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危】局部热爱
黄铉辰对李龙馥的爱就像对一朵碎冰蓝玫瑰的爱,人工、片面且保质期短。
*全员恶人
*我流ABO,2Alpha,46Omega,7Beta
*cp主72,副46
*72为情敌变情人
1
“受不稳定气流影响,今明两日首尔局部地区将会有雨。”
韩知城抬头看了眼食堂里悬挂的电视,把餐盘放到我对面坐下,女主持人的声音从我背后的电视机里传出来,被周围嘈杂的人声淹去大半,像在水中发生了折射,显得不太真切。
“局部有雨。”韩知城无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旋即考虑到真正关切的问题,“我记得明天的订婚宴是露天举行的吧。”
学校食堂今天的牛排沙拉买完了,只剩下金枪鱼沙拉,...
黄铉辰对李龙馥的爱就像对一朵碎冰蓝玫瑰的爱,人工、片面且保质期短。
*全员恶人
*我流ABO,2Alpha,46Omega,7Beta
*cp主72,副46
*72为情敌变情人
1
“受不稳定气流影响,今明两日首尔局部地区将会有雨。”
韩知城抬头看了眼食堂里悬挂的电视,把餐盘放到我对面坐下,女主持人的声音从我背后的电视机里传出来,被周围嘈杂的人声淹去大半,像在水中发生了折射,显得不太真切。
“局部有雨。”韩知城无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旋即考虑到真正关切的问题,“我记得明天的订婚宴是露天举行的吧。”
学校食堂今天的牛排沙拉买完了,只剩下金枪鱼沙拉,我用一次性塑料叉子努力把金枪鱼搅散,使它看起来不那么像呕吐物,叉子的齿尖在摩擦时发生轻微形变,在濒临折断前被放下。我拿起一旁的千岛酱,用嘴咬住包装袋,撕开一个小口,边往沙拉里挤酱料,边回答韩知城的问题:“嗯。”
加了千岛酱以后,更像呕吐物了。
“别正好赶上下雨。”
“说不准。”
我叉起一大块球生菜送进嘴里,里面混着藜麦,咀嚼时颞颌关节很累,耳膜里都是牙齿切割菜叶的声音。韩知城看得眉头锁起:“你就吃这个?”
“嗯,身材管理中。”
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觉得我无法理喻:“你的下一目标是在风里自由翱翔吗?”
“是被暴雨冲走时,也能浮在水面上。”
对于我枯草叶似的冷幽默,韩知城干巴巴笑了两声,之后便放弃敷衍,重新回到他对雨和订婚宴的关切上:“真不知道李旻浩怎么想的,最近话题这么敏感,还大张旗鼓在外面办订婚宴,连个PlanB都没有。”
“那哥不一直这样。能被看得懂,他就不是他了。”
韩知城把筷子搁下,整个人往前挪了挪,上半身稍微朝我倾斜过来:“昇玟,你最近有和铉辰联系吗?”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沙拉,摇头。
“也对,他和李旻浩肯定都忙得脚不沾地。”韩知城长叹了口气,表情忧心忡忡,“只希望这次订婚能顺利结束。”
我知道他是想早点把新剧本给黄铉辰看,这本该是两月前进行的计划,却因黄铉辰第二性别暴露而被迫打断,又赶上李旻浩前额叶皮质间歇性紊乱,不顾群情激愤,宣布和黄铉辰订婚,消息刚传出,各大媒体网站集体瘫痪了三小时,更别提后续的各种鸡飞狗跳。
对于这次的新剧本,韩知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九年前他跟随方灿来到韩国,两年后写出了第一部剧本,那时他才十六岁,之后便开启了他的天才编导人生。虽然每次故事写完,韩知城都像孕育了新生命般欣喜雀跃,但程度远比不上这次——用梁精寅的话说,仿佛连生几胎Beta后终于生出了Alpha。
这个比喻令韩知城非常不满意,他认为,首先新生儿尚未分化出第二性别,其次这句话含有很狭隘的性别歧视,并且他的作品,无论题材、立意还是审美,都必然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像全世界最美丽的Omega一样珍贵动人。
韩知城从小就对O性美有着虔诚的向往,人生理想是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OO恋巨著,但在当今Omega仅占总人口10%的大环境下,这一理想注定丧失其实现的权利。被迫接受规训的韩知城,将他对O性美无法遏制的爱外溢到他的作品中,无论性别,韩知城赋予他笔下的所有主角薄雾甜酒般的圣洁和妖冶。
姑且不论韩知城这种观念是否同样落入性别歧视的窠臼,但看过内容的方灿和徐彰彬都对此次的剧本持以高度赞赏,出于对他两人的信任,我也产生了隐约的期待——一开始只是微弱的,好比石头间转瞬即逝的火星,可当韩知城说除了黄铉辰,没有人能够演里面的主角Alpha,我那期待的火星就如同碰上了烟花棒,轰然绚烂开,可维持不久,便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扑灭了。
那段时间,韩知城捶胸顿足,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但韩知城的遗憾可以弥补,像迟来的生日蛋糕那样,而我的遗憾是融化的冰淇淋,滴到地上,蒸发干涸后,除了一块粘腻的糖渍,什么也不会留下。
韩知城渴望的蛋糕,大家几乎都知道,我的冰淇淋却是偷偷掉的。
我把呕吐物一般的沙拉吃掉,收到黄铉辰半月以来给我发的第一条消息。
“旻浩哥的弟弟回来了。”
之后他又连发了几条。
“还没有到,说是明天才到。”
“真想不通他现在回来干嘛,旻浩哥说这个弟弟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待在国外。”
“偏偏挑我和哥的订婚仪式,感觉没安好心。”
“有点担忧,呼…”
我把手机掐灭,没有回他,将残留着千岛酱的包装袋丢进桌旁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订婚现场没有下雨,天空呈现出抛光后的蓝玻璃质感,和太阳共同协作,使暴露的皮肤感知到聚焦的灼痛。
我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黄铉辰挽着李旻浩的手臂走出来。黄铉辰今天穿着一件素白双排扣西装,腰带系到最里面的孔,像个细腰白瓷花瓶。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并剪短了,看上去显得纯良无害,转头和李旻浩说话时,神情里带着一种Omega特有的天真。
他没有看见我,但是李旻浩看见了。
这是我分化以后,第一次面对真实的李旻浩,他的模样保留着相当一部分小时候的特征,只是五官变得更加漂亮,那种锐利的、夺目的、匕首一般的漂亮,与他对视时,会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锋芒。不过此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麻木,畏惧、惊慌这类回避型的情绪无法顺利通过大脑中枢传递到全身,但我却能够很及时地朝他露出一个笑,类似于膝跳反应的一个笑。他迅速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如同扣掉结痂时恶心又舒爽的快感。
腰被戳了一下,我回头,姐姐指了指前方:“发什么呆呢,跟上爸妈啊。”
准确来说,这次被邀请的只是我的父母和姐姐,我的作用相当于一个挂件,一个使请柬看上去圆满的吉祥物。
接下来是必要的寒暄和祝贺,李旻浩和黄铉辰得体地笑着,他们的家人和我的家人在此刻短暂地成为了幸福共同体,表现特征是眼周堆起的肌肉、弧度精心的嘴角和交替频繁的握手。
我握住李旻浩的手,他的手不像Alpha,意外地柔软,对我来说,甚至显得有些小巧。这种直观的丈量方式,让我几乎想发笑——有名的财阀少爷,却拥有一双比未婚妻还小的手,在订婚宴上,他要用这样的一双手和无数宾客相握。李旻浩的指尖留有玻璃杯的冰感,掌心却是温热的,我微微加大力度,感受到他发凉的指尖在我的手中逐渐滚烫。我盯着他的眼睛,李旻浩挣开我的手。
“昇玟尼。”我缩回去的手被黄铉辰半路截住,他呈现出一种非常开心的表情,空空白白的,却写满了真诚,完全忘了昨天我对他的无视,“你今天好帅呀。”
他丝毫不觉得当着未婚夫的面夸别的男人有何不妥,语气欢快得像在喉咙间藏了只小鸟。
我说:“谢谢,你更帅。”
他反倒不好意思地捂住嘴,虽然表情很受用:“为什么我们俩要这样互夸,有点难为情。”
我说:“因为最帅的是旻浩哥。”
李旻浩大概没想到会从我嘴里说出这样恶心人的话,愣怔时瞳孔微微放大,如同反应迟钝的猫,我终于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最先接话的是李旻浩的母亲,她撇了一眼李旻浩的父亲,然后做出和黄铉辰一样的表情,掩着嘴满意地说:“昇玟这孩子真会说话。”
李旻浩看穿我乖顺笑容下的挑衅,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声音很轻,仿佛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怎么,想我说谢谢吗?”
我装得像条开朗的狗,没听懂他的话。
我们被安排在紧靠主桌的位置,周围坐满了名流贵客,这群人正在讨论一些毫无实质意义的东西,却偏要用精美华丽的字句装扮,浑身充斥着令人生厌的蜡像味。
于是我把目光挪开,隔着六七桌,看见韩知城他们几个站起来朝我挥手。如果可以,我很想过去和他们坐一起,但我只是被携带的吉祥物,无法自主行动。
“你家小儿子多大了?”我听到有人问我的母亲。
“23岁,快毕业了。”
“那就是和铉辰一样大了。哎一古,长得真帅气呢。”那人拖长声音夸完,生硬地将话题转开,如同一辆突然错轨的破火车,“是Alpha吧?”
母亲很平静地笑:“是Beta,和我一样。”
对方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咯痰的声音,来表达他分泌物一般廉价的惋惜:“我女儿是Omega,比他刚好小一岁,真是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Alpha和Beta结合就是非常容易生出Beta。”姐姐说,“我以为这是基本常识,居然会有人觉得惊讶。”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和姐姐对我的维护,也很乐意看到对方憋尿一样涨红的脸,但这短暂的胜利改变不了我和母亲Beta的身份长期遭受嘲讽的事实。越是常见的困境,往往越难以挣脱,这让我非常愤怒,杏仁核瞬间被触发,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但随即被前额皮质释放的信号压制下来,这费了我很大的劲,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精神,令我陷入一种无力的倦怠。
这种无力和倦怠自我十八岁分化开始,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我,沼泽般拖住我的身子。只是拖住,把双脚锁在粘腻中,动弹不得,这比彻底吞噬更加令人绝望。我被迫接受命运无理的馈赠,却不具备与之抗衡的力量,目睹自己被戏耍,却仍要装作优雅——我没有被束缚住,只是站在人类的旷野里,迎接喧嚣不断的风。
如果是Alpha就好了。
这是我十八岁后最常听到的话。
有时候我也会产生这种念头,比如在得知黄铉辰和李旻浩的订婚消息时,比如在我成为别人鞭笞母亲自尊心的工具时——但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听到这句话,又他妈的为什么要产生这种念头——因为我他妈的是个Beta。
之后进入新的一轮循环。
韩知城曾经幻想过一个没有第二性别的平行宇宙,但因无法分配男女生育问题而作罢。由此他悟出,只能让某一或某部分性别生育的社会必然无法实现真正的平等,有差异就有压迫,反抗只能改善压迫,并不能消灭压迫,那么二元性别和多元性别毫无区别,所以该假设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说如果变成单一性别呢,像草履虫那样。
我也想过。韩知城说,但那确实有些可怕,爱就不复存在了。
生物学和社会学并不属于我们的专业范畴,因而这类话题讨论到一半,总是被迫中止。但我认为,就算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也无法突破宇宙制定的规则,给予完美的答案——或者说,生命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宇宙的伤疤。
我们只能落回眼前的问题,作为Beta的我们,失去了与Omega的交配权,唯一跻身上流的途径,是攀附Alpha,但要忍受伴随一生的羞辱。
不过,韩知城比我更乐观且更具有悲悯情怀。他认为Beta天生的低欲望恰恰是我们的优势,真正值得关切的应该是Omega,他们美丽、温顺、手无缚鸡之力,是待宰的羊羔,且人口占比处于极度的劣势,所以他想要呼吁Beta成为Omega的盟友。在韩知城的作品里,反抗的主角Omega身边总会有一个默默支持的Beta,他们友谊纯洁、稳固而高尚,与同被压迫的主角Alpha构成和谐的三角乌托邦。
或许韩知城真的是低欲望的那类Beta,又或许他的低欲望只是恰好在择偶方面,所以他忽视了其实Beta也是会喜欢上Omega的,并且概率不低于Alpha,而且Beta反抗Alpha并不总是为了Omega,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我有时候很羡慕韩知城的这种自负,他理想中的自身性别,使命是成为一名圣母。
可就算是圣母,也会因为痛苦落泪。
我们几个Beta里面最超脱的是梁精寅,他年龄最小,说出来的话却像经历过两个世纪那般沧桑:“无论那种性别,活过一天就是浪费了二十四小时,站着浪费和坐着浪费没有什么区别,幸福地度过一生和痛苦的度过一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整个人类最终也都是要消失的。就这样过着,已经是最高程度的伟大了。”
微笑的花,和哭泣的鸟,拥有同一种命运。虽然是很虚无的话,却能起到很好的安慰作用,在这点上,我和韩知城都非常佩服他。
为了避免空泛的自怨自艾,我只能继续环顾周围,分散注意力,我又看见了李旻浩,他正在发呆。他发呆的时候看上去没有那么令人讨厌,大概因为收起了虚张声势的尖刺,流露的疲惫让他终于显得像个正常人。我喜欢看卸下伪装的脆弱,这或许是种奇妙的共情,虽然共情对象很不巧是李旻浩。
这听起来很荒诞,我居然可以和李旻浩共情。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李旻浩对我来说,就像摆脱不了的命运,所以看到他,我会本能地产生面对天敌的警觉。
这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李旻浩,那时候我大概还在上幼儿园,地点忘记了,原因忘记了,场景也忘记了,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比如他家是极其传统的上流AO家庭,规矩森严;比如规矩只是表象,李旻浩会找准各种机会逃开,同时带着我;再比如我和李旻浩虽然躲了起来,却因为争抢一辆玩具车打架,我被他按在地上揍。最后他抢走了玩具车,并向我宣布:“这是我的。”
仿佛他带我躲开大人,并不是为了和我玩耍,而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但他的眼神并不得意,语气也仅仅像在阐述一个事实,但这种理所当然令我更加不服气,因为他比我大两岁,个子力气都超过我,输在他手里是必然。可现在我已经比他高了,手也比他大,但我还是输给了他,因为他分化成了Alpha。
李旻浩,Alpha。
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后者赋予前者集体的特征和权力。
可如果李旻浩不是Alpha,就算他的相貌才能和现在毫无区别,他也会瞬间被剥夺特权。失去Alpha身份的李旻浩,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漫无目的地想着。
首先,他只能变成Omega,因为他的父母生不出Beta。
其次,他就不能和黄铉辰在一起了,那么,今天这场订婚宴也将不复存在。
再次,就算他和黄铉辰不能在一起,我和黄铉辰也无法在一起,除非我变成Alpha。
问题来了,如果我是Alpha,李旻浩是Omega,大概率李旻浩的父母会逼迫他和我订婚,因为在我俩未分化前,他家曾多次表现出相关意向。如果我不接受,我就要带着黄铉辰私奔,如果我私奔成功,他家会不会逼迫姐姐娶李旻浩,这样李旻浩就会成为我的姐夫。但姐姐并不喜欢男人,估计也不会同意……
我的胡思乱想被突如其来的雨声和惊呼声打断。
但是我的头发和衣服干燥温暖,没有落上一滴雨水,我好奇地抬头,发现西边的天空飘来一大团乌云,像深海里潜藏的史前巨物,泼下腹中的滔天巨浪。韩知城他们那桌已经不幸遭殃。我看到方灿把外套脱下来,遮到梁精寅头上,拉着他往我们这边跑,徐彰彬在后面喊:“没用的,马上云就飘到那边去了。”
方灿回头大声说:“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徐彰彬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脱外套,结果抬头看见身边的韩知城已经跑得比方灿还远了。
“我们要不也躲躲吧,看上去一会儿就到我们头顶了。”姐姐说。
我点头。
李旻浩家的佣人正手忙脚乱开始搭雨棚,但已经来不及了,大家只能往有伞的人那边躲。
韩知城湿漉漉地冲到我身边,说:“果然是局部有雨。”
他手中拿着一把伞,但刚才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打开,现在倒是给我捡了便宜。韩知城撑开伞,语气有些得意:“怎么样,还是你哥我有远见吧。”
“谢谢。”我站到他身边。
这时,徐彰彬也跑过来,三个人挤成一团。
我扭头寻找父母和姐姐,发现他们已经躲到第一个搭好的雨棚下面,那边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到处都是四处奔跑的人,还有被踢翻的桌凳和装饰物,透明的塑料膜和五颜六色的气球乱飞,把订婚现场演得像部灾难片。
“我怀疑李旻浩是在抱负社会。”韩知城擦了把额头上滑落的雨珠,“你看那些媒体记者,电子设备都进了水,说不定不能用了,还得赔钱,这才是最惨的。”
我说:“怎么没可能是他遭天谴了。”
韩知城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变圆:“真不知道你是在帮李旻浩说话,还是在诅咒他。”
我看向李旻浩,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整个人站得像棵笔直的松柏,丝毫不显慌乱,仿佛被搅乱的订婚宴与他无关。黄铉辰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身上也被淋湿了,正不停地打着喷嚏,李旻浩递过去一张手帕。
“哎一古,真恩爱呢,我们铉辰嫁了个好丈夫。”徐彰彬感慨。
我说:“只是订婚,还没嫁呢。”
徐彰彬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闭了嘴。
我问:“黄铉辰被淋湿了,为什么李旻浩没有?”
韩知城说:“铉辰本来在我们旁边那桌聊天的,估计也没来得及躲。”
雨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势头逐渐减小,最先被洗劫的西边已经开始放晴,甚至形成了一道并不清晰的彩虹,色调寡淡,因而显得灰扑扑,不甚美观,但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福音。
这场闹剧眼看就要有一个明媚的收尾。
但这时李龙馥出现了。
李龙馥的出现使一切彻底变成了闹剧。
很久的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天,回想起李龙馥仿佛从天而降的出场,发现命运就像一个荒诞的马戏团,而我们是其中被随意戏弄的小丑。
李龙馥是Omega,没有人会怀疑这点。
他是最标准的那种Omega,像从建模分析师的电脑里扣出来的数据,身体的每个部位,甚至精确到毛孔,都毫无争议,因为这才是Omega该有的模样。甚至连脸上的雀斑,也与众多经典文艺作品里美的原型高度重合。这种荒谬的念头不仅侵占了我的大脑,韩知城和徐彰彬同样沦陷其中,他们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由于过度惊讶而产生的呆滞感,接着逐渐演变为狂热的惊喜。
韩知城拉住徐彰彬的手臂,不停地说:“是他了,一定就是他了!”
徐彰彬也连连点头:“绝对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我疑惑地问:“你们认识他?”
他俩摇头。
“那为什么这么惊讶?”
韩知城手舞足蹈地跟我解释:“就是那个新剧本——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主角Omega,但现在他出现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看向黄铉辰。
黄铉辰比我早一年分化,是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和大多数人的分化期相比,已算是非常靠后。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自己和他的性别问题。自从黄铉辰的父亲因故去世,他的母亲带着他搬到我家隔壁后,我俩就像两片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大相径庭的树叶,沐浴着共同的阳光雨露,攀在同一枝头长大。黄铉辰五岁开始接戏,扮演各种主角的童年,十四岁因少年Omega杀手一角走红,同年他的身高窜了将近十厘米,面部线条也逐渐清晰。大家都在惋惜即将丧失一名无与伦比的未来Omega影帝,黄铉辰却依旧没有迎来他万众瞩目的分化。
某自认为具有远见卓识、实则见风使舵的知名导演,在黄铉辰十六岁的时候,为他量身打造了一部戏,题材是时下火热的末日丧尸,黄铉辰扮演的是扎着金色长发、手缠绷带、桀骜不驯的主角Alpha。不得不承认,能成为知名导演,在使舵方面还是颇有心得。黄铉辰凭借这部作品顺利转型,从此走上了饰演主角Alpha的康庄大道。
与其说是这些制片和导演提前透支了黄铉辰的分化,不如说他们塑造并迎合了大众的审美需求。人们喜欢看黄铉辰扮Alpha,因为黄铉辰扮Alpha的时候实在过于迷人——俊美、冷淡、绅士,恰到好处的脆弱和偏执——Alpha最常见的粗鲁、易怒、好斗等缺点被剥落,黄铉辰如同无叶的石蒜花,满足了他们对于完美Alpha的一切幻想。在这种精心构筑的假情人温巢中,事实显得毫无意义。
但非常不幸,黄铉辰还是分化了,成为了符合最初大众期待的Omega,他的原罪也随之诞生。命运让他不合时宜,而他没有反抗的权利。
压下赌注的资方们如临大敌,他们比当事人还不安,拼命瞒下黄铉辰分化的消息。说不准这群人究竟是命运的帮凶还是忤逆者,反正黄铉辰在他们面前,同样没有反抗的权利。所以十七岁以后,黄铉辰的新使命是成为神选中的人,永不分化的圣子。
彻底被谎言牵制的黄铉辰仿佛变了个人,他时常发呆,对以前的爱好丧失兴趣,工作以外总将自己关起来。对此,他母亲的说辞是,这是Omega分化后的常见现象。对于黄铉辰的分化结果,他的母亲是所有人中最积极直面的一位,在短暂的惊愕后,她重新开始谋划儿子未来的出路,并迅速找到了最正确的那条——李旻浩。
她的眼光一向很准。
就算不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在一起的。在此之前,黄铉辰和李旻浩的见面次数不会比我和李旻浩的见面次数多,因为那时他俩见面我必定在场,结局必定是黄铉辰被欺负哭,然后我和李旻浩打架,输掉。
其实黄铉辰的母亲讲过很多遍,渲染得极致罗曼蒂克,但我都不愿意听,我宁可把吃剩的米饭丢进鱼缸喂鱼,观察它们进食的样子,然后进入一种屏蔽一切的虚无状态。
唯一一次,是黄铉辰主动和我提起,我强迫自己变成被喂食的鱼,逆来顺受地直起身子听他讲,可惜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的记忆却经受住了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考验。
他说李旻浩一开始并不愿意和自己订婚,后来又莫名同意了。
我随波逐流地问:“为什么?”
黄铉辰看向窗外,做出开始回忆的表情。
“因为我喜欢奇怪的。”
李旻浩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我想象不出来李旻浩笑的样子,或者说,我想象不出来他面对喜欢的人笑的样子。我记忆中李旻浩的笑,只有得胜之后的那种笑,理所当然、居高临下,让人想一把将他按在身下反击的笑。
黄铉辰的脸上呈现出很冷静的茫然。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和他订婚,但是我不想考虑,因为感觉人生也就这样了。要么撒一辈子的谎,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被揭穿,要么鼓起勇气自爆,然后退出娱乐圈,随便找个Alpha嫁了,没有第三条路。既然随便哪个Alpha都可以,那李旻浩为什么不可以。他帅气又有钱,还会做饭——昇玟,你不要觉得我肤浅,他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自己真的是Alpha,会怎么样?”
“我天天都在想象,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演得这么像?”
我摇头:“我说的不是演戏,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幻想过。”
黄铉辰想了想,然后说:“也许有过吧,如果我和Alpha一样,现在会是什么样。但更多的是想,如果我们所有人都一样,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样?”
原来他会想这样的问题,我刚生出一种释然,紧接着他又说:“但这是不可能的,每次这样想,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虽然我才二十二岁,但是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会爱谁了。我无所谓自己的性别,一点也无所谓,但是我无法爱上任何人,我只爱我自己。可爱我自己都让我痛苦,我只能尽可能地减轻一切痛苦。”
或许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可以相互理解的,但精神层面的东西,落到实质的言语中,表达的谬误使我俩依旧不能很好地达成共识。我和黄铉辰就像两个相同磁极的金属块,在相互靠近的过程中,遇到扭曲变形的磁场,被迫分离。
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以上都是我单方面的心路历程。黄铉辰骗了我,他才是真正的骗子。他说讨厌撒谎,扮起Alpha来却如鱼得水,哪怕私下里也乐在其中;他说自己奇怪,却和最传统的Omega明星一样,按部就班地与财阀订婚;他说无所谓性别,但在看见李龙馥的那一刻,我读出了他眼中赤裸裸的震撼和嫉妒。
黄铉辰是罪孽深重的Omega,李龙馥是得天独厚的Omega,前者困在雨里,后者头顶阳光。他们俩面对面站着,就像成为撒旦的路西法遇见与神相似的米迦勒,谁也看不出他俩本是同类。
但米迦勒是幼年的米迦勒,他现在还读不懂这些,只会抖着翅膀,无忧无虑地降落,对着想见的人露出朝阳一般的笑。
他说:“哥。”
好吧,我的心路历程又走向囹圄。
米迦勒拥有撒旦的声音。
这大概是建模专家唯一写错的程序。
韩知城和徐彰彬的震憾仍在持续,但创作者总是远比常人包容,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并盛赞这也算一种独特的魅力点——没有写错,只是彩蛋。
于是,我也迅速与自己和解了,重新把关注点落到让李龙馥微笑的对象上。
刚才的视觉链是这样的,我注视着黄铉辰,黄铉辰注视着李龙馥,李龙馥注视着李旻浩。现在我和黄铉辰将目光都转向李旻浩,后者成为新的唯一焦点。这位新焦点早已习惯于此,他对众人的大惊小怪绝缘,只有李龙馥有幸获得他一丝温柔的笑。
我终于见到了黄铉辰口中李旻浩的笑容。
不,还不一样,这只是对弟弟的爱,但已经足够了。足够令我忘记之前对黄铉辰的所有回忆,只摘取“李旻浩是笑着的”这几个字,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某些原本的构造被颠覆撞翻。过度关注李旻浩算不上好事,但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非要说这种情绪,就像摄入了过量的咖啡因,产生了类似心悸的感觉,被碾碎的褐色粉末混入我的血管,汩汩地动着。
如果讨厌一个人,那会喜欢上他的笑吗?
“你们不觉得李旻浩笑起来很像兔子吗?”
没有人听见我说话,他们正为李龙馥喊黄铉辰“嫂子”而惊惧交加,那只跳着的兔子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脏里。
2
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姐姐正在敷面膜,她把电视调到娱乐频道,里面播放的是李旻浩和黄铉辰的订婚宴现场,我看过去,镜头给到李旻浩一个近景,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毛孔。常年累月的操劳,还能保持这种皮肤状态,姐姐不无羡慕地感慨。
“你可以去问问他的护肤心得。”
面膜绷在脸上,姐姐不能做大表情,赐给我一双白眼:“Alpha之间讨论这种话题?何况,我和那小子也不熟。”
“也是。以那哥的性格,估计会说‘啊,天生的’。”我模仿着李旻浩的语气说。
姐姐被我逗笑了,僵着脸发出“嗬嗬嗬”的声音:“真是讨厌,干嘛模仿得这么像!”
并不是我有这方面的才能,如果花费很多时间观察一个人,谁都能成为模仿大师。
电视上的画面已经变为李龙馥,该频道用醒目的字体和颜色称其“某某集团李氏二公子”,旁边还挤着几个稍小的问号“妾室所生?”“澳洲长大?”“隐藏多年?”,把李龙馥那张后现代赛博朋克的脸蛋,打造成世纪初理发店式的花边新闻风。
这位花边新闻的主角开心地张开双臂,像个孩童一样扑过去拥抱李旻浩,后者很浅地接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过程中没发生太大的表情,被媒体解读为不动声色下的暗潮涌动。李龙馥又要去抱黄铉辰,由于本身有点肢体接触障碍,黄铉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便坐实了李龙馥回国目的的不单纯。
姐姐叹着气按下换台键:“虽然李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帮媒体真吃饱了撑的。”
最后的镜头落在黄铉辰被李龙馥成功抱住后强颜欢笑的脸上,无比清晰的特写似乎要将他的窘迫展露得一干二净。
我盯着看了两秒,画面消失后,之前的影像仿佛依旧落在眼睑上,我对姐姐说:“你不觉得他俩还挺配的吗?”
姐姐以为我说的是黄铉辰和李旻浩,白眼差点翻到脑袋后面:“你疯了?”
“确实很配啊,身高长相什么的。”
姐姐扭头看了我半天,面膜下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心疼,她站起身摸摸我的脑袋:“就算失恋了,也不要自暴自弃。在姐姐眼里,你比李旻浩强多了。”
她大概是唯一看出我喜欢黄铉辰并当面问过我的人,但此时此刻,最了解我的姐姐也未能领悟我的意思。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收到韩知城发来的消息,他说已经调查清楚了李龙馥和李旻浩的关系。
确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确实合法。韩国本世纪初废除Alpha一夫多妻的特权,相关法律6月颁布,李旻浩的父亲7月在澳洲与李龙馥的母亲举行婚礼,8月起法律生效,同年9月李龙馥出生。这条时间线紧锣密鼓,看完后,让人感觉堪称目睹了一段精彩的跳花绳表演,欣赏了花绳大师——李旻浩的父亲——如何有条不紊地躲过法律的绳索。
而李龙馥就是这场跳花绳比赛的胜利品。
虽然李旻浩父亲钻空子的方式遭人诟病,但胜利品是无辜的,尤其还是这么美丽的胜利品。谁会讨厌国王王冠上的宝石吗,讨厌的只是不能自己拥有罢了。
我对李旻浩的父亲没什么具体印象,仅限于见过的寥寥几面,他有几次眼看着李旻浩揍我,却并不上前劝阻,神情淡漠得如同在看自己的儿子捏死一只蚂蚱,所以我对他并无好感。单就长相而言,他和李旻浩毫无相似之处,李父是个眼袋横陈、唇色极深的中老年Alpha,有着他这类上流中老年Alpha非常典型的特征,大腹便便,毛发稀疏,看上去像水滴鱼和长鼻猴的杂交物种。
人们对于丑陋的事物,总怀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和厌恶,尤其当该事物凌驾于他们之上时。所以就算李龙馥的出生合法,就算他们针对的只是某种抽象的特权,但情绪本身往往会掩盖其产生的理由,具体的人当牺牲品使得愤怒有的放矢,媒体现在要做的就是,煽动这种对特权阶级的仇恨情绪,使其无限扩大,从而达成他们的目的。
作为大众集体情绪的间接受害者,韩知城自然不能让李龙馥走上黄铉辰的老路,不然他的新剧本真的要中道崩殂了。我怕他愁怀身子,建议他放轻松,实在不行就换演员,毕竟剧本是最无辜的。韩知城不同意,怒斥我不理解他对艺术的极致追求,甚至发了一条将近一分钟的语音来表达他的痛心疾首。
天才总要有些偏执。这也是韩知城受人喜爱的原因。
他激动完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我,并让我明天下午陪他去见李龙馥,我问为什么要拉上我,项目最好还是要对局外人保密。他说,因为感觉李龙馥这样猫咪幼崽似的Omega,会很怕生,我长得足够亲切,可以去当个吉祥物。
我的一生最常见的使命就是扮演吉祥物。
“你忘了那天李龙馥是怎么扑过去抱李旻浩和黄铉辰的吗?”
“那只是因为他们是亲人!”
“我看是你自己怕生吧。”
韩知城又发过来一长串语音抨击我毫无根据的臆断。
最终还是答应了,反正到了毕业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正常人很难不对李龙馥产生好奇心。按照韩知城的叮嘱,我特意穿得非常休闲,像平常的大学生那样,为了给他命定的主角Omega营造一种亲和友善的氛围。
到了约定的地点,我才意识到,不要随意答应别人提出的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请求,但显然已经晚了。
进门后我很快找到韩知城,他看了我一眼,嘴张了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注意到他对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李龙馥,另外一个——
世界上会有庆幸和后悔同时掺杂的情绪吗?我形容不出来。这种情绪像无限膨胀的宇宙,明明被包裹在其中,却会产生对无法控制的未知的恐惧。宇宙是薄荷味的棉花糖宇宙,清冽甘润,含有微辛的刺激性,恐惧被咀嚼时,发出牙齿和弹性胶体的摩挲声,让人有种汗毛战栗的窸窣快感。
当李旻浩把脸转过来的时候,这种快感达到了极致,我几乎能清晰感受到立毛肌收缩时,手臂上每个毛孔发生的细微变化。
虽然身体上的感知是清晰的,大脑却倏然混沌,脸上再次抢先一步摆出膝跳反应般的笑容,我听见自己用敬语打招呼的声音,像是夏季闷在口袋里融化的巧克力:“您好。”
这次他没有躲开我的笑,看了我一会儿——也许只有不到两秒,但不妨碍我觉得是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你好。”
他抬眼看人时,上眼睑的弧度尤为明显,弱化了不少攻击性。
我向前走了几步,这时李龙馥也转过头,他不认识我,却很开心地朝我挥手:“你好!我们都在等你!”
“抱歉,来晚了。”
“没有,还没到约定时间。”李旻浩低头看了眼手表,“还有三十五秒。”
“内?”我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思。
李旻浩眨了眨眼,似乎在疑惑我怎么理解能力这么差:“所以不需要说抱歉。”
于是,我开始思索该怎么接下一句话,幸而韩知城赶紧站起来,把我拉到他那边,用主人的口吻试图缓和尴尬的氛围:“昇玟尼来了,那人就到齐啦。旻浩哥,你认识昇玟吧?龙馥应该是第一次见——金昇玟,铉辰的好朋友,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
李龙馥看向我,他的眼睛又圆又大,被灯光照过后,瞳孔呈现出晶莹的琥珀质感,和他对视时,有种被珍视的错觉。他真的很喜欢笑,怎么会有人能露出这样天真的笑,像只没有烦恼的毛绒玩具,我在黄铉辰的脸上都很少看见这种笑,李龙馥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是第一次见。但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昇玟尼——”他喊了声我的名字,虽然是和外表截然割裂的低沉嗓音,却很和谐地统一起来,“原来是铉辰的好朋友,看上去就应该是和铉辰待在一起很久的孩子。”
他没有继续称呼铉辰为“嫂子”,看来是被郑重提醒过了。
我笑着问他为什么,余光却注视着李旻浩的表情。
李龙馥想了想,他也形容不好这种直觉:“可能是相处久了的人会变得相似?”
“那以后和铉辰越来越像的应该就变成旻浩哥了吧。”
本来是想看李旻浩的反应,但事情的走向往往不会这么轻易如我所愿,他甚至平静到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发生变化。
对于这类话题,韩知城有他独到的观点:“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趋同,更接近于是在彼此磨合的过程中为对方牺牲掉一些东西,但本质并没有变化。情侣间最美妙的张力就在于强烈的冲突以及打破冲突、不顾一切向彼此靠近的热望。”
李龙馥很认真地听他讲完,怔了会儿,似乎被说服了:“好像是这样。”
我耸耸肩:“恋爱专家韩知城。”
“你不要觉得我又是在发散感性。”韩知城最近真的很喜欢逮住我较劲儿,“你和黄铉辰之所以会让龙馥觉得像,是因为你俩的成长环境相似,而且你们之间没有冲突,顺理成章地成为亲故,所以也不存在张力。”
“我知道。所以我收回铉辰会和旻浩哥越来越像的话,这样可以吗?”
“你看你这样的语气还是不服气。”
本以为在切入正式话题前,为其他毫无意义的观念发生争论,会让李旻浩不耐烦,但韩知城的这番话,居然让他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他默不作声地听我俩说着,忽而看向韩知城,一脸诚恳地请教:“如果这两人本来就很像呢,不是因为待在一起久了的像,而是天生很像,那他们某天相遇了,也无法成为情侣吗?”
韩知城被问住了,他瞠目结舌半天,然后不确定地说:“要看像的程度?过于契合的大多沦为朋友,完全相反、三观不合的也不可能在一起,如果仅指对待某些问题时的像,那还是有可能的。你知道,我们只能口头笼统分析,而这是多方面作用的……”
很多观点讨论到最后都变为没有观点,我认为韩知城正在走向这一误区,但李旻浩却听懂了,并形成了他自己的总结。
“我明白了,局部的相似,然后局部的爱。”
韩知城宛若醍醐灌顶:“对对对,就是‘局部’!深爱的往往只有一部分,却足以掩盖其他一切,而被掩盖的情绪却不能彻底消失,就像活火山下的岩浆般暗潮涌动,这种爱才更复杂、更深刻、更有生命力。哇,哥你真是完全大发的程度,不愧是有未婚妻的人!”
面对韩知城几乎想握住他的手泫然欲泣的激动,李旻浩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昨天看完你的剧本,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想今天来见见你。”
估计韩知城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和李旻浩成为知音,他几天前还在抨击此类上流Alpha的随心所欲,转眼就成为了坚定盟友,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他能活得这么纯粹,所有驱动力都仅来自于他深爱的文学艺术。
我借找不到洗手间的理由,把韩知城拉走,质问韩知城怎么回事,他离开的时候还神采飞扬着,被我一问,才想起昨晚的遭遇。他指了指眼下巨大的黑眼圈向我控诉,昨天和李龙馥把一切约好,在手机里交谈得非常愉快,本以为一切会按照计划顺利进行,谁知道李龙馥扭头就告诉了他哥,可能是刚到国内,害怕被骗,于是李旻浩直接联系他,问他要剧本。阶级差距摆在这里,韩知城也不敢提保密的事情,只能乖乖发过去,然后钻进被窝大哭了一场,哭得昏天黑地,以为就要痛失爱剧。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结果凌晨三点时,李旻浩又一个电话把他叫起来,说剧本写得不错,想投资这个项目。
听完后,我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你跟他说了里面的Alpha是找黄铉辰演吗?”
韩知城点点头,一脸惊悚地说:“剧本发过去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和未来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处于极度崩溃的状态,想着反正也没可能了,干脆心一横,把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将自己逼到绝境,不留一丝念想。结果,结果,他居然说不错?甚至愿意投资?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除了投资过灿哥冲国际电影奖的那部片子,向来对这些影视娱乐方面不感兴趣。这简直就像天降30亿,我却明明没买这期的彩票。”
我也想不通,正常人应该都想不通,难道李旻浩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显然韩知城也有这样的猜测:“听说李旻浩爱好看动漫,里面有个相关术语叫NTR,意思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人发生关系会感到兴奋。”
无限膨胀的宇宙又爬上我的神经末梢,虽然面前没有镜子,但我的表情应该透露着些许扭曲。
“这也太疯狂了。”
等回到座位后,面对李旻浩和李龙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仿佛无意窥见了潘多拉的魔盒,拼命想装作不知情,却徒劳无功,坐在座位上,下面像硌了数十粒豌豆。
“你们怎么想的?”李旻浩问,“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拟合同。”
梦想和金钱的诱惑远比魔盒大,韩知城赶紧坐直身体,将豌豆压平整,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随时都可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听到他这句话,我和韩知城的背后顿时生出薄薄的一层汗,生怕他提出,黄铉辰和李龙馥拍床戏的时候,他要全程在旁边观看。
但就算观看也没什么大不了,谁出钱谁有话语权,韩知城竭力调整好表情:“您说。”
李旻浩看向我,以一种极其认真的眼神,如同在打量他即将拍下的楼盘,我并不抗拒被人打量,但他这般赤裸的凝视令我有些无措,在我几乎想脱口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转向韩知城,说:“我要金昇玟来演车俊宇。”
他的语气非常笃定,就像小时候从我手中抢走玩具车那样。
“只要他,别的人都不行。”
车俊宇是剧本里的配角Beta,韩知城沿袭了他之前一贯的风格,将车俊宇设置成一直陪伴在主角Omega姜敏洙身边的守护者。
这是一部复仇片,片名《碎冰蓝玫瑰》,讲述的是12年前被陆家害得家破人亡的姜敏洙,如何冒名顶替成为蓝家长孙蓝幼熙,步步为营向陆家复仇的故事。豪门恩怨向来是大众爱看的话题,很难翻出新意,韩知城也没指望做出惊为天人的突破,只是想将人性放到最大,通过血腥、情欲、暴力等种种的表现方式,诠释他对复仇美学的理解,探讨在无常的命运面前获得救赎的可能性。
拍摄周期预计四个月,正好可以在我研究生入学前拍完,所以父母并没有反对,姐姐甚至很兴奋地让我考虑进入娱乐圈。大概从十五岁起,就频繁有父母认识的亲友建议我去演戏,像黄铉辰那样,但一是我父母认为我还没有分化,不适合接触这些,二是我本人对演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虽然我喜欢看各类文艺作品,却并不热衷参与创作,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接受和品悟,所以表达欲旺盛的韩知城很愿意和我在一起。他也曾经劝过我,可以试着自己写些东西,获得的快乐远比欣赏作品来得丰沛,可我每次在大脑里想完框架,就失去了写出来的欲望。我觉得我喜欢的和我想要表达的,很难传递给观众,更难让社会接受,这种贯穿创作过程,难以泯灭的彷徨和担忧,压过了表达的快感,故而我选择放弃。
之所以这次答应李旻浩,我找不到确切的原因,只能归结为太无聊了,又或者还有些许不死心,想要通过打破舒适圈来折腾自己,就和我选择吃呕吐物般的沙拉差不多。
其实Beta是非常适合当演员的性别,我们无法释放和感知信息素,没有易感期和发情期,在饰演情色戏时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提高拍摄进度,片酬也相对较低,并且观众对于Beta饰演各类性别都相对包容,因为Beta更像是张白纸,被涂抹任何色彩都不显突兀。
而黄铉辰这样的Omega去饰演Alpha,就算已经足够贴合大众对于Alpha的幻想,但也仅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旦性别本身带来了屏障,所有曾经让人如痴如醉的性相关的画面和情节,都变成浸了水的水彩画,色块扭曲,怪异不堪。
对此韩知城忿忿不平,说这群人见识短浅,大脑里永远生殖器官先行,如果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有阶级,那生殖器一定占领世袭制皇位,并且无法被推翻。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让黄铉辰这个Omgea来演Alpha,不害怕黄铉辰带来的负面影响吗?韩知城翻着白眼说,本来这部片子就是照着黄铉辰的脸写的,没有黄铉辰,干脆不拍好了。李龙馥则是额外的惊喜,本来他已经想好找一位女性Omega了,虽然姜敏洙类似天使和恶魔的杂交,拥有多个性器官更符合该角色的设定,但男性Omega可以呈现的美和色彩毕竟比女性贫乏,当两者发生冲突,他选择美大于性。
不过李龙馥的出现解决了这一困境,他感觉必定是上天的眷顾,让他务必还原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作品,所以更加坚定,必须启用黄铉辰,哪怕可能会被抵制。
我理解为他这是对OO恋执念的转化形式。
我们曾经讨论过性别的反抗和阶级的反抗类似,都是想要推翻上位者,从而实现平等。
“与之相似的,还有——弑父。”
希腊神话里屡见不鲜的主题,我点头:“变革和社会的新陈代谢。”
韩知城耸耸肩:“当然我不懂这些,我只是个孤儿。
由于成长环境的影响,韩知城养成自说自话的习惯,从而转化为文字的表达欲。韩知城不怕被误解,他认为只要不停地表达,总会遇到越来越多懂自己的人。所以他遇到了方灿,又遇到了徐彰彬,后来还遇到了我和梁精寅,现在又遇到了李旻浩,几乎是超额完成了他的预期。
“你知道李旻浩指名要你来演车俊宇时,我是怎么想的吗?”韩知城激动地说,“虽然我是不婚主义,但我当时很想跪地向他求婚。”
我脱口而出骂他“疯子”。
他不认为我是在骂他,反以为是赞赏:“虽然我一开始写车俊宇时,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一个只有黑色轮廓的形象,但当我写完,开始在大脑里搜索合适的匹配对象,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你的脸。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从来就没有想过。”
“啊,李旻浩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他给了我钱,给了我未婚妻和弟弟,又给了我金昇玟,我现在是拥有一切的人了!”
韩知城抱着他的剧本幸福地转着圈,像是要来一段单人华尔兹。
我又想起李旻浩那天看向我的眼神,冷静客观的,似乎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却格外专注,如同捕食中的虎,让我感到他势在必得,但这次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反抗,而是接受驯服。因为我意识到,或许他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甚至说截然不同。
谁也没想到黄铉辰会成为这个项目的最大阻碍。
我接到黄铉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外面是嘈杂的雨声,房间里昏天黑地,被吵醒时,身体疲惫得像浸了水的沙袋。最初我以为是闹钟响了,胡乱地抬手把屏幕划灭,结果十秒后,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我以为是我划错键了。等到第六次,我实在忍无可忍,费力地觑起眼睛凑过去,终于看清楚屏幕上的三个大字——“黄铉辰”。
五分钟后,我坐在床上,把台灯调到肉眼最适应的亮度,听着自己的暗恋对象在手机那头控诉他未婚夫的罪行。
“整天见不到人,刚订婚就守活寡,我打电话给他,结果他把这个号码给李龙馥用——他干脆把整个家都打包送给李龙馥好了。我还是从李龙馥那儿知道的新号码,打过去要么是在通话,要么是响到自然结束,十次里面难得有一次接起来,结果得到些傻子都能听出来的敷衍话术。”
“而且他在外面逍遥,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世界吗?为什么要帮他带小孩啊——李龙馥除了看起来像个未成年以外,他还有哪一点行为像未成年吗?好吧,这小东西是有点笨,我不照顾他,他好像连自己都会被骗走。但凭什么要我来照顾啊,我是被李旻浩聘过来给他弟弟当童养媳的吗?我和李龙馥没有任何关系!任何!再说,我和李旻浩就有关系吗?我想和他一拍两散,现在就可以!”
我想说“那干脆就一拍两散吧”,但考虑到黄铉辰现在的情绪,谨慎地选择了保持沉默,听他切入最重点的话题。
“这些倒也算了。他居然让我和李龙馥去演情侣?疯了吧?本来我就不想再演这些恶心的Alpha了,要不是韩知城百般央求,我看都不可能看一眼这个剧本。但当时明明说好找个女Omega,为什么要换成李龙馥?为什么?就因为他长得跟个妖精似的,看上去就像来拉我下地狱的?那外界怎么看我?那群苍蝇一样的媒体又要怎么评价我?我真是要疯了!被李旻浩这个疯子逼疯了!”
其实我很能理解黄铉辰,因为某种程度上,他的这种反应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黄铉辰发泄累了,逐渐安静下来,在电话那头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的,如同迷途飞蛾的振翅声:“对不起,昇玟尼,这个时间把你吵醒,还抱怨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
“没关系。”
“我可以见见你吗?我们很久都没见面了,最近一次还是和李旻浩订婚那天,不过也没能说上什么话。我感觉谁都理解不了我,真是好累,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大约早上六点十分,我撑着伞走到学校北门的那条窄巷子,看见黄铉辰抱着胳膊裹紧外套,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路灯下来回徘徊。我走过去,把伞撑到他头顶。黄铉辰猛地回头,一脸惊喜地喊我:“昇玟尼!”
“没有带伞吗?”
黄铉辰摇头:“龙馥儿说……”
还没讲到第五个字,黄铉辰突然像咬了舌头似的停住,脸上流露出后悔的神情。
“他说什么?”
“没什么。”
今年是我和黄铉辰认识的第十六周年,时长达到了韩国Omega的法定结婚年龄。在这十六年里,我俩从来没有吵过架,我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我对他的感情就像被雀类随意抛下的种子,在无人预料的角落有序生长着,然后狂风袭来,掀起毫无保护的根茎,仓皇结束它的短暂一生。
我记不清种子来自何方,也想不起幼芽何时冒出,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株怎样的植物。所以我没有证据,但我曾经很确信它存在过。
只是从这一刻开始怀疑。
他迅速答应的订婚,迅速失望的未婚夫,迅速反悔的剧本,迅速喊出的龙馥儿,还有迅速想起的我。黄铉辰就像随着狂风起舞的天堂鸟,在果断地犹疑中,寻找着他的复乐园。
世界上没有乐园,他永远也找不到,包括此刻的我都是虚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
我在黄铉辰惊慌的注视中开口。
“我是来劝你答应的。”
他的头发又留长了些,凌乱地落至肩头,鼻尖和眼梢都被风吹得发红,面色显出几分透明,原本秾丽的五官也仿佛褪了色。他往后退了几步,又回到雨里,像不认识我似的,摇头喃喃∶“昇玟,你在开玩笑吧。”
这时的黄铉辰变成了彻头彻尾的Omega,没有任何人会站在他这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能听从Alpha,甚至Beta的摆布。
这是我第一次在黄铉辰眼中看到如此冷漠的自己。
“我打电话给了李旻浩,他应该马上就会到。”
“为什么?”
我看到李旻浩的车开着近光灯从远处驶过来,稀碎的雨线落在光柱周围,氤氲出一片浅黄的朦胧,并不刺目,但我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
黄铉辰的注意力全放在质问我上,并没有听到身后的任何动静:“金昇玟,你为什么要告诉李旻浩,你明知道我那么信任你。”
“因为他也签了合同。”
车灯和路灯形成两道奇怪的射线,交汇在李旻浩身上,他整个人好像要被光和雨吞噬掉,投下的阴影却将黄铉辰笼罩住。
只有我撑着伞,把所有的波澜都隐藏掉,装作麻木不仁的样子。
黄铉辰终于知道了,原来所有人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得到真相的黄铉辰突然冷静下来,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讽刺的目光看向我,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李旻浩。
“原来金昇玟也变成你的狗了。”
又一辆车开过来,李龙馥急匆匆跑下来,费力地迎风撑起伞,朝着转身离开的黄铉辰追过去。
光和雨依旧不断地侵蚀着李旻浩,我走过去,把伞举到我们俩中间。李旻浩的脸被伞投下的影子遮住,终于显出些许疲惫。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我摇头:“都是为了自己,不过哥确实挺狠心的。”
“想要为黄铉辰抱不平吗?现在还不算晚。”
“狗也有权利吗?”
我们俩被困在同一把伞下,李旻浩离我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能清晰地看到一滴雨珠沿着他的鼻尖滑落,掉到他的唇间,被他轻轻抿掉。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掰开他的嘴,让他把水吐出来的冲动,好不干净,这场雨好不干净。
肮脏的雨顺着李旻浩的喉头滚下去,他轻声开口:“没有,小狗只有汪汪的权利。”
于是我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开合了两次上下唇。
tbc.
(后续实在发不粗来ㅠㅠ,请去凹三上搜吧)
【辰菲】青鸟的脊髓
全文2.2w 年下辰
有站街女装情节注意避雷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听从命运的摆布,怀着肉眼不见的快乐,和对你秘密的思念。”——吉皮乌斯
——————————————————————
《青鸟的脊髓》
1.
15岁的那年夏天黄铉辰跟着他妈搬进了一条破旧的巷子里,他们住的屋子窗户朝北,冬冷夏热,房间很小,被一条帘子隔成两个更狭小的空间,黄铉辰的床被摆在里面,窗口正对着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排霓虹灯招牌,廉价的灯光在黑夜降临时准时亮起,黄铉辰躺在没有窗帘的窗户下,刺眼的霓虹灯常常让他无法入眠。......
全文2.2w 年下辰
有站街女装情节注意避雷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听从命运的摆布,怀着肉眼不见的快乐,和对你秘密的思念。”——吉皮乌斯
——————————————————————
《青鸟的脊髓》
1.
15岁的那年夏天黄铉辰跟着他妈搬进了一条破旧的巷子里,他们住的屋子窗户朝北,冬冷夏热,房间很小,被一条帘子隔成两个更狭小的空间,黄铉辰的床被摆在里面,窗口正对着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排霓虹灯招牌,廉价的灯光在黑夜降临时准时亮起,黄铉辰躺在没有窗帘的窗户下,刺眼的霓虹灯常常让他无法入眠。
于是他坐起来,趴在窗口看马路对边的街道,这里算是红灯区,霓虹灯下的路边站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拦住过往的车辆,敲开紧闭的车窗试图坐上那些男人的副驾驶,用一晚上的肉体换取几百块的生活费。
黄铉辰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她就站在对面街道的酒吧门口,有时候带她走的是愿意为她打开车门的破旧轿车,有时候是从酒吧里走出来的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又或是领着不同的男人回到出租屋,在帘子另一边的那张狭窄的床上做爱。她也常常一夜无所收获,在天亮前回到出租屋里,用廉价的卸妆水擦掉已经晕掉的眼妆,然后躺在床上睡去。
日复一日,黄铉辰每天都会看着马路对面的母亲,看她趴在轿车的窗口,看她跟着不同的男人离开。
劣质的霓虹灯管年久失修,闪烁的灯光让黄铉辰感到眼晕,那些女人大多千篇一律,她们的脸在斑斓的彩色光晕下模糊的要命,短到腿跟的包臀裙和几乎裹不住胸脯的布料,黄铉辰记不住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其实也没有必要,因为大多数人在这里呆不久,甚至或许有些人在某个晚上被男人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长长的金色长发垂到胸口,她是最近才出现在这里的,她常常靠在一家24小时杂货店门口的路灯下抽烟,黄铉辰某天夜里下楼接他喝得烂醉的母亲时曾看到过她的面容,她和其他的女人一样画着浓重的眼妆,脸色雪白嘴唇鲜红,艳俗的妆容却无法掩盖她年轻饱满的面容。
黄铉辰架着醉醺醺的母亲从她面前经过,她指尖夹着烟,抬起眼皮瞟了瞟面前狼狈的母子。
她的眼神太过冷漠又怜悯,这很矛盾,也是这条街上女人不曾拥有的姿态,黄铉辰难以形容,却无法控制地在她的注视下没由来的感到自卑,他不敢再去看她,母亲身上弄种刺鼻的酒气熏得他快要窒息,他再抬不起头。
那日后黄铉辰趴在窗口看着的人就变成了那年轻的妓女,黄铉辰觉得她应当是这条街上最好看的女人,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为她驻足,她不需要去拦停开过的轿车,因为那些车都会为她停留。
只是黄铉辰很少看到她上车或是跟着那些男人离开,大多数的夜晚她都靠在盏忽亮忽暗的路灯边,看着街上的女人一个个离开,她不会因为一晚上没有任何收入而懊恼,更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过来抢着上了为她停下的轿车而暴怒,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像置身世外的旁观者,或是一场电影中最无法入戏的观众。
一连许多日黄铉辰都趴在窗口远远地看着那漂亮妓女模糊的面容,直到有天夜里他的母亲终于坐上了某辆轿车的副驾驶,黄铉辰知道他妈大概一夜都不会回来,于是他再也等不了,急匆匆地下楼,从阴暗的巷子里跑入那一片糜烂的霓虹灯下。
他是在跑过马路时才想起来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只是想要再看一眼那个女人的脸,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或借口。他站在街边,看着熟悉而陌生的金发女子如同往常一样靠在路灯下抽烟,她穿着普通的白衬衫,裙子不长不短落到大腿中段,她的面容在绚烂的灯火下显得格外不真实,黄铉辰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看她,她仿佛是在画里,不过几米的距离却让黄铉辰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触碰到她的身体。
他们的视线隔着一片廉价香烟的烟雾相汇,黄铉辰的心脏猛得狂跳起来,他低下头,跑进了这条街上唯一一家半夜开着的杂货店,习惯性地买了他妈常抽的烟和打火机,出来时却发现女人正站在杂货店外,她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看见黄铉辰出来就抬头冲他笑。
“借个火?”她说。
她的声音太低了,那不是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黄铉辰愣在原地,呆呆对着那张精致的脸蛋和金色的长发发怔,借着杂货店内白炽灯散落出来的光源,他终于看清了那纤细脖颈上突起的喉结。
那一刻黄铉辰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男人因她的美貌而驻足,却很少有人会愿意带她离开。
因为她不是她,他是个男人。
可是黄铉辰却依然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刚买的打火机凑到他的面前替他点烟。
他们靠得很近,火苗燃起的那一刻他的脸忽然被点亮了,他变得生动起来,像是从画里走出来,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黄铉辰看着,忽然心脏和捏着打火机的手一道颤抖起来,火苗也跟着摇晃,窜起的火舌将烟头烧黑。
男人就着黄铉辰的手吸了一口烟,他盯着他的脸看,又看了看他颤抖的手,将那口烟雾吐在黄铉辰脸上,那烟不是什么好烟,味道呛人得要命,他看着黄铉辰被呛得无措地咳嗽,忽然又笑了,他说我叫Felix,你叫什么?
“黄铉辰。”男孩儿还在咳嗽,他的嗓子很紧,短短三个字的回答里都嵌着两声咳嗽。
“那么黄铉辰小朋友,你知道给妓女点烟意味着什么吗?”
黄铉辰当然知道,可是他没有钱,他妈每个月给他的那么点钱都让他拿去买了画纸和画具,他没有钱带他走,哪怕只是在巷子里逗留一个小时,黄铉辰也买不起。
但Felix还是跟着黄铉辰走了,他不跟任何一个男人走,却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深夜,跟着一个17岁的男孩儿回了家,那并不能称为一个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他坐在黄铉辰那张窄小的床上向窗外望去。
原来你每天就是在这里偷看我的,他说。
黄铉辰羞红了脸,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看见Felix转头看向床头散乱的画纸他连忙扑上去,他的手掌触碰到Felix捏住画纸的指尖,像是摸到火苗被烫伤般地立刻缩了回去。
那张薄薄的画纸被Felix举起来,他看见灰白的街道和霓虹招牌,半夜还营业着的杂货铺,有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人物是整张画面中被描绘的最仔细的意象,Felix能看到那一块被反复修改的痕迹,只是脸是模糊的,五官被画上又擦掉,留下了模糊的灰白色。
他抬起头看见满脸通红的黄铉辰,男孩儿试图伸手从Felix手中抢回那张画,却被Felix扬起的手躲开了。
他说你再给我画一张吧,今晚我陪你。
黄铉辰怔了怔,然后慢慢收回手抿起嘴唇,他说我不要你陪,话音落下就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又急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不用陪我我也会给你画画的。
他低着头,泛黄的T恤的衣角被他攥在手心揉皱了,他喃喃地说我画得不好,你不要生气。
Felix是在天亮前离开的,黄铉辰躺在床上听着他高跟鞋踩在破旧楼梯上的嘎吱声,那木板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尖锐的细跟踩断。
直到听见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黄铉辰吊着的心脏才终于落回胸口,他翻身爬起来趴到窗口,看着Felix从巷口走出来,看着他跑过马路,他手里薄薄的画纸被风轻轻吹动,他就停下脚步小心地将画纸叠起来,然后才继续沿着一路的霓虹灯向前走,直到远远消失在夜色中。
天微亮的时候黄铉辰的母亲回来了,高跟鞋压迫木质楼梯的声音相比几个小时前的要沉痛许多,黄铉辰本就没有睡熟,又在这沉重而尖锐的声音中醒来,伴随着生锈的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黑沉沉的帘子,女人甩掉高跟鞋,外套被随手扔在床上,疲累的脚步和呼吸都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直到帘子被拉开,黄铉辰抬眼睛看见母亲融化的黑色眼线,女人也低头看了看他,但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凌晨五点还没有入睡这件事,她只是将几张皱巴巴的纸钞放在黄铉辰的床头。
黑色的帘子再次被拉上,女人连衣服都没换就躺下了,逐渐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掐住黄铉辰脖子的手,让他无法继续入睡,于是他坐起来,再一次趴在窗口,太阳慢慢爬上来,已经断了电的霓虹灯牌被金色的日光一点点打亮,像是本该溃烂的生命似乎被点燃了。
黄铉辰看着日光,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第一次从这个窗口看见白日的街道。
这条破烂不堪的街道在清晨日光的渲染下好像真的短暂地活了过来。
短暂又虚假地活了过来,只在太阳升起的那短短几分钟里。
2.
黄铉辰有一辆自行车,他妈说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在他上高中前他那传说中的爹还时不时会给他妈所谓的生活费,甚至连他们住的房子都是那个男人付的房租,所以至少在那之前他们的生活还算过得不错,黄铉辰甚至还从他那里得到过一笔用来买画具和颜料的钱。
初中毕业那年,也就是差不多三年前,这个男人忽然就消失了,黄铉辰他妈也不是什么会过日子的女人,很快他们的生活就拮据了起来,在男人为他们预缴的房租到期后,他们从还算宽敞的两居室被赶了出来,搬进了那条逼仄的巷子里,他妈也继续干起了老本行——或许她早就预见到有这么一天,在她第一次敲开某个男人的车窗时她似乎就已经将她的一生看到了尽头。
黄铉辰的那辆自行车坏过一次,那时候他已经没有钱去修车了,于是他蹲在巷子里,用从街口五金店借来的工具对着自行车的链条和链轮研究了一下午,竟然真的给他修好了。
这当然算是幸事,毕竟他家到学校的距离有个五公里,虽然并不算太远,但他没有多余的钱去坐公交车,骑车上下学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踩着自行车转进繁华的街道里,停在一家画材店门口,清晨他母亲放在他床头的那几张纸钞都被他揣进了口袋里,也只够他买素描本和铅笔橡皮之类的东西,颜料太贵了,他很久没有用过颜料了,跟着他一起搬进巷子里的画笔被放进盒子里藏在床底,便再也没有被拿出来过。
黄铉辰拿了素描纸和铅笔,他站在货架前犹豫了一会儿,又在心里算了算价格,最后还是多拿了一盒彩铅去结账。
他从货架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柜台前结账,是个很瘦的男人,穿着浅色牛仔裤和白色T恤,他提起装着颜料的袋子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和黄铉辰对上了视线。
那眼神好熟悉,比他的脸更让黄铉辰觉得熟悉。
他恍然回到某一个深夜,看见一双被浓重黑色眼线和睫毛包裹的眼睛,看见那张雪白的脸和红色的嘴唇。可是现在看着他的人却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他的皮肤也很干净,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橱窗洒在他的脸颊上,他的颧骨上缀着的是漂亮纯净的雀斑,不是粗糙斑驳的化妆品。
那个男人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黄铉辰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要留住他,可男孩儿的脚步却和喉咙一样干涩,将他生生钉在原地,他说不出话也迈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男人推开玻璃门离开,看着他走进阳光里。
黄铉辰背着他的素描纸和铅笔回到家的时候她妈还在睡觉。
女人侧着身体,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劣质的化妆品蹭在枕头上,像是夜晚街对面的霓虹灯一样斑斓而肮脏。
黄铉辰绕过女人的床,将书包扔在床边,从里头拿出素描纸和铅笔,小心地放进床尾的木桌子下的小柜子里。这是他秘密的储藏室——他的父亲消失后他妈就不再允许他画画,因为这很费钱,但女人也不管他,从不踏进属于黄铉辰的一亩三分地,那一张薄薄的帘子将这对母子隔断,也将他们的生命隔绝开来。
他坐在书桌前写完了作业,又去厨房做了饭,直到晚上快九点女人才醒来,拖着一身破碎进了浴室,再出来时又是浓妆艳抹的样子。她像是换了一个面具,同时也换了一身布料,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吃完黄铉辰留给她的饭菜就出了门。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黄铉辰等女人出了门才拉开帘子走出来。他收拾完碗筷,又躲回帘子后头,从柜子里拿出素描纸和彩铅。
他其实并不满意那天夜里送给Felix的那幅画,那幅只有黑白画面的素描,他想把Felix的金发和窗外那条霓虹街道都留进画里,彩色的鲜活的。
他能画黑夜里糜烂又绚烂的街道,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和来往穿着红绿的路人,可是落笔却画不出Felix的模样,他的五官在黄铉辰的笔下依旧空白。黄铉辰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浓重艳丽的妆容,黑色眼影与血色般的唇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黄铉辰却偏偏无法下笔,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和漂亮的雀斑。
这太割裂了,他明明没有见过Felix素颜的样子,却擅自将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的模样安在了Felix的身上。他感到极其怪异,却又觉得这两个人是无比统一,这导致他迫切的想要与Felix再见一面,于是他爬上床,如同每一个晚上一样趴在窗口看向对面的街道
他看见他的母亲和往常一样站在酒吧门口,来来往往的男人对她或是搂抱或是耳语,却也只是擦身而过无人驻足。
他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多,才看见Felix的金色长发出现在这条街道的某个转角处,其实街上的女人们很多都染了浅色的头发,但漂白剂使得她们的头发枯燥如一把稻草,过度损耗的头发衬得她们更加脆弱狼藉。
但Felix的头发却很漂亮,像是第一次漂染的头发,又或是天生的金发那样自然,黄铉辰想过或许这是一头假发,那天Felix坐在他的小床上时,他太过紧张,不够明亮的灯光下他只看见了如同细碎金沙般灿烂的发尾,风吹起那段金发时像是细砂从他的手中落下那样顺滑,黄铉辰想,不管怎么样,那一定是这条街上的女人不会拥有的被仔细呵护的头发。
黄铉辰远远地看着Felix走到杂货店门口的路灯下,他今天也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衣下摆塞进百褶裙里。他只是站在那里,周围路过的人都愿意回首看他,不过十来分钟就有好几个男人走上前与他搭讪,可是他只是摇头,然后抬起头向街对面望去。
他是在看这里,他是在看我,黄铉辰想,他的心在视线与Felix交汇的那一刻狂跳起来。
可是他等了一夜,只等来了一无所获归家的母亲,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他在深夜看着Felix从街角走来,在天色亮起来前再看着他离开。
直到周五的晚上,黄铉辰终于看到自己的母亲跟着一个男人上了车离开,这意味着他终于又得到了一个能与Felix说话的机会——他每天通过床边那小小的窗口与街对面的Felix对望,这让黄铉辰产生了一种他们正在背着他母亲偷情的错觉,而事实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穿上外套出门,踩着楼梯发出的吱呀声让他感到紧张,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转出巷口站在路边看着马路对面的Felix。
Felix也看见他了,他微微抬起手,指尖夹着烟,烟雾向空中飘去,他将烟头扔在地上,伸出穿着白色凉鞋的脚踩了上去,他又抬起手,对着黄铉辰轻轻招了招手。
黄铉辰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迈开步子向对街跑去,他跑得太急了,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在他身边堪堪停下,车主摇下车窗伸出头对着他破口大骂,但黄铉辰似乎听不见了,他的心脏在轿车急刹的那一刻短暂骤停,又在看见Felix拿出一根香烟咬在齿间时极速跳了起来。
马路其实并不宽,但黄铉辰却觉得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又站在了Felix的面前。
他盯着Felix唇间没有点燃的烟,张了张嘴却是先呼出了口气来。Felix看着额头冒汗的男孩儿笑起来,他说怎么,今天有钱了?
黄铉辰脸热起来,他咬着嘴唇摇头,又去摸口袋才发现自己买的打火机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被他妈拿走了,于是捏着衣服的下摆犹豫了半天,Felix倒是耐心地等他,直到他抬起头,才笑了笑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放进黄铉辰手里。
那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此时此刻仿佛如同一整个宇宙那样沉重,黄铉辰把它捏在手心,就像是握着一支画笔,却始终画不出Felix的脸,他捏着小小的打火机,迟迟无法举起来为Felix点烟。
他犹豫了很久,于是Felix也等了他很久,直到他终于有勇气抬起头,对Felix说道,我想画你。
可以让我再为你画一幅画吗?他问。
Felix再一次跟着黄铉辰回到了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他坐在黄铉辰的小床上,看着男孩儿从床尾的柜子里拿出他新买的素描纸和彩铅,他将东西在那张不大的桌面上一点点铺开,然后抬起头看着Felix,漂亮的嘴唇抿起又放松。
“可以让我画你没有化妆的样子吗?”黄铉辰问。
“为什么?”Felix几乎是立刻反问道,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我素颜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普通男人的样子罢了。”
他这样说着,又转头去看男孩儿失落的眼睛,他似乎是有些不忍心,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不要失望才好。
他下了床,光脚站在陈旧还有些发霉鼓起的木地板上,跟着黄铉辰走进那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窄小的洗手间,他站在水池前,黄铉辰就站在门外看着他,看他用自己母亲那廉价的卸妆水沾湿纸巾,一点点擦去脸上的妆容。
先是浓重的眼妆,卸妆水的效果不是很好,Felix擦了好几遍才把黑色的眼线和乱七八糟的眼影全都从眼睛上抹掉,有一些像黑色颜料一样的眼线被卸妆水化开晕染在眼角,黄铉辰看着Felix抬起眼皮对着镜子用手背随手抹掉。
接着是口红,Felix捏着纸巾,从左到右抹过他的嘴唇,口红被抹到他的嘴角,拉出一条血红色的印记,他也没管,又用卸妆水浸湿纸巾,开始擦脸上的粉底。
遮盖他本身皮肤的那些粉终于被一点点擦去,露出他原本的面貌来,他捏着纸巾的手划过颧骨,粉底被带走的同时黄铉辰看见了如星点一样的雀斑,那些雀斑像是被禁锢已久的囚徒终于找到了逃生的出口,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来到灯光下。
黄铉辰目不转睛地盯着Felix的雀斑看,看他擦干净脸上的妆,又突然伸手扯掉了金色的假发——黄铉辰是在那一刻才意识这是一顶假发,假发被Felix轻轻放进黄铉辰手里,他转身打开水龙头洗了脸,又用沾水的手抓了两下黑色的短发,才再一次转过身面对黄铉辰。
那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男人,请原谅黄铉辰在当下无法找出别的词语来形容Felix,他分明就是那天下午黄铉辰在画材店里见到的那个男人,可他又是如此的不同,白日里的颓然阴冷像是被抽干了,在夜晚他似乎是被赋予了生命,从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里长出即将开败的白玫瑰,他太过美丽,像是处在衰败前最最绚烂的那一刻。
他静静地看着黄铉辰,那一刻黄铉辰似乎已经忘记了常常站在路灯下抽烟的那个漂亮“女人”的模样,眼前Felix干净又纯粹的脸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黄铉辰看着Felix抿起嘴唇对他笑,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的那天晚上Felix抿着红唇对他笑,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叫李龙馥。
和李龙馥第一次跟黄铉辰回家一样,天亮前李龙馥就走了,只是这次他没有带走黄铉辰为他画的画。
那张画画得很快,他捏着薄薄的素描纸坐在黄铉辰的小床上看了很久,他的手指一点点划过画纸上的线条,一下下触碰他脸颊上的雀斑。
他看着,慢慢笑起来,他说我有那么好看吗?又说谢谢小朋友把我画的这样好看。
他垂下眼睛,拿着画纸的手也跟着放下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久没有说话,半晌轻轻吸了口气,如同重新被拧上发条的洋娃娃,逐渐活了过来。
他将画纸放回黄铉辰的手里,他说我很喜欢。
“但是我现在不能拿走它,先麻烦你替我保管它吧。”
李龙馥走了,他拿着那顶金色的假发踩着白色的凉鞋离开了,那凉鞋是平底的,踩在木楼梯上的声音很轻,他整个人似乎都瘦得没什么重量,沉重尖锐的只有上一次他来时穿的那双红色高跟鞋。
黄铉辰仔细听着他下楼梯的声音,心脏再一次高高悬起,直到他看见李龙馥的白色裙角出现巷口。
李龙馥就着夜色慢慢地走过了马路,走到他常在的那盏路灯下时突然停下来,他转过身抬起头朝黄铉辰所在的窗口看了一眼。
那盏陈旧的路灯电路早就老化了,如今正是不灵光的时候,站在夜幕中做一盏没有光亮的摆设,却离奇的在李龙馥回头的那一刻突然亮了起来。黄铉辰便借着这一点昏黄的亮光看向李龙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龙馥似乎站在那里轻轻对他笑了,他其实并没有看清,但他却又没有理由地感到笃定。
李龙馥没有盯着黄铉辰的窗口看很久,不过十几秒钟,他便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和上次一样,很快他就消失在了街角的某个转弯处。
而当黄铉辰再看不见李龙馥背影的那一刻,马路对面的那盏路灯,忽然又灭了。
3.
这条街上死了个女人,应该是个妓女,人失踪了好几天和她同住的室友才发现,尸体被扔在马路对面酒吧后头巷子里的垃圾箱边上,用黑色的垃圾袋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穿着白色凉鞋的脚。
警察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在高温下已经高度腐烂呈现巨人观,巷子里恶臭无比,黄铉辰清晨骑车去上学时路过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巷口,有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从巷子里跑出来蹲在路边呕吐。
晚上放学回来时黄铉辰去杂货店里买东西,在货架后面听见老板和相熟的客人讨论那死去的妓女,他说真是怪吓人的,那女人的十根手指都被切掉了,又说两年前这里也曾经死过一个女人,和这次被杀掉的妓女的死相如出一辙,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妓女,而是在几公里开外的学校上学的大学生,据说是个学画画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她的画具就散落在不远处,警察也说不好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但两年前的那个凶手确实没有被抓到。
当天夜里这条本一到夜晚就人声鼎沸的街道迅速沉寂了下来。
这骇人听闻的案件似乎吓坏了所有人,就连深夜常开的杂货店也在夜晚到来时拉下了闸门,对过的酒吧门开着却没人进出,霓虹灯牌照着空荡荡的街道,黄铉辰趴在窗口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里竟然也可以这样安静。
他的母亲也没有出门,坐在帘子另一边的床上和人讲电话,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唾骂这名凶手和死去的女人,骂他们打乱了她的生活,骂他们害她至少好几日赚不到钱。他们这样的人日子过得本就拮据又动荡,虽没还没到饥一顿饱一顿的地步,却也需要为下个月甚至是下周的生活费发愁。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最初几日极度恐慌的氛围散去一些后,这条街道的深夜逐渐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先是能看见酒吧外招揽客人的服务生和零星几个妓女,再后来杂货店也跟着开了门——这条街上的人都需要钱来维持本就不富裕的生活,他们没有积蓄支撑太久没有收入的日子,哪怕是顶着杀人犯就在周围的恐惧,也需要在夜里出门讨生活。
李龙馥便是最早回来的那些人之一,甚至黄铉辰隐约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害怕,当其他的几个妓女都选择一起站在较亮的地方时,他却依旧靠着那盏时亮时暗的路灯,一天又一天,他冷眼看着这条街上的人,也偶尔抬头看向趴在窗口的黄铉辰。
黄铉辰却是害怕的,他听人说死去的那个妓女很年轻也很漂亮,他担心李龙馥的美丽会为他招来杀生之祸,每天夜幕降临后等待李龙馥出现的那几个小时成为了他最心慌的时间,他怕李龙馥来又怕他不来,怕第二天清晨被发现在酒吧后头垃圾箱旁边的人会是李龙馥。
他想要让李龙馥回家去最近别再来这里了,奈何他妈依旧没有出门,黄铉辰怕他妈察觉自己和李龙馥有来往,只能借着下楼买东西的理由偷偷地和李龙馥说几句话,只是完整的话没能说上两句,却还是被他妈发现了。
那晚黄铉辰回家时等待他的是母亲的咒骂和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确实很久没有见到他妈对他说这样多的话了,同时他也没想到这些难听的辱骂是他母亲唯一想对他说的话,他早知道他妈不喜欢他,却依旧拉扯着养他到这么大,但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妈对他有这样多的怨气和憎恶。
这场单方面的情绪宣泄终于在黄铉辰他妈抓着他的头发又给了他一巴掌后拉下帷幕,期间黄铉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确实说不出任何解释或回答。第二天早上他顶着半边肿着的脸去上学时,女人还睡着,干净的脸上有隐约可见的泪痕,黄铉辰无法再看,怨恨和愧疚几乎将他吞没,他只能别过头匆匆下楼,蹬上自行车一路向学校骑去,试图让风吹散他所有烦恼。
可惜风带不走黄铉辰任何的烦恼和不幸,却带来了更多的绝望。
当天放学回家后他看见的是一室狼藉,他所有的画具都被翻了出来,铅笔被摔断画纸被撕烂,以及跟着他一道搬来这里的那些画笔,也被从床底下找了出来全部折断。
他看着地上的残片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他说不出话,半晌才慢慢蹲下身捡起一支被折断的画笔捏在手心,他无法描述他的情绪和想法,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在想到他的那些已经画完的素描时猛地反应过来。
他绕过母亲的床,一把拉开黑色的帘子,就看见他妈坐在他的床上,女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叠画纸,正在仔细地一张张看过来。
那些画纸被女人捏在指尖,黄铉辰却觉得他的心脏也被掐住了。
女人抬起头,冲他笑了。黄铉辰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母亲对他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的回忆里只有母亲对着男人虚与委蛇的谄媚笑容,却找不到一丝她对自己微笑的记忆。
女人扬了扬手中的画,说画得真不错,把那婊子画得是真漂亮。她的语气真诚而讽刺,嘲笑般地又侧头看了眼被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画,画上的李龙馥夹着烟转头笑着,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风吹动他的长发和百褶裙,他太耀眼了,即使站在廉价的霓虹灯下,也依旧没有人能逃过他的蛊惑。
美丽会被性别所界定吗?当然不,黄铉辰从不会因为得知李龙馥是个男人而放弃用美丽这个词语去形容他,他甚至在看到了李龙馥不施粉黛的模样后更觉得自己找不出旁的形容词来描述李龙馥。
只是在他妈的眼里,李龙馥确实过于美丽,美到她不会怀疑李龙馥其实是个男人,这样的美丽让她嫉妒,让她憎恶,她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有男人的青睐,憎恶他连他的儿子都蛊惑去。
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叠画纸,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戳在画面上,戳在李龙馥高挺的鼻梁上。
黄铉辰心被揪住,他冲母亲喊道:“你松手!”
“要打要骂都随你便,求你把我的画还给我,求你了。”
女人当然不会如他意,她突然大笑起来,她说你就那么喜欢那婊子?
“我辛苦赚来的钱你是不是都拿去给她了?你是不是还带她回过家?来过几次?!”
“我每天对着男人陪笑,忍受那些让人恶心的事情来养你!最后居然都被我的好儿子拿去便宜了那婊子?
她厉声辱骂着黄铉辰和李龙馥,在不断的咒骂中逐渐有些疯癫起来,她双手扯住那一叠薄薄的画纸,用力到手上暴起青筋。黄铉辰试图阻止她却没想到她的力气这样大,在拉扯中女人的手腕使力,终于将那叠画纸撕成了两半。
黄铉辰是在那一刻停下动作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疯狂地撕扯着那些画,画纸被撕成小小的碎片,然后她抬起手挥向空中,那些碎片就如同雪花一样飞起来,再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发霉的木地板上,就像花瓣落进雨后湿润肮脏的泥地里。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残片,慢慢地跪了下来,他试图去捡起一些纸片,却发现他即便是捡起来拿在手中,也分不清是哪一幅画面的残骸了。他垂着头,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无法呼吸,窒息带来的疼痛感让他感到晕眩,地上的纸片又变成了雪花,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但他还是想要去把画面的残骸都捡起来,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一只脚抬起又落下踩住了那些纸片,他跪坐在地上,抬头去看他母亲因怒火而扭曲的面容。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他问为什么?
“你从不管我,你像养一只狗一样圈养着我。”
“不,我连狗都不如,宠物尚且能在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得到一些宠爱,而我在你这里却什么都得不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又为什么要将我养大,你不管我,却要因为我和谁说话带谁回家而愤怒,可这世界上每个我遇到的人对我都比你对我更好,包括他。我就是喜欢他......”
黄铉辰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妈的一巴掌打断了,尖锐的指甲划过男孩儿白净的脸颊,留下一道突兀的伤口,慢慢地有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沿着他的脸颊像下滑去。
女人正在发抖,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试图掐死黄铉辰的想法,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尖叫着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早该死了!在你出生前在你出生的那天!你和你爸和那个男人一样恶心!你们都该死!都该去死!你滚啊!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黄铉辰抬起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正在往下滑落的血,他站起来,忽然冷静了下来,他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零落的残片,又抬头对女人轻轻笑了。
他说好,我滚了。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他还背着上学用的双肩包,再次拉开黑色的帘子,绕过那张床,打开家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4.
黄铉辰在跑,他重重地踩着几乎下一秒就会断裂的木头楼梯向下跑去,拐出小巷漫无目地跑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只是跑着,试图逃离,离他的过往他的未来都远远的。
等他终于喘着粗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时,才意识到自己拐进了家对面街道上某个酒吧后头的巷子里,他认得这里,不远处就是前几天那个被杀害的年轻妓女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他靠着墙角站着,能远远地看见一排绿色的垃圾箱,以及一旁地面上残留的白色粉笔得印记。他渐渐感觉有些不安,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最后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又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脸上的伤口蹭着他的手臂,他的心脏因伤口的疼痛紧缩起来,他觉得痛,眼底却干涸,一滴眼泪店都哭不出来,他想起他的画想起李龙馥,只能紧紧地咬住了牙关,试图用力量来对抗身体内部的疼痛。
但很明显,他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蹲到脚都麻了也不想站起来,直到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发上,他慢慢吞吞地抬起头,歪过头恶狠狠地去瞪那不请自来的客人,却措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玻璃般透亮的眼底。
那是李龙馥的眼睛,他的眼周干干净净,那一片雀斑从颧骨越过鼻梁,安静而清晰地卧在他的脸上。
黄铉辰看着他,忽然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龙馥领着男孩儿回了他的出租屋,离黄铉辰的家不过隔了一条街的距离,那是个不大的屋子,但也要比黄铉辰的家宽敞一些,屋子里东西不多,都收拾得很干净。
李龙馥让黄铉辰在餐桌前坐下,他从橱柜里找出一个急救箱拎过来放到桌上,他在黄铉辰身边坐下,从箱子里取出镊子棉球和消毒酒精,他把酒精倒在棉球上将其沾湿,然后用镊子夹起棉球小心地触碰黄铉辰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先是慢慢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然后换一个棉球再轻轻按在伤口上。
酒精接触到伤口的那一刻黄铉辰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疼痛细微却尖锐,顺着他的皮肤流进血液里蔓延至全身,他看着面前李龙馥慎重地处理他脸上细小伤口的模样,原来紧缩着的心脏忽然就放松了开了,像是水阀被人拧开,液体再次流通,他看着李龙馥,毫无征兆地留下了眼泪。
他的眼泪流得好突然又好快,泪水几乎是瞬间冲出了眼眶如同瀑布一般顺着他的脸颊滚到了下巴上,再滴落在他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李龙馥被他吓到了,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慌乱地放下手里的镊子,手忙脚乱地攥住自己T恤的袖口给黄铉辰擦眼泪,他软着语气说怎么突然哭了,是我弄疼你了嘛?
黄铉辰摇头,试图用手背抹眼泪却被李龙馥制止,他找来纸巾一点点擦去黄铉辰的眼泪,他柔声说别哭啦,我会轻一点的,一定不会再弄疼你了。
黄铉辰听着鼻子又猛然酸涩起来,他紧紧咬着牙关才忍住了即将滚出眼眶的眼泪,似乎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给他处理过伤口,小的时候他也有过和旁的小孩一样调皮的时期,整天上蹿下跳总免不了磕碰,可他的母亲从不会在意这些,她不会细心地为他处理伤口,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冷着脸抓着年幼的黄铉辰到水龙头下,让水流冲洗伤口,也不管小孩疼得哇哇大哭,给他贴上创可贴似乎是女人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
这样的事情发生次数多了之后黄铉辰就学乖了,他不再和别的小孩一起调皮捣蛋,不做容易受伤的运动,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或画画。
黄铉辰看着李龙馥抿着嘴,小心翼翼地再次拿着镊子夹起新的酒精棉球触碰他的伤口,他的动作真的如他所说那样轻柔,可是酒精与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裂口接触,细胞快速收缩引起神经反射而导致的疼痛无法避免,但黄铉辰这次却没有反应了,他的心软了下来,眼泪似乎将他血液里的疼痛全部洗刷干净,他的身体终于不再痛了。
处理完伤口后黄铉辰终于算是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这间不怎么宽敞分出租屋西面的墙上却挂着一副很大的画,黄铉辰趁李龙馥收拾急救箱的功夫站起身凑近去看。
这是一幅油画,画被看上去精致昂贵的画框包裹,画的是一只鸟站在树枝上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
那是一幅温暖美丽的画作,黄铉辰有些看呆了,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触碰到画框的一角,然后又触电般地迅速收了回来,他仰头看着画面上的小鸟,轻声说:“青鸟......”
“你看出来了?”
黄铉辰闻声转过头,李龙馥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也抬起头看向那幅画。
“是象征幸福的青鸟。”黄铉辰说,“画得真好,是能让观画的人也感受到幸福的色彩。”
李龙馥笑了,他弯起眼睛,眼下的雀斑瞬时如同活了过来似的变得雀跃起来,黄铉辰没见过他这样真切的笑容,仿佛从前他所遇见的李龙馥都是带着面具,只有这一刻的他才是真实而鲜活。
他笑着说:“是吧我也觉得画得好,是我姐姐画的。”
“可惜她现在不在这里了,不然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她去哪里了,黄铉辰问道。
“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李龙馥回答说,“她被佛罗伦萨美院录取了。”
他的声音隐隐喊着不易察觉的骄傲,但很快语气又落了下去,嘴角慢慢收拢,他垂下眼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可惜没有青鸟能在白天存活,也没有人能拥有青鸟,活着的青鸟从不为人所保留。”
这天是周五,黄铉辰拉不下脸面回家去,于是就厚着脸皮赖在李龙馥家,他坐在床边,看着李龙馥将原本已经取出来的白色连衣裙又放进衣柜里。
李龙馥的出租屋在街道的另一边,窗户向着街道的背后,街道上的霓虹灯光无法像直射黄铉辰的窗户那样照进李龙馥的窗,于是黄铉辰终于久违的又一次看见了真正的黑夜。
他看见了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弯弯的却也很亮,他趴在窗口,头一次是向上看向空中的月亮,而不是向下看着马路上熙攘的人群。
那夜黄铉辰睡在床的内侧,蜷缩在墙边,李龙馥侧身面朝着他躺在他的身旁,黄铉辰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他借着月光看清李龙馥的面容,忍不住去数那如星点一样的雀斑。
一颗,两颗,三颗。
他从脸颊数到鼻梁,又颧骨数到眼睛,李龙馥的雀斑真的像是星星那样数不清,黄铉辰忽然很想触碰一下那片漂亮的雀斑,他想李龙馥的雀斑应该是什么触感,又会是什么味道,在那一刻他又很想亲吻李龙馥,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想法。
但他只是抬起了手,而他的手指最后却落在了自己脸上那条盖住伤口的创可贴上。
他渐渐闭上眼,又想起屋里的那幅青鸟油画,他想或许李龙馥说得对,莫里斯笔下的花园里没有会在白天存活的青鸟,也没有能被人所保留的青鸟。
可是对黄铉辰而言,他只是在夜晚短暂地触碰到了青鸟的翅膀,那一小片创可贴就像是青鸟的一根羽毛,那样轻却也足够让他感受到幸福了。
夜里黄铉辰睡得很沉,李龙馥身上没了呛鼻的烟味,只有衣物洗净后的肥皂香,黄铉辰就在这令人感到平静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睡到了快中午,起来之后又借着自己从上初中开始就没吃过一顿他妈做的饭这样的可怜经历勾得李龙馥心软,成功留下来蹭了顿饭。
他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等饭的感觉了,坐在餐桌前能看见李龙馥在厨房里切菜的背影,切菜、开火、热油与食材碰撞的声音,逐渐散近空气里的香味,这一切都对黄铉辰来说都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要命。
准确的来说是从昨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对黄铉辰而言都应该很陌生,他像是寻找青鸟的蒂蒂尔,渴望多年的东西从未得到过,却又在这样普通的一天里突然得到了全部。
他转头看向墙壁上的油画,日出时分金色的阳光洒在青鸟地羽毛上,他想,或许他是找到了真正的青鸟,能够为他所有在白日里存活的青鸟,不然怎么解释他的幸福从何而来。
黄铉辰的幸福感一直保持到李龙馥把他送出门,听见人又叹口气说我把你送回家吧。
“别再和你妈妈吵架了。”李龙馥说。
黄铉辰点点头,白天的街道相比夜晚更要安静一些,这里的人大多白日里不出门,黄铉辰想,像是不配活在天光下一样,直到入夜才有资格出来活动。
但今天的街道却很热闹,许多人围在一条巷子前,无数窃窃私语相叠,黄铉辰走过时停下脚步朝里头张望了一眼,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心里咯噔一下,和那天警察在酒吧后巷里找到年轻妓女的尸体时一样热闹。
他并不想参与这些,于是拉住李龙馥的手腕想要快步离开,却被人从身后突然叫住了,他转头去看,时他家对面开杂货铺的老头子。
杂货店老板的表情很古怪,他看着黄铉辰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又瞟了一眼李龙馥,问了一句你昨晚上去哪了?
黄铉辰也觉得奇怪,他说昨晚睡在朋友家了,怎么了?
老板舔了舔嘴唇,又在原地踌躇半天,黄铉辰瞧他这样子反而不安了起来,白日里吵闹的街道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吸引活在阴沟里的人跑到日头下来凑热闹只能是坏事,从不可能是好事。
黄铉辰根本不想听这些事,他渐渐有些不耐烦,对杂货店老板说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先回家了。
杂货店老板连忙又喊住他,老头子着急起来,最后一跺脚说你快进去看看吧。
“听说,是听说,这里头出事的是你妈妈。”
午后的气温很高,太阳直射着路面少的人发晕,而黄铉辰也是在此刻突然觉得眼晕起来,他耳边传来尖锐的声响,他知道自己耳鸣了。
他听不见那老头后面说的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拨开人群冲进了巷子里,他跑得太快太急,站在警戒线外头的警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也就更没拉住他,黄铉辰便直挺挺地冲进了警戒线里的现场。
他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女人,她的周围站着几个穿着制度的警官,有人端着相机蹲在地上对着女人的尸体拍照。
黄铉辰忽然觉得自己的脚似乎有千斤重,他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他无法走近也无法逃离,只能在离女人五步开外的距离看着她。
女人身上还穿着是昨晚黄铉辰离开时的那套居家服,她的手指不见了,十根手指全部被砍断,散落在她的尸体周围。她没有化妆,脸上干干净净,皮肤却是惨白又透漏着衰败的青灰色,她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看上去不甘而怨恨,黄铉辰对她这样的表情实在太熟悉了。
黄铉辰看得发愣,直到有警官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带出去时,他才突然回过神来,警官问他是不是认识死者,他僵硬地转过头张嘴说,这是我妈妈。
“死的人是我妈妈。”
说完他突然背过身弯下腰呕吐起来,他的脑海里闪过女人血淋淋的双手,被鲜血染红的白色居家服以及她到死都不愿意闭上的占满了怨毒的眼睛。
他吐完抬起头看向巷口,李龙馥就站在那里,他身边没有站人,本来拥挤的人群却自动离开他的身边给他让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黄铉辰离他太远了,他看不清李龙馥的眼神,但却无端想起了他第一次下楼见到李龙馥的场景,他扛着烂醉的母亲,在李龙馥冷漠而怜悯的视线中落荒而逃。
他觉得李龙馥现在大概也是这样看他的。
他喘着粗气,喉咙灼烧般的疼痛,视线一片模糊,他想着如果他昨天没有和他妈吵架,如果没有赌气离开,如果他晚上没有赖在李龙馥家而是回来家里。
他又想,李龙馥其实说得对,他没有得到青鸟,李龙馥也没有,因为青鸟一触即死,从不能为人拥有,他们只在那花园里存活。
而黄铉辰,却从来都没有进入过那满是青鸟的花园。
5.
黄铉辰这几天都睡得很沉,他母亲的死导致这条街道又一次迅速陷入了死寂。
女人的尸体被送去解剖,黄铉辰在警察局里浑浑噩噩做完笔录就回了家,他看着母亲乱糟糟的床铺,看地上散乱的高跟鞋,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方便面,一切都像是最平常不过的状态。
但黄铉辰知道不是这样。
他把母亲的高跟鞋一双双收好,脏掉的被套床单都拆下来拿去洗,方便面倒掉,地上像雪花一样的画纸碎片被他用扫把扫进畚箕,然后统统倒到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女人空荡荡的床板上发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站起来把用于隔开他与女人的黑色帘子拆了下来。
那块帘子被他挂在了床边的窗口,成为了一块黑色的窗帘,深夜时接到对面闪烁的霓虹灯再也无法穿透窗户照在黄铉辰的身上,于是他终于又一次拥有了睡眠,在黑夜,在如同黑夜的白日,他昏昏沉沉地睡着。
某个清醒的傍晚他短暂地拉开过窗帘,看见李龙馥就站在对面街上的老位子抽烟,黄铉辰想起自己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似乎都在抽烟。
李龙馥今天没有戴假发也没有化妆,穿着他的白T恤和牛仔裤,黄铉辰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街对面的人忽然抬起头,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黄铉辰沉寂的心脏在那一刻猛然跳动了起来。
近日他常常做梦,梦境光怪陆离,他梦见过很多次青鸟,他伸手去抓,在触摸到青色羽毛的时候,小鸟就像被人折断了翅膀一样突然掉落下来,落在黄铉辰的手心。
青鸟死了,死在他的掌心。
黄铉辰在那些梦里抓到过很多青鸟,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青鸟,因为它们最终都死在了黄铉辰的触摸下。
他靠在床边看黄昏下站在街道对面的李龙馥就像是在看他梦里的那一只只青鸟。他渴望得到青鸟,从而得到他从未拥有过的幸福,却又害怕在触碰到那只青鸟的瞬间便杀死了他。
他想,他身边的人似乎总没什么好下场,最后连他妈也死了,死在他们发生争吵的那一晚,死在他安稳睡在李龙馥身边的那一晚。
青鸟会眷恋他这样不幸的人吗?黄铉辰不知道,他拉上黑色的帘子,将温暖的余晖留在窗外,屋子里再次陷入黑暗,他的心脏再次归于沉寂。
某天清晨黄铉辰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他们楼里那脆弱不堪的楼梯被踩踏发出的响声,很轻但是很熟悉,他想起那天晚上李龙馥穿着白色凉鞋离开时的脚步声,这样的声音总让他记起每一次的分离。
他知道李龙馥来了,脚步声停在他的家门口,黄铉辰闭着眼睛没有动,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应该不太久,李龙馥就离开了,楼梯发出痛苦的声音,像是切割人类肉体时发出的惨叫,黄铉辰又想起母亲被切断的十指,突兀又模糊的断口占据着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做呕。
但他却在那一刻忽然翻身下了床,他没来得及穿鞋,光着脚跑出了家门。
黄铉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像楼梯下看去,刚走到楼梯转角处李龙馥停下来脚步,他抬起头,视线飘起来又落在黄铉辰的脸上。
黄铉辰看不清李龙馥的脸,他只能看见李龙馥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连衣裙,他不知道李龙馥来做什么,街上寂静无声,只有零星几块霓虹灯招牌在夜幕降临时自动亮起,似乎是想让人记得着这条街道曾经的喧闹和糜烂。
但他好像又知道李龙馥是来做什么的,他如同每一次与李龙馥隔着街道对望的那样看着楼下的人,再一次感受到奇异的亲密感,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但却又像是什么都已经发生了。
他紧紧握着楼梯的扶手,陈旧的木头上突起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手心,十指连心于是他的心上也被绕上了尖锐的荆棘。
痛吗?他问自己。似乎都没有李龙馥拿着酒精棉球往他脸上伤口上按的时候痛。
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就像是一个哑巴突然被人告知其实他能够发出声音。他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如同声带被人撕开又缝合起来那样嘶哑。
“别再来了,”黄铉辰说,“你会死的。”
李龙馥低头笑了,很快他又抬起头,声音里也藏着笑意,他说没关系的铉辰,因为只有死了才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青鸟。
他藏在黑暗里,黄铉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他又说谢谢你,我走了。
于是他真的走了,踩着木楼梯痛苦的叫声离开了。
黄铉辰回到房间里,他再一次爬上床拉开黑色的帘子,和每一次一样看着李龙馥穿过马路走在霓虹灯下,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某个拐角处。
青鸟飞走了,黄铉辰看着李龙馥的背影在心中说道,但至少青鸟没有死在他的手上。
他拉上了黑色的窗帘。
李龙馥却没有同他说的那样真的离开,三天后的深夜他又来了。
黄铉辰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楼梯发出的喊叫听上去要比任何一次都痛苦和惨烈,很快激烈的敲门声响起将黄铉辰彻底从梦中拉扯回现实。
他光着脚去开门,打开门的瞬间李龙馥几乎是摔进来的,他忙扶住李龙馥的肩膀,却摸了一手的湿润,他一手架住李龙馥一手挣扎着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灯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了李龙馥颤抖着的带血的睫毛。
李龙馥浑身上下都是血,漂亮的金色假发上沾染着大片的血迹,他画着浓烈的妆容,雪白的粉底上粘着血,他的白色连衣裙几乎被血浸湿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泪大颗地越出眼眶落下来,将脸上的粉底和血都冲开。
他跪坐在地上,用力抓着黄铉辰的手,和他的呼吸一样用力,他边喘便抬起头对着黄铉辰扯出一个笑,他说别怕,我身上没有我自己的血。
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似乎整个人都脱力了,黄铉辰只能让他就这么坐在地上,自己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他替李龙馥把假发摘掉,又去洗手间拿了卸妆水和纸巾,一点点擦去李龙馥脸上的妆容和血迹。
黄铉辰几乎用完了他妈留下的那半瓶卸妆水,才将李龙馥的脸彻底擦干净,他绞了干净的毛巾给李龙馥擦脸,将他的眼泪也一起摸去。
这时候李龙馥似乎终于缓过来了一点,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安静地被黄铉辰牵进浴室,他脱掉已经变成红色的连衣裙,浑身赤裸着靠在墙边,由着黄铉辰用湿毛巾一点点擦他身上沾上的血迹,
他依旧在发抖,被黄铉辰抱住的时候他抖得更厉害了,他尖锐的下巴刺在黄铉辰单薄的肩膀上,落下的眼泪像是掉在皮肤上的烟头,烫得黄铉辰也忍不住颤抖。
李龙馥说对不起,说了很多遍对不起,他说我最后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黄铉辰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没关系。
“我什么都没有了。”黄铉辰说,“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我有关系的人也死了,我想要你牵扯我,我希望你牵扯我,这样是不是才能证明我其实也是真实存在的人,哪怕妈妈死了我也不会变成没有人看得见的幽灵。”
他把拿出来的干净衣物套在李龙馥身上,李龙馥太瘦了,黄铉辰得T恤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松垮。
黄铉辰找了个铁盆出来,他们蹲在浴室里将李龙馥那带血的连衣裙烧了,鞋不好烧黄铉辰就把它洗干净放进了他妈的衣柜里。
李龙馥将那顶金色假发扔进火盆前还有些犹豫,他把假发拿在手里轻轻摸了摸沾血的发尾,然后手一扬假发就落进了火盆里,瞬间被火舌吞没。
他说漂亮吗?这是我姐姐的头发做成的假发。
“我没有骗你。”李龙馥说,“她确实被佛罗伦萨美院录取了,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就被人杀死了。”
这本来应当是一个很完美的家庭,相爱的父母,优秀得长女和乖巧的幼子,李龙馥17岁以前的生活太过幸福,17岁那年他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姐姐即将离开他去很远的地方念书。
“姐姐画画很厉害,拿过很多奖。”他低头看着铁盆里的火焰说道,火光印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好不真切,“她给我画过很多画,很好看,我在她的画里总是那么好看。”
他抬起头冲着黄铉辰笑了笑说,和你笔下的我一样好看。
可是一切幸福的泡影都在三年前的那个初夏被彻底摧毁,年轻的女孩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终于放松了下来,为了庆祝被梦想中的院校录取,她染了满头的金发,换上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她脚上那双白色凉鞋是李龙馥送给她的毕业礼物。那天夜里她和朋友们一道出去玩,李龙馥和父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到了第二天凌晨他们都没有办法联系到女孩儿,报警后的十个小时内,警方找到了女孩儿的尸体。
她还穿着那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孤零零地躺在红灯区某条巷子里的垃圾箱旁,本该捏着画笔的纤长手指统统被切断,她背包里常带着的素描笔和本子散落在她的尸体周围,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脚上穿着李龙馥送给她的白色凉鞋。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太过脆弱,这个本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几乎是在女儿尸体被发现的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后来的故事就不必再说了,李龙馥的母亲很快就病逝了,他的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死在一场酒驾事故中,不过短短三年,李龙馥就失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快到李龙馥花了很久时间才接受这些事实。
“三年了,三年前的某个夏夜,我坐在家中院子里的秋千上等姐姐回家,想看她新染的金色头发,但最后等来的只有她的尸体。”
“三年过去了,杀害她的凶手在这个世界上又活了三年,杀死了多少人我无从得知。”他抬起头,他的眼底闪着火光,在那瞬间迸发出诡异而热烈的光芒,“但在今天,他终于死在了我的手下。”
“我终于杀死了害死姐姐的人了。”
“我一眼就认出他了,他紧紧盯着我的金色头发和白色凉鞋,他把我带去巷子里,于是我用刀穿过他的身体把他钉在地上,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根根切掉了他的手指。”
李龙馥想起男人惊恐的表情,却一点都体会不到复仇的快感,因为这样的表情让他时时猜测姐姐被杀害时是不是也是如此恐惧。
他看着火焰烧尽了最后一段金色的发尾,好像也烧掉了他心中绷着的最后一根线,他转过头对黄铉辰笑,他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
你和我姐姐很像,但又很不一样,他说。
他说谢谢你画我,对不起。
黄铉辰并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意味着什么,只是他的心脏在那一刻本能地紧缩起来,他似乎窥探到了离别的气息,这促使他条件反射般地拉住了李龙馥的手。
他们的手都很热,他手心冒汗,汗津津的手掌将李龙馥的手拢在手心。
这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李龙馥会打扮成女人的样子,为什么他会拒绝所有为他倾倒的男人,为什么他会在这条街上有妓女被杀害后依然完全不感到害怕。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知道他要找的那个男人是谁。
奇妙的,黄铉辰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握着李龙馥颤抖的手,听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短暂的人生讲给黄铉辰听。
他日复一日画着浓重的妆容,戴着假发穿着裙子,站在那盏老旧的路灯下,忽明忽暗的灯光将他沉进浓重的夜色里,他依靠廉价的霓虹灯光寻找毁掉他家庭的凶手,同时却也是吊着他生存意志的唯一希望。
直到他遇见黄铉辰,直到黄铉辰给他画了第一幅画。
像是他在荆棘从中苦苦挣扎时忽然从面前飞过的青鸟,他想要伸手触摸,却又怕青鸟会和他姐姐一样,在被人抓住的瞬间死亡。
直到有温热的手掌贴上李龙馥的脸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黄铉辰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眼泪,像是他为黄铉辰处理伤口那样,一点点轻轻蹭着,男孩儿脸上的伤口已经快长好了,留下一道细细的痕迹。李龙馥也伸手去摸,指腹贴上去碰了碰,然后他捧着男孩儿的脸,轻轻吻住那道伤口。
那一刻黄铉辰的大脑应该是空白的,但他却突然想起,这个吻似乎是他们之间做过最亲密的举动,这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吻,只是嘴唇与伤口轻微的触碰,在这条以性为生的糜烂之地,他们最近最亲密的接触,只是这样的一个吻。
后来黄铉辰曾在梦中无数次梦到过这个吻,他也画过,用不同的笔触不同的方式画过许多次,却无一例外无法画出他记忆里的画面,他甚至有过怀疑这个吻是否真实发生过,是否因为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他的大脑编造出这样一个谎言来抚慰他孤独的生命。
李龙馥走之前要走了那张他存放在黄铉辰这里的速写,那是唯一一张完好无损的画,因为被黄铉辰随身携带在书包里,而逃过被他母亲毁灭的命运。
李龙馥用一张老照片来换这张画,那张很小的相片被他一直捏在手心,现在又被向下放在黄铉辰的手心。他将画纸小心折叠然后放进口袋里,黄铉辰则拿着照片没有翻过来看,他照例送李龙馥门口,听见李龙馥说了声再见,然后又说了句对不起。
黄铉辰很想问问李龙馥他们真的还会再见吗,又很想问问李龙馥可不可以再抱他一下。
但他最后也只说了再见,门便被李龙馥关上了。
他听着球鞋踩在木楼梯上的声音,又趴到窗口,最后一次看李龙馥跑过马路。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龙馥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踩着运动鞋跑在这条街上的模样,他看上去和普通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短发在风里飘动的样子鲜活得要命,他活着,真实的活着,终于要从糜烂的梦境花园里飞到太阳底下,飞到真实的世界里。
李龙馥消失在街道的某个转角处,和他每一次离开时一样。他留给黄铉辰的只有一双白色的凉鞋和那张老照片,照片上是黄铉辰母亲还年轻的时候模样,她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身边站着算得上是挺拔的男人。
黄铉辰心里也有猜想,但他却没机会再亲口问问李龙馥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因为他再也没能见到李龙馥,在这条街上。
-尾声-
紧赶慢赶,我最后还是赶上了黄铉辰在首尔举办的画展《青鸟》。
我到首尔那天已经是展出的最后一天了,一下飞机连行李都来不及放回家,我拖着拉杆箱就冲去了美术馆,总算是在停止入馆的前五分钟踏进了展厅的大门。
站在展厅正中央那幅巨大的油画前时,我都还觉得自己的头发上沾染着济州岛海风咸涩的气息,与画面上描绘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这样的画面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因为那是黄铉辰很擅长的风格,色彩鲜明对比强烈,整条街道似乎都被酒精与性爱的糜烂气息所淹没,我站在画前,好像也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和呛鼻的酒气,称得上是画功出色细节精巧,只是我没还能将这街道上的一切看得很仔细,因为很快我的视线就被画中央的人吸引了。
那是一位金发女郎,她指尖夹着烟站在路边,路灯散落的光晕将她笼罩,也将她与这条街道割裂开来。这其实有些突兀,因为描绘她的色彩相比起整幅画面而言要柔和太多,这让她看上去是不属于这条街道的,但她却本应该是。这样的处理让人感觉她在画里又更像是在画外,与我一样带着审视与寻找的视角看着这整条街道。
我从黄铉辰拿到第一个国际大奖时开始关注他,他其实不常画人物,世人评价他为数不多的人像作品大多相似,似乎总是投射了谁的影子在画里,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会导致他的创作很大程度上被局限住。
但与我而言我总会忍不住猜想这到底是谁,他画中那个影子到底是谁,是怎样一个人,能从未被他提起却又处处藏匿于他的作品中。
而在此刻,我似乎终于找到了那个“他”。
或者可以说这次的画展就是为“他”而办,因为几乎每一幅被展出的画作的主角都是“他”,即便装扮与性别不同,但我依旧一眼认出后续那些画作中的少年就是第一幅画中的金发女郎。
我一路走过去,一幅幅画看过去,在我看来这些画作更像是被记录的过往,似乎黄铉辰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有“他”的陪伴。
少年盘腿坐在一张小床上,转头看向窗外的霓虹灯;或是在画具店里,弯腰细细查看货架上的商品;还有在校门口,穿着校服倚靠在自行车旁抱着手臂等人;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的少年;画室里他坐在窗边低头看书,又银杏叶被风吹进来落在他的书页上。
还有少年在山间光脚踩在小溪里;在海边沙滩上顺着落日余晖散步;在教堂外的广场上看穿着婚纱的新娘抛起捧花;也有游乐场里,头上戴着幼稚又可爱的兔耳朵发箍,手里还拿着冰淇淋和气球。
而我又同时能在这些画面的角落里找到黄铉辰的存在。床边散落的画笔,课桌上写有黄铉辰名字的课本,画室里画架上画了一半的油画,沙滩上的另一串脚印,游乐场里少年脖子上挂着的另一只狗耳朵发箍。
我像是窥探到了黄铉辰与“他”的生活,他们一路走来的过往与回忆,如同一场电影在我面前被逐帧放映。
这太美好了,我想,但是我却又清楚地知道这个“他”其实是不存在的,“他”根本没有参与黄铉辰人生中那么多的片段,所有被那些记录的瞬间都是虚假的。
所谓的“虚假”是黄铉辰自己写在了画展的导览手册上,他说这是臆想是幻想更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希冀。
我在来之前上网看了一些关于这次画展的评论,评价相比之前的几次展出而言算得上差,好一些的言论也是说这些作品无功无过,更有甚者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是否是他悲惨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导致他出现了精神问题,少年是他幻想出来的产物,为了陪伴他孤独的人生,却又让他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我似乎没有资格去做任何评价。我能感受到这些画作的真实与虚幻,真实是每一个场景都是真实存在发生过的,虚幻是或许这些场景中不存在的只有那个“他”。
可是画中的少年是那样鲜活,我看着画里的他,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他脸上如星子般的雀斑,我从所有温柔却热切的色彩与笔触下深切地感受到了黄铉辰的渴望与思念。
他是爱他的吧,我想。
我逐渐感到痛心与不舍,几乎要在画中少年明朗的笑容中落下眼泪来。爱一个不存在过的人是什么感觉,我从未体验过,或许是我无法想象的痛苦,需要一遍遍幻想有他陪伴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需要一次次画下大概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与他共度的时光。
我渐渐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只能将每一幅画看得更慢更仔细,我有些太过入神,直到看到最后一幅画时我才意识到电影已经走到了尾声。
我走到那幅与入口处的画作一样巨大的油画前时,已经有人站在那里了。
我无心于旁人,只抬起头看画。画面中呈现的也是那条街道,那条承载着黄铉辰最痛苦却也最重要的少年时代的街道,我见过很多黄铉辰所绘的街道,但只有这一幅不一样,没有灯红酒绿与人声鼎沸,画中的街道安静得可怕,零星闪烁的霓虹灯牌更显得街道的空荡与沉寂。
画上没有别的人物,只有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正在奔跑的少年,他穿着破旧的运动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风吹乱了他黑色的短发。
我看不见少年的脸,但我知道黄铉辰画的是“他”,他没有回头,奔向了黑夜中即将呼之欲出的天光。
我与另外那外参观者在这幅画前站了很久,直到即将闭馆的广播响起我才回过神,有工作人员来请我们离开,我揉了下湿润的眼角,放下手时瞟见了另一位参观者的侧脸。
那似乎是一位五官棱角很锋利的青年,他穿着最普通的卫衣牛仔裤,却也挡不住他姣好的五官与出挑的气质,我看见工作人员走在他身边时不时抬头看他,于是我也好奇地再一次转头看他,却瞬时与青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在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为我看见了那一片如星海般的雀斑,青年的脸庞与画上的少年何其相似,除了更为锋利的轮廓和成熟的气质,谁也不会说他与画上的少年是两个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青年抿起嘴角冲我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走了,我是想要喊住他的,但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又看见了破晓时分在马路上奔跑的少年。
原来他存在,原来他真的存在。
太好了,我想。
原来黄铉辰不是爱一个虚假的人,幸好,幸好。
幸好,他真的存在。
END
【双闲】范范之交[1-11]
*补档,全文9w+
*书闲x剧闲
*含原著描写
第一章 假如叶轻眉生了一对双胞胎
凄凄惨惨戚戚的,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从眼角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不仅咸,还带一点点腥味——下一秒他看见了一只白嫩无比,可爱无比的小手,上面染着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鬼魅,他再抬头望去,这只替他擦去鲜血的手后面亮着一双黑漆漆的瞳孔,姣如明月,灿若星辰,就是实在小了些。
是个婴儿,和他一样,两人委委屈屈挤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和两人十个月前还是胚胎时便不情不愿在一个女子腹中互相殴打时一样。
范闲那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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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闲x剧闲
*含原著描写
第一章 假如叶轻眉生了一对双胞胎
凄凄惨惨戚戚的,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从眼角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不仅咸,还带一点点腥味——下一秒他看见了一只白嫩无比,可爱无比的小手,上面染着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鬼魅,他再抬头望去,这只替他擦去鲜血的手后面亮着一双黑漆漆的瞳孔,姣如明月,灿若星辰,就是实在小了些。
是个婴儿,和他一样,两人委委屈屈挤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和两人十个月前还是胚胎时便不情不愿在一个女子腹中互相殴打时一样。
范闲那时还不会说话,他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怕小婴儿喝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对身体不好,外头五竹跑的太快,风呼呼地刮,范闲在范慎莫名的注视中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一片绝望。
cnm,好歹也等我想好大纲啊,刚写了个开头就穿越了,后面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
“范闲少爷,吃饭了。”
侍女见少爷在发呆,转身朝另一位少爷鞠了一躬,“范慎少爷,吃饭了。”
一左一右宛如两尊小石狮子似的小男孩终于动了起来,后被点名的那个开口问道,“今天怎么分得清我们了?”
“向别人讨教过了,说是……说是先搭话的一般都是范慎少爷。”
范闲笑了一下,“你看你,出了名的多动症。”
范慎心想难道我要告诉你我上辈子因为重症肌无力在床上躺了数年么,说了你也不懂,小屁孩。
吃完饭,两人各回各屋,说起来有些奇怪,明明是双胞兄弟,范家两位少爷却自小不亲昵,经常打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要打架?”
范慎乖乖巧巧做了个揖,仰着一张白白净净的漂亮小脸,一张嘴虎牙断了半根。
“回奶奶,不是打架打的,是范闲昨天夜里睡觉一脚把我踹床底下去了。”
范闲默默抿了抿嘴,好你个范慎,居然恶人先告状。他登时把刘海一撩,露出一块红红紫紫的痕迹来。
“是范慎先不老实,睡着睡着忽然翻身打了我一巴掌!”
“那么大的床,你俩怎么……唉,罢了,以后分房睡吧。”
于是这就是范家二位少爷不合的由来了,但房虽然分了,晚上两人还是习惯聚在一个房间里。
因为霸道真气这本册子,真的挺难练的。
“是不是咱们练功的姿势不对啊,我总觉得这真气也太霸道了些。”
“你哪儿疼。”
“哪儿都疼。”
范慎想了一下,掀开被褥从床当中爬了过去,伸手摸进范闲的衣服里,按在后腰雪山处揉了揉。
“是这儿不对吗。”
“在往上点。”
“那就对了,我也是这个感觉。”
范闲听了他的话,眨了眨眼睛,把扯散的衣领拢好后翻下床去,一边四下寻找踢乱的鞋子,一边随口说道。
“我觉得不行,咱们不能这么瞎练下去了,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儿啊?”
范闲没理他,径自走了,范慎躺了回去,后脑枕着自己的手盯着天花板想了半天,窗外的夜风破空而过,听起来像海风摇动竹林一样。
没等到第二天,范闲听见范慎屋里的动静立刻就来了,抱着一根半人高的擀面杖踉踉跄跄冲进屋里,见着范慎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范慎那时还处于“我杀人了我终于杀人了”的震惊中,半晌才回过神来,指了指一片狼藉。
“我不知道,他突然……”理论上他这会儿应该害怕一些,但范闲看起来竟然也不怎么害怕,范慎收了演戏的心,走回衣柜旁拖了一床冬天的棉被,将地上那人老老实实捆了起来。
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少爷,怎么了?”
范闲看了范慎一眼,比了个嘘。“没什么,我跟范慎不小心打了个杯子。”
“哎呀怎么又打起来了,明天老太太……”
“奶奶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范闲看着渗进地砖里的血迹有些犯难,最终咬了咬牙,拾起一块碎瓷片朝自己的小细胳膊上划去。
就在这时范慎牵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道。“不急,从街角那间杂货店回来再说。”
“你俩谁是哥哥。”
“我是。”“我是。”
“谁是哥哥谁先开棺。”
“他是。”“他是。”
费介看了看面前不约而同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个瓷娃娃,随便点了一个。“就你了,去把那人腹部剖开。”
范慎捏着鼻子跳进能活埋他的深坑里,范闲站在外头看他用双手掏出一团腐烂的内脏肠子,两个小孩睫毛抖得都很厉害,但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解剖课上完后,范闲抱了水壶过来,给范慎用清水冲了手,又给他递了块帕子,问他感觉如何,若是撑不下去就算了。
“反正我学会也是一样的。”
范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是他学会了就可以保护他这个血脉兄弟,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干净的暖流,冲淡了些许先前呕吐后的酸意。
范慎眼里飘过一丝温柔,直起身子看向范闲那双从婴儿时期就一直清澈不变的双眸。
“无妨,反正艺多不压身,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和我过往人生难道不是一模一样,怎么你瞧见这些尸体既不恶心也不害怕?”
范闲茫然地摇了摇头,“或许我上上辈子是个法医……仵作?”
“聊什么呢,一人带个本子过来记录特征了。”
两个学生都很聪明,费老师很满意。
因为费老师很满意,所以临县没有死囚离奇失踪,而乱坟岗上那具尸体被翻来覆去折磨了大半个月,每一根白骨上都布满了毒辣的针孔,每一块腐肉上都斩满了细密的刀痕。
“死人也是人,”范闲诚恳地说道,“我们会杀死人,自然也就会杀活人了。”
“杀死人比杀活人难千百倍,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
“一是因为活人不会乖乖给你杀,二是因为你不想杀人。”
费介瞥了一眼一旁的范慎,“其中区别,他应该比你了解。”
范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也不想杀人,可我那天晚上还是对老师动了手。”
费介拍了拍范闲的肩膀,捏起来比初见时已挺拔了许多,却仍旧是个孩子。
“等过了这道坎,你才算会杀人了。”
范闲叹了口气,“我仍然对私生子、家产之争、你死我活十分陌生,好像一切都是话本里的故事一样,杀人什么的……等到不得不杀的那一天再说吧。”
费介咧开嘴巴笑了一下,羊毛卷般的乱发在摇晃的烛影下如同一大蓬枯死的柳枝似的颤了颤。
“我看你平时说话做事成熟得很,原来只是明日愁来明日愁。”
范闲这几天睡得太少,本就有些神思恍惚,听着费老师这句话,下意识便哼哼唧唧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半天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范慎缩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故意装出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拉着僵成一块石头的范闲便要私奔跑路。“老师,今天太晚了,我跟范闲先去睡了,明天见啊。”
费介等两人走后才反应过来,举着尔康手满脸震惊。
“刚才那几句……谁写的?”
“你也会背这词?”
“九年义务教育,谁都会背。”
两个背影极其沧桑的孩童肩并肩坐了一会儿,不知池塘里哪只青蛙先叫出了声,也不知是哪位范家少爷先动了手,总之他俩打起来了,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要不是看在祖上同一家的份上,简直要连对方父母也一并问候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啊!”
“我怎么说啊!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说我一睁眼就知道自己穿越了!谁信啊!”
“我信啊!我信你啊!”
争吵声戛然而止,范慎的喉咙被范闲的胳膊肘压在枕头里,他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握着范闲的手腕将他一只胳膊反扣到背后,两人仿佛两根油锅里的麻花,炸得彼此都是眼冒金星,噼里啪啦。
“咱们几年了,范闲?”
“五年了。”
范慎松开他的手,范闲也没有再打下去,本来这等同志相认的重大场合理应严肃一点才算,但周围已是一片鸡毛乱飞,而且两个奶乎乎的娃娃哪里严肃得起来,只好爬起来面对面跪坐着。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张庆,来之前是个大学生。”
“我就叫范慎,来之前死了。”
范闲噎了一下,爪子小心翼翼地往回缩了缩。“死了?”
“病死的,重症肌无力。”
范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死不死病不病的都是前世的事了,但范闲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了声歉。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说你多动症的。”
范慎愣了一下,然后微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既不娇羞也不婉转,只有十成十的洒脱自然,仿佛一枚天造地设的玉胎裂了道口子,终于飘出些烟火人味来。
“范闲,你是个好人。”
第二章 暗号
“老师对我们很好。”
范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澹州鲜少种植枫树,自然也就没有霜叶红于二月花,马车停在路边,两个没有车轮高的小孩鬼鬼祟祟聚在一块,不远处费介正在赏菊,可能是水土的问题,澹州的菊花长得比京都的野蛮许多,浩浩荡荡开了一路,好看是好看,却怎么看都不太吉利。
“老师对我们很好,所以我才放心让你跟他走。”
范慎心想你不放心又待如何,咱俩联起手来也毒不倒老师,何况京都总是要去的,你这么天真,我去总比你去好。想到这里,他蹙了蹙眉,勾着范闲脖子用气音说道。
“范闲,老师对我们很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如果我们不是我们,我们遇见他只有死路一条,明白么。”范慎鲜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如今分别之际也顾不了许多了。
范闲笑着眨了眨眼睛,晨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柔和而光明了起来。
“范慎,别怕。”
“我会去找你的。”
范慎本来还想维护一下成年人的自尊犟几句嘴,转念一想自己昨晚彻夜难眠范闲是看在眼里的,便不再紧绷着神经,肩膀也耷拉了下来。
范闲拍了拍他的背,给了他一个拥抱,“祝你一路顺风。”
范慎撇着嘴嘟囔道:“别半路失踪才好。”
“话说……咱们立个牢不可破的誓言吧。”
范慎跟范闲握了一会儿手,啥特效都没有,只摸到了彼此一手手汗。
“都跟你说武侠和魔法的设定不可兼容了!”
“谁说的,兴许咱们这个世界其实走的是科幻流呢。”
六岁那年,范慎同费介前往监察院,范闲留在了澹州。
十二岁那年,范慎的信断了,范闲吃了一盘竹篙,吐了满身的血。
十六岁那年,范闲最后看了一眼澹州的碧海蓝天,转身上了马车,脚下是一个古旧的黑色皮箱。
那会儿正好也是庆历四年的春天,他认识了一个护卫,姓滕,叫滕梓荆。
“若若?”
“哥哥!”
范闲险些认不出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女是当年那只黑黑瘦瘦的小猴子,心里感慨着果然是女大十八变,看了一会儿,面上的喜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他从范若若惊喜的眼神中读出一件事。
范若若没见过他这张脸。
四月草长莺飞,范府院内却很安静,茶香和熏香搅在一处,在范闲眼前腾起一阵虚无缥缈的烟。
范闲竭力控制自己声音不要抖得太明显,“若若,我问你件事。”
“哥哥说便是了,我知无不言。”
“你……你还记得范慎吗。”
“记得啊,”妹妹展眉一笑,“慎哥哥在监察院帮陈院长做事情呢!”
“噢,在监察院帮陈……”范闲蹭得一下站起来,膝盖磕在茶几上顿时痛得一阵龇牙咧嘴,“那他怎么不回我信我还以为他死了!”
“哎哥哥你没事吧,”范若若赶紧扶他坐下,又帮着揉了揉膝盖,“可能公务繁忙吧,算起来我也有好几年未曾与他相见了。”
范闲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就还是有可能死了。”
妹妹听着不乐意了,“你俩吵架了吗,怎么一口一个咒人家死。”
范闲心说还不是给范慎洗脑洗的,总觉得京都龙潭虎穴,他俩这点小身板塞牙缝都不够。不过既然若若知道范慎后来的去处,想必自家老爹也知道,虽是私生子毕竟也是亲生骨肉,总不会由着范慎白白冤死不讨说法的。
想到这里范闲松下心神,向范若若问清了监察院的地址,打算第二天登门要人。
结果第二天一早范思辙就来堵门了。说要请他吃饭。
范闲想着正好可以借这个理由出门便答应了,范思辙那点小算盘他看在眼里,他反正是不怕的,一来事情闹大了方便退婚,二来万一风言风语传到范慎耳朵里他也好来寻自己。
然而在酒楼下被盗版书商搭讪且看见了风月版石头记却是始料未及。
若若在旁着急着解释,范思辙拼命想要抢下代理权,而范闲只想捂住脑门,一头撞死在雕漆涂金的柱子上。
范慎一定会拿这事笑话他的啊啊啊!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范闲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回首望去,众生很是热闹。
他路过一家摊贩,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香甜的糖霜裹着红艳艳的果子,果然比澹州的大上许多。
他路过一处府邸,有仆人正从马车上卸货,主事的又打又骂,听说是打坏了一件玻璃器皿,寻常百姓倾家荡产都赔不起的那种,几个男人跪在那里哭,周围无人动容。
他路过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叶轻眉三个字上落了许多灰,他也不嫌弃,拿手细细抹净了。
范闲咬了一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津液淌进肚子里,他咂了咂舌,对着空气说道。
“范慎信里说的没错,此般心境,确实很孤独。”
“哥哥为何又在叹气。”
“我今天去了监察院。”
“然后呢?”
“只见到一个王启年。”
“王启年是何人。”
“一处的文书,”范闲看着妹妹充满疑惑的大眼睛,反思了一下是不是不该什么事都跟她讲,两个人慢慢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忽然有下人追了上来,递了一封信。
“给我的?”范闲正反翻看了一下,既无抬头也无落款,他拉着范若若快步回到房里,他没有避讳,若若干脆正大光明凑了过来看。
“这……写得是啥?”
范闲躺在摇椅上,拿信纸遮住了脸,纸张摩擦睫毛与鼻尖的触感有些痒,他却不愿拿下来,他怕他笑得太厉害会吓到若若。
少年笑靥如花,墨色瞳仁一眨不眨地望向透光纸面上那一小处阴影,潦草敷衍,世人眼中连文字都算不上,但范闲看得懂。
准确来说,是只有范闲才看得懂。
那信上横着写了一句:“Long time no see, bro.”
知道范慎没事,范闲心安了许多,他先前最怕的就是他俩这双胞兄弟掺水严重,不存在什么“万一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必定会被噩梦惊醒”类似的设定,以至于他小时候每回彻夜难眠时——虽然可能只是消化不良——都忧心范慎会死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无人收尸,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范若若看他的神情猜出了一二。“慎哥哥寄的?”
范闲嗯了一声,将信凑在烛台旁烧掉了。
“慎哥哥也会回来吗?”
范闲摇了摇头,一个人在澹州的那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事情,旁人不知道他和范慎的底细,他们自己却是清清楚楚的,嫡子和私生子要争,私生子之间难道就不会争了吗。明面上争家产的是他,娶郡主的也是他,范慎呢,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更可怕的是,除了亲眼见过范慎的范若若,为何其余众人只知范闲,不知范慎。
他到底去哪儿了?
第三章 范慎登场
“王启年把滕梓荆的密档交给范闲了?”
“是。”
“想回京都吗。”
“不想。”
“不想还偷偷给他寄信?”
“……”
坐在轮椅上的黑衣老者轻声笑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身后推着走动的少年,“你方才答得太快,过伪了。”
少年闻言怔了一瞬,继而悄无声息地握紧了轮椅靠背两侧的木质扶手,掌心渗出的汗水粘腻烦人,但他不敢松手在衣袖上蹭上一蹭。
卷翘的长睫在风中微微颤动,少年脸色虽有些灰白,却无损于他的好看。他有些幽怨地说道:“去留之事,我听您吩咐。”
“这还差不多。”
老者语音刚落,少年的双眼立刻明亮了起来,先前弥散的水雾也消散不见,他羞涩地抿了抿嘴,把肩上的头发往后一甩,趴在椅背上笑着问道。
“过关了?”
“你装可爱的表情要有装可怜时十分之一真就好了。”
范慎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我要学装可爱做什么,反正有人天赋异禀,遇事让他上吧。”
“想范闲了?”
“没那么想。”这是实话。
陈萍萍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既是双胞,联系该比一般兄弟更紧密些。”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毕竟已经分开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陈萍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范慎那张干净脱尘却悲喜不显的脸,忽而摆了摆手。
“算了,你走吧。”
“我……额……您待会儿自己回屋?”
陈萍萍扶着脑门叹了口气,“我让你去京都,不是让你现在走。”
范慎忙不迭一个急转弯滚了回来,乖乖把陈萍萍送回了屋檐下,又深深鞠了一躬。
“院长可还有什么嘱咐?”
“有资格知道你的存在的那些人早就知道了,不必太过担心。”
范慎哼着小曲儿出了别院。装可怜,小爷我果然是最棒的。
范慎跟陈萍萍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早些年跟着费介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到处行凶,后来又在江南住了一段时间,等到个子和成人差不多高了才被调回院里。
但那块提司腰牌不在他手上。
“我这到底算什么啊?正规编制么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甚至还是个童工,再这样下去我要告你们违反劳工法了。”某日范慎吭哧吭哧搬完两具尸体伪装成投井殉情后忍不住向费介抱怨道,“凭什么范闲就能在澹州做个清闲富家少爷啊。”
“那你和他换?”
“我不。”
费介嘿嘿笑了起来,范慎不喜欢这种被人吃死的感觉,一怒之下又往井里丢了个瓢,哐当一声也不知砸坏了哪位孤魂野鬼的脑壳。
“万里悲秋常作客?怎么抄了这首,”范慎皱了皱眉,“这是我俩能写出来的东西么。”
范闲若在这里肯定要嘲讽他“说得好像红楼梦就是我等能写出来的东西了”,但范闲不在,所以也就无法做出诸如“抛诗打人,当然要打得越痛越好”之类的辩解。
范闲这会儿在干嘛呢。
他正拎着一个麻袋,等一个有缘之人。
“我是范闲,我想打你。”
不远处听见这句嚣张无比的宣告的范慎愣了一下,忍不住无声抚掌喝彩起来。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我范闲今天就是要打得你哀、悲、多病,不如此,怎能让我痛快。”
范慎此刻颇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这厮从小就只会跟他窝里斗,现如今终于学会悍然出手报复了,他听了一会儿,估摸再打下去郭宝坤怕是要一命呜呼了,刚打算从阴影中现身而出,听见范闲的下一句话却下意识把脚收了回去。
“我问你,滕梓荆全家惨遭灭门,你可知情!”
你可知情。
范慎摸了摸鼻子,王启年怎么还不来告诉他滕梓荆妻小现在安然无恙。然而一想到后面的事情他又想叹气了。
意外的是范闲这几年练功之勤勉竟然不逊于他多少,他心神摇曳下呼吸稍不注意便被他发现了。
“谁?”
“我。”
范慎理了理衣襟,忽然想到些什么,随手把发髻拆散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站了出去。
“范闲,你哥我来找你了,感动吗。”
范闲抬起一脚给了求昏不能的郭宝坤一个痛快,“不敢动,不敢动,”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空荡荡的长街上仿佛立了一面镜子,里外两个人都被月光洗得一尘不染,通体发光。
范慎朝他张开双臂,“好久不见,来抱一下吧。”
范闲走了过去,环着他的腰,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窝里,末了呸呸吐出几根不听话的发丝。
“我恨长头发。”
“我也是。”
恨的原因主要是他俩都是卷发。
“早知道你今夜会出现,我就不用迷昏司理理再赶过来打人了。”范闲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梳理一头乱毛以保仪表得体不给范府丢人,范慎实在看不过去,“你别把自己薅秃了,”便坐到他身后从他手里接过梳子梳了起来。
“司理理很好看吗。”
“好看。”
“觉得可惜?”
“是挺可惜的,卿本佳人,奈何命舛。”
“虚伪。”
“我哪里虚伪了,司理理本来就……”范闲迷惑了一会儿,眼睛越睁越大,终于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范慎手里捏着他的发梢不怕他发作,笑眯眯地火上浇油道:“你怕什么,这里是封建社会,逛青楼不犯法,再说了咱们老爹当年就是风月场上的名人,你收了司理理,也算子承父业人间佳话啊。”
“什么?范建当年?”许是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范闲捂着嘴巴蹲了下来,一秒切换到吃瓜状态,“还有什么惊世内幕吗?一并说来听听。”
“那可就多了去了,”范慎一点职业精神没有,从八处那里挖来的料瞬间抖了个干净。
“……所以到底是林相不想娶?还是长公主不想嫁?”
“这你恐怕得问他们本人了。”
范闲抓了抓后脑勺,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听说我要成亲了吗。”
“听说了,”范慎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范闲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范慎的脸。“我忽然想到,其实嫁你嫁我,不都一个样吗。”
“你不想娶?”范闲揪得不算重,但范慎海风吹的少,皮肤比范闲嫩多了,稍稍用力面颊上便多了一块红印,夜晚烛火又昏暗,乍一看像个眉清目秀含羞带怯的小姑娘似的。
范闲被自己的脑补恶寒到了,主要是他和范慎长得一模一样,范慎像小姑娘,那岂不是说他自己也像小姑娘,这还了得。
范慎没等到回答,接着说道。“可你是给她准备的。”
“什么叫我是给她准备的,这话听起来我仿佛是个什么物件,”范闲叹息道,“我来自一个允许婚前财产公证的年代,现在要我用姿色骗婆家的东西,我实在觉得有些丢人。”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啊。范慎强烈腹诽。
“错了,内库是娘家的东西,不是婆家的东西,等等,娘家好像也不太对,”范慎捋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内库是我们的东西。”
“我们?”
“是你,我,和叶轻眉的东西。”
天亮得很快,一转眼鱼肚白边中便翻出了一轮红日,等范慎把毒针重新放回范闲的头发里后,范闲转过身对范慎说。
“等我回来。”
“好。”
范闲走后,范慎怕若若会推门进来,尽管有些想见她,却还是翻身上了房梁,正好隔壁就是那个打不开的黑色皮箱,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五味杂陈,但大体都是快活的。
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零零走在雪地里,本以为要靠杀人饮血才能苟活于世,却在迷茫时看见了一幢亮着灯火的小屋。
从此他多了一个兄弟,多了一个母亲,母亲虽然不在了,但这个兄弟其实蛮可爱的。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野心忽然贪婪了许多,也谨慎了很多。
安枕而卧,一生无忧,家里的灯火不灭,他才能无忧。
第四章 父与子
“范……”
“你小点声!”
范闲刚进屋就被迎面一个巴掌捂住了嘴拖到门后头,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范慎好奇道:“咋了?”
“我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啊?”
“我也不打算走正门出去。”
“咱们之间的对话能不能直白一点,我每天跟大人们打官腔已经很累了,”范闲把范慎的爪子扒拉下来,往床边挪了两步,闭着眼睛瘫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你得金屋藏我。”
范闲垂死梦中惊坐起,“为什么啊?”
“这个月工资没发,住不起客栈。”
范闲闻言立刻露出怜悯的神色,范慎看不得他拿自己的脸做这些奇奇怪怪的表情,二话不说拎着被角骑了上去,誓要捂死这厮不可。两个人明里暗里过了几招,家具不能拆,毒药不起效,正在思考该下怎样的狠手才能一决雌雄之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哥哥,吃饭了。”
范闲从被褥里挣扎出半个头,“知道了,马上就来,”他余光瞥见范慎的脸,忽然转了念头,“我从京都府回来后有些不适,不想出门,饭菜你让下人送到我房里来吧。”
范若若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不适?他们对你动刑了?!哥哥你没事吧!”眼看她将要推门而入,范慎朝范闲甩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刀,后者自知理亏,默默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没有的事,别瞎想,父亲回来了吗。”
“父亲大人还未归,”范若若没听出里面讲话的已经换了个人,范慎接着说道,“那我正好吃了饭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去找他吧。”
范若若走后,范闲看了范慎一眼,“你有事要找他?”
“没事,找个理由唬唬若若罢了。”
范闲眯着眼睛仔细盯了他一会儿,缓缓说道:“你见过范建吗?”
范慎笑得有些牵强。“就你聪明。”
饭菜摆好后,范慎自顾自拖了条小板凳过来,筷子刚伸到菜里便被范闲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
范慎委委屈屈地望着他,“我一天没吃饭快饿死了。”
“不行,我先吃。”
范闲这会儿的表情竟然罕见的严肃了起来,范慎一怔,却并不理睬他,还是夹了一块肉香茄子放进自己嘴里。
“范慎!”
“范闲……”范慎瞧着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我不是老太太,你别怕。”
这回轮到范闲失语了,范闲沉默着,眉毛耷拉了下来,但并不显得很颓然,反而给人一种安顺无害的感觉。
“范闲,”范慎轻声唤道,“你看我一眼,我不是老太太,不是若若,不是范府上任何一个人,我是范慎啊。”
范闲安静了很久,久到范慎都有点不安了,他终于开口道:“澹州毒杀和监察院伪令这两件事,你知道多少。”
范慎来京都的路上早已把这些想得天衣无缝,亲眷厮杀官僚腐败与我何干,反正我只是个穷打工的。
“可是若若说你在陈院长手底下做事……”
范慎叹了口气,“北齐三年,江南四年,剩下时间大多都在赶路,真正留在京都的日子并不多。”
范闲看着他细嚼慢咽的动作,问道:“陈院长是个怎样的人?”
范慎脑中的想法过了百转千回,微笑说道:“陈萍萍是个很厉害的人。”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范闲有好奇的人,范慎自然也有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你可以假借我的身份去见一见他。”
“我为何要见他,既无父子之名,又无抚养之情,”范慎往棋盘上落了一枚黑棋,“范某又赢了,承蒙范公子相让。”
“赢个五子棋可把你能死了,”范闲抓了一把白棋重新捏在手里,“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或许能问出一些我问不出的东西。”
“父亲看起来如何?”
“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你看谁都是好人。”
“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哎聊得好好的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范慎站在门外理了理自己身上范闲的衣服,朗声问道:“父亲大人有事找我?”
门开了,范慎看着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皱出了几条极好看的小褶子。
“闲儿身体可好些了?”
范慎老老实实做了个揖,“回父亲大人的话,孩儿已然无碍了。”
范建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看着少年飘然出尘的清秀容颜,若有所思,半晌之后才温柔笑道:“我问的是闲儿,不是你。”
范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当他平淡如常时,眼神中反而流露出了某种再明显不过的讥讽与傲慢。
“范慎见过父亲大人。”
当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才意识到他小心翼翼隐瞒起来的那些愤怒从未消逝过,如同这十年来他烧掉的很多情报,范闲吐的那口血,范闲要娶的那个女人,范闲问他为何不回消息的那些信件。信是烧了,但余烬从未熄灭。
道理他都懂,可为什么是范闲?为什么是范慎?无人会回答他,就像他想寻找一个答案,一个有关叶轻眉为什么会死的答案,却十六年一无所获一样。
“很好,你终于生气了,”司南伯唇角微翘,一个笑容缓缓地展开,轻声说道:“陈萍萍说你这孩子天生心思过深,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会生气的人,慎儿,你毕竟只有十六岁,如果把情绪都隐藏在自己的心里,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父亲,心里确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须事先禀告父亲大人。”
“什么事情?”
“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范慎的话说得很直白。
“我并没有想过控制你,也没有想过控制范闲。”
“范闲要娶长公主的女儿,这事,您问过他的意思吗?”
“你很关心他。”司南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欣慰,但范慎懒得给他好脸色,仍旧垂下眼帘,宁可看桌上那个玻璃杯也不肯看他。
“皇家商号是你们母亲的,我这么安排,也是为了让范闲夺回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你,倘若陈萍萍肯放人,明年春闱,我会安排你进户部。”
范慎愣了一下,眼前仿佛浮现出金山银山将范府压塌的画面。
“如果院长不愿放人呢?”
范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慧心妙舌少年老成么,还要我点透?”
范慎悚然一惊,顿时不敢再细想下去。
范闲屋子里的小阁楼还没搭好,两个人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别别扭扭挤在一张床上。
“疼疼疼你轻点。”
“针还没扎下去呢,”范慎一寸一寸摸过范闲凸起的脊椎,在几个重要穴位上轻点了几下,“费老师传我的这种办法只可暂时缓解经脉内酸涩胀痛的感觉,假以时日,这些暴戾而行的真气还是会点点滴滴汇入你腰后雪山,直到充盈溢满,把你整个人都得撑炸掉。”
“别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事,”范闲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怀里那块松软的枕头几乎被汗水浸湿,静谧的室内间歇性响起几声极压抑的痛呼。
“别放松,运用真气来抵抗我。”闪烁着寒光的银针越压越低,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针尖那个点上,范闲痛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后背上自发护体的霸道真气被强行破开,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手脚酸软经脉空虚比较难熬,还是范慎阴谋得逞的容嬷嬷嘴脸更让人恼火。
“别人的功法……也会这样么……”
“好像不会,只有咱们练的霸道真气会这样。”
范闲想死的心都有了,范慎毕竟也是过来人,知他此刻辛苦,颇为同情地替他将潮湿的鬓发捋到一边,“虽然副作用不小,可我在监察院多年,还真没见过同品级威力比霸道真气更胜一筹的功法,何况你我才十六岁,爆体前成就个大宗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范慎说完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摸了摸范闲头顶乱翘的卷发,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或者不想练就别练了,我听说苦荷的天一道法也不错,你等我几年,我去北齐给你抢过来。”
没等到预料中的反唇相讥,范慎低头望去,才发现范闲已经累到睡着了,眉间仍然隐隐约约蹙着,不知是余痛未消,还是另有心事。
“范闲啊范闲,你到底想不想娶那郡主呢。”
第五章 这间病房和那个孩子
“我出门啦。”
“去哪儿啊?”
“二皇子喊我去醉仙居玩。”
“又去见司理理。”
范闲半只脚都踏出房门了,然而被范慎平白无故呛了一下,不把场子找回来简直浑身难受。他转身走到范慎面前,把那张隔绝两人视线的花边报纸往下一撕,正对上范慎那张油盐不进的假笑脸。
“虽说京都本地报纸不用运费比澹州的便宜不少,到底也是范府花了钱从八处订的,你就这么糟蹋自家东西,不心疼啊。”
“!你……”
“你是要从长公主手上继承内库的人,长公主素来与东宫交好,帝位之争收买党羽笼络人心所费银钱巨大,你注定会站在未来的风口浪尖上,然而你现在又与二皇子来往密切……你猜别人会怎么想?”
“上回打郭宝坤的事,靖王世子替我做了掩护,我不便推拒,何况我和林婉儿的婚事还没退成,我流连花舫的人设暂时还不能洗白。”
范慎咦了一声,托着下巴仔细看了范闲两眼。“那可是内库,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范闲皱了皱眉,“问一百遍我也不动心,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娶她,很难理解吗?”
范慎一听这话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理解,我当然理解,”他走到范闲旁边,亲亲热热地搂着他的肩膀向外走去,“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怎么金屋藏娇今天打算一飞冲天啊?”
“哥哥是要暗中保护你好吧,滕梓荆才四品,我可是八品。”
“快拉倒吧,我看人滕梓荆比你靠谱多了。”
范闲将脑袋伸出帘外,看着头顶缓缓向后退去的大片梧桐叶子,想象范慎会躲在哪棵树的背后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被范慎保护的感觉和被其他人保护很不一样,有点心安理得,又有点喜出望外。
就这么团聚了?没有任何阴谋的?没有任何意外的?
橘黄色的太阳给他随风飘扬的马尾镀上一层金灿灿的薄光,范闲眯着眼睛晒太阳,心想他有朝一日一定也要把范慎带到这阳光下。
忽然间,他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一丝极幽淡的甜味。
这是苦忍碱的味道,西蛮从最喜欢用的一种青蛙中提取的箭毒!
范闲来不及多想,“快散开!”就在他跳下马车的一刹那,一个大石碌子被人从巷子后方扔了过来,呼啸挟风,狠狠地砸中了车厢,车厢顿时散成无数碎木溅向空中!
“范闲!”
范慎惊慌的喊声恰好被车厢碎裂的动静盖了过去,他下意识拔剑向墙外冲去,却不得不在一阵异常整齐的拔刀声中停下了脚步。
范慎不可置信地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些熟悉的制服心头如坠冰谷。
“六处的人?你们敢拦我?”
刺客面罩下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显然早已接到命令,范慎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冰凉地开口问道。
“带队的是谁,领的谁的命。”
从队伍最后面转出一个人,朝他鞠了一躬。
“回小范大人,是院长亲自下的令。”
范慎这会儿已经完全冷静了,他甚至把剑收回了鞘中。领队盯着他那张清秀年幼的面孔松了口气,却又有些遗憾于他的冷酷无情。果然是院子里长大的人,眼看亲兄弟危在旦夕,竟然仍肯听院长的话袖手旁观。
只是他却没想到,如果范慎真有那么听话,陈萍萍又何至于动用一整队六处最精英的刺客来震慑他?
“所以陈萍萍要杀范闲。”
这话谁也不敢接,空气中一时之间只有诡异的安静,隔了一条街的血与火的味道借着春风飘了过来,被梧桐叶洗过一遍后,仍然清晰得令人遍体生寒。
“没道理啊,”范慎喃喃自语道,“莫非又是什么老鹰把小鹰推下悬崖是为了教他飞行之类的烂俗桥段么。”
领队望着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心中暗道您既然觉得烂俗,为何又要放任其愈演愈烈呢。
“算了,你们走吧,”少年摆手的动作很老派,但放在他身上并不如何违和,“你们汇报的时候麻烦告诉院长一声,范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亲自向他讨个说法。”
领队抖了一抖,默不作声退去了。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放话找陈萍萍要说法,就算是小范大人……怕也是真的娇纵过头了。
范慎拎着剑孤零零站了一会儿,等隔壁尘埃落定后,才迈步向那边走去。
是的,确实是恃宠而骄了,但他觉得陈萍萍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不是威胁,这只是少年人软弱无力的撒娇罢了。
如果范闲死了,他真的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的。
再次见到范闲的时候,他已经被收拾得不那么狼狈了,除了脸上破了好几块皮,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看起来和范慎几乎还是一个样。
范慎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要演出几分义愤填膺,几分痛心疾首,才能显得这事与自己无关。但当他看到范闲落寞的侧脸时他发现自己什么违心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走到范闲身边,安静地蹲了下来。
“滕梓荆死了,”范闲侧过头看他,眼神和语气依旧是冷漠的,“我差点死了。”
范慎轻轻拉住他的手,范闲没有甩开。
“我被北齐的人拦住了,对不起。”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
“他们不知道。”
范闲沉默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铁了心要杀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范慎,滕梓荆死了。”
范慎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珠。“范闲,我知道。”
“我想杀程巨树。”
“八品高手不好杀,我们联手,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我不知道,”范慎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的人间蒸发应该是有意义的。”
“那我一个人去杀。”
“不行,太危险了。”
范慎望着半空中高悬的圆月,忽然换了种口气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以前有个男人,他每天过得都很无聊,因为他不能动,所以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读书看报,以及好奇他什么时候会死,后来有一天,他真的死了,灵魂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他一开始很开心啊,因为他终于能动了,可时间久了,他又变得无聊起来了。他想,这世界很好,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像一只迷失在庄周梦里的蝴蝶,画上的花很漂亮,但它们没有花香。”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屋顶上,活泼可爱地,中气十足地喊道'下雨啦!收衣服啦!',你猜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在企盼,这个孩子要是明白他自己说的话代表着什么就好了。”
范慎说这些话时一直是略带笑意的,他不刻意展露出那种微羞的无害的笑容时其实很迷人,宛如一尊清冽的酒,杯中映着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他转过头看向范闲,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道。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没有你的话,这世界对我而言不过是另一间空荡荡的病房,即便我有手有脚,也无人探望。”
范闲撅了噘嘴,装作一副并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
“这么努力想挽回我啊?”
“……果然还是对我起疑心了吧!”
“废话,你要是我,你只会疑心更重好吗。”
两人胡乱吵了几句,吵得院内凉如水的月色都稀薄了几分。范闲叹了口气,“我之前去问五竹叔为什么不出手的时候,他说,你身边的人都是因为你聚拢起来的,如果你想操控他们的人生,就必须保护他们的人生,所以这些护卫的生死是我的责任,而不是他的责任。”
“这话太真实了,真实得我有点不能接受。”
“你如果真的不能接受,就不会觉得这才是真实了。”
范闲无力地抬了抬嘴角,“是啊,所以我已经接受了这个道理,我该当担起这份责任,我该当替滕梓荆复仇,如果连我都不把他的生死当回事,那就真的没有人会把他的生死当回事了。”
此刻他哭红的眼角有种摇摇欲坠的美丽,有如百花枯败,天地茫茫。
“死的只不过是个护卫而已,我不喜欢这句话。”
“今天他们说死的只不过是个护卫,明日他们便会说死的只不过是个司南伯爵家的私生子。此般言论,我也不喜。”
范闲心头微暖,嘴上依然调笑道:“原来还是惜命。”
范慎瞪了他一眼,“傻子,你也是司南伯爵家的私生子。”
番外一 北齐一夜
“少年不识愁滋味……”范闲执箸敲碗轻歌,倘若放在二十多年前,放在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之时,他胆敢露出此种放浪形骸的姿态,少不得要被家里人教育“小孩子吃饭不要拿筷子敲碗,乞丐才这么做”,但眼下是在北齐的土地上,海棠朵朵不会管他,范慎更不会管他。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海棠朵朵看他红霞扑面醉眼迷离的模样悄然一笑。
“爱银钱忘骨肉的奸兄,别喝了,说你呢。”
范慎茫然应了一声,“说我?谁说我?”
海棠朵朵彻底被这两个酒鬼无语到了,范慎酒后反而笑得比往常更欢了一些,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嘻嘻地安慰道:“你别怕,我俩就算醉了,也不会将你这世外桃源砸个破烂精光。”
他忽然想到些什么,又眨了眨眼,“何况我是不会醉的。”他在澹州老家半夜偷酒缸的时候,范闲还是个糖葫芦吃多了天天牙疼的小屁孩,就算现在外表长成和他一般模样了,也改变不了其中内核是个动不动无病呻吟“老娘死前怎么没把可乐发明出来”的甜口小男孩。
“别吟诗啦,真当好诗好句都是地里的大白菜由你随便抱么,”范慎一把把跌跌撞撞的范闲搂到自己怀里,海棠朵朵看着他俩打打闹闹没个正行,目光很是奇异。
全世界都知道你们范府的毛笔自己会生小诗崽,怎么这会儿倒还谦虚起来了。
范慎哪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无暇辩解,因为醉后的范闲实在有点难缠。范慎一向喜欢伪装自己,微羞的,天真的,虽然众人不信却依然纯良的……但再矜持的脸皮也经不起家猫的抓挠,范慎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将撒完泼后软倒在自己怀里的范闲打横抱起,朝海棠朵朵问道。
“有空房间吗。”
海棠朵朵此刻也有些醉了,但双眼却是越发亮了起来,神神鬼鬼的也不知在脑补什么奇怪的东西。她随便指了个方向,笑吟吟说道。
“当哥哥的,辛苦了。”
范慎咬着牙微微一笑:“不辛苦。”毕竟是男朋友,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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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哥哥回来了
范慎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范闲还睡着,枕着范慎友情提供的胳膊还不够,更是连胸带腰整个人抱在了怀里。好在抱得虽紧,随便扯扯也就拉开了,范慎撑着床板坐起身看他,清晨的阳光照在范闲安详沉静的眉眼上,看起来十分岁月静好。
范慎猜他应该进京以后就没有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了,他自己住在监察院内的时候要有多安枕无忧就有多安枕无忧,可范闲不但要和各处牛鬼蛇神打交道不说,现如今更遭到当街刺杀,连最亲密的护卫也死了……他心神微动,将手掌舒展开来,隔了几寸堪堪覆在范闲柔软的卷睫之上,替他遮住了那一缕扰人清梦的光。
“哥!不好了!监察院派人送来急信!”
范慎眼疾手快,立刻比了一个肃静的手势,若若惊讶的呼声被强行塞在喉咙里,看着床上一模一样的两个哥哥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泛出激动的泪花。
范慎低头确认了一眼范闲还没醒,于是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拉着若若寻了个偏僻的拐角处低声问道。
“院里出什么事了。”
这个口吻应该是慎哥哥吧慎哥哥好酷啊明明脸和哥哥一样漂亮但气场真的完全不同呢咦我怎么觉得越来越阴冷了明明今天天气挺好的啊……
范慎嫣然一笑,“若若。”
“啊?哦!哦……信在这里。”
范慎收了信,却并不急着回房间,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窈窕淑女初长成的妹妹一番。
“怎么了慎哥哥?”
范慎笑着摆摆手,“没什么,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罢了。”
他随便感慨着,未雨绸缪的提前开始心痛这么可爱的妹妹将来不知要被哪头猪拱了,范若若当然不能明白范慎此刻操的哪门子心,她只是沉浸在那句“犹恐相逢是梦中”里,又联想到自家兄妹三人分散多年如今终于团聚,贝齿轻咬下唇,差点落下泪来。
对于把妹妹弄哭了这个结果,范慎向来是怜香惜玉并兴致勃勃的,他正想着该怎么哄她开心,却见若若忽然破涕为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说。
“万里悲秋常作客,犹恐相逢是梦中……不愧是哥哥们!”
范慎心里一惊,“不是,你听我解释,方才那句诗原作是一个姓晏的人……”
“和曹雪芹,杜野老两位先生一样?”
范慎一时凝噎,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说是范闲写的了,反正他债多不压身。”他自顾自拆了所谓密信,又从兜里摸出半支铅笔,添了几行字后折回原状,连同信封一起放在若若手里。
“范闲应该一会儿便醒了,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若若奇道:“既是紧急,不用现在就喊他起来吗。”
“真正紧急的消息王启年会亲自来报的。”
若若似有明悟地应了一声,“……一处文书,我记得这人。”
“范闲怎么什么都跟你讲啊。”范慎虽然这么说着,嘴上却并没有谴责的意思,若若自然听得出来,她吐了吐舌头娇笑道。
“慎哥哥不也与我说了这半天么。”
“我……你……算了我先去上班了!”
范若若虽然听不懂上班的意思,大致也能猜个一二,便朝范慎看似正儿八经实则落荒而逃的背影挥了挥手,“哥哥再见!晚上回来吃饭吗!”
只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你——小——点——声——!要——保——密——的——!”
“我去追司理理了,程巨树可杀,杀不了等我回来帮你杀。”
牛栏街刺杀一事,醉仙居脱不了嫌疑,现如今司理理烧船潜逃几乎坐实阴谋之名,至于程巨树可杀,想来应该是范慎得到了某些消息,却不便或是来不及透露给别人,只好把这个选择权交到了范闲手上。
范闲的视线落在那个“帮”字上停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的茶凉了,角落的香燃尽了,斜阳从棋局的这一头挪到了那一头,他终于站了起来。
少年站得很直,直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他先开始想的是朱格那句愤怒的“我辈行事,须以大局为重”,所以理所应当的以为大局有变,本来不能杀的人,现在能杀了,但他后来发现范慎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范慎对所谓的大局并无敬畏之心,他只在乎最简单的生死。
所以“程巨树可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能杀死程巨树。”
五竹曾经说过,范闲如今实在七品,势在三品,怎么看也不该是程巨树的对手。范慎暗示他能杀死对方,如果换了个人,只怕会怀疑对方居心叵测。但范闲不这么想,他和范慎来自同一个地方,信奉的是实践出真知,对这方世界的武力划分并没有坚不可摧的迷信与认知。
范慎留下这句话,只能说明两件事,一、他对范闲可以杀死八品这件事充满了信心,二、他对八品可以被杀死这件事充满了信心。之所以没有点得太明白,恐怕是出于手足同胞之情,不忍见他因故身死,故而留足了后退的余地。
想到接下来的遍体鳞伤九死一生,一直周游于范闲全身,似乎早已平静如湖的真气,就像是遇到了某种挑衅,再也无法安静起来。一股宏大的真气从他后腰雪山处喷薄而出,沿着他体内的循环猛地灌注到的他的右臂之中。
静谧的室内忽而响起一阵极锐利的嗡鸣,少年紧紧握着那柄故友所赠之剑,出门去,去杀人。
范闲到达披甲丘的时候,司理理已然在那里等着了。
“范公子终于追来了,奴家都望眼欲穿了。”
“是吗,”范闲一路上隐有预感她会布下圈套,此刻见她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倒也没有很意外,反而柔声劝道:“跟我回去吧,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毕竟是京都第一花魁,就算不施粉黛,姿容依然天下无双,司理理面色微黯,幽幽叹息道:“范公子,能不能放我离去啊。”
范闲心平气和,一口回绝。“不能。”
他虽然表面不显亲近之色,双手却懒洋洋地背在身后,看不出有强行拿人的意思。司理理以为他到底还是惜花之人,想着那一晚的春情旖旎,又瞧见他干净英俊的面庞,竟然有些不忍心下令让北齐接应之众立刻杀出将其斩于马下。
范闲瞥了她一眼,面上一片安静。
司理理好奇道:“小范大人既然已经猜到有埋伏,为何敢于孤身前来。”
王启年憋了半天可算找到个发挥的机会,闻言立刻从箱子里翻出一堆古古怪怪的杂物做出忠心护主的姿态。
“谁说范大人是孤身前往的,王某虽然不才,却也愿为了大人肝脑涂地慷慨赴死,只求大人看在王某一片赤诚的份上,替我照顾好我那无辜的妻女!”
“我还以为你要说替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呢。”
王启年一愣,“关我七舅姥爷什么事。”
范闲摆摆手,“没事,接顺嘴了,你继续演。”
司理理看他俩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心中不安越放越大,正打算下令众人立刻动手之时,足下大地忽然传来一阵可怕又规律的震动。
范闲远眺路尽头那一片黑云般的骑兵,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支队伍便是他们,在伪装成山贼的北齐暗探们面面相觑的背景中,独自一人扬起手高兴地呼喊起来。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为首一人下了马,毫不留情一个暴栗敲在范闲的脑壳上。
“下回别和黑骑开这种玩笑,万一人家真以为你是山贼乱箭射穿了怎么办。”
“你来的好慢啊,”范闲抱怨道。
“找影子拿了身衣服,”范慎说着将面具摘了下来,又把蒙面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一点微微渗汗的鼻尖来,“影子这衣服,装逼是装逼,就是太热了,回头得让三处给我改改。”
范闲一个阻拦不及范慎已将真面目暴露个干净,范闲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王启年,忽而目露凶光,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老王对不住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七舅……不是,妻女的!”
王启年被他撵得是鸡飞狗跳,连忙出声求救道:“小范大人救命!小范大人要杀我灭口!”
范闲剑拔到一半静止了一瞬。“你认识他?”
“不不不是……”
“你们早就认识……”
“小范大人你听我解释……”
“你早就见过他为何当初在监察院门口第一次见到我时却装作萍水相逢的样子?”
王启年默默把头转向负手而立的范慎,范慎看都不看他一眼。笑话,我救你,那谁来救我啊。
第七章 庆帝和他的奇迹闲闲
当狐假虎威的范慎,和狐假狐假虎威的范闲一起出现在监察院的时候,那阵仗简直不可谓不混乱。
四处主办言若海念着同僚之情,暗地里拿胳膊肘捅了范慎一下。
“你现在是影子,别……糟蹋他形象。”
有几个经历过牛栏街一案,这会儿正好回来交任务的六处剑手见到自家上司正打算行礼,忽然瞥见面具下一双似笑非笑极为亲切的眉眼,立刻汗毛倒竖头也不回地蹿回阴影中去了。
苍了天了,这小祖宗怎么披着老祖宗的皮回来了。
言若海和范闲不知道范慎曾经口出狂言威胁陈萍萍的事,顿时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范慎仗着戴着面罩没人看得见他一脸奸笑,大言不惭道。
“看到没,真正的生人勿近,影子本人来都没这效果。”
范闲在众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中习惯性一巴掌拍了过去。“你快闭嘴吧。”
言若海无奈地捂住了眼睛。今天也是影子风评被害的一天呢。
天牢的两扇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全然没有范闲想象中阴森的磨铁之声。铁门内是一道长长向下的甬道,两旁点着昏暗的油灯,石阶上面略觉湿滑,但没有一星半点青苔,看来平日里的打理十分细致。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都变得有些浑浊起来,与周遭浑浊的灯光一融,让人的感觉变得有些迟钝,似乎此地已然脱离了清新的尘世,而是已达黄泉凶恶之地。
范闲远远便看见了栅栏里那个清新媚丽的女子,他刚打算回头问范慎她将如此处置,却发现他早已露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轻轻推了一把自己。
“你主审。”
范慎隐藏在黑袍下的脸很是平淡,盯着司理理的一双眸子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杀意,然而正是因为他这股不可细想的习以为常,才越发显得其冷酷无情。
范闲只是生性善良,倒也没有博爱到圣母的程度,从范慎手里接过钥匙便径直进去了。
言若海不知何时走到范慎身边,和他一起远远瞧着那间囚室,听声音范闲既没有大声恐吓,更没有严刑拷打。
“问得出来吗。”
“问不出来,不还有七处呢吗。”
言若海有些迟疑,“我记得范闲说过不许动刑。”
“表面上毫发无损的法子又不是没有,再不济用些药物总是可以的,”范慎淡淡说着。他虽然年轻,但骨子里浸淫监察院阴狠恐怖的作风多年,此刻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尽管皮囊仍旧温柔美丽,眼神却已完全变了。
“司理理或许无辜,难道滕梓荆就不无辜么,她背后的人或许不能死,难道范闲就该死么,在我看来生死斗争中男女本就是平等的,她先想着杀范闲,那么范闲无论对她做什么,她也不该埋怨才是。”
范慎平静地解释道:“至少她还有选择去死的权利,知足吧。”
此刻面前的少年仿佛换了一个人,司理理怔怔地望着范闲的背影,耳边尽是他冷漠至极的宣判。
“我给你选择了,要么,在九幽之下囚禁终生,要么,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服毒自尽啊。
“她招了一份名单,上面是北齐潜伏在京都的几名暗探。”
聚拢过来的监察院官员还待说些什么,范慎先皱了皱眉,抬手将人群遣散了。他不动声色给主办们递了个眼神,言若海以为他眼下不便多说是打算日后避着范闲动刑,拉着朱格也走了。
范闲走到他身边,唇形几乎纹丝未动。
“吴先生。”
“吴伯安。”
“你知道他?”
范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回家再说。”
“吴伯安是个有名的谋士。”
“就这?”范闲愣了一下,险些脚一滑从瓦片上摔下去,“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
“想要大人物是吧,”范慎笑着瞥了他一眼,“我赌五毛,这件事查到最后,必定扯上皇位之争。”
“北齐人呢?”
“乐得顺水推舟而已,”范慎想了想,补了半句,“仅代表本人看法,无官方权威认证。”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范大和范二像两只赏月的野猫,蹲坐在屋檐上一时无言。
半晌后范闲问道:“吴伯安现在人在哪儿。”
“大海捞针。”
“监察院也不知道?”
范慎摇了摇头。“万一藏在某个王公贵族府上,监察院也不好查。”
“他在苍山脚下一处庄园里。”
“What the f……叔你吓死我了!”
范慎被范闲受到惊吓后的一记肘击打得险些吐血,“你他妈……对不起我不该说咱妈,你他爸是被人踩到尾巴了吗。”
范闲象征性地给他揉了两把胸,抬头问道:“叔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啊。”
五竹没回他,范闲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五竹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别说京都里找个人出来,就算让他生个孩子……
范慎怜悯地看着他额头上一个新添的肿包,“你活该。”
幸灾乐祸后,他隐约觉得苍山这个地名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到底在哪份卷宗里见过它。
“叔……”范慎抬头看向站在最高处蒙着黑布的男人,“吴伯安一个人在那里吗。”
“不是。”
“那他和谁在一起?”
“林珙。”
那不是……范闲惊得瞳孔都放大了几分,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范慎,“我老丈人要杀我?”
“不一定,可能是你岳母大人要杀你。”
“好处自己享受,锅是前男友背,我这位岳母大人,心也太狠了点。”
两人口无遮拦胡天海地说了一些掉脑袋的话,仿佛这么做了,就不会显得自己太过软弱可欺。然而他俩毕竟两世为人,知道这么做其实没有什么意思,便逐渐沉默下来,安静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监察院提司的权力有多大?”
“院长以下,与八处主办平级,但我不推荐你这么做,”范慎自嘲地笑了笑,“伯爵的私生子可没有宰相的嫡子金贵,就算他愿意跟我们回去,只要不是谋逆,基本是地牢半日游的节奏。”
范闲如今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听这些话了,“能指控他和北齐勾结吗。”
“一个司理理远远不够,何况林珙大可以把事情全都推到吴伯安头上,”范慎轻声道,“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的,他们会说,‘不过死了一个护卫,范公子何必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范闲默不作声地,一字一顿地,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月色高悬,照着他眉间的沟壑极重又极心酸,他微微低着头,眼窝藏在一团阴影里。
“那就杀了吧。”
“你想好了?”
范闲点了点头,范慎可能对他还是有一些长兄滤镜在,竟然觉得他拿定主意要杀人的模样也是既可怜又可爱的。
“你们不能去。”
“叔???”
“那座院子里最低都是七品。”
“打得过。”
“会留下痕迹。”
会留下痕迹,就意味着会被追查到,意味着会死。这是五竹不想看到的,他没有热血,自然不能理解这种快意恩仇到底哪里感人了。
“不值得。”五竹冰冷地说道。
“好,好,”范闲面无表情,体内真气缓缓流动起来,忽而暴戾出手,有如苍龙疾出。单论声势,其实同八品的范慎已然差不了多少了。
但五竹还是那样,只斜斜地挥出了一棍。仿佛突然回到了澹州海边练功的那些日子,那柄不起眼的木棍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又什么时候出现了,带着精准无比的角度与力道,魔鬼般地狠狠敲在范闲的后颈上,发出不详的一声闷响。
五竹一只手拉住昏迷后即将跌落屋顶的范闲,一扬手将他扔到范慎怀里。
范慎苦笑道:“叔,您这下手也太重了些。”
五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扬起了手里的竹棍。范慎吓得二话不说拖着范闲往后跑了三米远,但诡异的是五竹似乎只打算吓吓他,并没有两个一并敲昏打包扔楼下的打算。
“叔……叔你怎么不打我啊?”
话一出口范慎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你叫范慎又不叫范建,上赶着讨打可还行。
五竹淡淡说道:“你和他不一样。”
范慎先是茫然,然后习惯性地笑了一下。
“院长也这么说。”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大人,不会因旁人的看法惶惶恐恐患得患失。五竹接着说道:“你们都是小姐的孩子,我不希望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死去。”
这话虽然听着冷酷,细品起来竟然有些温柔。范慎看着五竹那张十几年不变的脸,忽然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便壮着胆子问道。
“叔,假如有一天,我和范闲都变了,变得想要杀死对方了,你会帮哪边啊?”
他没能如愿看到五竹那张精致的下半脸上出现某些文学修辞中常用的表情绪的崩溃与裂痕,五竹直接转身走了,留他一个人搂着昏迷不醒的范闲的肩膀,晒了半宿的月光,总之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夏日燥热得连蝉鸣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范慎再也不提穿成影子四处招风这件缺德事,眼下只拿黑布蒙住了脸面,装成普通护卫的样子,和范闲一起走在京郊的流晶河畔散步。好在天时尚早,河畔又一直有绿荫遮蔽,所以还可忍受。
两人走了一截,远远看见对面河岸青树中有一民居,是个清新淡雅的小院子,院墙处伸出几支竹子,向天而立,在这炎炎夏日中,竟是散发出一股傲立浊世的寒气。
“这就是太平别院?”
范慎应了一遍。“这就是太平别院。”
范闲想到这是他们两个名义上的儿子头一回来看她,想做点什么,打个招呼,又觉得对于他们三个现代人来说磕头纳拜什么的其实不必,便和范慎一起往那间院子遥遥地挥了挥手,又鞠了个躬。
“没能早些来陪你,对不起。”
范闲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句话不仅很无力,更有些残忍。他和范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正是那个女子最虚弱的时候,可他们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能从外人的只言片语里勉强拼凑收集一些她当年的传奇故事。
“她死去时应该比我们还小些。”
范闲嗯了一声。他知道范慎指的是他们上一辈子的年纪,等同于这个被他们称作母亲的女子,在他们认知中,其实是和若若差不多的妹妹。
聪明,美丽,却死了。
“我想走近点看看。”
“好。”
走不多时,来到一个茶铺,铺子全由青竹搭成,范闲无意间往里面瞥了一眼,却看见最靠里桌旁站着一位中年人,赫然是他曾在神庙交过手的那位侍卫头领,宫典大人。他立刻拉着范慎就想要逃命,却被宫典拦了回来。
“这位后生,今日真巧。”
“是啊是啊,这么巧大人也在这里喝茶啊,那在下就不打扰大人清静……”
不料宫典并不买他这张无往不利的笑脸的帐,低声和身边侍卫吩咐道:“拿下此人。”
范闲心里暗道糟了,头一回还能说是无知者无畏,第二回他还能不明白宫典这种身份守护的必然是尊贵到极致的大人物。眼看对方越逼越近,他忽然皱了皱眉,抢先朝宫典出手攻去,他意在靠真气伤人,宫典则是对数十年积累颇为自信,两人双手互锁在一块,竟是第一时间同时爆发出极强的威势,逸散的劲气向四面八方冲荡而去,震得里间那扇布帘也被掀开了大半,里面坐着一位中年贵人,神色平淡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范闲一下子失了神,真气一时失守,顺着经脉逆转而上,他胸肺间一阵激荡,差点站不稳跌倒在地,然而背后几乎是立刻传来一只手的温度,牢牢地支撑住了他摇晃的身形。
范慎自范闲身后缓步而出,一手覆在刀鞘上,一手护住了正在咳血的范闲。
宫典尽管也受了伤,却还装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漠然说道:“八品也得束手就擒。”
范慎仍然存着能不暴露就不暴露的心,并没有搭话,只是心里却在忧虑,他若和九品动手,势必会被逼出全部实力,到时候功法路数与范闲一脉相承,又怎么瞒得下去。正在此时范闲忽然戳了戳他的后腰,他心念微动,余光也瞥见了那位中年贵人。
我靠这还打个毛啊。
“能文能武,天下最近似乎出了不少这样的年轻俊彦,”贵人看着虽已落败却不显败色的范闲,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都出去吧,我要与这少年说几句话。”
侍卫们不敢二话,急速撤出了茶铺之外。范慎本来一同撤去的,但他和范闲互换身位交错之时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留了下来。贵人果然没有因此动怒,只是颇有兴趣地望着他们。
“少年家,你是谁家子弟。”
“这位大人,我们是范家的人,昨日去田庄休息,今日贪看风景,不想误入此处。”
贵人微笑说道:“你是范建的儿子?”
见对方直呼父亲的名讳,范闲更是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回话也越发恭谨。“正是。”
范闲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了许久,却并不严厉,反而有些柔软,只是盯久了难免让人难受,于是他鼓起勇气企图说点什么来缓解此刻煎熬的尴尬,不想贵人却抢先一步问道。
“那你呢?”
那你呢。
范闲微微睁大眼睛,顺着贵人的视线向自己侧后方望去,只见范慎也是一副错愕不已的样子。
“他……他是我的护卫!”
“护卫?”贵人唇畔浮现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看得范闲心里直发毛,“那你叫什么啊?”
范慎第一反应是随便找个名字充数,但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有性命必有来历,有来历则必有破绽,想到这里他刻意将嗓音压低了些,又发出一些令人听着害怕的仿佛刀口在气管上摩擦的割裂音。
“回大人,没有名字。”
贵人果然愣了一下,“你的声音……”
范闲心领神会,立刻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遗憾与不忍。
贵人接着问道:“那你可愿摘下面罩让我看一眼?”
范闲心里疯狂嘀咕,只恨不能和范慎同步心声实时吐槽:“急!领导在线钓鱼!这个钩到底该不该咬!”
范慎这会儿已然阿弥陀佛四大皆空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天生丑陋,又惨遭毁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望大人见谅。”
贵人微微一怔后微笑说道:“那便算了,是我唐突了。”
范闲听见前四个字何止喜出望外,面上却还装着一片沉静,柔声回道:“不敢,在下替我这护卫谢大人海涵了。”
两人面对茶馆行了个礼,假装极自然地离去了,然而一当他们转了个弯脱离茶馆范围的视线后立刻狂奔了起来,得亏四下无人,不然旁人定以为这俩年轻人疯了不成。
一直跑到安全处,范闲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大声骂道:“神经病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不知道吗!”
范慎扶着树干慢慢直起腰来,匀了半天气终于回复正常,只是嗓子仍旧干涩得厉害,背后也是一片透湿。“我觉得这事不对……”
范闲握住他伸来的那只手,当然还是那一句。“回家再说。”
再说茶铺这边,等二人走后,贵人独自坐了一会儿,心情看着比先前好了很多。
“眉目依稀仿佛,骗人的本事倒是差了点。”
他暗暗在心中将两个少年作了一番对比,“果然,穿白色显着活泼些。”
“黑色也还不错,只是这面具,能摘还是摘了吧。”
第八章 一门双诗仙快乐似神仙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明面上,林珙死了,国战停了,暗地里,长公主与范闲见了一面,燕小乙记下了他的身形,同时京都开始流传一些很奇怪的风言风语,其围绕的中心竟然还是那个自从进了京都就没能从流言中脱身而出的范闲。
“我还有个哥哥?!”范思辙惊到顾不得礼仪,吃饭时便拍桌而起大声喧哗起来,更可怕的是在场众人竟然无人驳斥他。范闲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肉,“先吃饭,吃完再聊。”
范思辙哪里还吃得下去,立刻脖子拧了个九十度恨不得伸长到房门外头,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只卷毛狐狸大恶人拎着一个深色箱子进来和他讨论类似“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的哲学问题。
范思辙惊弓之鸟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与范闲早已讲和,甚至联手开了一家书局,每天抱着算盘数银子好不快活,顿时松了一口气,转而好奇问道:“我那个哥哥叫什么啊?长得如何?有你好看吗?”
“叫范慎,长得和我一样。”
范思辙咂了咂嘴,“这名比范闲也好不到哪儿去。”主位上传来一声很做作的咳嗽,范思辙立刻转移话题道:“长得一样是什么意思?我和你就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啊。”
“就是一模一样的意思,等他回来你就知道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忙完监察院的事就回来。”
或许是因为监察院这三个字在京都人民心中从诞生那一刻起便是全世界最面目可憎的地方,连一向肆无忌惮的范思辙听见这三个字都有些唯唯诺诺起来,脑补的对象也自然变成了身披官袍死气沉沉的监察院官员通用形象,一想到他这个叫范慎的哥哥或许此刻正忙着严刑拷打满门抄斩,范思辙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胳膊上泛起的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以至于当天晚些时候,他扒着拱门偷偷围观范若若和范闲去正门迎接范慎,因为过于惊讶竟然极其丢人地喊出了声。
“还真的一模一样啊……”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便凝滞了,他分明看见那个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人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先是不经意地擦了擦手,再去接范闲手里的水果。范思辙瞪着一双5.0的眼睛使劲看,终于看到那方帕子上果然有一块诡异的淡红色。
范思辙踉踉跄跄退后几步,旋即头也不回地跑回院里找柳氏哭诉了。
恶魔!这个范闲!也是个恶魔!
范闲叹了口气,“欺负小孩子,你幼不幼稚。”
“你进府的时候欺负他了吗。”
“也就稍微……主要是若若欺负的。”
“我欺负的,怎么了?”
“可以,很酷,不愧是我俩的妹妹,”范慎称赞道,同时范闲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你会成为南庆第一酷妹的,我保证。”
和谈之事,监察院厥功甚伟,但作为监察院和鸿胪寺中介人的两个小范大人对于此事其实都不是很热心,因为众人皆知范闲这趟是镀金之旅,这层金子足够厚,秋天迎娶郡主时才不会寒酸。
秋天,秋天,留给范大和范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管什么时候,打不赢就叫大人这项铁律基本是准没错的,两人谋划的是扳倒长公主这种不切实际的买卖,很多大人自然就不能变成助力,于是打开那个箱子,看看叶轻眉为他们留下了什么,就变成了当前最重要的事。
三日之后,礼乐大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下方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好一个煌煌盛世景象。
范闲晃晃悠悠荡到了祈年殿,人群中独他一个一身雪白好不扎眼。有些人不喜他这副纨绔做派,连并肩同行也要刻意绕个远道,但更多的人则是偷偷打量着这位年轻英俊的范公子,心知他日后必定不可限量。
范闲坐在单人座上托腮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捏了捏他的后颈。他回头一看,发现范慎一袭黑袍遮面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
“院长让我来的。”
范闲微微蹙眉,“是陛下的意思?”
“还不知道,”范慎向来是不惮于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每一件事的,“总之你小心些。”
“院长本人呢?”
“称病不出。”
“院长不来,林相不来,咱爹也不来……”范闲沉吟道,范慎见落席人数越来越多,便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先行离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范闲看了看北齐大家庄墨韩,又看了看被自己杀了师妹的四顾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端起酒杯一阵鲸吞牛饮,一心一意奔着烂醉如泥去了。
“范闲。”
“范闲。”
宫里宴会毕竟不比家里吃饭,几乎是皇帝刚放下筷子的那一刻,盘旋在众人间的仔细听去其实有几分做作的喧哗声便静了下来,当庆帝第二次呼唤依旧被无视后,大部分人已经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似乎察觉到宫殿里的气氛有些安静得怪异,范闲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略带迷乱地四处扫了一扫,但漂亮的脸上却透着一份酒后的洒脱狂意。
“谁喊我呢?”
很多与他爹交好的大臣此时更是不打算吐气了,满心绝望地想着就这么憋死我吧回头我也好向老范有个交代。出乎众人意料的,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听见这声不走心的应答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是朕在喊你。”
得,这便是要期中考试了。
范闲赶紧扶着酒案噔噔瞪跑出去,仰着一张乖巧脸做出认真听讲的神色。
“鸿胪寺这次传来折子,说你差事办的不错,大战由你而起由你而终,朕不想当众赞扬你什么,来,陪朕喝上一杯。”
范闲心头微动,花了几分力气克制自己不要回头找范慎眼神交流。听起来陛下还挺喜欢我?那这么看来,今天叫范慎过来恐怕不是坏事,这是要……找个机会让他也登上舞台了?范闲闲得没事腹诽道陛下果然记仇,上回没让他看见脸,这回整了这么冠冕堂皇的场子,范慎那厮又不是天龙八部里的木婉清,谁瞧见他的花容月貌谁就是他的丈夫……真想看直说一声不就好了。
范闲喝完酒正待往回走,忽然听见陛下说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仪永固,范闲你向有诗名,不若作诗一首,以志其事。”
范闲想到上回那个失败至极的万里悲秋常作客,心底暗忖既然陛下的意思是借他这支笔打一打北齐的面子,那他还是不要出纰漏的好。便从不知谁的案几上又捞了一壶酒,泼泼洒洒往嘴里倒去,飒然一笑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契阔谈䜩,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把诸如杜康啊鹿鸣啊那些难解释的词句都删了,就算如此,留下来的依然是绝世佳句。皇帝陛下听着最后那句天下归心,面上渐渐浮现出笑意,转首望向庄墨韩,轻声道:“不知庄先生以为此诗如何。”
“好诗,范公子此诗意足质实,确实好诗。想不到南庆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闲以为这事大约就这么算了,拎着的酒壶也忘了还,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但此刻谁还在意这些细节,就连被他顺走酒壶的那个人也是满脸崇敬之色,恨不得将小范大人果然诗仙下凡一行字写在脸上。
但忽然有人冷冷说道:“庄先生先前言道南庆,本就有些不妥,且不说今日十五数内成诗,单提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臣实在不知,这北齐国内,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写出?”
这话说得非常失礼,非常阴险,耿直下包藏的祸心在范闲耳中简直昭然若揭,但范闲不知道这步棋是不是陛下安排的,只好遥遥朝庄墨韩欠了个身,继续低着头不发一语。
庄墨韩平静地望着范闲,“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诗前四句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
范慎在角落里看着这众生百态,看着乌泱泱一片官袍里唯一不卑不亢站在那里的白衣少年,殿上不许佩剑,所以他一直有些焦躁,有些难受,但好在他知道范闲不会让他失望,于是静下心来,静静地看着庄墨韩拿出那幅卷轴,看着郭家二父子接连发难,看着陛下龙颜不悦,看着范闲大势已去。
“凡事有因方有果,庄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范闲广袖一甩,面上陡然浮现几分癫狂之意。
“纸来!”
“墨来!”
“酒来!”
起笔便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范慎把兜帽拉低了些,噙着莫名畅快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将进酒。”
这其实是件几乎每个现代人都会会心一笑的事,万里悲秋常作客能打得人悲,打得人痛,但若要杀得丢盔卸甲,杀得人头落地,杀得你九泉之下依旧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哪里还有比李太白更合适的人选。
诗仙?以诗为剑,诗仙便是剑仙!
所有横折提勾,所有溅落的酒,都一一融进范闲所描绘的那副壮丽山河里,那里有人小桥流水,那里有人十万人家,那里有人塞外飞雪,那里有人人面桃花,那里有人死生契阔,那里有人早生华发,那里有人不堪回首,那里有人只道寻常。
万人心血为铁,千载时光淬之,今日范闲便攥着这柄名为华夏的剑,攥着这千古风流。
他要杀谁,哪个能挡!
铛的一声脆响,庄墨韩颤抖的手终于无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无数碎片。
范闲再没有平日里世家公子俊逸出尘的气度,反倒像个醉后发疯的泼皮无赖,然而这会儿已无人会计较他的失仪了。他面色酡红,酒气深重,摇摇晃晃走到庄墨韩面前,轻轻说道。
“注经释文,我不如你。背诗……你不如我。”
“做文坛大家,我不行。”
“做人,你不行。”
殿中一片静默,过了片刻,忽而有人语气讥诮生硬地说道。
“这……这也不能证明范闲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不是抄的,诗……诗乃心声,他方才所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般故作豪饮然悲感至极的句子,范闲今年才十六岁!莫说参军,怕是连军营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范闲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这又是哪里来的蠢货,竟然敢在自己背了这么多诗之后仍然出言挑衅。他晕晕乎乎地回头望去,人没找着,却听见了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
按理说有人冷笑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范闲今晚给南庆文坛大大涨了一波声势,自然有文士词臣心生维护之意,但不知为何,皇帝陛下忽然饶有趣味地说道。
“还想藏着呐,还不快给朕滚过来。”
于是各位臣子们忽然变成了一群长脖乌龟,争相向皇帝目光尽头望去。到底是哪个人物,竟然能让皇帝暂时放下庄墨韩,放下范闲,反而要见他?
末席中转出一道墨色的人影来,走上近前后向庆帝行了一礼。
皇帝悠悠说道:“上回让你摘了面罩,你不肯,今天总能自报家门了吧。”
众人顿时惊叹不已,此人居然驳过皇帝的面子?陛下竟然未曾怪罪?只见那人犹豫了片刻,也没多说什么,一抬手摘了斗篷,露出了一张清秀的、亲切的、亲爱的小范大人的脸,和那一头标志性的狐狸尾巴般的马尾卷发。
“监察院,范慎。见过陛下。”
本来这种场合范慎的头衔无论如何不该这么简单的,然而若是论族谱,他还没进范家的门,论职位,他顶着六处主办的身份,带着五处的队,师从三处,偶尔还在八处兼兼职,提司腰牌又不在手里,思来想去只能报了个监察院的大名,心想听着总比“草民范慎”靠谱一点吧。
但他哪里知道,在这个提司不出面的年代,监察院各司分工明确,从未有过像他这样的情况。或者说不能以部门冠以前缀的人还有一位,便是那位盖着羊毛毯的老人,然而这个猜想实在太过荒诞,以至于很多人在第一时间便下意识掐断了这个想法。
庆帝看了看杵着下巴发蒙的范闲,又看了看满脸写着想逃的范慎,笑着说道:“范建倒是把你藏得好啊,只是这么年轻便送进了监察院,难道不会心疼?”
范慎平静地回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进监察院既能效忠陛下,又有什么好心疼的。”
这话后半句其实有些隐晦的怨气,全看庆帝怎么解读,但前半句就颇有些心机了,范慎和范闲不一样,范闲挨了打,只想着打回去便是,范慎若是挨了打,叫对方毕生难忘都是轻的。
十年磨一剑本身当然也是句好诗,好到一直以来安静得仿佛睡着了的四顾剑首徒云之澜都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有很多人渐渐从两个范闲的震惊中醒悟过来,想起了范慎最开始登场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人说范闲写不出古来征战几人回。
夜宴进行到这时候因为小范诗仙的缘故已然比别的宴会晚上很多了,深夜的风从祈年殿正门穿堂而过,先是路过了范闲的白衣,然后吹开了范慎的黑袍,只见他腰上挂着一个纯黑的面具,什么花纹都没有,看似朴实无华,却令在场很多为官多年并且运气够好的长者们,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正是那群骑着黑马,带着面具的骑兵,如鬼魅般掳走了这座都城里很多人的性命,那一天的流晶河里淌满了血水,城墙上摆满了人头,那一天整个南庆陷入了一场令人绝望的噩梦里,时至今日都没能完全康复。
“朕问你,先前你笑了,是觉得那人说得不对么。”
“臣只是……一时护弟心切。”
庄墨韩听见此话,忽然抬头看了范慎一眼,只是旁人大多没有在意。
“你说实话便是,朕又不会怪罪于你。”
“诗乃文道,”范慎略带犹豫地答道,“臣以为……诗词之道,是可以讲究天才的。”
这话其实没错,毕竟他跟范闲来的那个地方,理论上已经可以利用超级计算机花上无数多的时间排列组合穷尽所有诗句了。然而眼下众人听见这话只觉得鬼扯,尤其和范闲的仙界之说摆在一块,简直一个比一个开脱己身。一时台下议论声又渐渐嘈杂起来,庆帝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看着范慎说道。
“你也会写诗,是不是。”
范慎嘴里泛苦,恨不能和范闲一块趴在酒桌上装死去。咱们这位庆帝陛下,实在太贪心了点,他或许从庄墨韩的有备而来和个别臣子的跷蹊作怪中感觉到了什么,打赢一场擂台还不够,竟是想借此机会把北齐彻底打垮下去。
范慎心念稍转,拱手应道:“背诗的话……确实会的。”
腰上没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可惜以云之澜剑不离身的作风,借剑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事了。范慎路过东夷使团时朝他看了一眼,继而走到了执笔太监身边,借了一支毛笔,又蘸了点酒水。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平静,很温柔,那支檀木色的毛笔落在他白皙清瘦的指尖很好看,会让人联想到京都那间因石头记而闻名的书局牌匾上的澹泊二字。
一旁有执笔太监端上纸砚,范慎摇了摇头,反倒轻声叮嘱道:“公公退远些,小心伤着。”
那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范慎已是扬手一笔甩了出去,一横一竖,竖是竖在陛下与百官上下,横是横在东夷与北齐之间。
正是一个“十”字。
正是“十步杀一人”的“十”。
先前说了,范慎是个不惮于以任何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的人,这一点偏执的谨慎救过他很多次。四顾剑的徒弟想杀范闲却被反杀,云之澜开宴前和范闲对视的那一眼,都足以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今晚过后,范闲必然一跃成为风云中心,万一四顾剑真的不要老脸来杀他,或者派遣徒子徒孙,比如面前这个云之澜动手,那该怎么办。
他不介意替范闲和东夷城结下一些梁子,但首先他得确定四顾剑首徒的实力,确定他离这个世界所谓的高端战力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注:五竹不具备参考性。
至于庆帝陛下,想来看在这三百首零三首诗的份上,应该不会责备他的青年才俊尚武尚过头的吧。
“十步杀一人,”步字出口时,范慎已然向前踏了一步,殿上无风自起,吹着他漆黑的监察院官袍有如乌鸦一般,待到杀字出口时,离得近的几位官员根本来不及感受,就被拖进了某种无穷无尽的寒意中,宛如冰雪掩埋下的烈酒,初入口极冷,化进身体后却是断肠刮骨般的霸道无双。
“千里不留行。”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凝在毫尖上的酒水甫一脱离便化作泼雪似的剑气,向着云之澜直刺而去,有些尚未近他的身便化作了牛毛细雨,有些则落在茶几与地上,震得木屑飞溅,倒刺峋立。
有官员唯恐他惹出什么乱子,刚打算大声斥责,“范公子!”但很快另一个声音比他更强硬地响了起来,庆帝微微眯着双眼,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让他念下去!”
“事了拂衣去,”范慎的身法很快,事实上他如果不怕震伤自己内腑的话甚至可以更快,在场大部分人只是眼前一花,那一道暗夜里的流光便跃过了整间大殿,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云之澜面前,毫不犹豫地抬手扎向他的眼球。
“深藏……身与名!”云之澜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他左手握着剑鞘,横着格挡在了范慎的手腕前,于是这阴森的杀招便无法再刺下去。
有人听着这句深藏身与名,自然联想起了范闲先前那句生前身后名,感慨范府出了一门双诗仙的同时往那边望了一眼,却看见范闲居然趴在桌子上一脸困倦,竹叶似的眉毛微微蹙起,仿佛被某个混账打扰到了清梦似的。
“纵死侠骨香,”雪白的狼毫灌注真气后根根直立有如刀尖一般,范慎变剑为匕首反手再刺,然而剑鞘到底比毛笔长出太多,云之澜以鞘为棍斜挥出一记打向范慎腰间便逼得他不得不防。
范闲邻座的官员见范慎落入下风,忍不住将范闲摇摇醒,小声问道:“小范大人,您兄台正在与四顾剑首徒交手呢,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
“啊?担心?我担心什么啊,”范闲看起来已然醉入梦乡不可自拔了,他醉眼迷离地往东夷那边看了一眼,旋即露出一个可爱又天真的笑容,“八品打九品,不可能赢得啦。”
“不,惭,世,上,英,”问世间何物能克一寸长一寸强,自然只有一寸短一寸险,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清逸俊美的新小范大人打起架来简直像不要命的莽夫,他还敢更近!肘击,膝袭,撩腹,头槌,几乎什么野蛮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看上去只是落败前的垂死挣扎,但几乎没有人发现,在范慎这番狂风暴雨的近身出招下,云之澜的动作竟然渐渐出现了轻微的走形。
“谁能书阁下……”范慎诡异一笑,他能感觉到云之澜正在适应这种战斗节奏,而这就是他想要的,剑在鞘中,便等于固步自封,当四顾剑变成了四顾棍,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弯腰向后避开了对方迎面而来的一剑,忽然悍然出手,一只拳头干净利落直击对方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握着那支毛笔,异常凶猛地刺向了对方的喉咙。
“……白首太玄经!”
一滴,两滴,猩红的液体缓缓滴在深褐色的案几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范慎低头看了看自己尾指上渐渐溢出血液的窄薄伤口,又顺着笔直的一分为二的毛笔,一直看到云之澜那把出三分鞘的冰冷剑刃上。
范慎登时跳了起来,“你居然用剑!”
云之澜显然有些无语:“我是个剑客。”
范慎这才感觉到面颊上隐隐有些刺痛,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发现不但脸上被云之澜出鞘一瞬间的剑气划破了一道伤口,连鬓发和马尾也被削断了几根。
云之澜平静地解释道:“如果不是看在这首诗的份上,你已经死了。”
范慎微微一怔,接着笑了起来。
“我知道啊,八品打九品,不可能赢得啦。”
这个理由大家都能接受,所以皇帝陛下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既有天纵之才,为何平日声名不显?”
范慎回望陛下:“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狠之技……当然这是我的说法。”
庆帝乐道:“怎么,还能换种说法?”
范慎看了一眼范闲,发现这厮睡得倒是安详,只是睫毛抖得仿佛阵雨前的蝴蝶翅膀,要有多不走心就有多不走心。
“换种说法的话……”范慎抿了抿嘴,向着北齐使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你便打你了,还要挑日子么。”
南庆这边忽然站起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官员来,眼神惊恐神态委屈,不是郭宝坤又是谁。
“范闲!你……你不要得意地笑!”
于是再看那众生百态,有沉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者激动到脸色通红,有落寞如庄墨韩者喃喃自语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总之今夜一宴,诗仙下凡文武双全之类的美名像日后流水般递交的帖子一样通通加在了范慎范闲两个范府私生子的头上,然而此刻他们根本无暇享受赞美,范慎扶着范闲进了屋,立刻给他喂了几粒药丸,转身拉着妹妹的手沉声说道。
“看好这间屋子,别让任何人进来。”
“慎哥哥你也要出去?”范若若有些慌了,“你为何不假扮成闲哥哥,万一……”
“就是因为他能假扮成我,所以他才不能留下,”范闲吃了药吐过以后已经清醒了很多,一边将浸过毒的三枚银针插回头发里一边低声说道,“在我之后回来。”
范慎点了点头,眼中隐有几分忧虑,但很快压了下去。
“好,你千万小心。”
第九章 豆浆改良工程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范闲醉后聊发诗仙疯,范慎一朝登殿天下闻,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范府马车,心中或佩服或嫉妒范建那个蔫坏蔫坏的德性怎么能生出这么两个人中龙凤的好儿子。
夜渐渐深了,两位庆国的未来静静站在皇城一侧的幽静树林里,抬头望着上方仿佛没入天际的朱红城墙,打算做一件可能有利于也有可能大不利于庆国未来的事情。
范慎余光瞥见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多了个人,忽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叔,问你件事。”
“不要搞出人命。”
范慎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上次那个“假如范慎和范闲想要杀了对方他会帮哪边”的问题,所以是两不相帮的意思?范闲那边比他更惊悚,惊悚的同时又忍不住凑过来带着诡异的微笑八卦道。
“你跟谁要搞出人命啊。”
范慎没好气回了一句,“跟你。”
范闲哪里是个被人占了便宜就羞涩到话都说不出来的主,闻言立刻煞有介事反驳道:“跟我……搞不出来吧。”
“不信?不信咱回家试试。”
五竹一脸冷漠地听着这俩小孩疯狂虎狼之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听懂了依旧觉得无聊且幼稚,过了片刻,当宫灯扫过他们面前的花丛时,他站了出去。
“我去了。”
范慎范闲瞬间停止了掐架。
“不要做多余的事,”范慎警告道。只可惜他们两个对于多余的定义显然不同,范慎正在八处光明正大指点官员如何编写明天早上的晨报,如何重点突出小范大人满腹才华风流无双之时,范闲已然趴在广信宫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块琉璃瓦。
“那身形……我瞧着像一个人。”
“谁?”
“范闲。”
斜倚榻上的成熟美人闻言微怔,脸上惯常的妩媚之色也变得谨慎了许多,她轻轻蹙眉,仿佛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是范闲,范闲今夜在众目睽睽下醉成那样,怎么可能会来夜闯皇宫。”
燕小乙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是范闲,那便是范慎。”
“你确定?”
“京都之中,九品之下,他嫌疑最大。”
之所以排除了九品之上,乃是因为有官方背景的九品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唯一不在南庆掌控中的东夷城使团或许有此嫌疑,但云之澜倘若出手,洪公公不会允许他潜伏到广信宫附近。
长公主揉了揉额间,忽而笑了起来,满室皆春,她柔声说道。
“那便传我的命令,去范府看一眼吧。”
“若若,让他进来吧。”
燕小乙隐隐约约看见床上卧着一个人,待帘幔完全拉开后看清了确实是范闲,头发凌乱,眼神慵懒,嘴唇和面色都略显苍白,显得少年此刻竟有些脆弱的美丽。
屋子里只有熏香和酒气,没有丝毫血腥的味道。燕小乙皱了皱眉,沉声问道。
“范慎人在何处。”
“你刚才推了我妹妹。”
“昨晚有人擅闯皇宫。”
“人抓到了吗。”
“范慎,人在,何处。”
“噢……”范闲脸上露出几分气人的狡黠,他人虽虚弱,眼睛却亮得很,他双手交叉摆在胸前,“我就是范慎,有何贵干。”
他见燕小乙不信,继续挑衅道:“怎么,不信啊。你保证和云之澜一样不出箭,我可以和你打一架,打完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范慎了。”
燕小乙并不领他的战书,他此番前来名义上毕竟是探望,无论和范慎还是范闲动手对他都没有好处。
“不必,”燕小乙微微偏头,“你若是范慎,让我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伤便可。”
范闲冷笑:“我凭什么让你查啊。”
“你心虚了。”
范闲叹了口气,“燕统领,你别吓唬我了,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是范闲。”
“那范慎现在到底在哪儿?”
范闲答得干脆。“八处吧,大概,您赶早过去,还来得及堵他,”他卖范慎卖的一点心理负担没有,“当然,如果他不在那里……也请燕统领去别处寻他,别一恼羞成怒回头把我抓了充数,我跟他不太熟,真的。”
燕小乙本来都打算走了,听见这话又停下了脚步。
既是亲生兄弟,怎会没有半点回护之情,而且字里行间都是为自己开脱之意。想到这里他突然转身回来,果不其然在范闲面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紧张与慌乱。
燕小乙嘴角轻扬,“衣服脱了。”
范闲一脸你还有完没完了,只是这会儿燕小乙基本已经确认他就是自己要抓的人,无论他做出什么反应都不会善罢甘休,见他一动不动,更是轻声补充道:“我可以自己动手。”
范闲定定地望着他,一滴薄汗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颌线,直至滴入寝衣领口一团不可见的阴影里,好生可怜,好不倔强。
“打个赌吧,燕统领,”范闲幽幽说道,“我若是有伤,随便你怎么处置,我若是没伤,你……”他咬了咬下唇,又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漂亮的惩罚似的,“你待会出去,跪在我妹妹面前,磕头认错。”
“好。”
范闲终于笑了,他在此之前笑过很多次,或故作纨绔,或强装自然,唯独这一下,看得燕小乙竟然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仿佛他已经掉进了一个蓄谋已久的深坑,而范闲正站在坑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轻快地翻下床来,鞋子也没穿,径自跑到燕小乙跟前转过身去把衣服一掀,除却腰窝往下有一片隐晦的红藏在裤子里,哪里有半点伤口。
燕小乙简直气绝,偏生这厮还在那儿活蹦乱跳地作妖,“燕统领,赌品怎么样啊。”
他故意转过身来,四面八方地秀了一遍,燕小乙一时心烦意乱,竟然一下没抓住范闲翻飞的衣襟,第二下才抓住,而且用力有些重了,指甲刮在他赤裸的胸腹间,登时划了一道极显眼的红痕出来。
“燕统领!”
范闲那张漂亮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嘲弄。他稍稍凑近了些,盯着燕小乙晦暗不清的双眼,一字一顿吐气道。
“愿,赌,服,输,吧。”
范若若无缘无故受了燕小乙这一拜,顿时慌得手脚都无处摆放了。范闲倚着柱子懒洋洋看热闹,他此刻胸腹气血翻腾得厉害,偏生不装淡定不成,正在心里痛骂范慎千万遍时,忽然看见有人从正门踏了进来,不是范慎又是谁。
范慎双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荡进来道,“一大早的这是干嘛啊。”
“赔罪呢,”范闲朝那边点点头,“他方才推了你妹妹。”
“是吗,”范慎挑了挑眉,继而温柔地笑了一下,巧的是范府上空正好有块乌云飘过,于是他的笑容在阴影中便格外来者不善起来,“哪只手推的?”
范闲无奈地摇了摇头,丢下一句“要打出去打”就回屋休息去了。留下范慎和燕小乙两个人互相冷漠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同时向对方那边掠去,仿佛春风野火苍鹰击空,弓刃和匕首对撞在一块,竟在刹那间擦出几点零星的火星子。
两人刚一交手燕小乙便察觉到一丝异样,“你没伤?”
范慎误会了他的意思,冷冷一笑道:“有伤也是云之澜打的,关你什么事。”
燕小乙明白自己这趟注定无功而返了,他虽然不想再打,范慎却不肯放过他,依旧仗着令他拔不出箭的贴身优势强攻不止,燕小乙几番抽身而出不能,只见那柄发着诡异寒光一看就是淬了剧毒的黑色匕首有如毒蛇一般,嘶得一声来到自己面前,竟是毫不犹豫向自己左肩扎去。
要废箭手的一双手,其心思何其歹毒!燕小乙瞳孔收缩,足尖生生将脚下石砖踩塌三分,猛地借力向身后飘去,范慎心知一旦被他拉开距离自己必死无疑,想也不想地就是抬腿一记横扫踹了过去,霸道真气灌注下此击顿时有如一记毒辣的鞭袭,狠狠地打在燕小乙下意识举起格挡的左臂上,将他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范慎跟着追出范府门外,忽然瞥见燕小乙落脚的那一片灰尘里闪过一点极耀眼的银光,紧接着整条街上的空气都不安地颤动了起来,弓开秋月行天,箭去流星落地,一支不可一世的羽箭只一霎便到了身前,范慎退无可退,狂暴真气暴戾地灌注到了自己的右手中,接着猛地一拳挥出,竟分毫不差地击中了整根箭杆最脆弱的地方。
有形飞箭再快,也没有无形剑气更快!范慎今日能接下这一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昨夜云之澜那三分剑气的功劳,范慎那一击中所挟的霸道真气与箭上所附的强大力量对冲,登时将箭杆震成了粉末,箭头险之又险地擦过范慎发丝,远远地射进街尾一家豆腐铺子的水缸中,炸得漫天都是雪白的豆腐花。
“啧,浪费可耻啊,”范慎摇了摇头,忽然朝燕小乙那边高举双手,大喊道:“不打了,我认输!”
燕小乙举着弓箭的手稳得很,显然并不信他的鬼话。
“真的!我不但认输!还愿意替你作证!今天是我先动的手!燕统领陪着切磋几把而已!大家都知道我是个连云之澜都敢打的疯子!不会有人怪罪于你的!”
燕小乙微微眯了眯眼,“此话当真?”
“真哒!要不你先把箭放下,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不然这大街上咱们这么明目张胆喊话不好吧,万一牵扯到你背后……”
范慎走到燕小乙身边,轻声说道。
“……昨晚,我的确不在八处。”
他迎着燕小乙杀气四溢的注视,眼底一片从容。
“快回去吧,长公主应该在等你了。”
在等燕小乙的不止只有长公主,洪四庠和宫典比长公主抢先一步拦下了燕小乙,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庆国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的意思。
“陛下震怒,”宫典轻声说道。
“第一个人最后消失在东夷城使团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
“太拙劣。”这话自然说的是栽赃的手段太拙劣。
宫典接着说道,“监察院对比后确认第一个刺客的衣服是祥和缎,依旧是东夷城使团找人帮忙订的。”
“有人想嫁祸云之澜。”
“说说第二个夜行人吧,燕统领早上出宫是追那人去了吗。”
燕小乙迟疑了一下,“不是,我弄错了。”
洪四庠看了他一眼,“或许没有弄错,那孩子有这个实力。”
“他昨晚确实不在监察院。”
燕小乙暗暗握紧了身下座椅的扶手,思忖片刻后霍然起身向门外走去,“他骗了我,我去抓他回来。”
宫典摇了摇头,“他没有骗你,他虽然不在监察院,但昨晚夜闯皇宫的人绝不可能是他。”
“为何?”
“他没那个时间,”宫典平静地解释道,“打更人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北齐使团门口,气急败坏地往地上泼了一滩墨。”
“泼墨是为了泄愤,他有何愤要泄啊?”
侯公公微微低着腰,回道:“听监察院的人说,范慎公子出门是因为思前想后始终想不通庄墨韩为何要坏范闲的名声,想找他理论来着。”
庆帝微微一笑,继续一边批注奏章一边说道:“那他理论的结果如何啊?”
侯公公的头埋更低了些,但声音依旧是宁静而平和的。
“回陛下,他……没找到庄墨韩。”
皇帝的笔尖在奏章上顿了顿,凝出一块不甚好看的墨斑,他将这份奏章合上后随手放在一边,拿起了下一份继续问道。
“今天的晨报写了什么?”
侯公公脸上显出几分与有荣焉的喜色,即便是个太监,他毕竟也是庆国的太监。“自然是小范大人一夜诗尽天下文了,只是这诗集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毕竟小范大人还宿醉着,没人舍得抓他起来做批注不是。”
“一点没提范慎么。”
“这……”
庆帝若有所思,眼中忽而浮现出一丝久远而陌生的温和。
“不争名,不逐利,倒是个好孩子。”
范慎哪里知道他表面督促八处办报实则背后搞鬼的行为反而让庆帝对他这个半路杀出的天脉者其二产生了一丁点好感,他三两步回到府中,轻轻敲开了范闲的房门,开门的是五竹,范慎下意识皱眉道。
“出事了?”
“他中了燕小乙一箭。”
范慎走进屋里,先是看见一块殷红的手帕浸在半盆粉色的凉水里,继而看见了范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别担心,没被人发现。”
范慎一边坐在床沿抓过他的手腕把了把脉,一边摸了摸他满头的冷汗。
范闲尽管虚弱,倒也还有力气扯着嘴唇笑了笑。“别探啦,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知道你心里有数,”范慎回道,“疼吗。”
范闲觉得五脏六腑间那股疼到人蜷缩不振的剧痛好像稍稍减弱了一些,他点了点头,乖乖承认道。
“疼。”
“疼就不要说话了,我说你听着,”范慎把他的被角掖好了些,“庄墨韩昨夜不在使团。”
“他……你别瞪我,我有要紧事要说,他昨晚在广信宫,长公主用南庆在上京的密谍头目言冰云和庄墨韩弟弟肖恩的命,换他几十年清名,出手打压你一次。”
兹事体大,连范慎都愣了片刻,但他们毕竟是现代人,对于发现了皇室的秘密这件事最多不过震惊而非恐慌,范慎喃喃自语道:“所以燕小乙才会大清早来抓人……”
说到这事范闲倒是想起来了,“你刚才在外面和他动手了?”
“嗯,我故意的,正常登门拜访怎么会欺负到若若头上,我听你的意思应该是有问题的,就干脆闹大了好让别人注意到他。”
“你昨晚跟云之澜打了一架,今早又跟燕小乙打了一架,不累吗。”
“累啊,要吐血了快,”范慎说着说着还真的咳了两口血出来,只是云之澜和燕小乙同他动手的时候毕竟是收着劲的,尽管有些心力损耗倒不至于像范闲那么严重,他拿起范闲那块毛巾擦干净血迹,又去倒掉重新接了一盆清水放在床边以防万一,才坐下来接着讲道。
“对了,我刚才和燕小乙交手时砸了一间豆腐铺子,我把它买下来了,以后咱家早上就能喝豆浆了,京都的豆浆渣子太多,我早就想改进一下了。”
范闲有点想笑又有点无语,“听口气这么霸道总裁,合着还是为了逞口舌之欲。”
范慎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脱了衣服爬了床,双目微阖轻声问道:“咱们还有忘记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睡了,年纪大了通不起宵了。”
“有,钥匙拿到了,箱子什么时候开。”
“哎呀管那个干啥……”范慎轻轻拍了拍范闲的背算作安抚,“睡醒再说吧。”
第十章 范府不直的
不管什么时候,起床总是痛苦的。范慎醒来时先是摸了摸手边,还好,热的,等他费力地坐起来后,忽然发现盆中清水上飘着淡淡几缕血丝。
“范闲。”
范闲使劲装睡,范慎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翻了个九十度,他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睛,故意含糊不清道:“怎么啦。”
“卧则血归于肝忘了?非要趴着睡不吐血才怪了。”
范闲心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离得那么近呼吸一直贴在后颈上我也不至于大半个白天没睡着。
“都是淤血,咳也就咳了。”范闲懒散摆了摆手,他不动还好,一动寝衣前襟便顺势往下滑落了一些,他尚且无知无觉,范慎却看见了他胸口雪白上唯独显眼的一抹红色。
范慎皱了皱眉,伸出手去沿着那道痕迹轻轻划了一遍。
“这是什么?”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痛倒不痛,主要是头皮发麻,他下意识一把拍开了范慎的手,“这是个意外。”
“意外?你跟谁动手了?是皇宫里的人吗?他知道你身上有这个印子吗?你被人查到了?”范慎瞬间连带着范闲私奔出逃的心都有了,范闲一听这误会大了,赶紧解释道:“不是,你冷静一点,是燕小乙抓的。”
范慎的眉毛从来没有挑得这么高过,“燕小乙?他抓你胸???”
范闲血都吐完了也要被范慎气得再吐几升血,“你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十八禁!”
范闲深深叹了口气,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交代了,“我当时不能和他动手,只能言语上转圜几句,可能把他气着了。”他一抬头,发现范慎还是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眼神直直落在那处上,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是别的男人指甲抓的,他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范慎幽幽叹息道:“总觉得是我被非礼了。”
“你别看了,越看越介意,”范闲企图把衣领往回遮掩一些,不料另一只手比他更快一步,牢牢攥紧了这块布料,范闲看着范慎翻瓶倒罐的动作忍不住吐槽道,“……讲道理,你现在才是在非礼我吧。”
范慎一手把范闲垂落在胸前的几缕卷发拨到肩膀后面,又把他半边衣服往下扯了点,另一只手沾了些药膏,冰凉的触感甫一落在范闲胸口上他立刻打了个激灵,莫名连说话语气都怂了下来。
“你不管它过两天就消了,你别……越摸它越红……”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范闲突然呼吸乱了一下,然后很快控制它平静了下来,“……够了。”
范慎的指尖此刻正停在他的心脉上,不说心如擂鼓,至少能感觉到他不像表面这么云淡风轻,但范慎估计再调戏下去范闲肯定要炸毛了,于是笑了笑暂且放过他一马。
他将指腹上剩下那些药膏无谓地沿着少年赤裸的胸膛涂抹到锁骨凹陷里,接着向上爬过微微抖震的侧颈,最后在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的耳垂柔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真的全红了哎,”范慎虚伪地总结道。
范闲冷笑一声,“体质问题,换你你也这样。”
“我凭什么啊,我又没招蜂引蝶,”范慎嘴上不输人,过了一会儿,他看着范闲湖水般微闪的双眼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容有些春风得意,又有些茅塞顿开,毕竟,这么妙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无论是谁做梦都会笑出声的。
“怎么有两把钥匙。”
“一把真的一把假的,昨天晚上我在广信宫耽误了,没来得及把赝品送回含光殿,”范闲看范慎眉头紧蹙,顿时也稍稍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长公主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燕小乙又是她的人,她一定会发现时间上的纰漏。”范慎从范闲手中拿过那把假钥匙,随手扯下椅背上两件夜行衣中的一件披上,正打算喊上五竹商量潜入细节时,范闲拦住了他。
“不行,事发之后皇宫被围得铁桶一般,没有刺客能活着进去再出来。”
“东西总是要放回去的,不然我们必死无疑。”
“是要放回去,”范闲思忖片刻道,“得换个方式放回去。”
“?”
范闲拿起剩下那件夜行衣,朝墙外偏了偏头,“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们。”
“林婉儿???”
“嗯,她是长公主的女儿,太后宠她,陛下也喜爱她,人家进宫和回家一样,带几个人进去也不是难事。”
“不是,你等会儿,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她为什么会帮我们?难不成就因为你是她未曾谋面的未来相公?”
范闲摇了摇头,眼底划过几分自己都不能完全确信的犹豫。
“若若提过她几次……”
“哦?”
“若若说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范慎眼前浮现出了自家妹妹那张在外人面前永远冷淡且矜持的脸,妹妹虽然在他们面前从来都是活泼乖巧的,他俩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家里人都明白,范若若这个性子已然被范慎范闲养得歪了,从来是看不起也不愿意和大部分柔弱怯懦唯命是从的贵族千金们一起玩的。
范闲回想起范若若偶尔几次提起林婉儿时有些异常的表现,忽然话锋一转,微笑着说道。
“再说了,万一退婚不成,我就得和林婉儿过一辈子了,提前看看新娘子也是应该的。”
范慎脚下一滑差点从宰相府邸外围围墙上摔下去,待爬起来之后他咬牙切齿威胁道:“你还想跟她过一辈子?”
“我不是想,我是假想……不聊了,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只狸猫一样落在后花园的树丛中,借着树木掩住了自己的行迹。范闲贴着墙角,同范慎无声地比了三根手指,一手推开窗户后,轻巧快速地翻了进去。
他虽然受了伤,还是有自信瞒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然而他刚刚站定,却发现纱幔背后竟然空无一人,反倒是屏风后面正蹲着一个穿白色右衽衣裙的少女,嘴里正叼着一根油乎乎的鸡腿,只是这鸡腿这么大一块,她的嘴这么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塞进去的。
一看到有不速之客闯入,她立刻站了起来,然而嘴里塞得严严实实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全变作一连串好笑又可爱的呜呜呜声。
范闲一拍脑门,“你怎么又在吃鸡腿……”
林婉儿惊恐的同时还多了几分羞恼,又呜呜了几句,兴许是在辩解,范闲怕她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之后就要喊人,便刷得一下拉下了自己的面巾。
“是我,咱们在庆庙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林婉儿壮着胆子挪近了一些,确认了眼前这个行踪诡异的黑衣人正是那天遇见的好看的少年郎。范慎看他俩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忍不住吐槽道。
“我寻思以你这张脸的辨识度不需要看这么久吧。”
他不说话林婉儿还注意不到他,他这一开口,小姑娘顿时像小兔子一样吓退了好几步。
“你你你们……”
“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范闲反思了一秒,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么反派的台词,他也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将范慎的面巾也扯了下来。
饶是以郡主的自我修养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毫无水平的感慨。
“哇……好像啊……”
显然双胞胎的身份比他们那张漂亮脸蛋更有说服力,林婉儿只震惊了片刻便很快回过神来,颤颤巍巍指着两人问道。
她先是指了指范闲,“你是万里悲秋常作客?”又指了指旁边的范慎,“你是十步杀一人?”
范慎推着她的手腕换了个方向,“反了,他是十步杀一人,我是万里悲秋常作客。”
“别听他的,”范闲捏着她的手指又转了回来,“跟你讲个窍门,以后再碰见这种分不清人的情况,一般先接茬的都是范慎,他有多动症。”
林婉儿满脸都写着“奇怪的知识增加了”“我要掌握这个窍门有什么用”,但至少从目前态度看来她并没有喊人将这两个贼子一网打尽的打算。
此时天上的月亮早已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淡淡光泽洒下大地,些许清晖从窗外透了进来,笼着屋内气氛奇妙的两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你……你们便是……范家小姐的兄长们?”
范慎范闲默默对视了一眼,漂亮,以他俩如今名动京都的程度,在宰相千金眼中竟然完全无法和“若若的哥哥”这一层光环相匹敌,少年们那点刚刚萌芽的自信立刻被少女一句无心之语摧残到渣都不剩,范闲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肝,大大方方承认道。
“正是。”
“那,那敢问二位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范闲看着林婉儿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想和你达成一种和谐的、美好的、互帮互助、互利互惠的稳定关系。”
林婉儿此前从未被人提出过这种请求,但范闲真诚尊重的语气,微微平视的双眼,以及如沐清风的笑容都让人觉得很舒服,这让她很愿意继续听下去。
“往大了说,我们可以一起想个办法把婚退了,往小了说,我们可以尽力保住对方的性命。诸如此类,不可具举。”
林婉儿轻咬下唇,神色低落了几分。“退婚这事,即便我母亲那么坚持,仍然无法实现,仅凭你我……”
范闲正色道:“我始终认为,成亲应该是你与我之间的事,我们不想,那就不成,这才是对的。”
林婉儿想到一些事情,心头一阵伤痛,说道,“……范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三句不离若若可还行,范闲还在那儿脑洞大开,林婉儿忽然怯生生问道。
“范公子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啊?我,没有啊,”范闲明白她恐怕误会了什么,不希望自己挡了别人姻缘,又难免因被人退婚之事黯然神伤,“真的没有,我只是单纯不想把人娶回家后却不能一心一意爱她一辈子,”他余光瞄见旁边的范慎,正好一把拉过来说明道,“起码我媳妇不能分不清我俩吧。”
林婉儿扑哧一下展颜一笑,“这也太难了,万一一辈子找不到这样的姑娘,那你们便一直不成亲么。”
“额,到时候再说吧……所以咱们这是基本达成合作意向了?”
范闲本来想跟她握个手,又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于是抓着女孩子的袖口摇了摇作罢。可怜林婉儿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家闺秀经历了一晚上现代文化冲击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也跟着像小狗一样晃了晃爪子。
后面就是重头戏了,范闲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
“那么首先,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作为谢礼,我会治好你的病。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以老师的名义发誓。”
林婉儿见他轻而易举便抛出了一个整个太医院都无法兑现的承诺,脑海中倏而想起他先前说的话,忽然对这所谓的合作关系有了一丝沉重的了解。
她有些不安地问道,“你……需要我做的事,也是要保住你的性命吗?”
范闲眼中闪过几分欣赏,他沉吟少许后郑重说道。
“我需要你带我入宫,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是我的那种。”
林婉儿的瞳孔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你们,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回应她的害怕的是安静了很久的范慎,他从阴影中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开口道。
“若若……”
范闲和林婉儿同时看了他一眼,只是神色各不相同,前者微微蹙眉,后者则睁大了眼眸。
“若若在东宫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让别人知道范府千金与东宫太子私下会面。”
“他们……”
“并无任何私情,只是牛栏街刺杀一案后,若若担心我等终将因朝政之争丧了性命,故而投身太子门下,倘若有什么不测,也好留范府一个清白。”
林婉儿双眼微湿,满心净是那个明明外表同她一样柔弱不堪,内里却高傲自信的冰山少女,为了家族与亲人,主动淌进一片浑浊污水中的身影。
“若若姑娘……既是为了范家小姐,明日我便带你进去吧,”林婉儿鼓起勇气,按照记忆里的样子露出一个和范若若差不多的微笑,只是她到底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抵触之感,即使刻意扬着脖子看起来也是十二分的可爱,“我愿意相信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我。”
范闲颇为宠溺地笑了笑,仿佛在看另一个妹妹似的。
“我当然相信你。对了,过几天半闲斋诗集就能出版了,你要不要来澹泊书局玩。”
林婉儿脑子却是清醒得很,嘟着嘴摇头道。
“不妥,万一别人误会我们是两厢情愿,那婚就更不好退了。”
范闲笑得更欢了,“那这样吧,我让若若请各家小姐们办一个诗会,这样总不会误会了。”
只见那面颊已然飞起红霞的少女听见范若若的名字顿时更羞涩了,半天才发出一声蚊子哼般的细语。
“……好。”
第 十一章 过一个只有你知我知的生日
自从范慎终于姓范名慎后,范府上下则是以最快的速度第一时间整理出了一间和范闲那间一模一样的居室,然而早先时候谁也没料到大少爷的屋子竟要准备两间,地理位置自然隔得有些远,范慎懒得过去,范闲懒得过来,只好折中弄了一间书房,起了个名字叫半闲斋,眼下正放满了几十沓需要他俩校阅的诗稿。
“哎哟我天,范少爷任务颇重啊。”
范闲指着门楣上的匾额微微一笑,“半闲,看不懂吗,另一半是你的。”
范慎叹了口气,“先不管了,”他随手将好些他人赠送的书画字帖搬到书架上,整理出一张还算能落笔的空地,一边研墨一边慢慢复制出一张新的皇宫地图,待和范闲讨论完明天的行动路线后一把火烧了,接着又将那些字画抱了回来。
他看范闲神色有些恍惚,以为他伤势未愈就急着出门,到底还是受了点影响,便走到他身边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轻声说道。
“不如明早我跟郡主进宫吧。”
“没事,我去好一些,你照常在监察院露面,”范闲倚着窗台看了一会儿月亮,想了想还是把实话跟范慎说了,“我只是因为林婉儿的话想起了一些人。”
范慎静静听着。
“我想起我上辈子原先是有个喜欢的学姐的。”
范慎本想逗弄他多愁善感儿女情长,但上辈子这三个字听起来有些沉重,所以他继续沉默不语。
范闲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点低落,笑着摆了摆手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连她的脸都快记不清了……”
月色下他的脸孔依旧是年轻鲜活的,然而凝视月亮的眼神却温柔得有些成熟,有些沧桑,仿佛水墨画中刻意留出的一笔空白,其真意不在你看得到的山水,而在于你看不到的远方。
范闲很少笑得这般苦涩,苦涩的同时又透着几分尴尬。
尴尬是因为他毕竟不是个小孩子了。成年人向成年人撒娇,总是要背上几分风险和负担的。
“那什么,其实今天我……过生日。”
范慎一点就透。
他发自内心觉得范闲真的可爱死了。
所以他偷偷捏了捏衣角,故意装作视若寻常的样子,开开心心说道。
“那我给你下碗长寿面吧。”
论切萝卜丝,他俩都是专业的。
但是再细如毛发巧夺天工的萝卜丝,也就是萝卜丝而已。
一碗只有萝卜丝的面条,可想而知有多难吃。
范闲吃得挺开心的,“刀工不错,就是味道淡了点。”
范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在想,我们两个好歹也是权贵子弟,怎么能过得这么糙。”
事实证明爱情不能当饭吃,它压根比不上一小撮胡椒面,另一个权贵子弟本弟努力地吃了小半碗,终于满屋子翻箱倒柜找盐和香油去了。
“兄弟,开下灯。”
范慎从灶洞里拖了半条柴火出来当照明,差点手一滑把自己给点了,顿时又是一阵砸锅卖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等动静平息了,范闲看着地上那半碗面条遗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凄凄切切叹息道。
“我的面……”
“范思辙你又在偷吃!”
厨房大门外赫然站着一名手持竹鞭的妙龄少女,待看见屋子里两个形状各异的偷食小贼后,差点没把下巴都给惊掉下来。
“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我怎么好像看见慎哥和闲哥大半夜躲在厨房偷东西吃……”范若若保持梦游状渐退渐远,还没走出五步路,就被两只手一把拉住生生拖回了厨房里。
“若若!你会下面条吗!”
“啊……啊?”
“若若,”范慎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范若若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蹦三尺高,“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几年没进过厨房了!”
范闲吃面的脸上简直写着“我很好养活”五个大字,胃饱了心暖了人也不丧了,高高兴兴将妹妹搂在怀里,一起看月亮去。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范慎和他碰了个杯,朗声接道,“……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回头冲若若笑了笑,“这首诗是个姓李的鬼写的。”
“鬼?”
范闲也笑了,“是的,鬼,所以和君不见那位姓李的不是一个人。”
只是若若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单纯好骗了,知道他俩在逗她也没气恼,范闲往瓦片上一躺,枕着自己的胳膊自嘲道。
“倘若这个世界的文明不会断绝,百年千年之后,我俩在后人眼中岂不和苏轼苏辙差不多。”
范慎仰头灌了一杯酒,“幸好我比你大十几分钟,范苏轼听着总比范苏辙好一些,范苏辙听起来和范思辙一样。”
范闲笑着拿脚狠狠踹了他一下,“谐音梗扣钱啊喂。”
两个人天南地北瞎几把聊着天,有些若若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但不管听不懂还是听得懂,若若一直静静听着,好像他们兄妹三人小时候那样。
范若若其实明白,那两个人此刻表现出的恣意、潇洒、桀骜不驯、狂悖无道、都只是一种伪装的假象罢了,他们心里藏着的东西深到痛饮十斤美酒也不会吐露半分,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们已经将除去给对方的以外剩下几乎所有信任交给她了。
范闲似醉非醉,用两根手指轻轻挑起若若腰间做工粗糙针脚拙劣的粉色香囊,轻声笑道。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若若,喜欢人家就得上啊。”
饶是若若重度兄控,被这么调侃也是怒了,范慎生怕这姑娘今晚喝了几滴酒等下一虎起来当场从屋顶上跳下去,赶紧抢先一步抱着她飞了下去,等他把妹妹安置回房里再赶回来,一抬头正看见范闲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范闲收回目光,看着席间空的第三只酒杯轻声道:“我一直把若若当亲妹妹看。”
范慎假正经道:“我一直把若若当亲女儿看。”
范闲失笑,“又占我便宜是吧。”
他今晚笑得实在太多了些,他平时也很爱笑,但一般都是那种纯真的、活泼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很好的少年风采,眼下或许是因为月色足够美,露水和酒水的比例又混合得恰到好处,才显得范闲像夏末池塘中最后一朵随风摇曳的莲花一般。
等花瓣都柔软了,褪尽了,秋天,便是成熟的季节了。
范慎刚刚送若若回去时正好路过库房偷了一根红烛,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总要有些仪式感,”范慎正色道,举着孤零零一根蜡烛捧到两人中间,暖黄的火光照着两人相似又不同的脸,这场景不得不说确实蛮奇妙的。
范闲一下子没憋住笑出声来,“红烛总觉得怪怪的。”
“难不成点白蜡烛啊,”范慎等得都有些急躁了,“快吹,油都滴到我手上了。”
“不早说!”范闲一听这话立刻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旋即看都没看那根红烛,径直拉着范慎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哪儿呢?烫着了吗?”
范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有些好笑又有点感动。
“愿许了吗。”
范闲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范慎将范闲抱在怀中,吻着他微微发烫的耳廓,心怀感谢地说道。
“张庆,生日快乐。”
八月末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白色传单像雪花一样,飘洒在京都里的每一处,尤其是太学与文渊阁附近,更是拾之不尽。其时天色熹微,晨起的学子与百姓们捡起这种陌生的纸片,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是庆国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传单战。
但范家两个依然高估了庆国子民的热血,低估了监察院和六部衙门的操控能力,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内,整座京都的传单都已经被收拢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个方正衙门里面。
“你们说说,这纸上写的东西有几分真假?”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八处的头目,他早就吓得不行,于是不及回答院长大人的问话,抢先汇报道:“纸是西山纸坊的纸,那里归内库管。墨是万松堂的墨,那家没有什么背景。”
八处头目当然不可能想到因为过于尊敬他的能力所以干脆不给其一点施展空间的内贼正是平日里嘻嘻哈哈到处串门的范慎,陈萍萍皱眉,看了他两眼,斥责道:“我只是问你真假,有没有问你是谁写的。”
八处头目抹了抹额上的汗,“污蔑公主,妄言国事,挑弄是非,自然无一分是真。”
陈萍萍笑了笑,八处头目想不到,他能想到,但这件事最妙的地方在于,虽然有人能作证范慎知晓庄墨韩不在使团内,却无人能证明他知晓广信宫深夜会谈一事,虽然这件事手段干净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出了内鬼,却没有证据证明范慎就是那个内鬼。
待众人退去之后,陈萍萍独自坐在窗帘的阴影里,幽幽叹息道。
“长大了啊。”
“范闲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
想到范闲临走前那声可爱的招呼,范慎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微笑,他一边推着轮椅在参天大树与青青草坪间走着,一边轻声说道,“他不是和我单独说的,他是朝整座京都说的,他说春天回来的时候,他就回来。”
言纸事件引发的一系列化学反应远比两人想象中大得多,仿佛两个闲来无事挖宝淘金的人,一铲子下去撬动了一座帝王陵墓的大门。长公主回了信阳,范闲和林婉儿的婚礼延期,本该由范慎押送的肖恩,如今却和范闲坐在同一辆车队里,正在处心积虑谋算如何杀掉对方。
这是范慎唯一没有算到的变故,也是对二人来说最大的变故。范慎不知道事情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知道影子此刻正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看着他。
黑色的轮椅已经绕着那方浅池走了许久,水中那些金色的鱼儿都看得有些晕,缓缓沉到了水底,不再理会吃遍的一老一少无趣二人,开始用鱼嘴拨弄着细砂玩耍。
监察院的官员们远远看见院长大人与隐隐成为新一代代表的范慎密谈,自然不敢前去打扰。陈萍萍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一晃眼,你母亲的儿子也这么大了。”
范慎轻声附和道:“我记得您说过我与她眼神不同,但他和她的眉眼却很相似。”
陈萍萍笑了笑,枯树枝似的手指搭在范慎的手背上敲了敲,安慰道:“你不必这么紧张,范闲这趟差事虽然危险,但不会有生命之忧。”
范慎沉默着继续推了一段路。
“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江南,有个小孩子给你半串冰糖葫芦,后来你再路过那里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你得知这个小孩有个姐姐,因为生得貌美被当地一个盐商看上了,她以为自己死了便没事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连累了家人。六个月后你毒杀了盐商全家上下二十四口人,还做成入室行凶谋财害命的假象,这件事你没有告诉院里,连费介都不知道。”
范慎淡淡应道:“是。”
“你为何不报官?”
“那盐商是当地豪奢,每年上缴银钱无数就是为了方便横行乡里欺凌百姓,明知报官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动手之时可曾想过盐商妾室腹中八个月的胎儿是否无辜?”
范慎的脚步停了一瞬,但很快又按照某种规整的节奏继续动了起来。
“我以为忍六个月已经足够久了,没想到还是被您发现了。”
陈萍萍发出一声怪异但快意的笑声,没有多说什么,一段沉默之后,他忽然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那感觉就像扔块馒头给范慎吃一般轻松。
“你比他更适合这座院子。”
范慎却并没有被这块香馍馍砸昏头脑,“我继承监察院,范闲接手内库,宫中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陈萍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你不必担忧,只要陛下在一天,决定那把椅子的人永远不会是你们。”
可是我们才十六岁啊……即便是面对这位母亲昔日的老战友,自孩童时就对自己多有照拂的老人,范慎依旧做不到将他和庆帝完全割裂开。
陈萍萍微笑道:“你想做一个怎样的臣子,忠臣,佞臣,权臣?”
范慎宁静地看着陈萍萍的双眼,开口说道。
“我想做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
“一个倘若我勤勉于业,无愧于心,就不必怕风怯雨,就可以自由自在活着的人。”
陈萍萍也平静地回望他,半晌后轻声说道。
“拥有了这座院子,你就是全天下除了陛下以外最自由的人。”
范慎心里忽然腾起一阵悲哀,他心想,如果这样便能够称作自由,叶轻眉又怎么会死呢。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聆听与思考。
“您似乎很想我继承这座院子。”
“你难道不想吗?”
“没有人会不想。”
“好,”陈萍萍伸出那只修长干瘦的手,轻轻折下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这座院子就是你的了。”
范慎盯着那朵在风中颤颤巍巍注定活不长了的小花,“什么事。”
“杀了范闲。”
“好。”
陈萍萍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上回说你反应太快过伪了,这次便故意等了一会儿,只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一点都不惊讶呢。”
“因为我听得出来,您是认真的,”范慎平静地回道,“所以那些都没有意义,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就只能我亲自去杀了他。”
“使臣死在上京,庆国才能继续北伐,这些道理你应当懂。”
范慎微微点头,“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你随北齐太后寿礼的车队一起出发。”
待范慎走后,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走出了一个黑影。
影子不解道:“你为何不把肖恩之事告知于他。”
陈萍萍指尖仍然捻着那朵白色的小花,“有的时候,默契是需要培养的。”
“那万一他真的杀了范闲怎么办。”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长久的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陈萍萍轻声说道。
“他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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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因】【斯雷因贺文】杀死笼中鸟
斯雷因生日快乐呜呜呜,晚了这么久我也很抱歉QAQQ
全文超长已完结,总计13000 HE
如果喜欢就请给我heart 和 小蓝手吧么么!
杀死笼中鸟
(一)
界冢伊奈帆的场合
【他们在说谎】
“第76次探监开始。”...
斯雷因生日快乐呜呜呜,晚了这么久我也很抱歉QAQQ
全文超长已完结,总计13000 HE
如果喜欢就请给我heart 和 小蓝手吧么么!
杀死笼中鸟
(一)
界冢伊奈帆的场合
【他们在说谎】
“第76次探监开始。”
站在过道两旁的士兵向我行礼,一位军官站在磁浮门前熟络地和我打招呼:“界冢将军,今天又来探视了吗?”
因为长年累月的定期探视,我已经和这些关押犯人的反恐军十分熟悉了。他们都是优秀坚毅的顶尖士兵,本该在阳光下名扬四方,如今却年复一年的站在幽静阴冷的长廊里,防卫着一个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逃出去的犯人。
“后悔吗?”我这么问军官
“不会。”军官愣了一下后这么回答我,“被国家信任地派遣到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荣幸。”
【而我知道他们在说谎】
——说谎。
明明希望那个犯人死掉希望的不得了,希望赶紧回到陆地上去,期望和妻子团聚。你这个家伙,明明就在说谎。
【我也在说谎】
我回答他:“是的,女王要求我每天都来探望他。”
然后那位军官笑了笑,让出了通道。悬浮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滑开,穿着蓝色犯人服的青年正坐在桌子对面。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纤长的睫毛微颤,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睫毛的阴影如同精巧地小扇子一样在他的眼睑下铺散开来。他向来是个漂亮的人,监禁服和消瘦的身体只会让人更窥探他,我就亲耳听到过站岗军人对他猥琐的幻想和欲望。
“嗒嗒嗒嗒——”他轻敲桌子,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今天我有好好吃饭。”
“是吗?”我被噎了一下,因为问他“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是我每次来的首要任务,如今这句台词却被他抢了。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们开始?”
他把玩着手里的白queen,突然措开了我的问话,风马牛不相及地对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他的手在古木的桌子上敲出了好听的节奏,似乎他的心情很愉悦。但是否是真的“愉悦”我也不清楚,因为我总是不太能看懂别人的面部表情。理性的分析对上人类的情感似乎毫无用处,在揣测人心方面我总是屡屡失误。
“我做了一个梦,”他放下了白queen,拿起了我面前的黑queen,“我梦见我变成了白鸽,自由的在天空上飞翔。”
“那很好。”我口不对心地称赞他,事实上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关于自由的梦境,这对于一个终身囚禁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你喜欢这个梦吗?”
【他们仍然在说谎】
“我喜欢。”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温暖的、阳光的,和这寂静空旷的囚狱格格不入的笑容,“我啊,我非常喜欢这个梦。”
哦,是吗?我想,然后愣了一下。这个笑容实在是太少见,不,不如说能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露出这样纯洁的笑容实在是太不同寻常,宛如绝壁上生长的雪莲花,难得而珍奇。
“那么开始?”我不清楚怎样面对这个笑容,只能错开了眼神,将目光投注在面前的棋盘,“你喜欢白王还是黑王?”
【我们面对面,却依旧在说谎】
“白色,我喜欢白色。”他回答,收敛了笑容,换上了有些苦恼的神情,“可是我一直赢不了你,所以决定换个颜色换换心情。”他起身,将棋盘转了个位置,然后重新露出了笑容,“白王陛下,请。”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笑容
我忍下胃中翻腾的不适感,事实上今天一见到斯雷因,这种疼痛感就一刻不停地侵蚀着我,像是令人厌恶的黑雾,从我的眼睛、鼻子、嘴,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身体里叫嚣翻腾。
我快要吐了。
疼痛让我一刻不停地走神,思维飘散在远方,大脑却指挥着动作,精准地落下一个个棋子。我的思维站在我本身的面前观察着他,观察着这个名为“界冢伊奈帆”的家伙杀伐果断的棋风,这让我不禁产生了怀疑——我本身,真的是这么严肃而冷漠的人吗?
看来在别人眼里,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是的。
最后一子落下,对面的人露出了有点孩子气的丧气,他看着面前被斩断头颅的王后,轻敲着桌面,有点遗憾地宣布:“我输了。”
我象征性的看了下表,虽然我一直知道确切的时间,但临走时看表是一种标准的社交礼仪——雪姐这么告诉我的。然后我起身,说:“今天就到这里。”
没等我要求,电磁门就在我身后打开,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去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斯雷因。他盯着大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蓝色的监狱服裹在他身上,显得他越发虚弱了,看起来像是迷途的驯鹿,可怜巴巴地找不到归途。
我突然想到下次要不要带一束花给他,或者什么能让他感到快慰的东西。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任何人苛责他,斯雷因.特洛耶特也能自己把自己折磨死。然而我还没来的及张口询问,外面的警官就开始小幅度的催促,我只能加快脚步离去,而那令人不适的恶意继续跟随着我,如影随形。
【他们中终于有一个人决定说实话】
在磁悬浮门关闭的最后,我却感觉福至心灵,猛地回过头去看斯雷因。他正盯着我的背影,看到我转头,他没再露出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突然说:“我骗你的,其实我不开心——”
“界冢伊奈帆,我不开心”
“砰!”磁悬浮门在我面前合上了,将斯雷因紧紧地关在了密封的监狱里,隔绝了一切表情和诉求。我恍惚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缠绕我的恶意随着大门的关紧烟消云散。我加快脚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秘密监狱,外面韵子正在等我归来。
可是那句话却像是冥顽不化的幽灵,时不时的在我耳边响起,如同地狱的恶鬼在我身边轻轻地吹来地狱幽冷而不适的气息。
“界冢伊奈帆,我不开心”
恶鬼这么说道,露出了婴儿般纯洁的笑,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出动听的旋律,好像地狱里争相传颂的歌谣。
(二)
守卫兵的场合
我再一次向坐在床边的斯雷因.特洛耶特先生行了个礼,然后隔着厚厚的玻璃门将食物递了过去。他照样没有回头,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垂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伤。
唉呀。我悄悄叹了口气。今天他也不准备吃饭吗?
其实我们整个守备军团都在向界冢将军隐瞒一件事,不约而同地,第一次很有默契地做了同一件事情——隐瞒这位战犯从来不好好吃饭的问题。
事实上,只有界冢将军来探监的那天早上战犯先生才会多吃一点,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其他的时候吃饭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吃猫食。浅尝咫尺的一点点,多了他就会吐个天昏地暗。呆在牢房里不是眺望窗外,就是像个幽灵一样蜷缩在床上。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我很长时间都在疑惑于这个问题。
这里是地下战略储备地点,窗户只能看到天空的一点蓝边,每天眺望蓝边有什么意思呢?
知道那一天我再次去给他送饭时,一切都问题才有了答案——那是我唯一一次在送饭的时候多嘴多舌地说些什么,我是个士兵,而士兵一向的任务是遵从命令,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却违反了作为士兵的本格,脱口而出。
“您在看什么呢,先生?”
说完这句话我就陷入了尴尬地沉默,恨不得穿越到几秒钟前去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我觉得我为自己的多嘴多舌付出了代价,——有那么几秒钟,斯雷因.特洛耶特先生安静地坐在床边,对我的问话不置一词。我只能行个礼,为我自作多情的问话羞愧地涨红脸,然后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
“我在看海鸥。”斯雷因先生却突然回答我了,缓慢地。我不由得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讲话,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像是小姑娘的会喜欢的那种,温柔又醇厚。
“可是这里并不是海边啊?”——怎么会有海鸥。我在心里悄悄嘀咕。
“所以我在等。”他的语气轻快,“不时时刻刻地看着,就会容易错过去。”
——到后来,我听说这位名震一时却归于尘埃的先生越狱了,又听说他去世了或是被再次秘密关押。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众坛分说,我得诚实地表示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无力去窥探他的一星半点,曾经为他送过饭是我的履历上唯一与其相连的部分。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民间传说、鬼怪故事,这位大人物的下半辈子总是和另一位同样重要的大人物紧紧相连。就像我当年在秘密看守所工作时,每当界冢将军来探监,那位金发的战犯眼中的光芒就像是无限浩瀚的宇宙一样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然后他就后开始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音容笑貌去问那位先生:“橙色的家伙,你来啦?”
(三)
网文韵子的场合
奈君最近时常在走神。
他是个严谨认真的家伙,这一点从我和他相遇的第三秒我就意识到了。我曾经以为即使天崩地裂世界塌陷我也不能看到伊奈帆走神的景象,但很显然世界没有灭绝,但是和世界灭绝一个量级的超自然现象却在我身边每时每刻发生着。
今天上午是每月的军部例会,就在国会厅隔壁的小厅里举办,开会的顺序是军部、人事、宣传、监察、商贸……最后是全体大会,如此周而复始。现在是战争年代刚刚结束的日子,未来的史学家在在评写历史的时候,注定会把2016年归入到战争恢复的时间里。此时的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因而开始狂热的崇尚暴力,军部成了所有人都要挤破头加入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当我在今天早上不熟练地踩着高跟鞋走向会场时,小厅门口挤满了人事秘书部的莺莺燕燕。说实话,她们的香水味让我快要窒息了。托马斯.哈里斯曾经说过:“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要是和秘书部联系在一起那她就完了,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打打文件,泡泡咖啡的无聊工作。”
我对此深以为然。
我看不起人事部的秘书小姐,更无意加入她们无聊的勾心斗角,我知道她们也看不起我,这些想法可不来源于推断,而是来源于直觉——对天敌的直觉。我们互相厌恶,这个定律在我看到她们的第一眼就在心中深深埋下了。
但尽管她们也厌恶我,我也厌恶她们,出于某种不可告人却心知肚明的原因,她们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和我打交道。秘书小姐们推推搡搡,终于选出了一个代表,屈尊过来问了我一个问题:“韵子,你知道伊奈帆今天怎么了吗,他刚才进去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开心。”
“警告!警告!”
我感觉我的大脑里开始发出那种消防队专属的灭火警报声,此刻我衷心期望自己能拿着灭火防爆水枪向秘书小姐放射高压水,把她那令人绝望的刺鼻香水味和比起香水更不忍直视的虚伪笑容一起洗刷的干干净净。但是我还是挂起了她和一样虚情假意的笑脸,捏足了腔调回答:“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因为‘那件事’吧。”
“什么什么?韵子你快说说,哪件事?”一旁竖起耳朵偷听的秘书小姐们按捺不住了,伸长了脖子凑过来听,也忘记了一开始的伪装,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我在心里冷笑,但还是慢条斯理地拖长了声音说:“伊奈帆最近有喜欢的人啦。”
小姑娘们的眸子都瞬间睁大了,都还是刚步入社会的娇小姐,全然把心机和傲气写在了脸上,连掩饰都学不会。最漂亮的那个从人群里钻出来,大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焦急地问:“谁?是谁?”
我将她的手挪开,看了看表然后装模做样地说:“到点了,我该去开会了,你们现在这里等着吧。”说罢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不管身后小姑娘慌忙地哀求。
——更正一点。
我讨厌这帮秘书小姐的愿意并非出于直觉,更多的则来自她们不谙世事的纯真恶毒。当我第一天披上军装站在伊奈帆身后接受表彰时,这些小姑娘细碎的言语就像寄生物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我的全身,幼稚却恶毒的攻击着我。
“真是清闲,那个叫网文的是凭借姿色爬上来的吧?”
“你看她的嘴脸,一脸狐媚相。”
…….
我当时大概从未想过,躲过了巨大机械存活下来之后,我所受到的最巨大的攻击却来自我的同类。在会议厅厚重的金属大门快要关闭的那一霎那,我回头看了看那位秘书。她还是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全然不复之前的嚣张,像是一个被谁欺负了的可怜小姑娘,我才意识到我对这群人的感官竟然是同情多于厌恶。
一辈子靠着男人活下去的,也是可怜人。
(四)
检察官的场合
检察官一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直到“砰”的一声巨响从耳边乍起,他才一个激灵,吓的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被吵醒的检察官刚想扯开嗓子骂人,就看见那只酒红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检察官哆嗦了一下,连忙立直了身体扯开嗓子说:“将军好!”
界冢伊奈帆没什么表情,要不是他的眼珠还在转动,检察官简直要怀疑身前站的是一个巨大的SD娃娃了。他淡淡地回了一声:“好。”然后越过检察官向他自己一贯坐的位子走过去。
检察官咽了咽口水,殷勤地替伊奈帆拉开了椅子就坐。
他其实很怕伊奈帆,主要是因为伊奈帆是军部出了名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一号煞星,近些年虽然平稳不少,但那种杀伐果断的劲还是没过,和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对视久了,生生就有股血腥味。
伊奈帆向来来的最早,之后零零散散其他人也到了。军部的老古董们来的时候带着一股腐朽气,检察官每次看着他们的动作都心惊胆颤,生怕他们走着走着就断了气。老人家们到的时候伊奈帆照例起来行礼,其中一位元老歪着头用混浊的眼珠看着他,嘴巴里发出了一声不阴不阳的讥诮,听的让人心里发颤。
那天窗外的鸟都没有闹,安静地停在树上,天昏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而后来检察官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复述了当天发生的一切。
当时年轻而内敛的首席坐在第一位,如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汇报,直到有一个人宣布日常处理的战犯名单。当那个人在“处决”的那一栏念出了一个检察官从未听过的编号时,界冢伊奈帆迅速地站了起来,动作大到几乎将椅子掀翻。
他质问:“谁下的这个决定?!”
没人回答他,只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渐起。懂得其中缘由的人叹了口气,眼中的惋惜之色更甚,而绝大部分不明愿原因的看客,则为首席难得一遇的失态而议论纷纷。
这时候伊奈帆反而冷静下来了,好像检察官刚才感到的野兽是个错觉一样。他冷淡地再问了一遍:“是谁下的这个决定?”
“是我。”一开始发出讥笑声的那个老人缓缓举起了自己萎缩苍老的手,从容而淡定地回答。他说:“相比您也知道,这条命令到达这里意味着什么,希望您能三思。”
——到达军部的命令,一定是“上面”已经思考准许了的,很难被驳回。
显然伊奈帆也和检察官一样意识到了这点,他有些发愣,似乎不知道改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事实。而元老的声音还是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不过我想,您——作为军部首席,怎么会和认识这种人呢?”
“不,您想多了。”伊奈帆冷冷地回答,“诚如您所见和所想,我和他并不熟。”然后他坐下了,检察官回过神,清了清嗓子给报告的人员递了个眼色,说:“继续读。”
“啊?啊、是、是…..”检查人员也回过了神,结结巴巴地接上了之前的内容,处决人的名单已经念到了五十三位——战争年代的处决还真是随便到让人觉得可怕,文明时代轰轰烈烈的反死刑法在战争面前不值得一提,而见惯了血肉横飞的人们对生命的处决态度也越发轻慢了起来。原本日复一日的处决名单在检察官眼里不过是一串串数字,但现在这些数字却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这里面有一个人是伊奈帆在乎的,但这个人是谁却无人知晓。
于是窃窃私语又响了起来,而那个被议论的人则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五)
网文韵子的场合
网文韵子自诩有一双善于发现别人秘密的眼睛。她天生就聪明,要不是当时伊奈帆转学过来,学校的第一名应该是总会写着她的名字的。
但是她现在发现的这个秘密,却让她坐立难安,心绪不宁——她发现了伊奈帆喜欢上了谁。
很多时候她觉得伊奈帆根本爱不上人类,和物理结婚倒是有可能,他虽然是个温柔的少年,但是很不幸这些关心体贴根本不是来自爱欲,更大程度上则是礼貌。和他讲恋爱根本提不起兴致,但是讲庞加莱猜想却能兴致勃勃,人类在他眼里大概和鱼一样只会吐泡泡冒傻气,谈数学比谈女朋友的有趣程度之间大概有一百个哥德巴赫猜想的距离。
她能懂伊奈帆看到鱼的眼神,不是蔑视,而是单纯的物种隔离。韵子有时候还能自我安慰一下,心说自己在伊奈帆心中说不定是条美人鱼,但还是掩饰不了心中的失落。不过当时她还没什么危机感,毕竟自己是条美人鱼,而在伊奈帆心中那群秘书小姐就是比目鱼了——估计他连脸都没记住谁是谁。
但是有一天,韵子突然发现伊奈帆在谈论某个名字的时候眼神不对——她为此推论了很久,以往那些非一般的直觉仿佛突然间失了灵,直到某一瞬间,她终于领悟过来。
那是看同类的眼神。
她不是很惊讶伊奈帆将那个人归为自己的同类。他们彼此之间势均力敌,像是两只被放进斗兽场的狮子,非要将对方咬的鲜血淋漓却不咬断喉咙。很多关于西洋棋的技巧她也听得懂,但是根本不感兴趣。斯雷因却能一盘一盘和他厮杀下来,从一开始一直输到最后胜负五五。
所以当网文韵子通过层层检查和关卡,坐在金属制的凳子的另一头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蝉。那个和伊奈帆如此相似又不同的人要来了,他穿着蓝白色的监狱服,笑起来天真又冷漠,然后说
“网文韵子小姐您好,很高兴和你见面,您可以叫我斯雷因。”
(七)
斯雷因的场合
斯雷因最近一直在看一本书。
监狱里的时间总是如此短暂又难熬,一开始他暴躁的心绪不宁,到最后反而能坐在床边发呆一个下午了。这种转变让斯雷因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惶恐不安,他感觉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一定会生锈的。那些海锈从脚尖一点一点蔓延上来,然后伴随着咸涩的海水侵蚀入他的五脏六腑、细细的舔舐他的血液,让他明明二十岁还不到,却老的像是个将行就木的古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哦。”
给他来做例行检查的军医说。她带着厚厚的口罩和防风镜,身上穿的白大褂几乎要把她淹没了。即使从身型举止上来看和男人并无二致,但斯雷因还是一眼认出她是个小姑娘。
军医理直气壮地跟看护他的军官说:“这样怎么行?他再这么一个人关着一定会得抑郁症的。你们是想关着他还是想让他死?这样还不如直接给他一枪来的痛快。”
军官有些犹豫不决,说他要和上级请示一下。斯雷因默默地笑笑,这个军官胆子小的要命,斯雷因能听到他在喝酒时和属下开的关于斯雷因自己的黄色笑话,当时军官说的豪情万丈,但是事实上他连斯雷因的眼睛都不敢看。
——军官怕他。
这一点斯雷因心里清楚。那些豪言壮语不过是用来壮胆的牛皮,轻轻一戳就破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副没有骨头的皮相,经不起推敲打压。不过事实上这里也确实没有一个人不怕斯雷因的。他们都听过斯雷因的赫赫凶名,知道一个人从底层爬到顶峰手上需要沾多少血,所以他们怕他、忌惮他、侮辱他,并且在每天晚上祈求上天赶紧把斯雷因弄死。
“他说可以。”不一会,一个报信的警官就回来了,冲着军官低语,“但是他说‘书目不能让犯人自己选,要他来挑。’”
他?
斯雷因愣了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了这个“他”是谁。
当初平分秋色的两人一个成了万人之上的将军,一个却变成了蔫头耷脑的笼中鸟,差距大到不得不令人唏嘘的程度。但此刻斯雷因的所思所想却与这些无关,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如果是伊奈帆的话,他选的书一定很符合他胃口吧?”
如果是伊奈帆的话。
于是就有了每个星期一次的探监、国际象棋、一本书、一次干巴巴的聊天。
今天有好好吃饭吗?关于昆德拉的媚俗你又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步棋要下在这里?
每一次坐在那个冷冰冰的板凳上时,斯雷因都这么矜持而热切的期待着会面。伊奈帆成了他和外界交集的唯一桥梁,他从外面带来淡淡柠檬香和咸涩的味道,和这个阴冷整洁的监狱世界是如此的截然不同,让斯雷因贪婪地沉迷在这些味道里,像是呼吸着外面世界的空气。
于是某些东西,在斯雷因为了第二天能在见到伊奈帆时有点精神,而费力地往嘴巴里塞下早饭时就脱轨了。
伊奈帆最近带来的一本书是《小王子》,里面的狐狸说:“驯养就是当你约好下午三点和我见面,我在两点半就会因为你的到来感到快乐。”
在某一次会面前,斯雷因食不下咽地咀嚼着米饭时,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他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猛然觉得自己蠢爆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到头来被抛弃了还要微笑着祝福的狐狸,或者干脆更惨一点,他自己更像是一只被伊奈帆驯养的狗狗,伊奈帆偶尔来和他聊聊天、顺顺他的毛,他就觉得是天大的荣幸了,殊不知对方在更广博的世界里还有他自己的天地。
可是无论斯雷因本人是欢迎还是拒绝伊奈帆的到来,到点了警卫还是会把他拴在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椅子上,等待伊奈帆的大驾光临,他本来就没什么能力和资格去拒绝。
而且事实上,伊奈帆也确实是他生活里最后一点光明了,他的到来重新给斯雷因的生命注入了活力,让那些被海锈顿了的脑部件重新工作起来,而不是在监狱里风化成沙。到最后斯雷因也不得不承认,他根本没有办法放弃伊奈帆温柔而不动声色的驯养,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
也许是在监狱里呆的太久的缘故,斯雷因懒得去喜欢,也懒得去想自己为什么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了——在他被一点一点击碎骄傲,成为囚笼之鸟后,斯雷因就清楚爱情本身毫无意义,都不是小孩子了,又不是喜欢了就要在一起。
至少这种生活很好。斯雷因心想。
伊奈帆探视的时候,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琥珀色眸子,明晃晃地在倒映出一个人和一副棋后就装不下别的什么了。那些饶有兴致的文学探讨、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步步紧逼的棋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至少对于没有结果的爱情,这是最有尊严的末路了。
(八)
伊奈帆的场合
伊奈帆喜欢看下雨。
他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玻璃上的雨滴追寻着之前的痕迹,蜿蜒而灵巧地滑动,迅速和先遣部队汇合,聚集成更大的雨点,在玻璃的边缘形成摇摇欲坠的将倾之势。伊奈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雨滴,即使门被敲响他也只是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人大概穿着平底鞋,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也没什么声音。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那群老头的意思是,221b的处决工作他们希望你来完成。”
“咚——!”屋檐之上,不知是哪额外的一滴雨起了作用,原本摇摇欲助的水面张力被迅速打破,无可挽回的颓势显露出来,水就像小瀑布一样从房檐倾泻而下。
“额…原本是该早一点通知你的。”来人的声音带上了迟疑,“但是他们不允许….”
“几点开始?”伊奈帆问。
他终于从玻璃上移开了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网纹韵子。小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还有惋惜。伊奈帆眼神微闪,他隐约能感觉到网纹韵子为什么会惋惜,但是善解人意的青梅竹马不想戳破,因此伊奈帆也愿意在这方面保持沉默。
“……今天下午三点,就一会后。”网纹韵子飞快地说,她看起来有些过分紧张了,“我也是刚刚知道消息的。”
说罢这句话,网纹韵子就有些心慌地闭上了嘴。她突然害怕看到伊奈帆的反应,无论是面无表情还是难过。可是伊奈帆顺起了被端正地摆在桌子上的军帽,率先一步走出了办公室,没能让网纹韵子得以窥探到他的任何神情。
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韵子,走吧。”
关押斯雷因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行车也要不短的时间。开车的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和往常一样和伊奈帆开了几句玩笑话。却只得到伊奈帆零零散散的几句回应,也就讪讪地闭上了嘴。网纹韵子不自在地看着窗外的雨,只觉得这段旅程快要窒息了。
“到了。”当司机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伊奈帆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便率先下车。门口早有人在等待着,见到伊奈帆便立正行礼,示意他往里面去。
悬浮门在伊奈帆面前无声地滑开,穿着蓝色犯人服的青年正坐在桌子对面。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纤长的睫毛微颤,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睫毛的阴影如同精巧地小扇子一样在他的眼睑下铺散开来,就和上次见面一模一样。斯雷因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你——来啦?”
伊奈帆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他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回答:“嗯,我来了,斯雷因。”
“早上好。”斯雷因说。
站在一旁的军官用眼神示意伊奈帆他们不该再多说什么了,行刑时刻将近。但是伊奈帆无视了他的眼神,而是像以往一样走到那张桌子面前,自在地拉下椅子坐了下来。
“早上好。”伊奈帆回答。尽管已经是下午,但伊奈帆清楚斯雷因并不知道一天日子里的确切时间。在这所监狱里,他已经被剥夺了和大自然一样作息的权利。
“今天我也有好好吃饭。”就像往常一样,斯雷因率先说道。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停止,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今天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我希望告诉你某件事情。”他露出微笑,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带着恶意的深沉微笑,这一次的斯雷因笑得竟然有些羞涩。
他说:“唔……一直很想告诉你,但却总是在逃避。这可以算是羞涩吧?不不不、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自尊在作祟。”斯雷因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只有在你来看我的那几天才会好好吃饭,平日里根本吃不下。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他歪着头,“其实是希望你可以每天来看我。”斯雷因踢了踢椅子,微笑。“不过你根本不会关心这些吧?你心里说不定会想‘你这家伙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之类的,但是还是想和你说说,当作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告别。”
“是这样的——界冢伊奈帆先生,为了能让我好好吃饭,我衷心地希望你每天都来。”
“……嗯。”伊奈帆回答。
军官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主动走上前去为斯雷因套上了拘束的颈环,然后带上了眼罩。伊奈帆冲军官点了点头,拿出了那把他一直携带的手枪。
“我上次带给你的那本书你有看吗?”伊奈帆问。
“我看完了,玫瑰花、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即使被遮挡主了视线,斯雷因也没什么不自在。他就好像没听到枪上膛的声音一样,如常地回答着伊奈帆的问话。
“你喜欢吗?”
“喜欢。”斯雷因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今天给你带了新书。”伊奈帆老老实实地回答,“lonely plant,你上次不是说想要看看别的国家的风景吗?”
Lonely planet t,作为一套闻名世界的书籍,每一本都讲述了一个国家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信仰背景。当时和斯雷因的聊天不过是下棋时的只言片语,他说想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但是伊奈帆心念一动,就记了下来。
他今天带来的是日本的那一本,他想和斯雷因说说这个国家在还没有被战争毁坏的时候是多么美好,有樱花和抹茶、成年的姑娘会穿着得体的和服庆祝、放烟花时要大喊“玉屋”、夜市上的苹果糖很好吃。
不过都没机会了。
军官咳嗽了一下,示意伊奈帆时间到了。伊奈帆深呼吸了一下,提起了枪。
“最后一个问题….”斯雷因轻声问,“你给我带的是那一本?”
“日本的那一本。”
“好看吗?”
“好看。”伊奈帆说,“有空我带你去看。”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军官突然感觉到不妙。他想要逃开,但即使他的反应已经称得上灵敏,却还是没能快过伊奈帆的动作。伊奈帆的眼睛里好像是迸发出了巨大的光彩一般,明亮又炙热,耀眼如同盛世烟火。他微微笑了起来,张张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砰——!”
枪响了
笼中之鸟,死去了。
(九)
伊奈帆的场合
为什么会救斯雷因?
伊奈帆在摩挲着那把手枪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
说什么“斯雷因罪不至死,没有必要杀死他。”简直就是荒诞的可笑,这样一个曾经操纵战争、掀起世纪大战的人,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了。倘若当初公主——不,现在该叫女王陛下了,倘若女王陛下当时下令杀死斯雷因,恐怕伊奈帆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偏偏这张死亡通知单跨越了那么久才姗姗来迟,慢到给了伊奈帆不忍和犹豫的机会。
他一直在找一个人。
不用和他一样聪明,但是要势均力敌。玩过了那么多数学游戏、厮杀出了那么多片战场、下了那么多场棋,未免会感到无趣。于是自己深入的去研究某个猜想、设计某场围剿、排布一次棋局,却根本得不到别人的理解。*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拿起了他静心排列的某场战役里面的白queen,对他说:“要不要来玩一场棋?”
他找到了这个人,他从那个人浅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值得他怦然心动的色泽,然而这个人现在要死了。
网纹韵子也曾经喜欢看那些小说本,文库系类的男主大多数都是废柴,但却会心甘情愿地为某个女孩燃烧自己的生命,打出开天破地的一拳。他们的口号大多数是:“我的性命,全都是为了你而存在啊!”
伊奈帆从来没觉得自己喜欢上某个人就一定要像动漫男主角一样为他赴汤蹈火,爱情是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也不过是一部分,并非全部。今天他杀了斯雷因,第二天还有很多积在案头的事情要处理,大太阳底下死人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更多的还是生活。
可是他还是有点少年心性,也许是因为还没完全在当年那场战争里完全走出来。他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影院里在放的是各国优秀短片集合,《再见金华站》里面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某天,当你无端想起一个人,她曾经让你对明天有所期待,但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伊奈帆将那部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好像还是没长成、好像还是没能学会权衡利弊、好像还是没能学会怎么认输。
那就拿枪吧,拿着大人的热武器去做少年才会做的事。毕竟热血动漫里的男主角都会热血地大喊
——“我的性命,全都是为了你而存在啊!”
(10)
终章
卡姆大妈伸长了脖子喊:“萨姆,你给我回来,不回来你—就—别—想吃晚饭!”
萨姆叹了口气,收回了自己想要飞奔出去的腿和心,拖长了声音问:“阿—妈——干什么?”
“你这个混小子!”卡姆大婶恨铁不成钢地揪住了萨姆的耳朵,毫不客气地把他提了起来,教训道,“你又上哪野去了?!”
“妈!饶命饶命,耳朵、耳朵唉!”萨姆一遍蹩脚地踮起脚尖,一边止不住地讨饶。等卡姆大婶松手之后一溜烟就跑走了,缩的远远地问:“阿妈,什么事?”
“把卡莉刚下的奶给你老师送过去!”卡姆大婶中气十足地一挥手,“多拿几瓶!”
萨姆的脸立马耷拉下来,卡莉是他们家最好的母牛了,产下来的牛奶也比她的同事要鲜美好喝。他老大不情愿地问:“干嘛送给他们,你儿子喝什么呀?!”
“你懂什么?”卡姆大婶瞪了他一眼,嘟囔道,“斯雷因老师也给你们上课也不收钱,这怎么好意思哟….”随后又大吼了一句,“天黑前给我送到,你小子听到没?”
老师的家和村子里的大家不在一个地方,而是在小山的那头,所以过去很是要穿过一段距离。当时萨姆问老师“为什么不和大家住在一起,是因为老师的伴侣是个男人的缘故吗?没关系,这里的大家都不会介意这些的。”而老师则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回话。
反倒是老师家那个红色眸子的男人难得张了口,说:“唔,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死了还要牵连别人可不好。”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说的好像他们俩是隐居世外的逃犯,随时随地都会有仇家上门讨命一样。萨姆撇撇嘴,心里有些不屑一顾,觉得老师家那个男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在做这种奇怪的幻想。
萨姆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赶路。走到小河边的时候,他看到小溪里的流水,突然灵机一动,“嘿嘿”地笑了起来。先是“咕咚咕咚”喝掉了半瓶牛奶,再毫不心虚地将溪水装到了瓶子里晃晃,等到颜色混合到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了之后,就乐呵呵地继续赶路了。
他知道老师不爱喝牛奶,那么这些牛奶最后肯定是进了那个男人的肚子。萨姆讨厌那个男人,老大不小了还总是和他争老师的宠,上次老师喂他吃草莓,这个男人也能从老师那里骗到一小半,还说什么“从小就没人照顾我,雪姐也从来没有喂过我吃东西。”屁勒!萨姆表示他才不信呢,老师是没看到,这人在吃到草莓之后还冲他挑眉示威来着!
这么想着,路尽头那座屋子已经可以看得见了。萨姆加快了脚步,跑上前去敲门。很快就来人应门了,戴着眼镜的斯雷因笑眯眯地打招呼:“萨姆?你来借书吗?”
“不是老师,我来给你送牛奶。”萨姆邀功似的举起手中的大牛奶罐,晃了晃,又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问道,“老师,界冢先生不在吗?”
“他去集市了。”斯雷因回答,然后把萨姆让了进来。
斯雷因老师的家并不大,却很温馨。他有很多书,那书柜从房顶高耸地延续下来,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其中有很多是lonely planet ,偶尔萨姆也会看看这书,大部分是讲各个国家风土人情。
斯雷因示意萨姆坐到沙发上去,自己则去将萨姆带来的牛奶打开,摆在了萨姆面前,抬抬头示意:“喏,喝吧。”
“啊?!”萨姆吓了一跳,随后有点心虚地问,“老师你这是干嘛呀?”
“我和伊奈帆都不喝牛奶,你小子不是最爱喝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宜你咯。”斯雷因歪在沙发上看书,一边懒洋洋地回答他。
可、可是这牛奶可是加了料的啊!萨姆纠结地咽了咽口水,不知道是干脆和斯雷因说实话,还是喝掉牛奶时,门口响起了声音。
“我回来了。”
——是伊奈帆。
斯雷因立马迎了上去,不再看着萨姆喝牛奶。因为斯雷因背对着萨姆的缘故,看不清楚两人的眼神交汇。只见伊奈帆环住斯雷因,熟悉地蹭了蹭他的脖子,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个人,登时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火星味十足。
伊奈帆:小鬼,你来做什么?
萨姆:关、关你毛事啦!
伊奈帆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卧室门,若无其事地环住了斯雷因的腰,不动声色地就将斯雷因往卧室那里带。嘴上还说个不停:“斯雷因,那本书你看完了?”
“看完了,我觉得你说的那个想法…..”斯雷因果然被带跑偏了,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直到卧室门快要被关上了,才惊呼,“喂喂,伊奈帆还有小孩子在外面!”
“是吗?”伊奈帆一边反问,一边利索地关上了门。
萨姆再次撇了撇嘴,心说这俩人比阿爹阿妈还要黏糊。但他心里其实也乐得没人再管他,他先从房间里溜溜达达地转悠了一会,然后就眼尖地看见斯雷因摊在桌子上的读书笔记。
是英文花体字,所以萨姆读起来有些困难
【这世界就像是一个华丽的茧,全由谎言的金线织成,众生梦想着灿若云霞的翅膀,像甬一样沉浮其中,造物主疼爱他们,使他们安睡,却传谕不可睁眼】*
这是什么啊?萨姆将本子撇在一边,眼睛一转,又蹑手蹑脚地趴在卧室门口偷听,听了一会就坏笑着离开了。
床上,一只手伸出来,很快就被另一只手给握紧了。斯雷因将被子蒙在头上,闷闷地笑了。
他说:“伊奈帆,我很开心。”
伊奈帆躺在他身边,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只觉得可爱的要命,想要上去吻他。一边回答:“嗯,我知道。”
——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地球的风景。
——会有机会的
——哧、你可真会安慰人,我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这监狱了吧?
——……
——你带的是那本书?
——日本的那本,有机会带你看看。
“伊奈帆,我很开心。”斯雷因又喃喃了一遍。
很开心能够活下来,很开心能够和你在一起、很开心能够这样活下去。他终于也算是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里有春与秋,胜过了他见过的一且山川与河流。*
于是,呼啦哗啦,笼中之鸟,起飞了。
Fin
*灵感来自b站乱步的一段评论
*摘自《原谅我红尘颠倒》
*摘自歌曲《化身孤岛的鲸》
打完fin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啊。
首先这个故事是确确实实作为斯雷因生贺存在的,但是很不幸的是本篇在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脑死机了,当时也就差几十字就写完了吧…(悲催)
于是重新打了一万多字,也就磨蹭到了现在。
这个故事的基调还是有点沉重和奇怪,本来就想老老实实写一个监狱之后才爱上的故事,这次想认认真真地写写两个人为什么会相爱,已经算是拼尽全力地写的平滑了。有预感不会有很多人喜欢,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是想大喊一声【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请务必给虚荣的作者我红心和蓝手,要是有评论那真是再感激不过了!】
会被打吗?说不定会被打哦…
最后谈谈计划
接下来当然是努力填完百药不愈,这是首要大计。还有我们延总本子的g文也要开搞了!之后就是想和新的朋友一起搞一个联文,谢谢大家赏脸啦!但这个假期其实我要考托福、过年去三亚玩年后就要去尼泊尔支教…感觉事情真的很多8,但是一定要拼命拼命挤时间
总之我是玄缄,希望2016年也有这个荣幸,和大家一起喜欢奈因,啾啾!画了喰种paro(●´ω`●) ~
说实话真的觉得伊奈帆和斯雷因不管谁变成喰种都很适合/////
结尾被我拉灯了,自行想象www
想要能够包容喰种伊奈帆一切的斯雷因,然后逐渐让伊奈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
以及…………※两人并没有交往※两人并没有交往※两人并没有交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ω・`)
【【非常重要的ps.……第一格门铃的“叮咚——”忘记写了(哭(请自动脑补上去吧((((((
画了喰种paro(●´ω`●) ~
说实话真的觉得伊奈帆和斯雷因不管谁变成喰种都很适合/////
结尾被我拉灯了,自行想象www
想要能够包容喰种伊奈帆一切的斯雷因,然后逐渐让伊奈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
以及…………※两人并没有交往※两人并没有交往※两人并没有交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ω・`)
【【非常重要的ps.……第一格门铃的“叮咚——”忘记写了(哭(请自动脑补上去吧((((((
【春山】诗词百句(上)
整理了100句诗词,关于家国道义,关于山河风景,关于离愁别绪,关于爱恨得舍。
希望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中意的一句话,在行走于世时,能成为心中的勇气与基石。希望即便社会人事变幻莫测,依然能于文山书海觅知己;即便现实磨砺走了最初的年少热血,依然能留住一把潇潇而立君子骨。
希望不论何时都能携一缕芸香行走山河,心底之花向阳而生,落满庭芬芳。
送给即将高考的小伙伴,祝金榜题名。...
整理了100句诗词,关于家国道义,关于山河风景,关于离愁别绪,关于爱恨得舍。
希望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中意的一句话,在行走于世时,能成为心中的勇气与基石。希望即便社会人事变幻莫测,依然能于文山书海觅知己;即便现实磨砺走了最初的年少热血,依然能留住一把潇潇而立君子骨。
希望不论何时都能携一缕芸香行走山河,心底之花向阳而生,落满庭芬芳。
送给即将高考的小伙伴,祝金榜题名。
第一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祝心乘东风意,从容应对,超常发挥。
第二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祝十二年的努力都得到回报,此刻亮剑,一出手,山河震动。
……
第九十九句诗酒趁年华。祝少年意气飞扬,鹏程万里,四海辽阔。
第一百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天涯海角,无可相赠,惟剩一枝春,赠以最真挚的祝愿,赠以人生路上的一笔亮色。
愿你得偿所愿,愿你所往之处繁花灼眼,愿你合上笔盖的瞬间有着侠客收剑入鞘的骄傲。
愿你不负年少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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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浪淘沙 【宋】欧阳修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2.献钱尚父 【唐】贯休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3.临江仙 【宋】陈与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4.寄黄几复 【宋】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5.题龙阳县青草湖 【唐】唐温如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6.一剪梅 【明】唐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7.献令狐相公时相公郊坛行事回 【唐】项斯
鹗在卿云冰在壶,代天才业本吁谟。
荣同伊陟传朱户,秀比王商入画图。
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
不知机务时多暇,还许诗家属和无。
8.唐多令 【宋】刘过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9.武夷山中 【宋】谢枋得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10.浣溪沙 【清】纳兰容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11.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唐】白居易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12.鹧鸪天 · 西都作 【宋】朱敦儒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13.鹊踏枝 【五代】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14.相见欢 【五代】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15.鹧鸪天 【宋】辛弃疾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16.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 【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17.双调·蟾宫曲·春情 【元】徐再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18.双调·沉醉东风·渔父 【元】白朴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
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19.无题 【唐】李商隐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20.离思·其四 【唐】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21.山中与幽人对酌 【唐】李白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22.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宋】辛弃疾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23.赠卫八处士 【唐】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24.南歌子词二首【唐】温庭筠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25.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唐】刘禹锡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26.定风波 【宋】苏轼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27.苏幕遮·般涉 【宋】周邦彦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28.暗香 【宋】姜夔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ji(对不起这个字会被pb)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29.临江仙•送钱穆父 【宋】苏轼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30.惜琼花•汀苹白 【宋】张先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春色。萤火而今,飞破秋夕。
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31.千秋岁 【宋】张先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32.蝶恋花 【宋】晏几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屛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33.临江仙 【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34.卜算子 【宋】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35.菩萨蛮 【宋】李之仪
五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枕上挹馀香,春风归路长。
雁来书不到,人静重门悄。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36.声声慢【宋】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37.武陵春【宋】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38.临江仙•夜归临皋【宋】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39.临江仙【宋】李清照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40.忆王孙·春词 【宋】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41.雨霖铃·寒蝉凄切 【宋】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42.定风波【宋】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43.蝶恋花【宋】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44.一剪梅 【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45.八声甘州【宋】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46.玉楼春 【宋】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47.卜算子 · 送鲍浩然之浙东 【宋】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48.江城子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49.扬州慢 【宋】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50.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51.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唐】柳宗元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52.水调歌头【宋】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53.念奴娇•赤壁怀古【宋】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54.秦楼月 【唐】李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55.和子由渑池怀旧 【宋】苏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56.行香子·述怀 【宋】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57.西江月 【宋】苏轼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58.浣溪沙 【宋】苏轼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59.浪淘沙令 【五代】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60.水调歌头·快哉亭作 【宋】苏轼
落日绣帘捲,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61.虞美人·听雨【宋】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62.一剪梅·舟过吴江 【宋】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63.蝶恋花 【宋】谢逸
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
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
64.青玉案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65.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宋】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66.摸鱼儿【宋】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67.少年游【宋】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68.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宋】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69.念奴娇 · 过洞庭 【宋】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70.青玉案·元夕 【宋】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71.鹤冲天【宋】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72.钗头凤·红酥手 【宋】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73.诉衷情【宋】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74.摸鱼儿 【金】元好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75.绮怀 【清】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76.金缕曲(二首) 【清】顾贞观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77.金缕曲·赠梁汾 【清】纳兰容若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78.约客 【宋】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79.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清】纳兰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80.蝶恋花 【清】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81.古诗十九首 【汉】无名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82.中秋月 【明】徐有贞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83.梦微之 【唐】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84.临安春雨初霁 【宋】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85.浪淘沙 【唐】白居易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86.暮江吟 【唐】白居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87.遣怀 【唐】杜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88.清平乐 · 忆别 【五代】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89.菊花 【唐】元稹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90.越人歌 【周】无名氏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91.贺新郎 · 九日 【宋】刘克庄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髙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髮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去北,日西匿。
92.江城梅花引 【宋】王观
年年江上见寒梅,暗香来,为谁开。疑是月宫、仙子下瑶台。冷艳一枝春在手,故人远,相思寄与谁。
怨极恨极嗅香蕊,念此情,家万里。暮霞散绮,楚天碧、片片轻飞。为我多情,特地点征衣。花易飘零人易老,正心碎,那堪塞管吹。
93.浣溪沙 【清】纳兰容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94.赠药山高僧惟俨 【唐】李翱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95.戏为六绝句(其二) 【唐】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96.己亥岁二首 (其一) 【唐】曹松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97.桃花扇·馀韵·哀江南 【清】孔尚任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98.虞美人 【清】纳兰容若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99.望江南 【宋】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100.赠范晔 【南北朝】陆凯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献给高考的 @璇瑾 @榆钱钱 @陆鸢北🚀 @饮川今天喝不动水 @白滇 @李鹤之是只鹤 ,祝金榜题名
也献给 @『肆书』 里的各位伙伴以及我滴姐妹们 @今天的皓月也有点丧 @CCl4白芍药 @April星辰 @—将离— @江南长出的苏木木 @红烧基围虾 祝大家万事胜意,得偿所愿,咪啾啾
【国务院公告:2020年4月4日举行全国性哀悼活动】
【铠露】时间错乱
灵感来源于家庭教师角色蓝波的十年火箭筒
有人物捏造
有一两句话的双兰
穿着长斗篷的可疑少女带来的魔种被全都打倒,他不甘心的闹腾起来,“该死,你们大唐连普通的守卫都这么强的吗?!”她将背上被蓝布包裹着的法杖取了出来,“虽然父亲大人一直不准我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将法杖竖了起来,嘴里念起一段难以理解的咒文,一道金光应声出现,直直的朝着露娜飞过去,“把你们全都变成小孩,这样你们就打不过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铠几乎是下意识的拽住露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可他还没来得及带着露娜躲开,那阵诡异的光线就直直的打在了身上。
“哥哥!”露娜急促的叫出声来,她抓住铠的胳膊,将对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却...
灵感来源于家庭教师角色蓝波的十年火箭筒
有人物捏造
有一两句话的双兰
穿着长斗篷的可疑少女带来的魔种被全都打倒,他不甘心的闹腾起来,“该死,你们大唐连普通的守卫都这么强的吗?!”她将背上被蓝布包裹着的法杖取了出来,“虽然父亲大人一直不准我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将法杖竖了起来,嘴里念起一段难以理解的咒文,一道金光应声出现,直直的朝着露娜飞过去,“把你们全都变成小孩,这样你们就打不过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铠几乎是下意识的拽住露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可他还没来得及带着露娜躲开,那阵诡异的光线就直直的打在了身上。
“哥哥!”露娜急促的叫出声来,她抓住铠的胳膊,将对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却发现铠毫发无损,“咦?”
“可恶啊,居然失败了!”少女气的直跺脚,“这次就放过你们,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她抱紧法杖,再次念起咒语,铠下意识的想要将这捣乱的魔族小鬼给抓住,对方却唰的一下消失了。
由于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有人都没将那个奇怪的光波放在心上,将战场的残骸收拾干净时已经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两位之外,其他人都各自回到了房间。
银发少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可印入眼帘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事物,他警觉的清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边睡着一位漂亮的女性,五官同母亲有些相似,却比母亲要年轻上许多,他不敢靠近,只能环顾四周,企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少年很快找到了他的佩剑,可明明昨天还崭新的佩剑,此时却看起来饱经风霜,就连剑柄上都出现了一道显眼的划痕,随着观察的深入,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少年将视线重新移到了那位女性的身上,他一手握着自己的佩剑,一边小心翼翼的朝床边靠近。
“喂,醒醒。”他伸手摇了摇女性的肩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快醒醒。”
漂亮的女人皱了皱眉头,睫毛微颤,随即慢悠悠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怎么了?”
宽松的睡衣随意的耷拉在她的肩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少年看到那雪白的胸脯随着呼吸而起伏,他立即涨红了脸,往后退了几步,用手里的佩剑指向床上的人,“这是哪?你又是谁?”
有些陌生的声音让露娜也清醒了过来,在看到少年的一瞬间,她惊呼出声,“哥哥?!”与其说是铠,不如说是当年的铠茵,是印在露娜脑海深处的,那个高大的身影,是在她孩童时代,一直陪着她的哥哥。
“你你你………!”铠茵握着剑的手有些发颤,“你不要乱叫啊,谁是你哥哥!”被年长自己很多的人叫哥哥显得太过诡异,虽然他承认这个人长得同他曾经幻想里长大的露娜很像,但露娜也绝不可能一晚上就长那么大啊!
他清楚的记得昨晚自己准备睡觉的时候,露娜轻轻的敲了敲房门,然后从门外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的说自己睡不着,他顿时心化成了一滩水,将露娜搂进怀里,陪着她一起睡,可,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的小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就算是发生时空错乱,露娜突然变大了,那自己为什么无事发生?更何况这里也不是他的卧室………
铠茵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赶了出去,这一定是骗局,躲在暗处的敌人绑架了自己的妹妹,还企图用另外一个人蒙骗自己,他一定要将露娜找回来。
露娜也懵的不轻,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哥哥就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不仅是身体,好像连记忆都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等等等等,把时间再往前调一些——露娜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诡异的少女,好像确实说要把所有人都变成小孩,难道魔法现在才起效吗?
“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露娜又在哪?”铠茵往前走了一步,自认为凶神恶煞的盯着床上的人,可这样的表情在露娜看来,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傻的可爱。露娜从床上走了下来,倾身凑到铠茵的身边,“你你你……你不要再靠过来了,我不吃这套!”若有若无的香气拨撩着他的心弦,露娜这次直接凑到了他耳边,悄悄同铠茵耳语了几句。
这回铠茵沉默了,这位未曾谋面的大概女性真的是露娜。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也开始禁止露娜成天黏着他,让露娜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可铠茵从来不会将房间的门锁起来,以便露娜在晚上睡不着时溜进来找他。
这件事,只有他和露娜知道。
“好……好吧,那我姑且相信你。”他放下了手里的剑。
露娜急急忙忙的带着铠茵找到了花木兰,而因为一声巨大的惊呼,守卫军的人全都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铠茵皱起了眉头,他谁都不认识,可大家好像都认识他。特别是一位红发的魔族少年,一边大笑一边拍了拍他的头,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然后他就被另一位年长一些的魔族青年给拎着领子拽了回去。
经过一番盘问之后,露娜大概确定了铠茵所处的时间段,此时的哥哥还未完全弄清楚家族的诅咒,正处于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铠茵也有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自己会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到哪去了,以及露娜为什么也会在这。可露娜只是摇了摇头,不愿多说什么。
转眼天就黑了下去,可关于铠返老还童的事却毫无进展,就算翻阅书籍,却也依旧找不到有关这种咒术的记载,花木兰突然想起那穿着斗篷的奇怪少女好像是西域的打扮,思索再三,她给远在大漠的人写了一封信。
露娜回到房间来时,铠茵正坐在床边,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在想什么,哥哥?”她坐到了铠茵身边,大概是对于陌生的环境感到不适应吧,这么想着,露娜握住了他的手。
“你……”铠茵心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是不是有……男,男朋友了?”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副做工精细的铠甲,似乎被人精心保养过。可这幅盔甲明显不是露娜的尺寸,如果硬要说的话,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位体格健壮的男性。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露娜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大问题,十年前的哥哥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天啊,这该怎么解释?!
可铠茵已经发现了那副铠甲,就算狡辩也没用了,只能慌慌张张的点了点头,“确实…有。”
原本坐在床边的人顿时跳了起来,一脸严肃的看着露娜,颇有一副护犊子的架势,“是谁?”这幅样子让露娜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当铠知道她有喜欢的人时,也是这样一脸不悦的问她对方是谁。
哥哥还真是一点都没变,露娜抿着嘴,企图控制脸上笑意,可这幅表情在铠茵看来却完全变了意思。
到底是哪个兔崽子,把他妹妹迷成这样,他一定要跟对方打一架。
“他………他最近出任务去了,还没回来呢。”总不能告诉铠茵就是你自己,露娜只能随口找了个理由出来。
“噢。”铠茵不满的啧了一声。
高长恭俯视着这个用剑指着自己的小鬼,看起来丝毫没有威胁性,正想开口,露娜却先行跑了过来,“哥哥,他不是敌人!”虽然花木兰顾忌铠茵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让他不用轮班,可铠茵却固执的守在露娜身边,即使在守夜时哈欠连天,也不愿回去睡觉。
铠茵看了看面前的男人,终于将剑收了起来,“抱歉。”
“好久不见。”仔细一想,上次见到高长恭到长城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露娜礼貌的同他打了个招呼。
沉默寡言的男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寒暄。
“………你男朋友?”铠茵皱起了眉头,他记得露娜说过,自己的男朋友去出任务了,而眼前这个这个带着面罩的诡异男子显然同她认识,更何况是刚刚回来的人。
“不不不!”这下误会大了,露娜连忙摆了摆手,“这是木兰姐的——”
“喂喂喂你不要乱说啊!”还没等她说完,倒先被花木兰给打断了,她的声音带上了些慌乱,本来是听见外面有骚动,谁知刚出来就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言论,花木兰急忙打断了露娜的胡说。
“露娜。”被否定的感觉不太好,高长恭啧了一声,随即发难,“你私生子?”
“当然不是!”
“啊,师父!”听到响动的玄策从城墙下窜了上来,尾巴高兴的摇了起来,抬手就想往高长恭身上蹭——然后被伸直手臂的高长恭摁住了脑袋,企图让这个毛球离自己远些,既然此路不通,玄策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了高长恭的手,又一溜烟窜到了他身后,“师父我跟你说……”
高长恭被迫听了些八卦,又再次将玄策一把摁开,重新看向铠茵,“你还是不要知道露娜的男朋友是谁比较好。”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些关爱未成年的意味。
“什么意思?”铠茵顿时警觉起来,他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她找了个渣男?”
回想起曾经听说露娜找了铠整整三年,高长恭一点都不嫌事大的点了点头,“是挺渣的。”
铠茵彻底炸毛了,他握着那把长剑,气鼓鼓的离开了城墙。
“应该是时效魔法,最多一星期就会恢复。”高长恭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被那封信叫来的目的似的,不咸不淡的开了口,“没事的话,再会。”
“高长恭!”伴随着花木兰的怒吼,紫发男人消失在了城墙之上。
露娜发现铠茵好像彻底生气了,无论自己跟他说什么,他都气鼓鼓的不做回应。可就算是不吱声,还是会跟在露娜身边,像个小小的骑士一般。
“哥哥,别生气了。”她握着铠茵的手,轻声轻气的请求,距离高长恭所说的一星期已经只剩下十几个小时,露娜终归还是不太希望铠茵带着情绪离开这里。
原本乖巧的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位优秀的女性,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的任性一定让露娜担心了。
可铠茵正想开口的时候,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蔓延到全身,他痛苦的低吟了一声,随即摇摇欲坠。露娜立即伸手扶住他,“哥哥?!”她一把将铠茵抱起来,慌慌张张的朝卧房走去。
“露娜…”铠茵影影约约的知道,自己可能要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世界去了,可在那之前,他还有些话想要说,“如果你男朋友是个渣男,一定要告诉未来的我,让他去打那家伙一顿。”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如果是露娜拜托的事,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再见啦。”意识逐渐开始模糊起来,铠茵用尽全力朝露娜靠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
铠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脑袋里混乱的可以,有些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记忆涌现出来,密密麻麻的在脑海里炸开。
他将思路全都理清楚,随即青筋暴起。
高长恭那家伙——!
“哥哥?”露娜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铠不满的啧了一声,一把将露娜拉进怀里,扣住她的脑袋亲了上去,露娜甚至还没来得及问铠有没有变小时的记忆,就被铠亲了个昏天黑地。
等到铠终于放开她的时候,露娜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靠在铠的怀里,她小口小口的喘着气,还没等露娜发问,铠反倒先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以前的我还真是没眼看……”
看来是已经恢复正常了,露娜勾起嘴角,“哪有,明明很可爱呀。”无论是脸红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时候,都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抱一抱。
“跟现在比呢?”他抵上露娜的额头,呼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露娜悄悄一抬眼就能看到——铠眼眸里的自己。
“怎么还吃自己醋的。”她伸手掐了一把铠的脸,“不管什么时候,我喜欢的都是你呀。”
END
新换的手机不知道什么脾气,排版一直出问题………
1551感觉我描写还是很弱,下次努力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