谁也不喜欢,最喜欢他”老板指了指懒洋洋摊成一个大饼的加菲,“它钻进他怀里,一个下午都不用动弹。”

 

周峻纬没有讲话,他们两人之间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只有空气在缓缓颤动着。

 

这些天来,他不断的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齐思钧的片段,就像是拼图,一块块拼出他视线之外爱人。

 

这样的齐思钧好像和与他在一起时的齐思钧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又好像,在他不在的时候,更坚强,更温柔,更刻苦,更善意的去对待整个世界,不论这个世界用怎样的姿态回报他。

 

你看啊,老齐。原来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你被这么多人记住、认可、喜爱。

 

周峻纬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向全世界炫耀他的另一半——“看!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可是此时,心里却盛满了心酸。他揉了一下眼睛,问道,“我可以问一下他没还的那本书是什么吗?”

 

“当然……《小东西》,都德的《小东西》!”

 

周峻纬在舌尖上反复琢磨都德这个名字,颠三倒四的想着相关的一切。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影。

 

“我突然有个有点跳脱的想法,”他对老板说,“我想,我或许知道他去哪儿了。”

 

“都德吗?”老板低下头仔细思考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他。

 

他们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同一句话——

 

没去过安道尔,算什么旅行家。

 

 

10

 

齐思钧把圣霍安教堂留在了最后,就是为了在去之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这个教堂在世界上或许并不有名,却是安道尔不可不去的景点。它修建于11世纪,里面有一尊基督像和一座16世纪祭坛,非常珍贵精美。半山腰上全是金色的叶子树,春夏时的照片给人一种处于新疆的错觉,不过冬日里的景色实在逊色了些。

 

他是无神论者,可偏偏爱去拜访所有的教堂,他喜欢唱诗班空灵的歌声,喜欢彩绘玻璃斑斓的图案。教堂的尖顶闪闪发亮,虔诚的教徒们在这里留下诚挚的赞美,犯错的人们在这里懊悔着流泪。

 

每个人都可以犯错。每个人都拥有被原谅的机会。

 

齐思钧喜欢这种感觉。

 

现在他已经可以坦然的回忆起之前的一切,那些嘲笑和质疑,谩骂与侮辱。他想,人总是会犯错的,犯错并不可怕,赖在地上怯弱的不敢爬起来才会真的没有希望。

 

身旁的人们都在低头默默念着什么,暗暗的光线中,有人在唱着不知名的歌曲,轻轻的回荡在建筑里。

 

像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齐思钧也慢慢闭上眼睛。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上帝,我愿向您虔诚的许愿——

 

一愿家人亲友平安健康此生

 

二愿岁月静好天下太平无忧

 

三愿所有爱我的人都能被人回馈同样的爱

 

齐思钧睁开眼睛。其实他还有第四个愿望,留给自己。但他初来乍到不想让上帝觉得自己太贪心,于是把第四个愿望埋在心底。

 

我想,立刻见到周峻纬

 

 

齐思钧沿着山上的小路晃晃悠悠的走下来,这次的旅行接近尾声,他有些不舍,毕竟回去就意味着再次投入无尽的工作里,少了许多可以喘息的时间。可他现在更想见到自己的爱人,迫不及待的扑入他怀里,和他讲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告诉他——他爱他。

 

他慢慢的走上回客栈的小路,现在他的方向感强了很多,不再是一下车就晕头转向的路痴了。

 

这场旅行,带给他的,比起散心,或许还有更多的意义。

 

客栈的门前站着一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像个假人。齐思钧感到有些奇怪,是在等人吗?可是这些天来,他也没有见过客栈有其他住户啊。

 

他缓缓走过去,那人也转了过来,他们远远的对视一眼。

 

齐思钧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有些不像话,几乎要冲破他的体内飞出去。他深深喘了一口气,哆哆嗦嗦的快步过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他几乎要跑起来——

 

上帝听到了他的声音。

 

齐思钧跑到那人面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吗,在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全世界都在寻找齐思钧。”周峻纬站在他面前,歪着头,温柔的笑。

 

雪在他的肩头堆成厚厚一层,在黑色羽绒服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可齐思钧满脑子都是回来时远远看见他的那一眼——外人眼里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的模样,仿佛一条被绷紧了的弦,终于找到了松弛的理由。

 

他的眼睛很亮。倒映着清晰的自己。

 

齐思钧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他犯下了错,被误解,被指责,被辱骂,可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依然被更多人喜爱,惦念,牢记,更有人翻山越岭,淌水渡河,沿着他走过的每一步,坚定而温柔的带着全部的爱赶来,将固执的他,虚荣的他,自卑的他,任性的他,胆怯的他,纠结的他,脆弱的他,迷茫的他,蛮横的他……各式各样的他,全部的他——揽入怀里,告诉他,我爱你,爱你的全部。

 

“可是,”齐思钧轻轻的说,“只有你找到了。”

 

“当然。”

 

周峻纬走上前,牵起他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就像是在惩罚刚刚的那句话——他找到他,明明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全世界我最爱你。”

 

 

 

 

 

 

 

尾声

 

 

齐思钧轻轻翻了个身,小心的努力不吵醒身边的爱人。他们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相拥而眠,这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过于拥挤,可他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窗外透露着隐隐的微光,天就要亮了。

 

他伸手从床头柜够来了周峻纬带来的那张电话卡,插进了手机里。

 

短暂的开机卡顿之后,他重新下载了一些软件。这几天来各式各样的信息层出不穷的涌了上来,他耐心的等着它们一一平复,才点进微信。

 

置顶显示着一条新消息。

 

和下面无数的99+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他就这么点了进去。

 

那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话,看时间,正是齐思钧离开的那一天——

 

 

老齐:

 

我现在正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回想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猜你可能逃跑了,此时正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拒绝所有人的善意。

 

我并不想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只一味的告诉你要相信自己,你很优秀。我曾经以为是我没有给你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可后来我发现,你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断的质疑,猜测,恐惧,不允许自己犯错,害怕连累周围的人。

 

可是,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你可以犯错,你也可以黑暗,但你并不只是这样。你更应该去探究自己,定义自己,选择自己,打破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牢笼,因为这样的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带着光和暗,真实的,自由的人。

 

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未来选择怎样的道路,你只需要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敞开怀抱,迎接着我的齐思钧。

 

现在,飞机就要起飞了,可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讲,只能当面讲给你听了。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可是没关系,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

 

 

 

“老齐?”周峻纬动了一下,手在被子里摸索着,直到找到齐思钧的手,才十指紧扣着停下来。

 

“什么时候了?”他迷迷糊糊地问。

 

齐思钧抬起头,望向窗边——那一缕微弱的晨曦慢慢撑开了黑色的天地,有什么东西贴在了窗户上。他定睛一看,是一片小小的雪花,棱角分明的舒展着

 

“峻纬。”

 

“嗯?”

 

“下雪了。”

 

黎明时分有些寒峭,天空仍是一片黑暗,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他们两个人躲在被子之下,交换了几天以来的第一个亲吻。

 

从暮雪回风到天光乍破,你要相信,有人历经百般波折寻找你,拥抱你,赋予你同样的爱与包容。

 

如果你还没有遇见,那么爱你的人一定正在路上。

 

 

 

 

 

Fin

谢谢每一个看到最后的你

期待可以收获评论


愿你们平安顺遂
可以安心睡啦。果然都在搅和源豆...

可以安心睡啦。果然都在搅和
源豆瓣的图,没得授权,侵删侵删

以及我看见深深的评论了!
以及心疼李琦!

这生日真有排面,我好了

这张嘎子看起来比龙高诶明明。。。(被拖走)

可以安心睡啦。果然都在搅和
源豆瓣的图,没得授权,侵删侵删

以及我看见深深的评论了!
以及心疼李琦!

这生日真有排面,我好了

这张嘎子看起来比龙高诶明明。。。(被拖走)

叉叉

俩儿男的 精心打扮 骑一辆车 就为吹风?

还没风


之前傻屌的搞太多了换换🙈

俩儿男的 精心打扮 骑一辆车 就为吹风?

还没风




之前傻屌的搞太多了换换🙈

昔夏Jv

【双云】翘课基本法

循环了《好想大声说爱你》纯享版半个小时之后跟一一在朋友圈接龙出来的一个摸鱼。

背景有双云、棋昱、川子和小虎姐姐,毫无逻辑的沙雕短打。

圈地自萌,OOC属于我,禁任何形式转。

    

《翘课基本法》

    

0.

    郑云龙在教学楼男厕洗手池洗了洗手抓了把头发,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满口尖牙的鼓励笑容。

    他,郑云龙,梅溪中学高中部高二年级著名非典型不良少年,今天要办一件大事:

   ...

循环了《好想大声说爱你》纯享版半个小时之后跟一一在朋友圈接龙出来的一个摸鱼。

背景有双云、棋昱、川子和小虎姐姐,毫无逻辑的沙雕短打。

圈地自萌,OOC属于我,禁任何形式转。

    

《翘课基本法》

    

0.

    郑云龙在教学楼男厕洗手池洗了洗手抓了把头发,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满口尖牙的鼓励笑容。

    他,郑云龙,梅溪中学高中部高二年级著名非典型不良少年,今天要办一件大事:

    带男朋友翻墙翘课。

    

1.

    郑云龙的男朋友阿云嘎是他们班班长,眼睛大睫毛长刻苦上进尊敬师长,上至年级领导下到以蔡程昱为首的高一学弟学妹都挺稀罕这个男同学。连食堂叔叔阿姨看到阿云嘎那张闻名全市各大高中的传说级别帅脸都会多给他盛几个鱼丸,当然那些赠送的鱼丸有一半最后都进了郑云龙的肚子。

    而郑云龙本人样貌也不差,他在一楼教室对着窗外挑一挑眼皮都能收获路过女同学们的抽气声和姨母笑。只是作为一名成绩还不错的高中生,老师们眼中的郑云龙实在是顽劣的有些过分,出操迟到上课睡觉叫起来提问啥也不知道。但郑云龙也不是一点都不学,他悟性高学东西快,考试成绩也不赖。再怎么打瞌睡翘自习不写作业,考试也能分数名次都亮眼。一开始班主任认为他是故意跟老师对着干,差点气出心梗来。一年多过去各科老师已经了解这学生这么浪荡惯了,哪天郑云龙老老实实交上整本作业,老师就明白:哦,昨天讲的那几页这孩子可能是当时没学明白。

    为了引导郑云龙同学遵规守纪,班主任特意让班长阿云嘎和他做同桌,以期郑云龙能在校园模范阿云嘎的影响下改过自新,做一个上课清醒下课活泼按时交作业的典型好同学。同时希望自己每次上课看到趴桌昏睡的郑云龙气的上头时,能看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阿云嘎来消气。

    榜样力量看起来很成功,郑云龙不仅从翘正课慢慢转变为翘自习课,甚至主动提出愿意跟阿云嘎搭档去当值周生——值周生得比正常上学时间提早半小时在楼下站挺长时间,除了必须要去的班长,班里没什么人愿意去。班主任对此十分欣慰,主动关心集体,这是阿云嘎感化郑云龙的一小步,却是郑云龙摆脱不良少年行为模式的一大步。

    直到有一次班里上试卷讲评课,班主任在走廊里透过教室后门玻璃看到郑云龙枕着空白试卷睡的死沉,阿云嘎贴心的给郑云龙披上校服外套和夹克,还把边边角角都给掖严实,最后还在郑云龙的课桌前立起一本打开的课本,努力帮他挡着。

    目睹自己最疼爱的好学生与刺儿头同流合污现场,班主任气的差点厥过去。

    

2.

    在春天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郑云龙和阿云嘎开始早恋了。

    那天下午有物理竞赛选拔,班里一大半学生都凑热闹的去自习教室考试了,剩下几个人在教室里凑作几堆嘻嘻哈哈的闹腾。郑云龙裹着阿云嘎的校服外套,两条长腿伸直了去踩前面空座位的椅子。他左边耳朵里塞着耳机,侧着脸趴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盯着旁边看闲书的阿云嘎。阿云嘎今天穿了一件黄色带褐色圆点的卫衣,郑云龙就在心里默数对方领口处的圆点数目,数了三轮得出三个不同的数。

    “怎么啦?”阿云嘎在书页上折了个角,低头问郑云龙。

    郑云龙勾勾手让他凑近点,阿云嘎顺从的把脑袋凑过去,于是郑云龙把另一只耳机塞进阿云嘎的右耳里。耳机里放的是一首外语歌,女声美的像操场旁花坛里的红色月季。

    “好听吗?”郑云龙眨眨眼。

    阿云嘎认真点头,“好听。”

    郑云龙一只手伸到桌斗里按手机,把音量往上调了调。然后他也往阿云嘎身边凑过去,凑在阿云嘎右耳旁边,眼睛看着自己的耳机,说话声音不大,“班长,你和我谈恋爱吧。”

    阿云嘎毫无反应,似乎是在很认真的听歌。郑云龙等了几秒钟,又懒懒散散的趴回桌上。也许是他声音太小,被耳机里的音乐声盖过,阿云嘎没有听见;也许是阿云嘎以为他在开玩笑,正在想要怎么化解。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左耳的耳机被摘下去,阿云嘎用尾音明显上扬的语气贴着郑云龙的左耳说:“好呀。”

    在这样春和景明的一天,郑云龙和阿云嘎各自多了一个男朋友。

    

3.

    带阿云嘎逃学这事郑云龙从春天策划到了夏天。

    翘课惯犯郑云龙对于学校周围的护栏围墙门卫以及传说中的六十几个摄像头了如指掌,他了解校园周边红线和盲区胜过了解学校食堂窗口变革。最保险的盲区是两处:一是体育馆侧面的栏杆,二是学校小修理厂后面的砖墙。

    郑云龙平时翘课出去吃饭看演出或者发呆都是从栏杆钻出去,虽然姿势猥琐但是方便又高效。只是要带阿云嘎他就万万不敢选栏杆出去,钻栏杆姿势实在太丑,万一一个紧张被卡在栏杆中间简直预订人生丑事榜首,男朋友面前他要脸。

    修理厂后面的砖墙他翻过几次。虽然翻墙出去之后要走一段荒地才能走到马路上,但这其实是最安全的翻墙点。这里人少,只有后勤的工人偶尔会路过,而这些工人几乎是不管学生爬墙头的。

    郑云龙想带阿云嘎翘课翻墙去学校外面。他在脑子里定好了计划:一定要挑周五的上午最后一节,因为那节课是体育课,老师赶着下班查集合查的不严;翻出去之后他想带阿云嘎去他常去的一家鱼头泡饼店吃东西扯皮。如果阿云嘎想回教室午休他们就回来,要是阿云嘎也愿意跟他在外面晃荡,他们就去附近大学的操场看台上打会儿瞌睡,在下午上课前翻回去。

    并不周密的策划后,在夏天的周四晚自习,郑云龙写了张便签推给旁边正在写作业的阿云嘎:“明天体育课咱翻墙出去吃饭吧?”

    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阿云嘎跟他不太一样,是个夏天会老老实实穿又丑又不舒服的夏季校服的乖学生。尽管郑云龙要翘课阿云嘎几乎不拦着,但这并不代表阿云嘎也愿意跟着违反校规。

    片刻后黄色的便签被推了回来,上面多了一行字:

    “好呀~我们从哪边出去?”

    郑云龙瞪大了原本就大的眼。

    事情和他想的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4.

    “可能你不记得了,高一的时候有一阵子学校食堂外包出去了,特别难吃,还有好多同学闹肚子。”阿云嘎跟郑云龙挑僻静小道从操场往修理厂走,“那时候我就晚自习出去吃饭顺便帮大家买点饭,我就是从这翻出去的。”

    郑云龙记得那段食堂黑暗时代,他当时的女同桌本来就有点胃病,被折腾的都得请病假去医院挂水。而他跟阿云嘎当时还没那么熟,只记得阿云嘎总是晚自习消失半节课,回来的时候手上能提七八分盒饭套餐。郑云龙以为他是出去补课顺便帮同学们带点吃的,哪想到班长艺高人胆大,不仅翻墙出去吃饭,还能再带两摞盒饭翻墙回来,汤都不洒一滴。

    后来在学生家长老师三方压力下,食堂终于换了良心承包商,饭菜健康好吃,阿云嘎也没再从自习课上消失了。

    “那你怎么不从体育馆那边走?”郑云龙干脆和阿云嘎交流起心得,“栏杆那边多方便,还能少走点路。”

    “高一的时候那边有摄像头的,后来让飞车党给打坏了,学校一直没修。”阿云嘎说道,“所以后来大家翘课才开始走那边了。”

    “你怎么知道是飞车党打坏的?”郑云龙疑惑道。

    阿云嘎翘起嘴角,“我暑假在饭店打工,我领班就在这条道上飙车,就是他拿石头打的。”

    郑云龙仿佛今天才认识阿云嘎一样上下打量着他,“我以为班长你这样的人会告诉学校报修的。”

    “我怎么可能说,”阿云嘎撇撇嘴,“你不是总从那儿走吗?”

    得,到头来班长手握情报毫不外露还是为了自个儿男朋友不被罚写万字检查。郑云龙挫败的挠挠头。不过这事儿其实还是他自己脑子瓢了,他早该明白的,能跟他谈恋爱的阿云嘎怎么可能是那种死认规矩的人呢?要真是那样,自己要求谈恋爱的时候阿云嘎的标准回复应该是:“对不起,你是好人,但我更爱学习。”

    他们俩扯着皮走到围墙根,却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站着。只是那俩人干杵着不翻过去,好像还吵上了。

    

5.

    “逃课还赶一起了,”郑云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川子你出去吃饭啊?”

    鞠红川是他们隔壁班同学,学习不错,人也靠谱,跟国际班里的一个女孩好像在谈恋爱。他跟阿云嘎郑云龙早就认识,了解对方都不是打小报告的人,这会儿也坦然,“小虎今天过生日,我出去取一下给她订的礼物。”

    “那蔡蔡你呢。”阿云嘎问另一个。

    一边背着包的蔡程昱是高一的小孩,跟他们几个在校运动会时认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视郑云龙为人生精神领袖。“我偶像的专辑今天中午十二点在图书广场的音像区卖,我去买专辑。”

    郑云龙对蔡程昱十分嫌弃,“逃课还背包,你可真行你。”

    鞠红川在一边跟着嫌弃,“我刚才就说让他翻墙出去就别背包了,他不听。”

    “那我买了之后得装包里带回来呀。”蔡程昱一派天真。

    “行吧。”阿云嘎对这个理由表示默认,“但是你让龚子棋出去一趟给你带回来不就得了。”

    龚子棋跟蔡程昱同班,俩人关系挺好,好到阿云嘎郑云龙经常八卦龚子棋是不是想跟蔡程昱谈恋爱。而蔡程昱摇摇头,“他出去都是有事请假出去,不能麻烦他绕路。

    “瓜皮,”郑云龙怜悯的摸摸蔡程昱的锅盖头,“你知道全校流通的,带伪造年级主任签名的假条都是你家龚子棋印出来写好拿来卖的吗?”

    蔡程昱的样子像极了刚知道阿云嘎翘课史的郑云龙,甚至比郑云龙惊恐的多。阿云嘎看一眼就知道别说龚子棋仿制假条的手艺,蔡程昱这孩子连仿制假条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吓得都忘了像往常一样反驳郑云龙“你家龚子棋”的说法。

    “好吧我想一下觉得你是应该不知道。”阿云嘎打着圆场。

    “不然你还来翻墙干嘛?”郑云龙懒洋洋的接上,手已经抠在了砖墙的借力点上,“龚子棋得给他供一沓假条,恨不得八抬大轿带他出校门。”

    “行了行了别贫了。”鞠红川不想墙底下耗时间,“赶紧的,赶紧出去说不定还能一起吃个饭。”

    他说完这话时,郑云龙已经在墙那头落地了。阿云嘎紧跟着找准两个借力点,向上一跃,在墙头上漂亮的转了个身,手一撑轻松落下去。鞠红川翘课经验几乎为零,翻墙水平却一点不输,也跟着翻了过去。三个高二生唠嗑唠半天,才发现小学弟没有动静。

    “蔡蔡怎么还不过来?”阿云嘎有些担心,“被老师抓了?”

    “老师过来怎么可能没动静。”郑云龙抬脚照着墙就踹,“蔡蔡?”

    蔡程昱沮丧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龙哥,我上不去。”

    一时间砖墙两侧都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赶时间的鞠红川。作为上学期的年级学雷锋标兵,鞠红川又爬上了砖墙,坐在墙头对下面两个同级生喊:“我过去托他一下,你们俩在这边接着点啊。”

    “你放心,肯定给他完好无损的接下来。”阿云嘎举起一根手指保证。

    鞠红川跳了下去,在校外都能听到鞠红川恨铁不成钢的技术指导和蔡程昱找不到借力点的委屈声音。

    

6.

    于是在蔡程昱从砖墙上冒出头来之前,阿云嘎和郑云龙站在墙下,短短地接了个吻。

    

—END—

    

搞声使人快乐爆肝。

脑洞来源是循环完《好想大声说爱你》纯享版在朋友圈发疯,一一说现场特别像不良少年郑龙带三个好学生去逃课,我说结果大龙发现两个同学翻墙比他还熟练,只有一只蔡蔡翻不过去还要哥哥们接。

大龙五彩斑斓的黑外套真好看_(:з)∠)_

山海有龙

【声入人心/云²】波西米亚人

//试着重发一下全文。老天保佑,新年快乐。




一 归来


“大龙!”他听见谁叫他,“快起来!快出来!”

一般王建新这么叫他,他一枕头扔过去倒头重睡。但今天他一下就睁开了眼,好像整晚整晚都在等着这一刻。他把长裤一套就跳下床,披着棉袄大步走到门口去。

他没看见王建新。门前空荡荡的。但声音还在:“看看谁回来了?”

还能是谁。他等的人是谁,人人都知道,除了那个人也没别的人了。而此刻那个人正站在楼道里,从台阶下面看着他。穿着军装,背着一个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像他走的那天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

//试着重发一下全文。老天保佑,新年快乐。

 




一 归来

 

“大龙!”他听见谁叫他,“快起来!快出来!”

一般王建新这么叫他,他一枕头扔过去倒头重睡。但今天他一下就睁开了眼,好像整晚整晚都在等着这一刻。他把长裤一套就跳下床,披着棉袄大步走到门口去。

他没看见王建新。门前空荡荡的。但声音还在:“看看谁回来了?”

还能是谁。他等的人是谁,人人都知道,除了那个人也没别的人了。而此刻那个人正站在楼道里,从台阶下面看着他。穿着军装,背着一个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像他走的那天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但心就已经急促地跳了起来。这感觉他永远认得出。

“嘎子……班长,”他说,“你回来啦。”

阿云嘎笑一笑,快步走上楼梯来,走进屋里。

“我回来了呀。”他把行李们放在桌上,利索而有条地拆包,侧过头来看看他,

“你还在等着我呢?”他轻轻说。

他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又柔又甜,可是话里那种因为看穿了他而无意识产生的残忍,是郑云龙内心里最恐惧的样子。

他靠墙站着,任由阿云嘎在这个房间里拆行李的画面给他爆裂的满足,同时也提防着突然的破灭。他低头看着阿云嘎的手,小声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阿云嘎明亮亮地看着他。

“不走了,”他说,“我回都回来了,干什么还走?”

 

郑云龙在大喇叭的广播里醒来。

“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广播里女声字正腔圆地朗读,“全体教职工马上在大礼堂集合!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全体教职工马上到大礼堂集合!接收最高指示!”

他皱着眉头搓了搓脸,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竟然没有像平时一样在早起时烦躁无比,自己也隐约觉得有点奇怪。

运动已经持续了三年,没几个人再像一开始那样投入那么多或真或假的激情。从窗口望出去,大院靠北的路上还能看见一两个女职工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把孩子送去托儿所。这算是起床早的有先见之明,再晚半个钟头,几个小组长就要来楼道里敲锣打鼓地查人了。

但这都是大院前面几栋职工宿舍楼里才有的事。郑云龙现在住的这栋楼,在音大围墙边犄角里,旁边挨着锅炉烟囱,衣服要是晾在窗户外,过上两个钟头领口就蒙上一层灰了。没人愿意住这楼。运动开始后,仿佛自然而然地,这里成了后进分子的聚集地。不是所有表现得不够积极的人都够得上去牛棚,有些是成份好些,有些是人缘好些,还有些就是角色太轻,甚至没人费劲要整他们。于是这些渺小的尘埃就都沉坠到这里,在乱世中找到一个寒酸的角落,这一栋楼因此被大院里的人俗称为“后进楼”。

这是栋小楼,一层两户,都是一厅一卧的一居室,一个水房、洗手间、一个厨房,都是两户公用的。成了家的,一厅一卧可以住下三四口人,后进楼里却是单身的多,一套一居室一般只住两人,所幸这里的房间不太抢手。郑云龙住里间卧室,室友叫高天鹤,因为郑云龙最怕觉睡不够,高天鹤把安静些的卧室让给了他。

郑云龙走到水房才看见高天鹤,这人刚洗了脸正在梳头,每天都要这样捯饬一番。郑云龙往脸上撩了点水。

“哟,你也起来啦。”高天鹤说。郑云龙点点头:“我今天还是去礼堂待会儿。”

“啊?”高天鹤一脸看他吃错药的表情。

郑云龙解释道:“我老不去,怕廖老师脸上挂不住。”

“你去了被人抓住要谈感想,廖老师脸上才真挂不住!”

郑云龙笑了:“你别把真话都说出来呀。”

高天鹤往他脸上多看了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去开个大会还笑模笑样儿的了呢?”

郑云龙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啊?有吗?”

高天鹤梳完了头,边往外走边笑着说:“可不咋的,也不知道你做什么好梦了!”

郑云龙突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想起,他昨晚梦到过阿云嘎。他昨晚又梦到阿云嘎了。这是他在现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要微笑的唯一原因。阿云嘎。不会有其他的原因了。他不知道哪个更让人伤感,是他到现在还会梦到嘎子,还是他只能靠这个梦笑一笑。

现在学校的当家的是工作组组长,会上是跟着他的一个女工人在狂热地对着礼堂里的人们嘶吼。郑云龙进礼堂的时候知道那个组长瞧见他了,他在舞台上蔑视地瞥了郑云龙一眼,并没有再为难他,郑云龙也就低下头去,表示这一天彼此放过。廖昌永坐在主席台最边上,小心地看着那个发言的女工,时不时望一眼台下的老师和学生,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参加大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合情合理地随着人群去食堂吃一顿热饭。郑云龙正想着今天打什么菜,突然看见高天鹤出现在礼堂台阶下对面的路牙子上。一看见他出来,脸上立刻跑满了表情,急得手舞足蹈。

郑云龙瞪大了眼睛,人太多,他一时挤不过去,只能比口型:“怎么了?”

高天鹤两手一起往后进楼的方向挥:“回去!”他又双手拢住嘴,夸张地比口型:“快回去!”

郑云龙从台阶最侧边挤下来,被人瞪也顾不了了。高天鹤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家刚才被烧了。他冲到高天鹤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高天鹤拉起他的手就走:“快回去!”

“出啥事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高天鹤回头看他一眼:“你回去就知道了,有人,那谁!你那谁回来啦!”

一听“回来”两个字郑云龙脑子里“嗡”地一下。他突然间定在原地站住,双腿也走不了了,高天鹤的手从他手腕上滑开。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高天鹤。高天鹤的手刚才就在他手腕上,这太真实了,不会是做梦。可是……

“愣着干嘛?!”高天鹤长腿迈出几步,已经先走出了几米远,看他留在身后,记得跺了跺脚,“快走啊!”

郑云龙木木地“哦”一声,左脚绊右脚地小跑追上去。

他俩几乎是跑着回到后进楼下,几棵灰色的树,后面有廖佳琳、李琦几个,站在一起陪着一个人说话。郑云龙走到路口才放慢了步子,那个人回过头来,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此刻的天气和三年前那天太过不同,没有那么明亮得无情的灯光,他终于有胆量去仔细看一看那个人的脸。他变了,变了很多,人晒黑了,也胖了——胖一点好,他以前太瘦了,躺在铺位上就像一张画片。他走的时候带的那两个行李包也都还在身边,此刻都放在了地上。他没穿着军装,只有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这天气里勉强不算太单薄——但是为什么?他们团长那么器重他,没理由让他从团里离开的……

而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神,好像从没改变过。他看着郑云龙,眨眨眼睛,郑云龙突然觉得他们从没分别过。好像阿云嘎不是走了三年,而只是出了一次演出任务,天亮前刚走,中午就已经回来了。

 

“大龙!”

阿云嘎看着他,叫了一声。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郑云龙直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阿云嘎自然地张开手,也把他抱在怀里,笑声透过胸腔从骨头里传到郑云龙身上。郑云龙把头埋进阿云嘎的肩窝里,忍不住吸了口气。

那是他久违的,更早就熟悉了的,阿云嘎身上的气息,衣服上没冲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晒过太久的阳光的味道,还有属于阿云嘎本身的,一种暖茸茸的,总是介于孩子和男人之间的味道。

在梦里他再次见到阿云嘎的时候会笑,可是现在吸进这一口空气,眼泪一瞬间就从他睫毛之间滚了下来。

 

 

 



 

二 哥哥

 

侧翼几个办公室的女老师都围在石倚洁桌子前面,小男孩坐在那儿安安静静乖巧极了。只是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透着灵气。女老师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爸爸妈妈是谁?”

“方书剑,”小男孩口齿清楚地报了名字,剩下的就不说了。

廖昌永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不锈钢饭盒装着两个还热着的馒头。“别围着看啦,啊,想看孩子回家看自个儿的去!”他一面挤过女老师的人丛,一面对孩子说,“饿不饿?”

小孩摇摇头:“早上哥哥在车站带我吃了早饭才来的。”

“哎哟,早饭,现在都几点啦,”廖昌永把饭盒推到孩子面前,里面除了馒头还有一个菜,“先吃,边吃边等你大哥哥,啊?”

小孩仍是摇摇头。“我早上吃得可多了!”他自豪地说。

女老师们纷纷萌到心化,对着石倚洁和廖昌永胡乱嘱咐一阵后走了。小男孩没动午饭,廖昌永从抽屉里掏出一颗奶糖:“饭吃不下,糖总吃得下吧?”

石倚洁一看,拍了拍大腿:”嗨,廖老师,吃我的糖呀!”

廖昌永挡回去:“你才刚结婚,糖留着分给亲家吧!”

孩子看着那颗白色的小东西,他没吃过这种糖,但喉咙下意识地便吞咽了一下。

“哥哥不让……”他小声说,还没说完,走廊里一阵爽利的脚步声近了。小孩认得出这脚步是谁的,马上回过头去:“哥哥!”

“哎,”阿云嘎笑着对他摆摆手,“小方乖不乖?没给廖老师添乱吧?”

廖昌永摇摇头:“怎么会,喜欢他还来不及。回来这么快?事情办得顺利?”

阿云嘎苦笑着摇摇头:“早上办公室都没开,我先把行李放下了。小方,”他向孩子伸出手,“咱们回家了。”

孩子站起来。廖昌永眯了眯眼睛:“你把行李放哪儿啦?”

“就后面,十六栋……”阿云嘎说着说着小了声音,廖昌永的笑容显得更慈祥了。小孩和石倚洁互相看了看,房间里他俩都不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

“小方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吧,菜都打了。你下午慢慢去办手续,不用着急,晚上他也上我们家去吃,你师娘加双筷子的事儿。”

“不用了不用了,”阿云嘎赶忙说,“怎么好意思一回来就这么麻烦廖老师……”

廖昌永作势拉下了脸:“怎么搞的,一回来就跟我客气?”

“不是,”阿云嘎意识到说错了话,马上找补,“是大龙在——大龙煮上面条了,”笑了笑,“等着我们回去吃呢。”

 

“你可把我吓死了,”高天鹤把阿云嘎和男孩留在客厅,自己跑去厨房跟郑云龙说悄悄话,“你说是个‘小孩’,我还以为怀里抱着呢,这怎么看也八、九、十岁了呀。”

郑云龙正在烫菜叶子,看了他一眼:“我就说那么一句,你咋能想这么多了。”

高天鹤白他一眼:“我看他怀里抱着个两岁孩子站你面前你哭不哭!”

郑云龙说:“说什么呢。”听不懂似的,一边往碗里盛面。

鞠红川和李琦他们在高天鹤的客厅里陪阿云嘎说话。“小朋友可真乖!”鞠红川问,“几岁了?”

“我叫方书剑,”孩子扬起头,“今年十一岁啦。”

“看着不显,”阿云嘎有些愧疚的表情,“从小跟着我们文工团东奔西跑的,个子没长上来。”

“哪儿话!”王凯摇头,“小孩长得晚才长得高呢!”

方书剑听了也跟着笑。

“这孩子是你的……”王凯接着问。

这是所有人好奇的问题,但没人有胆量估测答案的沉重程度。因此虽然自己不问出口,这时都静下来看着阿云嘎。

“是我们团里的孩子,”阿云嘎自然地说,“是我们战友的弟弟。他哥哥……”

大家都露出惋惜的表情。人人都知道这个沉默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着他现在长大了,老是跟我们部队在路上跑,学也上不了,书也念不好,将来就耽误了。正好赶上我复员,大家就商议让我带着他一起回音大来。”

廖佳琳苦笑一下。“咱们这儿以前是能解决孩子上学,”他说,“可是现在连附中都停课了。”

阿云嘎抿了抿嘴。“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他说。

“慢慢想办法吧!”鞠红川总结道。

“怎么回事儿啊,面到底几个人吃,多了我们可没煮啊!”高天鹤吵吵嚷嚷地从厨房里回来了。大家赶紧让开地方,让远来的人吃饭。屋里没几件家具:高天鹤把自己褥子掀起来一半,让阿云嘎把他床当板凳坐;方书剑坐在板凳上;高天鹤靠窗站着;郑云龙就坐在一张开大会时带出去,平时叠在房角的马扎。他抱着膝盖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吃饭的两个人。

 

方书剑是六六年到团里来的,就在阿云嘎离开音大回到文工团之后一个月。那是一个异常躁乱的夏天,北京挤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青年,他们在广场上热烈地呼喊,疯狂地表达对领袖和运动的忠诚。许多文艺单位都被调到北京,在场地上给这些青年们慰问演出。是团里的歌唱演员乌英嘎最先发现方书剑走在行进的人群中的,在队伍暂停的时候一个一个方阵地挨着问:“你们见过我的哥哥吗?”

这样一个孩子走在狂热的方队里,无异于一只羔羊被卷进受惊的马群。乌英嘎赶忙把他拽出来:“小孩,别怕,姐姐是解放军,有什么话和姐姐说吧!”

这个孩子从南方挤了火车来,身上有哥哥的照片,背面写着那个青年人的名字,他只知道哥哥来北京串联。在偌大的北京城要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当团长问道是谁让他来北京找哥哥的,爸爸妈妈知不知道的时候,小男孩说,正是他的父母让他来投奔哥哥的——“找到了就别回来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年代,不难猜到这样的嘱托意味着什么。

“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会帮你找哥哥。”团长说,“找到之前,你就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团里人人都是你的哥哥、姐姐。”

是乌英嘎最先留住方书剑的,可是阿云嘎才是照顾方书剑最多的人。在晚上营地里吵得方书剑睡不着时,是阿云嘎守在床边捂着他的耳朵,直到他沉入梦乡;他因为害怕想家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也是阿云嘎摸着他的头顶,给他唱草原上的儿歌。三年来,文工团不断地赶场演出,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命令下来,大家把筷子放下就得打包行李上路。是阿云嘎就算自己饿肚子也要给他留下一顿饭。

乌英嘎和阿云嘎算是他的长姐为母、长兄为父,但他们两人可做不了他的母亲和父亲。乌英嘎的爱人是鄂尔多斯的乌兰牧骑队员,五年前阿云嘎还没去音大的时候,还在他们婚礼上充作乌英嘎的娘家人唱过送亲的歌儿。可是每次看着阿云嘎的时候,乌英嘎姐姐总会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说:“他呀,我们这些人留不住的。”

方书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姐姐看着哥哥的眼神不像看着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就要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人。“没关系,”他懵懂地想要安慰她,“我在这儿陪着姐姐。”

大姐姐笑了,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一下:“姐姐不求你陪。你也别留下!”

 

阿云嘎受伤之后在自治区医院躺了一个月,医生让下地的时候自己觉得筋都缩了几寸。医生还说让他千万别再做损伤腰椎的动作,他听着只有苦笑。想了几天,他去向团长说:“我想复员了。”

团长一听眉毛就拧在了一起。“你是为了演出受的伤。我们难道会亏待你吗?”他敲敲桌子,“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从音大调回来?就你这个性子,出了这个团,你以为外面的人也像我们这样,不会害你?”

阿云嘎笑了笑:“我跳不了舞了,咱们文工团从来一个人当两个用,我还怎么留下呢?”

“那你更不能走了。你十五岁就在团里了,跳不了舞,离开了部队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腰伤了,又不是整个人废了。”阿云嘎抬起头来,团长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这个孩子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要是留下来拿这份补偿活着,我才是真的废了。团长,您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上台唱歌、表演。我往后上不了台了,只想再多念念书。团长,您让我回大学去吧,随便给我安排一个那里的工作吧。”

 

阿云嘎坐火车从呼和浩特去北京。行李就是来时的两个袋子,三年东奔西走,袋子里的东西比来时反还少了。他的一身军装,从团里的送别会之后就换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行李袋的最里面。他攒下的半个家庭,姐姐乌英嘎和弟弟小方,都跟到火车站来送他。

“安达,”乌英嘎用蒙语对阿云嘎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草原上演出时,你最爱唱的、我们最常合唱的,是哪一首歌?”

他们合唱的歌不多。阿云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是《骏马归来》呀。”

乌英嘎看着他,问:“你的那个人,现在也还是在等着你吗?”

阿云嘎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嘴边仍然漾起了微笑。

“我不知道,额格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等着我,可是我的心还在那个地方,我总要回去看一眼的。”

 

列车员探出身来,用蒙语催促他们。阿云嘎最后向他们道了别,走上火车。乌英嘎低头对方书剑说:“和哥哥说再见了。”

可是小孩一声没出。她看见他的眼里噙着两汪眼泪。他从早上就没吃下几口饭,是团长说“男子汉可不许掉眼泪”,他才忍着没哭的。

火车汽笛响了,车轮缓缓启动。方书剑忽然跑了起来。

“哥哥!”他冲着火车窗口喊,“哥哥我跟你走!”

“小方!”乌英嘎喊,“阿云嘎!快接住他!”

小男孩敏捷地跳到了车厢连结的地方,就像三年前跳上那列把他带到这一群人身边的火车时一样。乌英嘎远远地看见穿着黑毛衣的青年跑来把他抱住。

一九六九年,草原上的冬天开始了。

 

 




三 小男孩

 

“姓名?”

人事处的女处长高着嗓门问。

阿云嘎下意识地坐直上半身:“阿云嘎。”

“年龄?”

“二十九。”

“籍贯?”

“内蒙古鄂尔多斯,”他说完,又补充道,“蒙古族。”

中年女人抬头瞪了他一眼。这人是现在当权的工作组组长的大姨子。“要你说你再说!”她又埋下头去。其实所有信息都工工整整写在表格上了。但她想问,阿云嘎就不能不挺直了腰椎坐在这儿。

“你在部队是连级,你们首长也跟你说了吧?我们音大现在革命第一,啊,你光有业务水平,没有斗争经验,在我们这儿可当不了什么领导。”

“哎,不用不用,”阿云嘎连忙说,“我只要做最基础的工作就行了,不要求当什么领导……”

“哼,你还真不要求上进,”阿云嘎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惊,但她好像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再继续发挥下去,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接着又说:“基础工作?我们这儿最基础的工作也是上课,你行吗?来我们这儿学习的都是工农子女!革命小将!你没有经验,你能教会人家将来怎么斗争吗?啊?”

“教不会、教不会,”阿云嘎赶忙说,“这我当然没资格了,但是,就唱歌、演戏、乐理知识,我都……”

“咳!”女办事员摆摆手,“这课用得着几个人?现在就是廖院长天天都闲在办公室里呢。”

阿云嘎没话说了,只好坐等着命运的宣判。

女处长翻着人事表格,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还有你这个级别的空的就是后勤口了。后勤处的处长是康组长的大姐,啊,我好心劝你一句,多的事你别管,先熟悉下工作就行了。”

“是……”

“别处办公室也没处给你安排。就十六栋旁边那个锅炉房,你知道吧?那儿有个值班室,你就先在那儿熟悉情况吧。”

“……”

 

“这都什么事儿啊!”晚上听到阿云嘎复述这件事的时候,高天鹤先愤慨地站起身来,然后狠狠拍了拍桌子,“哪儿有这样的呀,锅炉房?我呸!亏她好意思说出口!”

“这确实有点欺负人了。”简弘亦点点头,“现在当权的这一派就是这样,我们也都早习惯了,以后少跟他们打交道就好了。”

“不过嘎子哥总归是部队上下来的,”李琦问,“待遇上他们总不会搞什么鬼吧?嘎子哥,你现在的级别每个月粮票多少斤?”

“嘎子,我们这些老住户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王凯解释道,“像我的标准是每个月三十斤,大龙年轻点儿,每个月二十六斤,这样大家谁有个特殊情况也好互相帮衬。”

“这哪是钱不钱的事儿啊!”高天鹤还在愤愤不平。

“三十斤。”阿云嘎说。

高天鹤像一朵入秋的蔷薇花,一下子蔫下去不说话了。

“嘎子走的是轻体力劳动,不是干部,”郑云龙赶紧给高天鹤解释道,“他为他们文工团负伤来着……”

简弘亦看着高天鹤的突然沉默,忍不住笑了。

“那小方呢?他户口迁没迁过来?粮票给发吗?”王凯又关心道。

“小方的事好在有介绍信,户口跟着我落在咱们单位,一个月按学生定量二十二斤,再‘发扬’两斤,我匀一匀,够吃了。”阿云嘎说。

“咱们这的伙食肯定比不上部队保障好,那二三十斤里领不出几斤白面,都是红薯玉米。不过好在你跟大龙又凑回一块儿了。廖院长这两年见了我们还老是说起,上学的时候你们一个班就你俩最亲,整天焦不离孟的。哎,你还不知道,大龙现在可会做饭啦!我跟你说,你就把粮票给大龙,让他管小方吃饭,过不了几天小方就不认你这个哥哥,只认大龙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高天鹤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哎,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老简!你别跟李琦、红川儿他们挤一户了,咱俩一起去住王晰以前住那户去吧,就在这儿对门!”

“可是晰哥夏天调回东北之后那户的钥匙不就交上去了么?——哦,现在是不是分配给嘎子住了?”

“我觉得嘎子跟大龙住比较好,”高天鹤笃定地说,“他带小方自己住一户,宽敞是宽敞了,可是嘎子只要不在家那就小方一个人待着,这屋门锁不锁都不好。他跟大龙一户那两个人可以把时间错一错,小方不至于没人照顾。你们说是吧?”

“反正我肯定愿意,”简弘亦说,“我回去就能收拾东西!”

“大龙你说呢?”见正主不言声,高天鹤拿胳膊肘捅了捅郑云龙。郑云龙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看向阿云嘎,也不说话。

阿云嘎那边却已经把钥匙拿出来了,笑着正在答高天鹤的话:“正巧了,我回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我跟小方住一个厅就行,正想着跟谁换一换呢。”

郑云龙这时才跟着笑起来。

高天鹤一面接过了钥匙,对着阿云嘎笑得如沐春风,转过头来看着郑云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附小的课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广播“最高指示”,老师们就得立时扔下粉笔去参加运动。小孩子就成了大院里散养的羊。

“学校不上课了就去图书馆找大龙哥哥,知道了吗?”最开始那一年,每天方书剑去上学前阿云嘎都要这么叮嘱一句。“记得了记得了, 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方书剑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地跑下楼。

大院里有柳树,桃树,迎春,紫藤,蝴蝶和蜻蜓,还有一座石头铺的小池塘,虽然夏天一过水就干了。但在方书剑心里,“大龙哥哥的”图书馆还是顶好玩的地方。郑云龙在那几年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一个冷清得近乎于奖赏的职位。那时的音大图书馆楼,好玩的地方不在于书——这座高大的肃穆的房子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完整的书了——而是在于那些颓圮的,破败的东西。墙上彩色的写着标语的纸,因为粘了太多层浆糊而皱裂、卷翘,带上了一层温柔的灰色;领袖的画像高高悬在墙的中间,好像在慈爱地看着这间废置许久的屋子;还有那种空气,干燥的,停滞的,沉重而蛮荒的,压抑却又温暖的空气。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起童年熟稔的这个画面,会意识到这个空间的特殊之处:因为知识而凝结的庄重,就算涂抹了再多荒诞,也是不会被完全遮掩住的。

不用太努力回想的是,他就是从这个地方把蔡程昱带回了家。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蔡程昱十三岁,方书剑在图书馆的架子后面看到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旧棉猴,整个下巴藏在高领子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方书剑。自然地,方书剑以为他也是一个没课可上的大院里的孩子。蔡程昱个子高些,方书剑猜想,他可能是个中学生呢。

“你在这后面干什么?”小方走近去,悄声地问。虽然这里平时根本没有人,他仍记得郑云龙教他图书馆里不能大声说话。

蔡程昱也不见外,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同伙,朝一旁一堆杂物下的一只大木箱子歪了歪头:“你觉得那里面有什么?”

“我看过!”小方几乎要喊出来了,他赶紧压低声音,“那上面有锁!好大一个锁头,打不开的。我哥哥说……”他想了想,补充道,“管理员哥哥说,以前在这儿破四旧的时候想打开检查来着,可这箱子太结实,再加上别的书要查的太多,所以就把它忘在这儿,没人记得了。”

“它锈了。”高个子的男孩用鞋尖踢了踢那条铁锁——果然,开口的地方因为早前被锯坏了镀层,已经布满了绣,一动就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我去找块石头来!”方书剑立马来了兴头,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跑出去,没一会儿握了两手的石头回来了。

蔡程昱稳重地拣选一会儿,找了一块最尖的,对准那锈得最厉害的部分砸了下去。

“咣”地一声,锁头掉到了地上。

这一响惊天动地,方书剑捂嘴瞪大了眼睛,蔡程昱还没来及把箱子盖揭开,郑云龙的脚步声就从大门走近了:“草,是哪个biang货在这乱敲乱砸?”

他大着嗓门走近了,见是方书剑,睁大了眼睛,自己先不好意思的捂了捂嘴。“……小方?你在这儿干什么?刚才什么东西响?”

方书剑还没说话,蔡程昱先指了指箱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天郑云龙回家的时候一手拉着蔡程昱,一手拉着小方,箱子里的书他拿了一本揣在怀里,路上有认识的人招呼他,他也低着头不理人。他上到三楼,打开门,阿云嘎对着桌上保温盒里的菜正在等他:“今天怎么这么晚?小方没停课吗?”然后他才注意到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孩子。

郑云龙却没有解释这个。

“楼里还有谁在?”他问,“陆宇鹏、洪老师、鹤儿……”他把图书馆的钥匙放在了桌上,“我得叫他们去一趟图书馆。不能一起去,分着去。一起去太显眼了,不行……”

“去图书馆干什么?”阿云嘎更困惑了。

郑云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本轻轻卷起的手抄册子。

方书剑好奇地看去:上面都是外文字,像是英文,又不是,他一个也认不得。阿云嘎把册子翻开了,那抄写的字迹非常工整,好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册子间是五线谱,这他倒熟悉了;可是那中间的黑蝌蚪们比他见过得复杂得多!这是什么样的曲子?这是人会唱出来的歌吗?

阿云嘎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去看郑云龙。

“……你冰凉的小手……?”

郑云龙点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普契尼。”

“《波西米亚人》?整整一本?”

“整整一箱。”

 

十几个人都挤在三层,一居室的门关不住,人站到楼道里。可是整个房间却静悄悄的,没人大声说话。连唱歌的也不能大声,方书剑看着好像从来不会惊慌的王凯捧着一本小册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在唱着:“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ilnome mio nessun saprà, no, no……”跟着眼眶里竟然泛起了一层异样的亮光。

好几个人跟着唱了下去,那歌声个个都是压得极低的,可是好像碰到石头就会把石头震碎。那声音歇下去,大家一起擦起了眼睛。

这好像是什么极高兴又极难过的事。方书剑还不能明白。

角落里,阿云嘎对高些的男孩问:“孩子,你叫蔡程昱,是不是?”

男孩点点头。

“你家不是这个院里的。你家在哪?”

男孩说:“上海。”

“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跑来这里?”

“我是来过继给我大伯的。他以前是老师。我来了以后,他们说,他已经给下放了。”

阿云嘎叹了口气。“那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姐姐今年十六岁了。”男孩说,“我回了家,我姐姐不是独生子女,就得下乡……妈妈又要整夜地哭了。”

那个年代为了让孩子,尤其女儿,能因独生子女而免于下乡,把更小的子女过继给膝下无人的亲戚,也是常有的事。有哪个父母会自己愿意和亲骨肉分离呢?阿云嘎摸了摸蔡程昱的发顶,抬起头来,忽然和郑云龙对上了眼神。

 

“小蔡现在的情况,算是没有户口了。除了家里带来的二十斤粮票,他每个月伙食没地方给解决,”阿云嘎拨出几张纸来,放在桌子的一边,“除了他以外,咱们家,我一个月三十斤,已经刨去‘主动节约了’,你二十斤,也一样。小方一个月十六斤,单位给出。现在咱们还得凑出一个十六斤来。”

“我每个月还有二十块工资,”郑云龙说,“还有油票、糖票、布票,咱们都可以省一些。我每年省的布票能换二十斤粮了。”

“你那点工资也不怎么禁花,也不能你自己一点都不留。我一个月还有五十块钱,还是用我的工资买粮食吧。”

“我看不如这样,往后每个月家里的钱、票就归你管。”郑云龙说,“小蔡算是咱们一块儿捡的,以后也就不用分那么细了,什么‘你的我的’——好了吧?”

“行行行!”阿云嘎说,“说得我跟得罪你了似的……”

郑云龙笑了笑,也不说话。

“然后就是怎么住。是你带一个我带一个,还是两个小孩挤一起,咱们两个再当室友?”

“还是咱们两个一间屋好。小方也快长大了,就是亲兄弟也不能太近了。我明天找鹤,把晰哥家以前那张上下铺跟他厅里那张木板床换一换。反正他们现在两人一户,用不着上下铺。”

阿云嘎想了想,点点头:“好,就这样。那今天就先让他俩挤一晚吧,明天就换。”

卧室里的床本来就是一张上下铺,之前是阿云嘎和方书剑一间屋睡。现在方书剑被换到客厅,和这个新认识的小男孩挤一张床睡,又是新鲜,又是紧张。

“哎——”他忍不住在被子里小声和蔡程昱讲话,“你是从上海来吗?上海好不好玩?是上海离北京远,还是义乌离北京远?”

蔡程昱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小方,睡觉了。”

“可是——”

蔡程昱伸出手来,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

蔡程昱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凉凉的,他的手指也是凉丝丝的。方书剑抬起自己的手,拨开对方的手指,蔡程昱把手抽出来,连着方书剑的手,又一起压在了手掌下面。

方书剑透过两个人的手指去看蔡程昱的脸。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带起的空气漾过两个人的指间。而蔡程昱还是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于是方书剑只得闭上眼睛。挨着蔡程昱微微有些凉丝丝的指间却并不怪异。他很快睡着了。

 

郑云龙搬着铺盖走进卧室,轻轻把门在身后关上。阿云嘎正把自己的被褥卷了起来要搬到上层,郑云龙把他挤到一边,自己把铺盖放到了上铺,然后弯腰把阿云嘎的被褥复原。

“哎哟,”阿云嘎笑了,“你还想当我的班长啊?睡我上铺?”

郑云龙看着他,点点头:“嗯。”

阿云嘎只好笑得更深了。“好,那我也听你的好啦。”他在下铺上坐下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在一间寝室里生活过了,比三年更久,毕业以后阿云嘎虽然没有正式离开音大,但已经代表原部队出过很多表演任务。他们躺在上下铺上,黑暗中有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

“你这些年……”阿云嘎终于问,“我听说廖老师被影响的时候,你……”

“我没事啊,”郑云龙说,“你听我说话,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不提了。”阿云嘎坐起来,拍拍上铺的床板,就像顺郑云龙的背,“将来的事都有办法。”

“嗯。”

“睡吧。”

郑云龙听到房间里的另一个呼吸愈来愈长。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猛地睁开,轻轻侧过身,往下铺看了一眼阿云嘎。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会皱眉。和上学的时候一样。明明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总是笑呵呵的。

他看了一会儿,再翻回身躺平。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在梦中去见任何人。

 

 


 

四 那个男人

 

郑云龙先去洗干净了手。他住了五年的这间卧室有四件家具,于他的处境来说,可称豪奢:一张上下铺,这是前一任住户遗留下来的;一个书柜,是抄家运动进入尾声以后偷偷捡回来的;一张木椅子,和书柜一样来历;还有一张板凳,是从前读书时去看电影要带的那一种,这一张还是从前阿云嘎的。郑云龙的那张不知什么时候就失落了。

书柜和上下铺对面放着,中间空出窗户的位置。上层摆满了语录、选集,还有样板戏的词谱,这算是他们专业特需的书籍了。下层是两扇柜门。郑云龙从枕头下摸出钥匙,轻轻面对柜子跪下来,把柜门打开,在底层角落抽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书皮上是一版毛选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拿出书来,屏着呼吸打开,好像泄露一点空气就会把书上的字吹走。

那是一本意英词典。

书上的字都完完好好留在纸上,郑云龙心落回肚里,把词典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回到客厅。

“有词典。”他像一个赢了决斗的骑士,得意地说。

“……”高天鹤垂着头玩手指,还在想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周深劝他:“别想了鹤鹤,全校能有几本意中词典啊,你还能跟廖院长去借不成吗?文豹本来就懂意大利语,你也没法跟他争啊。”

高天鹤愤恨地瞪了郑云龙一眼。

郑云龙抬起头来没跟他对视。

而一边的余笛、洪之光两室友交换了一下眼神,看郑云龙的目光越发刁钻。

“大龙啊,”洪之光循循善诱地问道,“你屋里这本词典,是意大利语直接翻中文呢,还是翻英文呢?“

阿云嘎紧张地看了看洪之光,又看看郑云龙。只见郑云龙一下放弃了抵抗,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洪之光仰天差点笑出男中音,余笛谦和有礼地把盒子扒回自己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人合力,跟文豹他们兵分两队,肯定尽早翻译完,分给大家传抄!”

“第一个给我们!”各户的代表同时说道。

“哥,别丧气,”蔡程昱凑到郑云龙身边小声说,“我俩帮你们一起抄,我们四个人,比他们都快!”

 

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快要到了。下了一场薄雪,刚刚停歇,空气冷肃起来,郑云龙跺着脚跑上楼,推开门。屋里两个小的都在抄书,阿云嘎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暖气片焐手。他进屋来,阿云嘎看他一眼,笑着问:“今天什么日子?你回来这么早。”

郑云龙也笑了:“这忘不了。”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取出一小卷折起来的纸票,中间用皮筋扎着。他把这个小卷往房间那边一丢,阿云嘎一伸手接住了。他翻开一看,最上面是副食票、工业票,薄薄几张,后面粮票照例是各种面额的凑在一起:一两、五两、一斤……

阿云嘎数了一半,就抬起头来看着郑云龙:“还有呢?”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嗯?”

阿云嘎笑着看他:“你们今天还发什么了?就这些?”

郑云龙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笑了:“你说香烟票啊?在里面呢。”

阿云嘎往后翻了翻,果然看到一张深蓝的小票,写着“斗私批修——职工纸烟票1包”。“嗬,一包呢,”他抬起头看看郑云龙,“你今年做什么好事啦?给你这么高待遇?”

郑云龙哈哈笑道:“我啊,我啥事都不干就是最大的好事。”

阿云嘎把票子重扎好,放进自己衣袋:“手冷不冷?回来赶上下雪没有?”

“这点雪算啥?”郑云龙晃晃脑袋,“今天还有什么菜了?”

“你去厨房看看吧!你上个月说想吃鱼,我今天去供销社,正好换到了两条冻黄鱼,一条挂在窗外,咱们大年夜吃,还一条正化着呢。我想着今天在南方算小年,咱们小方和蔡蔡也得也吃顿好的。”

郑云龙猛回头来,两眼放光:“蒜呢?昨天家里蒜也没了。”

“有,蒜、姜、干辣椒、老抽,都给你备齐了。”

郑云龙喜上眉梢,哼着歌就奔厨房去了。

鱼烧好了先切出背上的一块儿跟对门分,简弘亦还回来两个馒头——“过年时等我们包饺子的,”他补充道。回来后两个孩子已经坐在桌旁,双眼炯炯发亮。这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两个南方小孩马不停蹄地就着烧鱼各吃掉了两个馒头;阿云嘎吃的窝头,时不时停下来给小孩们顺顺背,生怕他们噎着。郑云龙自己吃的是红薯,满意地看着那三个人。他小心地把鱼头和鱼骨给拨到一边的碗里留下来,预备第二天煮个白菜汤。

等小孩们回过神来时,烧鱼的盘子里连酱油汁都被抹干净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洗碗去!”方书剑猛站起来,收了几个碗碟就往水房跑。“我也去!”蔡程昱拿起剩下几个碗碟也跟着冲去。大人们相视失笑。郑云龙也站起来。

“站住,”阿云嘎故意板起脸喊他,“上哪儿去?”

“报告班长,”郑云龙也故意夸张地立正,“我去余老师洪老师他们那儿看看翻译工作进度。三零二室高天鹤那个投机倒把分子,肯定在暗中筹谋加塞儿插队,咱可不能让那个工贼得了逞!”

阿云嘎被他逗得笑倒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完了,冲他招招手说:“过来。”

郑云龙走过来一步,阿云嘎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郑云龙。

郑云龙接住一看,细长的一个小条,包着白纸,是一支烟。

“后勤处工友送的,”阿云嘎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说,“奖励你今天战胜私字一闪念,主动上交。”

那确实是一支二级烟,“八达岭”。郑云龙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不由自主笑开了。他用手指夹着烟,送到嘴唇边,对着阿云嘎飞了个吻。

阿云嘎也作势回了他一个。郑云龙把香烟收进夹克内口袋里,开门出了屋。

 

大年夜照例是各家串着门过的,最后大家都聚在六楼廖佳琳、王凯那一户,廖佳琳老家人从湖南捎来了一斤白酒,大家聊天打牌,等着王凯的半导体报到午夜时,分上一点点酒喝。郑云龙还问阿云嘎:“我今天能喝多少?”阿云嘎大笑起来:“二十多人分一斤,你能喝多算你本事了。”

“嘎子哥,”李琦问,“你们是哪一年上的大学?大龙是怎么学会抽烟的?”

“六零年,”阿云嘎说,“我们六零年入学,六四年本科毕业。”

“真的运气好,”王凯摇着头叹道,“那差不多是咱们最后一届好好上课的学生了吧?到六五年……”

“而且那个时候廖院还在教他们声乐呢。”余笛也怀想到。

“那学生也没香烟票、也没工资,龙哥上哪学会抽烟的啊?”

“嗨,”阿云嘎皱了皱眉,说,“这他上高中那会儿,搞串联的时候学会的。是不是?”

郑云龙挨在他身边坐着,诚实地点点头:“是。”

“是不是上海那个刘令飞教你的?”

“那不是,”郑云龙坚决地摇头,“我认识刘令飞晚了,那肯定是在……在认识你之后。”

“那他大三的时候一来就知道找你?”

“不是吧,他那次是来找于晓璘的吧……”

“看见没有?”王凯指着这俩人无奈地说,“十年前廖院进教室的时候第一句话就爱说:‘哎呀,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大伙儿都笑了。高天鹤说:“这位班长,你同学抽烟你也不管管他!”

“我哪儿管得住!”阿云嘎直摇头。

“嘎子当时净包庇我,”郑云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显耀道。屋里人很多,他只喝了浅浅一杯酒,脸却也有些发红,“我那时候一年抽不着几支烟,他有时,有演出任务,上级有特供的烟发给他们,他自己不抽,就把他的留下来给我。”

“哎哟!”大家一块儿起哄道,“那你还不感动得以身相许!”

郑云龙只自管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说话。阿云嘎望着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哎呀,”廖昌永推门走进声乐教室,“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同学们过转来看他俩笑。阿云嘎捂了捂脸,小声对郑云龙说:“下课再说!”

下课阿云嘎在教室外递给郑云龙一个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包。手绢解开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三支烟。

“我靠,”郑云龙激动得爆了个粗,“这哪儿来的?”他拿起一支来仔细看了看,“我靠?中华?”

“我昨天不是被选调去机关参加文艺演出了吗,那个会上有特供的烟,我听战友说是特别好的,”阿云嘎小声说,眉眼间挡不住有一点小得意,“演出完了后来后台发这些的正好是个内蒙老乡。我跟他聊了会儿天,问他多要了两支。”说完又叮嘱道,“你可省着点抽,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郑云龙跟没听见似的,看看“中华”又看看阿云嘎,笑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亲他班长一口。“记得了记得了,”他握着烟抱了阿云嘎一下,用头发蹭了蹭他的脖子,“我肯定仔细品!哈哈,嘎子你对我太好啦!”

 

过了午夜,大家互相拥抱、拜年。高天鹤抓住了郑云龙偷偷溜到了六楼的厨房。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高天鹤把门在背后一关就叉起腰来瞪郑云龙,“他跟你住一个屋住了两年了吧?两年你还没把人弄到手?啊?!亏我还一直叫你一声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说啥哪?!”郑云龙瞪大了眼睛,天真无辜,“啥就弄到手?弄啥?谁跟你说我要弄他啦?——我呸,什么弄不弄的。”

“哎,用啥词儿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啊?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骗得了我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你是瞅不见你自己盯着人看那眼神儿!你骗得了谁啊你!”

“我哪有什么眼神了?我那是近视我。”

高天鹤翻了个大白眼。“你近视,那我是快被你气出白内障了。你看得清吗?要不你离近点仔细看看?”他凑上去指着自己眼睛。

“哎别,”郑云龙把他往一边推推,“我就不明白你着什么急啊,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就生气?”

“当然有关系啦!”高天鹤一拍手,“你俩到底成没成决定了我该以多大的力度给你们俩起哄架秧子啊!”

郑云龙笑着捂住他的眼睛,推开了他的脑袋。

 

当普契尼的早期代表作《波西米亚人》终于传到三零一室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放了暑假。

楼道里的风带了粘滞的灰尘味。暴雨会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抄到哪儿了!”方书剑小声问,一边凑近蔡程昱的簿子。

“‘Mi chiamano Mimi’。”蔡程昱小声回答道。

“啊!我第一段都抄完了,你才抄这一行!”

“你小点声,”蔡程昱看了方书剑一眼,“你看看清楚好吧,‘il perche non so’,这是第二段词了呀。”

“哦哦,”方书剑赶紧压低了声音,然后又沮丧起来,“你怎么抄这么快,我还以为我能歇一会儿了呢!”

蔡程昱把本子合了起来,托着腮看看他:“那歇会儿呗。”

方书剑咧嘴笑了。“你说我们在这儿说话,大龙哥会听到吗?”他问。

两个小孩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膝盖上各垫一个木板写字。八月正是北京闷热的时候,为了不阻隔仅有的一点凉风,屋门都不敢关上。郑云龙习惯午睡,可是十三四岁正是男孩静不下来的时候,于是两个小孩只好坐到走廊里去。

“哎,你说,”蔡程昱对着方书剑的耳朵说,“咱们家嘎子哥和龙哥到底谁说了算啊。”

方书剑一拍大腿:“——”蔡程昱赶紧把他拉住。

“当然是我哥啦!”方书剑也对着蔡程昱的耳朵说,“你看我哥无论说要干什么,龙哥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

“嗯,”蔡程昱点点头,“但是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也不一定,”蔡程昱说,“我听人说嘎子哥上个月去换了三十斤全国粮票。但是他可没跟龙哥说过这事。”

“你怎么知道他没跟龙哥说过这事?”方书剑奇怪极了,“而且你听谁说的?是黄子吗?”

“你别管,我就是知道。”蔡程昱说。

方书剑转了转眼珠。“那龙哥也有事情瞒着嘎子哥呢。我知道他背着嘎子哥偷偷藏烟!”

“那为什么,”蔡程昱问,“嘎子哥不是让他抽吗?”

“你不知道,真抽烟的人,那几支哪够啊。我看到龙哥没几天就拿一支,没几天就拿一支,都是趁嘎子哥不在的时候。”

“你看见了?”

“你不信?”方书剑朝房间里抬抬下巴,“咱们今天就可以看看。”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就一定会拿?”蔡程昱说,“一会儿他没去拿你也要耍赖……”

“嘘!”方书剑一把将蔡程昱扒拉到贴着墙,“别说话……醒啦!”

紧紧贴着楼梯的墙侧站着,正好可以从屋门里看到两个大人所住的卧室。郑云龙从上铺上缓缓地坐起来,像往常一样地搓了搓脸。然后他翻身下床,随意往厅里看一眼。

小孩们立刻贴回墙壁,于是郑云龙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并没出屋,而是面对着书架。

孩子们立刻把头堪堪探到门口。蔡程昱站在方书剑身后,把脑袋搁在他的脑袋上。

郑云龙在书柜上层的架子上挪动着什么,找出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把那样东西送到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小纸卷,果然是支烟。

两个小孩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就等着目睹哥哥坐实罪名的时刻。

然而这个时候,一样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蔡程昱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画面,描述起来是这样的:

郑云龙并没有点燃那支烟。他只是把它挨近了自己的嘴唇,闭上眼睛,碰了一碰,然后又放了回去。

蔡程昱猛一下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自己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方书剑张张嘴,刚要发出声音,蔡程昱轻轻把手移下来,挡在他的嘴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不知道郑云龙的这个举动算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为郑云龙的举动算是什么。

但他知道,像是有一种暴雨云一样的认知直接压下在他的脑子里:这是一件极禁忌、极禁忌的事情。是他们不能,也不应该明白的。

郑云龙已经从柜子前退开了,哼着歌回身去整理上铺的被子。方书剑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蔡程昱,他俩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几级台阶。

“刚才龙哥干什么了?”方书剑眼里一片懵懂,问蔡程昱,“你挡我眼睛做什么?”

“不知道,”蔡程昱打了个激灵似的,飞快摇摇头,“……我不知道。”

 





 

五 对不起,我爱你

 

“嘎子哥!”住一楼的仝卓看见阿云嘎进楼道,忙招呼道,“快去鹤鹤家看看吧,有你的信,三零二给你们收着了!”

“哦,好!谢了啊!”

“嘎子哥,”住二楼的贾凡看见阿云嘎上楼了,笑着提醒道,“今天有寄给你和大龙的信呢,你们都没在,对门给收着了。”

“好嘞!谢谢你啊!”

“嘎子你回来啦,”简弘亦打开门,“你们家今天收到信了,我这就给你拿来哈。”

“哎,谢谢谢谢,”阿云嘎叠声说,“信封上写了是哪儿寄来的吗?”

简弘亦神神秘秘地看他一眼:“沈阳!”

说到这儿寄信的是谁就一目了然,阿云嘎一颗心平复了下来——他刚刚在想是否可能是蔡程昱或者方书剑的家乡人来信了。那虽然也不尽一定是坏事,仍让他一阵紧张。从沈阳来,那么寄信的就只会是王晰。他把信接过来,大声说道:“哟!是晰哥给咱们寄信啦!”

半个楼准备已久的脑袋都探向楼道里来:“哟!晰哥来信啦?”“晰哥来信了!”“晰哥说什么了?”“晰哥寄好吃的来了吗?”“嘿,你怎么就知道吃!”

“‘阿云嘎同志、郑云龙同志:见信好!听闻北京下了大雪,我在沈阳不禁想起与你们在音大的时光,转瞬之间竟已过去六年。如今你们又回到音大聚首,我很为你们高兴,惟憾三年间缘悭一面,盼望日后与你们再见,畅饮一晚。我与爱人和小芒果在沈阳都很好,勿念。今随信寄全国通用粮票十斤,遥祝你们新年快乐,勉励你我继续为革命事业努力!此致,敬礼!兄,王晰,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五日’。”

阿云嘎拆开信来,扫了一眼后便全文念了一遍。这是王晰给他们寄信的一贯写法,文字内容次次大同小异,只是为了找点理由接济一下这两个穷兄弟。王晰在东北老家境遇较好,且夫妻两人都是职工,因此时有结余便趁年节,或寄或捎,散给老朋友们。

后进楼的东西一向是能分就分的。全国粮票是极金贵的硬通货,大伙儿听了都精神焕发,窃窃私语:“哇,这下发达了,咱们可算能过上个好年了!”

等郑云龙回到后进楼来,天已黑透了,可是老远就听见楼道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热闹?”他进了楼门洞便问道。

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他,郑云龙困惑地眨眨眼睛,抬头往楼上去找阿云嘎。

“晰哥给咱们寄东西过年啦。”阿云嘎笑着对他说。

“我靠!”郑云龙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寄了啥?寄了多少?”

“十斤全国通用粮票。”阿云嘎说。

“够咱们大家吃顿饺子了!”郑云龙笃定地说。

楼道里欢呼起来。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阿云嘎握着郑云龙的肩进屋时问,“备课?”

“备课我就回家来了,”郑云龙说,“有两个同学问我问题。粮票你收好了?”

“放里屋了。”阿云嘎说,“我跟你商量商量那全国粮票的事。”

他把房间门关上,压低了声音,外面写作业的小孩便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这粮票够用了,”郑云龙说,“说是十斤,全国的能当二十斤用,就是猪肉也够换几斤了。”

“我在想,咱们能不能从里面抽出一点儿来,凑几两棉花呢?”

“棉花?”郑云龙歪歪头,“你又要做衣服了?”

“……什么我又要,”阿云嘎笑了,“不是我,是你。你现在不再成天在那图书馆里窝着了,要上台给学生讲课的,不能跟以前一样啥形象都不顾。”

“我不是穿了你那件毛衣了吗。”郑云龙说。

“毛衣归毛衣,你那棉袄实在是没法再穿了,我认识你那年你就这一件棉袄,我看他有你一半岁数大了。”阿云嘎嫌弃地说,“今年你待遇终于调回讲师了,工资也涨了,咱们三个人布票定量加起来十六尺,夏天给小方、蔡蔡用了五尺,棉花还没用,我算了算,还差三两,少了缝衣所都不收东西。今年冬天长,而且晰哥的东西本来也是寄给我们的。我们换三两棉花,也不至于对不起大家伙儿吧?”

“……我觉得我不用做衣服。”郑云龙说。

“你要做的。”阿云嘎斩钉截铁地讲到。

郑云龙低头想了想。“那行吧。”他说。

阿云嘎立刻笑了:“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去换去。”

“我去吧,”郑云龙说,“我这两天正好听人说,校外有用棉花票换粮票的,我让熟人带我去,没准能少用一点。”

 

阿云嘎到最后也没见着那三两棉花的面。腊月二十八日他回到家里一看,五花肉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在自家客厅的餐桌上,赫然摆着两个透明的玻璃瓶。

白酒。

郑云龙从里屋出来,面不改色地走向餐桌把那两瓶酒拎起来:“嘎子你回来啦?”

“你怎么买酒了?”阿云嘎问,“过年的时候喝?像去年王凯佳琳他们那样?”

“不是。”郑云龙提着白酒回到房间。

“那你买它是为什么?”

“哎你不用管了好吧。”郑云龙平平淡淡地说,把白酒放在窗台上,往里推了推。

阿云嘎几乎语塞。“那棉花你也没换了。”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

郑云龙低着头往外走,也没看他:“哎,反正这部分是给我的么,我也没多用。后天饺子够吃就行了。”

阿云嘎就站在那儿,不说话了。郑云龙本来要出房门,听见阿云嘎半天一声不出,立刻不敢走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回过身来。

阿云嘎冷着张脸,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了。“你不是要出门吗?”他也低着头,“你去啊,看我干嘛?”

“嘎子……”郑云龙说,“你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阿云嘎反问,“我哪儿生气了?”

“……我错了嘎子……”

“你哪儿错了?你没错啊,你说得挺好的嘛。以后我不管你了,你也不用管我,这样不好吗?”

“我真错了嘎子,这事我不应该不先告诉你……”

“我就不知道我哪儿这么让你信不过,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就说你真想喝一口我能非得不答应吗?”

“不是,嘎子,我真没那么想,我,我买这酒有用——哎不是,我——我真不能告诉你,”郑云龙越说越语无伦次,顿时有点着急了,“你去年寄那三十斤粮票回牧区的时候我不是也没问过你吗?你也信我一次——”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是错上加错。

阿云嘎一下站起来了。“这能一样吗?”他眼睛一下泛红了,“当初是他做主招我进的团,要不是因为团长我都不可能回得来!现在他被人弄到牧区去了,我什么事都不做还能算个人吗?”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云嘎吼完了这句话,一时间愤怒又变成了沮丧。“对,但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他低下头说,“你也没求着我回来呀。我自己自作主张地就在你这儿住下了,白白给你添麻烦——”

“我操。”郑云龙突然脱口而出这两个字。阿云嘎都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郑云龙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煞白得像张纸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你别他妈说这种话。”他微微发抖着声音说。

阿云嘎一下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可是覆水难收。郑云龙的眼神就像是鲜血淋漓。他和阿云嘎对视了几秒钟,下意识地抬起袖口来在鼻梁上擦了擦。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他外套里面的毛衣还是阿云嘎的那件,又突然地放了下去。

他跑出了门。

 

蔡程昱和方书剑在五楼余笛、洪之光家写完了作业,熬到十点多才悄悄溜回家。阿云嘎还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你们听见我和大龙哥哥吵架了是不是?”他看着两个小孩做贼似的脸,首先说。

小孩们先是猛地一起摇头,然后又一起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们别紧张,我跟他没隔夜仇,”阿云嘎说,“明天就没事了。你们快先睡吧。”

小孩赶紧使劲点头,飞快地洗漱完躺下。

阿云嘎不放心,在楼前楼后转圈找了会儿人。又觉得自己也是太夸张,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走丢了不成?于是又上楼去,轻手轻脚地开门,摸黑回到里屋。

上铺静悄悄地躺了个人了。阿云嘎心想哪有这么巧,多半是还不想跟他说话,故意躲着呢。他把房间门关上了,然后对着郑云龙叹了口气。

郑云龙装睡。他也就不说话,换了衣服躺下。

郑云龙的呼吸声他听了太久了,不用想也听得出他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他看着上铺的木板,轻声说:“大龙。”

装睡的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

阿云嘎继续说:“大龙,我今天真不该跟你说那种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么看我的。我就是自己生气,故意说出来激你来着。是我不好,你别难受了啊?”

“嗯。”郑云龙闷闷地说,“我知道,我没怪你。”

“酒的事咱们以后再说。今天先好好睡觉了,嗯?”

郑云龙侧躺着,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阿云嘎倒好像听见了似的,并不再接着问他了。

“嘎子。”郑云龙忽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叫了他一声。

“……嗯?”

“嘎子。”

阿云嘎又叹了口气。他坐起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拍了拍上铺的床板,就像拍拍郑云龙的头:“别怕,我在呢。”

“嗯。”

“睡吧。”

“嗯。”

 

“爸爸爸爸!”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噼噼啪啪地跑进房间,“有人敲门!”

“哎?”廖昌永转回头来,“是谁?你妈妈不是说明天才能回来的吗?”

“不是妈妈,是爸爸学校里的老师大哥哥。”女孩压低了声音说,“他还拎着两瓶酒,估计是来找爸爸您的!”

廖昌永笑着站起来,和女儿一起往门口走去:“你怎么知道是老师哥哥?”

“我见过他,可是忘了他叫什么啦!”

虽有这样的描述,廖昌永仍没想到是郑云龙站在门外。他把门打开,郑云龙先说:“廖老师好!”

“你怎么来啦?”廖昌永见了他,先是意外,又是高兴;眼神一扫到他手里拎着东西,又转为不悦来,“来就来,怎么手里还拿东西呢?”

郑云龙倒向门外望了望,然后回过头来说:“我来的时候路上空荡荡的,没人看见我来您家。”

廖昌永被他气笑了,回身进屋:“赶紧进来进来!囡囡给大龙哥哥把门关上!”

小女孩看着郑云龙进门,冲他吐了吐舌头。郑云龙手脚僵硬地进屋:“廖老师,师娘怎么没在家啊?”

“你师娘回四川老家啦,本来预计今天就回,结果天气不好,火车晚点,听广播说估计得明天上午才可能到。”廖昌永拿着茶壶走过来,往沙发上指,“快坐!”

郑云龙抱着白酒刚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老师,这快过年了,我给您——”

廖昌永立马翻了个白眼。“你给我放下!”他往门边指了指,“囡囡,给哥哥放到门口,一会儿他怎么带来的让他怎么拿走,记得了吗?”

小女孩银铃也似地笑:“记得啦!”

廖昌永看女儿把两个玻璃瓶放到门口架子上,又招呼女儿过来小声吩咐:“把爸爸书房里柜子底下那瓶头曲酒拿来——别告诉你妈啊!”

“知道啦!”小女孩踢踢踏踏地又跑了出去。郑云龙忙说:“老师您干嘛呀,我怎么还能喝您的呢!”

“我让你长个记性!”廖昌永瞪他一眼,“上老师家还要带东西,也不知你跟谁学的。你怎么不直接骂我一句呢?”

“老师我错了……”

“你学也学不好。哎,要是换了王晰那孩子,或者换了你的嘎子,这事都不会干得像你这么没头没尾。你们这三个人哪,王晰聪明,嘎子有天赋,你呢,就是专心。”

郑云龙低头笑了笑:“那也没办法啊,我都这么没本事了,人家还不是说我是您这派系的人。我总不能白白让别人说吧?”

“唉,”廖昌永一下皱了眉头,叹了口气,“你当时也是……你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少你一个人说我两句又有什么区别?你当时在台上,真把嗓子喊废了,那你以后……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这不早都好了嘛。”郑云龙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之后几年博了个图书馆的闲差事,现在又接着回去当讲师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你也知道因祸得福,”廖昌永话头一转,“看来你今天找我的事不是为了你自己咯?”

郑云龙没想到廖昌永杀个回马枪,只好承认到:“老师,我今天是为了嘎子来找你的。”看了眼廖昌永的表情,立刻大声解释道,“他自己不知道这事儿!是我瞒着他来的!”

廖昌永腹诽一句:你能瞒得了谁?

“我想把我的工作跟嘎子的互换。”郑云龙说。

“哦?”廖昌永倒意外了,“这是为什么?”

“后勤管理那边的人都是以前造反派上来的,本来他们看嘎子就都不顺眼。全因为他部队的老领导时常记着他,他们才不敢克扣他东西。就算这样还让他在锅炉房里待了好几年呢!”郑云龙说,“可是去年带他的那位文工团团长也受影响了,下调了一级。”

“哦……我好像是听说过……怎么回事,具体什么情况?”

“其实比您当时还好点儿,就是调到牧区文工队了。”郑云龙说,“您都听说过了,他们后勤天天闲嚼舌头根的肯定更早知道。我就怕他们找这个机会要给他小鞋穿,”他神经质地掐了掐自己的指甲,“我受得了这种事,直接骂回去就得了,嘎子他……我就怕——”

廖昌永点点头:“你意思我知道了。首先我也告诉你,嘎子待在后勤这块,绝对不是个长久之计。让他回教研口我早晚都要想办法的。这个跟你来不来找我没关系,啊。”

郑云龙眼睛一下子亮了:“新学期马上就开始了,老师——”

“可是这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廖昌永苦笑道,“一个是我现在能做到哪一步——你以为互换你们的工作就比调动嘎子一个人来得省事?还有,你以为教学口没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事?只不过你眼里没那些,看不见罢了。而且啊,我和你说,你是关心则乱。嘎子他从小吃过的苦,有些你想也没想过。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弱不禁风了。要真有事,我信任他还胜过信任你。”

那瓶泸州头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到了桌上。郑云龙看着廖昌永听完了他的话,又低下头来抠自己的指甲。

“行啦,你别怕,也别多想,回去跟你的兄弟们好好过个年,”廖昌永往口杯里倒上了酒,“你不找我喝酒吗?来,今天不喝醉了算你小子看不起我!”

 

“……”

“大龙?大龙,你醒啦?”阿云嘎的手指在他眼前摇晃着。

“……我靠,嘎子,”郑云龙缓缓睁开眼,“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喝了多少?我为什么睡在客厅?蔡蔡、小方呢?”

阿云嘎被他一连串话逗笑了。“你晚上回来太晚了,我让小的换到里屋睡去了,今天早上他们得去学校开忆苦会,到下午才能回家。我回来的时候手上还好好地拎着那两瓶酒,我问你你喝了啥你怎么都不说。我怕你晚上出事,在这看着你,靠着睡了会儿。”他指指下铺顶着的客厅墙壁。

“……”郑云龙疲惫地搓了搓脸,“那现在几点了?”

“也就刚过九点。”阿云嘎说,“你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先洗洗脸,清醒清醒?我记得你书柜里有点药是不是?我找找有没有能醒酒的东西。”

“哦。”郑云龙懵懵地起身整整昨天穿着还没换下的衣服,把自己的被褥卷起来,跟里屋小孩们的铺盖再换回来。都铺好了,拿上毛巾再要出去洗脸时,阿云嘎指指床底下的盆:“你烧点热水,热水洗脸舒服。”

郑云龙接了搪瓷盆走出屋:“柜门钥匙在枕头底下呢。”

他出了门阿云嘎回头一看便失了笑:被褥刚被搬动过,被子也没叠,一枚钥匙还能留在原处?他探了探枕头下,果然没有。碰碰运气,郑云龙放东西一向没章法,说不定有些药品放在了上层的架子上。

他移开一本本书——那都是平时郑云龙再闲也懒得看的,书页之间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收藏东西的地方。然而中间那层的有个地方是不同的。那层书摆到了八成满,可右手边那两成的空余处,架层的表面是干净的。

阿云嘎把手探到那排书的后面,果然离架子背板有块一指半厚的空间。从那里面能勾出来一个长条的盒子。拿到眼前一看,上面写着:“毕业留念”。是他们那届本科毕业时廖院长送他们的,他和郑云龙都有一个。郑云龙那支现在还在用着,每天上课去都携带,并不收藏在原本的盒子里。

阿云嘎不觉微笑了起来,心想莫非这小子知道自己攒钱了?自己发现了他的宝藏,一会儿可得恢复回原样藏好,别让他知道了不好意思。

他打开盒子,正要看看郑云龙收藏的宝贝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盒子打开了,里面最上层的,是一张音大从前给学生发的稿纸,上面叠线纵横,显然时郑云龙自己折的纸包。纸包已经半拆开了,里面轻飘飘地滑出来一样小东西。

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小纸卷。一支香烟。烟中间的白色纸上印着浅金色的防伪水印,上面的品牌名字:“中华”。

这是特供的一级烟牌子。别说郑云龙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买到。

没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们做学生时,阿云嘎从机关带回给郑云龙的烟。它放到现在,干了又潮,潮了又干,早没法再抽了。

 

仿佛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之后的失聪。阿云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时完全空白,什么也没有,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念头,什么也不能产生。他看着那支烟,呆呆地站着,就连郑云龙从水房回来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郑云龙烧了水,洗了脸又顺便洗了洗头,回屋时发梢还在滴着水:“嘎子,你早起腰疼不疼——”

阿云嘎站在书柜前,转过头来,看着他。架子上他的小小的钢笔盒打开着,阿云嘎拿着那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包裹在手绢里递给郑云龙的烟。

搪瓷盆“咣”的一声被掉在了地上。

他可以解释。他每次把这个盒子打开的时候脑子里罗列供自己狡辩的想法都还存在:那不过是支烟;他以前舍不得抽,一不小心才留到现在的;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自己都不知道还留着它——

可是阿云嘎那样看着他,那个眼神简直是清楚极了。

——他全明白了。

 

 



 

六 心脏

 

搪瓷盆在地上嗡鸣着转圈滚动,最终停在了床底。郑云龙发梢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房间里完全寂静下来很久了。他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阿云嘎望着郑云龙的眼睛,试图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一些什么。

然而没有。郑云龙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阿云嘎的脸,一直看着。

阿云嘎出了声,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怎的,忽然间已经哑了。

“多久了?”他轻声地问。

那支烟夹在他手里,横在他们两人之间。

郑云龙低头看了看那支烟,又立刻把眼神转回阿云嘎的脸上。

眼神在颤抖。

 

“第一支,是那天下了晚自习抽的。怕你闻见味儿,在操场旁边抽的,跟老王借的火。他要尝一口,我跑了半足球场也没答应。”

他告解一样地在说。

“第二支,是你走那天晚上抽的。”

话到这儿就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阿云嘎看着他的眼睛,不自主地看到了那是个怎样的夜晚。他记得他走的那天,夜风凉爽,月亮特别亮,他们最后两年住的讲师宿舍窗前有棵桃树在春天枯萎了,在那样的夜晚月光能照得房间里满地发白。他走时是开了欢送会的,最后还喝了酒,他去找郑云龙敬酒拥抱的时候这人在傻笑,搂着他在他背上胡噜了半天,却什么话也没说。他当晚就去火车站报道,可是郑云龙其实没有醉,如果吐过,之后还会更清醒的。他最害怕热闹过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清理场所,以前演出完了打理道具总要拉人陪着。他一个人在那亮堂堂的宿舍里,会想起什么呢?他是不是头昏脑胀地不舒服,所以想抽支烟清醒清醒?可是那支烟在那时也放了好几年了,还能抽吗?他抽了那支烟,是不是会更睡不着?

他动了动嘴唇。第一次时没说出话。

“好抽吗?”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他没敢去听阿云嘎对他说什么,把这句话错过了。

“那支烟,”阿云嘎又问,“好抽吗?”

郑云龙眼里那个一直在颤抖的东西好像突然碎掉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而这个动作就好像击碎了什么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承受不了,忽然间扑过去,抱住了一步之外的那个人。


…… 

 

“我能抽支烟么班长?”

阿云嘎被简单用草纸擦了擦身上,裹在被子里缓神。他听到这句话,想了一下,吓了一跳:“……那还能抽吗?!”

郑云龙扑哧一声笑了:“别怕,嘎子,我留你送我的烟留得多了。”

他披着衣服跳下床,从书架上那还打开着的长盒子里翻出一支“前门”。然后拿洋火点燃了,又坐回床沿。他怕烟灰掉在床单上,只敢靠边坐。阿云嘎就裹着被子挪过来,仍然跟他挨在一起。

“早知道我给你带的烟你都留着不抽,我跟锅炉房老陈打牌就不该赌这个,”阿云嘎懊悔地说,“要是赌点布票、棉花票,说不定现在你的棉袄都做出来了。”

“拉倒吧,”郑云龙乐了,“老陈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就是把儿子输给你也不能把布票棉票输给你。”

阿云嘎撇着嘴推了他一下。

然后突然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一冷,说话语调都变了。

“哎,”他捅了捅郑云龙问,“你怎么有凡士林膏的?你在柜子里藏这玩意干什么?!”

郑云龙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

“……擦手啊?”

“……”阿云嘎低下头,“哦。”

“……”郑云龙猛地笑了,“我操嘎子你不是吧?”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阿云嘎的头发,“你是做了一次脑子就变傻了吗?还是说你就这么,吃我的醋?”

阿云嘎一歪头把他手躲开,瞪了他一眼。

“怎么,”他反问,“你要后悔吗?”

郑云龙立刻抿住了嘴收了笑容,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他看着阿云嘎说,“永远都不后悔。”

 

“屋里得开会儿窗吧,把味儿散散。”

“咱们先去冲个澡,吃饭的时候把门关了再开窗吧。天太冷了,别着凉。”

“几点了?”

“十一点多了。把澡洗了就该十二点了。”

“现在去水房邻居们不会看见吧?”

“那也没办法。就说是昨晚你喝多了、我照顾你,谁也没洗漱,年三十总得干干净净地过吧?”

“好。那你吃什么?”

“吃点清汤面吧。”

“好。”

早上楼里没热水。阿云嘎只能拿凉水匆匆冲了个澡。回来屋里郑云龙正在往盆里倒刚烧好的热水。

“天太冷了,你拿热水擦一擦,别回头再腰疼。”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阿云嘎说。

阿云嘎腹诽道何止腰疼,我全身都跟被雷劈过一样。但毫不客气地拧了毛巾把身上再擦了一遍。

“我的面呢?”他问。

“刚煮好,厅里放着,给盖上盖子了。”

阿云嘎去餐桌边搬椅子坐了,郑云龙小心地察言观色,看见他坐下时并没呲牙咧嘴,这才稍稍宽心一点儿。阿云嘎把面吃掉六七成,才发现底下卧了一个煎荷包蛋。

他把碗往郑云龙面前推:“我不吃这个,你吃吧。”

“你吃这么少,不到晚上就该饿了……”

“我真不吃。”阿云嘎皱着眉头,直接把荷包蛋拨进了郑云龙碗里。

郑云龙突然间又变了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是不是还是弄你……弄得……你……难受了?”

阿云嘎看着他。

“嗯,是,难受。”

他正经其事地说。

然而他的眼神明亮亮地看着郑云龙,嘴角微微翘着。

分明就甜得不得了。

 




 

七 世界之王

 

“嗨,嘎子哥!这么早从哪儿回来呀?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去领年货了? ”

“哈哈哈,早啊川子!不是年货,我今天先去缝衣所把大龙的棉袄拿回来。这不快新年了,新衣服做好也该穿啦。”

“我说嘎子哥,你们家今年发横财了呀!我记得年中你们家还拿去年攒的棉布票做了床新被子,你当时还愁着大龙的棉袄又没着落了呢!”

“哎,这说起来就有故事了,你都不敢相信。我们后勤有一个老田你知道吧?两口子都是后勤老职工,孩子都在外省。他们今年拿孩子寄的全国粮票换了只鸡,拴在自己家暖气片上养着,预备着过年再杀。结果那只鸡也是聪明,不知怎么把窗户给叨开了,挣断绳子跳到屋外树上去啦。他们老两口没办法,围着那树打转,那鸡就是死活不下来,白天那儿也找不着谁帮忙。结果这时候巧了,大龙不是放假了吗,正好走到后勤职工住宿楼那片儿,看见了,老田和田婶就说让大龙帮他们去抓。大龙也是挺精,他知道上了树人肯定不能跑得比鸡快,他就守在树下,拿着一个扫院子的笤帚隔一会儿就敲一下那个树干。那鸡它胆子再大也还是个畜生,总会害怕啊,就这么着,把那只鸡活活累得从树上掉下来了!最后还亏他手快,趁鸡还在半空扑腾就把它抱住了。”

“嗬!大龙还有这本事哪!”

“哈哈,可不是!老田两口子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谢他,还拿了几斤粮票出来说要谢他。然后大龙就说——‘粮票我们家不缺,不过您家有富裕的棉票吗?’”

“哈哈哈哈哈!大龙还真敢问!也就他能干这事儿!”

“谁说不是?可是你猜怎么着,他家还真有!你想,一般都是孩子多的家庭才总做新衣服,他们家的孩子成人都去外省了。田婶当场就拿出三两棉花票和三尺布票——”

“这就凑够了?”

“嗯,”阿云嘎强压着得意点点头,笑着,“这就凑够了。”

 

“哟,郑老师!还没过新年哪,就穿上新衣服啦!”

“嗯,今天天冷嘛!”

“郑老师,新棉袄做得真好看!用了几尺布票呀?”

“哎,谢谢!这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兄弟拿我的布票上缝衣所给我做的。”

“大龙!哟,今天这么精神,这就是你帮人家抓鸡换到的那件棉袄吧?”

“去你大爷的,什么抓鸡换来的。哎对,就是这,我本来说今天用不着穿的,嘎子非说冷,出门前硬给我披上!我有啥办法?”

 

新棉袄做得确实体面极了,同样的票证,粮站、后勤所的老少职工总爱把最好的一份分给阿云嘎。这棉袄面料是蓝黑的结实咔叽棉布;灰白竖条的布缝的里子,尽量用的整块布头;用的都是新弹过的棉花,续得也紧密,摸起来又厚又软;尺寸量得也合身,衬得人高挑又精神,脸都亮堂了几分。也不知为什么,平时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郑老师穿上了这件衣服,见了谁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哎!”高天鹤还是每每把他拉进厨房里偷偷盘问,“你俩到底是啥时候成的呀!”

郑云龙瞟他一眼。“你啥时候知道的?”他怎么压嘴角也压不住笑,“你啥时候知道的我俩啥时候成的。”

“你连我都不肯交个底了是不是!”

“你知道成了就行了呗,你还非得啥事都知道那么细啊?”

“那我问个不细的。”

“啥不细的?”

“绝对是大是大非、路线问题!”

“你先问,是啥?”

高天鹤凑近了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俩谁在上边谁在下啊?”

郑云龙一副呛着水了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走出厨房在身后甩上了门。

高天鹤:“哎!——”

 

自从阿云嘎住来并掌管财政大权,三零一室的家具便潜移默化地渐渐增多。先是第二年上饭桌旁终于多了个椅子,到了这一年,房间里和厅里各多了一个木箱放置他们四季的衣服和厚薄被子。郑云龙一回房间便赶紧把外衣折起来放在木箱子里。

阿云嘎靠着床柱和墙壁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他们自己抄下来的普契尼,就着还未落山的橙色夕阳光在看。见到郑云龙走回来,便转过头去看着他。

郑云龙看见阿云嘎看着自己,眼里还带着微笑,便留在了房间,背靠着书架和窗台,也看着他。

“在看什么呢?”他问。

“《波西米亚人》。”

小册子的封皮上一律是白的,什么也不敢写,拿去全屏放置的顺序和检视内容而已。

郑云龙又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你满脸笑眯眯的。”

阿云嘎笑开了。“很有意思,”他说,“看到里面写你了。”

郑云龙就一本正经问下去:“怎么写我了呢?”

阿云嘎垂下眼睑,照着书上的内容读到: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些金币银币背后,

“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

“一个英国贵族,需要一个乐师

“我毛遂自荐,他欣然接受

“我问他:‘何时开始上课?’他说:‘现在就来开始’

“他指着一楼的鹦鹉说:‘你要不停演奏,直到它告别人世’

“我不停演奏了三天三夜,大显魅力,迷倒了女仆,喂它吃下了荷兰芹

“鹦鹉罗利张开翅膀、鹦鹉罗利张开嘴喙

“一点点荷兰芹,它便像苏格拉底那样丧了小命!”

 

郑云龙虽然不懂阿云嘎读的这一段剧中歌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仍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波西米亚人》里的音乐家舒纳德吗?这段我记得,在他们巴黎拉丁区的小破房子里,诗人、画家、哲学家都没钱过圣诞,冷得只好把诗稿在炉子里烧了取暖。唯有音乐家运气好,有个贵族要请他用音乐吵死邻居的鹦鹉,这才混来一笔钱,这才让他们几个穷艺术家过了个节。”

“是吗?我觉得你记错了呢,”阿云嘎微笑着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记得这首歌唱的是啊,一个大音乐家,叫郑云龙,靠教书为生,和他的朋友们住在锅炉房旁边的小楼里。他好几年没有过一件新衣服啦,可惜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穷光蛋,总也凑不够一件新棉衣。可是老天帮忙,到了过小年这一天,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刚好要他帮忙捉一只逃跑的鸡回来下锅,于是这个大音乐家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这只鸡累得七窍生烟,乖乖回到厨房受死。老夫妇高兴极了,音乐家这才得到布和棉花,做成新衣服穿回家过了个年。”

郑云龙听到一半就开始笑,到阿云嘎慢条斯理地讲完时,已经捂着嘴差点笑得倒仰。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断断续续地说,“嘎子,你太会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云嘎望着他,轻声说:“你先别笑了,大龙,”

他一说这话,郑云龙立刻按住脸颊,抿住嘴角,不再笑了。

“我有时候真觉得,这部《波西米亚人》,讲的也可以是我们的故事。”

郑云龙眼神闪了闪,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是啊,”郑云龙说,“咱们以前上学时,老师不是也说过吗?历朝历代,凡是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这种话即便是在后进楼说出来,也是够令人吃惊恐惧的了。那是什么意思?《波西米亚人》纵然是资本主义的毒草了,尚且还有讽刺当权派、支持无产阶级艺术家的进步性。可是说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把光明的新社会,和万恶的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旧社会相类比了吗?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历朝历代,凡是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可是即便如此,为什么人们还是要写作,要绘画,要歌唱,要思考?

 

小小的斗室也被寂静笼罩了一会儿。

橘红的夕阳洒在他们脸上。

可是他们的脸上找不到吃惊,找不到恐惧。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只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兴奋和憧憬。

“如果要把它改编成现在的故事,就不能再用歌剧的唱法了,”阿云嘎边想边说,“应该是一种介于美声和通俗演唱之间的唱法,但还要保留歌剧的表演性质……”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剧本,轻声地试着唱了起来。

郑云龙轻轻移步到他的面前,坐到地上去,抬着头看他。以前在读书时他唱到累了,也会在排练室的地上坐一会儿,看着阿云嘎坐在钢琴前,一边看着歌谱,一边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唱得不够好。

阿云嘎看得专心,唱得入神,并没留意到郑云龙的举动。郑云龙也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阿云嘎。

怎么回事呢?他想,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可以更喜欢他。

 

当阿云嘎终于唱完一段的时候,郑云龙适时地插进了他的思考:“别的人是什么角色我不管,我看穆赛塔一定是对门的鹤儿。”

阿云嘎被他这主意逗得一笑:“合适,这连声部都能对上了!假声男高是能唱女高的嘛。”

“你要改编,那穆赛塔都不一定需要还是个女孩儿,”郑云龙握着他的膝盖,看着他说,“他也可以是个男孩儿,就像鹤儿一样的性格,也一样和马切罗谈恋爱,每天吵吵闹闹的。”

“那谁是马切罗?”

“这我也不知道,”郑云龙皱了皱眉,他对于这位恋爱热心人的感情生活却太缺乏观察力了,“或者他和马切罗也可以不谈恋爱,只是吵吵闹闹,比方说马切罗是小贾。”

阿云嘎又大笑起来。

“那么咱们俩应该是罗纳德和咪咪了。”他低头看着郑云龙,神色温柔地说。

他正在这时用手盖住郑云龙落在他膝头的手。郑云龙望着两人叠在一起的双手,几乎就要唱起那首“Che gelida manina”——“你冰凉的小手……”

然而忽然之间,恐惧像一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他。他猛地攥住了阿云嘎的手,好能确定那双手并不发凉——而是健康的,温热的,生气蓬勃,血流涌动的。

稳健、温暖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在手心上敲动郑云龙的手指。他自嘲地发觉,这时是自己的手指骤然变凉了。

阿云嘎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地抚摸郑云龙的头发。

“要是我来写,咪咪也不会死的,”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睛,眼神就像落在郑云龙眼睛上的吻,“罗纳德会发表他的诗,到了春天绣花女的肺病也会痊愈,大家都会生活得很好很好的。”

 

郑云龙从午睡中醒来,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窗外绿树荫浓,又一个夏天到了。

他从上铺探出头去,看见阿云嘎仍然靠在下铺坐着看剧本。莫名像得到了什么肯定,他眨了眨眼睛,感觉可以把身体收回去。

阿云嘎突然抬起了头。

”大龙,你醒啦?“

郑云龙没说话,静静地躺回床上,揉了揉脸。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下铺的人继续说什么,他转过头正要起身,忽然看见阿云嘎也把身体探出了下铺在抬着头看向他。

郑云龙坐起来,眨眨眼:“你看我干什么?”

“大龙,”阿云嘎眼尾带着一点微妙又揶揄的笑,伸手顶了一下上铺床板。

“你当初要睡我上铺是不是为了这个。”

“为了什么?”

阿云嘎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指指上铺,指尖在空气中滑下来。

——为了能看到他。

郑云龙没答话,直接从上铺翻身下来,拖着鞋去水房洗脸。

冷水碰到脸的时候他的情绪才明晰起来。三四年前的心事突然被心事中的人戳穿,这种感觉又甜蜜又酸涩,奇怪的滋味儿。他带着那种久违的酸涩回到房间去,看见阿云嘎仍坐在床上,正用手按着上下铺的一根床柱,用力推了推。

“这床它有点晃你发现没有?”

“铁架床你要推它哪有不晃的?”郑云龙随口说。

“它晃它出声啊。”阿云嘎看了看郑云龙。

郑云龙愣了一秒。他飞快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小孩儿不都不在家吗?”

阿云嘎撇嘴瞪他:“我不是说现在!”

郑云龙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蹲下去,坐到地上。

“地上呢。”他敲敲地板说。

“凉不凉啊?”

“到天冷下来还有几个月呢。”

“还是得铺床褥子吧。你看看地上脏不脏。”

“不脏,你每天扫一遍,”虽然这么说着,郑云龙还是拿手指摸了一下地。

“你也知道是我每天扫一遍啊!”阿云嘎一边把被子抖到里面朝上一边不忘数落他,“你怎么眼里就没点活儿呢!”

房间里的空地一条被子都铺不平,也就能够两人紧紧挨着躺下。阿云嘎躺下试了试软硬,往腰底下垫了一个手掌。

郑云龙在一角盘腿坐着,看着他。直到阿云嘎再次坐起来,下了个定论:“最好还是再搬床褥子。”

“可以直接把枕头也搁上来。”郑云龙说。

“还是在褥子底下垫层报纸吧,”阿云嘎说,“还是觉得地上不干净……”

他忽然抬起头,觉得郑云龙的眼神有些特别。他可以抚摸郑云龙的头发,却没法同样地安抚他的眼睛。

他只好挪过去,跟他面对面坐着。

“想什么呢?”他看着郑云龙问。

“其实我当时……”郑云龙垂下眼睛,像是不敢和他对视,“其实我当时不是非要你回来不可。”

“哦?”阿云嘎问,“为什么?”

“我可能就是太担心你了,”郑云龙终于抬起头来,“我可能是因为不知道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过得怎么样才会那么害怕……那几年真的太乱了。假如不是这样,假如你跟着团里走了,我还能时常从电台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消息,你还能常常寄信给我,或许,我也就……”

——就这么过来了。

他的眼神又闪躲开一瞬,直到阿云嘎直直看着他看了太久。

那双眼睛仍然含着笑意。

“你就怎么办啊,”阿云嘎凑近来,两个人几乎呼吸相闻。他轻轻说,“你就剩下那一支烟。那么多年,够你抽么?”

郑云龙抬起眼神的一瞬就被吻住。阿云嘎扶着他的侧脸,闭上眼睛吻他,郑云龙被他的手带着微微仰头,耳边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呢?他想,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可以更喜欢他。







八 多么快乐的一天

 

冬天的夜里万籁俱寂。然而在三零一的卧室里,有两个人还得蹑手蹑脚地把褥子、被子、枕头搬动回床上,还得小心不要碰响了地上的报纸。一通折腾后郑云龙累得没劲儿回上铺,挤在下铺跟阿云嘎窝着说话。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过上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他忽然愤恨不平地说。虽然再不平也还是只能用气声。

“……什么时候这不都得算耍流氓啊?”阿云嘎看看他,说。

“我知道,”郑云龙烦躁地捋了捋头发,“我是说,什么时候至少能先把外面那两个小崽子给熬走?”

阿云嘎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郑云龙毫不羞愧,仍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小方也还罢了,现在还在附中上课,就算是将来没法推荐上大学,总能分配一个工人工作,有单身宿舍住……最好是还能留在学校,老师们都喜欢他,后勤上上下下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这孩子不读书可惜了,但总不至于吃什么大苦。蔡蔡就麻烦了……他现在还跟着你每天在大学里旁听,没户口就没单位,将来的工作也是问题。”阿云嘎说着说着,抬起头叹息了一声。

郑云龙突然转过头,咬牙切齿道:“要不咱们让他插队去吧。”

阿云嘎瞪大了眼睛:“……啊?!”

“……”郑云龙扶了扶额头,“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在你心中我就这么后妈吗?”

“……昨天吃晚饭,我都饱了,二两一个的白馒头放在桌上我让他们俩吃,就让你看了一眼,他俩一个个的抢着拿那窝头、红薯,我劝都劝不听。”

郑云龙一副“所以呢我错哪儿了?”的表情看阿云嘎:“你胃不好,白面本来就该紧着你吃啊。”

“还有粥呢不是?昨天小米粥那么稠,我都吃饱了。”

“那也得留着你明天吃。他们早上又不是没吃过馒头,多吃点粗的有什么了?”

“……”阿云嘎为他的坦荡叹服,“亲妈,您真是亲妈。”

 

“我想回上海。”

一九七四年的夏天,黄子弘凡在二零二的客厅抄剧谱的时候突然听到蔡程昱来了这么一句,吓得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怎么啦?”他瞪大眼睛看着蔡程昱,“你两个哥哥对你不好?小方总不会欺负你吧?是龙哥吗?该不会是嘎子哥吧?他们虐待你吗?不给你吃吗?不给你喝吗?”

蔡程昱看了黄子弘凡一眼,眼神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你还什么都不懂”的沧桑。“吃倒是给吃,”蔡程昱过了一会儿说,“……而且有时候太多了点儿。”

黄子弘凡一脸问号:“哈?”

蔡程昱摇了摇头:“就,总要回家的呀。”

黄子弘凡也不禁为他难过起来:“哎,也是,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你家里人肯定要担心死你、想死你了吧!”

蔡程昱苦笑着摇了摇头。离家四年来,他们想过许多办法托人稍信、带口讯给蔡程昱的家人,可是始终也没听到过回信。他每每想到不知道父母与姐姐现在怎样,生活如何,都觉得恨不能像当初跑来北京一样,再不管不顾地偷偷回到家去看上一眼。可是冷静一会儿,又觉得必须要坚持下去,只有好好保护自己,才能等到团聚的时候。

“我也就这么说说,”蔡程昱摆了摆手,“你也别跟别人说去啊。”

结果第二天晚上,方书剑熄灯以后就突然扑到他下铺上隔着被子抱住他:“你别一个人偷偷走好不好!以后我的窝头都给你!我吃红薯!”

蔡程昱:“……”

 

一九七六年时,阿云嘎终于调离了后勤处,回到教学处成为了一名讲师。走的时候与他打过交道的工友和同事个个依依不舍,自发组织了一场聚会。他这个人好像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舍不得。锅炉房的几个熟悉的工人还特意换了不少好烟要送他——他百般推辞也不行,最后还是只得收下了。

方书剑在那年从附中毕业,老师问他:“你愿不愿意受推荐去上大学?”

他摇了摇头:“老师,我只想留在学校工作。”

“你很有天赋,又那么爱音乐。如果我去劝说其他老师给你一个名额,哪怕你没法留在音大,也能去一所艺术学校。”

“老师,”方书剑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啦,老师,我的出身不好。”

纵然阿云嘎再有人缘,也没人能解释得清方书剑当初是怎么来到北京,怎么混入了文工团的队伍里,怎么又跟着他来到了伟大的首都北京……这一串解释的链条铸结的枷锁是没人能撬得开的。

十七岁,方书剑从附中毕业,留在音大的粮油站做了一名店员。

 

粮油店的房子,恰在校园、工人住宿区、教职工住宿区、校外车水马龙的市区中间,每月惟到二十四、二十五两日是最最热闹的。这里的味道新鲜,空气活泛,可是空气里面粉尘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呛人,让方书剑站在这里时不时地想到那一样常年蒙着粉尘的,偏僻角落里的后进楼。这间房子因为坚固,后来供给制废除了也没有荒芜掉,先是成了一家民营小卖部,后来被改造成了一家富有怀旧情怀的西餐厅。

到了那时,方书剑要回想起短暂的做店员的时光,将会十分困难了。然而不难回忆的是一九七六年秋季的那一天,他和蔡程昱一起在粮油店听到大喇叭传来广播的时刻。

红太阳落下了。

广播里的女声仍然愤慨激昂,静电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刺耳,好像一种麻木的触感笼罩着世界。天上的斜阳也正在沉向黄昏。

少年们在仓房的门外彼此相望,忽地互相紧握住了双手。他们不知道是该悲痛、恐惧,又或是其他什么,他们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什么东西结束了。

一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注定了他们太多东西,无论未来如何奔跑,也永不能完全与之割裂的时代,结束了。

他们紧握着手,互相看着,在空旷的马路上往前走,两个人的脚步不知为什么都越跑越快,直到手再也拉不住;他们不约而同,发足狂奔,一起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跑去,直到双腿发软、呼吸困难——

他们回到了后进楼。

 

“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最老成慎重的王凯说,“高层的最终哪派能占到上风,现在可还不一定……万一……那可没我们想得那么好……”

余笛看着他点了点头,可是眼睛已经红了。而他旁边坐着的洪之光,已经低着头擦起了眼泪。

贾凡正抱着陆宇鹏呜呜地哭着,仝卓慌手慌脚地劝他,高天鹤也红着眼圈,轻轻拍着贾凡的背。另一边,南枫和李文豹已经哭过了一轮,正低沉着头,也还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蔡程昱和方书剑并肩跑上了楼。李琦看见了他们,一下子抬起头来,说:“说说高兴的事吧!”

“我们这些人,一生中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他们小孩子,还有一个十年正要开始呢!”

人们的脸上忽然又散发出了光彩;泪水蒙着的眼睛里又闪动出快乐的期盼。是啊,小孩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他们人生中最好的十年,这就刚刚要开始……他们会有全新的一天,干净的世界,他们能做成前尘们想象不到的任何事情。

“虽然还是跟刚才说得一样,制度未必就能像我们想的那样改变……但是,我们总不妨早做准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咱们也要拿上百分之一千的劲头去打算,只有这样,一旦那万分之一成了真,咱们才有一点成功的机会。”王凯斩钉截铁地说,“小蔡,小方,你们两个是同岁?还是谁大些?”

“他们同岁。”一旁的郑云龙说。

“他比我大一岁。”方书剑说。

蔡程昱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睛。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时忽然序起长幼是意味着什么。

王凯没有捕捉到孩子的敏感。他接着说:“小蔡这几年一直在旁听着大学里的课,一点儿没落下,意大利语也学得不少,我本来也觉得他的机会大些。何况他没工作,如果说能考上了大学,对他来说意义更大些。”

“小方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备考。”贾凡看了看方书剑,说。

“就是不去工作了也可以,我们都能想办法。”阿云嘎说道。

“不,”方书剑看着阿云嘎,摇摇头,然后又看向蔡程昱,“让他去考吧。我年纪还小!我还有机会,他今年去,他一定能行的!”

他看见蔡程昱定在那儿不动,好像被定住了,可是眼睛看着王凯,发出灼人的光,就像王凯就是决定他命运的考官。因为那道目光,他整个人都像是冰凿成的、铁铸成的。

他低声地说:“我能行的。”

 

方书剑回到后进楼的时候比原来多了。他和黄子弘凡、龚子棋他们聚在二楼,对着字典学剧谱练声;蔡程昱则总在五楼由余笛和洪之光开小灶,能多学一支曲子,就多学一支曲子。

一天黄子弘凡风风火火地跑来粮店找他:“小方!小方!快回去!有人说有蔡蔡的电话,把他从家里给叫走啦!”

方书剑求人替了班,上气不接下气地飞跑回家,生怕蔡程昱接到家里的电话,马不停蹄就要回上海去。拐过路口,刚看见楼门洞,就看到蔡程昱正抱着郑云龙,脸埋在郑云龙肩头上,阿云嘎在旁边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

“别哭了,别哭了,”阿云嘎柔声道,“这是好事啊,你的爸爸妈妈、姐姐都等着你回去呢……别哭了……”

郑云龙无言地揉揉他的头。

方书剑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做什么,他的心里太久没有这样的缺失和复得。然而,蔡程昱仿佛听见他了一样,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擦干了眼泪,看着他笑了起来。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肩膀。

“我一定会考到上音,”他坚定无疑地说,“你明年来不来找我?”

 

那一天,一封文件从广播里传来,运动,彻底地结束了。

 

每天清晨起来,喇叭的广播还没想,后进楼的居民们就先能听到吊嗓子的声音——那是小蔡。郑云龙的早眠也不管了,他爬防火梯站到楼顶上去对着天唱,从冬天唱到夏天。醒都醒了,一个楼的人们也都跟着纷纷练起声来,各个人都重拾起自己的老本行——

“O Sole Mio——”那是六楼的王凯老师唱的拿波里歌曲。

“元宵过,是花朝,先生要把学生邀——”那是他的室友,故意要和他扰乱在一起的廖佳琳,唱的湖南花鼓戏。

“Figaro Figaro Figaro! Fi——garo——”那是五楼的男中音余笛老师在唱《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那是四楼的南枫和李文豹在合唱着弥渡山歌。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那是三楼的阿云嘎和郑云龙,在唱他们学生时代便学起的歌舞剧《东方红》。

“美丽的姑娘我见过万万千——”“小乖乖呀,我来说你来猜——”这是二楼的贾凡、一楼的仝卓在唱着各自声部所适宜的民歌。

就在这样互相碰撞、互相交织,夹杂着吵闹和笑语的歌声里,火红的太阳又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既然你去复试的结果出来了,”余笛在五楼的房间里对蔡程昱说,“我最后再教你一首歌。考试的时候唱不唱,你自己来决定。但将来你回了上海——”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平复了片刻,才继续说,“自然有你的老师,这就当作我做你老师的日子里,送你的最后一首歌吧。”

蔡程昱急忙点点头:“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您要教我的是什么歌?”

“这是法国歌剧《军中女郎》的一段,名叫《Ah mes amis》,《多么快乐的一天》。”余笛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含着微笑说道,“今天我先来教你唱一遍,你尽量把歌词学会,明天我们再想办法去排练室,对着钢琴练。”

“那这首歌的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首歌的故事,是少年托尼奥救下了被军团的官兵们当作女儿抚养长大的少女玛丽亚,并与她互相产生了爱情,经过了重重困难,他终于加入军团成了军官,并得到少女生母的首肯,能娶玛丽亚为妻。在皆大欢喜的时候,他就用这首歌唱出了他的幸福——‘多么快乐的一天,我在这里,加入军团,并成为丈夫’!”

 

后来,被称为“男高音试金石”的歌曲,蔡程昱还学过很多很多,演唱过很多很多。可是,没有一首歌能比得上他心中这首歌的地位。

在一九七八年冬末初春的一天里,又一通电话的消息被接力一样地传到了后进楼。整栋楼的孩子都沸腾了,上下跳着、鼓着手掌、推着蔡程昱下楼去接那通电话。

“嘿!”石凯在楼门口向他扔过来一串钥匙,“快!骑我的车!”

一栋楼的孩子都是用石凯家的自行车学会的骑车,可是平时要用一次他的车可难了——非要一把煮毛豆、一根烤玉米来换才行。蔡程昱大笑着接过来,长腿一跨,风吹进他的外套里鼓成两个帐篷,也顾不得管了。

初春回暖的日子潮湿,反而比隆冬更易下雪。就在他骑车去往传达室的路上,鹅毛大雪又落了下来,在路旁的积雪上又盖上一层。他把车随便倚靠在传达室门外,便跑到电话前。

他以为经过了一年多时间,他终于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流泪,或是大喊,甚或当场跳起来。但他没有,他只是镇静地答复完了招生老师的所有后续问题,然后礼貌地挂掉了电话。

“小伙子,好好激动激动吧,你都笑得合不拢嘴啦!”

有吗?蔡程昱摸了摸自己的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着。是啊,笑,他难道不应该笑吗?在这样一个日子,他最应该做的,难道不就是笑吗?

他哈哈笑着和传达室的值班员道了谢,出门骑上了借来的自行车,一路扭扭曲曲地往后进楼去。

大雪给所有的东西都披上了一层白。而他丝毫不觉得寒冷,而是双手松开了车把,张开双臂,就好像他能就此飞翔起来,而整个世界都在他的俯瞰之下,整个世界都鼓舞着他,都在给他祝福!

就好像此刻的幸福是他应得的,是他的本该如此。是所有人的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在后来想到这一刻的时候,他会意识到,在那一刻,他的灵魂和喉咙都不属于他自己。倘若他属于自己,他会哽咽,会大哭,会委屈会感伤;然而,在那一刻,是所有爱着他的人,所有为他高兴的人,所有因他而得到了希望的人,在透过他的灵魂而歌唱。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风雪,一首歌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嗓子里迸流而出。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our prespere mevoici

“Militaire!Militaire et mari

“Ah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en faitserment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our prospere Mevoici

“Militaire!Militaire et mari! ”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就好像对着有千万人聆听的剧场;透亮的高音像是要直接冲到天上的云之间一样,从他胸膛里冲出来。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前方跑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是小方。方书剑不躲不闪,直接向他的车头直冲过来,蔡程昱惊叫一声,只好把车头一歪,连人带车倒进了道旁草坪上的积雪里。

在雪中他听不见方书剑在喊些什么,只感到那个人影扑过来,扫开他脸上的雪要抱住他。他一使劲,猛地又将方书剑压进了雪地。

蓬松的雪让声音变得模模糊糊。方书剑伸手去抓蔡程昱的手,他们的手指握到一起,蔡程昱的手指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凉丝丝的。可是摸起来并不难受……并不难受……

他也把蔡程昱拉得卧倒在地,两人你翻我按得在雪地上打起滚来,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蔡程昱抱着方书剑倒在他胸口上,躺着面对灰色的天空。

他的笑声混着雪片传出来,从胸腔的骨头递到方书剑的耳朵里。

他们一同在雪地上笑着,笑着,直到活生生地笑出眼泪来。

 

 



    


尾声

 

夏天时阿云嘎和郑云龙终于办妥了手续,送蔡程昱回上海。

“这是你龙哥好朋友的住址和电话,”郑云龙写了一张稿纸折成条放在蔡程昱的行李中,“他专业水平很不错,你将来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找他探讨;如果生活上有什么急事,也可以和他打听。”

“龙哥,蔡蔡是回老家,家里人都在那儿,不用拜托别人照顾啦!”方书剑提醒道。

“刘令飞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上音还留着他呢?”阿云嘎看了一眼那字条,故作纳闷地说。

只有蔡程昱温顺地笑道:“我记得啦。”

“你也别老找他,”阿云嘎还不忘了叮嘱,“这人说话着三不着两……”郑云龙推了他一下。

“我们这边找出时间,一定立刻去上海看你,看你的家人。”他对蔡程昱说。

 

一九七九年,方书剑考入上音。他与蔡程昱各自在入学的四年后本科毕业。

 

郑云龙和阿云嘎很快成为八十年代音大声乐系和作曲系的教研主力。因为工作繁忙,他们许诺的上海之行拖延了数年才实现。两人从学生时代便开始的友情被由廖院长以降的同侪们熟知,并被代代学生们传为佳话,只是大家都不明白为何他们两人都始终没有成家。在文革中遭受委屈因而耽误了婚恋的同辈大有人在,因此后来不再有人去探听他们的个人问题,只有从沈阳过来访问的王晰教授在说及这个问题时会面露鄙夷之色,以及音大声乐系的高天鹤教授,虽然从不透露实质信息,却也在说起这个话题时露出深奥的笑容。

 

他们在八十年代中搬出了锅炉房旁边的第十六号教职工楼。在八十年代后期,一部名为《十六号楼》的短篇音乐剧本出版,作者阿云嘎在序文中写道,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于歌剧《波西米亚人》,反映了文革期间音乐界的逍遥派分子生活的状况。由于当时音乐剧在中国并不普及,这部作品没有公演,只是作为练习作业在许多课堂上排演过。虽然如此,这仍然是中文音乐剧最初的文本之一,并时常在有关中文音乐剧发展史的文献中被述及。

 

一九九五年,北京的另一所艺术类院校开设音乐剧专业,两人同被邀请去担任顾问。他们在该音乐剧系一直工作到二零零五年退休。校方多次表达了返聘的意愿,然而两人都表示他们还有太多事情想要在退休后去做,因此,虽然仍然在校园里出现,却并不再担任职务。

 

一九九六年,另一部以《波西米亚人》为灵感来源的音乐剧在百老汇上演,并大获成功。这部剧名字叫《Rent》,中译名为《吉屋出租》。在歌剧原本的基础上,这部改编的英语音乐剧加入了许多新的思想内涵,譬如对爱情平等的思考,对自由的表现,对生命的尊重,等等等等。原剧中纯洁的绣花女工咪咪成了勇敢追爱的舞女;落魄的哲学家和音乐家成了一对感染艾滋病的同性恋人;奔放而矛盾的歌女穆赛塔则成了一个双性恋,和她吵吵闹闹的成了另一个同样矛盾的女孩子……

与人们想象中老人普遍保守的艺术品味不同,音乐剧系的两位元老教授反而是这部剧在中国的第一批粉丝。他们在一九九六年就去美国观看了百老汇演出,又在他们退休后的二零零七年再次去看了中学演出的版本。

 

在二零零九年,音乐剧系的毕业生们决定以《吉屋出租》作为他们的毕业演出。他们自己翻译了歌词,并执意按照原版剧情,尽量一丝折扣不打地复刻表演。在公演的那天,校内剧院第一排的系领导、老师们竟然让出了中间的座位给两个学生们大多感到陌生的老先生。只有几个在校时间长的研究生认出,这就是建系以来担任了十年顾问的郑云龙教授和阿云嘎教授。

两个老人静静地在台下看完了整场演出,为安可鼓掌,并留下和老师们说了很久的话,才依依道别。学生们听了老师的复述,为自己的演出能得到这样的认可而兴奋不已。而据有些离开的晚的观众——多半也是本校和附近学校的学生——说,在临近午夜的公交车站,他们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老者并肩站着,在路灯下手牵着手。

 

 

 

—END—

 

 


是猫不是龙

嘎龙/他是猫(一发完)

蔡程昱怀疑郑云龙是只猫。


橘的那种。


阿云嘎给他看手机里胖子的照片,蔡程昱越看越怀疑,直到阿云嘎翻到了一张郑云龙抱着胖子的合影,他才哦了一声,打消了荒诞念头。


你哦什么?阿云嘎问他,迅速翻过中间夹着的一张他偷拍郑云龙睡觉的照片。


没什么。蔡程昱看见了,那分明是提供大腿当枕头的人的视角。


郑云龙绝对是只猫,蔡程昱想。



他第一次见郑云龙的时候,觉得郑云龙像只孔雀,不屑开屏的那种。他一个人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长长的刘海柔顺地垂着,挡住了他巴掌大的脸。


之前试录的时候郑云龙没有来,蔡程昱便不认识他。但他们节目里...







蔡程昱怀疑郑云龙是只猫。


橘的那种。


阿云嘎给他看手机里胖子的照片,蔡程昱越看越怀疑,直到阿云嘎翻到了一张郑云龙抱着胖子的合影,他才哦了一声,打消了荒诞念头。


你哦什么?阿云嘎问他,迅速翻过中间夹着的一张他偷拍郑云龙睡觉的照片。


没什么。蔡程昱看见了,那分明是提供大腿当枕头的人的视角。


郑云龙绝对是只猫,蔡程昱想。





他第一次见郑云龙的时候,觉得郑云龙像只孔雀,不屑开屏的那种。他一个人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长长的刘海柔顺地垂着,挡住了他巴掌大的脸。


之前试录的时候郑云龙没有来,蔡程昱便不认识他。但他们节目里的选手不是学生就是大佬,而郑云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学生。


工作人员跟他说那位是上海的音乐剧演员,节目组找了很多人磨才磨来的神仙。蔡程昱听了又悄悄瞄了一眼,郑云龙像是看累了手机,撩了一把头发,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其他选手都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很多是试录的时候就混熟了,有些后来的也很快融入。而郑云龙像是听不到周围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而他一闭上眼睛,方才还大笑着的人都像被摁了静音,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有大着胆子的还抻着脖子探头试图瞧清那人模样。


蔡程昱噗哧一声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孤立,合着都不敢去搭话罢了。


第二天阿云嘎来了。


试录的时候他就见过阿云嘎,也说过几句话。这个来自内蒙的汉子说起话来像个小孩,性格却很温柔,听谁说话都笑眯眯的,狭长的双眼皮挤出道好看的褶子。他人缘也好,和节目里已经有些资历的大哥们大多都认识,一见面就热络地叙起旧来,瞬间就被人群包围住了。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郑云龙的声音。


嘎子。


他跟着大家一起回头顺着那陌生的声音瞧过去,看着郑云龙笑嘻嘻地大步走过来,穿过人们不自觉让开的小路,三两步就走到了阿云嘎的面前。而阿云嘎的笑容也不一样了。阿云嘎看谁都是温柔目光,而这会儿的笑眼里却闪着光,亮堂堂的,明晃晃的欣喜。蔡程昱听到了他和现场起码十来个人内心一同响起的一句卧槽。他站在里圈,离郑云龙很近,才发现这男人很高,比阿云嘎似乎还高上一点儿似的,挺拔地站在那儿,真的像个王子——如果他脸上没带着那个快咧到耳后根的笑容的话。


大家呼啦地散了,蔡程昱被张超推着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阿云嘎把郑云龙抱住了。他把人圈在怀里,蔡程昱只能看见郑云龙又宽又直的肩膀,和阿云嘎飞扬起的嘴角。


于是大家开始有一点了解郑云龙了。虽然小辈们还是不敢去搭话,但是他们看到郑云龙像张被点了睛的画,开始鲜活起来了。神笔阿云嘎先生在身边的话,郑云龙总是笑着的。他俩黏黏糊糊地坐在一起,分享阿云嘎的耳机,时不时咬几句耳朵,然后笑成一团。


而阿云嘎不在身边的时候,郑云龙又变成睡不醒的模样。工作人员和他沟通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即使他分明礼貌又好说话。


录制的第一场,被妆发老师们精心打扮的郑云龙一出场,又将众人惊了一遍。郑云龙之前的长发十分符合他艺术家的气质,把原本就小的脸又遮去了大半,狡猾地把那双漂亮眼睛也藏了起来。发型老师想剪郑云龙的头发,说了好几天都没用,最后只能无奈地去找阿云嘎。蔡程昱那时离得有些远,开始还能听见阿云嘎严肃的声音,我是你班长你得听我的,剪了肯定好看你相信我,然后声音越说越温柔越说越小,在周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落下一句软飘飘的「求你了,好不好?」


蔡程昱进去的时候,郑云龙坐在最高的首席位,居高临下地看着前方。蔡程昱那时已经有点了解郑云龙了,所以他猜郑云龙那显得傲慢的神情大概只是开始困了。


而发型老师也确实很厉害——虽然他并没能成功把郑云龙的头发剪成预期的设想。这人即使答应了还在不停讨价还价,最后妥协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的长发被藏了起来,刘海被拉开,露出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而那眼睛的确应该被藏起来,即使它们平时总是被困意淹没。那是郑云龙的武器。等到那一刻开启,他的视线抬起,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淹了进去。


那真的是音乐剧在这个节目上最好的亮相。郑云龙回来的时候演播厅掌声欢呼雷动,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他。郑云龙径直向他的老班长走去,俏皮地给了个飞吻。


郑云龙试唱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心情也很好的样子。他不再翘着腿靠着椅背坐着,而是倾身向前认真地看着屏幕。他的好心情一直到被阿云嘎替换下来也没有消失。两人回来的时候是阿云嘎领着郑云龙回来的。之后的三个月里他们对于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但那时是第一次。郑云龙明明比阿云嘎高上一点也厚实一些,看着却小一号似的,被阿云嘎拎着走。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说正事的时候,郑云龙总是安静地站在阿云嘎身后,听阿云嘎安排一切。当时大家只想到了几个小时前的一句「老班长」,而蔡程昱记起了更早一些飘进他耳朵的那声温柔的「好不好」。


坐在替补堆里的郑云龙更放松了些,也不知是不是阿云嘎领着他回来的时候顺了一路毛的缘故。他代替阿云嘎坐在弟弟堆里面,也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中间休息的时候,蔡程昱跑去上洗手间,回来正看到郑云龙站起身仰着头去跟阿云嘎说话。他的头发在长时间的录制中被他抓得乱了,侧边支楞起缕头发,看上去像乖乖垂着的猫耳朵。蔡程昱没听到郑云龙说什么,只看到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得到阿云嘎一个摇头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围人说话声音很吵,他俩根本没有试图交谈,就那么安静地对视着。蔡程昱的视角看不到郑云龙的脸,只能通过阿云嘎弯起的笑眼去想象郑云龙的表情。


结束之后几个首席被留下来单独录制。其他人早就先回去了,而等他们带着一身疲惫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的时候,阿云嘎却突然冲了出去,几步跑到走道边的沙发旁,从一堆衣服里剥出个睡着的郑云龙出来。


大龙。阿云嘎用手摸了摸郑云龙的脸:回去啦。


蔡程昱听见身边王晰嫌弃的一声诶呀,然后就被拎着大步越过了那两人,头都没机会回。


走走走,辣眼睛。





而蔡程昱是这么发现郑云龙是只猫的:


那轮他和阿云嘎一组,整天和阿云嘎一起练歌。每次早上蔡程昱都跟着阿云嘎去敲郑云龙的门,拖郑云龙起来吃早饭。


有一次郑云龙半天不应门,阿云嘎什么也不说也就走了。蔡程昱以为郑云龙大概是被别人叫去吃饭了,结果阿云嘎吃完饭直接打包了一份,上去又去敲郑云龙的门,锲而不舍地一直敲到郑云龙拖着黑眼圈出现。蔡程昱被郑云龙阴沉的脸吓得一哆嗦,阿云嘎却一把揉上郑云龙的鸟窝头,笑着问:哎,今天是郑海德吗?


郑云龙被阿云嘎揉得直皱眉头,却一点要躲的意思也没有,拿过自己的早饭还站在那里,让阿云嘎把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撸顺了,满意地嗯了一声。


蔡程昱发誓那一刻他看见了郑云龙头顶抖动的耳朵。





其实蔡程昱也知道那有多荒谬,但他有些乐于沉浸于这种幻想。


郑云龙的骨子里是带着点冷的。他喜静,却也不厌人。他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任谁上手都不见躲。蔡程昱也刷到了网友扒出的郑云龙十八九岁时的人人,一点就着,见谁都怼。可他抬头看向身旁,二十八岁的郑云龙安静地坐在那里,任阿云嘎揉捏着他后颈,顺着脊背一路摸上了腰。


他靠嘴皮子试图建起的威严一点点崩塌。阿云嘎在所有人跟前撸他,以至于蔡程昱黄子等人皮得郑云龙抬手作势要扇人的时候,蔡程昱看到的都是粉嫩嫩的猫肉垫,总是噗哧笑出声来,然后在真的被揍之前逃之夭夭。


这是蔡程昱一个人的小秘密。他试图跟张超分享,但张超沉迷三星堆龙无法自拔。哪有这么大一坨猫!张超看了一圈没看见郑云龙才放心地反驳道:骆驼还差不多。


有道理。蔡程昱的幻想又有了具象:肯定是只橘猫。





他晚上去找阿云嘎练歌的时候,经常能捕捉到窝在沙发上睡觉的郑云龙。郑云龙是真的喜欢把自己埋在一堆衣服里,就像那一天一样。每次阿云嘎给蔡程昱开了门之后就去叫郑云龙,有时候郑云龙就揉揉眼睛半梦半醒地坐在边上听他们唱,有时候在他的高音轰炸下接着睡,而有一次则一把抱起了那堆衣服,迷迷糊糊地回自己屋,留下阿云嘎在后面徒劳地挣扎:哎那我明天穿什么,大龙你给我留一件啊……


大龙哥为什么不在自己屋睡?蔡程昱合理质疑。


我觉得这个和音不对。你听啊——


那不然明天去我屋练?


哎那不行,得有人叫他。阿云嘎在蔡程昱复杂的注视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没事。蔡程昱摇摇头。就是挺羡慕嘎子哥你的,年轻有猫,人生赢家。


……


阿云嘎好像没理解他的话,卷起谱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开始哼起他觉得要改的和声。


后来,是蔡程昱自己琢磨明白的。之后一轮他的搭档换成了郑云龙,可他们还是在阿云嘎的房间练歌。每次他敲开门的时候,郑云龙还是那样裹在一堆阿云嘎的衣服里,懒洋洋地抬起爪子跟他打招呼。


蔡程昱没有养过猫。他知道狗狗恋家,但他想一定也会有恋家的猫猫。阿云嘎的衣服大概就是郑云龙的窝。阿云嘎一个勤快又有条理的男人,衣服却总一大堆地摞在沙发上,好让郑云龙舒服地把自己埋进去,最后还总要看心情挑一件穿走。


他俩在阿云嘎的房间练歌,阿云嘎则去王晰的房间。有时他们练得告一段落了阿云嘎还没回来,郑云龙就摆摆手自然地下逐客令,自己惬意地在沙发上窝着打盹。有时阿云嘎回来得早,会带点吃的回来,蔡程昱跟着也能蹭着吃上一点。他一般只吃两口就不敢吃了,怕胖,和阿云嘎一起看着郑云龙吃。蔡程昱想橘猫这么喂下去可不得了,但他不敢说。郑云龙让他多吃点,他说怕胖。郑云龙哦了一声,问阿云嘎:我胖了吗?阿云嘎说没事,你不胖脸,看不出来。


蔡程昱想起好久以前,王晰那声嫌弃的诶呀。于是他识相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中间郑云龙回了上海一趟,演他的音乐剧。郑云龙不在,阿云嘎的手几乎就没离开过他的手机。


蔡程昱跟阿云嘎说好想到现场看郑云龙的时候,阿云嘎正在给郑云龙发微信。蔡程昱一眼就看见了聊天背景上那只猫,兴奋地差点窜起来:嘎子哥!这是你的猫吗?


啊?阿云嘎注意力在和郑云龙的对话上,反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对啊,我儿——我干儿子。


这是大龙的猫,叫胖子。说着就熟练地翻出相册,给蔡程昱看,骄傲地炫耀:可爱吧。蔡程昱原以为发现了郑云龙本体,没想到遇到猫奴疯狂现场。阿云嘎翻到后面郑云龙抱着胖子的一堆照片,翻一张就问一句可爱吧,也不等蔡程昱回答,自己就笑弯了眼:哎呀,太可爱了。也不知到底是在说哪只。


好养吗?蔡程昱实在不想接话,就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


猫吗?得看乖不乖了。管吃管喝就行心情好能卖个萌撒个娇的是最好了。有的猫怎么养都养不熟,抓人特别狠,但有的就连洗澡都不闹,特别特别乖。阿云嘎翻到郑云龙抱着胖子的一张自拍,一人一猫——也可能两只猫,瞪圆了眼睛看着镜头,一模一样。


大龙哥乖吗?蔡程昱问。


阿云嘎没有马上回答,转过脸来对上了蔡程昱的目光。两个人对着眨了会儿眼,蔡程昱不知道阿云嘎明没明白他的意思,就看他摁灭了手机揣回兜里,又把脸转了回去,看向远处一边原地绕圈一边吊嗓的高天鹤。


到最后阿云嘎也没回答他,但他双眼皮的褶儿却上扬得厉害。那天后来他还听见阿云嘎给郑云龙发语音问大龙你什么时候回来,那边不知回了句什么,阿云嘎听完后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月牙,于是蔡程昱也得到了他的答案。





郑云龙回来的时候蔡程昱正窝在阿云嘎房间吃零食。门一被敲响阿云嘎就跳起来冲了出去。他看着阿云嘎拉开门,一把捞住了郑云龙困意满满的脸。那个场景有些熟悉,蔡程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曾经在微博上看见阿云嘎在真人秀里一把撸起小羊羔的脑袋。而阿云嘎这会儿捧着他的猫猫,仔细打量了一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蔡程昱听不清楚,只能听到郑云龙懒洋洋的回应。


郑云龙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音调极低的时候就会变成呼噜呼噜的声音。阿云嘎笑着摸了一把郑云龙柔顺的头发,然后又向前靠了半步——蔡程昱坐着的地方不正对着门,这下就失去了视角,只能看见阿云嘎半条小腿。蔡程昱身子刚要往旁边歪,阿云嘎那半步又退了回来,牵着郑云龙进了屋。


蔡程昱眼巴巴看着郑云龙往里走,仰着脸正准备酝酿着开口要票,那边郑云龙走过来瞥了他一眼,直接用膝盖顶他:起来,占我窝了。


…………


蔡程昱想了想自己的票,迅速往边上一挪,等郑云龙一坐下来就讨好地上去给人捏肩,一句辛苦了刚到嘴边,又被人用膝盖顶了。


阿云嘎低头看着他:起来,回你屋去。


…………


忘带房卡的流浪儿童蔡程昱咬着猫主人随手敷衍他的牛奶,悲愤地在走廊暴走第三圈的时候,才终于被李琦捡回了屋。


虽然一直被大家笑说是小电灯泡,蔡程昱还是头一回被这两人赶出去,一时难以消化,冲着李琦王晰直委屈。


王晰刚听见阿云嘎郑云龙两人名字就翻起了白眼,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李琦倒是饶有兴趣地听完了,听完却没给蔡程昱想要的安慰,反而勾着头冲着王晰说道:哎晰哥,我觉得他俩是有点不一样了最近。


王晰头都不抬:爱咋咋,这俩自己能看着办。


蔡程昱在边上待了半天也没得到安慰,还被套了半天情况,又困又委屈,走的时候顺了好几罐可乐。


他没觉得那两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硬要从时间线上扯出当前来和最初相比,大概是更黏糊了一些——可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的话,是感受不到什么明显变化的。节目组第一集剧本搞得他俩像是多年未见有些疏远的同学,可见识过前几天他俩见面场景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场的。阿云嘎那上扬的眼角,恨不得大声告诉周围所有人这个酷得要命帅得要命的王子是他的老同学,和拿着手机给蔡程昱展示手机里郑云龙和胖子的照片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看,这是我的猫。羡慕吗?我的,俩呢,嘿嘿。





分队之后他就很少去阿云嘎或者郑云龙的房间了。有时他会在李琦房间遇到来串门的阿云嘎。每次阿云嘎来,李琦都会问一句大龙呢,然后阿云嘎的答案也一成不变:睡觉呢。


偶尔他能遇到郑云龙,就特别高兴地挤在他大龙哥边上聊天。有次余笛老师也在,大家兴起就喝了点酒,蔡程昱独自拿着可乐罐和郑云龙碰杯,看着微醺的郑云龙舒服地瘫在沙发上,放松地靠着他。


蔡程昱脑子里闪过一个众所周知的知识点:猫是液体。


可能是可乐喝多了,也可能是有猫难得主动地往人身上一靠实在让人难以抵抗,蔡程昱无意识地伸手摸上了郑云龙的胳膊。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撸猫了。他看过不少人摸郑云龙,大多都比郑云龙高,能够很舒服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不由地就开始摸摸捏捏。蔡程昱比郑云龙矮上一小截,从来没有这个机会,这会儿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顺着胳膊捏上了肩。郑云龙平时没有健身习惯,靠打篮球保持体型,来梅溪湖之后没时间运动,又勤于补觉,身体都柔软了许多。


郑云龙闭着眼睛瘫着,一动不动地任蔡程昱捏。他这会儿就像一只变成液体本体的猫咪,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类的抚摸。


然后他的手就被人拍开了。他迷茫地转头看过去,正对上阿云嘎似笑非笑的脸。蔡程昱在那一刻醒悟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郑云龙拿到《对不起我爱你》的歌之后一句都还没排就领着他去喝酒聊感情,也知道了李琦每次听他说完阿云嘎和郑云龙之后的笑容意味着什么。他二十岁,是看得见彩虹而看不清爱情的年纪。他想起郑云龙回来那天的那截小腿,想起了真人秀里阿云嘎落在小羊羔鼻子上的那个吻。


郑云龙睁开了眼,他看着阿云嘎,轻轻笑了一声,冲阿云嘎伸出了手——而阿云嘎连一秒都不需要就抓住了他。


你喝了多少呀?阿云嘎有点无奈地问,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把他额头的头发捋开。


大概是房间里太热,郑云龙红红的脸给了阿云嘎错误的暗示。蔡程昱刚想解释郑云龙就喝了半杯红酒,郑云龙就眯起眼睛笑嘻嘻说:喝多啦。


…………


蔡程昱才想起自己半分钟前开的窍,迅速站了起来,钻到了王晰的身边。王晰被他吓了一跳,往那边一瞧就了然,笑:蔡蔡,哥跟你咋说的?少掺合。


他叹口气:我也想养猫。


王晰又往他手里塞了罐可乐:行,跟你嘎子哥学学,在同学里薅。


在他要用可乐把自己灌醉之前,又往那头看了一眼:阿云嘎没有坐他留下的空位,而是俯着身凑过去,手撑在沙发背,贴着郑云龙耳边说话。阿云嘎把郑云龙挡了个严严实实,而这回蔡程昱看见了阿云嘎身后欢快摇摆的尾巴。





蔡程昱有三个秘密。一只懒得隐藏的猫、一只藏得很深的狗,和他们隐秘又众所周知的爱情故事。







-完-

狮子ENTP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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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泡泡的居居龙

临走前送给同好们的一些话

就算有人过来骂我我也要说实话,大半夜的被磕rps的[部分]同好恶心到退出rps😓
首先,磕rps的各位理智一点,彭朱两位是多年至交好友,镇魂没火之前就一直互cue,当时是姐妹情深现在就是蹭热度吸血??虽然我一直觉得居北绝配,但我真的觉得请大家不要用偏向北北的想法去恶意给彭安那种心机婊人设谢谢,就算是蹭热度又如何?拜托娱乐圈耶!!!火了之后给身边好友热度或者被蹭一些流量难道很奇怪??你们觉得彭冠英吸血蹭热度不和那些毒唯觉得北宇哥哥对居居也是吸血蹭热度一样?????还有人身攻击lmm小姐姐的,……曾经在tag里看过很多扒她讨论她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的,我不想说什么引你们去查找,真的磕rps拜托不要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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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虽然我个人没有磕过太多rps,我觉得还是清醒的磕比较好吧??造型挺多是化妆师造型师安排的吧?北北就算了,居居那么忙!!!真的没那么多时间用加减乘除之后把发博时间算成1314😓本来我也磕时间糖,933我觉得真的很甜,但是加减乘除算出一个416有意思么??而且居然还有人竭尽全力分析居北俩人一起过的中秋节??????我?!???对不起,面对这样真的不敢质疑一句,不然会被骂的特别惨😭

最后,肯定很多人会来骂我ky,但是讲真的挺难过的,我的rps不是终止于居北的营业结束,而是终止于部分磕rps的姐妹的走火入魔💔面对质疑的破口大骂

半夜这些话,真的发自内心,磕rps这段时间真的收获了各位太太和姐妹们超多的感动喜悦,谢谢大家,LOFTER将删,来骂我的不用浪费口舌了,我这些话大家觉的说的对就共勉,要是不对就嗤之一笑,谢谢各位❤以后就是镇魂女孩,居北兄弟情女孩,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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