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卫】缓转青葱指(八十九)
142.
也许世人经常走的那条浅白单纯的路,已渐渐不再适合澜翠去走。嬿婉清楚地看见澜翠脸上的神情,从茫然变成了思考的研精竭虑。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要去担负,特殊的、孤单的、独一无二的命运等待着他们,有时他们随波逐流,有时幡然醒悟。这都是他们的必经。
“永寿宫多一条消息来源不多,少一个不少。”嬿婉用小铜箸拨弄香炉里的灰,一本正经地:“本宫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要卖儿鬻女才……”
“主儿又占咱们便宜!”澜翠拿着块蒸饼就堵了她的嘴。
午后无事,嬿婉点数着皇上赏赐的东西,其中有笔墨纸砚。嬿婉疑心他是在暗讽自己不通文墨,而且长久不写确实手生,只好又将练字提上日程。真是枉费她对此次木兰秋狝奉上的...
142.
也许世人经常走的那条浅白单纯的路,已渐渐不再适合澜翠去走。嬿婉清楚地看见澜翠脸上的神情,从茫然变成了思考的研精竭虑。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要去担负,特殊的、孤单的、独一无二的命运等待着他们,有时他们随波逐流,有时幡然醒悟。这都是他们的必经。
“永寿宫多一条消息来源不多,少一个不少。”嬿婉用小铜箸拨弄香炉里的灰,一本正经地:“本宫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要卖儿鬻女才……”
“主儿又占咱们便宜!”澜翠拿着块蒸饼就堵了她的嘴。
午后无事,嬿婉点数着皇上赏赐的东西,其中有笔墨纸砚。嬿婉疑心他是在暗讽自己不通文墨,而且长久不写确实手生,只好又将练字提上日程。真是枉费她对此次木兰秋狝奉上的“力挽流习,复我满洲淳朴之风”等一系列的歌功颂德。
很久不练习了,她又不耐烦写皇后她们推崇备至的蝇头小字,只挑了《黄庭经》最开头那几个“上有黄庭,下有关元”练习大字,奈何费尽气力也写得不像,笔锋想藏时写得尖锐想露时拖累粘滞,怎么审视怎么不顺眼。嬿婉干脆像画画一样去重复地描,可一描墨色不匀,横看竖看都只有明显的笨拙与粗陋。心里焦躁,手上就更重,蘸饱了的笔在纸上凹凸蜿蜒,越来越不像话,看得她火里火发,一下子掷开去:
“好烦!写不好,不写了!”
澜翠早习惯了她这样放狠话,压根儿不怕,只是一脸“我早知道”的样子走过来,假装要把东西收起来。她眼睁睁看着炩主儿慢吞吞地伸出手来压住那张纸,对,就是这样。澜翠习以为常地哄道:“定是这笔不好,不聚墨。”
“那是!”嬿婉见台阶就下:“本宫是克服万难,足见毅力可嘉……就嘉奖本宫出去走走吧!”
“那这里可要收拾了?”
“……先不,本宫只是走走……”等回来看见东西我一定还会提起兴致的。大概吧。
这一走,却被御花园赏梅的皇后和舒妃逮了个正着。她们在谈天气,谈梅花,谈舒妃的十阿哥重病一场,而舒妃仍然能在皇上去她的储秀宫里时忘记她这个病恹恹的孩子,保持她孤高而温柔的形象。如懿看着舒妃,以那样一种奇怪的赞赏的眼神,仿佛在看着自己与皇帝初遇的另一种可能,而舒妃整个人就是皇上爱她的另一种方式。
这眼神不是在看活人,绝对不是,是在捏泥人,嬿婉请了安,在呆立的间隙里百无聊赖地想,皇后就是那种不爱小鸡小狗小兔,一味只想把自己被美化的脸安在更好看的身子上的小孩子,无赖、无聊、无理,没有小孩子那种带着天真的残忍,却有其不谙世事的理直气壮,令人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住火。
也许如懿太渴望“爱”?以至于渴望霸占他所有爱的可能性。她试图成为他的锦绣河山、红颜知己、母亲、兄弟姐妹、他宠幸的所有嫔妃……但她的“贪多贪足”,只暴露了她在爱上的贫乏与空白。她自傲于自己的家世自己的路,但又想体验其他人的收获同时避开他们的苦痛,呵,是这样一个自以为可以理所当然不劳而获的“老派贵族”呢。
追究起来,这乌拉那拉氏,也无非是一个欠缺能力,又过于自负的人,是只有两只脚却想南北东西的路都同时走遍的人罢了。
怪不得皇后对她们这些嫔妃的眼神都带着厌弃,却对舒妃有些惺惺相惜。毕竟舒妃亲近她,并不介意被她“借尸还魂”,皇后从舒妃这里仿佛感到年轻貌美的自己再被皇上爱了一次。
但你看,舒妃她如今又是怎样的呢?她已失去她本来就不知为何而学习的诗书,只有口头仍然提着自己“熟读诗书”“极爱辞赋”,而这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弱了下去。她也许读遍诸子百家,但其中道理并没有进入她的头脑,她仍然是个看到皇上那种“拟散闲愁驻御园”的句子都会认为是好诗的人。舒妃的“通晓汉家诗文”,不过是伪饰,是为摆设镀金,在僵死的物件上镶边。学好了一股脑拿去当嫁妆,当男人与有荣焉的众多展品中较文雅的那个,令男子得意洋洋:“看,我得到了一个才女,这证明我配得上才女。我凭借自己在床上的姿势压倒她,我因此成为才子”,仿佛学识可以通过嫁娶传递。
原来是有这样学而不通的人。真教人要为她所读的诗书一大哭。
“十阿哥体弱,你要多注意。小孩子可怜。更何况若是惹了皇上为他烦忧,那就不好了。”如懿谆谆教诲。
舒妃惶恐而柔弱地应下,“臣妾一定好生看顾十阿哥……”
嬿婉听她们客气而半文不白地相对炫耀皇上对自己的情深意重,觉得尴尬,嘲讽,她不想再知道她们的故事。唉,这些假的、虚伪的,充满自欺欺人的,令旁人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故事。它们无法带给她怜悯。她一向对这些待自己尚且冥顽不灵也不真诚的人无感,更没有什么好耐心。嬿婉只觉冷漠。
进忠又来过一次,很殷勤恳切,但吃了闭门羹。
因为嬿婉前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几乎是在回忆。
梦里的炩皇贵妃正挑选着明日的衣饰。明日,呵,她在飘飘然的晋升之喜中,几乎将明日的事情揭过去。
但这事不能不提。不能不做。她已想好要做什么。
春婵犹豫着走近,为她挑首饰。她看一眼春婵。她们已有很久不必用讲话的方式沟通。
“两名守卫已经知情,会将进忠公公看管妥当。”
炩皇贵妃的手顿了顿:“春婵。你高兴吗?——本宫如今距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你为本宫高兴吗?”
春婵贺喜的声音响起来。卫嬿婉笑了笑,却霎时翻脸怒道:“你与进忠一样是本宫的奴才,如今他马上要结尾,你竟没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本宫看你简直全无心肝!”
“主儿……”春婵还欲出言辩解,卫嬿婉已喝道:“出去!”
春婵默默退了出去。
我是高兴的。卫嬿婉昂然对自己道,我从此不受束缚了,没有人知道皇贵妃曾是一个小宫女,跪在雨里水里,狼狈而绝望,希望自己足够打动人,盼着一柄伞斜过来。
世上没有伞,于是就没有雨,卫嬿婉想她可借此得做一个无忧无怖的人,那些令人遍体生出凉、妄念和邪意的目光、抚触,明日之后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痛,没有犹豫,也没有不舍。卫嬿婉已学会舍出别人保自己。她想起进忠说过一些话,但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这件事非做不可,五脏六腑都在向她提出要求,使她无法考虑谁的要求更重要。但要承认她内心深处的尖叫的内容是“不要我不要这样做”,在她是办不到的。
她将金簪子拿在手里,摩挲着它的尖端,它可以做到吗?它这样钝,这样迟疑。它跟她一点都不像……
“春婵!”
卫嬿婉把簪子尖头用拿来的砂纸裹紧。她开始捋动打磨它。它没有什么变化。卫嬿婉将指头按上去,它永远也不会是吹毛立断的匕首。
她用力将簪子向自己的指尖按下去。皮肤抗拒了一会儿,绷紧了,但终究无法抵御这固执的沉默的一意孤行的尖端,抵达了极限,它破裂,绽出血珠。
嬿婉吃痛,醒了过来。
【进卫】缓转青葱指(八十六)
139.
“凌云彻回来了。”
嬿婉正闭着眼忙着同春婵一起从她的头发上往下薅那些坠得头皮生疼的首饰,恭迎了一整天她累得连喘气都嫌费劲,能给春婵省点劲就省点吧——她听见进屋的脚步声才勉强挣开眼睛去看,一见是澜翠又阖上了眼,接着就听见茶盘轻轻放在桌上的响动,然后这句晦气而早有预料的消息就这么钻进了她耳朵里。
嬿婉一时想喝澜翠一声“重说!”但也知道这不能怪她,于是压住了那股邪火,淡漠地说:“嗯。”
春婵杀鸡抹脖地给澜翠使眼色,待她退出去了,又给嬿婉揉着两太阳:“主儿今日是太高兴了,不如早些安置?”
谁高兴了!——哦,春婵是说皇上回来了所以……春婵也是历练出来了,自己宫里说话也滴水不漏的,挺好...
139.
“凌云彻回来了。”
嬿婉正闭着眼忙着同春婵一起从她的头发上往下薅那些坠得头皮生疼的首饰,恭迎了一整天她累得连喘气都嫌费劲,能给春婵省点劲就省点吧——她听见进屋的脚步声才勉强挣开眼睛去看,一见是澜翠又阖上了眼,接着就听见茶盘轻轻放在桌上的响动,然后这句晦气而早有预料的消息就这么钻进了她耳朵里。
嬿婉一时想喝澜翠一声“重说!”但也知道这不能怪她,于是压住了那股邪火,淡漠地说:“嗯。”
春婵杀鸡抹脖地给澜翠使眼色,待她退出去了,又给嬿婉揉着两太阳:“主儿今日是太高兴了,不如早些安置?”
谁高兴了!——哦,春婵是说皇上回来了所以……春婵也是历练出来了,自己宫里说话也滴水不漏的,挺好。“再用点力,累得眼珠子都疼。”她懒懒地说,并不回答早些睡的问题。
“今夜太晚了,御前也不方便走动。明日他们还要侍候皇上早朝呢。”春婵见她不动弹,试探地加上一句。
谁要你说这些!嬿婉咳嗽一声,探身去拿茶,趁势从春婵手下脱离。“你们去外间好好睡吧,本宫这里不用人侍候了。殿里留盏灯就行。”
她在床上平躺着。力倦神疲。她沉入睡眠,紧紧蹙着眉。
御驾走了两个半月而已。为什么他再看到她,竟差点儿不敢认了?卫嬿婉之前也这么光华夺目,明艳璀璨,月里姮娥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吗?进忠觉得所有人不是在盯着她或艳羡或嫉妒地打量,就是在不怀好意地端详着他俩。他几乎不敢向她那边转过去,怕瞥一眼就会被人从他脸上发觉他丛生的渴念。
而且……他从她的仪态里咂摸出些生疏来。这可不妙。他离开这么些日子,虽说也大致知道她的起居,但总隔了几日,是断了线的珠子连缀不起来,零零碎碎的,散在他手心里。她捎来的信全是口头上淡淡的“一切都好”、“无恙”,连句“盼早归”都没说过,明明之前似乎借着打趣半真半假,还说要跟旁人说想他的!是不是敷衍搪塞,或是他太热情惹她厌烦了?她这么长时间里只字片言都没赏给他。虽说是走前嘱咐过说留下把柄不好,但她几时有这样听话的脾气了?
她那些跪拜起立的种种姿势,倒有模有样的。难不成宫里有人给她苦头吃让她学乖了,才这样谨慎?
刚才她面圣的时候看我了吗?感觉不到她有刻意往我这里瞟呢。
那朝服厚重繁琐,倒看不出她有没有瘦了些。我希望她憔悴点吗,如果是因为我?不不,还是不要,之前她还在嫔位上时病过一场,好几日才能起身,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难道这小没良心的两个半月就把我抛到脑后了?之前不过是哄骗我?即使现在再来拉拢,怕也失了些真心吧。
不会。不可能。进忠心烦意乱间想起她与他的那些亲热举止来。她环住他脖子的柳条儿样的胳膊;她呜呜哝哝地把他在她嘴里肆行作乱的舌头往外顶;她说句什么,他还没听清,她先羞了,把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笑,留下一对粉色的耳朵——应该咬一咬的。至少含着舔舔——什么人会这样装腔作势?若是天生戏子演出来的,也跟真的没两样,信了被骗了也不丢人。
想是这样想,进忠心里仍然压不住地燃起股邪火来。
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简直是一面镜,冷漠而嘲讽地正对着他的脸照着,进忠自以为无畏地对它望去试图破解它的端倪,却从里面看见自己焦灼而扭曲的面容,看见他在她这里举止失措的笨拙、躁动、不安,急得要命又压抑着的,关于占有的疼痛。
他不愿意再看。他直想把这镜子摔为齑粉。
……那李玉就该死,又排小爷第一个守夜!难不成皇帝没人看着会遭贼偷了?
进忠咬咬牙。
还有皇帝!怎么不召你那炩妃来养心殿侍寝?那么久不见面了,哪怕就叙叙旧也是人心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明日就会开始颁赏各宫了。他得去永寿宫一趟。
这一团乱麻的心绪,遇到她时会迎刃而解,还是愈加纠葛以至不可开交?
还有……
他几乎是不耐烦地想起随驾侍卫名单上最末的那个名字。那个被添进去的凌云彻。
“谁跟你说了凌云彻的事的?”第二日,嬿婉才想起应该盘问澜翠。上一世赵九霄似乎喜欢澜翠才透了消息给她的。
澜翠果然又吐出这个名字。嬿婉盯着她,殿里没有其他人,静静的。她就问:“你喜欢他吗?别怕羞,大胆告诉我。”
喜欢吗?澜翠怔然一瞬,不知怎么回答。
谈不上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从头到尾自上而下,她在他的注视下化为一块五花三层的好肉……她听见过他用分享般骄傲的口吻谈论她,似乎她会否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是他能追求到的而里面没有她的意愿成分在:“炩妃宫里的澜翠……喝,那模样,那身段……”这话伴随着他迷醉的闭眼幻想的姿态,令她困惑难当。仿佛她涂画了脸、扭动着腰肢,正从他们面前走过,供他们欣赏。
他喜欢她吧?这就是喜欢?
也谈不上讨厌。赵九霄给她透了凌云彻的消息,如果她肯跟了他,他一定还会给她们透更多信儿,她就能帮上主儿了,主儿提携照顾她,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在永寿宫的这些日子是澜翠最快活最高兴的日子。主儿是主儿,可是她从不觉得自己在永寿宫是奴婢。嬿婉对她好,她也要对嬿婉好。所以如果主儿要她笼络赵九霄,澜翠自信是敢的。
可是嬿婉没有说、没有吩咐,她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再过一年,澜翠就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了。可澜翠还是不懂。
澜翠想起家里的额娘,想起阿玛和他的妾,他们是那样遥远,面目模糊。赵九霄喜欢她,家里也简单,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只有个额娘。也许她是个不嫁这个人也要嫁那个人的女子。说到底,喜不喜欢的,有那么重要吗?都是劳心劳力生儿育女侍候一大家子,不喜欢也许还轻省些。
“奴婢但听主儿差遣,主儿说他好,奴婢就跟着他。”她说。
嬿婉无语地看着澜翠这一脸大义赴死的凛然相:“你这是没开窍,还是不喜欢啊!”
澜翠点点头,又摇摇头。嬿婉被她逗笑了,故意滑稽地学着她,上下左右地摇摆头部做鬼脸,澜翠羞窘得扑上来拧她的腮:“卫嬿婉!”
“炩主儿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的笑闹。
卫嬿婉的心漏了一拍,但马上恼怒起来,抓住惊跳起来的澜翠按着她在榻上坐着,顶回去:“进忠公公好大的威风,在这里申斥本宫的人,永寿宫几时轮到你当家了!”
【进卫】缓转青葱指(八十四)
137.
秋狝的队伍很快便启程了。没有了皇上、皇后和众多嫔妃的紫禁城,消却多少繁冗杂思,在嬿婉眼中本应是脱离争斗一瞬、可以韬光养晦的珍贵的休战间歇,也是秋高气爽山晚望晴空的好时节的……她却生出些怅惘。
她放下手里的戏本子,又去弄那荷包。也许等他回来她会鼓起勇气打开看看?
春婵转出去拾掇换季的衣物了,嬿婉将她刚才拿来的薄披风搭在胳膊上比颜色。是蓝色的,部分装饰的缎面有点幽幽的反光,令人仿佛见到他临走前来永寿宫转那一圈之际,她的手在他的蟒袍上流连时,进忠微微笑着的盈着眷恋和怜惜的眼睛——嬿婉想她不过是有些不适应,那奴才侍候得比较称心,一时离了他自己才有些不习惯罢了。而且他又不在这里,且会很久...
137.
秋狝的队伍很快便启程了。没有了皇上、皇后和众多嫔妃的紫禁城,消却多少繁冗杂思,在嬿婉眼中本应是脱离争斗一瞬、可以韬光养晦的珍贵的休战间歇,也是秋高气爽山晚望晴空的好时节的……她却生出些怅惘。
她放下手里的戏本子,又去弄那荷包。也许等他回来她会鼓起勇气打开看看?
春婵转出去拾掇换季的衣物了,嬿婉将她刚才拿来的薄披风搭在胳膊上比颜色。是蓝色的,部分装饰的缎面有点幽幽的反光,令人仿佛见到他临走前来永寿宫转那一圈之际,她的手在他的蟒袍上流连时,进忠微微笑着的盈着眷恋和怜惜的眼睛——嬿婉想她不过是有些不适应,那奴才侍候得比较称心,一时离了他自己才有些不习惯罢了。而且他又不在这里,且会很久不在。想念有什么用?承认想念他又有什么用?无非自显狼狈罢了。
他会想我吗?会甫一离京就开始想我吗?
嬿婉希望车马走得慢些。这样他现在离我也只是一点点远,她还有办法骗自己说他只是去了养心殿,离她仅仅几步路远,仿佛这里还有他的影子和温度。不过还是快些更相宜!这样他回来得也会快些?
她又有点担心他会像自己一样无所适从,或至少他会有些怅然若失吧,其实她只是怕他难过。但也许他并不。
不过这天气很好。是明丽清爽的晴天。正值桂魄初生,秋露微凉。花、衣裳和云都是闲适和慷慨的。嬿婉将薄披风当肩一裹,在永寿宫内四处巡视,她疾走间兜住些风,诚觉自己已成为秋日的一部分。把我放到院子里就会有小鸟来啄食我的种子啦,她想,我这么有秋色。
卫嬿婉在做什么呢?进忠坐在行宫角房,手里弄着白日里皇上赏他的帕子。这上面的图案俗气,不过水波纹绣得倒是不错,像是她会喜欢的,回去找人照样子给她也绣一角。
今夜难得有空,他就慢慢地把离别前的点滴摆好来咀嚼,在回忆中细细地品味着她。
他想起她听他说“三日后启程,奴才怕腾不出空,今日提前跟炩主儿辞行”时,眼睛黯了黯。他想起她半晌后“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像是应了他便会拔腿就走。惯会撒娇的。她扭开脸去看案上的袖珍西洋钟,用手指往回去掰那早已经被她拆坏了、一动不动的指针。
“好啦,”他仿佛听见自己那时候的声音,带着劝哄和轻微的不以为然,“回来了给您带好东西。”
“不要。”不许礼物还好,一许,她认真生起气来了,手一摔,推开他偷偷放在她膝上的手,仿佛他这承诺是加深了他的非走不可所以很讨厌,但其实他们两人都早知道他必定是要随驾的。
“给您留了东西,过几日有人送过来。”
“不要!”
拿她没辙。但她这点恼怒很动人,于是进忠继续犯欠,想听她说些“想你”“不想你走”之类的话:“炩主儿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是只要奴才留下来侍候?”
“谁稀罕你!”她连身子都转过去背对着他了。
“好了,不生气了,咱们今儿可就是最后一面了,您也给奴才眼睛里留个影儿,这几个月还指着这个活呢。”
她转过来了,嗔了他一眼。她眼里有泪花,倒让他一愣:嚯,来真的?
“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就是本宫容你,换个人早把你撵得离门离户了!”
我说什么了?进忠失笑,往回一想:哦,“最后一面”是吧。
“炩主儿慈悲悯下。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呢。”
她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那哭腔呜呜囔囔的,还被他胸前的衣服捂着堵着,谁听得明白呐。不过他要走时她又想起来勾人了,伸手来拽住了他的袖子。她那削葱根似的雪白柔软的手指,就在他这样要干活图方便的奴才才穿的马蹄袖上滑动摩挲,摸着那几乎是爬到最高位的下人位置上的太监才镶的金线,这图画也许有些不协调?但进忠很喜欢,怎么也忘不掉,不肯忘。他想这人真是个妖变的,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为她死也甘心。
“你走吧。”她当然清楚。再待下去不好……她恋恋不舍般跟着他走到门边。进忠想起自己是怎么忽然转过来捧着她亲吻,恨不能将她一口吸进肚里。
亲了也有几次了,她跟皇帝就没亲过?怎么还是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即使已经憋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也没咬他,许是想着他明儿要奉驾留了印子不方便?他倒是啃了她几下。反正这几日皇帝忙得乌烟瘴气也想不起要见她。
所以还疼吗?他松开时只匆匆忙忙地说了句“走了”就离开,她唇上和舌尖上的伤有人知道吗?大概不会,卫嬿婉还算谨慎,她那两个侍女也算嘴严。她委屈吗?之前她抱怨过亲一次晚上都不敢喝热茶的,他怎么又不管不顾起来……会生气他亲了就走?会考虑他留给了她什么东西吗?
她……会想他吗?
会像他想她一样想他吗。
进忠将帕子叠好揣起来。该睡了。
如懿被菱枝托着手走了很久。海兰在一旁跟随,心下奇怪:姐姐为什么走这许多路,还东张西望的,是在寻人?
“姐姐可是在找人?宣来行宫相见不好吗?”
“不好。现在许多双眼睛都看着本宫呢,贸然召凌云彻前来,容易生是非风波。”如懿头也不回。
“可皇后娘娘出游的行路上,早都被人肃清围好了,凌云彻是打发到这儿来的末等侍卫,怎么会碰巧撞上?咱们又是女流,多少要避嫌,也不可能宣他来宫里。”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如懿念叨着诗句,“这真是贫富殊途了。既然如此……”她向海兰亲密地笑一笑,倾过身去。海兰心里一暖,以为她要说些亲热的体己话,便附耳过去细听,却闻如懿悄声道:
“你明日将凌云彻宣到五阿哥那里,我与他见一面。”
这……海兰很是为难,但看到如懿踌躇满志的表情,还是咬了咬牙:“但听姐姐吩咐。那明日午后我便安排。”
“海兰,本宫知道你谨慎,若是不愿意,也便罢了。”如懿善解人意地说,但已是扭头跟菱枝往回走去了。
“姐姐这是什么话!我为了姐姐,杀身也不惜,只是区区寻人,不在话下的!”海兰赶紧道。
如懿就对她笑了一下,露出鲜红唇中的八颗牙齿。
“我曾说写作是一个诅咒。我记不起为什么这样说了,真的。我今天依旧这样说:写作是一个诅咒,但,是一种救赎的诅咒。
我指的一般都不是新闻写作,而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故事或一部小说的写作。它是一个诅咒,因为它就像一种令人痛苦的习惯,逼迫我们,拖累我们,使我们几乎无法脱身,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这也是一种救赎。
写作拯救了受困的灵魂,拯救了自感无用之人,拯救了我们度过的、除非写下来否则永远不会明白的那些日子。写作是寻求理解,是尝试描述无法描述的东西,是直到最后一刻去感受依旧只是模糊且令人窒息的感受。写作还是祝福未受祝福的人生。”
“我曾说写作是一个诅咒。我记不起为什么这样说了,真的。我今天依旧这样说:写作是一个诅咒,但,是一种救赎的诅咒。
我指的一般都不是新闻写作,而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故事或一部小说的写作。它是一个诅咒,因为它就像一种令人痛苦的习惯,逼迫我们,拖累我们,使我们几乎无法脱身,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这也是一种救赎。
写作拯救了受困的灵魂,拯救了自感无用之人,拯救了我们度过的、除非写下来否则永远不会明白的那些日子。写作是寻求理解,是尝试描述无法描述的东西,是直到最后一刻去感受依旧只是模糊且令人窒息的感受。写作还是祝福未受祝福的人生。”
【进卫】缓转青葱指(七十五)
126.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进忠很少仔细地在镜子里看自己。整理仪容姿态,他已太熟,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个纽子要系进哪个扣门,哪里需拽平,里外衣哪里会拧在一起需理顺。
但他现在正站在等身镜前,一寸寸检视自己。
进忠的目光落在自己镜中的眼睛上。
冷、静、玩味,有着蛰伏在内难以察觉的嘲讽的笑意,收敛地看着自己。
衣裳齐整,一丝不苟,但心跳得有些快,于是胸口有起伏,似乎这具身体在惊恐地竭力证明它活着,以免被扔得太远。实在他也不太照顾它。
好似要去上刑场陪绑那么正式。
不能这么想。不吉利。要见卫嬿婉呢,得想点好事。但他竟想不出一件好事会比要去见她更好,只得作罢。他抬手将帽结再紧一紧。...
126.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进忠很少仔细地在镜子里看自己。整理仪容姿态,他已太熟,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个纽子要系进哪个扣门,哪里需拽平,里外衣哪里会拧在一起需理顺。
但他现在正站在等身镜前,一寸寸检视自己。
进忠的目光落在自己镜中的眼睛上。
冷、静、玩味,有着蛰伏在内难以察觉的嘲讽的笑意,收敛地看着自己。
衣裳齐整,一丝不苟,但心跳得有些快,于是胸口有起伏,似乎这具身体在惊恐地竭力证明它活着,以免被扔得太远。实在他也不太照顾它。
好似要去上刑场陪绑那么正式。
不能这么想。不吉利。要见卫嬿婉呢,得想点好事。但他竟想不出一件好事会比要去见她更好,只得作罢。他抬手将帽结再紧一紧。
夜还不深。进忠决定早些去。实则他已失去决定的能力,他只是尽快地走。有人从永寿宫宫门里走出来,他就闪到一旁,等她们过去。他甚至完全不关心她们是谁,为什么来叨扰他想见的人,怎么他不在的时候她们却可以在这个几乎是神圣的地方盘桓。
她们无足轻重。在离卫嬿婉那么近的地方,他只剩下看见她的能力。
他看见墙头上照旧旺盛的凌霄花。真好,他忽觉连这一树花也十分亲热,兴冲冲地,像她。
嬿婉看着桌上的橘子。她拿起一个,摘了护甲,仔细地剥开。进忠现在该来了吧?
之后他就来了。
嬿婉站起来,只觉自己脚步虚浮,但她有要扑出来的欢喜,像煮沸了的白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溢出来,云一般。
啊嬿婉记得。怎么可以说她喝醉了?她又怎么可以自诩善忘?
那个晚上他将她的鬓发掠开时指尖的温热以及环抱着她的手臂上的动作是那么熟稔,还有近在咫尺要吻下来的错觉曾给予她的无限的紧张。
那么近,那么紧密,若她哭起来,可以将眼泪蹭在他的肩上。
春婵在外间咳嗽了一声。进忠惊醒般打千儿行礼:“请炩主儿安。”
她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闪一闪,像小蜂在花上一掠,嗡地一下,又麻又痒,半个身子都酥了。
干嘛愣着啊……嬿婉抿抿唇,决定先发制人:
“吃不吃?”她从桌上的橘皮里捡起一瓣举起来给他看。
进忠差点笑出声,忍住了,走上来,也不答,只是低了头去衔她手里的橘瓣,眼睛还盯着她的。
她的眼睛那么安静。她在想什么呢?
他抿住橘子,咬在齿间。她没有放开。这奇怪的小兽物,要做什么?又是什么新把戏?
嬿婉松了一下手让他把橘子吞进唇齿间,然后她把手指递进去。进忠的牙齿并不是那种细密的一颗一颗循规蹈矩排列的糯米牙,他下面的牙齿有些不整齐,她上辈子就注意到了——
她一直想摸一摸。
嬿婉的拇指指腹被他尖利的虎牙磨着,她的动作是好奇地试探着,但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沉醉,进忠疑心她又喝了些,但她微张的唇间没有酒香。
“好尖的牙。怪不得说话就刺人。”她笑。
他作势欲咬,嬿婉没抽手。他就含一下她的手指尖。湿漉漉……嬿婉把那湿意慢吞吞地蹭在他的唇上。
“你现在要说,本宫昨儿晚上跟你挤在一处睡了?”她的声音。进忠蓦地听懂了。她的声音在替她说:这是我要的,我说不出是因为,它是这样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应该以说出作结。
“你把本宫最喜欢的软枕毁得一塌糊涂,该当何罪?”嬿婉说。
“还是在榻上。怎么你不知道永寿宫的床在哪儿吗?”她说。
“我醒了你就走了,你都不知道我多委屈!”她还在说。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是谁投了谁的怀抱,谁攥了谁的手臂,谁将谁往自己的身体里按去。进忠只觉奇怪: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本来就应该在这里,在他的怀抱之中,他找回年幼侧睡时双臂环抱的距离——那是嬿婉身体的形状。
这蹬鼻子上脸的奴才!一双手在她背上上上下下还不算,还要推着她连连后退!她的腰抵在炕桌的沿上,硌得生疼,嬿婉咬住了牙没有叫嚷出来。他却察觉了,“嘶”了一声,把她往前一带,伸手去替她垫了,两条长腿把她的腿夹在中间固定住她的位置,又压上来蹭她。他几时这么忘情过?嬿婉喘息之余不免新奇,要是我再做点什么……
许是气氛太燥。她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
“进忠,对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抱着她的人一愣,然后,带点不确定地,他看向她。目光很轻。他们的距离就拉开一点,她看见他审视般的眼神,她想里面是否有一种感情她可以叫它是怀疑呢但它业已无法刺痛她因为,她已敢给出证据。
她迎上去,在他侧脸吻一吻。
然后她又退开去,忐忑而蛮有把握地看他的变化。
她没有看太久。他的唇捉住了她的。
轻轻贴一下没问题的,她还能杀了我?
嬿婉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晕乎乎的,还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本宫可没想过要跟他抱在一处亲……
然后他试探地吮了她一下,想张嘴。“你干嘛!”她毫无力度地怒了一小下,挣开他的唇。
可怜见的,“还能干嘛?”他嗓子都哑了。
“不对啊,”嬿婉要哭了,“不是这么个走势……我应该问你昨天晚上对本宫做了什么……”
“对,咱们这不正演示着呢吗。还加了戏。”啧,这颠三倒四的称呼。
“那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脱了的?”
她到底要干什么?这么赶吗……进忠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不行,不能怀疑,一旦不再相信梦就会醒……
但是卫嬿婉已经挣扎起来了:“怪热的,黏腻腻的什么样子!”
不能再抱了吗……也是,他手里她的衣裳都潮润润的了,再受了风怕是会着凉。
嬿婉被他放开,发现自己腿都软了,为了掩饰,她直接坐在了榻上。进忠贴在她脚边坐了脚踏,密密地倚上来。他的手不安分地抚上来,握了她的。
嬿婉瞪着桌上的橘子,随他去……
“您昨日倒也嘴严。先是引逗着奴才说了心里有您,又打发人都出去,再质问咱们心里有您为何总也不来……”他说出来,昨夜她泪汪汪地跺着脚的“你明明答应过以后也来的”的指责就又让他愧悔一回。
他偷眼看看榻上自己拿了橘子发呆的人。还好,不像有怨。他就继续讲:
“您又说不稀罕奴才的孝敬,要找东西还债,头一样就是您嘴上的胭脂——奴才那衣裳是毁完了,这还不打紧,您还非要还什么伞,什么麻绳,咱们也听不懂,只好应着。”
嬿婉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抖了抖。
他接着说,她是怎么荒唐地许了要给他荣华富贵但他也别想抛了她,是怎么絮叨她知道对不住他被他捂了嘴就哭起来还埋在枕头里耍赖;是怎么被他按在榻上蹭了一会儿还怂恿他摸她——“你摸我哪儿了!”
“脸。”他摆出一副诚实无辜的面相,“您说的呀,‘你不就爱我这张脸你摸就是了’。”
“那我的衣裳!?”
“您别急呀,还没说到那儿呢。您扯着奴才在榻上胡闹,闹完了又说床上脏,这里干净,要睡这里——”他轻轻拍拍他们坐着的榻。嬿婉一把掩了脸,她可太明白自己说的干净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您又要奴才背过身不许看,自己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地睡过去了。奴才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给您解下来的。”然后一个人坐在那张椅子上听着她迷迷糊糊的“要给名分”“跟了你”之类的昏话,把衣裳叠好了。
“谁让你说这些的。”嬿婉不满而毫无底气地嘟囔着。
进忠笑了一下。
【进卫】缓转青葱指(六十五)
114.
卫嬿婉真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她肯定没想过别人会因为她的行事睡不着觉。进忠一整天都在忙碌,到各宫颁旨,回话,去内务府督办一些急事,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皆靠着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和麻木机械的身体。不能想,不敢想,想了脑子就会打结,身躯会僵在原地转眼化为一尊石像。此刻已是深夜,他发现他已站在一扇门前,他伸手去推开它,把自己放在庑房冷硬的椅子上,这才壮起胆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衣服前襟。
这里她靠过呢。
他的手又移到围领上,简直不知道要想什么才好。
他几乎不敢回忆白天里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脆弱而美丽的气泡,一旦触及就会破碎。而且从何想起呢?但又一定得想,万一忘了可怎么办?进忠难得地不......
114.
卫嬿婉真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她肯定没想过别人会因为她的行事睡不着觉。进忠一整天都在忙碌,到各宫颁旨,回话,去内务府督办一些急事,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皆靠着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和麻木机械的身体。不能想,不敢想,想了脑子就会打结,身躯会僵在原地转眼化为一尊石像。此刻已是深夜,他发现他已站在一扇门前,他伸手去推开它,把自己放在庑房冷硬的椅子上,这才壮起胆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衣服前襟。
这里她靠过呢。
他的手又移到围领上,简直不知道要想什么才好。
他几乎不敢回忆白天里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脆弱而美丽的气泡,一旦触及就会破碎。而且从何想起呢?但又一定得想,万一忘了可怎么办?进忠难得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然而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美妙,总是有那么一种酸楚而焦灼的感觉,这一切都不属于他,而他也可能随时被卫嬿婉赶开。
但是她的手就那样按在他的衣服上。他为她做了什么重要而有益的好事吗?她是否带着“我只能做到这里了”的歉意?不是的——她为什么那么容易脸红?——那样带着技巧而神秘的抚触,应该不会是刻意拿来骗他的。就算是,他也信。
大概到死也忘不了这感觉了。这样细微的手势将终生环绕他。呵,说得这么严重、斩钉截铁,简直是痴人,其实能记得住几时?几抹浮光掠影?
他长出一口气,攥紧衣领:我记得。她望着我的样子,沉默的双眼……她靠在我怀里,她的香气让我饥焰中烧,她那样安静地任由我抱着,仿佛这也是她想了很久终于夙愿得偿的事情——会有这种可能吗?她的呼吸,急促而细,每一次起伏都诠释着永恒与死。
没有人,甚至空间,在他心里这样泾渭分明。
进忠开始怀疑自己是从一开始就被她下了咒。好像有一种……巫术或压胜来的,可以叫人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但她又不曾赏他什么符水镇物,他反而是倒找着给过她东西!难不成他自己魇了自己?——大可不必疑心这个,还是从容细想来由好些……
说到从容,卫嬿婉难道不是个中高手?进忠以为自己已是严丝合缝水泼不入地死了心了,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望着她,望着的眼神是那样克制而用力。她动动手指就可以展开他。就像是春天随意展开花朵供她享用。无可置疑、不容分说,原因仅仅是她要这样。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好手段。
进忠极缓慢地将这身衣服脱下来,他破天荒头一遭将衣服抱在怀里去闻。没有什么味道。一天下来,可能走散了吧。他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去想只是作出了想的动作——把它放在枕畔。
那一次之后,进忠连着几十日没有见到卫嬿婉。李玉看进保走路还有些别扭,乐得做好人放他做些轻松活计,只把进忠使得团团转。
也好。冷一冷,省得我鬼迷心窍行差踏错害了她。
直到有一天卫嬿婉来给皇上请安或不如说按例撒娇,正好遇到他值守,两人才在廊下匆匆瞥见一眼。
只一眼她就不高兴了,拽着澜翠就走。进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一步,赶紧站住,假装绊到了,踢踢靴子旁的青砖地。
啧,这又是什么勾魂摄魄的法子。
皇上不日便启程南下。
舟车劳顿,嬿婉在路上便早早存了西湖起舞的志向,更何况太后那边实在不争气,玫嫔庆贵人两个不足挂齿。只是船上难为……
也不知道那奴才还能不能使唤得动。
“春婵,你去找进忠,咱们这事还用得着他。”她不情愿地吩咐。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进忠没来。来的是太后身边的福珈。三言两语,双方结了盟,太后提供资源,她负责恶心皇后。
……这么轻易而愚蠢吗?卫嬿婉故作惶恐然而一口答应。
福珈一走,卫嬿婉把手上的茶碗往地上一掼,摔了个粉粉碎。
春婵惊骇地看她。她脸上却很平静。“不急着打扫。去把进忠找来。”
“主儿,进忠公公他属实不得闲……”
“今儿他就是夜半也得给本宫过来。”
这狠话一放,春婵马不停蹄地就奔去了御前,进忠也格外好说话地随她来了,进屋就看见一地碎片,还没来得及皱皱眉问一句“怎么不收拾了去”,炩主儿一个冷眼就把他的话压回去了。
“春婵去库房看看吧。把本宫刚才点的那些缎子加紧寻出来。”
炩主儿屏退了人,是要?进忠眨眨眼,心里转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过来。”她放柔了声音。
好。他走上前。
咱们先问明白,别说我冤了你:“太后那边是你牵的线?”
“是。奴才想着……”
“跪下。”她指着地面。那洒满了碎瓷片的地面。
“什么事办得不合炩主儿的意了?奴才斗胆请您明示。”他瞥一眼,倒也不慌。
“没什么,就是听说进忠公公跪得端正,想着给咱们示范一二。”
“奴才这腿今儿还要用呢。”
“是吗?就是这么用的吗?本宫吩咐不了你了是吧?本宫让你去请太后了?”
“这计划不更好吗,拉个靠山,也是正中皇上下怀,做暗棋又安全……”
“我怎么说,你怎么做!用不着你给我谋划!”显得我这么无能!
“是了。让御前的人给您弄船去,好高明,亏您想得出来。那湖边宴饮全是侍卫,能让您几条船就这么冒出来?”
“好,那本宫谢你。”她怒极反笑,站起来,“你要什么?”
进忠早在她起身时便下意识地伸手扶她,怕她踩了碎瓷。她便借着这手劲赌着气撞进他怀里让他抱:“不就是抱一下贴一贴,一物换一物罢了!你还真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了?”
嚯,若是能撤了她这句话,别说跪瓷片,就跪刀山滚针板也行的。进忠想着,手上却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腰。啧,瘦了点。
“随便抱!反正我……多洗几次也就干净了。”
他把她往怀里压了压,试图让她别再发出此等恶言恶语。嬿婉却不知怎的忽然急于杀伤他,仿佛要逼他一一证明他会流血会落泪会痛得呻吟——
“你一个太监,也配……”
“奴才自然配不上炩主儿。”他打断她,声音像冰,但怀抱是暖的,眷恋着不肯放松,“但炩主儿怎么不想想,现在是谁一动不动地叫人抱着呐?您敢说这都是奴才胆大妄为,就没有您推波助澜的功劳?”
我刚才说的也不全是心里话……我是不是应该服个软?他肯定就坡下……才不!凭什么要我丢脸?嬿婉挣扎起来。
“小心地上。”进忠挺没办法地想拽开她,可是她偏往反方向使劲,仿佛一定要栽在那碎片上才甘心。他只好半强迫地扯着她硬往座上按,被她趁乱在靴面上狠狠跺了两脚。踩得并不痛,至少比起她的话,这两下子根本可以说是毫发无损。但他的火气更旺了,咬上了牙。
好,卫嬿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加了力度把她钳稳放好。争闹之间她已经气喘吁吁,嘴里还不清不楚地乱骂着他什么“小人”“下贱”“无耻”之类的,趁乱还想再打他两下,可惜不是被躲开就是手被接住了。待她在贵妃榻上坐好了只顾喘气,进忠才放开她。
“您这是玩够了?够了就别再招猫逗狗的。不像话。”他淡淡地刺她一句,似是在对她刚才的“狗奴才”等句做出答复。
我没有招惹他!嬿婉本来都好了,一下子又委屈起来,早知道就不应该……
她哭出来一下。
本来就很狼狈,又不想他看到,嬿婉赶紧抬手捂住了脸胡乱擦了一把,再匆匆放下来。
进忠没有来哄她,只是愣了片刻,扬声叫春婵澜翠她们进来收拾。之后很冷淡地点点头,迈步出去了。
可不只是这茶碗的碎片需要收拾。嬿婉疑心自己胸中也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块。
不然,为何这样空落落的?
【进卫】缓转青葱指(六十二)
111.
“拉出去。打。”天子看着地上的碎片道。
进忠站在一边,看着进保连磕头谢主子赏罚都没来得及,就被拖了出去。他跟着殿里的人一同跪下,额头紧挨地面。
茶是好茶。是正确的温度,也是对的时间。
它被泼到地上,只因为端它的人有罪。
皇上让进保看着舒妃喝那避子的“坐胎药”,舒妃却有了。简直是笑话。而且这笑话里的丑角是真龙天子。
皇上没说打几板子……进忠在地面上俯伏着,平静地想自己要不要求情留下进保一条命。不求是不是显得他太冷酷了不好拿捏?求情要怎么说?
皇上想不想他递这个台阶呢?
上首的人坐下了。进忠爬起来去给他斟茶,面上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
外面传来报数的声音。打到二十,进忠一...
111.
“拉出去。打。”天子看着地上的碎片道。
进忠站在一边,看着进保连磕头谢主子赏罚都没来得及,就被拖了出去。他跟着殿里的人一同跪下,额头紧挨地面。
茶是好茶。是正确的温度,也是对的时间。
它被泼到地上,只因为端它的人有罪。
皇上让进保看着舒妃喝那避子的“坐胎药”,舒妃却有了。简直是笑话。而且这笑话里的丑角是真龙天子。
皇上没说打几板子……进忠在地面上俯伏着,平静地想自己要不要求情留下进保一条命。不求是不是显得他太冷酷了不好拿捏?求情要怎么说?
皇上想不想他递这个台阶呢?
上首的人坐下了。进忠爬起来去给他斟茶,面上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
外面传来报数的声音。打到二十,进忠一脸哭相重新跪下了,也不开口,只是摘了帽子,沉默地拿头砸地毯。
“停。咚咚的,听得心烦。”皇上终于开了金口,“把进保带走,叫人给他看看。”
这是还要进保伺候的意思。进忠知道自己今日最好也别在这儿晃了,赶紧嗻了一声,爬起来去外面喊停,招呼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把进保抬起来,跟着回到庑房。自有那灵醒的赶紧把给下人看病的医士叫了来。
“师父,”小明子不知几时钻了来,轻手轻脚地凑在他身边,眼睛不看他,声音很低却很大胆地抛来一个探听帝踪的消息:“上面去翊坤宫了。”
进忠一皱眉,薄怒般拍了他帽子一下,手略重:“还不滚回去伺候。”
小明子却喜形于色。看来这消息是透对了。
皇上这新鲜劲儿也是还没过去。续了弦,倒像又蓦然发现了已娶了十几年的乌拉那拉氏的好处,蜜里调油也似打得火热,连早膳也要特意返回去“跟皇后一块用”,明明昨天晚上还睡在一张床上,两个时辰后再见面也好意思拿出久别重逢的热切嘴脸。进忠冷笑,上一刻还要做出活活打死个奴才证道的架势,一转头又柔情似水仿佛因热恋而悲悯着苍生万物。佩服。
进保醒了,在床上发出迷迷糊糊的呻吟,睁开眼睛。
进忠走过去,几个小太监给他闪出条路。他俯下身在这趴着的人肩上拍了拍。
“安心吧。皇上仁慈,让你养着。”下次可不见得有这样好命。
进保侧头看着他,进忠弯了弯嘴角。
哦,他帮我求情了。
这挨了打的人,混杂在他心里的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庆幸,对这担了风险的“同门”的猜疑、感激。种种矛盾复杂的情绪跟疼痛一起,把他的脸扭歪了,他张了张嘴,勉强挤出一句:“谢谢。”又把脸埋回枕上。
“咱们会跟皇上说你叩谢隆恩了。”进忠道。
下半天他就等于平白多了半天假。
他去了永寿宫。
炩主儿怔怔地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膝上横放着她的月琴。
看上去心情不佳。怕不是又想着“怎么本宫就没有喜信儿”呢。春婵通传了一声,进忠上前请了安。他可不是来看这位丧气的。
“炩主儿这垂头丧气的何必呢,自古车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舒妃揣她的,又拦不住您怀胎。”打起精神来啊,可别一步慢步步慢。
嬿婉看见他时不自觉的扬起的笑脸,听到这话又沉下去。
生孩子生孩子,本宫在你这儿就能派上这个用场是吧?她愠怒地不搭话。
这么大气性?那就说点有意思的:“进保挨了打,可见皇上对舒妃这一胎很是不满,皇后也不见得高兴,若是掐死太后的眼线,舒妃在这宫里也就没什么倚仗了。那时候不用咱们动手,就有人先踢开她。”
“本宫可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连太后的人都能捏住。”她没好气。
“无非一个福珈而已。炩主儿想做,奴才自然有法子让她自顾不暇。”每一个前朝后宫沾染勾连的奴才都有一个特别的荷包,里面装着两三个与主子心腹有关的人名。
嬿婉看着他:“你这人,就连喘口气都有图谋。你不累的吗?”
“为主儿分忧是奴才的荣幸,怎敢说累——皇上有心奉太后南巡,舒妃在宫里养胎,正有一段鞭长莫及的空白。”桌面上几本乐谱放得歪斜凌乱,进忠就走过去整理,将那翻开的摆一摆正。
“重点是争宠。又不是她没了我就能有。难不成把她的弄到我肚子里来?”倒是南巡,上辈子西湖一舞很是奏效。
嬿婉把月琴斜抱好,也不拿拨子,只用指尖漫然拨动几下,像是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要唱什么曲。
“如今皇后得宠,您别与她对上。”那奴才一边不住手地慢条斯理地打理她的桌子,一边嘱咐。
“是不是我上辈子让子女受苦太多,老天惩罚我,不让孩子来我这里?”嬿婉喃喃道。
“缘分没到罢了。”进忠一笑,“难不成,您上辈子把孩子阉了送进宫听人使唤了?”
“呸。别拿你的事恶心本宫。”她偏开脸。
“哟,您查奴才的底?”他饶有兴致。
“……”我说是你上辈子告诉我的你信吗。“本宫猜的。你真不经诈。”
“炩主儿聪慧。”
“不生气呀?”
“生气?生什么气?”他不解。
“本宫刚才说你那事儿……恶心呀。”她自己一出口都觉得得罪人。
“奴才自己知道主子听了会嫌污秽啊,怎么怪得了您说。”他不以为意。
不知怎的,她很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脏还无所谓的态度,意图赶紧换个话题,胡乱道:“呃,你要不要听个曲儿?”
这话说得,倒像是卖唱的姑娘。进忠扬了扬眉毛:“好呀。”最好给小爷弹个有情趣的。
嬿婉正了正坐姿,拿起架子来。她手下就流淌出她刚试图练习的调子。她仿佛回到上一世的场景里去,他给她看着谱子,偶尔还指点几处。也不知道上哪儿学的这些……
“这个音错了。”上一世的人重又在这里对她说出相同的话。嬿婉愣愣地停住,看着他。
当然是这里错了。她想,舒妃,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除掉她,无非是让皇后拥有短暂但师出有名的“独宠”,让皇上不对舒妃“从头再来”。
她还有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与眼前的这个人。
“不弹了?”
弹。怎么不弹。“哪个音?本宫不知。”
“这句第三个音是凡。您弹低成尺了。”
“找不到啊——你过来看看。”她的手指在琴上摸索,很苦恼的样子。
看看?看什么?但进忠还是走过去。
嬿婉咬咬唇,假装不经意地抓住他的手,往琴上按:“拨哪个位置来着?”
进忠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卫嬿婉强作镇定地还拽着他的手,甚至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
舒妃?皇后?还是太后?她又有什么事求他?
不管了。听歌金缕,相见且欢娱。进忠将她的手一握,整个人慢悠悠绕过去,从背后俯下身圈着她,笑吟吟地凑近她脑后,低声狎昵般说:“这里。”
他修长的指头捏着她的指尖,轻轻触着琴弦。
嬿婉只觉得发饰忽然有千钧重,坠得她根本抬不起头,只能埋低了脸,生硬地应声:“哦哦,这里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容易脸热!本宫可是见过世面的,怎能叫这奴才三番两次地拿捏?要镇定!
耳畔的人还不挪开,捏了她的手接着往下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在她的椅背上轻轻叩着节拍。这人倒像真想教学一般,先慢悠悠地哼了个大概,再把着她去“按图索骥”。
行了,不能再逗了。再逗下去失态的就轮到我了。
进忠起身,抽手时故作无意地刮一下她发烫的、红红的耳尖:“炩主儿这下找到了吧?”
座位上的人半晌不语,良久方闷闷地点头,“唔”了一声。
【进卫】缓转青葱指(六十三)
112.
“进保受了罚,皇上却去了翊坤宫,他还会怀疑谁呢?”这可关系到下一个倒霉蛋是谁的问题。嬿婉不肯轻易放过,她又找到一个话题可以跟人商议。进忠在暖融融的里间见到她,她又是抱着月琴,连上了两次的画面,似乎在表现她的顿学累功,展示她毫不懈怠的每日练习。
才不是想他再像上次一样教我拨弦呢。嬿婉转转眼珠:“皇上可有专门拨出太医负责舒妃这一胎?”
“炩主儿料事如神。”他乐得捧她一句,“是齐汝齐太医。”
上辈子他死在南巡路上。许是皇上跟太后争权下的威吓手段。
“对了,舒妃总说她跟皇上是遥遥一见倾心,皇上出宫,真会叫人围着看到吗?”
进忠没正面回答,但他的嘴角往上扬了个明显是嘲讽的角度。...
112.
“进保受了罚,皇上却去了翊坤宫,他还会怀疑谁呢?”这可关系到下一个倒霉蛋是谁的问题。嬿婉不肯轻易放过,她又找到一个话题可以跟人商议。进忠在暖融融的里间见到她,她又是抱着月琴,连上了两次的画面,似乎在表现她的顿学累功,展示她毫不懈怠的每日练习。
才不是想他再像上次一样教我拨弦呢。嬿婉转转眼珠:“皇上可有专门拨出太医负责舒妃这一胎?”
“炩主儿料事如神。”他乐得捧她一句,“是齐汝齐太医。”
上辈子他死在南巡路上。许是皇上跟太后争权下的威吓手段。
“对了,舒妃总说她跟皇上是遥遥一见倾心,皇上出宫,真会叫人围着看到吗?”
进忠没正面回答,但他的嘴角往上扬了个明显是嘲讽的角度。
也是可能的。如果舒妃脑袋顶上有千里眼的话。
“说起来也好玩,本宫去翊坤宫跟那些人坐着,一个大谈墙头马上,一个絮叨一见倾心,本宫自己……勉强能论个英雄救美,但也不敢说。毕竟本宫若是说了,愉妃和皇上的那个初识……可怎么好摆到台面上说呢。皇后也真是丝毫不顾愉妃的感受。本宫都替她脸红。”她又想起前几日的“座谈”,愉妃也真是赤胆忠心,这样都不翻脸走人。
才不呢,她会为了什么脸红,小爷可是太清楚了。进忠一面给她斟茶,一面浅笑着,等她自行把乱七八糟的话头引回正道。
但是嬿婉却想起另一件事。她上辈子偷喝意欢的那“坐胎药”好几年,最后才发现是避子汤。进忠当时那么着急要她生孩子,却一直没舍了她另起炉灶。他不是最会审时度势的吗?
——所以原来是这么早,他就觉得即使这个小宫女站不稳脚跟,他也要扶着她吗?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地方温柔地塌陷下去,像一扇活板门被推开,留出一个空洞,正好让人乘虚而入。她看向进忠的眼神便不自知地变得奇特。
媚眼如丝,形容她是恰如其分的。进忠想。他把茶碗端过去递给她。
嬿婉不吱声,微微往前倾了倾身,怀里仍抱着月琴。是个占住了手需要人喂的姿势。
进忠循规蹈矩地吹了吹茶,将碗沿轻轻斜到她唇上。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脸。
他的帽结又在那儿滚。她很得意。
炩主儿这一盏茶品得极慢极仔细,仿佛他捧的茶是仙品或是他手里有蜜。进忠的眼神就从她的唇一路流下去,敛起来,重新扮演目不斜视的奴才。
他不是一向喜欢偷香揩油?怎么现在反而端庄起来?嬿婉莫名有些失望。她横下心,又往前挪挪,他没退,她就假装够不到茶,一鼓作气地合上前,简直像故意撞上去。她的手背一下子连着月琴一起压在他怀里。可是下一步要怎么做?她勾引过皇上,可对进忠?
她就在他身前愣住,嘴里还含着一口茶。
进忠只在她“跌过来”的时候把端碗的手从面前撤开了,免得她磕碰。眼下他也僵住了。半晌,嬿婉听见放下茶碗的声音。他没动,连呼吸都停了。嬿婉盯着他袍子的前襟看了半日,把茶咽了下去。
人怎么能像是芝兰玉树?嬿婉一直腹诽古人太夸张,现下真见到了君子,简直说不出话来。
谁要喜欢君子了,你装什么相!
……而且我也不喜欢你!
炩主儿的手终于是从他身上移开了。进忠突然特别后悔:刚才怎么不干脆一把抱住她!挨顿板子也值啊——其实打个半死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的手比脑子快,已经伸出去几乎是粗暴地揽她的肩。嬿婉被他这僵了半天又突然开始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闪躲,月琴一错手就磕了,好大一声。
春婵跳起来就冲进去:“主儿,您……”没事吧三个字被她咽了回去。很明显有事啊!进忠公公居然拉扯主儿!她立即奔上前护住嬿婉。
“没事没事,我们是搭戏呢!”嬿婉脑子飞快,“春婵你别误会。出去吧,我们还有事要谈。”
这样啊……春婵尴尬地退下去了。
“炩主儿这借口找得倒好。”进忠刚才走去窗前深呼吸了几息,现在不咸不淡地说。
“抱都抱了,你还想怎么样!”嬿婉没好气。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他就是想得寸进尺,换个话题吧,“炩主儿是有心事?关于齐太医的?”
嬿婉心疼地摸着那月琴的琴板:“坏了,你赔!”
“……好,奴才今儿没带银子,先欠着。”
她这才放了心,却还抱着,似是怕他再有动作。“毛手毛脚的……”
是在说谁?“皇上南巡,虽说是携皇后游玩,也不能没有妃嫔陪侍。炩主儿也是要跟去的。”
“嗯。”
她对此似乎没兴趣。“齐汝之前领命给慧贤皇贵妃医治寒症,却还是未能为她延寿。皇上大概在疑心舒妃得育龙胎也是齐汝从中作梗。这人医术高明,也是个可用之才。”
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将这个人收为己用。嬿婉眨眨眼:“有了他,皇后一党的江与彬便不得寸进。好事呀。本宫会找机会暗示皇上,太医院不止齐汝一人能动慧贤皇贵妃的药。”
进忠不置可否。他的心还在刚才那一幕上。
冬日的残照透过窗,若有所思地铺在他们脚边。北方冬天的昏暗来得早,屋内已不复清朗。嬿婉悄悄地看过去,他怎么不说话呀:
“进忠?”
他转头看她。
“南巡是要去苏杭吧。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上一世她日日排演湖上那一舞,无心注意景致。也是,无宠的随侍妃嫔,无非是换个行宫住着。她百般回想,也只有她与进忠的设局令她记忆深刻些。
“哪里都是一样的。”进忠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对他来说在哪里不是这么过呢?
“不一样!苏杭的春天更暖和吧?灵山秀水,邓尉探梅,枕河人家……还有繁华市肆,虽然本宫不能去逛……”
卫嬿婉会把一切变得美妙。她的目光可使最微小的事物改观。在她的注视下,人群熙攘的市集、绿水白墙的居所、蓬头垢面鞋子肮脏的孩童、散发着烟雨朦胧湿意的山水都会显露出以往从未被感知的新奇面貌。她与万物相处的态度也是独树一帜的,而他呢,他早早便不信它们不同,但是凭空里杀出这个人,跟从她他才觉得这人世可亲起来。
她是弥补了他哪里?眼睛还是欲望?还是二者皆有?
真是一笔好买卖。
进忠笑起来,看着她。她仍在憧憬,眼睛亮亮的。
向我要点东西。命令我做些难事。
不然你就太吃亏啦。
她现在可能没什么说得出口的需求。还是我留意着吧。
【进卫】缓转青葱指(六十四)
113.
“朕春日里南巡,炩嫔也同去吧。”
嬿婉就从月琴上抬起头来,将笑意堆砌到眼中看着皇上,对就是这样,加一点唇角弧度表现出惊喜,再加上一点痴心不悔的泪光,但不必行礼谢恩因为对面的人更中意那被养得娇憨的金丝雀:“臣妾遵旨。”
皇上被她看得心软,抬抬手:“来。”
炩嫔便将她新的月琴放下,过去坐上皇帝的腿。
“朕知道,舒妃有孕,你多少有些羡慕。不过你还小,也得再养养身子,不必着急。待朕与皇后……朕自然多多眷顾你。咱们的孩子很快就会来的,啊?”他捏一捏她的脸蛋。
这小家伙刚才可是眼巴巴地看着舒妃那还未隆起的肚子,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呢。她皮肤白嫩,轻轻一掐就泛上一点红,皇上安抚般摸着她光滑...
113.
“朕春日里南巡,炩嫔也同去吧。”
嬿婉就从月琴上抬起头来,将笑意堆砌到眼中看着皇上,对就是这样,加一点唇角弧度表现出惊喜,再加上一点痴心不悔的泪光,但不必行礼谢恩因为对面的人更中意那被养得娇憨的金丝雀:“臣妾遵旨。”
皇上被她看得心软,抬抬手:“来。”
炩嫔便将她新的月琴放下,过去坐上皇帝的腿。
“朕知道,舒妃有孕,你多少有些羡慕。不过你还小,也得再养养身子,不必着急。待朕与皇后……朕自然多多眷顾你。咱们的孩子很快就会来的,啊?”他捏一捏她的脸蛋。
这小家伙刚才可是眼巴巴地看着舒妃那还未隆起的肚子,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呢。她皮肤白嫩,轻轻一掐就泛上一点红,皇上安抚般摸着她光滑的小脸,这小妃嫔乖乖地靠在他怀里,安静而柔顺,他就在这难得的空闲中想着心事。
他与如懿是续弦,但也是帝后。他对她自然应该百般亲热。至少,表面上要贴近琅嬅的待遇。这样就好了,这样就自然了,皇家的一团和气便保住了且会自成九江八河,延绵不休。皇上想到之前借机打压的如惊弓之鸟的世家,也是时候放出春风蔼然的和气姿态,以便他们惶恐拜服,让自己成为众口一词的史册留名的仁君。
炩嫔留侍养心殿。她在龙床上听着更漏的声响,室内地龙烧得旺,她渐觉眼睛枯涩,整个人像是被熬干的药渣。
于是她隐秘地发现自己又痛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咬着牙,慌乱地试图像之前一样假装欢愉。她闭上眼睛努力勾勒某些旖旎缠绵而有点“脏”的画面。画面里有一双手把她从背后整个抱住,吻她的鬓角,挨蹭着,像亲密的热烘烘的小野兽,爱她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紧紧地贴上来,仿佛要化在她身上。她想象着。要是我没穿……呢,他敢抱着我吗?
……什么“他”!没有那个“他”,这是我虚构的!
但嬿婉不可否认地放松下来。为了不痛,她就继续想。
那双手就在她闭着的眼睛的注视下,渐渐开始在她身上游走。她“看见”它触摸她的腰,腰就玲珑了;移到腹,腹便柔软了;再向上……她惊喘一声,捉住那双手。她睁开眼睛,幻境骤然消散,养心殿夜间也仍是刺目的明黄。
我刚才想了什么!嬿婉又羞又怒,几乎窘得哭出声。
皇上却以为她是惶恐,呵呵地笑:“嬿婉何必如此?朕温柔些便是。”
嬿婉差点叹了口气,还好及时忍住了,匀出点娇怯的声线道:“皇上……臣妾求皇上垂怜,莫要再戏弄臣妾了……”
片刻后,皇上安置了,着人送炩嫔回宫。
怎么了这是。卫嬿婉干嘛走得飞也似的?像有狗在后面撵着。这天黑路暗,小心脚下啊。进忠望着她一行人的背影,皱了皱眉。
转天,进忠去永寿宫宣炩嫔娘娘伴驾南巡的旨意。
“炩主儿好福气,皇上特意赏了您首饰衣裳,说是怕内务府匆忙会赶制得不精细,这些跟娘娘肤色极衬,请娘娘先凑合一二。待到了苏杭,另有那边的锦缎赏赐。”
在外人面前,卫嬿婉笑得得体:“有劳进忠公公了。本该去叩谢,但怕皇上劳碌分神,就请公公替本宫谢恩吧。”
“嗻。”他行了礼,欲退走。
——我还能叫你跑了?“公公别忙,喝杯茶再走吧。”
进忠已知是计,但笑吟吟地往屋里走。这就是龙潭虎穴小爷也敢闯一闯。
但他万料不到刚进屋卫嬿婉就换了嘴脸:
“喜欢在院子里说话是吧?”她狠狠地瞪他一眼,仿佛能用目光推得他一趔趄,“永寿宫的地烫脚你站不住?”
哈,是找茬儿呢。进忠看了一眼,还好,她还记得吵架前把门掩上。“差不多得了。按您的意思,干脆找根绳儿把奴才拴您床脚上?奴才这还有正经差事急着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嬿婉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什么“床”!“你胡说八道什么!”
冤呐,说话都不行了。进忠叹了口气:“什么请儿啊,说吧?”
她却踌躇了,将眼睛低下去不看他,半天,鼓足了勇气一样往他这儿挪了挪,猛地抬起头,坚决而笨拙地将手放到他的围领上来。
进忠第一个反应是这围领有什么差错,但她没有整理的意思,只是把那纤细雪白的手按在上面,毛领的黑貂绒几乎淹没了她的手指,嬿婉看着这黑白分明的画面,有点担心下次侍寝时会想到这个。
这是?进忠怀疑她在出题,但是百般想不出答案。
又犯傻了……嬿婉的手指开始缓慢地在其上滑动,她抚摸着他,隔着小兽防御的皮毛。而这防御因为兽被剥皮已成了笑话。是不是我们抵御的,自始至终都是虚无?
进忠的右手抬起来握住嬿婉的手腕。她脸颊火烫,但没有抽手。她迎上他缠绵的目光。
真糟糕。下次侍寝我肯定……
进忠用左手抱了她一下,很突兀,有点重,像是克制不住了再不能忍受自己的怀抱中没有她这个人。她被他压在胸前,她的脸正好贴在她刚触摸的毛领上,嬿婉只来得及想:唔原来脸颊碰到的感觉和指尖的触感是一样柔软的……
她得寸进尺地伸手去够他的冬帽,不过进忠好像误会了什么,捉了她的手按回自己胸前,然后双臂环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圈住。
嬿婉在自己狂猛的心跳声中听见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她忽然慌乱起来:这就站在门口!万一有人推门进来俩人都得玩完!
“快走吧,你不是还有差事!”她推推他。
“没有。什么也没有。”
怎么还开始耍赖了?他以前这样过吗?——在上一世,在她失却一切的时候,他作为一个鬼,亦曾这样胆怯而不顾一切地环抱她,仿佛被下了蛊,若不抱住她顷刻间就会死。
呵,我不过是还给他一些。但他得走啦。
“好了,忙你的去。”她动了动,轻巧地挣脱。但不敢看他的神色,赶紧去推门。
还好这奴才还有理智,紧走了两步,没让她亲手开门。
【进卫】缓转青葱指(四十六)
90.
太近了。
他没有蹲在床边,所以眼下几乎是伏在她的床上——差不多是压在她身上。这低人一等的奴才,他散发出佩金带紫者所常有的那样一种从容的自矜,带点漠然,似已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后安闲地重新盘好等待盘中餐自行倒毙的蛇。
她的手指摸到丝绸的触感。原来我抓住的是他的腰带吗?这游丝软系,系住一把极紧实的细腰,隔着她的手掌贴过来,贴过来,似要挤进不属于他的领地。嬿婉似被天敌盯上般有一瞬间的僵硬,赶紧打点起十万分精神,假作不知。
但她的手悄悄地改拉为推,抵在他腰腹上。触手是一片满绣的袍,虬结凹凸的绣线旁点缀着丝滑冰冷的绸面,也不知是这触感像他还是他像这触感。
……别过来……你要把我压得嵌进床...
90.
太近了。
他没有蹲在床边,所以眼下几乎是伏在她的床上——差不多是压在她身上。这低人一等的奴才,他散发出佩金带紫者所常有的那样一种从容的自矜,带点漠然,似已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后安闲地重新盘好等待盘中餐自行倒毙的蛇。
她的手指摸到丝绸的触感。原来我抓住的是他的腰带吗?这游丝软系,系住一把极紧实的细腰,隔着她的手掌贴过来,贴过来,似要挤进不属于他的领地。嬿婉似被天敌盯上般有一瞬间的僵硬,赶紧打点起十万分精神,假作不知。
但她的手悄悄地改拉为推,抵在他腰腹上。触手是一片满绣的袍,虬结凹凸的绣线旁点缀着丝滑冰冷的绸面,也不知是这触感像他还是他像这触感。
……别过来……你要把我压得嵌进床板里了!嬿婉开始喘不上气来。
虽然除了她的手,他并没有其他地方接触到她。连他的手也是一只轻轻点着床铺,另一只背在身后。这人,是带着点君子范儿的下流胚。
不能用力推,太露怯了。我……我上辈子什么没做过,我会怕你?……别别别别再盯着我了……
嬿婉发现自己又在害怕。这曾将她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也许不需多久,他就会长成她真正惧怕、退避、厌恶、憎恨的样子——我真的厌恶过他,真的!她想,他威胁我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杀了——也会长成那个她离不开的样子。
嬿婉突兀地想起凌云彻。她想起那次被他不容分说地强行搂抱在怀里。她想起那些挣扎不动的绝望、对压倒性力量的恐惧和对自己太过弱小的自责。进忠自然也是这样的。这帮秉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则的畜生。
等她稍微动一动,他就会真的按住她,她要喊起来,宁可玉石俱焚……
她弯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像要自证一样,微微用指尖顶了顶他。这在他们眼里应该是很标准的欲拒还迎吧。
进忠即刻起身,袖手在床边低头看她,眼神带上点不确定,是想问“你是不是生气了”又不敢问的迟疑。但还勾着点笑,是在笑她被吓到了。
……无非是惜命罢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嬿婉抽来一个枕头,盾牌般抱在怀里。
是不是因为他不算男人,所以才不像凌云彻一样蛮横?
不算男人……嬿婉感到点反胃,脸上就带出来了。她咽了咽口水。
他看了反而像轻松了:“伺候炩主儿再喝点水?”
怕他做什么?不怕!她点点头。
他转出去倒水,嬿婉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肩从头到尾绷得极紧,几乎要从身上扯离。
她将手掌翻转来看。她皮肤薄,手心里已浅浅地留着那刺绣的印痕。
像耻辱的刺青。且是半成品。
那张牙舞爪的蟒,原是借他肉身蓬勃生长,现而今却卧在她手里。
那刺绣覆盖住的肌体隔着摸上去,竟是硬邦邦的,结实而隐秘。
嬿婉被这些念头词语激得更反感。
怎么了,刚才还一副受惊小鹿的样子,出去一趟再进来就成累世冤家了?进忠叹了口气,半跪下去递水。
她很平静地喝了。这下更糟。是藏着不想得罪他呢。真有礼啊,炩主儿……
进忠把手一颤,溅出来的水珠跳在她前襟上。
故意的!嬿婉一秒破功,狠狠瞪过去一眼。
他笑笑的眼睛收敛点得意,做出些惶恐。手伸过来,是个要往她胸上擦的姿势。嬿婉使劲一拍,但他躲得快,只刮了一下。
“奴才该死。”他说。
“……说正事儿吧。”嬿婉别开眼睛,“纯贵妃倒台,皇上没什么表示?”
“没有。”他不知从哪儿摸了块帕子给她,“不过嘉妃倒是憋不住了。这两天送茶送汤,殷勤得要命。怕是不日就要再进一步喽。”
什么意思!埋怨我爬得慢是吧!“催催催,就知道催,有本事你去邀宠!”她捏着帕子的手在床沿上用力一拍。
他扑哧一声,把头埋低了:“奴才这不是帮着炩主儿邀宠呢么。”
他着急也应该。他年纪轻轻就进御前了,皇上心里也有他这号人,他自然嫌我这样一阶一阶登上去慢。嬿婉自我开解了一下。可是——“就你急,我不急吗?急有什么用!”
“当务之急是先有个孩子,才能站稳脚跟……”
这个时候,是不是……那个玉氏的王爷快要上位逼死发妻然后被押解进京问罪了?
“你最近在御前嘴也严些。”别到处打听,你这条命我留着还有用呢。
“是——”他把声音拖得长了几拍。“炩主儿,您势单力薄,还是有个靠山的好。”
嬿婉想起她上辈子设计跟凌云彻偷期借种。
当然是很蠢。可是她有什么办法,怀不上就是怀不上,这辈子她没喝那坐胎药,还是没怀上。
她看一眼床边的人。
凌云彻的心早就在别人身上了。那他呢?虽然他不是个完整的……但是她还是想要她身边一切可以给到她的东西。
也没有那么恶心。他没有那东西,她又是妃嫔,他还能做什么?虚凰假凤罢了。
又不是没有巧取豪夺过。她这么想着,柔了嗓子,跷起脚踢了踢他:“靠山?你不算吗?”
那奴才半晌不语。她有点尴尬。
嗤。装模作样的。你放她睡一觉,醒了自己想起来都臊得没地儿躲。
拿这几句话就想让小爷给你卖命呐?
她又轻轻地荡一荡脚,贴在他胳膊上一下。进忠咬了咬后槽牙,行,玩儿是吧,我倒要让你看看爷玩得有多大。
他一把擒住她的脚踝,往身后一拽,整个人站起来欺上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背。
嬿婉一下撞到他怀里,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装纯!进忠咬牙切齿,压上去:“皇上不也是炩主儿的靠山?您这话,可真是抬举奴才了——”
惊慌在她面上一掠而过。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正夹着他的腰——
她真心实意地怕了,抬起手臂挡在两人中间,护住自己。
却连挣扎都没有挣扎。
进忠顿时放开手。她也不动,只是僵硬地坐着,胳膊还是那么软弱地抬着。半天,她撤下一点手,担忧而不解地看他一眼。
“您说您这是何苦呢。您就拿这一套勾引皇上?”他嘴里不饶人,“装也装得像点儿。”手上却把她的鞋找了出来,给她套上。
嬿婉任他摆布,心里迟钝地浮上一个念头:他弄疼我了。
好凶……他凶我……
果然靠不住!
【进卫】缓转青葱指(四十五)
89.
有一个自我,一个长期在他身体里的诱惑者,现下又在进忠的心里讲话了。照例将他引到“最应该的路”上去,引他深思熟虑:他的行动会造成什么后果,怎样做才能对他自己有利,才能至少全身而退,不至于身败丧命。
“她是利用你。你也利用她就好。等价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不吃亏。”
天刚蒙蒙亮。昨日他在门上加了一把锁呢,虽然这屋里根本没有东西需要这样精心地掩藏。
需要隐而不宣的东西,都在别处。
他感到脊背僵直,才意识到自己醒了一夜。而这一夜又多半是坐立不安的。
他想到圣意。他想到这盛年的君王此刻不会因为妃嫔与他有些微来往而杀他,反而会自得所有人都需攀附他而活,但以后疑心渐重就难说了;他想...
89.
有一个自我,一个长期在他身体里的诱惑者,现下又在进忠的心里讲话了。照例将他引到“最应该的路”上去,引他深思熟虑:他的行动会造成什么后果,怎样做才能对他自己有利,才能至少全身而退,不至于身败丧命。
“她是利用你。你也利用她就好。等价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不吃亏。”
天刚蒙蒙亮。昨日他在门上加了一把锁呢,虽然这屋里根本没有东西需要这样精心地掩藏。
需要隐而不宣的东西,都在别处。
他感到脊背僵直,才意识到自己醒了一夜。而这一夜又多半是坐立不安的。
他想到圣意。他想到这盛年的君王此刻不会因为妃嫔与他有些微来往而杀他,反而会自得所有人都需攀附他而活,但以后疑心渐重就难说了;他想到乌拉那拉氏是一定要做继后了因为实在没有其他人合适,皇上应该会先封个皇贵妃过渡一下,毕竟对于富察氏又不是没有动过感情;他想到由春风和煦转变为狂风暴雨的前朝氛围, 秋审、朝审必然会十分严厉所以是时候提点一下督抚收点孝敬,权当是这些大吏从他一个太监手里,买他们自己的脑袋。
进忠冷冷地想着这些。他心里是一点善意都没有。
天光转进来。他转念想起卫嬿婉。
不是没有欲念的。为什么不摸摸她呢?这种邀请怎能拒绝?他已不知多少次想象她热烈而安静的身体,在他的手下瑟缩颤抖、舒展弯折。他想过她一千种的妖娆妩媚、纯洁天真。
大概男人看女人,无论多敬重多欣赏,总是先惦记那衣裳下面的一具胴体。
即使他在某些人眼中已不算男人。
那怎么办?“来世再见”?进忠嗤笑一声。
慢说有无来世。便是要他舍了片刻,他也不肯。凭什么,这是小爷自己从阴阳道捡来的、带着月亮味儿的小雀儿。
昨天的事儿……
进忠起身坐在床边,端起茶碗,慢慢地含了一口冷茶。
他体会到她心里有一种断然敌视他的利刃般的东西,它直指着他,保护着她,使她甘心维持现状,不准他越雷池一步,更不许他去触碰她的心。
进忠想到陪侍时见到的民间把戏,叫“空手入白刃”的那个。
这刀子没有吓住他,也没有煽动他的占有欲叫他非得强夺了她不可。这短短的“三寸水”,只让他生出荒诞的怜惜来。
我不会害你的……他想。把刀收起来吧,仔细割了手。
进忠把茶咽下去。它滑过他的喉咙,一条线一样往下走。
然而。卫嬿婉跟我端架子。她看不起我。我真恨不得再也不理她,让这忘恩负义的小混蛋在世上像瞎了眼的鸟一样四处乱撞,到最后一败涂地。她会在永寿宫流眼泪,在她的床上打滚,空虚寂寞到咬自己的指甲,没日没夜地等,只为了皇上偶尔想起她来,去她那里坐一坐喝个茶……
不要。不要这样。她也不会让自己这样。我也不要她这样。
进忠心里揪着疼。他又倒了茶喝。
嬿婉气得从床上坐起来哭。
春婵耳朵尖,听见模糊压抑的啜泣声,连忙掌了灯过来看。却见炩主儿穿着中衣抱着被子蜷在床头哀哀抽噎,又怕被听见了,憋得胸口剧烈起伏。春婵赶紧上来帮她拍背顺气,一句“怎么了”刚刚出口,炩主儿就抱住她。哭声仍是细弱的,拘在嗓子里,是一边极痛,一边强自端庄不肯叫人看了笑话或被人安慰,所以哭得愈发可怜。
“春婵,我真不甘心……”她说了半句,终于滔滔流下眼泪来。她把春婵拽上床,两个人抱在一起,都在落泪。
两人静静哭了片刻,嬿婉收了泪,又去抹春婵的脸:
“我们不去想。我们不想了。”她安慰般切切低语,“我们在这里,这就很好。”
春婵不懂。但嬿婉停止哭泣,于是她也认同,说到底,谁不会有忽然需要在好友肩头痛哭一场的时刻呢?便是再怎样庄严肃穆牢闭深宫,也禁止不得深夜沾湿石榴裙。
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用手擦脸的!春婵去悄悄拧了热手巾把来,没有惊动别人。
嬿婉胡乱睡下了,这一折腾,就睡得沉了很多,朦胧间听见澜翠极为难的声音,小小地在门前辩驳着什么。她翻了个身。
“水。”她渴得很,迷糊着想坐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轻巧地把迎枕拽过来垫好在床头,又拽了薄毯拢住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扶着她稳稳地靠好在枕上,手法娴熟老练。春婵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嬿婉阖着眼睛,懒懒地伸手去拿茶。
下一秒,茶碗已递到唇边。这可绝不是春婵她们的眼色。嬿婉懵懵地睁眼,朦胧的天光里,那半跪在床边的,分明是进忠。
“你怎么进来了?”她的困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还带点沙哑。“您先喝口水。”
嬿婉劈手拿了茶碗,仰脖喝干。
……敬酒呢?还照杯。
“炩主儿昨日叫奴才‘明天过来’。奴才不敢有违,这就来点卯。”他起了身。
这等打也打不走的狗。“也太心急了些。”她说,“还以为进忠公公恼了,是要来床边偷偷摸摸闷死我呢。”
他笑了一声,“奴才等下还有差事,就来早了些。扰了炩主儿清梦了。”
她松弛下来,又犯困,在枕上滑下去,攲斜着眼睛瞅他,仿佛刻意勾引:“那单子,你干嘛平白无故地拿过来?”
“这样控着颈子,回头肩背要酸痛的。”他把迎枕挪开,撤了毯子,把锦被扯上来些。
又岔话题。但也好吧。他能留多久呢?
进忠看她渐渐睡眼惺忪,就回身,想把帘子合拢。遮住光睡得更好。
嬿婉却以为他马上要走,下意识伸手抓他……
进忠低下头,看着那只扯住自己腰带的小手。
真会勾人啊卫嬿婉。怪不得皇上宠你呢。
她没觉得,还在拽,“你先别走,我有话……”
“不走。”他眼睛一转,使了坏,顺着她的手劲往床上倚过去。
【进忠✘卫嬿婉】《轮转》7
七、危墙
天与地之间恍若有白线相连,穿林打叶,威慑着一切生灵禁声。进忠禀明御花园中异状,嘴唇不自觉地颤抖。
“嘉贵妃,这就是你玉氏送来的祥瑞,这就是玉氏对朕、对皇后的恭敬之心?”
“皇上,王爷一定是被底下的人蒙蔽了,玉氏一向忠心耿耿啊皇上。这青玉本就在边境发现,王爷一心想着献与皇上,不敢僭越亲眼查看。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伪造祥瑞,但它胶合的如此不严实,一场大雨便浇开了,内务府难道没有失察之罪!”
金玉妍委顿在地,一副北国打扮。皇帝目光森冷地盯着她,本是趣致的异域风情,此刻明晃晃地提示着皇帝,北国和金玉妍的野心,也提醒着皇帝北国有多么难以攻打。
“进忠,即刻查办内务府副...
七、危墙
天与地之间恍若有白线相连,穿林打叶,威慑着一切生灵禁声。进忠禀明御花园中异状,嘴唇不自觉地颤抖。
“嘉贵妃,这就是你玉氏送来的祥瑞,这就是玉氏对朕、对皇后的恭敬之心?”
“皇上,王爷一定是被底下的人蒙蔽了,玉氏一向忠心耿耿啊皇上。这青玉本就在边境发现,王爷一心想着献与皇上,不敢僭越亲眼查看。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伪造祥瑞,但它胶合的如此不严实,一场大雨便浇开了,内务府难道没有失察之罪!”
金玉妍委顿在地,一副北国打扮。皇帝目光森冷地盯着她,本是趣致的异域风情,此刻明晃晃地提示着皇帝,北国和金玉妍的野心,也提醒着皇帝北国有多么难以攻打。
“进忠,即刻查办内务府副总管卫清泰,问问他是怎么办的差事。”
“嗻,奴才这就去。”
进忠维持着面上的冷静,站起来便要出去。金玉妍抓到救星一般,往前跪行两步,喊道:
“皇上,臣妾本不愿搬弄是非,但这卫清泰骤然得用,她的背后是炩妃啊。她二人是族亲,炩妃又孕中骄纵,连臣妾母族送来的吃食都要抢了去。这玉石背后是否另有隐情,皇上可要明察啊!”
进忠呼吸一滞,冷汗从后背冒出来。他掩在袖子下的指尖掐着手心,脸上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停下脚步等皇帝发话。
“你不提炩妃,朕倒忘了当初你与炩妃的嫌隙。玉氏进贡给大清的东西,成了你的家私。你这样心胸狭窄,当初又那般折辱炩妃。”
皇帝的居高临下地抬起金玉妍的脸,说道:
“是你对皇后早有僭越之心,还是玉氏野心勃勃,朕自会明察。”
金玉妍听到这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时语塞。
进忠暗地里瞥向金玉妍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死人。皇帝不会轻易与北国开战,若矛盾到了一定需要牺牲的地步,不管是哪一世,那个牺牲品都只能是金玉妍。
当然,如果皇帝愿意将矛盾止于内部,那牺牲的便是新晋的内务府副总管卫清泰。
内务府堂离宫外不远,进忠不多时便赶到了。卫清泰随着总管一起来迎接宫内近侍,被进忠面色冷漠地带走。
“进忠公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将微臣喊去。”
卫清泰三十多岁,容貌依稀与卫嬿婉相似,虽是远房族亲,倒真有兄妹的感觉。
“近日宫中大事不多,卫大人难道没有头绪?”
卫清泰额上冒汗,他自然清楚其中一件大事——祥瑞是怎么来的。
那是卫嬿婉以皇商之名诱惑皮货商人陈山伪造而成。他把玉石往两国交界的山间一埋,又自己挖出来,在北国闹的沸沸扬扬,终于引起当地的注意。
或者说,是陈山花了巨资喂饱了北国的地方官员,消息层层报上去,将玉石吹嘘的好像千年难得一见的珍品。
玉氏王爷先前遭了皇帝申斥,一直惴惴不安。这次更加不敢让祥瑞先入王廷,直接派人查验之后,就往紫禁城运去。而这派来的人,也是陈山的银子喂饱的。
卫嬿婉空手套白狼,为的是布下疑云,一点点加深皇帝对于嘉贵妃的忌惮。
这祥瑞本该胶合的极为严密,缝隙处全用同色玉粉填满,轻易不会脱落。她本打算留着来日给嘉贵妃致命一击,没想到一场大雨就让祥瑞的假面目被揭开了。
这一切卫清泰在心里过了一遍,哪敢与御前的人说,只道:
“微臣或有办事不力,惹恼了贵人,还请公公透个风。”
说着往进忠袖子底下探去。进忠翻手推开递过来的荷包,将藏着的纸条塞到卫清泰的手心。
卫清泰心中一松,又一凌。松的是炩妃出头如此之快,看来少不了这位御前内侍的帮衬。怕的是御前的太监连钱财都不收了,自己牵扯进的必然是天大的事情。
直到直接进了慎刑司,卫清泰算是彻底猜出一定是祥瑞出了问题。好在他是二品官员,纵然发落也本该交由刑部。皇帝有将事端止于宫内的想法,才把他带到慎刑司盘问。
手里的纸条上面只写了“玉氏”二字,卫清泰心明眼亮,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咬死不认,将事情全推给玉氏。这样或许会失了圣心,但自己能够保住性命。
慎刑司的人不敢拷打前朝官员,卫清泰端坐牢房,一副平静自如的样子。进忠垂下眼眸笑了,卫嬿婉重活三世,总算找了个有城府的合作伙伴。
两个聪明人没有多说一句,交换了个眼神便别过。进忠离开慎刑司的时候,一群乌鸦盘旋着飞往天边。
这是清朝人信奉的神鸟,又是汉人认为的不祥之兆。进忠辨别不清福祸,只记得当初卫嬿婉害死十三阿哥的事情被怀疑时,自己陪着她走出慎刑司的一幕幕。
他已扇过了自己一巴掌,终是不顶用。
卫清泰咬死玉氏作鬼,皇帝不予置评。他内心微妙,既恼怒卫清泰不肯认下,也舒了一口气。
“太平盛世”的君主,怎么可能真的认为一个小国能有多么难以攻打。隋炀帝失败,是因为民力被运河等事牵绊太多,唐太宗失败,是因为遇上北国严寒时节,又是大唐刚刚建国。
做皇帝总是内外掣肘,有时候是想要放纵一把的。皇帝的内心在反复思量,这也是卫清泰求的一线生机。
月兔换下金乌,一天很快到了夜晚。进忠回了住处,灭了烛火,端坐在桌前喝着茶,好像在等什么人。
房门被人径直推开,他抬眸,放下茶杯。唇角将就着勾出笑意,说道:
“炩主儿来了。”
“你搅进来做什么!”卫嬿婉穿着春婵的衣服,冲到进忠面前。
“炩主儿要的不就是我搅进来,不想知道卫清泰交代了什么?”
“我问你搅进来做什么!这个风口浪尖上,你给我递什么消息。唔……”
卫嬿婉接了进忠的消息,被青玉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动了胎气。此时心力交瘁,脚下一软,进忠默默地接住她,由着她趴着自己胸前:
“卫清泰比之当初的凌云彻如何,嬿婉择了新的高枝,嗯?”
“进忠,你混账!”
卫嬿婉哭了出来,揪着进忠的前襟,咬牙切齿地小声说道:
“纵使我挑了新人又怎么样?是你自个儿要走的,为什么要走回头路。你不怕我再一簪子捅死你,就多说两句……”
“不怕。”
进忠握住当时捅死自己的手,眼底是燃烧的野火,和怎么也冷却不了的心。
“怕死就不该捧一个小白眼狼上来,把我咬死了,我也随你。”
四目相望,卫嬿婉心中砰砰直跳。
“嬿婉心悦我吗?”
卫嬿婉想说点什么,被进忠的手抚上来,按住了嘴唇。
“不问了,我不问了。你还了我一把伞,上辈子的事就算还完了。这宫里处处凶险,你没了我不成的,若真有一天,我走在你前面。”
进忠的手摸着卫嬿婉鬓边的发丝,沉迷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咧嘴一笑道:
“您在这别一朵素净点的小花,就当为奴才送一程了,好不好?”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好像离自己很近,进忠心底隐秘地期望着什么,就感觉到肩上一痛。
卫嬿婉一口咬在他的肩上,尖牙透过衣服,估计是咬出血了。进忠失望地挑挑眉,痞里痞气地抱着卫嬿婉坐在自己腿上,鼻尖蹭着她的的肩膀。
“还以为炩主儿是要投怀送抱。”
“你打量着我不敢?”
唇上一热,刚喝的茶水润了两个人的唇。齿舌相依,星星点点的心火燃成无垠火海。进忠把手插进卫嬿婉梳得整齐的发鬓,弄乱了发丝。
他的体温烫得卫嬿婉有些打退堂鼓。早预料到的手,按着那颗心思灵巧多变的脑袋,不许她轻易地离开。
一腔情思勾动yu 火,烧得进忠不知道怎么发泄才好,喉间发出一声喘息。卫嬿婉从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模样,也被蛊惑了,摸着进忠的手,葱指顺着袖管向内滑去。
“嬿婉,别。”
进忠松开禁锢住卫嬿婉的手,又将她搂紧。等着心跳从急变缓,漫天的野火自己悄悄地熄灭。
“别,会吓着你。乖,别哭了。”
卫嬿婉的眼泪顺着脸,滴到下巴,全渗在进忠的肩膀上,盐分蛰得伤口生疼。
“凌云彻背弃我,皇帝拿我当个玩意儿,春婵他们我也不敢说一句真心话,你为什么要不理我,还说什么死在我前面。”
“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
进忠巧舌如簧的本事丢了干净,一下一下拍着怀里女人的后背,安慰着弄死自己两回的凶手。
一轮月光没有分别地落下,柔柔地映照着大地。在千万点灯光里,有千万个寻常人的家。紫禁城不见烛火的房间内,躲着两个相偎傍的人。
留字2
(进卫蛋糕坊这次是进忠视角啦~里面提到的人名地名具体的一些操作什么的都有虚构的成分,没有考据,不严谨,主要为了甜!~~小甜饼开磕)
刑部大狱里常年有股铁锈一样的味道,分不清楚是血还是刑具,或者是沾着血的刑具。然而进忠今天没对眼前这个人动刑,刚踏进来,他便觉得此人脸色不对,但一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觉得有一股子死气。
但,在大狱里绑着的犯人,哪个没有死气。进忠一开始,并没有多想,又说了两句后,只感觉这个人的声音越来越细,进忠站得离他近了些,耳朵凑到他跟前,想仔细听他招供,然而,也就半句话的功夫儿,这人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进卫蛋糕坊这次是进忠视角啦~里面提到的人名地名具体的一些操作什么的都有虚构的成分,没有考据,不严谨,主要为了甜!~~小甜饼开磕)
刑部大狱里常年有股铁锈一样的味道,分不清楚是血还是刑具,或者是沾着血的刑具。然而进忠今天没对眼前这个人动刑,刚踏进来,他便觉得此人脸色不对,但一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觉得有一股子死气。
但,在大狱里绑着的犯人,哪个没有死气。进忠一开始,并没有多想,又说了两句后,只感觉这个人的声音越来越细,进忠站得离他近了些,耳朵凑到他跟前,想仔细听他招供,然而,也就半句话的功夫儿,这人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带着铁锈的味道扑到进忠面门上,进忠当下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忙抬起头来看,就在进忠抬头的时候,这人的头却重重的低下来。
“别装死!”旁边的狱卒大喝一声,上来用刀鞘往这人身上猛的一戳,只见那人的头软软歪到一边,口唇青紫,狱卒一愣,上前探了探,已经没有了气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狱卒本能的向进忠看去:“忠爷,这人没了。”
进忠袖着手,冷冷地站在死人半步远的距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都别动他,叫仵作来。”
仵作查验一番,给的结果是,此人口唇青紫、死前气息渐弱,又加上这几日的惊吓与颠簸,以至心阳暴脱,阴阳绝离,故而一厥不复。
啧………麻烦了。
进忠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两手指在下巴上点点,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知道,他审的人最后都是这个结果,但这人也太自觉了,他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就主动先死了。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这次这件“差”,相较于前要特殊些,一来,是进忠这边儿,从前他都是立在御前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是个什么事儿,他心里有底,皇上想要的是什么结果,他大概都知道,可这一次,他出宫之前一直在忙着帮皇上给容妃送东西,不然就是皇上要在紫禁城内给容妃修一个祝祷的寺庙,安排进忠专门去找寒部的“和尚”,他也是今儿临出门前,才知道有这么趟差;二来,皇上这一次不单只要他除了人,还要他真真儿的问个结果回来,所以……
……然而,万没想到………
他低头看了看,被仵作放在地下躺着的尸首。
啧啧啧………姚大人,你可也走得太急了些。
这姚大人,本是江苏六合县的七品知县,然而近来,民间各处爆发“割辫案”,源头就是从浙江、江苏而起、越发猖獗,甚至扩散至湖北、山东、直隶一带。
所谓割辫,便是有人或明或暗的割下他人的辫子借此要挟谋财,据说最初只是传言将辫子埋在修桥铺路的地方可以起个保平安的作用,但后来谣言愈演愈烈,逐渐演变成埋了辫子可以盗走他人钱财和夺取心智,于是利用这谣言的人就不单是谋财,还有反贼借机推波助澜,企图威胁帝统,这姚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一个六合县的知县,却涉及巨容、丽水、高淳、江甫等十余县,已经审出的结果是,此人勾连白莲教反贼,割辫敛财,以资教众。
进忠日日忙着宫内的事儿,这些,是今天来到大狱,才从狱卒那里得知,另外,他还听说,白天也有人在审,审的结果是什么,狱卒们就不知道了,那人也是带了自己人,屏退左右才问的。
所以,皇上还在疑心什么?
前朝给出的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白天问过了,又让他晚上来问,是吐得还不够干净?到底还有什么,是这人没吐出来的?都已经落得满门抄斩了,还有什么死守着不能说的?
进忠望着地上再也开不了口的人,而一旁的书记狱吏望着进忠,
“忠爷,这……记么?”
是啊?记什么?怎么记?这人就在耳边,半句话的功夫儿,吐出口气,死了。
但,不能不记点儿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果什么都不写,这人死了,就等于这事儿办“砸”,滋这一件办“砸”,前面办的一切,兴许都不作数了,只要皇上对他的信任动摇一丝,于他和嬿婉,都不是好局面。
然而,也不能瞎编乱造,所有人都看着呢,这人在他耳边就是半句话的时间,而且,胡编乱造一通,不见得就能应付过去,皇上那边有白天的证词,万一差得太多,问题反而更大;况且这些人,虽说现在是自己人,谁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情况,他可不想让自己一时的“瞎编”成为日后的把柄,进忠对待这样的差事儿,一向都是很守规矩的。
“嗯……记上,姚大人只留了半句话,说是,受‘上面指使’。”进忠抱着膀子站着,不紧不慢的说。
“可……”书记眨了眨眼睛,没着急动笔,是啊,这半句话作用确实不大,这姚大人只是七品,能闹出这动静儿,肯定有人暗中“帮忙”,已经明确了牵扯白莲教,那上面这个是指教内首领?具体又是谁?结果还是没问出来,证词证半句,没有这样的道理。
“嗯……你们没听见么?”见他不动,进忠看了他一眼,书记赶忙低了头,端正的几笔写了,递给进忠,他们的确都没听见,但进忠公公的耳朵就凑在犯人面前,他能听见也不稀奇。
进忠两指头夹着那张纸条看看,然后冷冷的吩咐旁边人,
“让他画押。”
是啊,姚大人,您自个儿“说”的话,死了也得画押。
可,进忠也知道就这么回去不妥,留在纸上的半句话,是句废话,皇上如果追问,他不能现编两个人名儿吧?而且,皇上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进忠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走到刑部大门的时候,他对狱卒说,
“本公公有些乏了,你们套辆车,我在上面眯会儿。”
进忠本来是骑马来的。
马车套好,进忠只带了张小路上去,张小路慢慢赶着车,进忠在里面儿坐着,闭着眼睛,即便是才知道这事儿,但进忠料想一定不简单,姚大人虽然只是七品县令,但也是朝廷命官,这样白天黑夜的不同人秘审,可见皇上对明面儿上的呈堂证供不满,可明面儿上给出的结果已经够严重了,勾结白莲教,全家都是个死,皇上还想让他们审出来什么?
白莲教的人散于民间,姚大人吐出来一两个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而且,这本来该死的姚大人,被秘密押回京来,说明皇上觉得,他“死”的地方儿不对………“死”的时候儿也不对,明明不对,为什么着急让他死?
会不会………进忠心里一动,
会不会这着急呈堂的“证供”,不是为了治罪,而是,灭口?
白莲教的人有这道行灭一个朝廷命官的口?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进忠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他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好在他想起一个人来,于是嘱咐了张小路一句,马车拐了个弯儿,偏了大路,从另一侧小胡同钻了进去。
到一处宅子前,张小路下了车,上去拍拍门,大约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儿,一个胖胖的人影儿随着张小路一块儿上车来。
“元爷,瞧您急得,这扣儿都系错了。”
黑暗中,元义如看不清进忠的脸色,但知道他坐在那里,声音和平时一样冰凉冰凉的,还带点儿懒散的笑意。
“哟,这可真是让忠爷见笑了。”元义如一边说着,一边一双手在自己衣服上摸索,他一听说是忠爷找,一边套衣服一边往外跑,哪还顾得了这么多。
进忠是他爷爷,他得罪不起。
这黑灯瞎火的,元义如自己都没摸出来,进忠怎么看得见自己扣子扣错了?他瞎摸了一阵儿,没摸出个所以然,一双胖手放到了膝盖上。
“忠爷着急找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怎么,不着急就不能拜访您么?”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只是看小的有什么能效力的。”
“效力谈不上,我这儿还没吃东西呢,元爷陪我垫吧儿一口?”
“哟,这,外面馆子应该都没开呢,如果不嫌弃,忠爷就到我家里对付两口?”
是啊,这会儿吃东西算什么?早点太早,宵夜太晚,而且这个“吃”字从进忠嘴里出来,元义如没睡醒的胃只想冒酸水儿。
“我一个奴才,哪有那功夫儿啊,元爷不是也知道我着急么。”
“是……是……”
所以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知道我着急,这次的供丝怎么还没到内务府里?”
他们这次的供丝,比往次来得都晚许多,因为是从江浙来,割辫的事情就是从这里发展开的。
“哟!敢情忠爷还不清楚吧!”元义如在黑影儿里擦了擦头上的汗,想想也是,进忠公公服侍皇上吃饭穿衣,不过问前朝的政务,他天天在宫里关着,许多事儿不知道也正常。
“江南那边儿现在正乱着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堆割辫子的,割了别人的辫子,威胁人拿钱,不拿就说人割辫埋发是意图谋反,闹得人心惶惶,朝廷派了许多人来查,这一查,咱的丝绸作坊就耽误不少活儿!”
“他查他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进忠“漫不经心”的问。
“忠爷。”元义如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嗓音,“有时候儿,坏就坏在这个“查”字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出了北京城,离了天子脚下,那就真是天高皇帝远……其实这剪辫子的事儿,一根本就是打一些个算命的和游方和尚那里起来的,后来搅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查就越查不清楚,查不清楚,水就浑,许多当官的浑水摸鱼,咱作坊里好些人都被拉去盘问一通,其实能问出什么?不过就是想咱们拿银子’赎‘人……”
“不对呀,元爷,您这是御贡,走得可是“官道”,他们也敢么?织造局不替你们说话?”
“忠爷,这外面儿的人可不像宫里的人这样懂规矩,织造局?织造局也等着审出银子来,他们好分一分呢!………据说…………”元义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有的为了多收钱,还让自己的亲信出去割人辫子,再……”
“元爷,那不能耽误了吧,还得等多久?您给我个话儿,我在宫里头撑着也有个底儿不是?”
“这您放心,咱们好歹有禄爷的关系,他们也不敢太为难,这月末,一准儿来。”
“成,我信得过元爷……不过,这么半天儿的功夫儿,您还没把扣子调回来,元爷还困着呢吧,那我也不耽误您了,您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吧。”
马车停下来,又回到了元府大门口,元义如走到门前灯下一看,自己还真系错了扣子,这太监!黑灯瞎火的,竟然能看得见!
元义如下了车,进忠在车内双手抱回胸前,眼睛闭起来,他得好好想一想,其实也是已经想通了,他想得不错,这姚大人的确是被灭口,而且不是被白莲教……
官官相护,官官相害。
皇上得到的消息,是从上往下看,递到皇上跟前儿的时候,已经被筛选和美化过了,失了真;元义如这样的人看,是从下往上看,看到的虽然丑陋,但赤裸直白。
这姚大人一个区区知县为祸十余县,那十余县的县令会一点儿不知道?而且,怕不光是这些平级的得了好处,他们的顶头上司不知道?县、府、省,甚至更高级别,甚至两江总督,应该都有牵连,怪不得呐,监守自盗,难怪越查越查不清楚,还一路从江浙蔓延至直隶。
官员的贪腐勾连可见一斑。
是啊,只有牵扯的人越多越不能说,干脆死一个姚知县,糊弄住皇上,大家平安。
找个白莲教当借口也好,这些人杂散各地,姚知县一家都死绝了,死无对证,要查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也不怪闷墩儿疑心重,这么多人合起伙儿来要哄他。
啧啧啧……够坏的呐………
进忠笑着摇摇头。
不过他还是得想想怎么回皇上,虽然他是想通了,但这些是他的猜想,没有证词,而且他也不能说,他只是宦官,不是谏臣,他的职责是“顺毛摩挲”,本来他还在想是否需要和白天审出的结果一致,但现在想想也许不用了,皇上既然不信“白莲教“那一说,那应该就是信他推测出的这一套,但这一套他也不能言多,因为说多就是僭越,他只有“半句话”的证言,用句“半句话”,把皇上往他自个儿信的那个方向推一把就行。
想到这儿,进忠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永寿宫的侧面儿,推一推小门,尽然是开的,他探身进去,见着王蟾正坐在门廊下打着瞌睡,屋里灯已经灭了。
早该灭了,也是,大半夜的不睡觉,捉鬼玩儿么?
不过他没着急走,在小门旁一捧子垂下来的花阴里,背靠着墙站了一会,稳了稳心神,然后转身出了小门,往养心殿去了。
皇上醒来看见进忠已经在一旁准备伺候洗漱更衣了,皇上觉得有些奇怪,他比平时回来的早,通常这种情况,他都是等着下了早朝才回来伺候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皇上随口找个理由支开了李玉和进保,然后看了进忠一眼,
说吧。
进忠在一旁的脚塌上跪直了身子,拿出两份儿证词,双手稳稳的递了过去。
这一份是仵作给的证词,另一份儿就是那“半句”,姚大人的“亲口”供述。
“这姚孝兮就这么死了?”
“回皇上,奴才眼见着他一句话没说完,吐出一口气就没了的,仵作说应该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连天审问,暴卒而亡。”
“你觉得,他说的‘受人指使’,是指受什么人?”
进忠顿了顿,没马上接话,他鲜少有像这样儿的时候。
“姚孝兮没说,奴才也不好判断,不过,奴才……只是皇上的奴才……朝廷的事儿,奴才不能妄议。”
皇上从上面,看着进忠鲜红的帽顶,这个奴才聪明,他一直都知道的,这次的事情派他去,其实不妥,因为太监不能牵扯到政务里去,但他实在不能相信别人,剪辫案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他还敢信谁?这些官员,在他手底下拿着俸禄,在这种时候还拼命敛财,一群狗东西,就连他派去密审的心腹熊展鹏,他都不敢全信,这才让进忠也去,也算是做个佐证。
皇上看看进忠,他的这句话虽然没有回答,但其实已经答得很清楚,一来,他说了朝廷,没说白莲教,这个奴才从来都是察言观色,听话听音儿,虽然没有具实的证词,但他能判断出来,之前姚孝兮的“判决”有问题,其二,这奴才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朝廷的事情他不能多过问……
不过这也够了,看来白天熊展鹏传回来的消息不假,整个江浙一带的官吏是该好好整顿了。
而且……进忠刚去不久人就死了………白天,熊展鹏下手挺狠啊,会不会他也………
皇上的眼睛落在进忠肩上的蟒纹处,几经明灭,
要不要让这个奴才………必要的时候……会会熊展鹏的人?
罢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真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皇上闭了眼睛,吩咐进忠下去,让他午膳过后再回来伺候,进忠捱了一会儿,等着李玉进来,他才退出殿去。
刚刚皇帝在看进忠,进忠也在看皇上,他的视线放好可以看见皇上盘捻玉佛珠的手指,皇上一颗一颗的盘过去,他知道皇上一定在盘算什么,自己到底算过关了么?他还不敢确定。
其实他刚刚答的那句话,是个陷阱,算计的是皇上只听得进去自己已经偏信的那一部分,严格说起来,白莲教的事儿也能算是朝廷的事儿,而且这句话,还顺道摘出了自己。
但毕竟掌握的信息不多,大部分又是自己的猜想,进忠没有十足的把握。
万一呢…………?
从养心殿出来,他没有直接回庑房,在永寿宫门口绕了一圈儿,路过大门的时候,他听见里面王蟾在“哈!哈!哈!”,不知道这几个人在玩儿什么,他的嘴角不自觉的笑了笑,
啧………蛤蟆打鸣了。
本来他想进去踢王蟾一脚让他小点儿声,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绕去内务府,给供丝的事儿打了声招呼,然后去了御膳房,吃了些东西,接着绕回来,从永寿宫门口过。
其实他不用去御膳房的,吩咐小太监拿些吃的来就行,不过不去,就没什么绕路的理由,其实要是实在想绕路,也不用非要理由,但进忠这种人,平白无故的绕个路不做点儿什么,他觉得划不来。
睡醒一觉之后,他回了养心殿,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帮皇上给容妃跑腿儿,他一直都呆在皇上跟前儿,他在观察皇上的脸色,他不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儿,到底办的如何,但表现得太殷勤,反而心里有鬼似的,他只能和平时一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剖析皇上的一言一行。
直到几天后,皇上说他伺候笔墨细致,就手赏了他一小方田黄玉,虽然不是最好的品次,但是,一两田黄,三两金呐……这可不是伺候笔墨细致能得的赏。
进忠悬着几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心一落,他这才想起似乎好些天,没见着什么人了。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他此刻背靠在永寿宫的墙外站着,但只能站一会儿,他手上还拎着鸡丝细面,他还得往宝月楼去,宝月楼寒部厨子做的宵夜,皇上的确是吃不惯……不过鸡丝细面,不能耽误太久,容易坨,进忠只停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了。
呀~~~~!真是的!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里边儿的卫嬿婉正把一只碧绿的翡翠戒指取了恨恨的扔到妆奁里。
他还不知道的是,晚膳的时候卫嬿婉也去了养心殿,左一看右一看的,没见着他。
不过卫嬿婉也不知道,那时候,进忠出宫去了。
皇上给容妃寻东西已经寻魔怔了,夜市儿的稀罕物儿,也交给进忠去找,毕竟容妃现在不能生育,皇上想让容妃知道,自己对她的宠爱只会多不会少。
不过进忠转头把这差事儿抛给了元义如,他还有其他的私事儿。
皇上给他的这一方田黄美玉,不大不小,刻一方名章刚好,美玉配美人,也刚好。
其实想把自己的名章给卫嬿婉,这事儿他想了几天了,从大狱坐上马车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个念头,毕竟他做的事情,无异于踩雷,饶是再小心,他也是个人,总会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以后类似于这样的情况,肯定还有。
这次,他是因为结识元义如,才侥幸过关,实在不能否认有运气的成分,如果他像李玉和进保那样,老老实实的只管宫里那一亩三分田,这样的事儿根本就办不好,也得不了皇上那许多的信任,没有这些,凭什么往前走?又凭什么帮卫嬿婉?
凭长得好看吗?
啧啧……真是的……开玩笑呢?
但是踩雷,就难保不会中招,万一自己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
总得留点儿什么给卫嬿婉吧,他想起她上次放在自个儿腰上不愿意松开的手……
其实,也没什么可留的,不过一些钱,一些人脉。
啧………真是的……我那么伟大干什么?
进忠无奈又自嘲的笑笑。
其实也不是伟大,如果自己真有点儿什么,让这些东西替自己长长久久地缠着她才好,进忠从来不信什么丝帕、簪子一类的定情信物,那些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想用那些缠住人的心,得先人家心里有你才行,卫嬿婉心里有他么?
那可不一定。
所以实用的东西才好,实用的才有价值,就算自己没了,自个儿的东西她也不得不用。
想和小爷断了瓜葛,没那么容易。
于是那方田黄玉上,落了进忠的名字,他亲笔写的,比他之前那个略大一些。
然而回程的时候,他的想法又变了,这个田黄玉给她,不妥。
皇上赏的,太惹眼了。
他拿出那个小花布包,把里面的章调换了个儿。
从前的这个比较安全,黑石头似的,万一被发现,随便往地上或者石头堆儿里一扔不细看根本看不见,他就说是自己掉的,也说得过去。
可是,她会收么?
之前戴戒指的时候,都不情不愿的。
戒指于进忠而言只是一个试探。
而且她最近是不是对自己敷衍得太过“认真”了,不过想想也是,可怜见儿的卫嬿婉,在宫里过了这么多“年今日有明日无”的日子,自己又知道她这么多秘密,可不得笼络紧点儿。
也好,这个给她,也让她安心。
进忠想到卫嬿婉高高翘起的嘴儿,
啧……撒娇鬼,财迷鬼……
本来还在想怎么找机会去永寿宫找她,结果第二天,她自己到养心殿来了,而且,
还特别的………
…………好看。
进忠伸手扶她,她滴粉搓酥的脸冷着,大概是不太高兴。
啧………怎么了这是?
不过进了殿内,她就换了神色,和皇上等人如常交谈,进忠一直在边上听着,想知道昨天自己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受了委屈。
不过她每句话都答得妥当,进忠站在一旁,脸上的笑意,也不是假的。
他们说了一阵儿,似乎没什么话要聊,两个人立在桌前伺候笔墨似乎也太刻意。
进忠趁人不注意,掐了香捏碎了,然后上去询问皇上,是不是要换一种———卫嬿婉刚学了打香篆来着。
果然,伶俐如她,听懂了。
两人在偏一些的塌上坐下,他伺候她把护甲拿下来,进忠看见她十指白白,那枚翡翠戒指,被她取了下来。
也是,戴上去的时候就不高兴,不愿意一直戴着也正常。
啧……所以说这种没用的东西,本来就靠不住。
打香篆卫嬿婉是才入门儿,取香模的时候,手居然有点儿微微发抖。
啧……别急………
进忠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眼疾手快,一下就把香模取了下来。
卫嬿婉眼睛湿漉漉的望望他,微微咬了嘴唇。
嗯……不客气………
进忠起身的时候,扫她一眼,笑了笑。
所以说,讨不讨厌,高不高兴,不重要,有用才最重要。
打定主意之后,他不怕她不收了。
然而他没想到,嬿婉收得这么痛快,也是,“今日有、明日无“、被吓细了胆子的卫嬿婉,看到那么踏实的东西,会不收?
他低头看着她,她在暗处依旧明亮的眼睛和珊瑚色的嘴唇,
都………过于美貌了………
卫嬿婉能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她懂。
进忠看着她把名章倒在手心里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说要把他家底搬空……
所以,她明白吧,在进忠看来,如果有一天自己没在她身边儿,这块黑漆漆的小石头,对嬿婉而言,就相当于是他。
这是进忠留给她的“望夫石”。
想到这儿,进忠罕见的,红了一双耳朵。
啧……真是的……害他娘的羞。
但这在于进忠,是害羞的红,在嬿婉却像诱惑小野兽的腥,她身体里住的狐仙现了身,直勾着他的眼睛,越靠越近。
进忠背着手,站在原地,由得她对自己“施妖法”。
啧…如果这时候亲下去……她不会拒绝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进忠否决了。
就算卫嬿婉不会拒绝,但他不能带着这种危险的缠绵气息回到养心殿,
都活着比较重要。
于是他打了千儿,退了出来。
出了永寿宫,他也没着急走,而是在侧面的暗处,背靠在外墙上,稳了稳心神。
啧……差一点儿………厉害啊……卫嬿婉。
进忠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弯月,明亮而妩媚的眯着,像嬿婉刚刚的眼睛,他朝那眼睛笑了一笑。
转身走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
(这篇时间线续接《凌云彻》2,但其实又包含了前面短篇各种的细节,主要是南巡事件,婉婉具体怎么救进忠,然后进忠去了圆明园之后,婉婉的心路历程,还有两个人是在哪一个细节,互通心意,算是对《絮果兰因》2、3细节的补完,这里他们年龄的设定大概会比剧里年轻一些,是三十来岁,正好可以带入演员现在的年纪,方便大家先看演员的脸带入,体验感提升好几个level,先说在前面,肯定有小小的萝卜刀,但结局是好的!我的小蛋糕!只能甜!!)
二月南巡,正逢江南薄春烟柳的时节,离开紫禁城前,没人会想到,一场暴风烈雨会将南方的皇家行宫,刮得支离破碎。
...
(这篇时间线续接《凌云彻》2,但其实又包含了前面短篇各种的细节,主要是南巡事件,婉婉具体怎么救进忠,然后进忠去了圆明园之后,婉婉的心路历程,还有两个人是在哪一个细节,互通心意,算是对《絮果兰因》2、3细节的补完,这里他们年龄的设定大概会比剧里年轻一些,是三十来岁,正好可以带入演员现在的年纪,方便大家先看演员的脸带入,体验感提升好几个level,先说在前面,肯定有小小的萝卜刀,但结局是好的!我的小蛋糕!只能甜!!)
二月南巡,正逢江南薄春烟柳的时节,离开紫禁城前,没人会想到,一场暴风烈雨会将南方的皇家行宫,刮得支离破碎。
皇上找水玲珑的事儿,被皇后知道了,她气势汹汹的带着容佩、三宝一路吵嚷过来,西湖两岸,人尽皆知。
“即刻绞杀!”
这是皇后对进忠发出的惩戒。
三宝和容佩押了进忠到岸边,夜里火把上跳动的火焰,以及水里火苗的倒影,分射在两波人眼中,还没动手,已经刀光剑影。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光丽的杏子黄在人群中直劈开一条路,冲到进忠面前,嬿婉那么小的个子,被火光照得翻红的衣裙和眼睛,直白大胆的对着容佩、三宝,以及即将围上来的一众侍卫大吼道,
“本宫看谁敢动进忠!”
啧啧,这狂徒,声儿还挺大啊……不过………
进忠眯了眯眼睛,看着危机四伏的烈焰里张牙舞抓护着他的卫嬿婉,心底只有一声微微的叹息。
哎……卫嬿婉……这次……你护不住的……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好像是御船上闹出了什么动静,容佩、三宝对了眼神,他们也顾不得进忠了,匆匆往船上赶去,跟着他们的侍卫也飞速撤了过去,人群骚动起来,火把忽明忽暗,再加上周围人的快速移动,一时间让人眩晕,卫嬿婉穿着花盆底,刚在一块小鹅暖石上滑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手就被人握住了,她下意识地抬头,就看到了进忠。
于混乱的人群中,他握了她的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摇摇头。
什么?
卫嬿婉一下子没看明白他的意思,借着摇晃的火光,她努力去看他的眼睛。
这次是什么?沉住气?还是别着急?
她拼命看,看不清,进忠却已经放了手,换了神色,退到躁动的人群后去了,隔着川流的侍卫,透过忽而闪到他脸上的一阵火光,卫嬿婉看清了,他的意思。
进忠想说的是,
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就这样什么?这样是哪样?
她手上还有他的余温,她想借这再去抓他,可是隔着人潮,嬿婉看见,进忠被一群人带走了,那时她还不知道,她手上留的这点儿温度,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她对于进忠最后的触觉记忆。
啧………这次估计死透了。
进忠被关押在行宫一处废旧的柴房里,这柴房没有灯,只有外面隐隐透进来的月光勾勒着他的轮廓,进忠习惯了,偶尔在这种无光的地方,他照样能看清。
找水玲珑这件事儿,可以说是他帮皇上办的“事儿”里最不危险的,然而恰恰是这件事,要断了他的命。
今儿早上还在和卫嬿婉说,皇上不满足水玲珑一人伺候,是了,男人嘛,皇上也是图个“活色生香”,这次寻到水玲珑,进忠是走的自己宫外的路子,层层都是不同的人接应,不到最后没人知道要干嘛,所以只要不是宫里人自己嚷起来,本来不是多大的事儿。
至于民间那些个传言,呵呵,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个帝王没有风流传说,滋等他们离开了杭州,慢慢这事儿就淡了,而那些说书人,谁不编排?讲些个闹妖精闹鬼儿的,也没人觉得是真的。
皇上西湖寻乐,守夜的全都心照不宣,再加之本来就是皇上的意思,进忠一开始没当回事儿。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皇后会带着一众人马将皇上“当场抓获”,还有容佩那个大嗓门儿,唱山歌似的,好了吧,现在这事儿算是捅到皇上脸上去了。
这闷墩儿媳妇儿够癫的啊……呵呵
进忠想,他一手握拳,拿手背上突起的指节在眉心理了理。
啧,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皇后会自己上手扒皇上“裤子”,这可不是寻常夫妻打架,打的对方鼻青脸肿,第二天照样你侬我侬,他们打架,可是要死人的,这次估计,就轮到自个儿了。
进忠拿手在屋里横着的一张破桌上摸了摸,迎着月亮看一眼,有点儿灰,于是随手捡一把杂草擦擦,一撩袍,在桌上躺了下来。
怕死吗?
怕的。
可对死亡的恐惧在进忠这一生都如影随形,从有记忆开始的饥饿,到净身后的痛楚,一直到后来和卫嬿婉“相伴”、皇上的那些“差遣”,哪一件,都可以和死亡相关,久而久之,他自己和这种恐惧达成了和解,于是便生出了绝望的平静。
进忠闭着眼睛,慢慢地思考,皇上真心想杀自己吗?不见得,如今那些“不方便“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进忠在处理,他最懂皇上的心思,只是这次皇上丢了脸,不见人血不得完,另一个牵连其中的就是卫嬿婉……
嬿婉………
进忠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不方便”全揽过来的?大概就是她生了七公主之后吧,那时她差点儿死了,于是进忠主动接了那些“脏活儿”,想用这些,去多博一些御前开口的机会,有这些机会,就是帮卫嬿婉多博一条活路。
其实他心里门儿清,滋是沾了这些事儿,他就永远别想走到李玉前头去———沾了不干净的人,不够体面,但进忠不在乎体面,实用就行。
后悔吗?也没什么可后悔的,自个儿选的,认了。进忠在生活面前,从来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个,当年做太监,是在生和死之间做的最优解,后来是他自个儿选择到御前,选择卫嬿婉,选择做那些“黑事儿“,到如今选择成全她,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谁也管不着。
卫嬿婉会想要他死吗?
进忠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幽幽张开,想到刚刚那个小小的、杏子黄的背影儿,有那一瞬间,她想留他,够了。
能留么?当然不能,眼下的状况,他死,是最理想、损失最小的处理方式,于卫嬿婉而言,曾经那些阴暗的秘密也就永远是秘密了,划算。
就算刚刚不想,卫嬿婉是聪明人,会想明白的,杀她额娘、佐禄、凌云彻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现在到进忠了。
断尾求生呐,卫嬿婉,不用我教吧。
可是……啧………难过………
从前进忠是从来不猜卫嬿婉心思的,现在也不猜,他只分析利弊,然而那些平日里他努力压下去的,不愿琢磨的相处细节,风卷云涌而来。
他想她吃惊的时候圆而亮的眼睛;想她每次坏笑着放到自己腰上的一双手;想她假意听他心跳,把脸凑到自己脖子下面拱啊拱;想她伏在自己胸前,恶狠狠地警告自己时通红的眼睛,和尔后柔软的嘴唇;想刚刚还握过的她的手……
进忠把自己的手指放在鼻间轻嗅一下,
啧……这香水儿都还是自己送的……她用了这么久吗?罢了,以后送不了了。
这些细节那么多,那么真……
可是…全部都是假的吧……
是假的比较好……
可她“演”得太真了,真得太锋利,一下一下,扒骨抽筋,削肉剥皮,这已经不是回忆了,对于进忠来说,是一场名为“卫嬿婉”的凌迟。
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点儿笑,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任那血在心里淌。
进忠微微阖了眼睛,这次可以睡沉一点儿吧,反正都要死了。
明儿可千万别做出要死不活的样子,卫嬿婉要是要杀他,应该亲自来动手——免得他死前说出点儿什么去,进忠自己谁都不信,他觉得卫嬿婉应该也这样,等明儿,他还有些最后的话想同她交代。
谁知道明天她会怎么演呢?都要死了,就别和小爷攀交情了吧……
就……这样吧…………
进忠闭着眼,睡了过去。
然而这边的卫嬿婉,是一夜无眠。
她在慌乱的人群中,被和敬公主叫住,一同去了御船上,刚上御船,迎面就撞见了披头散发走出来的皇后。
卫嬿婉的心一下炸得七零八碎,她知道,天塌了。
其实她和进忠之前也说过,皇后这几年的状态,总有憋不住闹起来的一天,但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管不顾的,横竖连累别人死了皇后不心疼。
说起来还要“感谢”她,她闹这一场,卫嬿婉直接变成了皇贵妃,可是进忠呢?
皇上说让她发落。
怎么发落?
是想让进忠死吗?
御船上波光和烛影晃得她看不见皇上的脸,直心慌,她判断不出来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不想杀进忠的吧?不然为什么只是发落?但,谁知道呢?皇上丢了那么大的脸,而这个脸是他自己送上去丢的,皇上一向“宽仁待下”,他要是当着这些人的面直接说要进忠脑袋,以后谁还敢跟他“贴心”,所以皇上索性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横竖嬿婉才封了皇贵妃,好让她拿进忠的人头去投诚?
呕!
卫嬿婉挺身坐起来,喉咙里止不住的干呕。
太难受,无论如何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她就催着春婵给她梳妆好,她要去见皇上,她要去讨个示下。
是……不想杀进忠的吧。
不能杀进忠的吧。
那是进忠!
不是别人!
本宫可以保下他吧,毕竟现在是皇贵妃了!
是……可以的吧!!!
早春的江南,早上有蒙蒙细雾,那雾撞在身上是冷的,凝结在石头上是滑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拉着春婵往前走。
她怕。
皇上的心思一天三变,会不会这个时候,人都已经………
不会的不会的!
她等不急春婵上手,自己伸手拨了那些柳枝往前走,然而刚拐个了弯儿,雾里走出一个浅色的人影。
容妃!
她们都看见了彼此,容妃冷冷的望她一眼,也不跟她打招呼,径直走了。
这么早!她这么在这儿。
容妃身上的冷气,仿佛让卫嬿婉一瞬间也冷静了下来。
这条路,是去皇上寝宫唯一的路,她是一清早就去?还是昨晚上就在那儿?她?那么厌恶皇帝,而且昨晚皇上前脚还和水玲珑在一起,容妃怎么会去陪皇上?……是了,她是皇后的人,可皇后当着皇上的面断发,这无情可求。那她还能说什么?
卫嬿婉想起她刚刚看过来的眼神,没错,那是看仇人的,反正这些年,她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找自己算账,水玲珑的事儿,她们一定会算到她身上,也许,也不是这一件事,水玲珑,长了眼睛、脑子的都知道谁才是幕后主使,进忠不过是个背锅的。
对了!
一道灵光,在卫嬿婉脑子里闪过,皇后受了这样大的“屈辱”,她们会放过她?她们一直觉得进忠收了她好处,替她办了不少事儿,如果……如果她表现得想杀了进忠,是不是“坐实”了这想法,说不定她的“卸磨杀驴”,正好可以让进忠到她们那个阵营去,多好的“污点证人”!
冷静下来,卫嬿婉放慢了步子,她知道,这是“兵行险招”,把火先引到自己身上,给他照出一条活路,但万一拿捏不好,火有可能把自己烧死,可如果自己表现得太想让进忠死,而皇上刚好也“所见略同”,进忠就………
到那一步再说吧!
先赌一把!
慢慢走上寝殿的台阶,是进保守在那里,嬿婉刻意不看他的脸,只对着那深蓝的蟒袍稳了稳心神,努力堆起一脸的笑,跨进屋里。
皇上已经起来了,但还是一脸疲惫,想来昨天晚上的事儿,对他也是极大的打击。
“你怎么来了?”皇上刚用过点心和茶,懒懒地在一张罗汉床上躺了,闭着眼,不看卫嬿婉。
“臣妾惦记您呀。”又娇又柔。
嬿婉不在多说话,自个儿搬了一张鼓凳,到皇上躺的那头坐下,取了护甲,双手轻轻、慢慢,给皇上按摩着脑袋。
屋里一个博山炉,顶上飘出来袅袅香烟,大概是那香炉里的人修炼成仙了,一缕香魂飘绕到空气里,是最后一点而对人间的留恋。
一炉香,渐渐燃尽了。
皇上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卫嬿婉。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本事?”
“说来怕皇上笑话,这还是臣妾刚封答应时,专门学来,想有机会伺候皇上,没想到等了这些年,也不知手法生疏了没有。”
这养心殿,只有进忠会这样帮皇上按脑袋。
皇上早就知道,进忠和永寿宫走的近,他知道卫嬿婉不过就想多打听自己的喜好,可刚刚容妃说的话……
容妃说:“臣妾知道……许多事儿,进忠公公只是受人指使……臣妾恳请皇上让臣妾调查,以免滥杀无辜,污了皇上圣明。”
她说……“许多事儿”……
凭心而论,皇上不想杀进忠,毕竟他有用,但这次的事情,皇上不好亲自去死,只能找人代劳,这个人也不一定非要是进忠,谁都行,下面办事儿的小太监也行。
但这个“许多事儿”是什么意思?
皇帝拿眼看卫嬿婉,他知道皇后一直对她有成见,连带着她的那一些“喽啰”也是,可万一,这卫嬿婉也是个靠不住的,自己扶了她做皇贵妃,就丢了自己的脸,干脆让她和进忠一起去死,死了干净。如果只是她们要出气,舍出一个进忠去,让她们审个够,堵了这些聒噪,那奴才不错,能挺过来,兴许还能用,挺不过来,滋当死了条好狗。
“你准备怎么发落进忠啊?”皇上问。
卫嬿婉没料到皇上会直接开口问她,准备好的一席话全都打乱了步骤,可没时间细想了,她无声的深吸一口气。
“臣妾还没想好呢~这进忠,毕竟也是皇上的人,虽说是在意圣心…”她故意顿了顿“可曲解上意终究是不对的。”
——老癫子!想想他做的这些是合了谁的心意!
“哦?你觉得他办事儿靠的住么?”
!
“嗯~~臣妾也说不好,臣妾每次同进忠公公说话,也都是讲皇上的的事情”,顿了顿,“毕竟御前的几个人,臣妾哪能随意差遣呐。”
——老癫子!想想他这些年为你做了多少?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吗?想想啊!
不能再说了。
没有一个妃子一直讨论一个太监的道理。
“嗯。”皇上闭了眼睛,没吩咐她停手。
时间太久了,卫嬿婉的手肘都开始微微颤抖。
“容妃说,这次的事儿,她想一起查,毕竟你现在是皇贵妃,朕问问你的意思。”
“那自然是最好的啦,有容妃妹妹的助力,肯定会更顺利的,别冤枉了无辜,也别放过奸佞。”
“好,这些家事儿就交给你们。”
“是。”卫嬿婉坐得腿发麻,微微动了一下,只觉得背后又冷又黏,冷汗浸透了。
直到春婵把她搀到自己宫里,她背后还是冰凉一片。
可以吗?
自己刚刚说的,是可以的吧?
她习惯性的抬起头想找谁的眼睛,没找到,她只觉得自己坐着难受,喘不上气,于是想站起来缓一缓,哪知刚一起来,竟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主儿!”春婵忙过来扶她,可她起不来。
“容我缓缓,容本宫……缓缓…”
啧……炩主儿……您沉住气啊……
!
突然,有谁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不,准确来说,是在她脑海里响起来的,嬿婉下意识的往门边看,会不会有深蓝色的蟒袍正从哪屏风外面缓缓过来。
然而,不会。
嬿婉忽然想起好多年以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大吵了一架,她说一拍两散,她骂他,
一个阉货。
我真混账……
嬿婉的手指狠狠的抠进地毯里,用力再用力,咔的一声,她的左手小指的长指甲在护甲里竟齐根儿折断了。
血淌了出来。
…………
等了两天整,卫嬿婉还不来,进忠不禁皱了眉头。
啧……这卫嬿婉磨蹭什么?
他袖着手在那不大的屋里慢慢度步子,他知道处决人的事儿快刀斩乱麻最好,夜长必然梦多,或者,还是皇后那一党不肯放了她,她现在自顾不暇?
别介,可别都折了,那这十来年的苦心经营都白费了。
然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况且………
吱呀………门开了。
进来一身绿色的蛤蟆皮。
啧………这什么意思?
进忠侧着身转过脸儿来看进来的人,王蟾不敢看他,低着头慢慢走来,寻了一会,找到进忠“床上”,把那食盒子放了,然后擦擦鼻子,捱了一会在,才抬起头来看他。
“进忠公公……”王蟾要哭。
想死呐你!
进忠臭着脸看他。
“进忠公公……主儿她………她不容易………”王蟾擦擦眼睛,没让眼泪儿掉下来“主儿她………您………这些年…………我们都…………对不住………对不住您。”
进忠皱着眉头看他,现在自个儿不成了,这戏连主角儿都不愿意来给他唱,找的这个替角儿,唱得这叫一个臭。
进忠冷笑一下,上去给他理了理肩上的衣服,和缩在一起的袖子。
“你啊,”进忠说“以后给炩主儿办事儿,手脚麻利儿的,明白?”
王蟾点点头。
“滚!”
王蟾逃命似的跑了。
进忠打开那食盒,一碟子琥珀核桃,在宫里这么久,谁不知道这个时候送吃食是几个意思。
可惜了炩主儿美意,爷从来不吃核桃。
进忠背着手,在窗前站了一会,他知道滋是他不死,卫嬿婉必定得自己来见他,唱戏唱到最后,没有角儿换人的道理,况且他真有话想同她讲,无关风月,是实在的私心话:
他给她的那个名章,这些年,他知道她一直没用过,她自然就不知道,那个名章不仅可以提银子,还可以取他存的一份儿名单,那是长久以来,进忠在宫内外选出来的靠得住的人,如果他自己不出事儿,他大概永远不会主动让她知道,这也是他绑住嬿婉的手段。那当时为什么要把名章给她?大概是进忠知道自己一直犯险,防的就是这样的一天,有了钱和可用的人,往后的路,至少她能护好自个儿。
啧……卫嬿婉……小爷对你也算掏心掏肺了,你也行行好,让人死得安心些……
……
可本宫……不会让你死的!
卫嬿婉站在一墙之外,狠狠的盯着被厚棉纸糊着的隔窗,里边儿看不到外边儿,外边儿也盯不进里边儿,这些天了,她才知道进忠被关在这里,这地方儿太偏僻,要处决人,行宫连点儿风都不会知道。
那小屋子很安静,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卫嬿婉知道,进忠走路、呼吸几乎都没有声音,真的怕他无声无息的就这么没了。
这两天于嬿婉而言,太难熬,容妃说是帮她一起“调查”,然而只冷冷的给了她一句:“皇贵妃娘娘,稍安勿躁,切勿滥杀无辜啊。”
她知道,容妃肯定再给宫内传消息,商量着怎么走下一步,可嬿婉等不了了,她知道圣心难料,万一哪天觉得被皇后那党扰得不胜其烦,直接捏死一个进忠,谁都别查,大家清净,进忠只要在这一天,就是多一天危险。
滥杀无辜?
好啊,那我就“滥杀无辜“给你们看,反正她们就想看到她对进忠痛下杀手——卫嬿婉品行低劣,过河拆桥。正好“拉大”她和进忠的裂痕,这样她们好利用他,说不定,她们也正等着她“滥杀无辜”。
可是进忠呢?
他也觉得自己要杀他吗?
来不及在意这些了,他以后会懂得,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呢。
她站在门口等王蟾出来,出来了她们就急急忙忙往回走,她眼角看到有侍卫转身跑了,她知道这附近都是容妃安排的人。
做戏就要做全套,她恶狠狠盯着那屋子看了半天,连王蟾都以为那核桃有毒。
王蟾心眼子实,遇事而总不会拐弯儿。送完核桃以后好长时间,他都有点儿怕他的仙女儿主子,
直到回了紫禁城,春婵才找着机会悄悄告诉他,
那琥珀核桃,一点儿毒都没有。
彼时,进忠已经在慎刑司,呆了有一段日子了,王蟾耐不住,偷偷跑去看了一次,回来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块认不出进忠了,他只感觉那人似乎被扒了皮一样,全身血红血红的。脸上还是冷笑,一双蛇眼幽幽的望着自己。
蠢货……
进忠在一阵一阵的剧痛之间还不忘嘲笑王蟾,可不吗,再不分散点儿注意力,真怕扛不下去啊。
扛不下去,眼一翻吐出一口黑血来,人就没了。进忠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最后都是一口气提着,什么时候这口气没了,人也就没了,不过从前全是他审人,如今他被人审。
得活啊,不活岂不辜负了炩主儿的一片苦心吗?
西湖边上,最后容妃进来的时候,他看明白了,卫嬿婉走了步险棋,让他暂时“投”到敌人那去,保了一条性命。
狂徒胆子也太大了,进忠一边受刑的时候,还一边在想。
这炩主儿……火也敢往自己身上点?这要是换个人,整个永寿宫全玩儿完。
最疼的时候,进忠觉得自己的一口牙,几乎就要咬松了,这简直就是心里那场“凌迟”剐到身上来。
“奴家我一条身守空家,怎知那侍妾她忙摘花儿~”
卫嬿婉在神智不清的瞬间,忽然想起这一句唱词,她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那天看见进忠被人押了出来,他在人群中,对她笑了笑,还是他平时的样子,不怀好意的。
嬿婉一直努力的记住那个样子,她一边害怕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一边又害怕自己没有看真切,错过了什么。
接下来,她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大概是堵住的一口气松了半口,也或者是江南清晨的薄雾太过冰冷,进忠被押走的第二天,她就染了极重的风寒。
早春二月,行宫的软缎被子裹着她,但她还是一直抖一直抖,抖得直咬后槽牙,皇上来看她,她还要做出娇羞的样子,太医说,她只是劳累过度,体虚风寒,反正哪年出巡路上不病倒几个?皇上准了她先回紫禁城去,皇上爱江南,不想让这些人搅了好兴致。
她迷迷糊糊地在回程的马车上,摇晃着,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有时候觉得这马车是小时候去别的庄子看庙会的,有时候又觉得这是她第一次上京的那一辆,有时候又觉得她坐了这马车是要去木兰围场。
回到永寿宫里,她还在抖,澜翠、春婵碳盆、被子,一圈一圈的围住她,怕她发冷,可是她不冷,她只是害怕。
之前连她自己都从未意识到,她和进忠,在宫里“相伴”有这么长的时间,她二十一岁左右认识他至今,相当于他们生命有相当一段的长度是交叠在一起的,纠葛已经这么深了。
不止进忠,还有她身边的几个人。
春婵和澜翠轮流抱着她,她颤抖着牙靠在她们怀里 好求一点安慰。那一阵,卫嬿婉的时间变得非常模糊,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一睁眼,春婵告诉她,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让她多歇歇,有时候她觉得刚睡一会,迷糊着被春婵拉起来吃药,说一天已经过去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久,直到王蟾带回来消息说,进忠没死在慎刑司,被送去了圆明园。
嬿婉还记得,那一天她刚觉得身上松了些,窗外大概也是好春时节,澜翠开了半扇窗户,微风吹进来好闻的植物气味儿,嬿婉躺在床上,伸出左手去抓那一点点阳光里的浮尘和余温,然后她把手扣回胸前的被子上,脸扭到一边。春婵,澜翠只当她要睡了,便把幔帐放下来,可还没来得及往里掖,就见那帐子一颤一颤,像快烧沸的水一样,极细的跳动起来。
春婵、澜翠相互望了一眼,没说什么,退出去合上了门。
帐子里,低低的啜泣,终于传了出来。
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然而进忠的消息,到这里也就断了。
卫嬿婉是最周到、温婉的皇贵妃,病一好,她收拾妥当,笑意盈盈地去拜见皇上、太后,说自个儿沉疴数月,如今儿刚得起身,特来请安谢罪。她协理六宫从不厚此薄彼,有赏赐都是先紧着其他嫔妃挑,最后自己才拿;对新来的妃嫔,她会引着她们去见皇上,叫她们多得一些恩宠;对蒙古嫔妃,她从不要求什么,反正早就免了她们的请安;对皇后那一党的人,她泰然自若,有时候皇上给的赏没有皇后和愉妃的,她还拐着弯儿去替她们讨,她不惧怕,也不讨好,不卑不亢的。
当然,她不是什么好人,从前和进忠布下的那些局,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酝酿,胡芸角已经悄悄来见过她一次了。
皇后不成了,但她的人不会放了自己,她也不会放过她们。
成王败寇,就各凭本事吧!
所有人都以为,她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下了点儿雨,她去探望生病的和敬公主,回来时,免了轿撵,想在雨里走走,春婵给她撑着伞,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她背后说,
奴才~请炩妃娘娘安~炩妃娘娘金安。
抑扬顿挫的。
有一刹那,天旋地转。
她知道不是他,这句请安虽然有起伏,但可没“塞”座“阿房宫”进去,不是谁都有那个本事的。
不过腔调有点相似,连春婵都愣了神,嬿婉没转头,只让人留了把伞给这小太监,她不想去看,万一是一张怯懦的奴才相,辱没了这声音。
进忠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这近半年的时间,她每每想些什么事情,都会自动在脑子里换成进忠的声音,他一直都是她的同谋来着。
“ ……炩主儿,您可别急,如今皇后这个架势,皇上不废后,只是为了护自己的脸面,您的帮着皇上一块儿护,天长日久,皇上会不念您的好儿?”
那声音每次都是在她自个儿后脑响起,她就当是他站在身后跟她说的,反正进忠总喜欢围着人打转,像老蛇似的。
蛇精病。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让澜翠留一盏灯在屋里,那灯燃着燃着,也许是灯芯儿、也许是有风,只觉得那烛火一闪,好像亮光被人调换了一个位置,嬿婉猛的把帐子一掀。
什么都没有。
她慢慢从床上下来,在床脚的矮踏上抱着双臂坐了一会,又起来回床上睡了,因为,
“起来吧……地上凉……”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得捱多久。
嬿婉当然也有心虚的时候,有一次胡芸角来宫里见她,她把地方定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亭子里,总不好让胡芸角一直往永寿宫来,人多眼杂的。
嬿婉立在亭子里,双手交握在前,静静地看着胡芸角从假山后头绕过来,过了那颗大柳树,直奔了来。
她听胡芸角说完荣亲王的近况,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和她说:“芸角呐,你只管好好‘伺候’王爷,有些事儿,急不得,本宫念你孝顺,帮你牵这个线儿,但你也别太着急,长长久久的‘照顾好’才是正经,明白么?”
胡芸角点点头,嬿婉放她走了。
她看着胡芸角的身影跑到假山脚下,一晃眼儿,没了,嬿婉眯了眯眼睛,等了一会,才慢慢从亭子往下走。
哪知刚下来,就碰到了一身素衣的愉妃,嬿婉心里一惊,但还是立刻冷静下来。
“愉妃这是往哪里去呀?”
“炩贵妃认识胡格格?”
“啊,刚巧在亭子那里碰见,我还说宫里怎么有这么一个清丽的姑娘,一问才知道,是荣亲王府上的,也算是您的儿媳吧,怎么,刚刚过去没同您打个招呼?”
卫嬿婉说起谎,眼皮都不带眨。
“我也是刚走到这里,远远瞧见觉得有几分像。怕这丫头不懂事儿,冲撞了炩贵妃。”愉妃这几句话,都是客套的,但那语气句句像骂人。
“怎么会?打照面又不是打耳光,怎么就冲撞了?愉妃娘娘,今天好兴致啊,不如陪本宫一同走走。”卫嬿婉一边说着,嘴上是笑的,的眼睛冷冷的盯着对方。
“不了,臣妾还得去见皇后娘娘。”
哦?这会到又自称“臣妾”了,八成是因为后面加了“皇后娘娘”,你自管去见,人家理你么?
可是愉妃走了之后,嬿婉握住春婵的手,还是微微颤抖,这愉妃,佐禄和凌云彻的事情,嬿婉看出来这人有多狠,皇后疯,愉妃狠,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尽管胡芸角那边,要发作起来,至少也是一两年,但自己到时候能脱身吗?能护得住自己身边几个人吗?
不能再折进一个去!
澜翠端着茶过来,准备伺候刚回来的主子用,却一下被主子攀了胳膊。
“澜翠,本宫听说你这几个月和一个叫赵九霄的侍卫走得近便,是真的吗?”
“主儿,您听谁胡诌呢?!那……人,几年前就来攀扯,我都不理他,这一阵不知中了什么邪,又来丢人现眼……主儿……您怎么了?”澜翠只觉得主子的神色和往常不太一样,然而没想到嬿婉对她说,
“那你喜欢他么?喜欢的话,本宫给你指婚好不好,指婚,你出宫去。”
“这是这么了,主儿?”春婵远远儿的,看着两人神色有异,忙上来询问,哪知嬿婉另一只手拉了春婵对她说,
“春婵哪?春婵有中意的人么?本宫也给你指婚,如果没有,你年纪也到了,出宫去可好,本宫给你们赏赐,让你们今后衣食无忧………还有王蟾……他是不能出宫的,找时间去给他买一处宅子,本宫再给他找一处安静的差事,御膳房,或者古董房,服侍物件儿的,不用服侍人,好不好…?”
“主儿……您说什么呢?!”
“主儿,是奴婢们最近侍奉得不好吗?”
春婵、澜翠哭着跪了一地,嬿婉一手牵一个,拉着她们挨着自己坐下,她不知道怎么给她们解释,她只是怕自己护不住她们。
三个人就这样拉着手坐到天明。
王蟾在屋外听了,擦擦鼻子,抱着手在屋外守了她们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烛光突然猛的晃了一下,一阵风吹过来,仿佛听到有谁轻轻叹了一声:
啧………
“主儿,您说,咱们不护好您……………回来,我们也交待不过去啊。”末了,春婵轻轻在嬿婉耳朵边上说。
是了,他会知道寻回来的,鬣狗一样的进忠,他还活着呢,浑得没谱儿,坏得没边儿,他肯定会想办法回来,如果他敢“死”在圆明园一动不动,老娘可看不起你!
现在事情将开了个头,不能被敌人一吓就自乱阵脚,卫嬿婉重新冷静下来,咬了咬后槽牙,细细的盘算起所有事情来。
其实想来想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耐住性子,皇上这边也好,胡芸角也好,大不了只当自己又回了“祈祥宫”,她已经比那时的自己厉害太多了。
然而人,也总是需要有些寄托的,她把进忠那方小小的名章从小花布包里取出来,在手心里握得温热,然后重新取个盒子放了,转手把那小布包交给王蟾,吩咐他,以后每个月取月例银子的时候,找些碎银两,装满再交给她。
王蟾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走了。
再交给卫嬿婉的时候,满满当当,王蟾把一些月银佐成了金瓜子儿,给她装了一包来。
傻弟弟,卫嬿婉心想,这不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么?
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了个转儿,吞回了肚子里,她已经不爱哭了。
春婵、澜翠越来越老练,王蟾现在也敢鼓着眼睛和人吵架,外面人说他们狗仗人势,他们不在乎,她护着他们,他们也护着她。
没什么可怕的。
有一天,卫嬿婉路过启祥宫,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多少年了,她刻意回避的那些记忆,直面它,就不恐惧了。如今启祥宫里住着的,也是一个姓金的玉氏贵女,反正这些“贡品”,永远不会断,炩皇贵妃一迈步子,走进门去。
这名为“恐惧”的高门大坎儿,卫嬿婉就跨过去了。
转眼,又过了半年,下雪的时候,皇上照样在三希堂临他那个打满补丁的帖子。
“佳想安善”,卫嬿婉还是最喜欢这四个字。
有小太监拿着皇上要的纸、笔呈上来,皇上是看了一眼,便把手头的笔恨恨掷下,李玉连忙上前来查看,然后责怪小太监道:“怎么又错了!快下去换了,拿湖州的供笔来。”
“李玉啊,怎么回事儿,这一阵多出了多少次这样的错儿了?”皇上被败了兴儿,有些恼,但又不到打人骂人的程度。
“皇上恕罪,小奴才们眼睛拙,有些细微的差儿一时没分出来,奴才下去一定仔细教导着。”
“罪倒也不至于,你是心思细的,朕知道,从前倒还从未这样过,从前这些事儿是谁在管呐?”
“回皇上,是……进忠。”
卫嬿婉坐在皇上背后,手里的茶碗微微晃了一下。
来了,她自“协理六宫”以来,特意让进保和李玉以及其他人犯的那些不大不小的“错儿”,终于派上用场了,卫嬿婉闲闲的开口:“李玉公公真是的,在本宫那里出些小错儿便罢了,这如今怎么在皇上这也这样,教徒弟,也不能光选着教机灵的那个呀。”
好了,不能再说了。
进忠是李玉的徒弟,这句话已经递到他嘴边了,其余的不必再说。
卫嬿婉借口帮着皇上去取文房四宝,躲在高高的书架后面,她听不见李玉和皇上在说什么,她的心砰砰直跳,手攀在实木的架子上,骨节握得发白,她知道,有希望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这同一个位置,好多好多年以前,进忠就开始悄悄的,利用那些相似的物件儿,和皇上见不得人的心思,替自己铺路。而他此时此刻在圆明园杂扫处捱着,那是顶造孽的地方,进忠收起了那些锋芒和心思,因为他知道,诺大一个圆明园,若是到了其它地方儿,寻人也要不少功夫,只有在这里,最容易被找到,能最快回到紫禁城。
这一次,他们没有共谋,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的对视,于不同的时空中,共同完成了一件事。
天生的朋比为奸、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蛇鼠一窝,天生的。
转眼,又是开春,惊蛰过后,卫嬿婉在那矮塌上舒展自己的手脚,伸到最极致,然后软软的落下来,像一条缓缓醒过来的蛇。
她慢慢适应了这样的日子,适应了等待。
有一天,她和两个新来的蒙古嫔妃还有容妃一起在养心殿同皇上说话,嬿婉这一年在后宫出了名的好人缘儿,除了以前皇后那一派的人,新来的至少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皇后那边,如今也只有一个容妃肯出来走动,但冷冰冰的,不知道出来有什么意义,嬿婉不害怕和容妃呆在一起,越是敌人,越要面对。就在她们说笑的时候,突然一声很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心水。”
接着,背后有人添水倒茶的响动。
嗯?卫嬿婉心想,脑海里的“进忠”为什么这时候提醒她小心水?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茶碗。
尔后,就听到皇上说,
“进忠啊,把那新制的马奶酒,拿上来娘娘们尝尝。”
“嗻。”
!
一刹那,时间、空间都变了,卫嬿婉只觉得耳朵里有极大的耳鸣,她的脸还在笑,嘴还在说,但她的头不敢转过去——万一没有怎么办?万一是自己失心疯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一双手从后面伸到桌前,一碗一碗的将马奶酒放在桌上,很轻、很稳,卫嬿婉一直低着头,不看其他的,只看见那一双手,就看了一眼,她快速移开了视线,那双手,只看一眼她也认得,一年多以前西湖边上握了她又放开的手。
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她听皇帝念了一首温庭筠的诗,她只记得最后两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呐~知不知啊?
卫嬿婉在进忠面前,大大小小的哭了好多次,最该哭的这次,她忍住了。
又隔了一阵,进忠才抽了空来见她,但也只有说两句话儿的功夫,本来是这一点儿功夫都没有的,他离开的太久了,皇上那积的“差事儿”太多、宫外的关系要去修补,但他还是想办法儿来了,来让她安心。
而卫嬿婉却觉出点儿他的不一样来,他来把他的新计划和盘托出,进忠从前不会这样的,他只会告诉卫嬿婉这个计划里,她需要做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全都藏起来,这次不同,他把前因后果,旁枝细节都说给她听,让她思考,让她选择。
他告诉卫嬿婉,皇后这一条路已经走死了,不如直接把心思都放到十五阿哥身上,像当今太后学。
“炩主儿,敢不敢再赌一把?”进忠脸上还是那邪性的笑,可眼里那点儿亮光却很坦然。
敢呐,当然敢,没什么不敢的。
可是她看着进忠那点子坦然不开了心,好像他不图她这个人了。
可你不图我,老娘还图你呐!
初夏,下了一场暴雨,正好进忠下了值,被王蟾死乞白咧的拉到了永寿宫,澜翠要成亲了,卫嬿婉非要把他叫过来商量,嘀哩咕噜说了一大堆,说完,卫嬿婉把干果盒里的核桃全捡出来,赏了王蟾,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放到进忠手里,占他便宜。
难得又这么清闲的时候。
啧……让小爷好好看看……嗯……美人依旧呐。
进忠望着她,忽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什么一闪,他看见了,细金带子的,他送的平安扣,他重新仔细打量起嬿婉和她的这个屋子,旁边的架子上有他送的泥人儿;用完的香水瓶儿没有扔,放到那里做装饰;半打开的妆奁里有些极小的珠花挺眼熟,是自己送的么?进忠自己都忘了,那只翡翠戒指也是,一戴这么多年啊,都是皇贵妃了,也不知道换一个。
多年前的风,隔山隔海的吹过来,散了进忠眼里的雾。
有些事儿,不懂,兴许一辈子都不懂;然而一但懂,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进忠笑了笑,他笑话儿他自个儿呢。
对不住啊卫嬿婉……久等了……
他的手,轻轻回握过来。
嬿婉愣了,然后转而继续和他说澜翠的事情,
“原本,本宫是打算亲自给澜翠缝条帕子,但我绣活儿不成……我………”她突然说不动了,嘴张了张,说了另外一句,
“疼不疼啊?”
哈?进忠心想,什么疼不疼?成亲疼不疼吗?您自个儿孩子都生了,您问我?
然而他没想到,卫嬿婉接下来的话是,
“在圆明园的时候……你………疼不疼啊。”
接着。
“哇~~~~!”她自己哭了。
是啦,人家憋了仨月呢,在养心殿的时候就存上的那泡马尿。
进忠吓了一跳,她看着卫嬿婉哭的收不住的样子,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啧…………这………哭得好丑………
他从前见她哭,都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回只有鼻歪口斜。
啧啧……好真实啊………
他忍不住笑了,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嬿婉自己就钻过来,大概是太想念他胸前这一条蟒,她把脸直闷上去,对着那大老蛇互诉衷肠,鼻涕眼泪的,糊了人家一胸口,进忠只用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安慰着:“这不都过去了嘛。”
可她还是收不住啊,进忠另一只手也只好上去了,把她揽紧了些。
哎呀~~~~死奴才可算是会抱了~~~~可急死老娘了呢!
她一边哭,还不忘了一边拿手到人家腰上到处摸,手和脸各忙各的,谁也不耽误谁。
“好了好了,别哭了,奴才一会儿还得去上值呢,去晚了可有人得掉脑袋。”
“谁呀?”
“我喽。”
奶奶个爪儿!又是这种死亡笑话儿。
卫嬿婉推开他,自己回椅子上坐了,进忠又像从前那样儿,单膝蹲着在她面前。
她接过他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跟他说:“以后你得空,自个儿想着过来~~”
“是……”
“别等本宫请你!”
“是…”
“人前儿有个奴才样儿!”
“是是是…”
卫嬿婉看着进忠温柔干净的笑脸,她忍不住了,她一直以来都很想跟他说的那句话,在走过了这么多波折、猜忌、危险之后,她终于能对他说的话,她说,
“叫爹。”
啧………这狂徒……怎么又骂人呐……
呵呵……炩主儿……下回滋要是还这么着,可别怪奴才更使劲儿的亲您……
………
进忠公公撑着伞走在长街上,他是皇上身边儿阴骘威严的大太监,心里那点儿嘚瑟劲儿,他不会让它爬到脸上来,这点儿克制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以后只会更克制,不过嘛,啧,得分是对谁。
能回来,是真好。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呐,这回,都知道了吧。
时间差 3
(延续时间差1、2的设定,有虚构,这次是站在进忠的角度来看这段时间的“异地恋”,依旧是进卫蛋糕坊,小甜饼 开磕。)
风波虽过,心绪难宁。
七公主被抱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卫嬿婉好不容易从心里的泥泞里挣扎出来,说完全不记挂,进忠知道,那不可能。
这阵子,她喜欢对着屋里的西洋钟发呆,那钟上纷乱的“玫瑰花从”里,有两个长着翅膀的小娃娃...
(延续时间差1、2的设定,有虚构,这次是站在进忠的角度来看这段时间的“异地恋”,依旧是进卫蛋糕坊,小甜饼 开磕。)
风波虽过,心绪难宁。
七公主被抱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卫嬿婉好不容易从心里的泥泞里挣扎出来,说完全不记挂,进忠知道,那不可能。
这阵子,她喜欢对着屋里的西洋钟发呆,那钟上纷乱的“玫瑰花从”里,有两个长着翅膀的小娃娃……
哎……
平时巧舌如簧的进忠,这次哑口无言,毕竟,那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孩儿,没人有资格要求她立刻就振作起来。
安慰,是没有用的。
进忠拔腿出了永寿宫,他估计自己有些日子不会过来了,一则,是他教着她推自己的额娘进火坑,他担心她多少有点儿芥蒂;二则,当务之急,是要做好后面的打算,皇后的疑心是没有打消的,那卫嬿婉怎么复宠?又怎么想办法接回孩子?此时她不便再多处走动,能到各处“活动”的只有进忠。
想起嬿婉的额娘,那个卫杨氏,呵,荒唐又可恶,之前就知道,她和她那个报应儿子,只会成天爬在嬿婉脖领上吸血。
让人膈应的臭虫。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儿,也许自己迟早也会捏死这两个玩意儿,留着是祸害。
可惜那个佐禄没能跟着他老娘“走”,还得嬿婉去照料,她现在自己都顾不过来。
好在,也就是花点儿钱了事儿,进忠细想了想当下情形,嬿婉被冷着,是合宫都知道的,秦立那边自己已经打过招呼,谅他也不敢太过分;佐禄那儿,嬿婉已经找好路子,只看是否还需要再多添些银钱,不算难办;她自己宫里,不到年和节,暂时没有太大开销。
余下的,就是看怎么打翻身仗,毕竟“谋害皇子”是重罪,哪怕只是嫌疑,都十分让人忌惮,因此现在不是进言的时候,急不得。
进忠到师傅那儿,揽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差事儿,做这些个事儿,脏手,李玉狠不下心,也乐得交给进忠,进忠却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而且不用他亲自上手,他只用袖着手当阎王,冷笑着看下面的人抄家伙。越狰狞的面目往往越真实,他从这些“阴私”中,窥探出了皇上心里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更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了。
只有皇上越来越信任、依赖他,他的那些“三言两语”,作用才会更大。
通过这些事儿,他见识到了皇上的疑心深重和杀伐果断。
呵呵,这闷墩儿,比想象的恶毒啊。
借此,他也更加肯定,上次不过是险胜,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按下不表,等皇上疑心淡下去之后,在一点一点的提起她的好儿来。
耐住性子,卫嬿婉,别着急, 进忠在脑子里对她说。
不能见面,他也常常想起她来,想着她失神的拿手指去摸时钟上的小雕塑,嘴唇抿的紧紧的,只是不说话。
可她不说,难道他就不知道吗?
有一天出宫办差,他见到一个卖泥塑的小摊,选了几个小女孩儿模样的,让人包了,带回去递给春婵,其余什么也没交代。
他天天在御前立着,看闷墩怎么当皇帝,慢慢的,进忠觉察出来,皇上礼重蒙古,为的是满蒙间的相互利用和牵制,联姻,不过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毕竟还是分了“你”“我”,有利益,就会有龃龉,对蒙古各部,皇上的态度和后宫差不多,今儿捧捧这个,明儿亲亲那个,不过是彼此博弈罢了。
巴林部,不见得能永远腰板儿那么硬,也不是只有巴林部的小公主能嫁到宫中来,说不定后面,还会有与巴林部不和的蒙古嫔妃。
呵呵,颖妃,这巴林部的小鸽子,不见得以后不会栽在嬿婉手上。
想到这一层,再去给颖妃请安的时候,进忠脸上的笑深了些。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边关的战事,朝堂的争斗,秋风扫落叶,一片一片堆在养心殿内,皇上忙,他们御前这些人就更忙,严重的时候,睡觉都是站着的。
他没有功夫去淘换东西了,不过他差办得漂亮,刚得了不少赏,一转手,他让王蟾拿了去,他知道再过一阵,大大小小的节气接踵而至,得让永寿宫撑起这份门面——越是在失势的时候,越不能塌气焰,免得平白让旁人捡了笑话儿。
王蟾露出点儿委屈和感激,说佩服他,说代主子谢他。
“如今人人不待见我们,跟躲什么似的,倒是您………”
你懂个屁,进忠心想。
喜欢卫嬿婉,爷自个儿认了。
“滚!”
对王蟾,进忠只有这一个字,再接着一脚把他踹回永寿宫去。
养心殿内忙得差不多了,木兰秋狝也来了,进忠自然是要跟着皇上去的。
他看着蒙古各部和皇上交涉,深觉这些“帝王”家的女子,生来只是成就霸业的棋子,蒙古嫔妃只是大清和蒙古交互的“通关文牒”,皇上“重”而不“爱”,不爱就自然少了几分耐性,也恰恰就是这点儿耐性,能让很多事儿有回旋的余地。
要谋求皇上的“爱”是不可能的,但得到一些“怜爱”……他想到了卫嬿婉的脸,笑的,哭的,嗔的,怒的……
他确信,“怜爱”一定能办得到。
这次围猎,皇上带了一只珍爱的海东青,进忠是负责照料的人之一。
一日傍晚,皇上皇子们进帐歇了,进忠带了轮班的几个人,出去放那只海东青。
秋季的草原,已经冷了,进忠穿着黑裘披风,跨在马上,胳膊上架着那只尊贵的大鸟。
尖爪利喙,颈背的羽毛像鳞片一样,根根发着饱满的亮光,进忠一扬手,那鸟便箭一般射入空中。
烈风刮过苍莽的旷野,夕阳的金光被风硬扯下一块,染黄了狂欢的野草,放肆的、强韧的、坚决的一路绵延到天际。
进忠不是文人,想不起什么诗词歌赋,然而迎着阳光,他微微眯了那双幽深的眼睛,像伏身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狼。
草原上活跳跳的野狼。
海东青在天上转了几圈,啸着俯冲下来,几乎就是进忠架起胳膊的一瞬间,铜筋铁骨的鹰爪带着锋利的指甲,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臂。
有力,野蛮。
进忠看向手上的猛禽,“狼顾”对上了“鹰视”,这鸟同他一样,都是见过血的,他们都是在皇权之下“熬”出来,没被“熬”走野性,却被套上了脚链,做了皇权的爪牙,保留獠牙,为人所用。
然而,谁知道这片猎场里面还有什么呢?草原的风,狂妄而粗砺,胯下的五花马栓着脖铃,被这风吹的啷啷做响。
顶风立着,脸都被吹得有些疼,但进忠却觉得很爽快,他这一生大概都会被囚禁在朱墙琉璃中,难得见到这么开阔的景象。然而,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谁说那里又不是另一片“猎场”呢?
皇上“利用”海东青逐猎,反之,海东青亦是“利用”皇帝找到了水草丰美的捕猎地。
各取所需,能猎到什么,全凭自己的本事。
呵,有意思。
等他放鹰回来,天已经擦黑,给皇上复命前,他看见其他太监采了些野果子,本来进忠只是撇一眼便过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又倒转来,专门寻了一只精致的瓷牒,装了一盘,洗净了,带着一起去见皇上。
现在的皇上,不是几代之前刚入关的皇上了,如今的皇上生在紫禁城、长在紫禁城,“马背上的习性”不过只是外交辞令,他知道以“文雅”自居的皇帝在这漫天飞沙的荒野里有多不自在,周围也都是豪气粗旷的蒙古人,那一盘放在精致白瓷碟里的小野果,像极了“江南闲情”,皇上是最爱江南的,而炩嫔擅长的昆曲,是江南园林里的雅音……
有些东西不用点破,自等他滴水穿石。
进忠自己拿着一粒野果子,在皇上的帐外值夜,草原的夜里,营地四处都有篝火,照得那野果子娇艳欲滴,他捏在指尖看着,果子熟透了,吹弹可破,他想起卫嬿婉有一件玫红色的衣服,上面有星星点点的流沙细金,像这果子的表皮。
想来,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他咬了口野果,挺甜,汁水顺着咬开的剖面淌下来。
真想一口吞了。
这会子不知道她睡了没有,草原和紫禁城不同,太宽太阔,篝火、烤肉、寻猎没完没了,时间好像成了一个很模糊的东西,不知道这会的紫禁城是什么模样。
夜里寒气重,厨子给值夜的都熬了奶茶,进忠喝着奶茶,想着卫嬿婉。
寒夜客来茶当酒。
进忠在脑子里给自己请了个“陪客“,这顿“酒”喝得很不寂寞。
果然,再回去,皇上对嬿婉的态度松动了许多。
不过进忠还是挺惊讶,她第一时间就寻过来了,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利落。
他站在皇上一侧,看到嬿婉进来时,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她这么快又恢复了从前伶俐的样子……而且……
她这也……
太让人心动了。
嬿婉衣服上的黄,莫名让进忠想起那只海东青的眼睛。
她一进来就黏黏糊糊的跟皇上皇后攀交情,温顺讨喜,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叽叽喳喳的燕子,然而进忠知道,她是伪装成燕子的海东青。
进忠最爱的猛禽。
只看她一眼,进忠便牢牢收回,并管住了自己的目光,这些日子他对皇上有了新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日后和嬿婉的“谋算”会更加危险,但越危险,他却越兴奋,越兴奋他也就越克制。
逐猎就是这样,一边盯紧猎物,一边在克制与释放中,自己同自己角力。虽然他还没完全明白,他追逐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但那都没有关系,且行且看吧,进忠一直是个行动派。
卫嬿婉一边扭脸儿对皇上示好,一边一双手在食盒里给他捣乱,碰一碰,挨一挨,她十指尖尖,在那糕点上划过去划过来。
不知道来之前可洗净了手?
不知道来的路上可有故意去摸那些树干和石像?
进忠微微笑着。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自己和她吃。
安排好糕点,皇上让他去拿些猎场带回来的野果给嬿婉尝。
果子放了一段时间,进忠迎着亮,一粒一粒的选,就在这个刚刚卫嬿婉也呆过的位置,她留下的浮香,点点密密,轻巧的占满这一方天地,阳光透进来,深红色的果子变成了她衣服的杏黄色,空气里的尘埃都是她身上落下来的流金。
啧,这也太让人心动了。
短针和长针匆匆重合一会,时间也就过去了一点。
卫嬿婉带了不少糕点,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皇上面前多呆一会。
进忠心里警惕起来,他知道现在不能冒进,好在他们刚回来,前殿后院要安排的地方不少,他出来进去的督察着,一边留心听卫嬿婉的话,若是有不对的苗头,他会想办法引了皇上离开。
其实最安全的,是先支她走,然而,私心里,进忠不愿。
毕竟,没见面的日子,这么久了。
想让她走,也不想让她走。
不过,她对七公主和自己“嫔”位的事,只字不提,也没为自己的“冤屈”再辩白什么,只是窸窸窣窣的把日常捡起来的“小宝贝”一件件展示给人看。
说花啦,说鸟啦,说过最近吃了些什么呢,说自己唱昆曲的事。
她每说一件,进忠脑海里就有对应的画面,仿佛没见的这些天,脑海里属于她的那一部分,也一点一点的完整清晰起来。
海东青是极有耐性的。
不该担心那么多啊,进忠心里自嘲的笑笑。
嬿婉身上的味道,绕啊绕啊,鎏金的尘埃落在他肩上。
啧,他娘的,这怎么能不心动呐。
长针与短针重重合合的交错,时间便多多少少的过去。
傍晚时分,皇上吩咐他去传膳,进忠迎着夕阳向外走去,长空红日,落霞孤鹜,紫禁城和木兰草原一样,都是好猎场,他的“海东青”,会是最好的猎手。
“人家想你……”
跨出殿门的时候,他听到卫嬿婉说。
透过隔窗,进忠看见嬿婉正依偎在皇上身上,想当然的觉得这句话是冲皇上说的,但是他还是在心里答了一句:
嗯,小爷也想你。
其实,你想不想我真的无所屌谓,你不想我,小爷也想你。
紫禁城的秋风比草原上柔和太多,不过还是吹得进忠的毛领子颤颤的,在阳光下泛着光,像小野兽颈间的毛。
活跳跳的野狼。
时针滴滴答答,转转悠悠,长针和短针快慢不一,有前有后,好在方向是一致的,兜兜转转,总有能撞在一起的时候。
没完没了。
时间差2
(进卫蛋糕坊 小甜饼,有一点点我超喜欢的周星驰梗,致敬我的男神。这次的背景延续时间差1 奇迹婉婉勇敢追爱拼事业 冲!开磕)
时钟转了好几轮,进忠依旧没有来。跟长了翅膀似的,跟着皇上飞去了木兰秋狝。
他是去“猎”赏赐的。
时钟上的长针滴答滴答的转着,不紧不慢,但一刻也不能停下来,都知道他忙,送来的东西体量越来越小,价值越来越高,最后直接送了真金白银过来,嬿...
(进卫蛋糕坊 小甜饼,有一点点我超喜欢的周星驰梗,致敬我的男神。这次的背景延续时间差1 奇迹婉婉勇敢追爱拼事业 冲!开磕)
时钟转了好几轮,进忠依旧没有来。跟长了翅膀似的,跟着皇上飞去了木兰秋狝。
他是去“猎”赏赐的。
时钟上的长针滴答滴答的转着,不紧不慢,但一刻也不能停下来,都知道他忙,送来的东西体量越来越小,价值越来越高,最后直接送了真金白银过来,嬿婉晓得,他大概是已经忙得顾不上了。
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指针走着“哒”“哒”“哒”,像马蹄子的声音,无数的马蹄声从卫嬿婉的耳朵和心上踏过去,皇上骑着的那匹才终于喘着气,回到紫禁城里。
这都已经是深秋了。
嬿婉一个挺子从床上坐起来,她在午睡,听到皇上他们回来的消息,她不想等了,本来正式的请安应该是在明天,但她忍不了了——毕竟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
卫嬿婉是个勇敢的姑娘。
她的瞳仁藏在纤长的睫毛里,阳光下露着一点点琥珀色,像淡淡的茶汤。
春婵和澜翠帮她梳妆打扮,嬿婉亲自选了一件杏子黄的旗装,上面有盘根错节的藤黄暗纹,又点了暮山紫的小花——像她藏在复杂谋算里头小小的心事,忽明忽暗的。
嘻嘻。不给你们知道。
澜翠拿来一瓶西洋香水,她点了一点在手腕和耳朵背上,不太浓,衬她这件衣服,明而不艳,像一颗熟透了,带着脂粉气的果子,绵糯甜软,让人想咬一口。
首饰,她选了一些紫色和软翠的珠花,现在她的处境正是需要避风头,不能耀眼得太有攻击性,一切都要恰到好处的“婉顺”。
只是那一只平安扣的小手链,细金带子的,她犹豫了许久,感觉还是太惹眼了,便让春婵给她绕了两转儿,像项链一样贴身戴在里边儿,凉凉的玉石贴在锁骨附近,帮她定着一口气。
打扮好了,她让春婵搀着她,提了个三层的食盒,向养心殿走去。
澜翠和王蟾目送她们离开,他们知道,主子这是去皇上跟前挣脸面儿去了。
挣脸面儿,是不假,但还有些事情嘛~~~
嘻嘻,不告诉你们。
养心殿大门口,是进保在外面守着,回禀之后,嬿婉吩咐春婵在这儿等她,自己提着那个三层的食盒子往里走。
皇上这养心殿,在金黄的深秋里是暗色的,大概因为里头有太多关于皇权的秘不可宣,层层叠叠地阻挡着进来人的视线。
进保捞起最后一道黑绒绣金的厚帘幕,卫嬿婉这光丽的杏子黄仿佛把殿内照亮了一些。
她看着罗汉塌上皇上发着光的眼睛,心想,
美不死你,老癫子。
然后,她飞快瞟了一眼站在皇上旁边穿着蟒袍的人,心想。
你也一样!
当然了,皇后也是在的,一脸不愉快的神情,鄙夷中带着一些警惕。
你防得住吗?
敌人美貌又年轻,好叫你万箭穿心。
行完礼,进忠过来接嬿婉手中的食盒,怪沉的,然而她只是拉着不放手,由进忠借着食盒“牵”了她,往桌边去。
“皇上、皇后娘娘这一路辛苦了,臣妾专门命小厨房准备了一些小点心带过来。”
“炩嫔倒是个有心人啊。”皇后挤出这句话,重音七上八下,阴阳怪气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嬿婉只是笑着,扭着脸儿朝皇上眼里递了好些甜。
脸对着皇上,手却在食盒这边忙,当然了,挣脸面嘛,她得亲自把点心递到皇上跟前儿去,做小伏低哪个不会啦。
不过嘛,进忠公公当然得帮着主子,毕竟刚蒸出来的点心,有的还烫手哩,两个人,四只手,嬿婉扭着脸又看不见,难免就有不小心碰到一点的瞬间。
长针和短针重叠一秒,又分开。
她正顾着给皇上送秋波呢,不怪她。
嬿婉的手起起落落,手腕间那一点脂粉气的肉香味儿就在进忠鼻子尖前上上下下的。
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老癫…啊…不,皇上倒是挺开心的,木兰秋狝不光为打猎,还有和蒙古各部的政治博弈,本来就是秋燥的时候,在草原上喝奶茶吃羊肉,硬朗的风好像是从斡难河的原野刮过来,卷着一些细沙和小石头,刮得皇上的鼻腔胸腔都像有细细的龟裂。
干瘪疲乏得很呐。
正好,炩嫔这个水灵的“小果子”带来一些润口小点心,江南的一池秋水就流到皇上被风沙吹红了的眼睛里。
点心一盘一盘的放了,嬿婉在皇上皇后对面坐下来。
皇后的嘴细细动着,大概是在吃瓜子,她不同卫嬿婉说话,拿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打量她。
皇后讨厌她,嬿婉知道,从前她总是有点害怕皇后,但如今经历了这些,她突然觉得皇后对她是“乌鸦落在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论恶,她们其实半斤八两,而且皇后的恶是不自知的,藏在自以为的“善”之下,更可恶。
卫嬿婉落落大方的笑着,看了回去。
“进忠啊,把从木兰围场带回来的果子拿些来,给炩嫔尝尝。”皇上吃着这些点心,心情大好,吩咐进忠替他“礼尚往来”。
天冷,进忠已经换上冬衣了,他们在木兰围场捡了好些这样的野果,本来是下人们吃着玩儿的,但皇上觉得新鲜,竟然也尝了些,说是不错,带了回来。
野果嘛,自然有虫蛀、或是磕碰的痕迹。每次端给主子,他都会先挑一挑。
进忠迎着窗户透进来的亮,一粒一粒的选,难免有的得举起来看一下,亮光镶在他的侧影上,手指上,腰背上,周围的浮尘都变成了情信上的洒金。
卫嬿婉匆匆瞥了两眼,赶紧转过脸来。
过于美貌了。
不能多看。
她的眼睛重新回到皇后脸上,皇后从上到下的打量她,她就从下到上的打量皇后,皇后原本是好看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一双明明圆而媚的眼睛总是空洞直白的望着一切,把所有情绪都交给嘴巴来打理,嘴巴因为担着“大任”不得不像穿“朝服”似的涂得暗红,且“不堪重负”,老往下掉掉着,眼睛和嘴纠葛深了,惹了眉毛不高兴,准备和眼睛“和离”,自个儿疏远了眼睛,振翅欲飞。
一张短而圆的面庞,容纳了两段复杂的关系,像个不和谐的家庭。
尤其是今天,皇后的眉毛画得格外高,好像要冲到顶子上去,篡头发的权。
眉毛篡了头发的权,噗嗤!
嬿婉乐出声儿来,她下意识的赶紧看了一眼皇上皇后,一个倦怠一个鄙视,还好,正常现象。
眼角瞟了眼进忠,他的唇角比刚刚弯了一些。
她在笑她,而他在笑她。
你笑你阿爸!奶奶个爪儿!
“皇上,臣妾前几日听了个小笑话儿,您想听吗?”
“好啊!”严肃了这么久,招笑的东西多讨喜啊。
“其实呢,这是个谜,需要您一起来猜的,就说,在东村的大树上,有一个鹦哥儿巢,有天老鹦哥儿都飞出去捡虫子,小鹦哥儿自个儿从巢里跌下来,两个翅膀都跌断了,但还是能回到巢里,皇上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老鹦哥儿回来救了它?”
“不对。”
“因为有好心人救了它?”
“不对。”
“它自个儿用嘴扯着藤蔓往上爬?”
“还是不对。”
“炩嫔,那你可得好好说出个理由来,说不好,朕可罚你啊。”
罚你阿爸!老癫子!
“因为呀~”
嘻嘻,自个儿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小鹦哥儿要强啊。”
点心沾住了皇上的嘴,他用鼻孔代替着,一张一张的笑,皇后的嘴角翘了一下又压下去了,站起来给皇上告辞:“臣妾有些乏了,先回宫里去歇息,晚膳的时候再过来。”
嬿婉知道,皇后顶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小笑话儿。
气走了,好耶~!
她偷偷瞟了一眼正在布果盘的进忠,从挨着他的那个方向捡了一小野果。
还挺甜的。
养心殿的坐钟滴滴答答,像嬿婉此刻的心跳,她肤色白,脖子上细细的露出一点点金链子,怕他看到,又怕他看不到。
从前倒还没这心思……
皇上这样疲惫,也不知道旁边这个人累不累。
长针短针合一秒,又分开。
进忠差事儿多,一会功夫进进出出的,进来,就在皇上附近立一会儿,等着下一句差遣。
卫嬿婉只是挨着不走,温柔着嗓子跟皇上说话。
说永寿宫里的绣球都败了,她让宫人们捡了花瓣儿做香包,结果一点都不香;御花园里的柏树上好像新来了一窝鸟,不知是燕子还是画眉;还说她发现牛乳糕蒸热了,沾些磨碎的花生,很香甜;还有,她最近又新学了曲子,师傅说她天分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
总之,林林总总,杂杂拉拉,没见面的这些平凡日子里,她偷偷留下的一些小“细软”,一股脑的倒出来。
皇上没有打断她,皇帝的一生,纵横捭阖,这些寻常生活里细枝末节的乐趣,像用橄榄核雕出来的小摆件,他拿在手里觉得可爱、可亲。
嬿婉的声音在这屋子里绕啊绕啊,人的耳朵关不了,在场的人都能听着。
中间其他的嫔妃来了几次,按理来说,她该出去了,但皇上没发话,她只是捱着不走。
不想走嘛~不嘛~
钟表转悠悠的走了几圈,日头就斜斜的歪下去。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该挽个圈儿了。
“皇上不会怪臣妾吧,臣妾今儿话说多了。”
皇上养好了神,从罗汉塌上站起来,松了松浑身的筋骨,拉过卫嬿婉在身边:“你啊,今儿话是不少,不过朕喜欢听你说话。”
得了,脸面儿挣着了,该见好就收。
“谢皇上赏脸听臣妾说话,那臣妾就不占着您了,其他姐妹们也惦记着皇上呢。”
卫嬿婉行了礼,准备退去出去,多恭顺。
“进忠,传膳吧。”皇上说,一会皇后还要过来用晚膳呢。
“嗻,奴才这就去。”
进忠的腰背挺挺的,走路又轻又稳。
真想多看几眼呐~
突然,嬿婉揽了皇上的腰,快走几步,撞进他怀里,在皇上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脸贴在皇上肩上,眼睛越过肩头,直直的看过去——横竖皇上后脑勺不长眼睛,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进忠的背影被外面夕阳的残红鎏了朱金的轮廓。
呐,好过分,过于美貌了吧……
就在他衣摆从眼里消失的一瞬间,卫嬿婉把嘴抵在皇上的肩窝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人家想你…………”
“铛”“铛”“铛”
大坐钟响了,好像宣布着什么事儿正在落槌定音。
那短针和长针匆匆的重合一下。
错开了。
絮果兰因番外篇:饮食
(一个暧昧旖旎的进卫向小甜饼 短短的小短篇是哪个小伙伴想看写“吃的”呀,快来认领。)
所谓饮食,一蔬一饭,一荤一素,一汤一羹,一食一饮。
人都爱说口腹之欲,卫嬿婉听来觉得偏颇,腹能有什么欲?不过是为了温饱,真真不满足的是“口”,口、舌、唇、齿,湿淋淋地搅动天地万物,人之大欲,由此始焉。
今儿,她得陪着皇上进晚膳,来养心殿前,嬿婉往头发上抹了些杏仁油,木质的坚果气息,低沉婉转的甜着,不张扬,埋在乌黑的发丝中间,晦涩暗哑,贴近身才闻得见。
有些人喜欢。
还当她不知道呢。
冬天,暗得早,养心殿早早掌了烛火,炭盆子燃着。
这屋子空间高,烛火照不到...
(一个暧昧旖旎的进卫向小甜饼 短短的小短篇是哪个小伙伴想看写“吃的”呀,快来认领。)
所谓饮食,一蔬一饭,一荤一素,一汤一羹,一食一饮。
人都爱说口腹之欲,卫嬿婉听来觉得偏颇,腹能有什么欲?不过是为了温饱,真真不满足的是“口”,口、舌、唇、齿,湿淋淋地搅动天地万物,人之大欲,由此始焉。
今儿,她得陪着皇上进晚膳,来养心殿前,嬿婉往头发上抹了些杏仁油,木质的坚果气息,低沉婉转的甜着,不张扬,埋在乌黑的发丝中间,晦涩暗哑,贴近身才闻得见。
有些人喜欢。
还当她不知道呢。
冬天,暗得早,养心殿早早掌了烛火,炭盆子燃着。
这屋子空间高,烛火照不到上半截儿,整个儿的像一瓶深蓝混沌的水,底下是橙黄色的沉淀,暗处忽而有亮光一闪,那是烛火照着描金器物的反光,像水里带着亮的浮游。
宫里一池子深水搅了这些年,卫嬿婉终于在浮光掠金的世界沉淀下来。
浮光掠金,而后静影沉璧。
那些个曾经出现,和还未到来的暗流都会被她用手腕和力气按将下去。
炩皇贵妃,终于得暂缓口气,吃口安心饭了。
今儿吃什么呢?
进忠在皇上旁边招呼传膳,声音不大,但在这殿内微微有回音,和她头上的杏仁油味儿一起,交缠着,融到上空的深蓝里。
“今儿御膳房备的是:三鲜一品,燕窝红白鸭子苏脍一品,肥鸡白菜一品,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芽韭炒鹿脯丝一品,象眼棋饼小馒首一品,折叠奶皮一品,小菜一品,南小菜一品,羊肉卧蛋粉汤……”
嬿婉直了直背,低头看着自己镶翡翠的护甲,而后看着自己带着的碧玉戒指,这戒指当时打得还真用心,这些年了,自己一路带过来,从前位份低的时候它不张扬,如今手上的行头都换了一遍,它夹在中间倒也还从容。
嗯?
卫嬿婉再抬头,看见自己面前的珐琅葵花小食盘有一只醉糟鹅掌。
这珐琅小食盘,上面缠缠绕绕的许多花纹,最近皇上喜欢西洋玩意儿,命人按照那些样式制了许多食具,那些纹理,叠翠绕屏,曲曲折折的,又黄又红又绿,不知道眼睛先看哪一处,像皇上的审美,贪多贪足。
这鹅掌糟得极好,紧实弹润,带着微微的黄酒香气,卫嬿婉把鹅掌的指节放在嘴里轻轻的抿着,抿不下来,于是,她又用牙齿去啮,啮这个字,不像啃和咬那样大开大合,然而上下牙轻轻的着力,也是要拆骨分肉的。
她嘴里含着那鹅掌,眼里的余光含着桌上一双修长洁白的手,那手忙着布菜,一曲一合,骨节分明。
“咔啪”
卫嬿婉的舌头卷着鹅掌的指尖,牙齿轻轻用力,磨碎了鹅掌的脆骨。
好温柔,好残忍。
帕子掩了嘴,银白的贝齿把骨头一根一根的理出来,吐在旁边潮红的小碟里,骨节分明的手又过来了,帮她清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物。
好吃,她抬头对着皇上笑了笑。
皇上不说话,点点头。
帝王越是年长便越是多疑,许多话他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愿意说出来的就少了,卫嬿婉不去打断皇上和自己的对话,不过顺着他的脸色或笑或哀,或者帮他了了他“吐”出来的“脏物”,皇上对她很满意。
接下来吃点什么?
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她命人给夹了一筷子。
白菜鸡翅肚子先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单留一片香蕈,她要慢慢品尝。
香蕈,可是好东西。
南方特有一种雁来蕈,只在春秋两季有,在地人家会在二月燕子营巢,和秋天北雁南飞的时候采摘,雁来蕈肉质肥厚,炖煮过后胶质溢出,那粘稠的液体。
她从前和皇上南巡的时候吃过,可那时吃完没多久皇后就要绞杀她,说她伙同进忠引诱皇上寻乐,以至圣躬疲惫,有损清誉。
她有证据吗?
没有。
光凭一句:“本宫是皇上亲封的皇后。”
呵呵,所以呢,皇后,那又怎那样,当时没能杀掉的两个人还在养心殿,她自己在翊坤宫“养病”,不知道这时候有饭吃没有。
切,那么关心她干嘛,那是当时欺负过自己的人。
还说什么引诱皇上,皇上又不是三岁孩子。这宫里谁都不顺他的心思,唯有她和进忠,所以他们能活下来,这些人有什么好想不通的,这些早年狠狠欺负过自己的人。
不过,香蕈的确是好东西,嬿婉夹起来,迎着光,细瞧了片刻,当年她用一碟一碟小小的香蕈,一箭双雕了凌云彻和皇后,这些人,她饿狠狠的欺负了回去。
香蕈真是好东西,她把它含在嘴里,黏糊糊,滑溜溜,像伸进嘴里的另一只舌头,她用自己的舌头搅动着,不懂声色的,给了香蕈一个绵长的吻。
然后上下齿一用力,那软中带硬的“舌头根”,被她咬断。
这些欺负她的人,总有一天,她会绞断她们所有人的舌头。
有好菜,怎么能没有酒呢?
嬿婉轻轻端起酒杯,这酒碧绿可爱,叫什么来着?刚刚进忠传菜的时候她走神儿了。
算了,不重要。
她笑盈盈地对着皇上一举杯,
“臣妾敬您。”
说罢,仰头喝下,烛光晃着她手上的戒指和鼻尖的酒杯,正对着皇上的脸儿,翠幽幽的。
皇上的也是欺负她的人。
盘里又加了一箸,芽韭炒鹿脯丝,芽韭都是极细的丝,那鹿脯虽然洗尽腌味儿,又切成了丝,但嬿婉始终不能喜欢,总觉得口感和气味有些柴、骚,咽下去还有鹿毛的味儿回上来,她忍不住又看了皇上一眼——皇上喝鹿血酒来着。
赶紧又斟几杯酒,对着皇上喝下去,压压口中的不适。
忽然,进忠靠了过来,他忙着给皇上递碗碟,嬿婉头也没转,眼睛还是对着皇上。
都这样熟悉了,他靠过来,她都用不着调动五感,自然就知道那是他的气息,挨着他那个方向的胳膊酥酥麻麻的。
嬿婉笑意盈盈地看着皇上。
心想,老夫老妻的。
进忠又给她添了菜,燕窝红白鸭子苏脍,是皇上喜欢的南方口味,将鸭子做红白两卤,而后切下肥嫩的脯和腿,片成片,花儿似的卷在一起,末了用燕窝当浇头淋下来,说不上来这做法到底是细致还是粗旷,不过像皇上喜欢的,贪多贪足。
翊坤宫那位不知道吃过这道菜没有,燕窝,华贵之物呢。
进忠又转回去了,停在皇上背后,等着他的吩咐。
卫嬿婉近来变得很爱吃肉,尤其是鸭肉鹅肉一类,紧实细致,弹牙丰腴。
她眼睛衔着对面,嬿婉眼睛生得大,旁人不知道,其实她一眼能叼进去很多东西。
她夹起盘里的鸭肉,一口咬下,同时撇了眼皇上背后的进忠,这口感,像咬在男子精壮结实的肩窝上。
第二口,咬下去,她撇了眼正在擦手揩脸的皇上,这口感,像咬在了固若金汤的森森皇权上。
嬿婉微微阖了眼睛,享受这唇齿厮磨带来的快感。
一口一口,一片一片。
好饿。
肉,要越韧越好吃,汁,要越浓越适口。
有些事,要越野,越汹涌,越上不了台面,越快乐。
一顿饭吃完,便有太监端着盘儿,来请皇上翻牌子。
一个个女人,跟一碟碟菜似的。
皇上自然是选了新来的小宫嫔,卫嬿婉已经很久不侍寝,但她早就不在乎了。
炩皇贵妃从养心殿告了安出来,进忠搀了她的手送她。
走到人少的地方,他不动声色的,往她身边靠了靠。
这登徒子!卫嬿婉心想,他又在偷偷闻她头发上的香味儿,这可还没出养心殿的院子呢!转角到暗的地方,她故意往他眼睛上吹了一口气。
进忠皱着眉头,眯了眯眼,吊起一边嘴角坏笑。
邪得要死,贱了嗖的。
他收起一贯讨好人的腔调,在她耳边,哑着嗓子低声说,
炩主儿可别逗奴才了,您是吃饱了。
奴才,
还饿着呢。
絮果兰因【3】 进忠篇
(这次还是延续絮果兰因的第一篇的背景,但站在进忠的视角来写,内容和【1】【2】都会有联系,补完了原创的进忠受刑之后到圆明园的剧情,为了逻辑的通顺,部分情节先后顺序可能和剧有出入,emmm~还涉及到进忠的成长和心理历程吧,进卫向嗑起来)
紫禁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进忠陪着卫嬿婉,来翊坤宫探望“久病”的皇后娘娘。两位主子在里面儿说话儿,他是奴才,得在殿外候着。不和卫嬿婉在一起时,进忠很乐意自己这样呆一会,这种时候,他高兴由着自己的心随便想点儿什么。
然而,进忠,原是没有心的。
从他开始叫“进忠”那天起,他就知道,心这个玩意儿,软乎乎,黏腻腻,是最容易被人握在手上的把柄。
...
(这次还是延续絮果兰因的第一篇的背景,但站在进忠的视角来写,内容和【1】【2】都会有联系,补完了原创的进忠受刑之后到圆明园的剧情,为了逻辑的通顺,部分情节先后顺序可能和剧有出入,emmm~还涉及到进忠的成长和心理历程吧,进卫向嗑起来)
紫禁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进忠陪着卫嬿婉,来翊坤宫探望“久病”的皇后娘娘。两位主子在里面儿说话儿,他是奴才,得在殿外候着。不和卫嬿婉在一起时,进忠很乐意自己这样呆一会,这种时候,他高兴由着自己的心随便想点儿什么。
然而,进忠,原是没有心的。
从他开始叫“进忠”那天起,他就知道,心这个玩意儿,软乎乎,黏腻腻,是最容易被人握在手上的把柄。
于是,他把它割舍了,成了个没心的人。
没心的人不算人,顶多算个动物。他们那一批男孩子基本都是进忠这样的“动物”,在幽深的净房里转醒,耳边此起彼伏的是呻吟,空气里都是血、尿、屎和人身上的污垢与烂肉味儿。
进忠的生命从这一刻才开始。
之前的呢?不记得了,大概也差不多,动物一样,没个栖身之所,疯了般和其他流浪孩子抢吃食。
即便是个“动物”,进忠也是要强的,要强得近乎偏执,不然,早就被欺负死了。
打不赢的野狗,没有其他下场。
他听那些老太监说,有的人因为刚净完身,只敢勾着身子走路,腰就一辈子没直起来。 老虾米似的,看着都晦气。
进忠不愿,于是他挣命般努力挺直腰板儿,扯得下身汩汩流血,疼昏死过去。好在有个善心的老太监,拖他在一个茅屋的硬板上躺下,解了裤子替他上药。
“小兔崽子,你作死呐!”老太监说“活到咱们这一层呐,就算是到头啦,人下人,你何苦挣那点儿脸面儿,留着命才是真的。”
进忠不说话,咬着牙死命盯着木格窗上透出来的那点儿蓝天儿,好像眼睛能伸出钩子,攀到云彩上,带他逃出这个腌臜地去。见他是个有心气儿的,老太监到嘴边的硬话,终究是软了下去。
“得勒,好小子,我就帮你一把,万一有那么一天,你也好成个人物儿不是。”
老太监帮他重新修整了伤口,这让进忠得出两点好儿来,一是,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直起腰板儿,显得比其他太监挺拔;二是,他不会像其他太监那样沥沥拉拉的漏尿,身上永远有挥散不了的骚臭味儿。
因着这两点好儿,再加上他的要强,他最终从低级的小太监走到皇帝跟前儿,皇帝身边儿还有个和他一样要强的,叫李玉。
李玉和进忠最大的区别,就是李玉叫“李玉”,为着有这个名字,李玉就有了点儿关于爹妈的记忆和教养,这就让他比进忠像人。后来进忠做了李玉的徒弟,他学着李玉的行事,也学着李玉当人,前一样他做的不错,甚至超过李玉,而后一样,始终东施效颦似的。
他是没有心的,也就没法子修炼出李玉的那点宽仁和厚道,他学着李玉,脸上老挂点儿笑,轻着嗓子说话,但进忠做事太狠,人人都怕他。
皇上倒是满意,他和李玉,一个菩萨一个阎王,刚好,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都有人能差遣。
进忠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挺好,他疯狗抢食似的敛财,这些年来很有一些积蓄,再加上御前行走的身份,他不是人,却让很多自以为是人的怕他;他是个太监,一辈子不能有儿女,却也有很多人上赶着管他叫爷爷,他真要如老太监说话那样,成个人物儿了。
直到那个大雨的夜,卫嬿婉跑到殿前来,她干嘛来着?他没听清,光顾着拿眼睛扫她的脸,空空荡荡的胸膛里“扑通扑通”的。
他的心像是又长回来了。
可为什么是她呢?
宫里太监和宫女对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太监少了二两肉,心里也还是个男的,至少是个公的,于是就还有那点儿念想,虽然他们是“旁门左道”,但也很可以算“男女之事”了。遇到卫嬿婉之前,进忠也曾有过其他姑娘,他长得不差,又不像王钦那样折磨人,姑娘愿意跟他。但最初那点新鲜劲儿一过,进忠觉不出自己的心,赤身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就像两块死肉在磨,索然无味。
情愿一个人呆着。
但是,为什么是卫嬿婉呢?
直到她从炩嫔成了炩妃,她那点子要强和野心藏不住的从眼里透出来,进忠明白了,她太像他了。
于是,他拼命想帮她,也拼命想要她,仿佛她活得好了,他也能扬眉吐气,仿佛占着她了,他自个儿就完整了。
他也想做回人。
雪还在下,一切静悄悄的。
“凌云彻......”突然,这三个字冤魂不散的从殿内飘过来,扰了进忠,将他引过去。
听不清。
这个人,是横在他和卫嬿婉中间的一个死扣,纵然他死了,也是他们这段关系中随时会诈尸的怨鬼。
他们第一次吵起来是因为他吗?
对,就是因为这个人,当时卫嬿婉刚封了妃,颇有些“羽翼渐丰”的意思,他在行宫的小楼上看着他们说话,心里的风,烈烈的刮。
他压着心里的雷霆骤雨,带着些阴狠的笑,媚着嗓子劝卫嬿婉。
“这扎心窝子的刀啊,从来都是在您最亲近,最心爱的人手里。”
这话不假,只是他没想到,先被扎的是自己,
说好的一齐收拾凌云彻,没想到她中途倒戈,他少见的面上绷不住了,黑着脸来找她,然而却听到她说:
“本宫还会怕他?!一个阉货!”
“本宫就是不想让凌云彻死,怎么了?!”
“好啊!那就一拍两散啊!”
就这几句话,杵得他心窝子鲜血淋漓的。
进忠伤了心。
但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他依旧在她面前蹲了,说了些一心为她的客套话,罢了又劝她,这妃位来得不容易,得自个儿珍惜,最后这一句颇有些“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的意味。
他打定主意冷着她,他倒要看看,没了这把伞,这湿了羽毛的燕子,在紫禁城还能扑腾多久。
果然,她很快失了势。卫嬿婉自个儿撑了一阵,到哪处都狗厌人嫌的,这才想起进忠来。
不过她撑的时间比进忠想象得久,倒居然让他有点儿刮目相看。
末了,春婵还是得来请他,请了好几次,他推脱着,只说皇上身边有差事儿,又说得了空就去,却一直挨着不去。
春婵再来时,手里捧着点儿东西。
“这是咱们炩主儿自个儿的体己,进忠公公,您可别忘了咱们炩主儿的一片心呐。”
“春婵姐姐这话说的,折煞奴才了”他两个指头挑了盖着的红布一看,又放下遮住,“奴才一个阉人,帮不了炩主儿许多,无功不受禄,不敢讨主儿的赏。”
“进忠公公”春婵上前一步,仿佛有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咱们主儿这些日子不得意,但内务府拿来的吃穿用度却没比之前差......是您暗中使的颈儿吧,主儿都知道,她也是心疼您,不好老花您的钱,这才让我拿了这些来...说是......”
“春婵姐姐,快别说了”进忠打断她“这话要是被外人听了去。咱成什么了?奴才这脑袋留着还有用呢。”进忠懒着嗓子说完,带着点儿得意的劲儿走了。
一来,他心上的伤还没好,不想再去挨一鞭子。二来,他们前段时间走得太近,如今正好凉一凉,她一个失了势的妃子,他还巴巴儿的贴上去,不妥,宫里人都知道太监是惯会趋炎附势的,他若是这么反常,难免给她招些非议,这宫里人的嘴,连安吉大师一个和尚都能被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且耐心些吧,至少让阖宫人都知道,她是求告无门才再找上了他。
又隔了一些日子,春婵来了,这回什么也没带,但脸上带着点儿着急。
“进忠公公,求您去看看吧,主儿急得不吃不喝的,直掉眼泪儿。”
他知道春婵这话里掺假,但还是腿不由心的去了。
见了面,卫嬿婉脸上的确是瘦了些,显得眼睛更大了。
“进忠公公来了,快尝尝本宫这小厨房里新制的牛乳茶,春婵,给进忠公公拿些点心来。”
春婵退了出去,卫嬿婉脸上收了笑,别扭着,只是不看他,也不说话。
等了好一会,进忠喝了口牛乳茶,见她还是不开口,便说道,
“炩妃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皇上那儿还等着奴才呢。”
说完,转身就要走。
“进忠~!”卫嬿婉忙过来,顾不得规矩,只是拉了他的袖子轻轻摇着“你真的不管本宫了?~”
“别介,瞧您说的,奴才是怕自个儿这平白给您惹出许多事儿,又讨主儿的嫌不是?”
“本宫什么时候嫌你了?”
“奴才一个阉人,主子有时看得不顺眼也是有的,要打要骂也没什么。”
卫嬿婉知道,他还在介意。
“本宫还怕他不成?!一个阉货!”
太刺耳了。
“进忠~”卫嬿婉扯着他的袖子紧了些“本宫~错了还不成吗~”
她说得很轻,却换了他一个深些的笑。
进忠心里终究认了输,扶了她的胳膊肘,回矮塌上坐了,一边剥橘子给她,一边说
“您呐,得自个儿想办法往皇上跟前递东西,奴才才好替您说话,不然这么平白无故的,奴才也没法开口不是?”
“我还怎么递呀~皇上刚封了新皇后~两人蜜里调油似的,我有心去巴结皇后,人家只给个冷脸儿,怪讨没趣的。”
卫嬿婉,你是不是傻。
多傻,多傻。
进忠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您呐,起码得知道皇上需要什么吧?您最近瞅着皇上怎么样?”
“皇上最近忙于边关战事,很是疲累。”
“是喽,皇上嘛,天下的担子都在他一人身上,皇上勤政是咱们天下人的福气,不过精力差些”进忠顿了顿“您得多心疼他。”
“......进忠,你可知道什么补精益血的法子?”
“娘娘您是盛京人,这还问我?”
“你说......鹿血酒?”
“炩主儿聪慧,另外您那牛乳茶呀,要是能加些杏仁露,就更好了。”
自那之后,他们又好了。卫嬿婉对他说话,总带点子撒娇的意思,他其实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待见他——谁愿意被个太监牵着鼻子走?甚至还恶心他,他不在乎,能这样亲近着就不错了。
后来,她额娘和弟弟出了事,卫嬿婉怕极了,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皇帝皇后就坐在殿里审着她额娘,她在殿外,大着肚子,慌乱得直扑向他。
“进忠,本宫该怎么办!你帮本宫想想办法呀!”
“当下顾不了那些!”他也顾不得了,两只手压着她乱抖的胳膊“管他娘的,舍出别人保自己啊!”
“您当他们是亲人,他们只当您是摇钱树”
“您不想被一锅儿端了吧!”
卫嬿婉能看出来,进忠是真着急,他很少跟她说这么直白的话,尤其是还当着这么多“外人”。他们之间,哪怕是私下,对话也是极隐晦的,毕竟在这宫里,多一句真话,就多一层危险。
“好.....走!”卫嬿婉抖着声音,紧紧握着进忠的手,进殿之前,进忠用力的回握了她,他们要一起去,上这惨烈的一课。
好容易这事儿有惊无险地过了,卫嬿婉对他的撒娇,带着些真,进忠不敢细想卫嬿婉的心思,毕竟他教着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亲人,可能有恨吧,但他仿佛也变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当初她找到田姥姥,一半因为要田姥姥做事,一半也因为自己的私心。
“瞧瞧人家对女儿,这才是真疼呢,自己的命都不在乎,都是女儿,本宫有什么?”
他抬头看着她的表情,没话,只轻轻拿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几经沉浮,他扶着她的手起起落落,终是跌跌撞撞的把她送到了皇贵妃的位子上,只是他也差点打点了自己的命。
他当时在岸上,看不真切,只知道闹了一场,而后,找水玲珑的罪过,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次估计是死透了,他闭眼躺在那关押他的屋里,还在想着怎么帮卫嬿婉撇清关系,而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她到皇上那儿,撒泼打滚儿的要他的命,一来,她就能摘出自己,二来,她也可以和自己龌蹉的过去做个切割,她的青云路才能走的轻快些。
心里还是难过的,扎心窝子的刀,从来都在最心爱的人手里。
进忠已经算到了这一层,也打定主意慷慨赴死,但想起是卫嬿婉想要他死,他难过。
王蟾进来宣旨,前面叽里咕噜说一堆,最后说,
“对不住了,进忠公公,等着炩皇贵妃的发落吧。”
说罢,在他旁边放了个食盒儿,走了。
没人的时候,进忠打开看了一眼,又盖上,呵,一碟琥珀核桃,看来是死之前给他最后留点甜,可惜了,他从来不吃核桃。
他想好了,死就死呗,反正紫禁城死个奴才不叫事儿,想她必然亲自来动手——免得他死前说出点儿什么去,那就好,他不打算跟她求饶,从前,进忠在心里偷偷把自个儿当她丈夫,如今要走了,他想让她拿自己当个男人,他只是想再给她说一句:
往后的路,千万护好自个儿。
然而几天过去了,卫嬿婉始终没有来,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异变,门再打开时,来的人竟是容妃。
冷冰冰的容妃,冰冷冷的开口
“进忠公公,你是御前伺候的人,想来也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辛苦你到慎刑司呆几天,只要你说清楚,本宫会保你一条命的。”
卫嬿婉!你翅膀硬了!
他心里惊得过了这样一句话,再抬起头来,又是一副奴才的嘴脸,只求容妃饶命。
容妃厌恶的撇脸走了,门一关,他只是猛扑在门上讨饶,估摸着容妃走远了,他才安静下来,靠着门慢慢的滑坐在地上。
卫嬿婉,她没有选最简单的那条路,她冒险演了一场戏,让自己的敌人保了他的命。
原来她,想要他活着。
那就活着呗。
慎刑司的刑具,雪下雨浇般的来,没人给他撑伞,但他知道,卫嬿婉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她想他活着,他得活着。
他身上受着刑,嘴里翻来覆去只有那两句车轱辘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奴才。
但是疼啊,本来他以为挨过一刀的人还怕这个?但鞭子结结实实落下来,哪儿的肉都一样,他想,然而王蟾也进过慎刑司,他也什么都没说,自个儿还能输给他了?
最难捱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想起了《牡丹亭》里的唱词
“奴家我一条身独守空家,怎知那侍妾,忙摘花。”
精奇嬤嬤们停了手,这个人,曾是皇上御前的大太监之一,从来只有他审人的时候,她们见识过他的狠,现在打得血肉模糊,他还能笑着唱词,怪瘆人的。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上头没说要他死,说不准儿哪天他就爬回去了,横竖他翻来覆去也只有哪几句话,因此没人来督着的时候,精奇麽麽也不再去打他。
进忠被吊在那里,身上的伤口钻心疼,被蚊虫一咬又钻心痒,但他的脑子却异常清晰,他把他这些年来所有的事儿在心里过了一遍,竟哑然失笑。
说好的,他帮着卫嬿婉往中宫走,她也做他在皇帝跟前儿向上爬的梯子。可这些年他得着什么了?李玉还是那个李玉,求富贵?他本来也不是很差银子,是,这些年间她没少赏他,但替她办事儿时候的上下打点,再加上她受冷落时他的接济,进忠贴给她的也不少。
图个什么呀?
他又想起自己被押来的时,卫嬿婉看着他的眼睛,是她想让他活着,但进忠自己呢?抛开所有的外在因素,只是作为他自己,他想要什么呢?
身上的血珠往外直淌,他看着自己有血有肉的身子,忽而惊觉,自己从来就是个人!
和李玉一样,和卫嬿婉一样,和皇后一样,甚至和皇帝一样,都是人!
皇帝可以追逐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扩展自己疆域的版图,那他进忠,也可以!
她要在卫嬿婉的心上扯个口子,一脚踹出凌云彻,自己钻进去。但这还不够,他的“疆域”在哪里?他想到李玉,其实他从来都不想做李玉,畏畏缩缩的,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不敢去抢;那扶着卫嬿婉去做皇后呢?也不成,这些年皇后在皇帝与太后中间,是怎样的如履薄冰,他都看在眼里。
然后,他就想到了十五阿哥,那个小小的背影,那个亮晶晶的眼睛对他笑的孩子,她会长高,会长大,最终会成为参天的大树,庇护着卫嬿婉和自己。
他要悉心的待他,教他,甚至教得比他皇阿玛还要详细——他那不能常见,进忠却能日日随侍的皇阿玛。
自己是个太监,名不见经传的,但如果打定主意这条路走下去,谁说帝国的版图上不能留下他的痕迹呢?
想到这儿,进忠一骨碌从硬板破床上爬了起来。这已经是他被扔来圆明园的三天之后了。血肉凝在木板上,被整片的撕下来,煎肉似的“呲啦”一声,进忠确信,自己就是个人了。
他在圆明园中做了最低等的杂役太监,这是皇家园林里的“宁古塔”,但进忠知道他不会一直在这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他原来听皇上念叨过,但他不做文章,他只做事儿,从他开始到御前,他就留着这一手,只为今天,他熟悉皇上的脾性,皇上有些东西不是日日要用的,但隔一阵,他就要叫人拿出来把弄一会,也许是两三个月,也许是半年一年,每次只要进忠去收拾,他就会把它们放得更隐秘,或是将两个极为相似的东西靠在一起,这样滋不是他自个儿去取,旁人肯定或是手脚慢,或是要出错,虽然不是什么最要紧的玩意儿,但就这么分毫之差,就能败了皇上的兴儿,败兴的次数多了,皇帝就能想起进忠的机灵,彼时李玉也会替他说两句话——毕竟自己的徒弟,况且李玉是好人,不屑落井下石。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一边等着,进忠在脑子里细细盘开了自己的计划,脑子越活跃,他的嘴反而更沉默,他不肖得多说话,每日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劈柴,这是顶苦顶累的,常振得他虎口冒血,但他爱干,把这当作是淬炼肉体的修行。
然而李玉没有等来,他等来了另一个人——曹公公,进忠从没见过长得那么难看的人,灰蓬蓬的头发,一脸的鸡皮,面口袋似的垂着的双颊,鸡爪似的干手留着黄黑的长指甲。
恶心。
这曹公公仗着自己有点小权利,狠折磨这个这些个小太监。有一次,青光白日的,进忠撞见一个小太监从曹公公的房里奔出来,提着裤子,鬼哭狼号的,屎尿流了一档。
进忠明白,这是个比王钦还畜牲的家伙。
然而不知道,他怎么就哨上了进忠。那天,进忠赤了上身在院里砍柴,曹公公走来,毒蛇似的围着他绕圈,末了一只鸡爪子直摸到进忠胳膊上去,
“哎哟,不愧是御前呆过的人儿呐,瞧这身板儿,这做派,可不像没玩意儿的。”
进忠看了他,阴测测的笑,然后一斧头背,砸开了曹公公的脑袋。
进忠挨了一顿打,晚上趴在铺上,疼得睡不下去,那曹公公摸黑推了门进来,一双鸡爪子,伸过来给他上药。
“小狼崽子,你别不识好歹,来了这儿,皇上管不了你,我可是真心疼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进忠一骨碌翻身起来,对曹公公说:“那您请吧。”
曹公公兴奋得只管去抱他,他劈手夺过油灯,点了曹公公的头发和眉毛。
第二天,又挨一顿打。
他就这么新上叠旧伤的过着,不讨饶,不服输,野狼似的和他们打,他知道,他如果稍微露出一点怯,这些人就能撕了他,他不能折这儿,有人在等他回去。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放下了,之前他总觉得曹公公看他的眼神熟悉,后面他意识到,自己从前看卫嬿婉不也这样吗?她恶心他,和他恶心曹公公,一个样。本想在她心上撕个口子进去的,罢了,撕得血呼茲啦的,嬿婉得多疼啊。
既然他们两人是人,就不一定非要像动物那样——一公一母,只能交配,如果得不到,他们可以是亲人,是朋友,是除了情爱以外其他同样紧密的关系。
他尊重她。
终于,李玉来了,一切如进忠所料。他回紫禁城的前一晚,他主动找上了曹公公,脸上带着点儿阴测测的笑,蛇似的围着他打转。曹公公已经很怕他,浑身抖着,像只瘟鸡。进忠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曹公公刚转头,只感到一双手放到自己的颈肩。
咔啪一声,一个不入流的太监,死了就死了,没什么的。
进忠带着新长出来的一身血肉,重新回到紫禁城,当他把新计划重新说给卫嬿婉时,她眼里流光溢彩,他知道,他们终究又是一路了。
未来的这条路,很险,他们小心的走着,相互搀扶着,好在,各自都比原来沉稳。
然而回来之后,进忠渐渐觉出点儿卫嬿婉的变化,她开始注意到他不吃核桃,注意他有点微微的洁癖,注意他不说话的时候总需要自己养会儿神。
一个下暴雨的下午,她着急忙慌的把他叫去,结果只是商量澜翠的婚事,他觉得好笑,和他商量什么?又不是嫁给他。但卫嬿婉挺认真,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他,他听完感觉没什么纰漏,就闭了眼睛养神,眼睛是闭了,心却看过去。
开玩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呐。
只见她正认真的一只一只把核桃捡出来,他心里一动。
“澜翠出了宫,除了必要的年节,尽量免了她进宫吧。”是啊,这一路过来的几个人,除了他和卫嬿婉是自愿的,其他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吧。
卫嬿婉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盖在进忠摊开的掌心里,然后一只手指,一直手指的和他对准。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指腹贴着指腹,她轻轻的按将下来。
“听你的,准了。”
太甜了,进忠没想过会这么甜的。
他都几乎快放弃了,那个他单方面确立的,她“丈夫”这个身份,这时,她却来了,在他们无形的婚书上,画了押。
今后可不是什么坦途,此刻他袖手站在殿外,等着卫嬿婉。
只要她想,那就陪着一起喽。
“进忠!”他听到里面叫他。
进忠一撩衣袍,没什么犹豫,进去了。
【进卫】再相逢·喂药篇
1.
对慈宁宫里的宫人来说,太后魏嬿婉是顶好好伺候的主子,纵使去做主子最不喜欢的进药事项也不会招了主子的厌恶。
最多会被派着去花房搬一盆开得最盛的花来而已。
这算什么惩罚?
纵使当今圣上后妃慈和,但依着宫规,总有伺候不周挨嘴巴子的时候,在太后宫里,最多也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只是对进忠来说,太后魏嬿婉又是顶难伺候的一个,多年不见,魏嬿婉的性子比先前还娇惯许多,尤其是现在,又沾染了多年上位者的威严,更是让进忠喜欢的不行。
其中顶顶难为的一事就是给太后喂药这事。
从第一次给当了太后的魏嬿婉进药,看见她微颤的手指,进忠就知这事儿不好办。
......
1.
对慈宁宫里的宫人来说,太后魏嬿婉是顶好好伺候的主子,纵使去做主子最不喜欢的进药事项也不会招了主子的厌恶。
最多会被派着去花房搬一盆开得最盛的花来而已。
这算什么惩罚?
纵使当今圣上后妃慈和,但依着宫规,总有伺候不周挨嘴巴子的时候,在太后宫里,最多也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只是对进忠来说,太后魏嬿婉又是顶难伺候的一个,多年不见,魏嬿婉的性子比先前还娇惯许多,尤其是现在,又沾染了多年上位者的威严,更是让进忠喜欢的不行。
其中顶顶难为的一事就是给太后喂药这事。
从第一次给当了太后的魏嬿婉进药,看见她微颤的手指,进忠就知这事儿不好办。
进忠总愿想象他给魏嬿婉留下的是一道平坦的、铺满了鲜花、软毡的青天路。
可从魏嬿婉的反应来看,那梦境里说的可怕过去才是她真正经历的。
自责带着怜爱让进忠在端着药盅的时候自己先软了几分,可这药又不能不进。
为了避免药性相冲,太医院甚至连药里的甘草都给去了。
端着这黑糊糊的一碗汤药,进忠只恨不得自己能替了她喝了。若是他能替她进药,别说一碗了,哪怕把他泡药罐子里都行。
只是不能。
2.
进忠替春蝉端了药盅,微微躬身,缓步走进了魏嬿婉的宫室。
“奴才请太后娘娘安,”他躬身行礼,“请太后娘娘进些药。”
“不喝。”
魏嬿婉乜了进忠一眼,果如进忠所想一样,拒绝的真是干脆呢。
“太后娘娘,”进忠又求,“为了您的身体,好赖喝一些吧。”
被这么一叫,魏嬿婉更是摆起了太后的谱儿:“怎么?哀家不喝你还要逼哀家不成?”
“哪能呢?”进忠和软了眉眼,“奴才心疼您还来不得,怎么敢逼您呢?”
魏嬿婉仍是丝毫不退让,脸颊一躲,便避开了递到自己面前的汤匙。
明明宫室内算不得热,却把进忠急得一头的汗。
“只是这药凉了只怕会更苦,”进忠有些发愁,“您先喝药。”
犹犹豫豫了片刻,他又补上了一句:“奴才求您了。”
“哼。”
魏嬿婉轻应了一声,这是代表这次请求算是被应允了。
进忠一勺一勺的喂着魏嬿婉吃药,眼见这药被进了一大半。手腕却又被魏嬿婉捉住了。
接着,一滴又一滴的泪水落在了进忠的手背上。
2.
“主儿您怎么又哭了?”进忠慌得不敢动了,他一急又叫了心里不断重复的称呼,“可是这药太苦了?奴才再去找太医院看看能不能改改方子。”
魏嬿婉只垂着泪,看着那勺黑漆漆的药:“本宫,只疑心这又是一场梦,只是本宫吃了蕈菇汤的幻觉,”她又看向进忠,“本宫现在是不是很狼狈,是不是很沧桑?”
“怎么会呢?”进忠放下药盅,他半跪在魏嬿婉膝前仔仔细细又把眼前人看了一遍,“奴才觉得您很好看,奴才只恨不得日日把眼睛放到您跟前。”
他抬手轻轻擦拭魏嬿婉的泪水:“好啦,苦日子已经过去,日后只要是奴才在,就不会让您再受苦。”
“如果不是梦境——那为何,”魏嬿婉看着进忠搭在自己膝上的手,“你如此年轻——而我,而我——”
纵使护甲精巧,纵使锦绣华丽,那伸出去的手指也带染上了岁月的斑驳。
“要奴才说,您是宫女时容颜最是年轻,”进忠握住魏嬿婉的手,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背,“可若您还是宫女,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挨了吗?”
“奴才是阉人,天生残缺,无法与心爱之人共白首,”他与魏嬿婉十指交握,“但于奴才来说,能见您白首,已是上天垂怜。”
“能见你入住慈宁宫,正式坐上太后宝座,已是奴才最美好的梦境中都不敢想象的奇迹,”他轻声说,“奴才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
时间真是最恶劣的玩笑,它将他们放到了不同时间的入口。
一人风华正茂,而另一人却已沾染风霜。
但万幸的是,他们是双向奔赴,在时间的玩笑中看见彼此最本真的模样。
3.
魏嬿婉轻叹一声,她端起进忠放在一旁的药碗抬头,一饮而尽。
那极苦的药汁苦的她口腔都发麻了,一时间嗓子被苦味哽住。
“张嘴。”
魏嬿婉下意识张嘴,口中便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物体。她轻轻咬裂,极甜的味道弥散在她的口腔。
“奴才问了太医,您可以吃些蜜枣的,”进忠笑的眉眼弯弯,“这样就能稍微甜一些了。”
[进卫]必入歧途20
进忠挨了打,却也得了一天的假,不然也难以待在永寿宫这样久。
“能多见令主儿一刻,也算是奴才这多打没白挨。”
惹了嬿婉不高兴后,进忠凑过来讨好,哄了好半天才得了个笑模样。
嬿婉拿指尖缠绕着他帽檐上的穗子,“这般想来,若是没了李玉,你也不能这样清闲着来见本宫了。”
进忠轻声道:“令主儿想见奴才,那自然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的。”
“别贫嘴了,伺候本宫梳洗吧。”
嬿婉自然的搭着他的手到了镜边,由着进忠小心翼翼的拆下她满头的珠翠。
一旁得了吩咐端着水进来的春婵放下也不是,上前也不是,僵硬的立在一边。
按道理宫妃是不允许这些...
进忠挨了打,却也得了一天的假,不然也难以待在永寿宫这样久。
“能多见令主儿一刻,也算是奴才这多打没白挨。”
惹了嬿婉不高兴后,进忠凑过来讨好,哄了好半天才得了个笑模样。
嬿婉拿指尖缠绕着他帽檐上的穗子,“这般想来,若是没了李玉,你也不能这样清闲着来见本宫了。”
进忠轻声道:“令主儿想见奴才,那自然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的。”
“别贫嘴了,伺候本宫梳洗吧。”
嬿婉自然的搭着他的手到了镜边,由着进忠小心翼翼的拆下她满头的珠翠。
一旁得了吩咐端着水进来的春婵放下也不是,上前也不是,僵硬的立在一边。
按道理宫妃是不允许这些太监进到屋里伺候的,更遑论帮着更衣梳洗,只是……
春婵偷偷抬眼瞧了瞧进忠公公乐在其中,主儿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了,毕竟人家连主子的帷幔都钻进去了,还差这么一出嘛。
平日里给皇上梳洗的也是些宫女嬷嬷,进忠也不做这个,只是他一上手,嬿婉才觉得,或许天赋二字也是用得到这里的。
他拿着沾了水的棉布擦洗自己面上的脂粉,动作轻柔稳定,一双眼睛在烛火边熠熠生辉,竟分不清和烛火谁更明亮。
嬿婉用目光去描摹他的面容,不似皇上清俊,但也能说句有味道。
老听人说人的嘴唇轻薄,多半薄情,如皇上便应了这句话。
那进忠呢?
她不自觉的去看他的唇瓣,厚重柔软,如何也和轻薄沾不上半点关系。
进忠终于擦拭完毕,把棉布扔进春婵手中,满意的端详着嬿婉洁白的面容,同白日里的娇艳妩媚不同,她这样,自有一番皎如霜辉的清丽。
打量之时,便不免对上那双眼睛。
她生的漂亮,进忠一直知道,但这里是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不提娇艳如嘉妃,清冷如皇贵妃,便说那去了的高贵妃,就是难得的绝色,嬿婉最出众的样貌,在这后宫,才是最泯然众人的。
但这双眼睛的漂亮,从不是因为生的漂亮,而且因为其中不灭的火种,
这世间对下等人,对女人,都太过苛刻。
那些人不过占了投胎的好处,便轻而易举的把他们的挣扎求生都归结于贪婪和攀附。
进忠这些年也只见过一个魏嬿婉,野心勃勃,奋发向上,好似做什么都在力争上游。
她不是后宫里被圈养起来折了羽翼的金丝雀,也从不肯屈服于所谓高低贵贱。
她像不知餍足的恶虎,不知疲惫的孤狼。
不通诗书便学习,并非像她自己说的,皇上点拨一二就有了成效,进忠曾见过她对着最费眼睛的黄蜡熬夜背书,一日能背下小半本。
不懂礼仪就去偷学,她偶尔路过花园,或者见了妃嫔,都会偷偷学着怎么穿花盆底,怎么行礼姿态更柔美,宫女用不得铜镜,她就总是临水练习。
便是成了令嫔,令妃,她也从未停下脚步,认丝绸布料,认宝石首饰,那些高门大户出生的女儿,十几年教养出的东西,她用日日夜夜苦读不辍来弥补。
一次次的学不会,崩溃,放弃,又重新开始,进忠承认,那样一次次枯萎又努力挣扎着绽放的模样,震了他的眼,惊了他的心。
对上她的眼睛,进忠笑了,低沉的声音转了三转:“令主儿怎么这样看着奴才?”
春婵立刻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嬿婉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唇瓣,“听老人说,薄唇的人多薄情,本宫是不是也是薄情之人?”
她似乎能想象到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安慰和否认,却又好像在期待一点不一样的回应。
进忠毫不犹豫的张口含住她的指尖,轻轻吮吸着,眸子紧紧盯着她的眼,含糊道:“令主儿读了这么多诗,怎么不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呢?”
动人吗?
“你也觉得动人吗?”
嬿婉轻声问道。
“令主儿在奴才眼里,自然处处都是第一位的。”
进忠总是这样油滑。
占便宜的时候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旦问到他头上,立刻就像水里的泥鳅一般跑的无影无踪。
嬿婉觉得有趣,又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进忠,本宫从前以为,同你联手,便是与狼共舞,与虎谋皮,没想到,原是个披着虎皮的胆小鬼。”
彼此彼此,以前小爷也觉得您是只兔子,没想到是只披着兔子皮的老虎。
进忠腹诽,却也只能在心里说说,只怕说出来自家主儿觉得失了面子恼怒呢。
面上仍是陪着笑脸,把自己的耳朵递了过去,方便人家摸的痛快。
见他这样,嬿婉反而觉得没了兴致,草草的抽回手,拿了帕子擦手,“天晚了。”
她翻脸的速度着实比翻书还快,进忠怔愣了下,敏锐的意识到这祖宗不快了,便也没急着扶她去床上休息,双手轻轻的,却不容拒绝的按住她的肩膀。
嬿婉皱了皱眉,“做什么?”
进忠拿了篦子轻轻的帮她顺发,“奴才伺候令主儿。”
篦子插进发间,混合着些许玫瑰味儿的头油,疏理的发丝黑亮整齐。
“令主儿,做宫女,做宠妃,您都做的很好,这再往上爬,怎么爬,您可想明白了?”
铜镜映衬出两人的面容,略有些模糊。
“还能往哪爬?贵妃,皇贵妃,太后?宫里的女人这一辈子,不也就这么几个样儿?”
进忠微垂下头,鼻尖擦过她的发丝,带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您这是误了,皇贵妃和太后,哪是一个方向?一个是往皇上身上使劲儿,一个,是往儿子身上使劲儿。可大不一样呢。”
嬿婉抬眸看向镜中的他,“往哪边走有什么重要,这不是有你?你不是说,会一直帮衬着本宫?”
“奴才再怎么帮您,也只是个奴才,您得自己知道往哪边走,奴才才能托举着您稳稳当当的爬上去不是?”
只是个奴才……
嬿婉放柔了声音,“进忠,本宫以为你该知道,你对本宫来说,就算是奴才,也是个极有用的奴才。”
“奴才明白令主儿的心。”
看得他目中似笑非笑的样子,嬿婉冷哼一声,一把拂开他的手,转身往寝殿去。
进忠知道,嬿婉对他的所有好,所有不一样都是有所企图的。
她图他的一颗全心全意,能挖出来给她看看的真心。
却不肯给出自己的半点真心。
何其吝啬。
进忠捻着被她甩开的指尖嗅了嗅,轻笑一声。
自家这主子实在是想的太美,得了荣华富贵仍不满意,偏要在这种吃人的鬼地方渴求全心全意,她自己都做不到这点,却要求别人,岂不是痴人说梦?
他不知自己在嬿婉心中是个什么形象,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能付出真心之人。
但,进忠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着实称得上暴戾恣睢,贪得无厌,嬿婉想用那些勾勾手指的虚情假意诱他上钩,实在太没有诚意,也太敷衍了些。
且让奴才瞧瞧吧,令主儿,你为了得到奴才的全心全意,能做到什么样儿。
“令主儿,奴才伺候您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