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l南】异类番外一 同类告别
全文1w 主嘉南 有南以颜喻提及
《异类》番外一
同类告别
BY:知北长安
如果同类放手,请让异类相拥。如果同类告别,请让异类相爱。
[一]
莫力不敢告诉周震南,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她说不说周震南早晚也会知道。
一个月以前张颜齐去珠峰取景,刚在业内传来消息,张颜齐取景时遇到了小型雪崩。莫力只听说有部分摄像人员受伤,但至今还没有听到有关张颜齐的消息。虽说周震南和张颜齐早就已经分开,但莫力还是怕周震南听完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总好过他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莫力这样自我安慰,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情况告诉周震南。...
全文1w 主嘉南 有南以颜喻提及
《异类》番外一
同类告别
BY:知北长安
如果同类放手,请让异类相拥。如果同类告别,请让异类相爱。
[一]
莫力不敢告诉周震南,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她说不说周震南早晚也会知道。
一个月以前张颜齐去珠峰取景,刚在业内传来消息,张颜齐取景时遇到了小型雪崩。莫力只听说有部分摄像人员受伤,但至今还没有听到有关张颜齐的消息。虽说周震南和张颜齐早就已经分开,但莫力还是怕周震南听完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总好过他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莫力这样自我安慰,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情况告诉周震南。
“南南,”莫力握紧手中的茶杯,“我和你说件事。”
周震南睁开眼睛,似乎还有点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样子。
“张颜齐昨天取景的时候遇到了雪崩,”莫力看周震南一瞬间僵住的表情,连忙解释道,“不过据说只有几个摄像老师受了伤,目前还没有听说有重伤或是...死亡的。”
周震南忙翻出手机,莫力看他点开联系人,却又放下手机。周震南抬起头时,莫力清楚地看见他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莫力姐,”周震南转过头揉了揉眼睛,“麻烦让化妆老师准备一下,我们继续工作吧。”
[二]
焉栩嘉第一次见到周震南的时候是在他大二的文艺晚会上。
由于父母的安排,焉栩嘉考入滨戏后立刻就申请了出国留学,所以焉栩嘉整个大学一年级都在英国读书。等到大二回国后他才算是真正进入滨戏,刚回国那段时间他也要忙着处理各种事情,食堂还没去过就把主楼的办公室走了个遍,同学还没认全就和导员混得像拜了把子的哥们儿。等到乱七八糟的手续都处理完,欠了一大堆的作业和考试都一一补上,正巧也到了学生会选举换届的时候。
焉栩嘉对学生会的事物确实没什么兴趣,可从小到大都是班干部的学优生也不可能放着管理层不做,更何况家里都已经决定下来等他大学毕业就开始接手R1SE公司,加入学生会也是个历练的机会。
所以同班同学就看着温文尔雅的焉大少爷下了课就在学生会那边忙上忙下,俨然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赵磊刚刚写完美学的论文,想到焉栩嘉回国后他这个做表哥的也没来得及去联系弟弟,他索性在校外的法餐订了个位置,准备去大二教学区找焉栩嘉吃饭。赵磊走到二教学楼楼下给焉栩嘉发微信,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焉栩嘉说他正在学生会那边帮忙,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让赵磊等他一起吃夜宵。
等到焉栩嘉把他的要事处理完,赵磊已经饿到完全丢掉“成熟暖心表哥”人设,恶狠狠地对面前的便宜表弟翻了个白眼。
“走吧,直接去法餐吃夜宵吧。”焉栩嘉揉了揉手腕,一边还想着要不要点一个圣诞蛋糕。
“你竟然还敢提法餐!”赵磊瞪他一眼,“这么晚了法餐早就闭店了好吗。说吧,大排档还是鸡公煲?”
结果饥肠辘辘的两个人可怜兮兮地挤在大排档的角落,一边互怼一边等着金针菇和豆角。
“文艺晚会你报节目了吗?”
焉栩嘉无奈地摇摇头:“我班同学向我发出了民歌邀请和相声邀请,都被我狠下心婉拒了。”
赵磊笑到差点没背过气去,末了还不忘补一句“嘉嘉我真应该让你同学看看你小时候民歌比赛的录像,那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那你不参加文艺晚会了吗?一般大型活动上的演出还是很尽心的。”
“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应该会是下一届会长,所以交接的事情特别多。但是班长说文艺晚会要查出勤,我尽量在结束前过去吧。”
[三]
焉栩嘉确实比周震南要更早知道张颜齐的事,他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还斤斤计较的人,只不过他不知道怎么和周震南说。赵磊问了几个在珠峰附近的朋友,但没人知道那边情况如何,焉栩嘉只能根据新闻推测大概是没出现严重的人员伤亡。
刚刚开完董事会焉栩嘉就连忙联系了莫力,莫力说周震南主动要求把最后一组平面拍完,焉栩嘉原本想通知下边直接把周震南的工作延后,但和莫力联系过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自己一个人开车去了摄影棚,一边想着怎么联系上西藏那边,一边又想着见到周震南后要怎么安慰。怎么安慰?拿什么立场安慰?焉栩嘉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以往刻意忽视压抑的无力感又再一次向他袭来。
莫力知道焉栩嘉今天忙着准备董事会,所以在下班前看到焉栩嘉出现在后台实在让她大吃一惊。
“焉总?”
焉栩嘉礼貌地起身,神色间却满是担忧:“震南怎么样?”
“南南还算平静吧,工作也完成得很好,但他心里肯定是难受。”
焉栩嘉点点头,随即又转过身看着外场摄像机。周震南的状态看上去很正常,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用造型师操心,但焉栩嘉看着他偶尔走神时手指微微颤抖,就知道他的震南完全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游刃有余,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一直等到负责人看完成片,焉栩嘉才走过去。周震南见他来了,就像是瞬间没有了伪装的必要,明明是一样淡淡的表情却平添了许多疲惫。焉栩嘉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自然地接过周震南的双肩包,半搂着他回到休息室卸妆。
化妆老师忙着给下一个演员化妆,焉栩嘉索性找了瓶卸妆水,小心翼翼地用卸妆棉擦去周震南繁复的眼妆。等他擦掉小臂上的遮瑕,才发现周震南在哭,没声音,只是流眼泪,眼眶异常的红。焉栩嘉只能放下手中的东西,又扯了张面巾纸擦擦手,才轻轻用指腹抹去周震南的眼泪。他不会说“一定没事”,也自然不会说“一切都会好的”,他只能揉揉周震南的头发,尽快带他回家。
等红灯时焉栩嘉才注意到周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他忙把空调温度调高,又在路边停下车,把放在后座的外套盖在周震南身上。他又打电话给赵磊,赵磊说团队里有一个摄影师今天进藏,已经在帮忙询问张颜齐那边的情况。他甚至比期望董事们不要挑事还期望能够尽快听到张颜齐平安的消息,因为周震南是第一位,周震南所期望的也必然是第一位。
把车停进车库时周震南也没有醒,焉栩嘉刚想叫他,就接到了赵磊打来的电话。
“张颜齐没事,救援队已经把他的团队安全送达珠峰山脚,他们准备在拉萨暂时停留一段时间就返京。”
焉栩嘉顿时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才发现周震南已经醒了。
“嘉哥?”他声音有些沙哑。
“震南,我团队里的摄影师在藏区那边,刚打电话说张导演很安全,他的团队也已经撤离珠峰了。”
焉栩嘉把周震南搂进怀里,才发现怀里的人全身都在抖。他好心疼好心疼,却更加无力,因为这不是他的故事,他连心疼都找不到理由。所以他只能弯下腰,看着周震南微微泛红的眼睛。
“震南,我们回去吃番茄炒蛋好不好,我再煮一点蛋花汤怎么样?”
“好。”
[四]
中途班长发微信催过一次,焉栩嘉只好暂时放下完全理不清头绪的人员登记表,像赶火车一样赶去大礼堂。他一边吐槽见鬼的查出勤,一边不得不弯着腰到处找班级的座位,礼堂里只有舞台上有灯光,剩下的观众席可谓是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焉栩嘉找了一大圈也找不到自己班的位置,自暴自弃地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边抱着“这么暗连男女都看不清查出勤根本就是见鬼”的侥幸想法心安理得地开始欣赏表演。
他从进礼堂到入座都没注意台上演着什么,自然也没心思关注什么剧情。此刻台上的男主角正在向女主角深情告白,可女主角穿上高跟鞋竟然要比男主角高了半个头,本来一出深情戏码硬是看上去有些好笑。
留着西瓜头的小男主角慢慢转过身,而焉栩嘉刚刚好抬起头。
后来焉栩嘉和周震南讲起自己对他一见钟情的经历周震南都不免要调侃他几句,说自己近视还忘记戴隐形眼睛,连女主角的脸都看不太清又怎么可能跟台下角落里的他来一个深情对视。可焉栩嘉当时就是觉得周震南在看他,一双丹凤眼冷静而深情。
男主角牵过女主角的手,坚定地向心爱的女主角表白:“我爱你。我不掺半点虚假地爱你。我忘记自己的骄傲忘记自己的灵魂而深爱你。”
这一瞬间焉栩嘉想,如果有一天舞台上的少年对他说出同样的话,那么他可以为那一天等待好久好久,做任何任何事情。
念完这句台词也就意味着文艺晚会的压轴节目也结束了,焉栩嘉在灯亮起的一瞬间拨通赵磊的电话,还不等对方说话就问出自己最想问的事情。
“刚刚舞台上那个男生是谁?”
赵磊整个晚会都在忙着想论文大纲,被焉栩嘉这么一问只好随便指了个男生问旁边的同学男生的名字。
“叫任豪,是大四的学长。”焉栩嘉什么时候对主持人这么好奇,赵磊挂断电话,表示非常疑惑。
焉栩嘉甚至来不及向其他人询问“小男主角”任豪的信息就被导员一条微信召唤到主楼,刚刚解决导员那边交代的事情又收到学生会会长的消息,说是选举提前到后天举行,让焉栩嘉明天早点过来帮忙布置一下会场顺便通知各种人员。结果忙了半天焉栩嘉差点没错过了寝室关门时间,回到寝室梳洗过后他还不忘向室友们打探小男主角的情况,得到的答复大多是“好像是大四的学长,平时挺低调的,就偶尔会主持个汇报演出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上完早八的专业课,焉栩嘉就匆匆忙忙赶去学生会,结果到得太早,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他也没有钥匙,只能在走廊里等会长过来。焉栩嘉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小时,但学生会这边一直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学生路过,看见学生会有人都非常诧异。后来他发了几条微信给会长,会长又回复了一条语音说他不在学校,让他自己去三教学楼1101找宣传部什么震南学长要钥匙。结果焉栩嘉一门心思想着宣传部想着1101,走进教室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记住人家的名字。已经有学姐注意到他,问他有没有什么事情,他也不可能再重新听一遍语音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试着找回记忆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焉栩嘉对热心的学姐礼貌地笑笑,“请问哪位是震南学长?”
教室的后面突然喧闹起来,焉栩嘉隐约听到有人调笑着说什么“姚琛,情敌都找上门了还不赶紧去battle”“周震南你连学弟都不放过啊”之类的话,在莫名其妙的同时他看见从教室的角落里走出一个小小的男孩,头发乱乱的,用一双三白眼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了文艺晚会上夸张的妆容,男孩看起来冷冷清清,却比舞台上更加像一个王子。
他不是叫任豪吗?焉栩嘉愣愣地看着他走近,过快的心跳彰显着怦然心动的紧张。
恍惚间焉栩嘉想,一见钟情还会持续这么久的吗,那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我是周震南,你有事吗?”
[五]
周震南罕见地向焉栩嘉要了一天假期,其实焉栩嘉在知道张颜齐返京的时候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私心里不想让周震南去见张颜齐,但他也知道于情于理周震南都自然会去赴约。他不知道也不敢想,曾经深爱的人,如今还有那份情吗?
“嘉哥,”周震南穿好外套,“我得去见张颜齐一面。”
“好,那你晚上记得吃饭,我可能会回来晚一点。”焉栩嘉抽出一把雨伞递给周震南,“晚上会下雨。”
周震南向下压了压渔夫帽,推开店铺的门。张颜齐坐在屏风边的角落里,看上去确实没受什么伤,只是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人也明显消瘦下去。他走过去,坐在张颜齐对面,平静地看着张颜齐的眼睛。
“南南,好久不见了。”
张颜齐在去年时开始接触纪录片,先是在玉龙雪山取景,后来又带着团队飞帕劳水下跟拍,他就像是在和自己较劲一样,让从前浪漫的拍摄风格逼近极致。这次珠峰之行是两个团队的合作,周震南隐隐意识到他要拍什么,或许雪崩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另一种极致浪漫。
雪崩确实是意外,向导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张颜齐当时正在外场看成片,向导慌乱地操着一口不清楚的普通话和他们讲尽快撤离珠峰时,他却没来由地感到很轻松。好在团队登上珠峰的人不多,仪器也只拿了几架,拍摄地位于雪崩通过区边缘,最后只有两个摄像老师受了些轻伤。可那确实是三十多年来张颜齐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女神的国度不容他人侵犯,一场轰轰烈烈的驱逐像是冰雪给他们的警告。
漫无边际的白覆盖了一切,洗净了一切,张颜齐想,一个人生命最透彻的时候一定要有一场雪。他站在岩石后,安静地看着向导指挥其他人给伤员上药包扎,看着几个已经成家的同事举着手机收信号想要给家人报平安,看着寒风吹雪纷扬称让人敬畏的景象,他才迟钝地想起周震南,迟钝地伤心。
那或许是张颜齐第一次迫切地希望周震南在自己身边。他第一次开始服软,承认自己的懦弱,在自己不够坚强的时候渴望自己的爱人。那周震南呢?在小巨人不够勇敢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渴望张颜齐在身边?那些错过的过错纷纷向他涌来,他终于知晓那些无人陪伴的深夜里,周震南如何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才能在接起语音电话时认认真真地说“我很好啊”。
张颜齐终于在漫天的大雪中理解了周震南坚持选择分手的原因。他心里的那个人最终还是走远了,任是多爱多放不开,也从来没有回头。
“我一路上想起好多事,南南,八年真的好长。”
周震南喝光陶瓷杯里的咖啡,点点头表示认同。
“被困在珠峰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回到北京一定要见你一面,因为我还欠你一句抱歉。”
“张颜齐,”周震南揉揉泛红的眼睛,“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相爱然后分开,我们谁都不亏欠谁,真的。”
那些一个人熬过的胃疼的夜里,那些一个人忍下的不甘和软弱,那些不得不曲意逢迎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场面,那些缠身的绯闻花边和难处理的黑料,那些不为人知的高烧和完美隐藏在阔腿裤下的青青紫紫,周震南从没让张颜齐看到,而在他们的故事成了过往之后,张颜齐终于看到了曾经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遍体鳞伤的周震南。
“南南,我没有想过要再来挽回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今后能过得好一点。”
周震南却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一样,他缩进沙发里,一直以来冷淡的表情终于破碎了。他不再看张颜齐,只是兀自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张颜齐也不打扰他,等了很久,他才听见周震南的轻声低语。
“你们都会这么想吗?”
最后周震南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又很郑重地放下手机,恢复了最初端端正正的坐姿。
“我和嘉嘉很恩爱。”他一字一顿地,极尽认真地,没有半分玩笑地说出这句话。
莫力收到周震南的微信时正在和公司争取平面资源,等她忙完之后看见微信都是半小时之后了。南南在微信上很少会问及私人问题,大多只是有工作上的事情要交代,所以今天这一句“你们觉得我过得不好吗”让莫力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来他们都这么想吗,周震南改了主意,给司机报了另一个地址。
如果他们都认为我过得不好,如果他们都认为我在勉强,那焉栩嘉呢,焉栩嘉也会这么想吗?
[六]
周震南在滨戏可谓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除了他的青梅竹马姚琛,别人要是找他都得费点劲。还没等焉栩嘉再找机会和他见面,年级就有人说周震南要参加陈导年度大戏的面试。焉栩嘉刚刚接任学生会会长不久周震南就开始进组拍戏了,等到焉栩嘉毕业前夕,年度大戏正好上映,周震南这个名字瞬间传遍演艺界。焉栩嘉作为学生代表最后一次讲话完毕,就立刻回到后台看周震南的采访。和旁边的影帝马伯骞相比刚刚出道的少年显得有些稚嫩局促,但焉栩嘉想到首映上屏幕中性格多变的陆愿,又不由得笑起来。
周震南太耀眼了,只能说不愧是滨戏的骄傲,他就像是天生擅长经历千百种人生,在任何舞台上如鱼得水。而焉栩嘉呢,他觉得周震南像风筝一样飞得那样高远,飞到焉栩嘉的世界之外更广袤的地方去。
父母对他是抱有很大期望的,弟弟焉晟嘉还小,R1SE这么大的事业这么广的人脉都需要他去承担。可就在这一瞬间,原本生硬而没有温度的这一份职责又因为周震南而变得温热。
无论你是否需要,焉栩嘉这样对自己承诺,我会成为你的后盾。
愿你高飞,若你不慎跌落,至少不会坠入深渊。
后来焉会长成为了焉总裁,从滨戏学生会辗转到R1SE。知道周震南和张颜齐的关系时焉栩嘉确实失落,但是焉总裁依然是温柔得体的总裁,如果是周震南的选择,焉栩嘉知道这条路有人陪着他走就已经很满足了。早在滨戏读书时周震南就是年级的吉祥物,他身边永远不缺宠爱与陪伴,那时焉栩嘉就已经不抱希望能走近他。但如果不能走近,远远观望彼此相安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中途也不是没有过私心,当时焉栩嘉还有些年少轻狂的架势,用一套套说辞说服了持反对意见的几个高层,实际就是使了个小性子把何洛洛塞进张颜齐的组里。一方面何洛洛的每次汇报他都看过,确实也值得拥有这么一个机会,一方面还想借着工作探班的由头去看看某个非自家公司的周姓艺人,但赵磊当时绝对不允许焉栩嘉放下工作跑去组里探班,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再之后焉栩嘉终于摆平了一众居心叵测的董事,真正意义上成为R1SE的拥有者,但焉总裁已经不是那个有事没事喜欢给赵磊找点麻烦的少年了。成年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好的结局,他完成得功德圆满。
直到在酒会上再次遇见周震南,焉栩嘉才发现这不该是周震南的结局。要不是有合作公司的参加,焉栩嘉也不会出席这种无聊的酒会。做了好多年总裁,焉栩嘉还是不能理解这种充斥着金钱,欲望和奉承的聚会有什么好,好在R1SE即便是不靠阿谀奉承也依然能守住业内巅峰的位置,他也自然不必委屈自己说些假话。大概在每一桌都刷了个存在感证明过“大家作证啊焉栩嘉确实到场了”之后,向来佛系的年轻总裁就拐了几个弯绕回客房。
可他没想到会在走廊的另一边看见周震南,还不等焉栩嘉想清楚,只见拐角处又出现了另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YL娱乐高总裁怎么会在这里?焉栩嘉对姓高的了解颇深,那可不是个向他一样佛系,甘愿错过这种花天酒地的聚会的人。焉栩嘉在原处等了一会儿,走廊里依然空空荡荡,没什么声音。按理说他应该早点会客房休息或者干脆找辆车回公司,可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有些担心。既然没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那周震南在干什么?回想起刚刚周震南迷迷糊糊似乎站不太稳的样子,焉栩嘉顿时明白了此刻的局面。
他连忙走上前去,但却又转身退回自己的客房。
这种时候他不该出面,得找赵磊。焉栩嘉拨号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已经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他不在场会发生怎样的事。
“嘉嘉你...”
“赵磊你现在就给YL高总打电话,说我立刻就要见到他,否则我直接以高于市价五成的价格收购YL的股份。”
不等赵磊再说什么,焉栩嘉就挂断电话准备去找周震南。
无论如何,周震南不可以出事。
赵磊很少见到焉栩嘉这样失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猜测到这件事肯定与周震南有关。后来听公司的助理说焉总在办公室和YL的高总谈了三个小时,到凌晨还没有放人出去。入职三年的小助理说第一次见到焉总发这么大火,对面甚至还是演艺界顶流公司之一的总裁。隔天焉栩嘉就直接做主高价收购YL的股份,董事们知道后差点把R1SE会议室的棚顶掀起来,但焉栩嘉第一次这样一步不让。董事们见惯了他但笑不语一句话说到滴水不漏的样子,哪里知道R1SE总裁有这样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一面。
结果没过多久,YL那边又放出周震南和张颜齐的爆料,赵磊才终于明白焉栩嘉最近的异常。而焉栩嘉也没想到YL竟然会公然挑衅,直接站在周震南的对立面。赵磊说盛世独秀已经不打算和周震南续约了,别的影视公司肯定不愿意蹚浑水,一半不敢得罪YL,一半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现在都准备独善其身。
“赵磊,”焉栩嘉疲惫地把脸埋进手心,“你说,我可不可以帮他?”
焉栩嘉接受公司多年,最初虽然表面上要由大多数董事做主,但一番弯弯绕绕实际也都遂了他的心愿,现在更是力压董事会,真正成为R1SE的掌权人,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要让他纠结到不敢做决定。
他们之间不该有所亏欠,焉栩嘉和周震南应该站在持平的天平两端,有势均力敌的平等。
赵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以兄长的口吻去劝告自己走入死角的弟弟:“当然可以,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站在他身后,成为他的后盾吗?”
[七]
焉栩嘉不知道,周震南其实一直都记得那个冒冒失失的自来熟学弟。只不过再见到他时周震南确实有些恍惚,毕竟人间旺仔到霸道总裁还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但总裁毕竟高冷,确实也不像从前的小学弟那样好玩。周震南在庆功宴上一个一个敬酒过去,走到焉栩嘉面前时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吐槽,哪里有学长敬学弟的道理。没想到焉栩嘉竟然像学过读心术一样,还没等他说话,就笑着说自己“不胜酒力,就算了吧”。周震南表面微笑回应,实际心里早就为亲学弟暗自欢呼,感谢一个无论红酒白酒都能应对自如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总裁到他这里突然就变得不胜酒力了。
毕竟掺了百岁山的酒也含乙醇,少喝一杯是一杯,周震南默默给焉栩嘉点了个赞。
但他亲爱的学弟确实帮了他不少忙,后来周震南问赵磊当天酒会上帮他解围的是不是焉栩嘉,赵磊倒是不遮不掩,直接就点头承认外加买一赠一般地交代了签约也是焉栩嘉一个人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磊忙着工作没空找借口还是人家根本就是懒得给焉栩嘉打掩护,周震南准备好的一句“磊哥你就别瞒我了”都没派上用场。
进公司后焉总裁“一视同仁”的偏爱确实像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虽然焉栩嘉确实很人道,对待艺人堪称最尽心老板,但周震南这样只要请假就批甚至还主动安排假期的还是第一个。周震南确实没理由拒绝,他本身不是爱推工作的人,请假的次数少得可怜,有段时间工作太多结果忙到胃病复发,住院两天莫力都没和他说工作的事,周震南随口一问才知道老板直接批了一周的假。拍戏拍到高烧不退,老板甚至给导演施压,从那以后女主角突然就找到拍戏的感觉了,瞬间摇身一变成为模范演员。
但这些似有似无的偏爱也从来没有过越界,反倒是和周震南拼命工作为公司死而后已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周震南最后直接把老板的人道和公关的不作为当做互补项来算,每次为了不麻烦公关部帮他澄清各种花边然后越帮越忙,周震南不得已把自己的人设立成洁身自好到不合群的程度。这样反而成为一种特殊的对等,让有些超过学弟对学长的照顾慢慢成为理所应当。
所以后来焉栩嘉和他表白他也没有很吃惊。
周震南和出租车师傅道过谢,走近R1SE的大楼。莫力回复的消息确实不出他所料,敷敷衍衍地说谁能比你过得好啊周影帝,实际上还是对此抱有质疑态度。
算了算了,和你们根本说不清,我找嘉哥说清楚就行。周震南狠狠戳了莫力的头像,又恨恨地想这女人笑得还真是没心没肺。
周震南到会议室的时候焉栩嘉正在给公关部开会,他藏在角落里观察玻璃窗内的局面,他家焉总还真是温文尔雅,对公关部都不带发脾气的,现在正笑得像旺旺雪饼,也不知道不作为的公关部怎么让焉栩嘉高兴成这样。
焉栩嘉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才发现周震南正靠在他的办公桌上百无聊赖地冲浪,见他进来才懒懒地抱怨说等得好饿。
“不是说让你记得吃晚饭吗。”焉栩嘉无奈摊手,从抽屉里找出一袋燕麦给南总泡好。
“我着急回来呗,得赶紧问你件事。”
周震南把燕麦推到一边,想了想又说:“算了嘉哥,你亲亲我呗。”
焉栩嘉有些疑惑,但还是捧着周震南的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没想到被人家瞪了一眼。
“我是说要你吻我!”
周震南轻轻咬了咬焉栩嘉的嘴唇,撩也撩过了才肯好好说话。
“嘉哥,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过得不够好呢,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当初答应你就是在勉强自己?”周震南环着焉栩嘉的腰,看他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样子,周震南瞬间就火了。
可随之而来又是一阵阵的心疼。当初答应焉栩嘉的告白的确五分真心五分迁就,谁知经过两年的陪伴他这个男朋友做得还是不够称职,不仅仅是身边的人不相信,连焉栩嘉都不愿意相信。精明的总裁在周震南这里傻得有点可怜,却还是什么也不问,全心全意在等。等他转身,等他愿意睁开眼,等他和同类告别,等他点头。
“焉栩嘉你怕不是个憨憨呦。”周震南果然还是没忍住敲敲他的头。
“我喜欢你这种事情非要我明说吗?”
“我可是周震南啊,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整整两年都和你盖一床被子?”
“你难道不知道你睡着之后会抢走被子然后把我晾在一边吗?”
[八]
“震南,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
“十九岁时我希望能够一直在你身边,但后来我更希望站在你身后,而现在我希望我可以在任何你需要的地方,成为你的后盾,成为你的前锋,在你需要陪伴时走到你身边来。”
“我很想等到你可以真心对我讲出那年文艺晚会上的台词的那一天,我已经等了好久,也依然愿意继续等下去。但是今天就让我先对你说好不好?”
“我爱你。我不掺半点虚假地爱你。我忘记自己的骄傲忘记自己的灵魂而深爱你。”
“震南,我可以到你身边去吗?”
------FIN.
[写在后面]
后来南南再和齐齐见面时对齐齐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在爱里不应该有亏欠。张颜齐给的爱周震南有小心地珍藏起来,张颜齐没给的陪伴周震南也从未责怪。只是刚刚好就错过了最契合的灵魂,就成了一个抹不去的遗憾。
嘉嘉十九岁喜欢上那个耀眼的周震南,看他一步一步走上巅峰,见证过他一次一次的伤痛,嘉嘉也确实履行了他对自己的承诺,在成为自己的同时也成为南南的后盾,他会在南南追寻自我时退居其后,也会在南南需要帮助时站在前方。嘉嘉也最终成为最最合适的那个人,走到南南的身边去。
或许还要再等等,或许不用等太久,或许还要再等得久一点,但南南一定会愿意对嘉嘉说“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一个人只为你的坚强折服,却没有看见你深夜里的软弱与服输,请感谢同行一段,感谢相爱一程,感谢他深爱过你的骄傲,也不要责怪他没有亲吻你流泪的眼睛。
如果有一个人珍视你的倔强,同时守护你的怯懦,愿意在你荣光加身时仰望,也愿意为你深陷泥潭折服,那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认认真真地坚强,在被迫低头的时候,也看见有人接住你的眼泪,然后送给你一朵玫瑰。
all南 今天是南南逆袭的一天
(十)
all南all南慎入!!!
玛丽苏重生故事
看全员大型真香
内含玛丽苏白莲花神助攻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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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颜齐抽风了哪根神经搭错了吧让周震南教他跳舞?
还是说张颜齐这个人已经渣到连周震南的不如了?
张子义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突然觉得张颜齐不香了呢。
阿西吧亏她昨天晚上熬夜到这么晚想怎么对付张颜齐这个憨憨。
不过这货应该跟周震南一样好上钩吧?
"你们怎么回来了?"
张颜齐跳着跳着舞扭过头看到门口那一排人。
"你都跳一整天了我们不刻苦过意不...
(十)
all南all南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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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颜齐抽风了哪根神经搭错了吧让周震南教他跳舞?
还是说张颜齐这个人已经渣到连周震南的不如了?
张子义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突然觉得张颜齐不香了呢。
阿西吧亏她昨天晚上熬夜到这么晚想怎么对付张颜齐这个憨憨。
不过这货应该跟周震南一样好上钩吧?
"你们怎么回来了?"
张颜齐跳着跳着舞扭过头看到门口那一排人。
"你都跳一整天了我们不刻苦过意不去啊。"
"讲的好。"
周震南拍了拍手。
"今天你们准备通宵吧。"
"我们不是差不多扒完舞了吗?"
"舞是ok了没错,but你们还要唱歌啊。"
……
ok,fine。
张子义在他们说话这功夫收货不少。
周震南瘦了不少,没有那一身赘肉好看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她有说过周震南的身材问题所以他专门为她改变呢?
张子义一口咬定。
绝对是的。
周震南对她的痴迷程度她有绝对的自信。
看样子周震南有很大改变啊,都能教朱微之余承恩跳舞了。
他想吊起自己的兴趣吗?
改变了又怎样,他还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子义,你不是要找南南吗?"
朱微之见张子义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喊了她一声。
张子义收了自己晦暗不明的心思,小跑来到周震南身边。
"南南休息一下吧,都一整天了肯定累了。"
张子义掏出自己事先在路上就准备好的手帕纸给周震南擦汗。
张颜齐看着南南被张子义贴着非常不痛快,其余人看着自己的女神给周震南擦汗非常不痛快。
周震南感受到对面浓浓的低气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等张子义把手伸到周震南脸上,周震南就后退了好几步和张子义保持安全距离。
一伸手在旁边的桌子上拿了几张纸巾。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来。"
自打张子义向他靠过来那一瞬间周震南就浑身不舒服,好像身体本能的抗拒张子义的接触。
这具身体肯定对张子义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强烈的恨意,夹杂着一些酸楚,很复杂,周震南也品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嘶……头好疼……
周震南的脑袋里这具身体过往的画面一帧一帧的浮现,巨大的信息量让周震南同款的捂住了头。
"周震南你这个 废 物,你爸妈就不该生你下来,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所得的一切,你过的生活,都是我的!!"
"求求你了,你别打他了,你打我吧……"
"你就是个 废 物,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 垃 圾……"
"南南你怎么了?"
张颜齐率先看出周震南的异样,连忙走过来辅助周震南,顺便隔开了张子义。
周震南缓解过来了,头也没刚刚那样爆炸性的痛。
张子义脸上又连忙浮现非常焦急关切的神情往周震南那边凑。
"南南你吓死我了,你刚刚怎么了啊?"
"没事吧我扶你回去吧南南~"
周震南连忙拉着张颜齐后退,那股不舒服的压迫感马上消失了。
"呼……"
周震南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呃,这位张…小姐,我还好,就不需要这么你关心了。"
周震南做了一个非常绅士的手势。
他又发什么癫搞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张子义非常诧异。
"呃……他们也需要擦汗。"
周震南连忙指了指张子义身后的朱微之一行人。
天知道朱微之他们看到周震南这个举动有多震惊。
尽管周震南掩饰的极好,跟周震南近距离接触的张颜齐还是捕捉到了周震南刚刚的异样。
南南好像…不能接受张子义的触碰?
张颜齐心里隐隐有了一丝猜测。
刚刚张子义一靠近南南就往后退,表情也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但也只是那微妙的一两秒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调整了自己的表情。
这表情管理……堪称强大。
如果不是经过专业的培训,一般人是做不到像周震南这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不自然的情绪隐藏地如此完美无缺。
南南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难道以前自己了解到的周震南的那些传闻都是造谣吗?
周震南确实跟传闻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反正张颜齐是不相信一个人在短时间内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了。
这也难怪张颜齐百思不得其解
周震南就是完完整整的换了一个人啊。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而已。
就在张颜齐愣神的时候,周震南突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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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巍澜】不孤(全员向一发完)
对于这篇,其实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讲真在亲妈甜甜写完番外后我已经圆满了,觉得没啥好写了,然后硬着头皮把这篇补完。
送给特调处的每一个人,以及这个美好的夏天。
此道不孤。
江湖再见。
【镇魂/巍澜】不孤
我辞人间三钟酒,
红尘遗我一阙歌。
楔子/00 过河
郭长城名字里有个长字,连带着寿命也长。
九十六岁零六个月时他下楼拿外卖摔了一跤,迷迷糊糊一头撞破生死关,走得平顺安稳,半点苦头都没吃着。
小半炷香后谢必安与范无救亲自来拘的魂。
两位跨界大佬...
对于这篇,其实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讲真在亲妈甜甜写完番外后我已经圆满了,觉得没啥好写了,然后硬着头皮把这篇补完。
送给特调处的每一个人,以及这个美好的夏天。
此道不孤。
江湖再见。
【镇魂/巍澜】不孤
我辞人间三钟酒,
红尘遗我一阙歌。
楔子/00 过河
郭长城名字里有个长字,连带着寿命也长。
九十六岁零六个月时他下楼拿外卖摔了一跤,迷迷糊糊一头撞破生死关,走得平顺安稳,半点苦头都没吃着。
小半炷香后谢必安与范无救亲自来拘的魂。
两位跨界大佬赶到的时候,小老头儿那亮得刺眼的人魂正晃悠悠飘在天花板上,轻声细语地指导一个穿“饿死吗”制服的小年轻擦房间一角一个落了灰的猫爬架。
小年轻是只发丝细软的灰爪狸精,胆子奇大,遇到死人也不避讳,一边手脚利落地干活一头还不忘回头叮嘱小老头儿:“尸体我给你扶起来了,急救我也给你打啦,给个好评呗亲。哎......我说你是养猫的吧?猫呢?我顺便再给你喂个猫好不啦?”
郭长城:“好的好的,这就去点五颗星。”
隔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猫不用喂啦,他不在这里了,谢谢。”
谢必安至今看到他们这一帮带“特”字头的还有些发怵,隐了身形一直在旁边憋气,趁外卖员跑路老头儿发呆救护车还没到的时候才敢上去打招呼:“郭局。”
郭长城暮气沉沉的一张脸,看到两人,不知怎么,倒焕发出些神采来:“哦,二位大人来了,行,那这就上路吧。”
都是熟人,枷锁自不必戴,穿过酆都城,便见到前头白茫茫一片,水汽缭绕间,一座黑铁色古朴石桥若隐若现。
郭长城问:“照你们的规矩来?”
“洗尘汤咱这儿就免了,反正入了轮回您自个儿便能忘了,犯不着喝那劳什子玩意儿。”谢七爷回头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奈何桥......得费些手脚。”
郭长城:??
范无救一扯他袖子,引他去看大桥侧面的一行朱字小篆。
郭长城看了半天:“看不懂,写的什么?”
“广逾千尺,流而西南,判善断恶,是为奈何。”谢必安道叹道,“身死往来,谁都免不了走这一趟奈何桥,不过郭局最好还是不要走......”
郭长城:“为什么?”
“您严重超重。”范无救的表达就比较直接而诚恳,“郭局,这桥为你塌过四次,患有PTSD,俗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郭长城茫然地回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面前黑黢黢看上去就十分沉重的大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十分应景地迎风抖了两抖,似乎想摆出个弱柳扶风的姿势,但碍于体型不大成功,从桥面到桥墩咔擦咔擦发出几声脆响,活像放了几十个连环响屁。
郭长城:“......我之前几世都是胖子.....吗?安禄山那样的?”
“不不不不......”谢必安急出一身冷汗来,连忙解释,“是功德,功德。您功德厚重圆满,这解放后重修的度量工具它量不了,一踩上去就系统全线崩溃,每回都得修好几个月,太......太惨了,真的。”
“那真是抱歉。”白发苍苍的郭局长也听出了言外之意,“谢大人的意思是,有别的方法让我过桥?”
谢必安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笑道:“这个自然有。”
他说罢指了指面前浓雾中锈红色翻腾不止的忘川,道:“过桥本就是为了过河,忘川中遍布铜蛇铁狗,寻常人是寸步难行的。不过郭局不同,那玩意儿是九幽深处最污秽的地方翻上来的渣滓,最怕您这等真光明。我备了一条小船,两个鬼吏,一会儿您上船打个盹儿,就到对岸啦。”
还得打个盹儿。
这是得绕多远的路!
郭长城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也不打算跟他们多计较,往前飘了两步,果然见那浓雾之中,晃晃悠悠,荡出了一叶扁舟。
船身由乌木制成,长条型颇为细窄,一头站着个穿黑T恤的俊秀少年,一头坐着个五十多岁、裹着长袍的中年人。
看到郭长城,黑衣少年侧了侧身,伸出手来扶了他一把。
郭长城借着对方的力,一步跨到船中央站定,只觉得足下不是活水,倒似一大摊胡乱和在一起还没搅拌均匀的烂泥浆,也不浮浮沉沉,黏得特别牢固。
怪不得能睡一觉了——这一步一步趟泥,可不是要猴年马月才能到得了对岸么。
他也没吭气,自个儿在船肚子里坐了,朝两头两位掌篙人点了点头,带着歉意道:“麻烦两位。”
年轻的弯腰给他行了个礼。
年轻大些的的那个笑了一笑,道:“郭大人坐稳了。”
两支长竹蒿子放出去,轻轻巧巧插入深不见底泥淖之中。
船行平稳、慢得堪比播放卡顿的视频。
等岸边那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完全瞧不见了,郭长城才轻轻吁出口气,回转身道:“听您的语气,像是认得我?”
“陈年旧事。”船尾的中年人望着他,语气倒是颇为轻松平静,“大唐咸通五年,关内道乌审旗下胶彭县,我同大人,曾有过三杯酒的交情。”
郭长城也笑了笑:“我不太记得。”
中年人望着面前污浊的河面,轻轻叹了口气:“我倒是记得颇为清楚......郭大人,横竖这一遭咱们得在这消磨上个把时辰,不若就听我说说?您既全不记得了,便当它是个稀奇的故事,解个闷、逗个乐,可好?”
郭长城轻声道:“好啊。”
船头骤然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来,薄薄的灯光透出去似无形又似有形,忘川里的魑魅魍魉像集体被按了暂停键,连多扑腾一下都不敢。
四周一片静谧,再不能闻尘世声响。
壹/01 无尽春
中年人声音略有些低沉,但天生带一二分笑意,兼七八分的磊落气。
“我姓李,大名朋真,小字羡奇,原是邽州人,幼失怙持,家徒四壁,为活命去做了强盗,后被官军贴了画容图形缉捕,又为活命铤而走险,逃至关内,仗着识得几个字有几膀子气力,混入胶彭县制内,成了县尉手下的一个小兵。大人,您那时候也姓郭,我们在同一个县衙里当差,勉强可算是同僚。”
郭长城笑道:“哦,我也做官?”
李羡奇道:“您和我可不一样,年纪轻轻已经是县丞,比我的顶头上司还高上那么一级......不过彭县人私底下,不大正经唤您郭县丞,多半还是偷偷叫您的诨号。”
郭长城会意:“你这么说,恐怕不是什么正经名号了。”
李羡奇笑道:“您那个时候啊,聪颖通透,素有文才、辩才,唯一的毛病,就是管不大住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三句里头必有一句是在嘲讽人的,故而大家都叫你‘郭三句’、又有叫‘郭留口’的,盼叫得多了,你能大发慈悲,少说两句。”
“是吗?”郭长城也觉意外,“这可不大像我。”
“可不是么?”李羡奇亦笑道,“我说句实话,若不是后来那场大祸事,大人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正眼瞧我一眼。”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顿,双手摩挲着手中的长蒿,似乎也免不了有些感慨,低声道:“那一年路明琮刚刚拜相,四处都在剿流寇,加上北三道大灾荒,到处都挺乱,胶彭在边地算是个大县,当然也开仓放了粮。”
“立冬之后,来落脚的灾民越来越多。我奉了命巡城,有一日在一个小粥铺门口,遇见......遇见一个人。”
郭长城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漫天浓雾,一叶孤舟一缕魂,此时此刻,他苍老而疲累的心,无端地泛起些细细密密的波纹来。
周围依然静悄悄的,黑衣少年是个稳重的听众,连话都不插一句,俨然将自己当作了个自动撑船器。
那头李羡奇已低声说了下去:“此人肩宽臀窄、长腿细腰,身形十分潇洒挺拔,穿得却破破烂烂,右手托了个碗,左肩上趴了一只溜光水滑的大肥猫。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丰神俊秀的乞丐,惊讶之下,便多看了两眼。”
“那时他正在与粥铺舍粥的小伙计争辩,似是想多要半勺粥......小伙计也是个顶真的,说什么也不肯,情急之下,还伸手推了一把那乞儿。”
“我正站在一旁,原本想伸手扶上一扶,却正瞧见那乞丐的袖子里,倏忽窜出了样什么东西,赤红颜色,速度极快,凭我的眼力,只勉强瞧见个了虚影。”
“我是习武之人,怎会看不出这影子是冲着小伙计脖子去的?一边下意识伸手去抓,一边在心中惋惜懊恼:这人白生了一副精神磊落的好相貌,怎的为人如此歹毒,一言不合,就要出动暗器、对个普通人痛下杀手?”
“但我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那乞儿手肘一沉,捧着的碗便顺势滑落到敞开的衣襟里,接着他空出来的手不知道怎么一翻一转,唰地快过了那道红影,兜头一罩便将其拢回袖中——这一下动作太过迅疾,旁人看来,只当是他被推得站立不稳,双手乱舞,摔了个四仰八叉。”
“可只有我一个瞧见了,他跌倒在地上之后,右手腕上,赫然多了个红色的镯子,我还想要凑近再看仔细些,那镯子却忽然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尖尖小小的头颅从底下盘了出来,两只明黄色的眼睛冷冷盯着我,还呲了一下舌头。”
“我吓了一大跳......什么暗器、什么镯子,这分明就是一条剧毒的赤练蛇!”
“小伙计见推倒了人,也吓了一跳,索性乞丐虽倒在了地上,却半点也不动气,自己拍拍衣服站了起来,安抚似的摸了摸袖子里还在躁动的蛇头,提溜着大肥猫的脖子,混不在乎地转身走了。”
郭长城笑道:“这人挺有意思。”
“大人明鉴,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羡奇道,“我料得这决计不是什么普通人,便留上了心,谁知道还没来得及查一查他的底细,就在大街上,又瞧见了他一次。”
他说至此处笑了一笑:“这一日可真不寻常,时未过午,县城里来了一拨‘飞雀翎子’,郭大人还记得飞雀翎子么?”
郭长城道:“惭愧,不大记得。”
李羡奇道:“那是长安城里时兴起来的一个小玩意儿,懿宗皇帝在的时候,着人另修了舆服志,规整了武官常服颜色式样,六品以下须着青绿,带小团窠绫——但那颜色着实不衬人,故而那些个贵族子弟便爱收集各色鲜亮的鸦羽雀毛,并鍮石串在一块儿,挂在腰间做个装饰。但这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玩得起的东西,胶
彭虽是个大县,却到底地处偏远,近日里周遭又是蝗灾饥荒诸事不断,怎会忽然有这样的贵人到来?”
郭长城轻声道:“或许就是路过?”
“若真是路过,那便好了。”李羡奇喃喃道,“这一群少年武人,鲜衣怒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教人艳羡,谁料得到他们此来,是给胶彭县上下三万余口人,专程来送一样东西的。”
郭长城问:“什么东西?”
李羡奇脸色微微有些古怪,良久,才轻声接了下去:“是一道催命符。”
贰/02 月下孤城
郭长城坐直了身体。
这埋葬得既深又远的一段往事,由面前形容萧索的鬼吏讲来,似又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我当时若是知道,纵便是手足俱断,哪怕用头去撞,也是要将那几匹马拦下来的。可世上又有几人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侧过身,让出了道路。”
“但事情竟是这样凑巧,那几匹马奔出不过丈余,前头巷子里忽而转出个人来,似乎也没看路,就这么直直朝着领头的一匹马撞了上去。”
“那马浑身青黑,神俊无比,人立起来恐怕九尺有余,高过寻常男儿,疾驰之中猛然碰撞,寻常人焉有命在?我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看。”
“这一看,却也和马的主人一样,愣在了当地。”
“长街之上并无一人倒下,本应死在马蹄之下的那个人,姿势松散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提了个酒壶,另一只手轻轻巧巧、正按在马腹之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愣是被穿出种王孙公子的气度来。”
“此人见到我神色慌张地跑过去,眉头一挑,居然还冲我眨了眨眼——不是方才那带猫撸蛇的小乞丐又是谁?”
“只是此刻那大黑猫不知往何处去了,他一掌随随便便勒停了奔马,也不去看马上的人一眼,打了个酒嗝,转身居然就走了。”
“他走得倒是干脆,留下我同那支马队,站在大街上面面相觑。”
“我这才看清,方才被撞着的那匹马上,坐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色青袍,两颊微微下凹,十分枯瘦,平素里大概也是个冷静自恃的人,此刻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双腿一夹马腹,便朝前而去。后头那零零散散五六个青年,自然也跟在了他的后头。”
李羡奇叹了口气,轻声道:“后来我才知道,马上这人姓楚,名丘声,原是内府南军的一位飞骑尉,大好青年,前程似锦。若他当日未出现在胶彭,或许有一日,能当上真正的骠骑大将军也说不定。”
郭长城道:“但人生却没有这样多的如果。”
“正是如此。”陆羡奇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当时心中虽然疑惑,但哪里想得通其中关窍?不过到这一日掌灯时分,我又瞧见了先前的那个乞儿。”
郭长城道:“一日见着三次,他可不是专程在那儿等着你的吧?”
李羡奇笑道:“我当时没有察觉,现在想来,的确便是这个道理。不过我心里总是对这个人没什么防备——这世上,恃武行凶的人多如牛毛,此人明明能一掌逼停奔马,却被个小伙计轻易推倒,又怎么会是什么歹人?”
郭长城忍不住笑道:“有理。”
李羡奇莞尔,道:“哦,对了,我遇着他的地方,乃是西城的一座鬼王庙,是我每日巡城,最后都要经过的地方。”
郭长城道:“哦?民间也供奉鬼王?”
李羡奇道:“郭大人是真不记得了,胶彭县素有鬼城的别称,因其地处湿热,又常年不见阳光,盛传是鬼蜮的入口之一,香案上供个鬼王,又有什么稀奇了?”
“却说那日,我走进去的时候,那乞儿正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晃着一双长腿,朝着座上的鬼王像发呆。”
“我觉得好笑,便问,你看什么呢?”
“他看到我来,也不惊讶,点了点那神像,无甚恭敬之意,只笑道,这像怎地塑得这样丑?”
“我十分诧异,特意回头看了看。这尊鬼王像,乃是城中有经验的匠人师傅打造的,眉目十分俊秀传神,哪里便丑了?我心中颇有些不快,便冷笑了一声,说道,说得好似你见过真鬼王一般。”
“他笑了笑,应道,见是未曾见过,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这像塑得也恁丑了些。”
“他说完,略微撑起了身子,合了双手,朝那鬼王像拜了拜,轻声笑道,小鬼王,大美人儿,我近日里路过此地,远远便觉得凶云齐聚,怕是要生出大灾祸。瞧在我巴巴赶来的份上,你若是有灵,倒也不须保佑我,便同我笑一笑呗?”
“神像是泥塑的,怎么可能对他笑?”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又冲我眨了眨眼,道,哎呀,他不理我。”
“这简直是鬼扯蛋,我哼了一声,正转身想走,却见外头窜进来一条黑影,闪电般从我身旁擦过,一脚踏在了乞丐的胸口,直踩得那乞丐哎呦喂叫了起来。”
“我一瞧便乐了,这可不是先前那只胖得叫人一见难忘的大黑猫么?”
“不过下一刻,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那只黑猫又拿爪子扒拉了几下它的邋遢主子,居然开口说了话,声音低沉嘶哑,同它的身形完全不似。”
郭长城听至此处,浑身微微一颤。
陆羡奇却似毫无所觉:“我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记得那只猫大叫道,赵夙,大事不妙,快跑!董时英那小王八蛋要来屠城啦。”
“我先是被猫会说话这件事惊了一惊,接着又被它说的话吓了个半死。”
“它提到的这个董时英,约摸没有一个人是不认识的。此人是奸相路明琮的外侄,这几年领着个剿匪的由头,带着一路兵马四处烧杀抢掠。这猫儿说董时英要来屠城,是个什么意思?”
“那叫做赵夙的乞儿也吓了一跳,一翻身便坐了起来,那大猫儿又道,白日里你故意撞马,叫我钻进那个骑马的随身囊袋里。我跟着他去了府衙,亲眼见他将一封手书交给了县令,待他走后,又亲耳听那县令同幕僚读了信!道是有成批流寇混入了胶彭县,即日便要围城,将之一网打尽!”
“我的头一个反应是不信——胶彭县哪来的什么流寇?要有,也只有成批的灾民。”
“但我再往细处去想,却生生挣出了一身冷汗来。”
他苦笑一声,道:“郭大人,人心之龌龊险恶,有时真是叫人想想都能作呕。董时英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无非是贪财贪功罢了,只是他贪得,未免也太狠了些。”
郭长城道:“我却不太明白,他无故围城,白忙一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人还不明白么?”李羡奇道,“天灾需赈,流匪却可杀!他将这一城围住,待里头人全部死绝,灾民没有了,赈灾的银子便到手了,再将尸体拾缀出来,连剿寇邀功的证据也一并有了,好处多的简直数也数不完。”
他语声明明平淡至及,郭长城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李羡奇又叹息道:“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僵立在原地,抬头瞧见那乞丐赵夙的眼睛,便知道他也同我一样,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郭长城道:“你们......你们去阻止了么?”
“自然去了。”李羡奇轻声道,“可等我们到了城门口,已只闻一片哀嚎之声,外城不知何时已经列营,我亲眼瞧见一个想要走出去的普通商贾,被一箭钉死在了城门上。”
“也是自那日起,胶彭变做了一座孤城,亦是一座炼狱。”
03/叁 维谷
舟上一灯如豆,忘川水波无声,一片死寂。
隔了好久,李羡奇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当天就乱起来的——董时英自己也来了,却躲着不出声,城里的人不明所以,以为真的是官兵来剿匪,除了射死一人,以及勒令所有人不得出城,也并未见外头围着的军队再有什么别的异动......因此虽然人心惶惶,却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这情形对我来说,却是极可怕的:那日我恍恍惚惚,从城门口回到县衙,发现它......它已经整个儿空了。县令、主簿,连同我的顶头上司,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全不见了踪影。”
“哦,他们应是猜到董时英的打算,早早弃城逃了。”郭长城道轻声问,“那我呢?我也......逃走了吗?”
李羡奇望着他,笑了一笑:“最初时,我以为你也同他们一起逃走啦,可那叫赵夙的乞丐一路跟着我回来,在空荡荡的县衙里转了一圈,走到半道,他那只会说话的大黑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极凄厉地叫了起来,唰的一下从赵夙的肩膀上跳下来,就往后头院子里跑。”
他说罢,声音放得低了些,道:“郭大人,后来,我们是从厨房的大灶里把你挖出来的——那群人打断了你的两条腿,又将你埋在已半起了炭火的泥灶里,是打算让你活活闷死、痛死,只因你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丢下这一城百姓,独自偷生。”
郭长城默默垂下了头。
“后来,又过了一日,所有人都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营军一步未撤,也未有一人被放出城去,若真是剿匪,为何一连两日全无动作?”
“待到第三天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城中有几个富户,撺掇了几十个地痞,将县衙围了,要求一个交代。”
“可那些大老爷们早就不在了,县衙里留下的,不过几个仆役、衙役,哪里能给出什么像样的交代?”
“我没有话说,只能堵住了门口,外面烈日当头,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可郭大人,我不敢退啊,要是让这些人进去——要是让他们看见了里头的情景,那一切就都乱了。”
“这个时候人心一乱,可什么都完了。”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我同你说过,我力气很大,有几下把式,寻常人不是我的对手。可我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怎么拦得住这么多人?”
“他们终究还是冲进了院子里,但却没有一个人再往前走一步。”
“阳光极盛,郭大人,我看到了你。”
“你大约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强撑着自己起来了,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穿着平日里的常服,神色冷冷淡淡,仿佛压根没瞧见这些人一样,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说,李羡奇,我今日未有心情喂狗,为何你要放那么多狗进来?”
郭长城忍不住道:“这话说得可真毒。”
李羡奇笑道:“我却挺喜欢听大人骂人,大人骂起人来,从不吊书袋子,一是一二是二,便是个傻子都能听得懂,爽快,解气!”
他说完轻轻吁了口气,接着道:“那些痞子瞧见了你,听见了万分熟悉的语调,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不过有个缺心眼的,从进门起手里便攥了块巴掌大的石头,被您骂了一句,吓得一个哆嗦,一紧张一脱手,竟将那石头砸了出来,眼见就要砸到大人的额角。”
“我大惊之下,想要伸手去抓,却哪里来的及?”
“幸好此刻,墙外翻入一个人来,抬手掷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啪’的一声便将那石块击落了。”
“这下再无人敢动一动,只因每个人都看见,那石头落到地上,竟已碎成了一堆粉末,而那随手被扔出来的东西,是一面普普通通的木牌,手掌大小,一侧似还刻有字。”
郭长城摇了摇头,低声笑道:“将镇魂令随随便便拿出来当个暗器使,倒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李羡奇也笑了笑:“翻墙进来的这人,正是那小乞丐赵夙,他立在墙根下,仍旧是一副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倒到地上去的糟糕站相,只笑了一笑,连一句话也未曾说,便将那些地痞流氓全都吓跑啦。”
郭长城道:“他笑起来很怕人么?”
李羡奇道:“我也说不清,这个人啊,天生皮相好,平日笑起来也当得起如沐春风四个字,可那天站在墙根下那轻轻一笑,竟比当头的烈日还要刺眼些。便好似......好似......”
郭长城轻轻接了下去:“便好似天底下任何污秽肮脏事,在他面前,都要被看透、灼烧,然后消散个干干净净。”
李羡奇道:“正是如此。哎,这位赵小爷救了郭大人您,便就此在府衙里住了下来。我的日子,却就此不大好过了。”
郭长城奇道:“哦,为什么?”
李羡奇道:“郭大人口才了得,那位赵小爷也不遑多让,一张嘴皮子没有半刻的闲工夫,你二人但凡在一处,便如同关公遇上了杨二郎,简直棋逢对手,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头大,每次都默默避开。”
他叹了口气,道:“但后来我才知道,你们俩虽然嘴上互不相让,其实却默契得很,该做的正事一件都未落下,当时城中虽还未乱起来,但你二人已早早预计到了问题最开始会出在哪里。”
“天下祸事,无不起于‘不均’二字,现在城中安定得下来,是因为各家粮食未尽,米铺仍在施粥,灾民也还未乱起来。”
他的声音渐渐冷淡了下来。
“但若有一日,布粥停了,有的人家中已没有米粮,但有的人却仍有呢?”
尽管已过了千年,但那绝望的困境,却似乎仍旧从未曾离他远去。
胶彭县称得上有富户有三十七家,加上两家大米行,共三十九位乡绅,是他们首需争取的同盟。
李羡奇苦笑了一下,道:“可等大人下了帖子,过了两日,最终来的,却只有一户人家。”
“那是一对少年夫妻,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是城中绸缎铺的老板,姓汪。丈夫极沉默,妻子却明朗爽快,听说我们要征粮,竟毫不意外,一口便答应了。”
“大人您也讶异极了,那汪姓女子似看出了您的疑虑,笑道,大人可是觉得我不该答应得这样痛快?须知我们夫妻既然来了,便是对城中的局势已有了一二分的猜想,自然也知道大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郭大人当时便问他们,依你们看来,我此刻正在做什么?”
“那少女笑道,困局虽非人力可挽,但大人此刻拼却一切,应只求城中三万余人能多苟活一刻,再以这一刻,求一隙生机。您既为我等谋活路,我们又为什么不能拿身家性命,陪您赌上这一赌?”
郭长城笑道:“这姑娘果真好气魄。”
李羡奇道:“一点不错。这汪姓少女带了头,不过七日,余下那三十八户,也纷纷捐了粮,将府衙米仓重又填满,各地粥铺,均以日领粮,城中一时,竟也安稳平静了下来。”
郭长城听至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但事情却远远未结束,是么?”
“不错。”李羡奇轻声叹息道,“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弄人,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又发生了一件事。”
“城东接连病了几个灾民,去看过的大夫回来后,不过两日便病死了,死时浑身溃烂、身有红斑。”
“是瘟疫。”他喃喃道。
“粮荒之后,瘟疫来了。”
肆/04 饲虎
“起先,疫症只在城东灾民聚集的地方频发,后来渐渐蔓延到城中四处。它传播得极快,不过短短数十日,城中已死了将近百人,寻常大夫束手无策。”
“城中越来越乱,有个七八岁的幼童,因被怀疑染了疫,被一众邻居围在屋子里,和一个八十老妪一同活活烧死。那孩子的父亲回来看到儿子和老母亲变做了焦炭,便也发了疯,拎了刀一连砍死了十七八个人,随后自戕而死。”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仍旧每日出去,看到的便管一管,然而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
“便是因为如此,我一开始竟没有发现,赵夙已不见好几日。说句实话,我当时心中,竟是有些欣慰的——他本就是个局外人,身手这样好,外头便纵有千军万马,他说不定也是来去自如,犯不着陪我们在这里等死。”
“可不过两日,我却又看见了他,仍旧是在那鬼王庙里。他脸色有些发白,靠着神龛,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了我,微微笑了笑,却往后退了一大步,像是故意要离我远些似的。”
“我便问,你去了何处?他不答我的话,反而朝着鬼王的神像,轻声细语地道:’大美人儿,我要出去一趟,若运气好,或还可回来看看你的花容月貌。若运气不好,咳咳...... ‘”
“这人竟到现在还在胡说八道,我被气得笑了,道,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朝我眨了眨眼,道,我一个人出城,问题不大,既然如今城里没有能看疫症的大夫,我便去外面找一个。”
“我愣了愣,道,你......你去城外找?可若人家大夫不肯来怎么办?你莫非要硬绑着人家来吗?”
“他笑了笑,道,谁说我要绑着人家了?大夫进不来,我送个病人出去让他瞧瞧,讨张方子来,不也是一样的么?”
“我道,你去哪里去找这么个病人?你一个人出去便也罢了,带着一个病人,还怎么出得去?”
“他瞧了我一眼,反问道,谁说我要带一个人出去?谁说我找不到病人?”
“他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月光之下,嘴角仍噙着两三分笑意,那神情姿态,好若一个正欲打马出游、踏遍春光的贵公子。”
“我却愣了愣,望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与方才躲躲闪闪、不肯教我触碰的举动,脑中轰然一响。”
“他......他竟为了找出解决疫症的方法,竟故意......故意自己也去染上了疫疾!”
李羡奇垂下头来,声音略微放低了些:“后来,他真的便出去了。我习武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轻灵的身法,他足尖在城墙上点了一点,如同一只巨大的纸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郭长城也轻声道:“他自己一个人,明明可以走得很轻松,却偏偏要回来自吃苦头,是么?”
李羡奇点了点头,接着道:“过了不到一日,他便回来了,非但如此,还带回了一个人。此人灰头土脸,终日苦哈哈皱着眉头,自称姓林,叫林益安,是个大夫。”
“我也糊涂了,便问赵夙,你不是说不绑人,就带个药方子回来么?赵夙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悄悄同我说,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绑来的,是他捡回来的。”
“他那日出了城,四处打听,得知邻县有个林大夫,是杏林圣手,便连夜赶去,谁知道到了地方,却压根没见到人,只瞧见一个以泪洗面的妇人,得知他来意,毫不客气地便破口大骂——原来这林大夫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胶彭县瘟疫的事儿,急吼吼地便想赶过去,生怕老婆不肯,竟半夜里爬起来,自个儿悄悄溜了。”
“赵夙哭笑不得,只能转身走了,谁知事情竟是这样凑巧,他走了不过几里地,忽而听到林子里有人在哭。”
“他好奇过去一看,竟从个泥潭挖出个人来,正是那个林大夫:原来这位神医虽有济世的大能,却是个不识路的,半夜出了城没走几步,便彻底不知道东南西北,在林子里胡乱转悠,一跤跌入了泥潭里,悲从中来,故而放声大哭。”
郭长城笑道:“这么有意思?”
李羡奇道:“你可别小看这哭唧唧的林大夫。他迷路会大哭,真见了城中千人染病的大场面,却又不哭了。”
“是啊。”郭长城道,“大军围城,瘟疫肆虐,他敢一个人孤身夜行,独入虎穴,又有谁敢轻视于他?”
李羡奇面上也显出一二分笑意来:“林大夫来了之后不几日,城中疫情便有了大好转,似赵夙这般年轻力壮,感染时间又不长的青年人,多半是服了几贴药,病情便有了起色。便纵是已病重的,也极少再有两三日里死去的了。”
郭长城道:“照你这样说,事情正在朝好的方面发展。”
“大约是我们的运气来了罢,过了几日,又发生了一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过会发生的事。”李羡奇道,“那日赵夙回城的时候,身旁多带了一个人,本来是预备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进城的,但他却轻轻松松全须全尾地进来了,您猜猜是为什么?”
郭长城想了想,道:“董时英军中,有人在帮他?”
李羡奇笑道:“大人果然一点就透——不错,确是有人在暗中帮他,帮他的人我们也都见过,正是那日大街上来送信,却被赵夙撞了一下的那位楚丘声,楚校尉。”
“那日晚间,赵夙背着林大夫,正在城下找一个落脚点,也不知道何时,便被这楚校尉盯上了。这位楚校尉便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明明瞧见了他,弓箭搭在弦上,却偏不发箭,也不出声,只以口型,问了他一句话。”
“他问,胶彭县内,从来便没有什么流寇,是不是?”
“赵夙说了句是。”
“楚校尉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过了没几天,有一日晚间,外面军营忽然大乱,过了一会儿,还燃起了大火,惨呼声不断。”
“火光之中,有一队人缓步而来,满身满目,皆是鲜血,青绿长袍几乎辨不出颜色,唯有那腰间的飞雀翎子,仍光彩夺目。”
“为首的正是那楚丘声,他面无表情,将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扔在了地上,冷冷说了一句,董时英已死。”
“他身后跟着的人纷纷掷出手中物事,竟也是一个个的头颅。”
“这一帮惨绿少年,胆大包天,单凭一句话、一腔热血,一夜之间,竟将军中董时英以及党羽,杀了个一干二净。”
伍/05 鬼事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哪怕再过几辈子,我也是忘不了的。”
外头的营军已撤开了道路,城禁已解,本是天大的喜事。
可等到有人尝试出城的时候,怪异的事却发生了——城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堵透明的血墙,那颜色虽浅淡,却如同真正的鲜血,似还在涌动、跳跃。
有人尝试去触碰那血墙,甫一碰见,整只胳膊便无火灼烧起来,瞬间化作了血水,惨嚎着跌到地上。
“赵夙的面色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是回魂煞。必是有人七日之内,亲缘死绝,犯下大杀戒,最后又含恨身死,化为厉鬼。一旦出现,不将方圆十里生灵屠尽,是决计不会停手的。”
郭长城低声道:“那个......那个死了母亲与儿子的男人。”
“不错,他自己的亲人被围困烧死,他便也要此地所有人一起围困烧死。”李羡奇神色黯然,道:“也不知怎么了,从城困至后来,劫难似一波接着一波,永无休止——便在我们说话的当口,那红色血墙又扩大了些。赵夙大喝一声,人已冲了上去,双手打出一叠明黄色的符纸,他身侧的黑色大猫与赤色小蛇一同窜出,以符纸为记,硬生生将那血墙包在了正中,强压了下去。”
“那血墙缩在阵法里未动,赵夙却退后一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早先以身犯险,染了疫症,并未好透,如今与这回魂煞硬拼了一记,简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但他偏偏又不以为意,一抬手便将血拭净,朝着我笑了笑,说道,这东西真不好对付,我能困住它一时,只怕等到今日破晓,它便又能出来了,为今之计,只能以大煞之物破之,可此地又哪里去找同这回魂煞一般凶的厉鬼?只怕要多费些功夫。”
“我哑口无言,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忽听遥遥有一个人道,浑身兵刀之气的,算不算得厉鬼?”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那刚杀了人的楚丘声、楚校尉。”
“他脸上的血并未擦干,此刻倒提着长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二人,十分平静地道,‘我麾下这三千余人,皆是不得志的边军,被配落到这种地方,可见在京中已无甚权势可言,我们杀董时英的时候,已预备好要一死,死在何处,如何死法,却显得无所谓了。你只答我一句,若我等身死,可否化为你手中,能够出鞘杀敌的利器?”
“寒风冽冽,赵夙似也呆住了,良久,才微微一笑,低声答了一个字,能。”
“楚丘声那终年不见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也回了一个字,好。”
“此刻方过寅时,楚丘声答完那句话,也不多言语,转身便走。”
“赵夙亦没再说什么,回过身来,也预备走了。”
“我问他,你去哪里?”
“他笑道,还有几个时辰,我要去同我的小鬼王去道个别。”
“我知道他是故意同我说笑,本来也想笑一笑的,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转身走了。”
“那日月光尤其明亮,他将背脊挺得很直,走得不快也不慢,还轻轻哼起了一支歌——仿佛面前这条路,竟是永远走不完的一样。”
陆/06 长辞
此夜无风,皓月长明。
城门口忽生异变,本不应有人靠近,但将近黎明时分,等赵夙走回来的时候,竟还能零零星星看到几个人。
郭雪函是坐在轮椅上,由李羡奇推来的。
林大夫依旧哭丧着脸,他身后,站着汪氏小夫妻。
赵夙丝毫不觉得意外,一撩袍袖,施施然坐了下来,笑道:“各位,是来替我送行的么?”
背后是凄厉呜咽的鬼哭,朱红色的城门上仍有斑斑血迹,符咒压制下的回魂煞,隐隐已发出了可怖的声响。
他却全然视若无睹,环视四周,又笑道:“今日我们这群人,可真有意思。”
他说着指指自己:“乞丐。”
然后是郭雪函:“断腿的。”
又指指李羡奇:“无名小卒。”
再是林益安:“怕老婆的。”
接着是汪氏夫妻:“俩半大小孩儿。”
复对着城门外:“唔,那外头,一帮子纨绔子弟、败家玩意儿。”
外头传来楚丘声冷冷一声回应:“放屁。”
赵夙哈哈大笑,旁边的黑猫却喵呜呜叫了起来,他省起,一把将它拎起来顺了顺毛,又将腕间的赤练蛇拿下来,在它胖乎乎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对对对,还有一只肥猫,一条毒蛇,真是比乌合之众还要乌合之众,哈哈哈。”
郭雪函脸色铁青,看上去简直恨不得站起来,扇他一个大巴掌。
可妙的是他根本站不起来。
赵夙瞧上去更开心了,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郭大人莫瞪我,一刻钟之后,我们大约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胡说八道了,不妨咱们来聊聊天?各位若有下辈子,可有什么心愿,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众人微微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汪氏柔声笑道:“旁的没有什么,只消与我家相公仍相守在一处,为人俯仰无愧,那便可以了。”
“好一个俯仰无愧。”赵夙转过头来,“林大夫呢?”
林益安苦着脸,道:“真有下辈子,我做个和尚得了,没有老婆,自然不怕她再伤心流泪。”
“老李?”
李羡奇想了想:“我以前其实做过强盗,下辈子不想做强盗了,做个老实人便好。”说着瞧了眼大黑猫,笑着补充了一句,“最好再养只猫。”
等他说完,几个人不约而同,去看郭雪函。
郭雪函冷哼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方道:“下辈子我最好生得笨些,话少些,免得多思多虑,还要被赵夙这等碎嘴皮子气个半死。”
赵夙眨眨眼,扬声道:“楚大人?楚大人?”
楚丘声却没这等好涵养,吼道:“闭嘴!你烦不烦?”
赵夙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在城墙下来回踱了几步,忽又叹了口气:“此刻真当有一壶好酒。”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抬头,“咦”了一声。
天空之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雪。
正是隆冬,北地落雪,本来是寻常之事,但今日这雪落得细密,竟显得格外晶莹可爱。
赵夙眉梢一动,笑道:“虽然无酒,这雪却来得正好!”
他说着伸出手来,以掌心握起一捧雪来,虚虚端在身前,轻笑道:“夜深之时,我亦曾想过,此生孤行一意,做了个与常人不同之人,究竟值不值得?这世道艰险,我挺身于前,有几人懂得?几人记得?几人能心存几分感激?”
“今日见了各位,却豁然开朗。”
“天下危局何其之多?天下同你我般,愿以一身挽救危局的何其之多?在你我未知、未见、未至之处,与我等同途同道之人,又何其之多?”
“山高水长,为人不易。天底下既有数不尽的龌龊事,便也有光明永藏于一隙。”
“若有来生,不求相知,不必相见,不用相识,只望我们能各自长守本心,始终如一。”
雪化得极快,入喉的不过一两点冰霜。
恍恍然间,有第二个人合掌捧起了雪,然后是第三个......
风雪猎猎,长夜无声。
这群人于危难之中相识,终也要在危难中告别。
有人宁折不屈、有人坚守不移,有人敢以小全大,有人敢以身犯险,甚至有人兵刀加身亦面不改色。
而此时此刻,他们便在这萧索长街之上,隔着一道城门,各掬起掌中冰雪,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是长长久久的沉寂。
良久,楚丘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动手。”
城门外只闻列队之声,接着又是兵刀纷纷破空之声。
很快,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过片刻,三千身披铁甲的新魂在城头出现。
赵夙站起身来。
他手中无刀,双手却凭空多出了两道血痕,以楚丘声为首的三千亡魂俯冲而下,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间穿过,继而化作他手中万千流光。
他长笑一声。
“诸位,此道虽孤,却必定永不孤独。”
阴兵三千列阵,天下邪魔辟易。
朔风忽起,卷起了他的衣襟,似天地间发出的、一阙悠远而绵长的歌。
柒/07 风雪一握
这一段往事讲完,小舟上沉默了许久。
郭长城问:“后来呢?”
李羡奇轻声叹息道:“楚丘声等人杀身成仁,做了可供赵夙驱使的鬼将,将那恶煞灭了个干净。胶彭县虽死了不少人,却到底还是避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郭长城道:“赵夙怎么样了?”
李羡奇低声道:“他身承新丧凶戾之鬼气,本就活不太长,那夜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不愿死在我们面前罢。”
郭长城未再说话,隔了许久,方轻声道:“我想这些人,应没有一个为此后悔过。”
李羡奇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船行了大半,灯火晦暗明灭,又隔了不知多久,那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少年,却忽然开了口。
“听了你们的故事,倒叫我也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来。”少年轻声道,“若论孤独寂寞,只怕再没有谁比这个人更有体会的了。”
郭长城道:“哦?是么?”
“说起这个人,即便在地府之中,也是叫个闻风丧胆的角色。”少年笑了一笑,道,“我少不更事时,在地府当差,得罪了上官,被派了个人人畏如蛇蝎的差使——便是做这位大人物的随侍。”
“说是随侍,其实起的是个监察的作用。但说是监察,却更好笑了——他自己若不愿意,天上地下,有哪个人能看管得住他?”
“不过后来我在他身边待了两百多年,觉得这个人啊,可真有趣。”
郭长城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少年笑道:“此人惯常有三副面孔,若不熟识的,只当他是个进退得度、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稍亲近些,便能觉出他的可怕来——我同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大约就会明白啦。”
“我刚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守着九幽之下的黄泉。那几百年中,据说人间正是由盛转颓、妖邪四起的年月,黄泉似有感应,日夜翻涌。”
“这活计又辛苦、又枯燥,每日里就是消耗自身真气,去安抚那为数众多的暴戾之气,谁都不愿去做。那时候人人都畏惧他厌恶他,便试探着撺掇他去。”
“谁都没料到,他竟然答应了,而且一守就是两百多年。”
“我后来同他熟悉了,有一回开起玩笑,便问他为什么愿意来?”
“他瞧了我一眼,淡淡道,看戏。”
“我初时没懂,等年岁长了,却慢慢觉出味道来:也是在这一两百年里,从前一向和睦的十殿阎王,忽地开始明争暗斗,是非不休起来。”他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些老不死的,原先有他在的时候,方能一致对外,如今这最大的威胁自己跑去了黄泉地下,他们如何还能安生?”
“你瞧,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即使如此,事情却总能朝着他想要看到的方向发展,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么?”
郭长城轻声道:“但他也为此,将自己困于黄泉百年。”
少年笑道:“他顺势而为,只怕也是因为心中清楚,九州凡尘里,也只有他一人,能压一压这翻腾起来的黄泉罢。”
郭长城“嗯”了一声,道:“你说他有三面,还有一面呢?”
少年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最后这一面,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了——黄泉是阴寒湿冷之地,他日日夜夜守在那里,除了我,连个说话的人也不曾有,身无长物,除了随身兵器,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应祈符。”
“应祈符这个东西,寻常神仙都有,是用来听信男信女祈福的小玩意儿。他带着这个东西,却显得有些好笑:人间会供奉他的庙宇,加起来估计也不超过十位数,谁会来向鬼王祈福?”
“但我却料错了。”
“有那么一年,应祈符里,真的有人在对他讲话。”
“那头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将我的这位主子,说得面红耳赤。”
“我惊得连下巴都掉了。”
“那人前前后后,来同我的主子说了好几次话,我的主子却从不回答,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红一红脸。”
“时间长了,我也看出些端倪来。”
“我问,这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点了点头。”
少年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顿,仿佛又回到当年,重新站在了沉默的鬼王面前。
“其实,你可以去看看他。”
“不能去。”
“若不能去,那至少可以和他说说话。”
“不能说。”
“那偷偷看一眼呢,也不行么?”
“不能看。”
“那你能给他什么呢?”
鬼王抬起头来,比常人还要俊秀清丽几分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容来。
“我能予他一场风雪。”他轻轻道,“当作送别。”
鬼王挥动双手,一滴悄悄落下的泪伴随着寒风,呼啸着落在人间,化作一场久违的风雪,然后终于为人合于掌中,轻轻饮下。
应祈符中,那人的声音再也不曾响起过。
凛冽寒泉之前,鬼王缓缓地垂下头来。
“此道非孤。”
“我在的。”他将额头抵在那小小的应祈符上,轻而坚定地道,“一直都在。”
08/捌 别久
船”咯噔“一声靠了岸。
郭长城提了那盏昏黄的灯,朝船上的两位告别。
他略微佝偻的身躯站得笔直,一步步朝轮回池走去,好似重又找回了脚下的道路。
隔了一会儿,远远的迷雾深处,忽又现出一艘小船来,正有两人靠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一人道:“你又找人忽悠小郭。”
“这你就不懂了啊,这叫提高思想觉悟。”另一人连忙纠正,“你看,人现在可不是坚定多了?”
“不。”先前那人沉默了半天,道,“你就是自己懒,想骗他多给你做几年苦工。”
“哎呦喂老婆,看破不说破行不行,来亲一个哈哈哈哈——”
09/玖 不孤
众星浮沉,碧波荡漾。
沈巍侧过头,将身旁酣卧之人,往身前揽了一揽。
天涯一路,明月一轮,世间广厦千千万。
在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我也不曾守着你,却有幸,守住了你到过的每一个人间。
此道虽孤。
却又永不曾孤独。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