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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若凉

[ 驰适 ] 苹果

Summary:若不忍割舍,多尝几年的恶果。


在青岛的造景里拍戏很累,我们常常没什么力气多说话,因此我只听于适谈起过一次关于他在新疆拍第一镜的旧事。我后来才知道单敬尧就在乌鲁木齐时刻待命,以及一些残忍的、关于二择一的狠话,那些话于适都没亲口复述过。他对我提起过的是一匹马,他说陈牧驰你知道吗,那匹马十天就被我喂熟了,十天,厉害吧。我每天去驯马的时候,都在兜里揣几个苹果。我告诉你个秘密,它不吃阿克苏苹果的。他们说它喜欢吃的是叫,野苹果。青青的,不大一个,还没手掌大。我尝过那味道,涩得头皮发麻,又甜又涩。


我说,我知道的。


于适就瞪着我:你知道什......

Summary:若不忍割舍,多尝几年的恶果。

 

在青岛的造景里拍戏很累,我们常常没什么力气多说话,因此我只听于适谈起过一次关于他在新疆拍第一镜的旧事。我后来才知道单敬尧就在乌鲁木齐时刻待命,以及一些残忍的、关于二择一的狠话,那些话于适都没亲口复述过。他对我提起过的是一匹马,他说陈牧驰你知道吗,那匹马十天就被我喂熟了,十天,厉害吧。我每天去驯马的时候,都在兜里揣几个苹果。我告诉你个秘密,它不吃阿克苏苹果的。他们说它喜欢吃的是叫,野苹果。青青的,不大一个,还没手掌大。我尝过那味道,涩得头皮发麻,又甜又涩。

 

我说,我知道的。

 

于适就瞪着我:你知道什么啊。

 

他提到新疆,当时我就正好想起部队里那些事,也就随口回他,我知道的。

 

我十几岁开始在新疆部队,退伍后不久就和他、和许多人一起作训。这并不奇怪,我习惯集体生活。于适听说这段经历后,唯一的反应是敬过军礼给我看。他当时跪直在床上,没穿什么衣服,小腹绷紧,床垫柔软,灯光柔和,更加显得他脸上的故作严肃全是稚气。

 

对不对啊?于适问我,标不标准啊?

 

好巧不巧,我感觉自己要打哈欠,看着他,又把那个哈欠忍了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记得的都是这些小事,不值一提的小事。几年后电影上映,辗转城市影院密集宣传,这些事甚至没法拿出来讲,因为私密得吓人。就算我不强调,也能嗅出这些无聊对话发生的场景。

 

是在床上。

 

当然这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知道,我是说,如果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知道,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有这层稀里糊涂的关系。我曾经很努力把这件事营造得寻常,比如我在和于适共处一室时看书,封神演义,许仲琳著,中华书局,2009年1月第一次出版,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发现倚在床上看书很容易犯困,于适总可以天赋异禀地觉察到我开始犯困的状态,他就攀上来。酒店的床太像一本被人翻过很多次,因此书页旧得发软的书,于适陷在床里,不多挣扎,我把书盖在他脸上,他闷闷地说,要不打会儿游戏吧。

 

说完,他又把书拿下来,瞄到页码,笑我根本没看。

 

我看了,我说,我只是不太喜欢殷郊的结局。

 

很好笑,半夜十二点,查寝过后两个小时,我凭记忆向他复述书第六十五回。书里那些道号千变万化的神仙我根本记不清,或许直到开始拍摄把人脸和名号对上才能好一些。于适捧着书提示我,接引道人,准提道人,文殊广法天尊。他一字一顿,把名字都咬得很清楚,我看着他说“文殊”二字,面颊微鼓,有点可爱,书里这些修为高的仙人展起四色旗帜,抓住殷郊如瓮中捉鳖,又网开一面,引他往绝路上去。

 

我和于适说,殷郊腹背受敌,只有一条路可走,山道越来越窄,他说,如果殷商天下命不该绝,那我就能用番天印打出一条路,如果打不开的话,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一声巨响,眼前开出一条山道。殷郊觉得是自己发愿有效,却看到山头上都是士兵卷土而来。讲到这里我停了停,因为再往下讲殷郊就要死了,我叹了口气代替这个结局。

 

于适捧着书抬起眼,眼里竟然噙着泪水。

 

我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玩,“不是,于适你哭什么啊。”

 

他拿手背抹一下眼睛,手背上一道亮亮的沟壑。

 

“我就是觉得,为什么要给殷郊希望?”

 

那时我们仍不确定自己将进入哪个人的人生,说不定最后殷郊就是于适呢,是吧,也说不定他是我。我们仅能确定的就是有这样一个人,而且戏份吃重。这也正是我待在这部电影的训练营里,有时产生和在部队一样的感受的原因: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口气,渴望前方有一个什么关键的东西等待自己,作为奖励,同时也作为考验,为此,我们才咬牙忍受日复一日的磨砺。它大也好,小也好,只要它存在就好。只要有就好,有总比没有好。

 

而这东西一旦落空,我也很难想象那时的心情。

 

是的,我想,于适在感受他:于适在感受殷郊。他好像有点感受的天分,否则他的眼神不会老是让我纵容他。

 

 

这样的日子不多。我是说不按作训时间表作息的日子不多,于适偷偷跑来和我睡的日子也不多。我们都被安排了各自的舍友,对两个人来说都更安全些。遵守时间安排对我来说不困难,导演有他的一套识人法则,留下的人都不想因为根本不值一提的轻慢毁掉可以想象的好东西。偶尔没好好睡觉,也不是因为偷偷外出,我们就只在屋里捣鼓。

 

起先于适会说,我们再练一会儿吧。室内有最简便的健身器械,拉力带和泡沫轴什么的,有时候我白天练得太累就不响应他的号召,我说于适,桑老师今天练你练得还不够吗,还要加练啊?于适一向是被练得最狠的那个人。变故发生在我非要学黄曦彦说话的那一天。他已经把口音磨得很干净,但改不掉一些语词习惯,譬如体能和武术练得太厉害,他就会说操得好狠。

 

我那天晚上想起黄曦彦的说法,鬼使神差地说,白天操得不够吗?

 

“什么?”于适好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似的。

 

我那时已经反应过来,不好再说一遍,于适的眼神却一变而近乎咄咄逼人,来练格斗吧,陈牧驰,他说,我们练格斗吧。

 

右手持剑,左手持盾,军舞变阵就可以御敌,也可以攻击。左手格挡,右手出拳,挪移闪躲,我们下一秒真这么好端端地练起来,赤脚站在地板上,一时间忘了楼下和隔壁也都还住着人。

 

反正第二天什么投诉都没听到,但我们练着练着抱成一团。于适的腿绞着我的,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我竟然没觉得特别重。

 

你不下来吗,我很冷静地说。

 

于适说,都到这一步了。

 

我得承认他这话没有说得最明白,但想装傻的人,再明白也会装不懂。

 

我属于想装傻但半途而废的那种。

 

因为我感觉于适等不到我的明确回应后,完全横下心来。他脸上竟然露出一种,叫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神情,说出口的话却是:少废话,做不做。

 

他这副样子,总是很感染人。因此叫他这么破釜沉舟,就算我无辜,我都要感到抱歉了。

 

更何况我也不敢坚称自己无辜。

 

快乐总是伴随罪恶,这往往是我在集体生活里学到的重要一课,所以人理应多做好事,过一种没什么罪恶感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我能认真遵守这些秩序,但——我不是要定义于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想说,但和于适在一起时,我总是不能遵守,感到罪恶,以及快乐。

 

在我握住他腰的时候,在他把下巴放在我肩上的时候,在我们把一张床弄得脏兮兮只能挤着睡另一张的时候。我了解了他的一些习惯,比如翻身的时候他喜欢弹两下,也不知道是床太软还是他腰太好。像只弹涂鱼。还有那时我们把头发留得很长,洗澡的时间比以往长得多,于适第一次帮我把洗发水揉得满头起泡时,还把泡沫蹭到了我眼睛里,更可气的是他也不帮忙,也不感到歉疚,暖风在我们头顶吹得我浑身滚烫,我只能闭着眼睛摸索到花洒龙头,仰着脸迎接冰凉的激流,忍不住大骂了一句,差点飞身弹开。

 

等我把脸冲干净,才看到于适倚着墙,就这样看着我。

 

过来啊,我说,我又不会报复你。

 

他就笑嘻嘻地走过来说,陈牧驰,我能再给你抹一遍洗发水吗。

 

不知道他对打泡有什么执念,不如说他对打炮有什么执念。不过还是前者比较可爱,要是我知道他咧着嘴的样子我要到五年后才偶尔能看见的话,我会记得更清楚一点。现在于适把话筒举到嘴边夸我身材好,我看着他的表情,那种努力演绎的信手拈来,实在有点恍惚。

 

采访结束后我们在通道里一前一后地走,我回头说,于适,怎么就我俩的时候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啊?

 

于适说:“那当然是因为我跟你较劲呢。”

 

几年后再见面,我们这一圈人,事业和容貌都按部就班地向前长着,时间留下什么了吗,有也没有,它反正一直在,但也没突然发力伤害过谁。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疏于观察,毕竟从横店跑出来,五年前的太子和现在的太子在脑子里天人交战,我又陷入那种熟悉的恍惚。路演间隙我们见缝插针吃饭,黄曦彦说牧驰好像老是演一些太子角色,讨论几句,于适不说话,吃完就坐在一边看手机,脸上偶尔露出一些很精彩的神情。我说,哎,看什么呢于适。

 

于适特意抬头看着我回答,看太子呢。

 

跟个玩笑似的,但很显然,我们聊天他也不是没听。我打趣说,太子有什么好看的,看看天子。

 

于适小声说,那些都留着夜里消化的。

 

这句话叫我有点措手不及。当时情境匆忙,晚上还有路演要赶,大家多多少少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只说点片汤话,得把仅剩的掏心掏肺的力气留着见观众,万没想到他冷不丁地走心了一个刹那。

 

我今年二十六岁,于适勉强算二十七,但我忽然很怀念五年前。后来我想我也就是在偶尔说出这样的话时,一次一次更加意识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那时我们没什么工作,只有一点意气,可以拿来折腾自己,大多数时候充满希望,少部分时候也感到气馁。于适除外,我有时甚至觉得他是在自我折磨。

 

有一次我提起非常残酷的话题。

 

忘了那时是什么心情,也许是因为毫无防备,同时又无比忧虑,我说,“于适,你说要是这部电影白拍了怎么办?”

 

我们不算是对所处环境无知无觉的人,迟钝在军队里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于适大概也不是,只是我直觉他更擅长绝处逢生。他猝然没听明白我的问题,“什么白拍了?”

 

我还没回答,他就知道了我的意思。对于这部电影的背景和耗资我们都逐渐听到更多,如今的封闭环境也是不用耳闻但凭目睹,这一切都昂贵异常。他罕见地沉默下来,而我还没意识到他的沉默。

 

我下床去洗手间,走了两步,听到于适说,“我真的欠了好多债啊。”

 

我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听到他喊得很大声,“那我就去养马,陈牧驰,我能去养马!”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些事。于适有时候抱着吉他唱歌,甩着他的长头发,明明是一把清亮的声音非要装烟嗓。唱完歌以后他喜欢接吻,或者嚼点什么东西,像讨个奖励一样,我说于适你像那种乐颠颠的小狗,把飞盘叼到人面前,立刻换来一条肉干。

 

于适就仰着脸说,满足我啊。我听他的,完了他又说,唉,这样真的不好。

 

我觉得还好。可是等戏快拍完了,有一天于适捧着我的脸,盯进我的眼睛说,陈牧驰,你是不是很喜欢救小猫小狗啊。

 

时间把什么都叫人知道了,同时把一切变得真真假假的,二十岁的于适也像没出现过,别后再见却没有什么准备,我很怀疑他的真伪。说起来像假的,我很难决定要先和于适说点什么,我们刚重逢的时候显得那么不自然,总不能是因为之前睡了吧。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侯雯元善意地提醒我,春天的时候于适去了新疆。

 

于是我和他开启的第一个话题变成,我问他,于适,你后来又见到你那匹马了没?

 

哪一匹?

 

我说那个,奥运啊。

 

奥运今年十五岁,是一匹壮年马了。

 

我又问,我说于适,吃苹果了吗。

 

我问的每个问题都很笨,前言不搭后语,把于适惹笑了,他哈哈大笑地说,馕倒是吃了不少。笑是好事情,我们顺理成章交换一个好兄弟的拥抱,我松了一口气,结果抱在一起,于适又在我耳边问我,你想家了吗。

 

我后来看那些模糊的、久远的截图,平心而论,于适远没这么游刃有余,看着看着我也就不觉得他可恶。反而是有时候,我们相处的时候,他勾起我某些心情的手段太过于四两拨千斤,实在是,我也有点难过。

 

虽然不会和他说。

 

这一次见面我们就很少真的做了,也许是因为有心事,也许是因为太多琐事。于适换了衣服靠在床上,看一夜之间多出太多人夸他,太多人骂他,顾不上再说话或者谈论自己,我只好用他过去的残影代替他现在的心理,他那时说他欠了好多债,现在我也懂了。

 

我想这不是错误。只要一件事情过去它就不再是错误,而是一个疮疤。是吧,你不能指着疮疤说,你看,这是我的错误。你也不会这么做。你会把它捂得好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它能长成那种新肉,粉粉的。如果不能的话你也想最好把它忘了。

 

但可能我这么认为的时候,率先在意的事就变成于适受到了伤害。

 

我也不太会安慰人,就说,于适,睡觉吧。

 

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行李收拾完了吗。

 

收拾好了,我说。

 

因为我第二天还得回组里拍戏。

 

他又说,那你就要赶我走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那你留下来吧。

 

这不是于适喜欢的口吻,听上去像妥协。但于适达到了目的,他说,你说会儿话吧,随便说什么,十五岁的时候你在干嘛呢?

 

准备去当兵吧,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那你觉得我……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和他说不用在我面前也这么折腾自己,但他真把这句话说出口,我连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又怎么去回溯于适的十五六岁呢。我只好摇头,而这个二十五六岁的于适,因此那么坦荡,那么狡黠地说,“十五岁那会儿我就是个小混蛋啊。”

 

他豁出去了,我只好相信了。

 

 

我始终不觉得我和于适之间真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情感,我不知道于适怎么想。我们是,拥抱,接吻,打斗,包扎过伤口,吐露真心,上床,这些我们都有。他头发的质地柔软,对自己却心肠很硬,是个厉害的同龄人。我回横店前和他告别,我说走了兄弟,起飞啊,跟和其他人告别没什么区别。于适笑说,陈牧驰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们碰拳,神色没什么区别。

 

路上我还在想,如果于适真的要对什么感到难舍难分,那么就是动物,或者是他的角色好了。我们在一起训练六个月,拍摄十八个月,加起来整整两年,朝夕相处,我熟悉他出剑的样子,讲台词的口音,和他的身体。他睡在我身边的时候,很偶尔我想,他挺爱我的,我也不赖。但我们都没太多舍不得。但这错觉没把我们中任何一个毁了。我也是他欠的债的一部分吗,或者他欠我的?

 

我们俩应该没这种关系吧。有点可惜,但这样就不麻烦了。

 

回去横店,我又变回戴沐白。戴上头套,武功盖世,但不用再留长发。第二天上午正常时间出工,我想着收拾一下行李洗个澡就去睡觉,看时间要不要再去做几组卧推,结果拉开行李箱,一点一点把东西拿出来,看到一块被纸包起来的不知道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那东西抓在手里。那是酒店桌上的留言纸,歪歪扭扭地拿胶带粘好,我捏在手里,感觉到是硬的,打开一看,居然是两个苹果,也不大,也不漂亮,一块红一块黄的。

 

我的行李箱里已经很久没这种东西了。就好像以前去上学或者去部队以前,爸妈会往行李里好说歹说地塞点水果干粮,我说不要都不行。可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纸上,于适用他的大字写着一句话。

 

这是我全部的苹果了。

 

我忍俊不禁。全部的苹果,就俩啊。我顺势走到水池边,洗了一个,吃到嘴里,开始皱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像是被骗了,这苹果又酸,又涩,脆得汁水四溢,生得像不高兴被人吃一样。

 

但是没关系。我一点一点把它啃干净,一边吃,一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一只苹果从头酸到尾,一点不改变,想不通我为什么还没把它丢了,更不知道于适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它们放进去的。好像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似的。但我没法阻止自己去想,就像没法阻止那个喂苹果给一匹名叫奥运的小马(它今年已经十五岁)的于适一样,那是他的开始,是一个千钧一发、尘埃落定的开始,于适对我谈起这件事的口吻,仿佛他一辈子也不会忘怀。移情的危险,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但我敢百分之百相信那时他不是姬发,他说,陈牧驰,我当时只想把自己全部的苹果都给它。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那匹马了。他没流眼泪,但这句话像被海水浸满的棉花。蓝幕变成了海,我于是第一次,主动地,吻了吻他,感到又甜又涩、头皮发麻。

 

-fin-

玛莲露露

大凡高/凡鹤 | 你喜欢红丝绒吗?

伪现背,ooc且长文预警


00/


跟你说,高天鹤跟贾凡其实早就认识,你敢信?

忘了是头第二还是第三次的录制,咕溜溜通宵熬了十几个小时之后,36个人累成36滩泥,高天鹤是其中比较华丽的那一滩。回到房间小孩子一蹬腿直接上床挺尸去了,高天鹤还强行支棱起个来坐下卸妆。

眼睛眯缝着,他把手伸进写字台上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找最后剩下的小半袋棉签,却摸着一个有点硬挺的纸盒。睁眼一看,盒外面印着个烘焙店的名字,里面装着两块红绒绒顶着奶油的小蛋糕。

“这谁的?你的吗?我能吃吗?我吃了啊!”

就快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梁朋杰含含糊糊回应了串什么,高天鹤没理,直接伸手指勾...

伪现背,ooc且长文预警

 

00/

 

跟你说,高天鹤跟贾凡其实早就认识,你敢信?

忘了是头第二还是第三次的录制,咕溜溜通宵熬了十几个小时之后,36个人累成36滩泥,高天鹤是其中比较华丽的那一滩。回到房间小孩子一蹬腿直接上床挺尸去了,高天鹤还强行支棱起个来坐下卸妆。

眼睛眯缝着,他把手伸进写字台上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找最后剩下的小半袋棉签,却摸着一个有点硬挺的纸盒。睁眼一看,盒外面印着个烘焙店的名字,里面装着两块红绒绒顶着奶油的小蛋糕。

“这谁的?你的吗?我能吃吗?我吃了啊!”

就快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梁朋杰含含糊糊回应了串什么,高天鹤没理,直接伸手指勾了坨奶油塞进嘴巴,一整宿的疲惫紧绷就被这点带着体温的粘和甜重新烫平熨妥了。也懒得再去管什么脂肪和热量,他把小蛋糕整块捏起来,送到嘴边张口咬掉一半,顺着他干燥疲惫的咽喉落下,直至空旷已久的腹腔。

弥漫在空气中奶油香也撬开了梁朋杰的眼皮,一睁眼就见到高天鹤心满意足舔着嘴唇,蒙起棉被发出一声哀嚎。

“啊,那时凡妈买给我的小蛋糕——”

高天鹤明显一怔,擦嘴角的手指乱了分寸摸上了前额刘海。

“——是凡妈买给我的红丝绒蛋糕——”

红丝绒?高天鹤立刻张开嘴把另一半也吞了。

什么红丝绒?

 

01/

 

牛仔衬衣、白T恤、高帮帆布鞋、被风吹乱的卷毛、刮不干净的胡茬、强压着飞扬故作强硬的嗓音……这是20岁平凡大学生的日常。

真丝衬衣、定制西装、不能轻易按上指纹印子的小羊皮夹克、精致的眉毛指甲、为修饰脸型早早蓄起的短须、绝不肯泯然于众的华丽高音……这是20岁不平凡高天鹤的日常。

 

今天有点阴,没什么太阳,高天鹤特意挑了一件银色夹克穿在黑上衣外面,他从不是吝啬的人,四下黯淡的时候,他不介意成为穿破阴云的那道光。

 

贾凡就差点被这道意料之外的银色日光闪了眼。

 

他昨天刚在飞机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天,30几个小时转了4个机场,一落地天津就急急忙忙赶到酒店蒙头大睡倒时差。要是提前知道光是这段路程就这么辛苦,他是绝对不会选择回国给旧日恩师当助教这个办法来攒假期实践的学分的。

好在老教授体恤他的辛苦,只让他带一个班,还说班里就十来个人都是尖子生,不用太管,陪着练练督促督促就可以了。

 

贾凡隔着教室门上的玻璃真诚发问,“那个银色的夹克的人,为什么他的校服和别人不一样?”

教授哼了一声,表情倒是柔和,“你说高天鹤嘛,就喜欢搞特殊。他是这个班里的大熊猫,不对,孔雀——你等下就知道了。不过你记住,可不许说他好话。”

什么熊猫孔雀的……贾凡一遍暗暗琢磨着这张从未拿到的动物园票根,下意识的跟着教授走进教室。待到众人鼓掌,才又把他的思绪重新拉回到教室。

“哇,茱莉亚啊,好厉害啊!”、“教授哪里找到的神仙助教——”

贾凡对这一类的窃窃私语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在其中捕捉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声音。

“鹤儿,快看,你未来的师哥~”银夹克瞪了多嘴的同学一眼,倒是没显出讨厌。

教授当然也听到了学生们的低声讨论,似乎是觉得有趣,顺手就把人给点了出来。

“高天鹤,你不是总说毕业之后要去茱莉亚继续读书吗?今天要不要在你未来的同学面前亮个相?”

高天鹤整了整衣服,头高扬着,向前一步。他向教授和贾凡的方向欠了欠身,相当自信的开了口,唱起了上周刚学的一支咏叹调。

他只节选了最华彩的一个段落,用来搭配他华彩的高音。虽然才刚刚学唱,但他没记错一个地方,每个音都发的正确饱满,一贯到底。热情迸发的同时气息从容,音色绚丽又强劲。听的人心中一惊,暗赞眼前这人的嗓音比他的衣着更亮眼。贾凡迫不及待的想跟教授交换一个惊喜的眼神,一抬头却见到教授神情严肃,等到高天鹤一曲唱完才徐徐开口,指出他在节拍上细微的行差踏错。

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严苛挑剔贾凡这些年来没少听过,也慢慢理解了为人师者的苦心。毕竟除了天赋才能、严肃的态度和意志的耐久性,谦虚也是十分重要的品质。

“贾凡,你觉得呢?”

贾凡压根本没想到自己还得点评,没来得及细想,只好顺着教授的意思往下说。

“我觉得,呃……就声音是好的,也有非常好的技术,不过就是…还不够出彩,没有惊艳到我。”

高天鹤两边嘴角当即就垂了下来,眼里立刻喷出火光。贾凡看得出,他此刻还能强压不满没有质问、没有发作,完全是因为忌惮教授在场。同时他也更理解了教授的良苦用心,这块璞玉之外属于顽石的棱角还没被打磨殆尽,他身上还存有某些青涩、粗粝的特质,这与他的声音不符,与他想要达到的与歌唱与作品交融的状态不符。

 

但高天鹤不服气,他十分十分十分十分十分,十分的不满意。一方面出于自负,本质上排斥批评;另一方面,批评他的人竟然正来自在他的日思梦想里闪着光的茱莉亚。还说什么,不够惊艳?高天鹤是真烦。

 

这股气让高天鹤一直憋屈了好多天。除了必须要上的专业课,他几乎请假了所有由助教代班的随堂练习课,自己一个人钻研乐谱,锤炼基本功,发奋的尽头比之前更足。每每进入状态,他总是忘我,不注意时间流逝,也察觉不到练琴房外面人来人往。

 

贾凡跑去看过他几次,一开始是教授让他去监督高天鹤是在偷懒还是在用功。后来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和意愿,贾凡总是在下课后溜达到练习室门口站着听上几段,既是对当下稀缺的纯粹的假声男高音满怀欣赏,也对这只孔雀脾气的熊猫充满好奇。

 

高天鹤听到贾凡唱歌,则是在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星期五他惯例又翘了随堂练习课自己跑去练习,却不想早上出门急忘了带宿舍门钥匙。只好跑去声乐一教找正在练习中的室友取。

 

还没进门,他就被所听所见到的场景吸引了。

贾凡坐在钢琴前,边弹奏,边开口带领大家练习新学的曲目。他轮流领唱每一个部分,表现出嗓子惊人的广度和各种不同的音质。毫不费劲,毫不造作,像呼吸一样自然平顺。他的声音饱满而包容、音质圆润。他能感知到曲子中最细微的意向和诉求,并表达出来,像一股暖流满怀热腾的情意。在整个歌唱的过程中,他都自然的控制着,带领着,支持着其他人,令人感觉他是不可缺少的。

高天鹤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他们唱完,直到下课,直到贾凡从钢琴旁站起身来的前一秒,高天鹤才忽然回过神来,略带仓皇地跑下楼梯。

 

然而即使有人刻意躲闪,有人疏于察觉。命运仍是暗地里划出一条另外的动线,好让他们能遇见。比如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大小河流,终有一天也可以跃上谱纸汇成曲调。

 

02/

 

哈尔滨有江,天津有河,高天鹤虽然不需要靠着这两江水找归属感,却因此得意延续了他自从中学以来就喜欢的沿河边跑步的爱好。没课的时候他总喜欢换上运动鞋,去学校附近的河边公园跑几个来回。很多历史地标就散落在海河两侧,比如高天鹤喜欢的利顺德大饭店。

高天鹤对于复古且华丽的事物总有些特别的偏爱,而这座风格豪华的悠久建筑总能恰如其分的勾起他对于往昔时代的几丝眷恋。

在遥远的欧洲,在古旧的乐谱上,曾有那样的时代,假声男高音并不那么稀缺。在华丽的宫廷和教堂的穹顶下,响彻的是他们纤柔而轻盈的,非凡的高音。那些出神入化的声音传达英雄的意志,君主的旨意,甚至上帝的福音,用超脱俗世的崇高和梦幻填补痛苦与残缺……或许在那个时代,高天鹤想,他所企及的天才的神圣之火,或许,也可以燃到自己身上。

 

下午三点一般是最好的时间。斜阳和地面形成某个角度,像达成某种拨转时间的隐秘契约,点亮一扇古旧的转门,遮掉一旁的现代路标;把门前花园映照得昏黄怀旧,将来往行车声音埋进树荫……差一点,就差一点,高天鹤就可以完美融入蜂蜜色的白日旧梦中去了——如果不是有一颗存在感十足的大头忽然出现的话。

 

贾凡猫着腰,鬼鬼祟祟的趴着旋转门外的花丛往门厅里面看,高天鹤隔着单行车道看他,不自觉踩着小碎步一点点往前凑,没注意车流,一条腿差点伸到疾驰而来的出租车车灯前。好在司机一个急转弯,车轮画圈及时绕开了他,在路面划出尖锐的狰狞声。

高天鹤一句High C的惊叫和出租车司机底气十足的津骂交合在一起,引得为数不多的过路人瞩目。高天鹤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张口骂回去,旁边有人死死拉住了衣袖,用力把他往路边拽。

“你小心点吧快过来——”

“明明是他没礼让行人——贾凡?”

高天鹤忽然有点心虚,倒不是他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新晋助教的事,而是自己甩脸子甩了一个多礼拜给他看的人忽然成了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救命恩人。这身份转换来得也太突如其来了。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

“你没事不在学校呆着,跑这来干什么?”

这下轮到贾凡不好意思了,磨磨蹭蹭好一会,憋出一句,“你喜欢吃红丝绒吗?”

“啊?”

贾凡急急忙忙解释,说自己嗜甜如命,每到一处就集邮似的打卡当地美味甜品。这不是听说利顺德大饭店的红丝绒蛋糕是民国时候留下的老配方味道惊喜,又只有每天下午茶时段限量供应,这才……高天鹤边听边打量他,想不到啊——巨人的身高,老成的做派,少女的心思,小朋友的口味。

“不是,那你还进不去大门是怎么着?”

高天鹤提问的声音渐高,贾凡赶紧示意他小声,一边用另一只手透着墙上的玻璃窗给他指里面的幢幢人影。高天鹤眼尖,一眼看到了他们教授的背影。

“教授说下月月末有个汇报演出,到时候会有重要的老师领导来出席。让我在那之前别吃甜的,保养嗓子要紧……”

噢……高天鹤这才想起来好像自己也收到过那么几条短信的叮嘱,当时他还暗自笑话教授真是老了,观念也太陈旧了,不吃甜的每天泡脚到底和保护嗓子有什么关系。

“你新来不知道,教授每天下午都过来这边喝茶的。我看你别想了,乖乖忌口吧!”

贾凡望着旋转门的方向叹了口气,立刻张开步子追上了已经继续向前小步慢跑的高天鹤。

 

人行道窄,两人保持着二十公分距离并着肩。本来贾凡想问问他为啥专挑了下午这个时间来跑步,没想到高天鹤先问出了声,这个人,忍得住就怪了。

“贾老师,我问你个事呗——”

“别叫我老师,什么?你说?”

“就那天,你真觉得我唱的一般?”

“嗯。”

“怎么可能,我的花腔可是比谁都漂亮!”

“因为你——”贾凡自己先笑了一下,“你没有再连上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转,马步扎的稳当。”

空气静止了五秒之后高天鹤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过去,“你们高材生平时都这么开玩笑的吗?”

贾凡从南极挖来的陈年老梗被学生迎面痛怼成渣渣之后,身上再也立不起一丁点老师的气派。两个人渐说渐笑,脚步都慢了下来,用越来越多的话语填满彼此间二十公分的距离。他们从自己聊到音乐,从技巧转到风格,从形式谈到表现,又从这说到歌唱家、作曲家,以及他们各自流派和表达的不同方式……

 

地图交错时空交隔,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同样的执着把两个人的身影拉近至重叠。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们,四季流转,天阴天晴;房价有时候涨有时候跌;人们有时候闲逛,有时候工作;可是他俩永远守在琴房的乐谱前,满怀激情的唱起同一支曲子。

 

几小时过去了,教授的老年茶话会都结束了几轮。天边黯下又泛白,他们两个还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聊着。幸亏是夏夜,幸亏有月光。言语和歌声荡漾在河水的柔波里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美好从来不真实。

高天鹤想记住那晚的月亮,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很多东西在一瞬间完全的错位了。月亮掉入水里,风灌进耳朵,音乐流进旁边人的眼睛,夜幕汹涌成潮水,又和什么东西一起慢慢满溢入心。

 

03/

 

那场闲聊延续了很久,只不过地点转移几处,话题扩展更多。不仅教授乐于看到两个爱徒越走越近结成了友谊,同学们也早就看烦了高天鹤每天强行紧绷的脸,他还是笑一点好看,贾凡也这么说。

 

两人一起时总是高天鹤说的更多,从音高到音量都高出贾凡来不少。贾凡微笑点头低回应,对方边说边听,竟也能接着新的话茬聊下去。

“你讲话不换气的吗?”

“我换了呀,不换气还不憋死了。”

“什么时候换的?我怎么没看见?”

“那是你看的不够仔细。”

高天鹤回这话的时候把脸别到一旁,好像隔壁胖子练声的画面忽然很美。于是他就错过了那一秒从贾凡眼底泛上来的温柔。

他看得不仔细?他倒是想,把这个人像小时养的仓鼠小鸟、小猫小狗一样握在手心里抱进怀里,用手指轻轻柔柔的梳理它们的细软毛发,从鼻尖到尾巴都认真照看,一个随便什么小零食就能引得它们贴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还要怎样才算看得更仔细?我看过你是白日月光,是琴边余韵,是河畔晚风,是我的心跳三声。

我看过你,仔仔细细的。

 

提议合作一首二重唱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选什么歌却让人犯了难。

 

贾凡偏爱沉稳大气的古典选段,高天鹤则更喜欢以更富表现力的高音演绎现代感十足的调调。几番争论下来彼此都不肯让步,偏过头各自陷入离妥协无限接近的沉默里。

高天鹤早上因为要来琴房见贾凡,匆匆洗了个头吹得半干就跑了出来,此刻正烦得满头炸毛胡乱用手捋着。贾凡胳膊撑在钢琴盖上托腮看他,看阳光照在他发丝上的闪光,忽然又想起那夜飘在河里的月亮,哼出两句英文。

Starry Starry Night ……

高天鹤眼睛弯弯,这首歌啊,会不会有点惨?

不会啊,多浪漫。

Starry starry night,

Flaming flowers that brightly blaze……

贾凡伸出手用两根指头轻轻敲着高天鹤的腿开始打拍子,做出一副邀请的姿态,高天鹤忍不住开口,凭感觉合上了他的声音。

……Swirling clouds in Violet haze,

Reflect in Vincent's eyes of china blue……

 

这歌本身是民谣经典,翻唱版本众多,两把美声的好嗓子想要唱自然免不了大刀阔斧的改编。

 

高天鹤提议将后半段改得激烈些,做成美声与摇滚的混搭,以震撼人心的高音展示命运的残酷。他边说边试着唱了几句,一段假声高音的吟唱,似星夜渐黯乌云密布之中跳跃的闪电,又像从更高的穹顶落下的一声叹息。

贾凡毫无意识的抚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是倔强的摇了头。他说你这样过于大胆而深情不足,不能把视觉化的歌词已经烘托出来的意境放在一边不管。既然你的音色已够独特,只用柔和的歌调也能折射出歌里的无奈和泣诉,那么就不要滥用,只点睛的加一点就好。绝对不可牺牲听众持久的感动,去换取出于一时狂热的兴奋和欢呼。

高天鹤头一次被贾凡的头头是道辩得哑口无言,满脸不服气,索性飙出一段更高的音来,再加上几个灵活的装饰音,显得十分华丽。

贾凡心知他这是明白说不过就开始耍赖了,也不急,伸开手指在钢琴上压出一个低沉的和弦,再悠悠的叹一句,“你这样,我没办法跟你搭啊。”

高天鹤红着耳朵闭上嘴,聒噪的星夜重新归于宁静。

 

又找了几个专业的朋友一起讨论确定编曲,他们又合练了三四个星期之后,就有意想不到的演出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且来头还不小。

 

高天鹤兴冲冲的把手机怼到贾凡眼前,激动中带点不知所措。

“你看,教授发来信息说副校长很喜欢咱们在排的歌,想加到仲夏音乐节的演出曲目里!”

贾凡抿出一个标志性的假笑,继续弹琴。高天鹤仍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快乐中,还在自顾自的絮叨着,说是副校那天从琴房外面经过听到他们的排练觉得很喜欢,说仲夏音乐节需要这样多元化的尝试……blablabla了五分钟高天鹤突然话锋一转,好像这才突然看清短信里的最后一句:让贾凡明天下午两点去副校的办公室讨论一下,把谱子带上,请高天鹤转达。

“奇怪,教授明明有你联系方式啊,怎么让我转达?他没找你吗?”

贾凡楞了一秒下意识的摇头。

“……算了,找谁都一样。话我给你带到了,明天你一定要去好好争取这个机会啊!”

沉默在空气中飘散了几秒,冲淡了高天鹤先前的亢奋,也悄悄播散了些许的不安。

“我,我明天下午想去利顺德买红丝绒蛋糕,”贾凡缓缓抬起眼睛看他,“对,我想去利顺德吃下午茶,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高天鹤把手机举得更近了些,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疯了吗?我们辛辛苦苦的改编排练,现在有了个演出的机会竟然说不争取?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忘了国内登台的机会有多难 ?”

“不是,那个,算了……”贾凡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顿了几秒,最后在高天鹤逼迫的眼神下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乖啊,等你和副校谈完了咱们再去。我等你。”

 

04/

 

后来回忆起那天下午,高天鹤常自问是不是因为太心急太忍不住,才太快知道真相,导致了后来的仓促收尾。

当然了,时至今日,他也无从想象不同的过去是否可以延伸出不同的未来,更无从比较。或者真如书里写的那样,“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

比如那天下午,他本来约好等贾凡和副校谈完出来,大约3点钟的时候直接在利顺德一楼大堂见,却鬼使神差的提前20分钟出了宿舍打算去校长办公室接他。

 

走上二楼刚转个弯,离办公室还有十米的时候他就愣住了,第一次感到耳朵听到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具象化,像两支长箭把他的脚死死的定在地上,没法再向前一步。

从校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是贾凡温润的声音裹着另一个尚显稚嫩的男高音,唱起了他这几个星期以来最熟悉的曲调。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然后是副校和教授的声音,“好好好,不愧是茱莉亚的高材生,我家小孩子完全被你带上道了!快谢谢哥哥。”

“谢谢凡哥。”

“啊,没有,能和校长的小公子合作我也很开心。”

“那月底的音乐节就你俩来合作这首曲子,就这样唱好不好?”

高天鹤没听清贾凡的回答,因为他的声音被又一波高声的赞赏和鼓励盖过了。或者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然后像平常一样笑了笑。高天鹅熟悉那个笑容,本该很好看。

 

直到走出校长办公室又下了几层楼,贾凡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虽然几分钟之前的自己对答得体歌唱平稳,实际全凭经年累月的优良素养和肌肉记忆。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说副校长还是有一些人脉的,你以后如果想回国发展的话还是建立一个良好关系比较好。然后他顿了顿,又说天鹤那边,还是过几天再跟他解释吧,他会理解的。

贾凡没点头,呆呆挥手再见然后看了看时间,三点半了,比原先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钟头。

高天鹤是不是等急了?他跑起来,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甚至没来得及搞清楚,对方等的究竟是一次下午茶,还是一个解释。

 

贾凡等了高天鹤很久,久到足够他在心里和手机记事本里给自己的解释打好了长草稿,可就是不见人来。

他一开始还能优哉游哉的坐在大堂里喝茶,后来渐渐躁了,开始边狂发微信打电话边急躁得走来走去,再后来手机没电又借不到充电器……他没法走开,索性跑到利顺德旋转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等人。其实他心理已经有了预感,比起和高天鹤走差,彼此在中途错过,其实他更怕回到学校发现高天鹤早已知晓他亲手把他们的合唱曲拱手让人的事实,而且决定不原谅他。

 

解释,道歉,争取,是,这些贾凡都想过。他甚至可以手写一封长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从副校长怎么一开始找的他,到怎么带小儿子亲自拜访,再到老教授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和自己是怎样出于慌张和心虚在一开始向高天鹤隐瞒了这件事……辩解、开脱、提出补偿,这些他都可以做,但原谅,始终是对方的事。

一个人就算有天大的为难,也没有权利去要求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宽容。要谁在切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情况下还能去无私的给予体谅,这是圣人做的事,普通人做不到也无可厚非。尤其是当这份“利益”不是钱财名利却与感情有关的时候。

 

比较起来,感情比利益更危险。贾凡宁愿自己是顺手牵羊的小偷,胆大包天牵走了高天鹤全部身家,也不愿意是现在这样。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久,也无解了很久。直到鼻子深处忽然发痒仰起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才发觉自己喉咙和舌根的局促愈发严重,四肢越来越冷,呵出来的气却越来越烫。

 

这场感冒来得突然,势头之猛连贾凡自己都始料未及。他起先只当是伤风,吃了药照常上课,其他时间回宿舍休息。反正现在高天鹤找不到人又联系不上,他也无事可做。哦对,还有每隔天去给副校长的小儿子小班授课,磨合合声。

小孩子学得挺认真,每一遍都仔细的用手机录音,反复回听纠错。两重声线飘出来被贾凡的耳朵挑挑拣拣听了去只觉得陌生。曲子不熟,词不懂,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不知不觉眉头就皱起来。

“贾凡哥,是我唱的有错吗?”

“没有没有,不过,你的声音还能再高吗?”

“要多高?”

“就……算了,没事。”

 

高天鹤其实也没跑远到哪儿去,不过是跑去北京找朋友玩了两个礼拜。每天睡醒了就出门,逛街,逛古迹,逛展览馆,胡乱拍照。泡电影院,什么片子都看,看屏幕上放映的每一幕讲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每晚睡前都疯了一样想吃甜食,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路口的便利店买个简易的冷冻红丝绒蛋糕,又总拿叉子戳几下就忿忿丢进垃圾桶。朋友总撇撇嘴说他。

“你不想吃的话买它干啥……”

“难吃,我最讨厌红丝绒了。”

“……那你也别浪费粮食啊。”

“谁浪费谁啊……”

朋友被怼得莫名其妙,只好转身回房间不睬他,一边在心里默唱友谊万万岁用以压制两个星期里第62次把人扫地出门的念头。

好在他无需忍耐更久,高天鹤就被风风火火赶来的学校亲教授“押”着请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教授递过来几张纸,曲谱,高天鹤瞟了眼第一行,推走。

“这不是贾凡要和副校长小公子的合唱曲吗?”

教授没接茬,强行把曲谱扔在他腿上。

“贾凡说,只有你了,还说你已经很熟了,照着新谱子跟那个小孩合练几个小时就能直接上台。”

“贾凡呢?”

“他……病了。”教授沉吟了几秒,最后选了这么个轻描淡写的描述。“你别担心,就是伤风感冒,不过这次走嗓子,发不出声音来,才让我来求你救场。”

“他……现在在哪儿?我回去能见到他吗?”

“转到中心医院去输液了。人家是茱莉亚的宝贝蛋,可不敢让咱们校医院那水平随便糊弄。副校长那边着急坏了,你回去先把合唱顶下来,再去探病。”

高天鹤默默拾起腿上的曲谱,逼自己打起精神把心思定住,仔仔细细看进去。


05/

 

排练的时间太短,副校长和教授都有些担心,但一起重唱的搭档倒是安心得很。他从第一遍合过之后就知道了,贾凡说的没错,能唱这首歌的,确实只有高天鹤了。这个人的假声婉转灵动,真声柔和有力,对细节的处理细腻独到,感情里同时兼具纯真与复杂……有那么几个瞬间,小孩子简直要忘记自己待会儿要同他一起上台表演,差点就完全沉浸在谛听的愉悦之中了。

 

几小时之后,他们登台。

前面一位抒情女高音的献唱已经博得了两层半圆形的观众席的满堂喝彩,观众们略带倦意的眼光好奇的打量着两人,只出于礼貌献上掌声。

高天鹤与年轻搭档交换了一个笃定的眼神,向观众90度鞠躬,然后就唱了起来。

柔和钢琴声像是给礼堂凭空开了一扇窗,而他们的声音就是星星和月亮,相互交融着扯出一片夜幕来笼罩在小礼堂上方。两人在配合的默契上虽有欠缺,却正好因此而让整首作品显得更加立体而富于层次,从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过渡到两个声音的暮夜对谈。他们柔和而含蓄的演唱在每一个观众的眼前以蓝与灰色的笔触勾勒出山的阴影,水仙的轮廓,燃烧着的鲜花,旋转的云朵和捉不到的微风……让人人都回忆起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夏夜,照明的灯摇曳的光反映在涟漪的水面上,变幻的夜空溢满了柔和的旋律。

歌曲进入高潮部分,高天鹤转换假声配合着发出哼鸣和声,像从云端投射下的蒙蒙光束,从地面蒸腾起的腾腾薄雾,更像是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的将月夜原本的颜色搅乱,混着星光涂抹成氤氲模糊的一团。

一曲终了,喝彩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年轻的搭档明显因为激动而眼眶泛着红,高天鹤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做口型讲了一句,乖,唱得很棒。

他嘴巴咧开的弧度和脸上的表情,还有那个未发出来的语气,让年轻搭档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确信自己在一瞬间看到的是贾凡的眼神。

 

下台之后高天鹤来不及卸妆,匆匆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口罩就往中心医院赶。

 

从北京回来的路上他没忍住给贾凡发了条信息问他生病是否严重。不只是否因为他语气拘谨,对方也回复得客气又生疏,只说好多了谢谢,下午演出加油。高天鹤脑子里乱成一团,又碍于身旁开车的教授没法直接打电话过去,只简单回复让他好好休息,晚上去看他。没有回复。

几个小时之后高天鹤又掏出手机确认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复。

 

他拿着教授给的房间号一口气跑上了8楼。好不容易把气喘匀,却看见住院部大门前的led屏上滚动播放着:“今日探视时间已结束”几个大字。

他试着偷偷往里面跑,被拦住,假装外卖小哥和快递员,被拆穿,最后一不做二不休的闯进值班护士长的办公室差点就声泪俱下的恳求她,说自己今天无论如何要见自己病重中的至交好友这一面,好朋友就是因为自己才得的这个病,还说跟病人约好了见这一面他在等我呢。

护士长年近50,按说什么事情没见过,此刻还是懵住了。她搞不懂,不就是朋友得了个病毒性流感吗,至于这么难过到快要痛哭流涕的吗?

最后她还是心软了,说要不你小声敲门试试吧。如果病人愿意给你开门你就进去说两句,不过不能太久,就十分钟啊,别影响到其他病人。

高天鹤嗯了一声立刻跑出去蹲到贾凡的单人病房前。里面不知是睡了还是没人,关着灯漆黑一片。高天鹤不敢搞出大声,只用两个指节轻轻扣门,边敲门边掏出手机拨给贾凡。

十分钟,电话没人接,门没人应,高天鹤还是执拗的不肯走。

再十分钟,高天鹤被护士长请来的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夹在中间送进了电梯,他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第二天一早,贾凡伸着懒腰元气满满的跟来查房的大夫护士开玩笑说昨天给的药简直神了,不仅感冒症状全消满身的疲惫也没了,简直是刚冬眠起来的熊那种能量满格的状态。查房大夫被他的形容逗笑了,说你就是休息够了,昨晚输的液里给你加了安眠的成分,深度睡眠10个小时起来谁都活力十足。

 

高天鹤本想转天上午再去探病,但前脚迈出门后脚就被匆匆赶来的教授押着去到副校长办公室接受表扬。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几个小时,完事已经是中午了。

他理理衣服转身刚想跑,教授轻轻一句话就如千斤铁索把他拖在原地。

“天鹤啊,贾凡刚才在机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学校那边突然有急事,一大清早临时决定,回去了。”

高天鹤哦了一声,表情平淡看不出波澜。手机被他紧紧攥了一个上午已经有些发烫,一个震动一个提示都没有,他却好像冥冥中预感到了这个消息一样。不意外,挺好的。

“他让我,让我给你也说一声。怕你还在生他的气……他说他欠你一个道歉。”

“咳,哪呀,道什么歉啊。”高天鹤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高天鹤回到宿舍蒙头大睡了一觉,清醒过来已经是转天中午。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有些恍神,他知道,有的事情既已结束,而且是他亲手促成的尴尬结局。于是又想到些老旧的话题,比如timing这个东西如何重要,机缘巧合如何弄人。想着既然不能实现的,幸亏当初没有约定。

好了,就这样吧。他不需要那么多,不需要圆满的记忆,也不需要漂亮的分别。快乐、心动和共鸣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挥别的时候才轻松,再见才不会沉重。

如果,如果有再见的话。

他盯着天花板一直看一直看,看凭空多出来的两个时钟,北京时间和纽约时间,还有中间隔着十三小时的时差。忽然心生小小的得意,你看,在纵深的时间维度里,永远是我比你先走一步。

如果世事与时间同圆,那么也将会是我,早早的先回到这里,回到戛然而止的这个点。

 

06/

 

贾凡一回屋就看到桌子上多出来的那个盒子。

他出门吃早餐之前特意扫空了桌面上的垃圾,怎么才半个钟就又……转头看看还窝在被子里的懒觉一脸懵的李向哲,算了,192的大邋遢,真呀真邋遢。

“起来吃了早餐再睡!”贾凡把手里提着的饭盒重重放在玻璃桌板上,声音底气十足。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去盯那个盒子。“你找别人给你带早饭了?还是我昨天买的那家饼屋?你找别人为什么不找我?嗯?”

“刚才梁朋杰拿过来的,我没打开看。” 李向哲被他念醒了,扑腾着被子坐起来,“还有桌子底下那一袋零食,说是太甜了高天鹤不爱吃。”

“……他不爱吃为什么给你送来?”

“谁知道,可能每个屋分了一点吧。”

李向哲被盘问得困意也消得差不多了,趿拉着拖鞋去洗脸。贾凡目送着室友走进卫生间又好好的关上门,这才转过身朝桌上的蛋糕盒伸出手。

盒子内里空空,只有零星剐蹭到盒子上的奶油还残留着一点香气。

还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字虽然不是写在曲谱上,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

 

“真难吃,我从来就不喜欢红丝绒。”

 

知道啦。贾凡把纸条用手指捋平,又看了一遍,然后咧开嘴笑了。

知道啦。

但是我喜欢你。


BGM_<VINCENT>






杏仁瓶子

“说什么忍辱负重,干翻这天庭吧!”

“说什么忍辱负重,干翻这天庭吧!”

碎碎

【顾盼】榴花债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了脚底的凝固血泊。

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看起来更像是烛火化身的怪物。

他的两侧点着双排长明灯,烛台半倾地放着,隔一段时间,灯油便要落下来。

这烛光明亮,照映出站在受刑者面前的人的脸庞。

光影将他的眉眼切割出利落的轮廓,分明点亮他的瞳仁,那双眼却依然是暗沉的,无悲无喜一般,灯火掩映下,有种残忍的俊美。

受刑者已经说不出来话,旁边的孔午斟酌片刻,便靠了过来:“司尊,”他弯下腰恭敬地说:“再折腾下去,恐怕是不行了。”

那男人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来,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这样血淋淋的人站在面前,男人也只是沉吟了一瞬,便说:“是啊,那就给个痛快,”他面无表情地说:“点天灯吧。”

孔午一怔,俯下身去说了声“是。”

那血淋淋的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般地抬起头来,他浑身都在抖,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咬碎的牙关中挤出来的:“顾千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得好死!”

他像是用尽了全手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重复:“你这样灭绝人性,丧心病狂!此生必定天诛地灭,妻离子散!”

他话音落地,那恶鬼一般没有情绪的酷吏却突然抬起眼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微弱的气息在咽喉呻吟,顾千帆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神色突如其来地阴沉下去:“再说一次?”

那人当然说不出话来。

孔午和两个亲事官连忙上前,架着受刑人的胳膊把人拽开了,他这才如溺水上岸般喘过气来,咽喉一腥,便呕出血来。

顾千帆反应迅速,向后撤步,那血便喷在了地上,连他的袍角都不曾沾到。

新任的指挥使很是机灵,掏出干净的手帕来给顾千帆擦手,那人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从冗长的长道中传来阵阵回音:“顾千帆!你不得善终!你会下地狱的!”

诅咒一样。

顾千帆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连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处事堂的墙面四合,像粗糙又诡异的鸟笼,他身处其中,宛若被桎梏,笼中困兽一般。

昏沉烛光在他身后也投落不下影子,看上去便形单影只。

顾千帆轻蔑地笑了一声,说:

“早就在了。”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月亮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陈廉抱着剑靠着柱子,边等人边打哈欠,等到他都不知道在半梦半醒间梦到吃了几回三娘姐做的果子,门才终于开了。

顾千帆没换衣裳,面无表情地从门里走出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就像结了层冰般,把每一处褶皱都染上霜色,白雾霭霭。

陈廉瞬间便清醒了,两步迎上来:“头儿,直接去桂花巷?”

顾千帆却置若罔闻,静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瞧月亮。

明月高悬,流光皎皎,却照样被皇城司的高墙飞檐遮住了光亮,也就照不清他的前路。

“陈廉,”顾千帆突然开口:“我没有沾到血吧?”

陈廉一怔,继而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见过这样落魄的顾千帆。

他和顾千帆相识于微末,那时他们头儿浑身带伤,蓬头垢面,身上连个铜板都掏不出来,花销都得抠着狮头牌的边角往外给。亲随皆亡,挚友反叛,四面八方全是追兵和仇家,每走一步都是死棋。

那是顾千帆最狼狈的时候。

远不及此刻的失魂落魄。

陈廉说不上来,人还是那个人,脸色也是那副臭脸,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站在他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个空荡荡的壳子。

他的魂魄全被拘在一个姑娘的手中,心甘情愿地被套上锁链,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悲喜起伏。

陈廉连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说:“没有呢,头儿。”

他似是宽慰又像是肯定:“没有的。”

“那就好,”顾千帆喃喃地说:“总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他轻声说:“走吧,去桂花巷。”

陈廉没有多话,便跟着他一路往桂花巷走去。



时近热夏,桂花巷小院门前枝繁叶茂,草木深深,如潮的碧色中嵌着几朵黄花,好像夜色中突兀的零星。

门扉紧闭着,被拒之门外的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也没有伸手去敲响。

只轻轻将手中的又一朵黄木香挂在了树梢上。

“一、二、三...”陈廉忍不住数起来:“都八天了,盼儿姐怎么还不愿意见你啊头儿?你两怎么了?”

大概是明白顾千帆不会回答,他又岔开话题,就问:“为什么要挂这黄花啊?”

为什么呢?

顾千帆想,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再被抛弃。

他是游荡在暗处的孤魂野鬼,天地浩荡却没有可回去的地方,终其半生都在被抛弃。

父亲另成家室,娘亲离他而去,十年苦读博得的功名也被迫放弃,行到今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能握住,一直被留在原地。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有了牵挂。

有个姑娘说爱他。

而他却很笨拙,爱与被爱过早地从他生命中缺失,他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只能把心捧出来,用直白而生涩的情话,缠绵又亲密的肢体,囫囵粗糙地去表达,我很爱你。

这样爱你。

那些看似游刃有余的亲昵下暗藏着他的恐慌,叫嚣着想留住身边这个人。

他曾跟这个人说过,若我想你,便会在门外挂朵黄花。

顾千帆看了一眼黄木香,收紧了手指。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想,就求这一件事就好了,就这一件。

赵盼儿,不要离开我。



等玄色衣裳的袍角都消失在桂花巷巷口,院中的小楼,才亮起了灯。

孙三娘支起窗棂,在窗边坐下,回头去看床上的人:“应该是走了,我听不见马蹄了。”

躺着的人身型单薄,背对着她,宽大的寝衣贴合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形,因为侧卧的缘故,显出一块突兀的肩胛骨,灯火下有重叠的影子,过分纤瘦。

孙三娘看着心疼,却又忍不住说:“入夜之后还要策马而行,皇城司也没有这样大的道理,盼儿,他是慌了,只想见一见你。”

那背对她的人这才开口,一张嘴却连语调都是压抑的,藏不住的哽咽:“三娘,”她说:“他见到我,会很难过。”

孙三娘问:“你怎么知道?”

赵盼儿默了一瞬,便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那些柔软便吞没了她的眼泪和哽咽,没有叫人发现。

她说:“因为我也是。”

“我一看见他,就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粉饰太平地和他在一起。”

“我也想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她说:“我两如今,是真真切切地隔着陈年旧事,我要是想靠近他,就得先从旧日的伤痕累累上走过去。”

“那太痛了,三娘,我会好难过。”

她的泪几乎完全打湿了枕面,有生以来,这样茫然和无助。

除了落泪,根本无计可施。

命运反复,格外作弄苦命人,历经坎坷之后,九岁的困境再次在她身上重演,愈加残酷,将选择放在她的手中,看似慷慨,实则两条都是绝境,前后为难,穷途末路。

孙三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掌着灯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将手搭在了赵盼儿的肩膀上,哄子方一样,柔缓地拍:“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遇见顾千帆之后,你总是在掉眼泪。”

赵盼儿苦笑了一声:“我很没用。”

孙三娘却摇了摇头:“是你很爱他。”

赵盼儿没有回答,只说:“上次我在夜里哭,也是你在我身边。”

孙三娘点头,仿若循循善诱:“那时,是因为你说你有点喜欢他,那么这次呢?”

赵盼儿便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她才像妥协一般,说:“因为我发现,我不止有点儿喜欢他。”

她爱着他。

爱一个人,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悲喜都系于他一身,展颜或蹙眉,都引起轩然大波。

孙三娘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钱塘那十几年,不管是身处乐营还是开店时面对地痞流氓,你总是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一样,引章觉得你坚强,我却忍不住担心。”

她叹了口气:“你太撑着了,盼儿,你怕人家瞧不起你,所以处处要强,时时紧绷。我那时候看着你,总觉得你就像个装满了水的罐子,若是破了一角,便要彻底沦没。”

“后来你遇见顾千帆,你开始哭,开始脆弱,我好像才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可若你这样爱他,那么他便值得,你向来勇敢,为什么不选择他试一试呢?”

那躺在床上的姑娘没有言语,床边的矮几上放着白釉花瓶,插着一支石榴花,不知道摘下来多久了,被精心供养在水瓶中。

那也无法阻止它的颓败。

时已热夏,春日的花都要凋谢在夏夜之前。

有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晚风一吹,那梢头枯萎的火红花朵,便应声而落。

随之响起的,是赵盼儿的声音。

她说:“因为,我与他之间,从一开始。”

“就是死局。”



萧相公府上有位大公子,天资出众,小小年纪,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

这件事,是父亲告诉赵盼儿的。

那时父亲初任邓州,往往要在京城和边州两地奔波。

偶然夜里,披星戴露地,沾着一身沉沉的薄雾,匆匆归家。

娘亲便要起夜给他熬胡辣汤喝,香味和动静一起闹醒了赵盼儿,父亲便抱她在膝上,用微凉的手指捏她的脸,跟她讲此次上京的趣事。

有一回,说起他见到国朝新贵,萧大人家的公子。

父亲说:“明敬那外甥,是真的不错,虽然是姓萧的儿子,但长相脾性,和顾家大小姐活脱脱的一个模子”他有些扼腕:“只是可惜,顾大人早就给他这外孙定下亲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招他给我们盼儿做个女婿。”

赵盼儿听不懂这些,靠在他怀里揉着眼打瞌睡。

娘亲却乐了:“你没事干就在家里骂人家萧大人,今天老匹夫,明天书呆子的,真要结成亲家,还不得天天打架,那盼儿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们两半真半假地说着玩笑话。

赵盼儿几乎听到昏昏欲睡,父亲却忽然摸了一把她的额发:“那又怎么了,我和他老子有仇都不算什么,”他宠溺地说:“只要咱们盼儿喜欢。”

有些事情,果真一语成谶。

赵盼儿想,她果然是喜欢的。

又何止是喜欢呢。

茶馆、船舱、华亭、东京,防备、自尊,她什么都放下了,把过往剖得干干净净,将狰狞的伤疤展开给这个人看,近乎绝望地渴求一些回应。

几乎已经倾尽所有地去爱这个人。

她把一切都给出去了,变成了一戳则破的空壳子,连维持刚强的力气都没有,难堪地在他面前落泪,以为已经换得圆满。

却被书卷上的寥寥数语,击得粉碎。

始知道爱这个字,原来说出来也能这样绝望。

帽妖袭击萧相那日,东京河画舫上走水,大火连烧整个日夜,顾千帆生死未卜。

那时赵盼儿什么都顾不上了,滔天大火在河面上燃烧,火红的光染透了天际和水面,映衬出血红一片的天地,好像人间炼狱,令人望而却步。

两岸百姓熙熙攘攘,谁也不敢上前一步,赵盼儿却义无反馈就要往里冲。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顾千帆身在其中,那她便应该在他身边,飞蛾扑火一样。

后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才觉得,要是一同葬身火海,或许也算很好的一生。

因为那一刻之前的他们,彼此之间毫无隔阂,天灾人祸都无法分开他们,靠近对方便觉得前路漫漫,仍旧充满希望。

而如今,一旦靠近,便是噬骨灼心般的痛。

因为她在大火燃尽的废墟之中,捡到了一本残卷。

那并非什么名家孤本,更不是什么朝堂秘闻,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史册,其中所记,也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国朝小事,连朝堂正史都算不上。

落在赵盼儿手中,却这样沉重。

重到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这场大火烧尽了,留下来的是一把冷灰,和断壁残垣一起沉没在不见天日的水底。

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在毫不起眼的缝隙中,只写着一段话:

“去岁腊月二十七日,都巡检史抗旨擅开东光县城门,杀北人。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议和上奏。”

一个女子悲苦不堪的前半生,一个家族的凋零沦落,便藏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纸墨的笔触冷冰冰的,写不出落在钱塘夜里的眼泪和抽在身上的教鞭,写不出年迈的父母颠沛流离的疾苦,也写不出本应圆满安稳的一生。

有一瞬间,赵盼儿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兜兜转转,原来她还在局中,这可怕的命运如影随形,不教人拥有片刻喘息。

左司谏,萧钦言。

萧相,萧钦言。

父亲口中的萧大人,娶顾家嫡长女顾淑娘。

育有一子。

顾千帆,是萧钦言的儿子。



真是荒唐。



她在废墟之中长坐,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露珠还是眼泪,她从灰烬中捡拾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出赵盼儿的形神。

然后对自己说:“赵盼儿,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爱到愚昧,原本就是自欺欺人。

多么可笑,她曾在钱塘江边毫不留情地批判宋引章活在梦里,如今自己也不愿醒来,这样狼狈。

那一刻天地寂灭,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努力过,背弃所有,就只选择顾千帆。



但她做不到。



人生原本就不止只有情爱,她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被骨子里的道德大义所温养支撑,因此她敢爱敢恨,磊落分明。

若真自私到不顾一切,那么她也就不再是赵盼儿。

不再是顾千帆为之生死相随的女子。



顾千帆在大火中身负重伤,被她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男人轻柔地去吻她的眼泪,柔和的眉眼里只倒映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几乎溺死在那样的温柔里,可眼泪落了下来,心里是苦的。

那场火把她也烧透了,再丰茂的感情如今都是一片荒芜,她的心被烧得千疮百孔,干瘪又陈旧,已经回应不了一份单纯炙热的喜欢。

于是她窝在顾千帆怀里说话,说那些他本不应该听到的故事。

她说:“我爹获罪前,带我去了一趟南阳邓州的冠军侯衣冠冢,我爹是个武官,小时候,他总是一身盔甲带着血气和尘土回来,我其实好不喜欢武官啊,就跟我娘说,若我将来嫁人,也要嫁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顾千帆扣着她的肩膀笑:“我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虽然不是文官,但也算个读书人吧。”

赵盼儿不答话,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上扬的尾音,那日听起来格外温柔:“那时我还不能明白朝堂上的谋略和天下的局势,也不知道我爹究竟犯了何罪,他领着我站在冠军侯的衣冠冢前,也只说了一句话。”

她闭上了眼睛:“他说,‘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她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

顾千帆便应:“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赵盼儿便笑了,一睁眼,就落下泪来,她抓着顾千帆的衣襟,他便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听见她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爹是因抗旨擅杀北人,而获罪的。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北辽的铁骑已近天子脚下,践踏的全是我大宋的大好河山,城门外还有那样多的百姓,若不开门杀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并不觉得我爹有错。”

顾千帆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密密麻麻从骨子里漫上来,大抵是皇城司的本能作祟,他下意识便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抱紧了怀中的姑娘。

而这姑娘说:“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的。我被迫没入乐籍,流放钱塘,听从我娘亲的吩咐藏拙,于是处处挨打,什么苦头都吃过一些,有一年身上带着伤挨饿受冻,水米都喂不进去了,三娘以为我要死了,还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突然笑了:“九岁前的日子我不怎么记得了,但那个时候却回光返照一样想起来,想起我家园子里常年种着腊梅和松柏,冬便飘香,夏便阴凉。你看我现在这样会点茶,但九岁前连滚水都没沾过手呢,大概比你见过的世家小娘子都要再金贵一点儿。”

她说:“后来欧阳旭拿出身这事跟我悔婚,三娘那时气极了,就骂他说,若真依我的出身,他欧阳旭也未必配得上。”

“我那个时候不觉得三娘说的话是对的,名利阶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贱籍出身也有如张好好这般的好女子,我们活在这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往事对我只是前尘梦一场,我可以不去在意。”

她沉默了一瞬,才接着说:“但我不能不记得。”

她说:“如果我没有没入贱籍,某个晴日的午后,那我或许也会在很好的年纪遇见你,不必自卑,不用回避,没有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说:“可是没有如果的,千帆。”

她的眼泪“啪嗒”一声,终于砸在了顾千帆的手背上。

“我遇到一个人,”她说:“我以为他是我这些年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局,但是原来,他是开端。”

顾千帆仿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那眼泪烫得惊人,仿佛沿着皮肉肌理烙在了他的心上,他松开赵盼儿,低头去看,语气是十分的忐忑:“盼儿,你怎么了?”

可赵盼儿只是笑,又笑又哭,她抬手抚上顾千帆的脸颊,眉眼弯弯地看他,并没有恨,也没有怨怼,她只是清楚地知道。

她深爱着眼前这个人。

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开花结果。

有一些枝叶若不被修剪,就会横生枝节,痛不欲生。

她向来清醒。

赵盼儿于是将那些破旧的往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眼前这个人,在他越来越惊慌的眼神中问:“你说呢?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

顾千帆给不出回答。

只能慌不择路地解释:“我不是想隐瞒你,关于我和萧钦言的关系,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我只是…”

“我知道,”赵盼儿轻声打断他,神色那样温柔:“可是千帆,你可以选择不做萧家的儿子,我却不能不做赵氏女。”

她捧着顾千帆的脸,一点点地凑近了:“我身上流着赵氏的血,我可以喜欢皇城司的活阎罗,但不能爱萧家的儿子。”

她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上去,一触即分,蜻蜓点水一样,短得像一场梦,只说:“我不能爱你了。”

“顾千帆。”



芒种那天,东京城下了场大雨。

暴雨一连整个日夜,断珠一般从屋檐上飞倾而出,潇潇如幕。

招娣从外面买完一口酥回来,跟她们说,传闻中那位做了宫观官的探花郎,回京了。

孙三娘闻言去瞧赵盼儿,却看见了她一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

永安楼没有开门迎客,赵盼儿躲在这道雨幕后,像是把自己与外头的天地隔绝开了。

宋引章坐在一旁拨弄琵琶,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华亭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孙三娘拼命地朝她使眼色,宋引章却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那天,还是顾副使来救的我们。”

孙三娘急得翻白眼,赵盼儿却笑了一声:“引章长大了,”她淡淡地说:“都知道拐弯抹角用激将法了。”

宋引章扣着琴弦的手一紧,凭空一道铮鸣划破雨帘,半晌后她才叹气:“姐姐,”她说:“我比任何人都懂得真心的可贵,我怕你后悔。”

赵盼儿便不说话了。

后悔吗?

她想,当然会后悔。

往事点点滴滴,她记得清清楚楚,钱塘的雨夜,华亭的细雨,她曾咬伤那个人的肩膀,也隔着一道屏风都对他的轮廓烂熟于心。

所以此时此刻,连抬头赏雨也不敢,一点一滴都能牵扯出她的回忆,百般疼痛。

赵盼儿有些恍然,顾千帆在她生命里有了这样的分量。

山河辽阔,草木微渺,凡此种种,千变万化,但一花一叶,皆见他。

她总是想起顾千帆。

无时无刻。

她在雷声滚滚的雨夜里入睡,辗转反侧,闭眼便梦到酸涩往事。

梦到刚和顾千帆在一起的时候,那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晨起和夜晚,赶在皇城司任务的间隙里,也要来瞧一眼她。

那时她始知道,顾千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有些幼稚。行为举止全是独占和强势,犬类一样划分地盘,像要把她牢牢锁在身边,偏偏身份处境并不允许,于是他便在亲昵和接触上变本加厉。

有时顾千帆翻墙翻窗来见她,风尘仆仆地挂着伤,却一句痛都不喊,在她面前笑得眸若含星,没事人一样:“怎么还不睡?”

赵盼儿装模作样地打算盘:“算账啊。”

顾千帆便有一些佯作生气,轻哼一声,把她的算盘拨开了,居高临下地凑过去,实则全是为了让她只看见自己:“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他离得那样近,心跳都近在咫尺,仿佛呼吸都融在一起。

赵盼儿抬头,便看见他不大高兴的眼睛:“我还欠着你的债呢。”

她笑着把手搭上去,搂住顾千帆的脖子:“忘了?”

她说:“那么多钱呢,不好好算算,怎么还得清?”

赵盼儿觉得,顾千帆这个人,以前过得可能不太好。

所以他轻信兄弟,为世交卖命,连这样哄小孩子的手段都能立马哄好眼前这个人。

他独自走在黑暗里,得到的一直那样少,无人曾给予过怜惜,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则心境还是十几岁那年的孤僻。

因此明明生性多疑,却总被三言两语的虚情假意,就骗走真心。

他在赵盼儿面前做回了那个纯真的少年,好像这些年亏欠,都得以补全。

顾千帆被顺了毛,搂着赵盼儿的腰就凑上去亲,不得章法,毛头小子一样:“不要钱。”

赵盼儿便明知故问地打哑谜:“不要钱,你要什么?”

顾千帆低低地笑:“不如以身相许。”

他说完便齿间用力,轻缓地在赵盼儿唇上厮磨。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窗外的翠竹与芭蕉在雨幕中叮咚脆响,竹影和赵盼儿的衣裙摇曳重叠在一起,迷迷糊糊中,她只记住了顾千帆的声音。

既幼稚又霸道地跟她宣告:“赵盼儿,”他不容置喙:“你要一直记住,”

“你还欠着我的债。”

还不清了。

梦醒的时候,赵盼儿这样想。

时到今日,竟已说不清谁欠谁更多一点。

爱恨嗔痴皆有罪,风月惯来糊涂债。

已经还不清了。

她藏在家中好多日,永安楼被三娘和衙内苦苦撑着,底下伙计大概应了池衙内的差,闹个没完没了,孙三娘拽着胳膊拉她出门,把做好的食盒交到她手上去:“还能为个男人一辈子不出门吗?赵娘子,赵大掌柜,你看这天多好啊,你就应该出来透透气。”

雨后初霁的苍穹碧空如洗,明媚的光落在赵盼儿身上,她却闭上了双眼。

她忽然明白顾千帆的心情,为何面对她当时近乎剖白情意的质问却望而却步,结结巴巴,也只能说出一句“你是我的死穴”。

原来在暗里待久了的人,见到光的瞬间,第一反应都是闭上眼睛。

你看,她多么没用,又要想起这个人。

这样地不能自抑。

赵盼儿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背:“引章呢?”

孙三娘边开门边说:“宫中不是要大宴了吗,她这几日忙得很,今天天没亮就抱着琵琶出门了。”

她絮絮叨叨地:“招娣这丫头也是,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我看,多半又是去找陈廉吵架。”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忽然发现赵盼儿并没有跟上来。

她回过头去:“盼儿,怎么了?”

便看见了站在原地宛若木僵的赵盼儿。

赵盼儿木然地站在门口,只看着门旁院墙上的一片青绿。

那片树荫郁郁葱葱,被雨水洗净,焕然一新。几朵蔫萎的黄花嵌在其中,花瓣都被浸透了,皱皱巴巴,却依然倔强地挂在那里。

赵盼儿怔怔地说:“今天没有。”

孙三娘不明所以:“什么?”

赵盼儿忽然转过脸来,她好似站不稳了,同那败落的石榴花一般摇摇欲坠,手中的食盒也落在了地上,糕果点心碎了一地。

昭昭晴日之下,她的声音竟然微颤,漫着水汽:

“三娘,”她说:

“今日没有花了。”



兜头的冷水倾盆泼下,被锁链拷着的人早就奄奄一息,腕子被磨破得鲜血淋漓,死物般地悬挂在锁链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又清醒了过来。

身上的那些伤口也就跟着一同复苏,万蚁噬骨般地疼痛起来。

他握紧了拳,胸膛剧烈起伏地呼吸,牙关却咬得死紧,一个字音都不肯溢出来。

站在他身前的人手握长鞭,挂着一副和善的笑:“顾司尊,”他态度恭敬:“您还不打算招吗?”

那狼狈不堪的人于是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血污不堪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熟悉的英俊,他的眼神肃冷,杀气腾腾如林野饿狼。

亲事官握着长鞭微微打了个颤,在心里叹气,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活阎罗,这样重的煞气,这苦差事怎么偏偏轮到自己。

亲事官清了清嗓子,壮胆一样开口,他循循善诱:“顾大人,萧相公已然倒了,您不供出他,他说不定还要反咬您一口呢,您这是何苦?”

顾千帆没有说话,那亲事官大概是以为有戏,更起劲地说起来:“您跟齐相公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您误入歧途,但只要迷途知返,戴罪立功,齐相公在官家面前,也好替您说话啊。”

他讨好地笑了一声:“您说是不是?”

顾千帆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齐相公这三个字好似扣住他的命脉,将所有被欺骗和背叛的往事扔在他脸上,戳破了他最后一层盔甲,猛地扎在柔软的内里上,于是千百倍地痛起来。

顾千帆像是被激怒了,气血上冲,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亲事官吓了一跳,额上冷汗涔涔,大概是明白利诱这法子已经行不通了,便开始威逼起来:“顾大人,”他换了一副嘴脸:“听说您同永安楼的掌柜娘子,交情匪浅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

一直不闻不问如活死人般的顾千帆,忽地抬起头来。

亲事官于是明白自己抓住了软肋,靠近了在他耳边胁迫:“一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京城里,这事皇城司真要办起来,还是挺容易的,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顾千帆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点着烛火,石壁透落灯烛的光,并不算暗。

但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亲事官仍然脊骨生寒,寒意慢慢地从脊背爬了上来,他被钉死在对方的眼神中,仿佛已经凌迟到四分五裂。

良久,顾千帆忽然笑了一声,鲜血从他嘴角滑落,十分的狼狈,他却没有低头,倨傲且散漫地说:“你不敢。”

是肯定的口吻。

亲事官被吓得一怔,继而便开始犯难,求助般地看向二楼的方向。

阴晦不明的角落中,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捏着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如长者般慈祥和蔼,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却与本人十分不符:“蠢货。”

他半叹惋半蔑视地说。

对面的侍从往下看了一眼:“大人,不如就将那女子带来,兴许顾千帆就会松口了。”

齐牧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你也是蠢货吗?”

他说:“你以为那女子,是他的死穴?”

侍从一愣,不敢说话。

而齐牧也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千帆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了,看着他一路长大走来,吃了那么多的苦,这孩子一声都不吭,分明心善,杀人却比吃饭还果断,我还以为,他早就铁石心肠了。”

他捏起一枚棋子,犹豫了一会儿,说:“若果真如此,那我还真有些怕他。”

“可是近来你也看见了,”他落下棋子,说:“这孩子做事越来越妇人之仁,好像那些恨意,都从他身上消散了一样。你猜,这是谁的功劳?”

侍从踌躇片刻:“您是说,那个女人?”

“软肋,”齐牧冷哼一声:“那分明是他的锁链。”

他说:“十几年来,我苦心钻研,百般布局,把萧钦言的儿子变成了一把刀,锋利无比啊,直捅萧钦言的要害,所以我们这次行动,才能如此顺利。”

“可再好的刀,都怕伤到主人。”

他手指搭在棋盘边敲打:“那女人做了把鞘。”

敛其锋芒,合其利刃,将只知道杀戮的恶鬼拉回了人家,并甘心为之臣服。

他问:“一只失去锁链的野兽,你以为它会做什么?”

这天地间再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东西,脱笼的凶兽便成了真正的活阎罗。

齐牧说:“只有这锁链还在,我们才能拿捏住他。”

侍从微微一顿,犹豫地说道:“可顾千帆的骨头这样硬,我们怎么逼他就范呢?”

“怕什么,”齐牧一挥衣袖,站了起来,从晦暗的二楼望出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顾千帆,他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全了他的愿,让他的锁链,变成他的锁命绳。”

侍从一惊:“那个女人据说诡诈多端,怕是不会如我们所想。”

齐牧觉得好笑:“萧钦言都奈何不了我们了,区区一个商女?”

楼下的顾千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冷冷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便对上了齐牧的眼睛。

四目相对,身边的侍从都被男人满身的煞气吓到连连后退。

齐牧却站在原地,神态自若,宛如欣赏剪去獠牙的困兽,轻描淡写地讽刺道:

“她只是一个女人。”



“陈廉说,萧相公被查出来有谋反之疑,顾大人也牵涉其中,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也被软禁在家里了,连皇城司都进不去。”

招娣说完后,赵盼儿久久没有应声。

孙三娘小心翼翼地看过去,才发现她并没有哭,也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

相反,赵盼儿淡定得很,连脸色都没变,只喃喃地说了一句:“所以不是他失约,只是他来不了了。”

孙三娘有些愕然:“盼儿!”她难得地带了些火气:“那重要吗?重要的是顾千帆他现在快没命了,你预备怎么办?”

赵盼儿的手指攥得很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好像该跟顾千帆划清界限,从此之后生死何干,但她却这样慌乱,只一朵花,一个捉摸不定的消息,就能让她方寸大乱,一败涂地。

爱意日积月累,哪能顷刻烟消。

赵盼儿说不出话来。

欧阳旭就是这时候赶着上门来。

欧阳旭回京了,升了官,摇身一变又成为风流多情的进士郎,仿佛西京的败落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但赵盼儿知道不是的,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也能嗅见对方身上的狼子野心。

他的眸色深沉,如今沉淀着赵盼儿看不懂的东西,她想了又想,忽地明白,那全是包藏着的算计。

恭喜欧阳,得偿所愿,终究他还是成为了自己向往的那种,合格的政客。

所以今日,也是来炫耀,来打压,来放肆过度压抑后的怨恨。

孙三娘把欧阳旭拦在门外,赵盼儿却让他进来。

这个人曾是她年少时候很深的一场爱慕,那时镜花水月,他是她所希冀的美好生活的一个缩影,幻想般高高在上。

后来梦碎了,他也就跟着滚到尘埃里,对赵盼儿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欧阳旭装模做样地说了半天客套话,言辞之中对赵盼儿全是拳拳爱意,最后他说:“那副夜宴图,如今在老柯相公那,左右是拿不回来了的。”

他的语气半炫耀半威胁,明晃晃得用朝堂重臣来压赵盼儿,偏偏不肯直接了断,非要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赵盼儿几乎作呕。

欧阳旭东拉西扯,甚至反唇相讥:“我听高大人说,我刚离京,你便同皇城司的人在一起了。”

他温文尔雅地笑:“盼儿,你我,其实势均力敌吧?”

赵盼儿可以忍受他说任何话,却唯独不能从他嘴里听见顾千帆的不好。

这是她荒唐又颓败的一段过往,而顾千帆是救赎,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她竟觉得肮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火气,忽然就不想忍了:“我与你相识三年,”她说:“三年情深,相救相助,可不过一朝高中,你便弃我于微贱。”

她眸色坚定:“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同患难,历生死,艰险的时候一一走过来,再艰难的关头,他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恍然。

是的,顾千帆从来没有放开她的手,是她退缩,是她抗拒,是她背负着沉重的往事怨天尤人,却不肯相信身边这个人的真心,不肯将身上的担子卸一些,交给顾千帆来承受。

家族蒙难或许是她一个人的不幸,但情爱一事,却是两个人的成就。

她自作主张地替顾千帆也做出决定,却没有问过顾千帆会不会选择她,愿不愿意同她一起面对。

明明顾千帆,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她原来还是那个赵盼儿,自卑又要强,遇到艰险便下意识回避和放弃以求自保,太过自大,至今没有相信一个人的真心。

太过武断。

她在此刻忽然意识到了,她做了那个在艰难关头,选择放弃的人。

她抛弃了顾千帆。

承诺是两个人的事,要双双奔赴才能求得圆满,她这样爱这个人,即使笨拙和怯懦,也情愿为他也勇敢一次。

她要去救顾千帆,她得抓紧顾千帆的手。

就像顾千帆无数次对她那样。

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跑,生怕来不及那样,风吹得裙摆都飞扬,招娣在她身后,死死拦住了欧阳旭,她穿过回廊,脚步飞快,像时隔多年,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抛开一切的阴霾和不堪,为了热爱而奋不顾身。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抓住了三娘的手臂:“三娘,”她哽咽着说:“带我去找引章。”

孙三娘一头雾水:“引章。”

赵盼儿便看着她的眼睛,思绪却回到很多天前的一个晚上,风尘仆仆的心上人,毫不顾忌地对她讲述了国朝最大的一个秘密。

心心相印。

赵盼儿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她说:“千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



顾千帆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是皇城司指挥使。

戊午年三月春,奉命到钱塘追查皇后谶言一事。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江南,触目所见仍旧是莺莺燕燕的曲,水波摇晃的江河两岸,菱角和枇杷堆在青苔石阶的两边,衣着简朴的姑娘蹲在沿岸浆洗衣裳,他散漫地歪倒在船只上,贵气又桀骜的风光,年轻一点的姑娘便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与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水乡终年都笼着雾,像茶叶尖上萦绕不断的水汽,清柔得醉人,能酥到人骨头里的温柔乡。

顾千帆却不怎么喜欢江南。

杨柳春月,残月寒江,那些都很好很美,但太好的东西便往往短暂,他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深知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便不喜欢那些太过脆弱的东西,都握不到手中,终究要失去。

老贾带他在茶铺谈计划,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外望。

见他打量,老贾便摸着脑袋解释:“这家茶铺,茶好,果子也好,掌柜娘子更是绝色,样样俱全,指挥不妨一试。”

顾千帆兴致缺缺,抬起下巴往那边一看。

便见人山人海围着在点茶的掌柜,熙熙攘攘地,看不清其中模样,顾指挥的耐心告罄,并不在意这种边角小事,银子拍在桌上就往外走。

老贾急急忙忙跟上来,摇着脑袋说可惜,他照样置若罔闻。

茶馆的后厨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帘子。

湖边的风一吹,珠帘便和芦苇一起沙沙地响。

顾千帆擦着这道帘子走过去,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温软清亮,苏杭的绸缎一样。

那姑娘像雀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东京那边都没有宵禁的,整个晚上灯火通明。”

充满希冀又热烈活泼。

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只望见后厨中,影影绰绰一道忙碌的背影。

那娘子转头,撩起帘子出来了,迎面被他吓了一大跳,捧着心口叫“天爷”,略有几分标志的脸,他并不认识。

没来由地,他竟然怅然若失。

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该是这个人,可若不是这个人,那该是谁呢?

顾千帆不知道。

那娘子反应过来了,抱着托盘问他:“客官可还有事?”

顾千帆看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往外走去。

江畔的树木葱茏,遮天蔽日,他走入其中,也就没入了阴影里,光亮和喧闹,都像那间茶坊一样,被他抛在了身后,再看不见。

他没有回头。



老贾死了。

杨运判死了。

杨大娘子也死了。

杨家上下几十余口,一夜之间,无一生还。

顾千帆身受重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倒在废墟里挣扎,忽然望见迷雾中朦胧的一个轮廓,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抬手去摸腰间的飞镖,但也没有力气,这样重的伤,他连准头都瞄不稳,也就无法留下这个意外闯入的过客,眼见她的影子消失在了层层迷雾中。

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还是一个人。

他倒在破瓦碎砖间想,理应如此的,他孤单单走在这人世间,什么都靠不住,无人可以并肩,兜兜转转,都是一个人,生死都由天。

他翻进水潭里躲过一劫,一路颠沛流离,以地为席日月为盖,匆匆的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过去,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与他一样,始终在这世间游荡,永远都没有归途。

最终他向萧钦言低头,换取一条回到东京的路。

陌生而耻辱。

这个害他十几年来备受折磨的罪魁祸首,如今是他唯一的出路。

恨与怨愤忽而成倍地在他心中滋长。

顾千帆踏着自己的尊严回到东京。

那些他十几年来坚守的东西,好像突然变得粉碎而飘渺,随着他向萧钦言认输而变得荒唐。

好像他只是一个胡闹的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好像到头来,都是他错了。

他活该被抛弃。



四月春末,顾千帆靠着萧钦言的举荐和在钱塘的功劳晋升为皇城司副使。

那天正值谷雨,细雨霏霏,杨柳岸江风朗朗,他换上五品的绯红官袍,自城门打伞而过,与高家送嫁的队伍打了个正着。

高家嫡小姐,嫁的是新科探花郎。

那新郎官意气风发,骑坐在白马之上,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得意,顾千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十年前,被他亲手葬送的过去里,他也曾是进士,金榜题名,策马春风。

若他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或许也会过上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一声。

可惜他没有,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人间浩浩然,无人与他心相许。

同样的开端,却落到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

何其讽刺。

高家富贵奢华,嫁女十里红妆,街道两旁挤满了凑热闹的人群,顾千帆不经意地一瞥,忽然望见人群中一道身影,那姑娘在哭,眼泪啪地落下来,转头离开的时候被日光折射出一点微光,落在了顾千帆眼中。

可等他再仔细去看,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找不到。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人间的缘分,不外如是。



萧钦言回京了。

一朝拜相,青云得志。

清流在朝堂上被屡屡打压,人人自危,世家闭门谢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齐牧一党气数已尽。

禁军却突然从萧钦言的府邸搜出来了谋逆作乱的证据。

白纸黑字,罪证确凿,举朝哗然。

瞬息之间,局势便被逆转。

朝堂上的纵横博弈之术,便是如此的杀人不见血。

有与萧钦言关系交好的大臣,为他仗义执言:“萧相对官家,对大宋,忠心耿耿,何来谋逆作乱,中饱私囊一说,请官家明察。”

齐牧却不慌不忙,呈上了劄子:“萧钦言曾秘密谋害钱塘知县郑青田,并将郑青田的私产二十万贯据为己有,官家派人查点萧钦言的私库便能清楚。”

贪赃枉法,自古有之,这事原本戳不到萧钦言的要害。

可齐牧又说:“萧钦言之所以杀害郑青田,是为了皇城司使顾千帆。”

众目睽睽之下,顾千帆小心翼翼包裹好的那些伤口,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在朗朗乾坤下:“皇城司使顾千帆,本名姓萧,母原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女顾淑娘。”

“庚寅年初,顾氏下嫁萧钦言为妻。”

他说:“顾千帆,是萧钦言的亲生长子。”

他低低叩首下去,有意无意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郑青田共有私产四十余万贯,除了挪入萧钦言私库的二十万,另外二十万,被他送给了刘太尉。”

自古前朝的事情扯上后宫便变得不清不楚,萧钦言与皇后关系匪浅,铁了心同流合污,而他的儿子是皇城司,天子亲兵,近身随侍。

内外勾结,意图谋逆,便变得这样合理。

齐牧好一招祸水东引,萧钦言是后党,他若谋逆,是为了谁而牟利,答案不言而喻。

皇后于是也不能出面平息,生怕引火烧身。

而顾千帆被送进昭狱。

他在牢里饱受折磨,皇城司伺候犯人的手段,如今一一在他身上用过来,这样阴狠的酷刑,寻常人早就折断了傲骨,顾千帆却连一声痛都没喊,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

活阎罗是一面靶子,挡在清流文官的身前,龌龊肮脏的事做了个遍,从来只有四面树敌,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

站在他身后的文官依旧清清白白、光风霁月,来看他时也悲天悯人一般:“千帆,”齐牧跟他说:“莫要固执了,早点招认,回头是岸,赎清你的罪孽吧。”

顾千帆看他一眼,森森地笑起来,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牙关流下,他骨子里藏着这样的倔强,遍体鳞伤了仍旧咬紧牙齿,不肯松口。。

顾千帆说:“我何罪之有?”

齐牧默然地看着他。

齐牧是看着他长大的,幼时也一字一句地教他四书五经,人文道理,对他讲孔孟和魏征,讲忠君爱国和匡扶天下,也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一个“清”字。

齐牧那时对他说:“千帆,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只要本心清白,便不会畏惧黑暗。”

后来他做了皇城司,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在半人半鬼的境地挣扎的那些年,一直靠着这句话苦苦支撑。

齐牧于他而言,曾经如师如父,曾经是萧钦言缺席他生命那些年中,他所唯一感受到的关爱和真情。

然后,这被他视作亚夫的忠贞之臣,在朝堂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为了铲除异己,空口白牙地污蔑他,甚至一寸寸地折磨他,打断他的傲骨,就为了证词上的一个手印。

顾千帆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真情,也从来没有什么人真的拿他当一个人看。

萧钦言需要他,因为他是他的长子,可续基业。

皇城司需要他,因为他是阎罗酷吏,手段了得。

齐牧也说需要他,于是他生死以报,做了两党相争这么多年的一枚棋子,一把随时可以抛弃的刀。

所有的关爱,栽培,这些年的朝夕相对,都是为了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折断,死去。

人们只在乎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权衡利弊之后,才给予他一些什么,无人在意顾千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无人爱他顾千帆。

他忽然笑起来,鬼气森森的,尖锐恐怖,疯魔一般回响在昭狱中。

齐牧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波澜:“千帆,”他说:“为了守住本心的清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在践行他的道,并不觉得有错。

顾千帆便笑了,眸色比雪色还冷:“齐相公,”他说:“您以为,您手上没有沾过血,便能一直清白吗?”

“算计人心,算计性命,你毫无敬畏,步步为营,麻木不仁,连皇城司都是你棋盘上的弃子,官家和天下人都被你算计进去,”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你才是,比我这个活阎罗,更可怕的怪物。”

齐牧或许真的曾是清白正直、心怀天下的直臣,只是过去太久了,几十年的诡谲风云,明争暗斗,足以让一个高风亮节的少年郎变成党同伐争,铲除异己的阴谋家。

齐牧冷冷地看着他,最后也只是说了声:“冥顽不灵。”

便转身离去。

至始至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好话,哪怕是“千帆,你受苦了。”

他已经是没有价值的棋子,不值得再费神劳心地去骗。



被扔在昭狱的牢房里等死时,顾千帆听到外面传来歌声。

牢房的高墙之上开着小窗,晨光和花香一起从这窗中透进来。

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得了官家娘娘赏识,又在牵马游街,婉转悠然地,唱一支顾千帆不曾听过的小调。

那调子清明透澈,江南的池水般明净淙淙,既不是柳九的艳词,也不是东京的曲,带着吴侬软语的音,一下一下,点在了顾千帆心上。

牢门外值守的小卒划着拳闲聊,听到这声音便来了兴致:“这可是张娘子新学的曲子,除了官家娘娘,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唱呢,咱们还挺有耳福。”

“好听是好听,”另一个小卒挠着脸颊说:“就是语调挺怪的,不怎么听得懂。”

“没见识了吧,这是江南那边的曲子,听池衙内说,是一个江南小娘子,为了赚回家的盘缠,卖给张娘子。”他啧啧称奇:“你别说,这水乡的曲子听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俩说说笑笑,话题渐渐扯到别的地方。

顾千帆也听不清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那扇唯一的小窗。

墙外或许植有一棵石榴树,夏日已长,它便枝繁叶茂,有一枝榴花,便透过这窗棂的缝隙,伸展进不见天日的牢房。

顾千帆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南。

江南很好,温柔明亮,水波浩渺中也养出明净正直的魂魄,那短短数程的奔波,却成了他这污秽凄惨的一生中,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好。

他想起钱塘江边有家茶铺,掌柜娘子据说直爽又绝色。

可他觉得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会雀跃地描绘对东京的幻想和希冀。

不知道那个姑娘究竟瞧过了东京没有。

可还喜欢吗?

东京没有那么好。

富贵迷人眼,深情不堪许,天子近前却如灯下黑一般包藏着罪恶,富丽堂皇的外壳下是泥泞的深潭。

可还是希望她喜欢。

否则这东京城,究竟要葬送多少伤心人,才算作罢呢。

这世上总要有人如愿吧。

顾千帆想,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更没有人爱他。

这世间与他相干的人并不多,只那么一个的话。

就希望那素昧平生的姑娘能够万事如意。

因为她存在于他短暂拥有的美好里。

墙外起风了,枝头的花朵火红欲燃,风一吹便揉皱了,轻飘飘地从枝梢上飘落下来,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熟睡的男人手边。

窗扉落下明亮晨光,柔和地包裹了他。

终其一生,他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光下。

姗姗来迟。

皇城司使顾千帆,亡于戊午年夏。

那时榴花初谢,芳菲已尽,春天原来和人的一生一样短暂。

顾千帆亡故时不过二十九岁,还未到而立之年。

至死,都未再见过江南。



昏暗的刑室内灯影重重,被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他眉目沉静,熟睡一般安详。

跳跃的火苗犹如蛇蝎吐息,一队人马三三两两从门外进来,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下巴微抬,眼神示意。

为首的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两步上前,凑近到被绑着的男人,抬起手中的物件来。

那是一只手臂般大小的钟。

不止这一件,其余人也凑到男人身边,等为首的人一声号令,便一起猛然地敲响这鸣钟。

刹那间,剧烈的嗡鸣冲天而起,声势浩大仿佛能迫人耳膜欲裂,人在这样的干扰下,连意识都要混乱。

那被锁链铐住的男人眉头深蹙,便睁开了眼。

他甫一睁眼,目光却空洞洞得茫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般。

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这才施施然起身,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笑,据尊降贵一般问:“顾司尊,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顾千帆应声抬头,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他,在看别的什么人,落到很远的地方,落到自己的喉咙里,变成一声:“盼儿。”

他其实还没有清醒过来,完全辨别不出眼前景象,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大概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但脱口而出的,是赵盼儿的名字。

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还记得赵盼儿。

这名字好像救命稻草,让他从深溺的梦境中挣脱,意识跟着复苏过来,总算分辨出眼前情景。

顾千帆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半晌后又转过头去看身边人手中的钟,他明白过来,便嗤笑了一声:“钟刑。”

他说:“源自佛教,用强烈的轰鸣摧毁犯人的心智,使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活生生地将人逼疯,永远在虚实之间饱受折磨。”

他盯着亲事官:“为了逼我松口,真是好大的阵仗。”

亲事官背着手一笑:“很有效不是吗?顾司尊做了个好梦?”

他上前两步,半张面容都陷在阴影里,似真似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这样的人,尸山血海都踏过了,还能正正常常地活下来,心智顽强非常人可比,因此你以为自己便不会受钟刑影响。”

他说:“你以为此刻,你便身处在现实里。可顾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那些美好的,不过自欺欺人,虚幻又短暂。”

“比如说此刻,你所受到的这些痛苦,这才是真的。”

杀人诛心,不外如此。

顾千帆在他的话中沉默下去,他从一场大梦中挣脱,太过真实,此时此刻佯装镇定,实则连心都在隐隐作痛。

那样的一生,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他连姑娘的脸都没有瞧清,便这样错过。

那样的一生,没有她的一生。

他始终孤单到疯魔的一生。

几乎想到,就痛不欲生。

顾千帆的手指颤动,冷冷地盯着亲事官:“你到底想说什么?”

亲事官便咧着嘴笑起来,露出森然苍白的牙齿,近乎真诚一般对他说:“我是想说,顾大人,”

“也许赵盼儿,才是你的一场梦呢?”



“你再说一遍?”

皇宫大内,庄严森重,坤宁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沉如墨色的地砖上倒映出女人的身影,她低低地叩首在地,连脊梁都弯着,十足谦卑的姿态,柔弱得像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狼狈。

坐在上首的女人华服金冠,雍容华贵,美,却不怒自威,此时此刻正冷着脸厉声问:“怎么不说话了?你再说一遍?”

跪在地上的女人便说:“民妇,想斗胆请圣人,彻查皇城司使顾千帆与使相萧钦言谋逆一案。”

她话音落地,寝殿内便久久地静默下去,落针可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首的女人忽然嗤笑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那跪在地上的女人便应声而起,上座的贵人端详她片刻后就说:“秋水为骨玉为神呐,我见犹怜,难怪堂堂皇城司使也把持不住。”

她眯着眼笑:“可你怎么这样大胆,佯装乐伎,潜入后宫,还妄图胁迫皇后,”她似乎觉得有趣,神色竟有几分玩味:“我若说你是刺客,那顷刻之间,你便能身首异处,见到你的好情郎啦。”

“民妇不曾佯装,”跪在地上的女人没有畏惧,反而镇定自若地辩解:“民妇九岁时因父罪没入乐籍,隶属杭州乐营歌舞色,虽已还良,契书犹在,典籍俱全,圣人神通广大,一查便知。”

她继续说道:“教坊琵琶色娘子莺莺身体有恙,圣人垂拱殿之宴在即,琵琶色教头宋娘子不得已才让民妇补上,文书俱全,已报知教坊元使尊处,都在教坊可供查验。”

“至于潜入后宫,民妇未曾敢擅入后宫,是圣人听了民妇的弹奏,传唤民妇到后殿说话。”

刘氏不怒反笑:“伶牙俐齿,我为何传唤你,你难道不知情吗?”

那女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在原地,没有言语。

刘氏打量她一眼:“知道不要乱说话,还算聪明。”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便答:“民妇,钱塘赵盼儿。”

刘氏看着她:“赵盼儿,那你现在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去救你的心上人。”

她说:“他萧家意图谋逆,他顾千帆欺君罔上,隐瞒自己的告身姓名,难道不是事实?”

赵盼儿攥紧了手边的裙摆,长吸一口气,说:“是不是事实,圣人比我更清楚,萧相他,”她顿了一下,继而说:“萧相他,多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被朝中多少清流文官视为眼中钉,意欲除之而后快,您明察秋毫,定能分辨此次亦然。”

刘氏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失望,甚至带着冷漠:“你就准备靠这个说服我?”

她偏过脸去,不再看赵盼儿:“他清白与否,自有大理寺断案,你求到我这里,又有什么用?”

萧相被污蔑,顾千帆牵连下水,半真半假的罪状递上去,原本就是为了把谋逆的罪名扣死,清流一派,剑指萧钦言,却意在皇后,摆明了要拉她一同清肃,是以她断尾求生,宁肯折损左膀右臂,也要保全自己。

赵盼儿心知肚明。

所以她当然不会指望着,靠寥寥数语和所谓真情打动面前这个女人。

刘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机和手腕都绝非常人能比,她不能天真,幻想眼前这个人能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普渡众生。

她唯有将命也押注,奋力一搏,生死不论。

赵盼儿于是重重地磕头下去,前额与地面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大声说道:“民妇今日所穿服饰,形制颜色,皆是效仿王霭所画名作《夜宴图》中,女乐们的穿戴,圣人传唤民妇,不也是因此吗?”

她深埋着头,也就看不清刘氏的表情,烛光耀耀,与她的影子交缠纠结,像是她也变成这殿中的一件死物,长久地跪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上座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问:“你知道多少?”

赵盼儿恭恭敬敬地回答:“民妇知道,圣人想要什么,民妇也知道,圣人想要的这样东西在哪里。”

她犹豫片刻,接着说:“民妇,也曾是乐籍。”

她说“也”。

大概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在刘氏面前这样说话,官家对其三缄其口,合宫并没有人知道那一段过往,时日久了,她藏在皇后这张面具下的灵魂竟然觉得孤独。

大概是因为即使那样的过去不堪、狼狈、难以忍受。

但那也是她。

她并不想否定自己的出身,否则如今的她,又是谁呢?

刘氏看着赵盼儿,竟然有片刻的恍惚,但她说:“起来说话。”

赵盼儿肩背一僵,迟疑地抬起头来,便见刘氏望着她的眼神无奈:“还不起来?要我再请?”

“不用,娘娘,不用。”赵盼儿急急地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她揉着肿痛的膝盖屈膝:“谢娘娘。”

刘氏看着她分明谨小慎微,却又胆大包天的样子,没忍住,便笑了出来:“你好似不是十分怕我。”

她说:“他们都怕我,说我是妖后,是狐媚子,是妹喜投胎转世降生在大宋的祸端,他们在背后骂我,以为我不知道。”

赵盼儿看着她,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刘氏便问:“那你以为呢?我是否也德不配位?”

赵盼儿怔然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下去:“娘娘容色倾城,美若天仙,官家爱重,自然合该匹配。臣子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妹喜之美貌比喻娘娘,也是常情。”

刘氏却笑了,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美?”

“我问你,”她微微抬起下巴来,有一点倨傲,神情似嘲讽又无奈:“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呢?官家的后宫里又有多少鲜妍颜色?我难道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吗?”

“仅凭这一样,我便能低微瓦砾间,走到如今的坤宁殿吗?”

她语气讽刺:“我吃过的苦,比这些士大夫一生弯下的腰还要多,数年来笔耕不辍,昼夜不息,从无荒废,我不是官家的嫔妃,不是他院子里肆意玩弄的花花草草,而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样数十年如一年的辛苦,我才成为了那个不可或缺的人。”

她笑了笑,又叹气:“但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就只看到自己的数年苦读,只看到,你柔弱、貌美、出身卑贱,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在了他们这辈子无法登上的权力之巅,”

“只看到,你是个女人。”

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百般苛刻,男人占据了建功立业的所有机会,并不给女人留以生存余地,却还反过头来责怪熬出了头的女人,疑心她们都靠着龌龊手段登顶,于是百般诋毁。

出于嫉妒。

赵盼儿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跑去皇后这层华丽的装饰,她也是女子,于是感同身受。

赵盼儿微低下头说:“我曾与今科探花欧阳旭有过婚约,当日将夜宴图转赠与他,后来他又辗转转送给柯大相公,那幅画如今就在柯相公府上,他并不知情其中奥秘,娘娘现在派人去取,便能高枕无忧,官家也不会发现。”

刘氏却好似并不关心夜宴图的下落,笑着问她另外一个问题:“你这样轻易便把保命符告诉了我,若我非但不救你的情郎,还立即了断了你的性命呢?这天下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是在说笑。

赵盼儿知道,于是也说:“那民妇便谢过娘娘大恩,我与顾千帆,”她停顿片刻,才说:“与顾千帆的父亲,有血仇之疑,若娘娘让我两人同赴黄泉,那是成全了我。”

刘氏有些不可思议,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姑娘。

她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分明形单影只,却仿佛所向披靡,她于是明白过来,说:“你很爱他。”

赵盼儿便笑了:“是的,娘娘。”

她已然坦诚,经历生死这样难捱的关头之后,她终于和自己和解,坦坦荡荡地承认,她就是爱着顾千帆。

刘氏看着她,饶有兴味:“那么,血仇如何?”

赵盼儿说:“查清原委,如若不实,那便心无旁骛地在一起,如若属实,”她说:“赎罪是两个人的,凭什么放他逍遥,留我一个人痛苦呢?”

她默了一瞬,说:“他…没有放弃过我,再艰难的境地里,也没有松开我的手。君若不相负,我定不相弃。”

那些日子里,挂在树梢上的黄花,响彻在夜里的马蹄。

桩桩件件,都是他不肯背弃的证明。

她也不能逃避,要去直面自己的爱,与苦痛,然后找到答案。

两个人一起。

刘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赵盼儿,”她好像变成个意气风发的少女,热血难凉般地冲动:“我应你的恳求,拿着我的手谕,去救他吧。”

她话音落地,赵盼儿却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久久立在原地,她有些不可置信,喜悦一瞬间蔓延过来,便情不自禁笑出来,意识到殿前失仪之后又赶紧捂住了嘴,像个孩子一样。

她看着刘氏:“可是,娘娘您如何与官家解释呢?”

刘氏笑了笑:“解释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流冲着我来做的局吗?那张夜宴图,就是最好的证明,真是凑巧啊,竟然落在了他们清流一派的手里。官家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

她眼神温柔:“有人想要伤害他的妻子,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赵盼儿一怔,反应过来便觉得不可思议:“娘娘,您与官家…”

刘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赵盼儿,有一件事,你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她说:“我也曾做过乐伎,甚至也曾嫁过人,这些,官家一清二楚,我对他从无隐瞒,他编造我的身份,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体面和皇家尊严,而是为了从闲言碎语里保护他喜欢的女人,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

她像是有几分自傲:“怎么?难道只许皇城司使与你是两情相悦,我和他就是虚情假意了吗?”

她说:“我愿意应许你,不是因为你用夜宴图威胁我,而是因为我也想堂堂正正宣告天下,我也曾是乐伎,我并不引以为耻,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你就是那个契机,我要让他们都看着,乐伎又如何?”

她抬起下巴,声音朗朗:“我保着他赵姓的大宋江山,而你靠着一己之力,站到了当朝皇后的面前,救了他堂堂皇城司司使的命,我就是要天下都看看,女人怎么不行呢?”

她愿意伸以援手,只因这世间

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殿外明月如镜,月华如练,洒在殿前的石榴花枝上,温柔多情。

赵盼儿往外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说:“娘娘,”

她的声音轻柔:“我想再跟您求一个恩典。”

人间已是清辉万里。



顾千帆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

月色如霜,落在他的头发上,染白了颜色,和梦中的场景重叠,寂寥又真实得令人恐慌。

虚虚实实的折磨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肉体和魂魄都一样的鲜血淋漓。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赵盼儿。

他竟然觉得,若赵盼儿真的只是他的一场梦,那也很好。

她便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他希望那个姑娘不要出现,不要出现在他这样狼狈又不堪的时候,丑死了,又丑又令人心碎。

她又爱哭,掉起眼泪来可怎么办。

他连帮她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千帆仅剩的清明神智在挣扎着,他想赵盼儿的一切,忽而便释然了,他原来不想自私,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便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备受煎熬。

赵盼儿被困住很多年,被困在钱塘,困在乐伎的身份里,困在世俗的眼光下,可他希望她快快活活,随心所欲地过活,就不要去做困住飞鸟的锁链。

顾千帆想,他愿意放弃,他甘拜下风。

心甘情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月光和影影绰绰的一道身影,随着大门的打开,书卷般铺陈到眼前。

那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色披风,某一天的细雨霏霏中一样,同那时一般隔着屏风,照旧是蒙胧胧的一个影子,只有令人心动的轮廓。

门外驻守的士卒都被打倒在地,有人解开锁链,放顾千帆下来,他已然这般遍体鳞伤,眼睛都睁不开了,竭力去看面前人的面容,终于看见了陈廉。

陈廉好没出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地跟顾千帆说话:“头儿,你撑住了,圣人的手谕下来了,我和盼儿姐这就带你出去。”

顾千帆浑身都是血,唇色是灰败的惨白,这样虚弱了,还是听见那两个字:“盼儿。”

“在呢,”陈廉说:“盼儿姐在呢。”

顾千帆一怔,转动脑袋,便看见了站在陈廉身后的赵盼儿。

她一袭白衣,清清灵灵地站在那里,在这阴诡地狱里,美好的不可思议。

顾千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像个行将就木的人,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在反复的折磨中度过好几遍心力交瘁的人生,已然麻木。

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又做梦了。”

那梦中的姑娘便蹲下身来喊他,带着隐隐约约的泣音:“顾千帆。”

顾千帆抬起灰暗的眼睛看她:“盼儿,”他说:“你不要难过,”他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我给你自由,我只想你,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说:“你不要难过了。”

说给梦中的赵盼儿,也说给心上的赵盼儿。

顾千帆竭力抬起手来,看着她的神色,竟然悲伤:“你是我的梦也可以,只要你不要难过,都可以。”

他没有力气,手指刚抬起来,就要落下,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

他曾说过“红酥青葱,柔荑香凝。”

那样的一双手,此刻握着他血渍斑斑的手指,都被弄脏了。

“顾千帆,”那人喊他:“我不是梦,我是真的,我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她说着,忽然倾身下来,吻住了顾千帆的唇。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落在了顾千帆唇齿之间,又咸又涩,那样真实。

赵盼儿呢喃着:“顾千帆,你要我记得的,我还欠着你的债,我若是梦的话,你怎么来讨啊?”

顾千帆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光彩,他近乎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握着赵盼儿的手。

这是鲜活的赵盼儿,会哭会笑,眼泪会落在他的心上,不是梦中那道始终看不清脸的影子,不是擦肩而过的有缘无份,她这样近在咫尺,眼里心里都倒映出他的模样,好好地,在他身边了。

他不敢相信,恐怕大梦醒来,又是无人知晓的空。

这样惴惴不安。

赵盼儿说:“谁要你的自由,顾千帆,我很小气,才不像你假装大度,你哪里都不许去,要呆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你不准退缩,也不准软弱,你跟我爹娘发过誓的,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不许反悔。”

“艰难过往和漫漫前路,都要和我一起走下去。”

“顾千帆,”她终于坦诚与和解:“我爱你。”

“我很爱你。”

她捧着顾千帆血污斑驳的脸,吻了下去,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仿佛回到初见那一天,她不讲道理地咬上他的肩膀。

这样疼,这样真实存在着。

“别信他们的话,只听我说,我哪里也不去,顾千帆。”

“没有你的世间,我哪里也不去。”

顾千帆喉咙滚动,良久才说:“盼儿,”他像是确认般喊着:“齐牧,骗了我。”

他竭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好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过分可怜:“没有人相信我是好人,如果连我这么多年为之卖命,坚守着的善其实都是恶的话。”

他有一些颤抖:“我还算个好人吗?”

赵盼儿的心猛烈抽动了一下。

顾千帆此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他一直那样坚守着自己,哪怕身处暗中,仍然向着光明,即使世道不公,命运作弄,他却始终报以善意,仍然选择信任与付出。

他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如她阿爹曾说过的

“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她无法放手和离开。

赵盼儿便说:“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

没有人会比顾千帆更好了。

“别选择他们,选我吧顾千帆,自私一些,为我活在这世间。”

人间已是炼狱,他身处其中,泥潭深陷,连自己都厌弃了自己。

但人间尚存他爱着的人。

于是他仍然热切地爱着世间。

赵盼儿说:“千帆,我来还你的债了。”

她说着,将折下的一枝石榴花,轻轻地,放在了顾千帆的掌心。

他在梦中遗失在掌心的花,失而复得了。

顾千帆轻轻收拢掌心,也拉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这一生的美好,便已落在股掌之中。

顾千帆说:“我的过去,我的秘密,会全部讲给你听,盼儿,你等一等我。”

赵盼儿的眸子和星辰一般亮:“我知道,我有耐心。”

她说:“千帆,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

林花谢了春红,但年年岁岁,春天总会周而复始。

握紧身边人的手,便能捱过冬天。

榴花为债,他们还有一生,要互相亏欠和偿还。



【注】

1.“但凡女子,同一命运。”出自亦舒《如果墙会说话》,这篇文有夹带私货,在这里向各位致歉,但我真的很想写这个情节,原定的盼儿营救顾千帆,是她找到萧钦言,由萧钦言出面去找皇后,但是在烧烤店事件之后,我还是想改成盼儿亲自找到了皇后,即使它俗套,狗血,玛丽苏,但我还是想写。刘娥和盼儿相同,她们有过不顺利的感情,出身卑贱,却靠着自己拥有了一席之地。“女人能理解女人,女人能保护女人。”我认为这种感情,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2.“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来源于网络,出处未知。

3.情节都是我瞎编的,有狗血和逻辑不通的地方,只是我想讲的一个故事,非常感谢大家看完。

4.虽然我觉得不虐,但是很多姐妹都说想看个甜甜的番外,另开一篇没有连贯性,写了个三千字小彩蛋放回礼里了,因为我觉得故事已经比较完整了,所以这个彩蛋看不看都可以,彩蛋讲的就是老六完全知道了盼儿的心意,点个免费粮票就可以看,有需要的姐妹可以点去看,怕大家看不见这段,加粗一下。

初年夏梦长安

【全员】【初代】The original you



The original you

配合文章的图,图片如下:


http://ying7622ah.lofter.com/post/1dd2bf71_12e885174


(想看到你们的评论的我)



葬礼的时间定在2024年的夏天。

Morgan长高了一点,已经可以基本认全叔叔阿姨们的脸。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裙子,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袋,左手被Pepper牵着,踩着她黑色的圆头小皮鞋小步地走在人群的前面。

在她更前面一点走着的,是同样小小的、穿了一身黑色的Nathaniel。他侧过身子仰起头,看向神色并不很轻松的爸爸,“Daddy, what are we doing now? Are we...



The original you




配合文章的图,图片如下:


http://ying7622ah.lofter.com/post/1dd2bf71_12e885174


(想看到你们的评论的我)






葬礼的时间定在2024年的夏天。


Morgan长高了一点,已经可以基本认全叔叔阿姨们的脸。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裙子,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袋,左手被Pepper牵着,踩着她黑色的圆头小皮鞋小步地走在人群的前面。


在她更前面一点走着的,是同样小小的、穿了一身黑色的Nathaniel。他侧过身子仰起头,看向神色并不很轻松的爸爸,“Daddy, what are we doing now? Are we waiting for Auntie Nat?”


事实上,他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那个喜欢点着他的鼻子叫他“traitor”,却总在爸爸妈妈无暇顾及他的时候陪着他打打闹闹,不厌其烦地为他演示防身术的漂亮动作的Auntie Nat,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她,尽管他有种已经快要记不清楚她的样子的错觉。


昨晚睡前他穿好自己那套印着“NAT”的连体睡衣途经餐厅时,断断续续地听见父母正聊起他们的Auntie Nat,然后听到他的母亲轻轻问,“What suits her better?daisies?”


他想,大概是Auntie Nat要回来。因为母亲总在每一个Auntie Nat要来看望他们的前一晚为她准备礼物,而昨晚一如既往地向他的父亲问出那句“What suits her better?”他雀跃地跑回房间,盘算着第二天要让Auntie Nat陪他一起做的游戏。甚至为此,他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拿出爸爸在去年生日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礼物,想要把它作为惊喜送给Auntie Nat。


那是一条有一个银色的小小箭头做吊坠的项链,他喜欢极了那条项链——尽管项链似乎有点太长了,以至于他无法把它合适地挂在脖子上,只能小心翼翼地包好,装在自己的小铁盒子里。



而现在,他的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紧紧地攥着那条被他揉成一团的项链。他仍然抬着头看向抿紧了嘴的爸爸,不过却是站在他另一边的姐姐率先打破了空气里可怕的沉默,“She will never come back,Nat.”


于是他不解地转过身面向姐姐,却瞧见了她亮晶晶的眼睛。他伸出自己的小手勾了勾姐姐的手指,“Sis,why are you crying?”


“Cause that there is no one will say ‘Why don’t you hug her and find out ’,when I miss her and ask Daddy ‘Did you bring Auntie Nat?’.”


他没能完全听懂,只是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他觉得此时此刻他的汗水一定已经打湿了那条项链上的小箭头,希望Auntie Nat不要怪罪他,他想。






沉闷的乐声响起的时候,Morgan走上前去拽了拽Clint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他,“Can you take me to see Auntie Nat?I want to give this to her”,她扬起手里的小袋子,眨了眨那双神情像极了她父亲的眼睛。


Clint盯着她,嘴角终于弯起了小小的弧度。他俯身,一把捞起Morgan,大跨步地走向前方的墓园。


“Sure,lovely Stark,but could you tell me what you want to give her?”


“Well, that’s my father’s gift,for her last birthday.”Morgan躲在Clint怀里,小心地护着她的小袋子,“And my mommy found it in my father's lab last month.”



那是一对崭新的寡妇蜇。


事实上,Tony在去年他们几个来找他重回复联的前些天就已经做好,原本打算当作生日礼物送给Natasha。为了防止Morgan再找到它拿来当玩具,Tony甚至把它藏在了实验室的暗层里,直到上个月Pepper例行整理实验室的时候才发现它。



在这副完善了些新功能的寡妇蜇内层的表面上,刻着两行字:


the original you

the little girl of us



去年花园里的草坪上刚抽出嫩芽的那个春天下午,Tony坐在实验室靠窗的椅子上,欣赏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两行字,放松地向后靠进椅背,翘起二郎腿,手指点在那两行字上,微微地偏着脑袋轻笑,“Agent Romanoff ,do you miss me?”






队伍不长,Banner跟在人群的后面,戴着他那副已经不知道是近视还是老花的眼镜,一步一顿地随着人流前进。


去年那一战之后,他又花了些功夫才变回以前的外表,试图和Hulk和平共处,也努力地慢慢接受自己所有的样子。


从前他觉得自己是怪物,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另类。


在加入复仇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依然对神盾局想要骗取他的信任、再趁机把他关进各式各样的笼子里用以研究的猜测深信不疑。他提防着周围的一切动作,以Hulk为由与世界划清界限,与感情划清界限,也为Hulk的存在而自卑而恐惧。



但他确实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个红色短发的姑娘走了,成了这个大家庭里最初的一份子,且说不出任何理由。


大概,或许,只是那个姑娘在动作迅速地用枪口对准他的那一瞬间眼底满满的戒备让他的心脏突然地疼了一下——他的眼睛告诉他,这还只是个孩子。


她说他不是怪物。


她说要和他一起生活,远离世俗。


她给Hulk唱摇篮曲,让他变回自己。


她有这个世界上最柔软最善良的心,她渴望爱,也渴望温暖。


他都知道,但他推开了她,很多次。


Doctor Banner比谁都清楚,那不是爱情,但毫无疑问,那是爱。是他们所有人最爱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温暖这个家,企图缝合每一个人鲜血淋漓的伤口——用她脆弱却永远强装坚强的心。



为big guy唱摇篮曲的人没有了,穿着战甲对付Hulk的人也没有了。Doctor Banner只能和Hulk和解,只能学着悦纳这个世界。






Banner推眼镜的时候,瞥到了一个人沉默地走在他斜后面的Thor。Thor还是从前那副老样子,高大,肌肉发达。


离开这一年,他又变回了最初他们记忆里的Thor。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初那个桀骜的毛小子,永远也不可能回来。


他失去的太多了。


亲人,朋友,还有自己。



Quill在宇宙中找寻Gamora的身影,遍寻无果,直至来到沃弥尔星。那天的沃弥尔依然寒冷寂静,他们难得的安静下来,没有喋喋不休的拌嘴,没有似乎永无休止的争吵。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踏进了沃弥尔的黑暗里。


黑暗吞噬他们前进的所有勇气。Quill其实并没有信心带回——抑或是说——找到他的Gamora,而Thor也好像在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心似的,或许他的潜意识里,从未相信Natasha的离开。


那个在他已经放弃一切去钻进酒里醉生梦死、逃避现实的时候,唯一坚守在他们最初的地方撑起这个家的姑娘,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他们呢?


他的朋友们相信了,可他不信。


他要亲自在茫茫的宇宙中走过,他要自己来沃弥尔看看。


红骷髅依旧站在那里,仿佛地狱的指路人。


听到那句“想要得到灵魂宝石,必须以挚爱的生命作为交换”的时候,Thor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也许,他们的姑娘,真的回不来了。


他一直刻意地忽略,他们嘱咐队长回到过去的那些时间点,把宝石一一地、分毫不差地,都还了回去——也就是说,六颗重新归位,时间重新回到原有的轨迹,但一切发生了的,的确已经成为过去。



沃弥尔的悬崖如故,那里空无一物,仿佛一望不可见底。


寒风凛冽,宛如有雪拍在额前。Quill来找寻他的姑娘,Thor来带他们的姑娘回家。


而他们的姑娘长眠于此,峭壁深潭,没有人能来带她回家。






Thor是两个月前回到地球的,带着他的身材和战斧。


——也只带回了他的身材和战斧。


他们心照不宣,彼此最后的那点希望破碎在了2024年初夏清晨的微风里。


于是这场葬礼定在了她离开后一年的这个夏天。


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们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听一场哀乐而成的音乐会。



十几分钟车程外的不远处,建着一座公园。年轻的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草地上,谈论着有趣的故事,或笑或闹。他们丢失的过去五年将不再回来,缺失的那五年亦曾成了留下来的人们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伤痛,但好在,消失的生命重又归来,至少他们还能有机会,把错过的故事继续下去。


然而没有人会清楚地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为了他们的归来而失去,抑或牺牲。




正有一群孩子在公园的角落里追着一只皮球,他们晃悠悠地跟着皮球向下坡跑去,路过了荆芥丛旁边的长椅,那里坐着一个老人。


他在2023年回到了无数个十年以前,依次归还那六块要命的石头。他在自己来时的地方圆了和Peggy的那支舞,然后郑重道别,再看着她组成属于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他懂得——不能改变一切。


但至少对于Peggy,他从此无所遗憾。



他当然也去过沃弥尔,仍然是那个仿佛亘古不变的悬崖。他知道自己也许无能为力,但还是在归还灵魂宝石的瞬间在心里默默向上帝许了愿。


宝石消失了,她没有回来。


他冲着尚有回音的悬崖低声念了一句“liar”,满脑子都是她仰着头看自己时那双认真的绿色眸子,那个时候她告诉他,“I didn’t want you to be alone”。


那个总嘲笑他吻技差的离谱的姑娘食言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们消失在时光尽头的前一刻钟,她甚至还歪着头笑,抬眼看他。他听见,他们所有人都听见,她说,“see you in a minute”。


两句话,她都食言了。



他甚至很有些逃避现实意味的留在了过去,渐渐老去,旁观“自己”和他们的故事。


仿佛世界的外来者。



但他乐于如此。



他在2023年的傍晚街头撞到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提着装了三明治的透明食品袋子,散着一头发尾染着金黄的红色长发。他奇怪于这个女孩不知道哪一刻钟开始放下的戒备心,以至于竟然会低着头走路,撞到一位老人。


她轻轻柔柔地扶着他的胳膊,向他说对不起,问他有没有事。



他知道一小时之后看起来仍然年轻的Steve会去找她,打趣着说要给她做晚餐。然后他们会再见到Scott,Scott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那个傻姑娘会带着这份希望找回Bruce,找回Tony,找回Clint,她会仔仔细细地为这份拯救世界的计划做笔记,再笑意盈盈着鼓励他们所有人。她会用她仿如洒着星星的绿色眼睛看向他,跟他说,“see you in one minute”。


——他知道那就是永别,故而他多想在傍晚的街头拦住她,让她别回去。


——当然他也明白那不可能,因而他想拦住她,或者只是为了再叫她一声Nat。


可是他没有。他告诉那姑娘他没事,继而再看了一眼她的眼睛,“You are such a kind girl, god bless you”。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纽约的街头又恢复了生机。他知道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正举行着她的葬礼,他想再坐一会,听听轻风在头顶吹起树叶的沙沙响声。



他估计着时间,打算等人群差不多散尽了,走到墓园去,看看她。







Mark.

(时间设定是消失的五年里那些消失的人并没有长大和任何变化,只是突然消失了五年——感觉电影也是这样设定的,例如周围的人,例如小虫的话,例如鹰眼的家人)


(基本对复联4的电影没有改动、对MCU没有改动)


(嗯,如果Nat有一天能回来,一定是初代另外五个人的宝贝啊——当然,前提是她和Tony都能回来。

好吧,始终坚信,她以前也一定是初代另外五个人的宝贝。

初代永远爱她。

她永远爱初代。

也爱所有人。


Nat有这个世界上最柔软最善良的心,

“the original you

the little girl of us”)



【另,在这篇文里,感情线自由理解,首先的想法是他们真的都爱她——只不过未必都是爱情而已。这篇也算是弥补了电影那里没有Nat的告别仪式的遗憾吧。


关于鹰眼家取了nat名字的那个小子,他的那条项链,大抵是Nat还给Clint的,Clint再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小Nat,嗯,那条项链永远属于Nat啊。




此文同时用以纪念Nat&Tony

写给初代,写给我的眼泪,我的所有意难平】






后记


几刷完了依然在影院哭成狗



后后记


还想写,怎么办。。。(有人想看温温暖暖的故事吗?!)



佩之

这次剪得比较着急,很多细节没有调好。

另外如果你感受到基佬紫。那是因为我的电脑有色差。哭了。

恋与x漫威的系列还有最后一个视频计划,大概要好久之后才能剪了。

-

我永远爱黑寡妇。


-素材- 

《恋与制作人》破晓PV

《美国队长》系列 

《复仇者联盟》系列 

《钢铁侠》系列

《周六夜现场》雷纳杰瑞米

还有部分空镜来自网络

这次剪得比较着急,很多细节没有调好。

另外如果你感受到基佬紫。那是因为我的电脑有色差。哭了。

恋与x漫威的系列还有最后一个视频计划,大概要好久之后才能剪了。

-

我永远爱黑寡妇。


-素材- 

《恋与制作人》破晓PV

《美国队长》系列 

《复仇者联盟》系列 

《钢铁侠》系列

《周六夜现场》雷纳杰瑞米

还有部分空镜来自网络

Bella_sala

夜曲 第十九章 危险

第十九章 危险



“史蒂夫,loki想要勇者之箭,还想利用我威胁你交出它,你快走吧,远离这个地方。”娜塔莎心疼的看着他,她现在只想他安全,他只要是安全的,都好。


史蒂夫满头大汗忍着疼痛握紧她的一只手


“我不能走,我走了,置这些无辜的百姓怎么办?我走了,Loki一定会为难你。”


娜塔莎用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血慢慢止住了,她的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他一直默默的在保护她。


“我没有关系,反正每一个人都希望我死掉。但是你不一样,你活着,就可以拯救任何人。”


史蒂夫好像慢慢的没有这么疼了,他握紧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我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怎么救其他人?”...

第十九章 危险




“史蒂夫,loki想要勇者之箭,还想利用我威胁你交出它,你快走吧,远离这个地方。”娜塔莎心疼的看着他,她现在只想他安全,他只要是安全的,都好。


史蒂夫满头大汗忍着疼痛握紧她的一只手


“我不能走,我走了,置这些无辜的百姓怎么办?我走了,Loki一定会为难你。”


娜塔莎用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血慢慢止住了,她的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他一直默默的在保护她。


“我没有关系,反正每一个人都希望我死掉。但是你不一样,你活着,就可以拯救任何人。”


史蒂夫好像慢慢的没有这么疼了,他握紧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我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怎么救其他人?”


史蒂夫的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慢慢的一步一步靠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Loki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背着手慢慢的走过来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主人,史蒂夫对您真的是用情至深呐。”


娜塔莎站起来,走到Loki面前,拦住他,想要保护受伤的史蒂夫


“你别想动他,想都别想。”


Loki无谓的大笑着,看看地上受伤的史蒂夫,惊喜的表情像发现了宝藏


“你看看他,他受伤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看着他长得和克里斯一模一样,看着他受伤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仿佛看到了克里斯在受折磨。”


他想要伸出手去掐他的脖子,却被史蒂夫站起来用特制的匕首划伤了他的胳膊还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别想动勇者之箭的主意,你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Loki站起来,用手轻轻的擦了一下嘴角的血,依旧邪魅的笑着。


转眼就已经绕到娜塔莎的背后使劲掐住她的脖子,娜塔莎看着史蒂夫,用尽全身的力的发出声音叫他快走


“你放开她。”史蒂夫左手掩住右边肩上的伤口,恶狠狠的看着Loki


“交出勇者之箭。”


突然一阵白雾袭来,三个人瞬间看不清彼此,只觉得神秘莫测,若隐若现之间只隐约见一个穿紫色斗篷的法师一晃而过,娜塔莎只觉得眼熟。


白雾散开,史蒂夫不见了,Loki看看娜塔莎


“原来还有帮手。我就不信抓了你,他会不顾一切地跑了。”


Loki说着就用木质小刀刺伤娜塔莎的琵琶骨让她痛不欲生,将她带了回去。




史蒂夫一睁眼,便来到给娜塔莎做萤火虫瓶子的小木屋里,眼前的是峡谷巫师。


“有些东西是时候提醒你了。”


“娜塔莎一定被他抓走了,我要去救她。”史蒂夫说完冲动的想要跑出门去,被法师拦住了。


“你现在去救她只是去送死,史蒂夫,你需要拥有真正的力量。”峡谷巫师郑重其事的警醒着他,史蒂夫慢慢回过头,过来坐在巫师的水晶球前。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完全打开和拥有勇者之箭的力量?死而复生到底指的是什么?”


“史蒂夫,真正的强者源自于内心,而不是在于你是怎样的形态。你要做出最大的牺牲,就是你必须要变成你最痛恨的,你才能拥有前所未有的力量。”


史蒂夫听到这番话后第一个反应是无法置信,他摇摇头苦笑道


“你一定是在骗我,我是个人!我的使命就是消灭吸血鬼,你还叫我变成它?你一定是疯了。”他站起来,左右来回的走,感到焦虑和恐惧,然后狠狠的一把拍桌子。


“告诉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峡谷巫师摇摇头


“你会看着你所有的族人无一生还吗?”


史蒂夫痛苦的抱着头,流着眼泪,他顿时觉得身上有千万吨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内心在做剧烈的挣扎。




娜塔莎被Loki一把扔进了特制的大牢里,命他的心腹大军将她的双手绑在十字架上用刑。


乌黑的铁鞭伤的她身上是一道一道的伤口,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黑色的血,但是她没有一丝屈服。


“对不起了主人,只有这样,你的小情人才会如此心疼你,迫不及待的拿勇者之箭来交换。”Loki说着,就笑起来亲手挥了一鞭


“你不会如愿的,会有地狱使者来惩罚你的!”娜塔莎恨得咬牙切齿的对Loki大喊着


“惩罚,哼,看看是谁现在在受惩罚?”Loki用力捏起她的下巴恶狠狠的说道,然后用力的放开。


“把消息放出去,我就不信史蒂夫还坐的住。”Loki说着就背起手走出了地牢。




史蒂夫晚上回到营地,取他的勇者之箭,道奇看他急急忙忙的,立马着急的拉住他


“怎么回事,怎么匆匆忙忙的?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救娜塔莎。她被Loki抓起来了。”史蒂夫一边将箭背在身上一边说


“勇者之箭你还没找到办法打开呢,你现在去不是送死吗?”


史蒂夫深呼吸吐了一口气,转身来,将身上族长的徽章取下来,交到道奇手上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猎人族族长了。我把这一切交给你了,道奇,答应我,你一定要将它发扬光大。”


道奇面对史蒂夫的这一系列举动整个人措手不及惊呆了,他不知道为何史蒂夫会好好的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是不是发现了勇者之箭的秘密?史蒂夫。告诉我。”道奇猜到了什么,着急的要史蒂夫给个答案。


“开启勇者之箭的唯一办法,只有我变成吸血鬼,道奇,Loki拿到勇者之箭的话,不仅猎人族,狼人族,全天下的普通百姓,都会遭殃。”


史蒂夫无力苍白的将这一切说了出来


“不交出它不行吗?”


“交,或者不交,他都会屠城!到时候娜塔莎我也救不了。我必须用手中这把箭,彻底消灭他!懂了吗,道奇。”


道奇痛苦的闭了闭眼,珉了一下嘴唇,捏紧了拳头,然后拿起手中的族长的徽章,他知道,无论如何,就算好兄弟成了吸血鬼,他也不会伤害他。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背后支持你的,兄弟,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保持最初的那份信念。”


道奇的话让史蒂夫无比感动,史蒂夫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后走出了房间。

七月上
微博上一个博主发的,觉得说得特...

微博上一个博主发的,觉得说得特别好。



卓这个人确实会给人疏离感,尤其是他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点情绪也没有,看得人发凉。



这种人很难让别人走进他的心里。



他好像和谁都挺好,可好像和谁都没有那么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很薄情的人。



可换种角度来看,薄情的人其实也是深情的人,所谓薄情之人,情之一起,万劫不复。






鹤正好相反,他是那种看上去很薄情的人,他总让我觉得很像猫(巧了狮子座本来就是大猫),他讨厌你理他,可更讨厌你不理他。



他会黏着人撒娇,也会不露声色独来独往。...

微博上一个博主发的,觉得说得特别好。




卓这个人确实会给人疏离感,尤其是他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点情绪也没有,看得人发凉。




这种人很难让别人走进他的心里。




他好像和谁都挺好,可好像和谁都没有那么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很薄情的人。




可换种角度来看,薄情的人其实也是深情的人,所谓薄情之人,情之一起,万劫不复。








鹤正好相反,他是那种看上去很薄情的人,他总让我觉得很像猫(巧了狮子座本来就是大猫),他讨厌你理他,可更讨厌你不理他。




他会黏着人撒娇,也会不露声色独来独往。




但他要跟你好就是真好,把你放在心尖上的那种好。




即便他给你的是白眼和毒舌。




他不放在心上的人,是鸟都不鸟的。








他们俩都很“独”,但意义不同。




卓的独更像是一种经历多了之后的自我克制和自我保护。




鹤呢,很大程度上是近似于美学本质的那种孤独,自我对话与自我完善。他需要这种孤独或者说个人空间,从他的音乐风格上其实也能看出来,是那种末日狂欢之后的虚无与灰烬。套用形容梅先生的一句话,“谁要是毁了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我觉得在鹤身上也是这样。他需要这份孤独。








所以他们俩真的在很多方面是互补的。




鹤的纯粹,卓的理性与分寸。




他们其实是对方永远也成为不了的那类人。




互相给予,也互相索取。








是友情也好还是别的也好,都分外珍贵。








(我叽里呱啦说了些啥「:)」)

去冰微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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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姐生气了,美队赶紧认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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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穆

【我为盾寡扛大旗】

多CP(私心加tag

嘿嘿嘿第一次做长图~

期待有人喜欢呐~

【我为盾寡扛大旗】

多CP(私心加tag

嘿嘿嘿第一次做长图~

期待有人喜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