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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软RF

【叶泽】高领毛衣

  *见前男友穿什么?


  又名《钟嘉诚说你们换个人霍霍可以但是那个人不能是我and你们要做回家做》


  BGM:2020.12.27 《Thrill Me》


  1


  咔哒。

  叶麒圣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刚添了油,力很足,火能窜起来烧到眉毛。


  是因为什么分手的?


  不记得了,反正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和别人合照勾肩搭背的太亲密,要么就是艾特其他人的微博措辞太亲昵,总之是个根本不重要的插曲。


  只是太久没沟通,攒着的情绪顶情绪,几句话就上升到了什么不信任不理解很失望。


  三十来岁的两个人哪还用低级的狠话伤人...

  *见前男友穿什么?


  又名《钟嘉诚说你们换个人霍霍可以但是那个人不能是我and你们要做回家做》


  BGM:2020.12.27 《Thrill Me》



  1


  咔哒。

  叶麒圣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刚添了油,力很足,火能窜起来烧到眉毛。


  是因为什么分手的?


  不记得了,反正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和别人合照勾肩搭背的太亲密,要么就是艾特其他人的微博措辞太亲昵,总之是个根本不重要的插曲。


  只是太久没沟通,攒着的情绪顶情绪,几句话就上升到了什么不信任不理解很失望。


  三十来岁的两个人哪还用低级的狠话伤人,稍微流露出一点这样的表达,就都不说话,默认冷静一下。


  一开始还赌气,闲下来第一件事就看看微信置顶有没有无关痛痒的消息当台阶,后来一个忙节目一个忙音乐会,各忙各的,天天连看手机的空都没有。


  冷静着冷静着,感情就冷掉了,尽管现在工作稍微有空闲,但习惯被动的人哪有勇气先开口。


  


  2


  张泽把床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放进袋子,一个藏在袋子底的小盒子塞进去又掏出来,纠结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放在里面。


  “你还有衣服在我这,什么时候给你?”

  “这周日我有空,在之前那个咖啡厅吧,你方便吗?”

       “嗯。”


  张泽看着聊天记录,切了一声,两个聊天时候一句话断成八百条发的人,现在还假模假样地打上标点了。


  这个见面的理由还行吧?不突兀吧?


  衣服多重要啊,这快冬天了,不还给叶麒圣的话,他没衣服穿不得冻死。


       张泽自我肯定地点点头,给把剧本落在自己这的钟嘉诚叫了一个同城闪送。


  


  3


  “师哥,你的东西,”钟嘉诚把误放在快递里的小盒子递给张泽,看他接过,“那我先走了?”


  不知道师哥接下来有什么事,但在咖啡厅光线最柔的地方戴的耳钉都能闪瞎人,这个架势不像是自己能跟着掺和的事儿,明哲保身,先撤为敬。


  张泽笑笑,“麻烦你跑一趟了。”


  “没事没事,我正好就在这旁边呢。”钟嘉诚总觉得张泽的笑容有点说不出来的肉麻,脚底抹油转身准备走。


  咖啡厅门口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发型精致得像要准备拍婚纱照。


  “圣哥,”钟嘉诚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你来见师哥吗?”


  反应过来就想吐槽自己,这个嘴要是不用就捐了它,这个咖啡厅还有几个人和他俩的画风一样。


  叶麒圣礼貌性地回应一句,点点头,眼神绕过钟嘉诚,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张泽瞧。


  钟嘉诚跟着扭头,被两个人对视出来的黏稠氛围定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几个月之前自家张玮伦莫名其妙但是语重心长的忠告,“离叶麒圣和张泽两个人远点。”


  好嘛,不恨没学过,只恨考完收卷了才想起来老师敲着黑板强调这个是考试重点。


  


  4


  张泽已经喝完一整杯咖啡吃干净两块甜点了,叶麒圣除了给张泽点第二块提拉米苏,全程没有开过口,就靠在椅背上盯着张泽看。


  张泽多少有点不自在,清清嗓子,想说点什么。


  但被叶麒圣打断,“吃完了?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见他又要叫服务员过来,张泽制止他,“不用了,干嘛老给我点吃的?”


  张泽有点恼,自己花两小时打扮成这样,看起来像是为了蹭饭吗?


  “你瘦太多了。”叶麒圣语气很认真,像是在和张泽介绍自己有了什么能得诺贝尔奖的大发现。


  叶麒圣按照张泽一直以来的习惯点的餐,提拉米苏的手指饼干蘸的是牛奶不是酒,可张泽听完这句话,分明感觉到了像酒劲一样的后颈发麻。


  叶麒圣当然看过张泽的微博,看得出来之前一直念叨着想减肥的泽泽确实瘦了不少,但是上镜和现实生活明显是两回事,“我没想到你瘦了这么多,想让你多吃点。”


  叶麒圣一严肃起来就眉头下压,眼神隐藏进深邃的眉骨阴影。


  该死的,好帅。


  张泽目光被叶麒圣的高领毛衣吸引,柔软的领子裹着叶麒圣清晰锐利的下颌线。


  张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热恋期在床上的一些画面,叶麒圣带着胡茬的下巴在自己的颈窝蹭,一边蹭一边故意用粉丝的语气叫张泽Nathan,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痒得抱在一起傻乐。


  “你这个衣服……”张泽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甩甩头,“对,衣服,我把衣服给你。”


  张泽递过去袋子,叶麒圣接的时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指擦过张泽手背,给张泽蹭出一身鸡皮疙瘩。


  


  5


  咖啡厅门口,冷空气顺着女明星的深V毛衣领子往里钻,金属链子搭在锁骨上,冰凉。张泽有点羡慕地瞥了一眼叶麒圣的高领。


  “我开车了,今天不能喝酒,”张泽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拒绝了叶麒圣等下去酒吧喝一杯的邀约,看着叶麒圣不知所措地准备掏出烟冷静一下,张泽戴上口罩,藏住笑意,“但是我有点想吃火锅……”


  “啊?哦,好,走啊,”叶麒圣这时候动作倒利索,烟盒胡乱扔进兜里,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张泽,“冷不冷?”


  叶麒圣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一顿,表情也显出为难,胳膊带着外套往回收,“你要是不冷,我就自己穿了啊。”


  哈????


  张泽特意把外套留在车上,就是等着叶麒圣脱,本来还想略显做作地推辞一番再美美套上,谁能想到叶麒圣突然来这一出。


  之前再怎么木头脑袋,也没有过递外套递一半收回去的啊!!


  张泽后槽牙收紧,作为前男友都感觉丢人。


  “不冷,你自己穿吧。”张泽往停车方向走,懊悔自己为了好看选了个紧身裤,现在好了,自己想冷静一下,身上连包烟都没有。


  


  6


  “Here's the key to my new sports car,(这是我新跑车的钥匙)”张泽把钥匙递给叶麒圣,随口唱了句《Thrill Me》97版的sports car,“你开吧,我外套在副驾驶。”


  叶麒圣怎么会听不出来张泽是在阴阳怪气他刚刚的外套下头行为,乖乖打开驾驶座的门,系上安全带。


  车上的香薰还是熟悉的橘子味道,最能让叶麒圣神经放松的气味。


  张泽在外面穿外套,叶麒圣偏头,隔着玻璃看张泽的锁骨。


  之前演危险游戏的时候,两个人经常在后台戴一对耳机练走位,里面就放97版Thrill Me的CD,歌词是过于直白的18禁,很适合做热恋期的小情侣在排练厅接吻的BGM。


  今天张泽的嘴唇特别红润,好想……


  叶麒圣闭眼,叹气。


  Everybody wants Richard ? 反正自己只want Nathan。


  叶麒圣手机还连着车上蓝牙,没费什么力就让车载音响播放起了熟悉的音乐。


  张泽穿好外套上车,系上安全带,清清嗓子,故意不看叶麒圣,“走吧,圣哥?”


  叶麒圣一直没回应,张泽扭头,撞进叶麒圣满是侵略性的眼神。


  车上陷入沉默,只剩不知道循环过多少次的Thrill Me。  


  “What makes me need to stay,a prisoner to your knack,that let you conquer and divide me~(为什么我无法自拔,神魂颠倒,甘愿为你臣服。)”


  张泽显然是陷入了回忆,轻轻抿唇,唇边的那颗痣格外显眼。


  叶麒圣抬手捏在张泽后颈,用力勾过来,闭上眼睛,轻咬那颗唇边痣。


  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泽的手指搭上叶麒圣的毛衣领子,和柔软的材质不一样的是近乎疯狂的吻,唇齿磕碰间宣泄着几个月的思念。



  

  钢琴声音逐渐舒缓。

  “The heart is the muscle that I can't explain.(心是我无法剖明的肌理)”


  


  7

  

  卧室,床头小夜灯燃着暖光。


  “给我个火。”张泽哑着嗓子踹了一脚叶麒圣。


  叶麒圣蹭上来,顺毛抵在张泽后背,语速慢吞吞的,听起来马上要睡着了,“我裤子里应该有,你再找找”


     “我翻了,只有烟,”张泽把叶麒圣的裤子扔在地上,转身拍拍叶麒圣头发,“Richard,去给我拿个打火机。”


  Richard对这个称呼很满意,笑得被子都在抖,闷闷地嗯了一声,爬起来去捡丢在卧室门口的外套。


  张泽看见外套,有点想发个事后火,数落一下叶麒圣的直男行为。


  被叶麒圣扔过来一个打火机堵住,语气扭捏地说是送给张泽的礼物,刚刚不给他外套是怕被发现。


  定制的打火机,皮革面上有精致的缝线,烫金刻字借着昏暗灯光能看出来是R&N。


  张泽指尖划过烫金的凹凸表面,拨开清脆声响的盖子,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烟雾缓缓散开。


  叶麒圣特别喜欢看张泽吸烟,凑过来弯腰索吻,张泽躲开,把吸了一半的烟递进叶麒圣嘴里咬住。


       张泽从床上起身,在地上摊着的一堆衣服里找到一个盒子。


  “哥哥,”张泽吸了烟嗓子更有颗粒感,“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盒子打开,是两枚对戒。


  内圈刻着,N&R.


  


  8


  “太棒了泽泽,”叶麒圣捧着花在后台,给张泽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是最棒的Nathan。”


  张泽从叶麒圣外套里摸出戒指戴上,笑得眼睛弯弯,“谢谢我的Richard。”


  过道狭窄,被堵在后面的钟嘉诚:哈喽??


  张玮伦过来拽走钟嘉诚,两个人打打闹闹走远,依稀能听到张玮伦的大嗓门,“和你说了,挨上他俩准没好事,让你不听!”


  “泽泽,我今天穿了高领毛衣,”叶麒圣声音压低,神神秘秘地开口,“所以今天晚上,留点痕迹也没关系。”


  


  9


  钟嘉诚发现自己的张泽师哥这几天都很喜欢穿高领毛衣。


  



——End——


  


       过节放饭,以后常见面~


    泽泽TM毕业了,没有和叶哥一起,在这里弥补一下遗憾吧~


  谨以此文纪念叶泽两年好合(百年好合!)


彩蛋见回礼~~


  我想看评论!!!

  


  

落水月亮

【元与均棋】荒野飞行

*子博完结文整理*

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33k+ 

请寻找一点惬意的时间来阅读:)


01

日出之前,加拿大BC省与阿尔伯塔交界处,落基山脉西侧的哥伦比亚山脉上空已经出现了第一架直升机。螺旋桨轰鸣着将夜幕搅和成半凝固的紫色河流,在万物沉眠中携带仅有的响动载着第一批直升机滑雪挑战者飞向山峦的至高点。


直升机里一股穿了一周的雪鞋刚被脱下来的汗味、头盔中没散掉的洗发水香味,浮尘和冰水混合物的味道热热闹闹挤作一团。


窗外是清晨六点的深紫色,地平线逐渐牵起一条淡金色的线。高寒地带低矮的灌木猫着腰蹲雪地里,俯瞰下去就是扫雷...

*子博完结文整理*

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33k+ 

请寻找一点惬意的时间来阅读:)

 

 

01

日出之前,加拿大BC省与阿尔伯塔交界处,落基山脉西侧的哥伦比亚山脉上空已经出现了第一架直升机。螺旋桨轰鸣着将夜幕搅和成半凝固的紫色河流,在万物沉眠中携带仅有的响动载着第一批直升机滑雪挑战者飞向山峦的至高点。

 

直升机里一股穿了一周的雪鞋刚被脱下来的汗味、头盔中没散掉的洗发水香味,浮尘和冰水混合物的味道热热闹闹挤作一团。

 

窗外是清晨六点的深紫色,地平线逐渐牵起一条淡金色的线。高寒地带低矮的灌木猫着腰蹲雪地里,俯瞰下去就是扫雷100x100的雷区,一踩一个准。

 

 

龚子棋从舷窗向下看了一眼:“不愧是Monashees,果然是专家级的路线。”

 

王敏辉也扒过来看了一眼,眼皮一跳又缩回去了:“那还是老样子,你和徐均朔滑这条线吧,森林太密集了。我和顾易和去年一样滑Adamants*。”

 

 

 

王敏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声问了句:“对了,徐均朔第一次摔断腿是在Monashees*上吧?”

 

顾易耸了下肩,往边上瞄了一眼,确定徐均朔睡着了,这才回答:“是啊,滑断崖的时候下落姿势不到位,重力值非要调成和郑棋元一样高,结果摔的时候滑雪板没有脱落。你说捞不捞?”

 

龚子棋:“是挺捞,但第一次直滑就敢上Monashees,也是条汉子。可以啊徐均朔。”

 

顾易眯着眼睛笑:“害,甭管他,他睡着了。”嘴上这样说这,声音仍旧低下来,“这傻狗第一次是和郑棋元来的,郑棋元上什么道他就上什么道,莽得很。”

 

王敏辉拧着眉头:“你们是说三年前?三年前他也就刚刚能上蓝山滑雪场蓝道*的水平,运气不好能从蓝道的山顶一路咕噜到山脚。跟着郑棋元滑那是挺有勇气的。”

 

顾易好像发了一两秒钟的呆,神情一片空白,最后视线落在徐均朔压低的头盔上。

 

这才想起来该应和一句:“是啊,挺有勇气。”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渐渐消失。

 

顾易攘了徐均朔肩膀一把:“起来了,都到山顶了。也不知道是谁非要赶在日出时滑雪,结果到头来自己在直升机上呼呼大睡,弟弟行为。”

 

话音未落“靠”了一声,“我屁股底下是谁的护目镜,硌死我了。”

 

 

徐均朔揉了一把眼睛,腰挺直。

 

然后四个人在黑暗里你踩我一脚我给你一巴掌。

 

顾易在高喊:“谁踩着我的宝贝雪板了?!”

 

龚子棋:“我护膝哪去了?”

 

王敏辉也在四处摸索:“我还有一只手套呢?”

 

徐均朔这时候总算醒了,迷迷瞪瞪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我护目镜被哪个狗贼劫持了?”

 

顾易可算是知道屁股底下压着的护目镜是哪里来的,扯出来摔徐均朔身上:“别傻坐着了,下直升机,还有你,龚子棋。”

 

 

 

 

 

直升机刚把徐均朔和龚子棋放在Monashees的起点就又一次起飞,去往不远处的Adamants。

 

徐均朔把雪具穿戴整齐,试了试通讯设备。

 

“呼叫傻狗,傻狗听见没?”

 

龚子棋早一步穿好滑雪板,耳麦里正听见好欠揍一声叫唤,松开防寒服拉到半截的拉链,腾出一只手给他比划个中指。

 

“听见了,臭傻逼。”

 

男大学生相互辱骂不需要理由。

 

 

 

这时候金色的海水已经溢出地平线,浸湿了大半边天。干粉状的雪变成金色,一棵棵矮树蹲伏在下山的陡坡上。

 

徐均朔歪了歪头:“走吧。”

然后率先调整雪板的位置,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跃下断崖,他头也不回向山下冲去,粉状雪雾在身后爆炸。

 

 

头盔与护目镜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唯独露出来抿得紧绷绷的嘴唇。

 

 

 

第一次在落基山滑雪时他跟着郑棋元,郑棋元调整雪板重力值的时候蹲在地上,自下而上看着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Monashees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徐均朔笑了,嘴唇一直咧到露出犬牙:“我不怕危险,我就要跟着你。郑迪,你不要赶我走。”

 

郑棋元摇了摇头,笑着咕哝:“你好烦。”

 

“我不烦。”徐均朔反驳,舔了舔犬牙。

 

徐均朔想起了什么,赶在郑棋元拿起雪杖之前拦下他:“先说好,如果我摔了,你千万不要停下来。你滑你的,我一定会追上来。”

 

“好吧,”郑棋元说,“你先滑,我跟着你。记得控制速度。”

 

一语成谶似的,徐均朔真的在跃过第一个断崖的时候失速,重心紊乱,尾椎骨砸在地上。他没有第一时间停下,跟着惯性向前滚了两周才不动了。

 

郑棋元在他身边急停,卸了雪板,踩着雪鞋深一脚浅一脚过来。

 

徐均朔枕着厚重积雪,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臂盖住眼睛。

 

郑棋元慌了,在他身边蹲下:“朔朔,有没有受伤?”

 

徐均朔慢慢放下胳膊,直视郑棋元的眼睛。

 

郑棋元这才看清楚他眼睛里水光,委屈的、自责的滚烫眼泪。

 

“郑迪,都说了不要停下来。你一直向前,我总会追上你的。”他声音颤抖。

 

郑棋元从他细微表情中读出哪里不对,手掌轻轻摁上他膝盖:“受伤了对不对,哪里?小腿?膝盖?”

 

 

 

徐均朔一直都相信“你一直向前,我总会追上你的”。

 

 

 

直到今年夏天末尾他们在长沙撞上最后一场暴雨时,他仍然坚信。

 

徐均朔和郑棋元挤在星巴克屋檐底下躲雨,唯一一把单人伞在郑棋元手中。

 

看了好久雨和狼狈的人,郑棋元才开口:“朔朔,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好像毫无征兆,又像是深埋了很久的引线终于爆炸。

 

 

徐均朔看着他,好像咀嚼不明白这几个字,眼睛被雨水的湿气舔得潮湿。

 

郑棋元很温柔地伸手,掌心贴近他双眼:“别这样看着我。朔朔,我会不忍心。”

 

 

“我明白,”徐均朔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只是按我说的,不停下来,继续向前。”

 

 

“没关系的棋元。我仍然会按照约定,一直向你的方向追去。”

 

 

郑棋元轻轻摇了摇头,把雨伞塞进徐均朔手中。他穿了一件薄风衣,这时候将领口立起来。

 

“十六年是一个太长的距离。”

 

 

 

 

 

时间与距离的换算会产生一个巨大的单位。

 

他转了身,独自走进雨里,一辆的士正巧停下来,他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徐均朔抱着那把单人雨伞,目送雨水洗干净出租车的尾气,红绿灯亮了三轮,一条狗过马路。

 

郑棋元说,他不会继续陪伴他了。

 

徐均朔低下头,盯着自己踩进雨水后弄脏的球鞋。郑迪把分手换成了一个更加柔软却把他严重捅伤的表达。

 

不会再陪伴。

 

 

 

徐均朔一下子变得好难受,好像那一把长柄的雨伞戳穿了他的肋骨。

 

 

 

 

 

 

龚子棋摘了头盔,他发汗得厉害,头发丝一缕一缕黏在前额。

 

“今天一点速度都没收着,怎么了?”他冲徐均朔点了点下巴。

 

徐均朔随口胡说八道:“饿了,想回镇上吃早饭。枫糖煎饼,你馋不馋?”

 

龚子棋勾过他肩膀:“谁开车?你还有力气吗?”

 

徐均朔把雪板夹在腋下,摘了护目镜:“我开你敢坐吗?”

 

两个人互相干瞪眼,最后龚子棋妥协,主动拿了车钥匙。

 

 

 

徐均朔不擅长开山路,加上积雪路滑,交给他确实容易出事。他不太老实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抠安全带扣。

 

手机在口袋中嗡了一声,他以为是王敏辉他们也到山脚下了,没想到拿出来一看是微博的消息提示。

 

“中国摘获冬奥会高山滑雪项目第三枚金牌”

 

徐均朔没有点开新闻,他都不需要去确认。一个名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列在他心里。

 

他打开微信,果然在朋友圈看到郑棋元最新一条动态,是高山滑雪男子回转项目的比赛成绩。

 

徐均朔给郑棋元发了一条微信:“恭喜啊棋元哥。”

 

倘若将消息记录上滑,连着几个月都是:

 

“恭喜啊棋元哥。”

 

“谢谢...”

 

“恭喜棋元哥!”

 

“感谢...”

 

“棋元哥厉害!”

 

“谢谢...”

 

 

 

 

手机震动一次。

 

徐均朔低头,最新消息来自郑棋元。

 

他说:“谢谢...”

 

 

 

 

 

 

02

 

“徐均朔呢?”王敏辉搓了一把还没恢复知觉的脸,在龚子棋对面坐下,餐盘里堆满肉汁乳酪薯条和枫糖华夫饼。

 

龚子棋叉子直指楼上:“他说有点寒腿,冲个热水澡再下来。”

 

 

顾易在拧果酱盖子,好半天都没拧开,牙齿都用上了,呲牙咧嘴。最后放弃,舔着酸疼的犬牙问:“吃完早饭滑雪的人该多了,直升机可能忙不过来。要不我们四个滑一条线吧。”

 

龚子棋开了另一罐蓝莓酱给他递过去,很酷盖地点了下头:“徐均朔说待会儿他换单板。我们可以一起滑个休闲一点的雪道,要不Gothics?”

 

王敏辉扒在暖气片上烤自己,软成了一个没骨头的面条人,这时候转过脸来投了赞成票。

 

 

 

号称洗澡去的徐均朔迟迟没下来,早饭后的行程已经被楼下吃得热火朝天几个人安排妥当了,他还啥都不知道。

 

这时候徐均朔正坐在自己木屋的床上,床垫被他坐得下陷。他一不小心被花洒波及的发稍滴着水,滴答两颗水珠就掉到屏幕上,靠近,融成一滴水珠。

 

徐均朔手指一蹭,满屏幕湿乎乎、毛茸茸的水雾。

 

 

他在看的是一段刚刚发布的很短的冬奥会高山滑雪项目颁奖典礼cut。

 

郑棋元一分钟前从新闻官方账号转发。

 

 

 

视频里郑棋元站在最高领奖台挂着奖牌行注目礼,现场鸣奏国歌。本该让徐均朔也很骄傲很艳羡,忍不住鼓掌。

 

哪里想到视频最后一秒扫到郑棋元被搀扶着走下领奖台,身边就是一架轮椅。

 

 

 

 

徐均朔笑容冻结在脸上,脸颊僵住,好像开满冷白的霜花。他悬在半空中意图鼓掌的手掌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总忘记,郑迪早就撑过了该退役的年纪,还屹立不倒。好像他活多少岁就要在领奖台上站立多少年一样,永远年少永远骄傲。

 

“棋元哥,没事吧?”徐均朔很着急,手指在水濛濛的屏幕上打了个滑,想讲的一大段话在第一句成型之后就被发了出去。

 

 

 

棋元哥,没事吧?

 

我很担心你。

 

受伤了吗?

 

后面短时间里没有比赛了,一定要好好休息。

 

吃得惯吗?睡得好吗?

 

床会不会太硬?

 

有没有一点点,想我呀?

 

 

 

 

你看,这个唠叨男大学生明明有这么多屁话要讲。关于郑迪一切的一切,他都好想打探清楚。

 

可是他也明白,郑迪的一切已经和他无关了。

 

徐均朔泄气,扯了一把自己不幸被打湿的一缕头发。踌躇着要不要再发一条微信。

 

 

 

手指还没戳上二十六键,房门先一步被敲响了。

 

顾易探头进来:“我把你双板搬回来了,单板一会儿给你搁停机坪。待会儿上直升机之前记得拿。”

 

徐均朔比个OK,干脆跳下床,穿好熊猫拖鞋。

 

“楼下还有夏威夷披萨吗?”

 

“龚子棋给你抢了两块,”顾易走进来,耸动一下鼻翼,眉头都皱巴了,“老实交代,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洗袜子。”

 

“靠,别乱说话,洗了!”徐均朔暴起,抡枕头起义,“不仅洗了,昨晚还点了香薰蜡烛。”

 

“哦,”顾易说,“我偶像给你的蜡烛怎么还没用完。”

 

“去你的吧,这是我自己买的。”徐均朔小声嘀咕。

 

确实和郑迪送给他的香薰蜡烛是同一个牌子。只不过郑迪送的他只在分手当晚被点燃过一次,很快又灭掉。从此不舍得再点上。

 

 

 

“害,有一说一,能追到我偶像你真的挺了不起一妹妹。”顾易薅着房门背后北极狐挂毯的软毛感慨道。

 

“你才妹妹。”徐均朔瞪他一眼,坚决抵制泥塑,很有原则。

 

“别人在傻瓜道上只能摔胳膊断腿,你能摔出爱情。”

 

 

徐均朔悲愤交加,大声纠正:“是绿道!我没在傻瓜道上摔过。”

 

“都差不多,反正就菜鸡道。”

 

 

 

 

 

六年前刚开始学习滑雪的徐均朔没比别人少摔跤。

 

只是最开始在傻瓜道上倒腾了三四回,一跤没跌,给了他自己是天纵奇才的错觉。赶着上了通往绿道之巅的缆车。

 

哪里知道蓝山滑雪场因为山势陡峭,所有的雪道都比其他滑雪场同级雪道陡峭一些。

 

 

 

 

 

徐均朔,当时也才十五六岁,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他不需要任何心理建设,面对着陡坡就下去了。

 

或许是天纵奇才,天赋异禀。他下坡倒也没摔,只是越滑越快,快到风呼啦啦割他的脸,眼睛几乎睁不开。

 

等反应过来时雪道尽头的铁栏杆已经朝他脸上拍来,像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

 

徐均朔绝望地猜想自己会被撞瘪,然后挂在栏杆上风吹日晒一百年。

 

 

 

 

 

在这场初次相遇中郑棋元只是不幸被卷入徐均朔在滑雪场摔的巨大跟头里的无辜游客。

 

绿道本来不是郑棋元该在的地方,可是他带着表弟,高级的雪道上不去,只能陪着郑艺彬耐心在绿道上热身。

 

滑了几趟之后看郑艺彬逐渐掌握,于是偷个小懒,靠着雪道尽头的栏杆,卸了雪板,偷摸点了根烟小憩。

 

 

哪想到眼见着一个毛毛躁躁的小朋友从山上莽莽撞撞冲下来,像子弹,像脱轨快车,像出笼的兽。

小朋友边在雪原上飞行边吱哇乱叫,语无伦次,还是中英双语。

 

“Sorry! Excuse me!对不起,请让一下——啊———”

 

 

郑棋元右手指尖还夹着烟屁股,他手一松,一尾流星坠落在雪里。

 

嗨呀,难办了。撞上铁栏杆可就不好了。

 

他心想。

 

 

郑棋元职业运动员的反应力已经就位,他张开双臂,羽绒服像云团,给了从雪原飞驰而下的男孩一个让他降落的怀抱。

 

 

徐均朔还是懵懵的,当他总算意识到自己把什么人撞到时,急急忙忙要爬起来。

 

 

越是慌张越是手忙脚乱,胳膊肘一拐杵上郑棋元左侧肋骨了。

 

 

郑棋元嘶了一声,有点哭笑不得。

 

 

 

小孩赶紧双手合十,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

 

 

郑棋元头枕着雪,眯着眼睛看着这个有点黑的土豆小孩。

 

 

“没关系。”

 

 

 

他一定是没绷住嘴角弧度,漏出笑意来。不然也不至于让十五六岁一个小土豆像被雪地上反射的阳光迷花眼睛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

 

 

 

 

哗啦哗啦———

 

徐均朔掬起一把温水,抹了把脸,水珠一路挂到下巴尖。

 

他感觉到在洗脸时身边的人瞅了他好几眼,他困惑,揉干净眼周的水滴后转头看过去。

 

徐均朔有点愣:“哇塞,郑艺彬?”

 

郑艺彬也盯回来:“徐均朔,真是你?你怎么也在加拿大?”

 

徐均朔笑:“放假了嘛,和同学一起来度假。”

 

郑艺彬恍然大悟:“对哦,你们放寒假了。”

 

“你呢?”

 

“reading week,放完假回去就考试周了。”他脸好苦。

 

“那你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郑艺彬丢掉擦手的纸巾:“你也是。”

 

客套完毕,各自分别。

 

 

 

 

 

他刚推门,徐均朔突然把他叫住。

 

“哎,郑艺彬,你哥还好么?”

 

郑艺彬叹了口气:“郑棋元啊,我刚打过电话了。老毛病,他毛病一堆。寒腿啊,没好全的拉伤,乱七八糟的。家里人下了很大功夫劝他退役,都不管用。快四十了还一头扎在竞技运动里。”

 

他侧过头,视线直直看进徐均朔的眼睛:

 

“你看过哥窑瓷吧?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哥,他现在身体的状态就是这样,防寒服底下一身裂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碎掉。”

 

 

 

 

徐均朔推门出去的时候还在回想这句话。

 

 

哥窑瓷,郑棋元,哥窑瓷。

 

 

他会碎掉吗?

 

 

 

 

 

徐均朔上直升机的时候还是有些走神,差点一脚踩空。

 

顾易从后头托了他一把:“好好看路,你怎么回事?”

 

 

“我可能要改签机票了。”徐均朔回头,没有任何铺垫就开口。

 

另外三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愣愣地看着他。

 

 

王敏辉:“怎么这么突然?”

 

 

“我有点急事,需要提前回国。不能和你们去班夫了。”

 

 

 

顾易盯着他眼睛看了两秒,很快明白过来能把徐均朔像烧着屁股一样赶回国内的会是谁。

 

“害,你去吧。妈妈永远支持你。”顾易拍拍他肩膀。

 

 

龚子棋和王敏辉虽然不明白但也善解人意。

 

王敏辉也点点头:“行,那你忙你的。后续的行程我们自己安排。”

 

 

 

03

 

徐均朔过中国海关的时候耽误了一下,被抽中为幸运旅客拉去隔间里检查随身行李。海关人员搜罗出一堆雪具零件,对着申报表看了看就让他过了。

 

 

徐均朔觉得自己运气好背,在海关被抽检一次,结果行李提取处的传送带又出了故障,临时换了一个传送带。小徐没辙,算了一下时差估摸着龚子棋他们已经上了从温哥华到班夫的车,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几下,甩了个欢乐麻将的房间号到群聊里。

 

结果半天没人搭理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几个人横七竖八在车上睡得猪一样。徐均朔被时差蹂躏得黑眼圈加重一倍,揉吧着眼皮,肚子还咕噜上了。他蔫头耷脑地蹲在机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像惨兮兮一只没人捡回去的小流浪狗。

 

 

听见传送带运作的声音,徐均朔耳朵尖动了动,偏过头去看,发现是隔壁国航的传送带。

 

等等,徐均朔又把脸转过去,隔壁传送带的大屏幕上明晃晃挂着“始发地:韩国-首尔,目的地:中国-北京。”

 

 

徐均朔手指尖夹着的机票一抖,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他在人群里看了一圈,半分钟后狙中目标——一个在暖气四面八方涌来的首都机场还裹着一身黑色羽绒服,甚至连同兜帽也扣上,口罩也戴上的男人。

 

 

不是郑棋元是谁。

 

 

 

徐均朔蹭一下站起来。他的人生怎么比某点小说里男主角第一次开金手指就获得了十八般武艺的人生还扯淡,哪里都能遇上前男友。

 

他捏着机票,背着随身的单肩包慌里慌张往出站口跑,冲门口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挥了挥手里黏着行李提取票的机票:“我还没提行李,出去上个卫生间马上就回来!”他风风火火地跑路,赶在人伸手阻拦之前就冲出去十几米。

 

 

 

这是在做什么呀?徐均朔真想敲一敲自己脑壳看看是不是疯了傻了。

 

绕过几个卖北京特产和快餐的店面,他笔直奔进一家花店,喘着气,说:“要红玫瑰。”

 

店员调侃他:“这么急,都冒汗了。赶着去求婚呐?”

 

徐均朔一抿嘴唇。

 

对哦,怎么忘记了,他凭什么能够郑迪面前怀抱红玫瑰啊,他有什么资本和身份这样做。

 

于是眼神里的星宿暗淡下来,轻声讲:“红玫瑰不太合适......请您给我换、换成适合送朋友,嗯,送很尊敬的前辈的花束吧。”

 

 

 

徐均朔抱着花奔跑,他怕赶不上,怕来不及。怕只追上郑迪的背影,怕迟一步就遗失给郑迪送花的机会。

 

他又一次被命运当成猴耍了一回。

 

徐均朔停住了,失落成为一座世界屋脊那样高的山,照着他的肩膀压下来。

 

徐均朔离出站口还有三十米,忽然间像撞上南墙一样停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郑迪从里面走出来,他走得有些慢,拉伤还没有好全乎。

 

有很多人等他,拉着横幅等待恭喜郑棋元。有他的教练,以前一起滑高山滑雪的同伴,其他国家队的队员。他被鲜花和攒动人头埋没,徐均朔捧着花,踮起脚,一滴晶莹剔透的汗从颧骨边缘绕过,最后滑到他下巴尖。

 

滴答,落在花上,打湿了一片花瓣。徐均朔叫不出名字的花上又开了一小朵汗水绽开的小花,横竖看来都更像不甘心的泪水碎在花上。

 

也仅仅是像而已,徐均朔眼眶是干涸的,奔流过许多条河流的河床在枯水季露出白色的沙石,那是已经被习惯的悲伤风化成的漠然和麻木。

 

 

徐均朔捧花,硬邦邦在原地杵着,目送郑迪抱着别人送的两束花,作为一群人的中心点被簇拥着离去。

 

 

徐均朔手臂酸麻,左脚站得疼了就把重心挪到右脚。

 

墙壁上消防栓的玻璃外壳反射出一个捧花的傻瓜。二十一岁,天真且傻。

 

 

徐均朔单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抱着累赘的花束,慢腾腾地顺着郑迪走过的道路出站了。

通道外站满了来接机的人,举着各种各样的名牌,张三李四王五,没有徐均朔。

 

徐均朔走出了通道,站在指示牌底下自娱自乐,右手给左手递花,捏着嗓子问:“请问是宇宙无敌螺旋飞天皮卡丘真知棒的徐均朔选手吗?”

 

一人分饰两角,徐均朔换回了正常嗓音:“是我,小声点,低调低调。”

 

又捏着嗓音:“这是———献给阿尔吉侬·Gabe·徐的花束。”跳脱地加了个语气词,“嘿嘿!”

 

 

 

然后他笑眯眯地拖着行李箱抱着花往的士停靠点走,表情一直维持得很好,直到被北京冬天的风吹进了眼睛,才流下今天第一滴眼泪来。

 

 

 

04

 

徐均朔双臂一圈,三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加一瓶肥宅快乐水被他抱怀里,在大学小卖部练会的一身本身叫他怀里塞得满满当当依然健步如飞地走出711自动门。

 

小徐很有环保意识地特意没要塑料袋,后果就是迎面遇上郑迪的时候,怀里的泡面总算不老实了,啪嗒掉下来一桶。他弯腰想捡,这下可好,又滚下去两桶,还都有灵性一样咕噜到郑迪脚边。这下子只剩一瓶光杆司令快乐水攥在手里,大冬天的冷饮愣是把他手烫得滋滋烧起来。

 

脸也跟着烧起来。

 

靠,太尴尬了,怎么会这样。徐均朔心想。

 

虽然知道郑棋元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可是怎么这都能遇上。还总挑在这种时候遇上。

 

 

郑棋元也不是来便利店做好事的,兜里刚到手的烟盒还没塞好,手指抽出去后仍然露出一个角。

 

其实他是买完烟才想起来家里打火机上次过安检被缴了,转过身是想拿个打火机再走。

 

结果打火机没买着,倒是撞上了个抱泡面的徐均朔。

 

郑棋元眉头紧了紧,俯下身子给徐均朔捡泡面。

 

“朔朔啊,晚上就吃这?”

 

徐均朔摸摸鼻尖,决定诚信作答,点点头,说:“宾馆房间里的贵嘛,我就下楼来买。”

 

他敏捷地捕捉到郑棋元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及时闭了嘴。

 

尴尬的沉默再一次抽枝,隔出一堵墙来。

 

徐均朔在这边,郑棋元在那头。

 

 

 

昨天晚上被郑迪捉住行踪已经够尴尬了,今天来个火上浇油,直接火烧连营,徐均朔那点男人的面子烧成灰,渣都没保下来。

 

昨天晚上郑棋元的消息突兀在他手机顶端的横幅栏弹出来,简单的一句话:

 

“在北京呀?”

 

徐均朔眼睛睁大,与手机对视十秒,确定这条消息来自郑棋元。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晃过去白天好几帧场景——难道在机场捧花的傻样被发现了吗?

他呆呆地回复:“哎?棋元哥怎么知道的。”

 

 

隔着屏幕他都能听见对方忍俊不禁的一声笑,就挂在“对方正在讲话...”的感叹号后面。

 

 

郑棋元发过来一条语音,用独属于夜间的慵懒语调提醒他:“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没有关掉定位。”

 

 

徐均朔被剥夺氧气了,两根大拇指的关节锈住,直挺挺悬在键盘上齐刷刷阵亡。

 

怎么会这么傻。

 

 

 

徐均朔深吸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回复他:“我来找人的。”

 

“嗯,有同学在北京吗?”郑棋元和他发消息一直习惯发语音,这是他分手之后也没有改掉的习惯。

 

只对徐均朔发语音的习惯。

 

 

徐均朔一听他的声音鼻腔就发酸,眼眶干巴巴的,要不断眨眼睛。

 

“来北京找荒野飞行总部的人,我刚递了入组申请。”徐均朔老实回答。

 

 

 

荒野飞行,一个由狂野的疯子、天生反骨的艺术家、骨头与血液中不死不休的信仰组成的极限野外滑雪协会。是一个不被主流理解,不被常人接受的组织,他们永不停歇地雪原上飞行,翻山越岭,向月球与星空飞去。

 

 

荒野飞行者的存在就是为了征服每一座被打上“不可能”烙印的峰岭。

 

 

 

徐均朔在温哥华的时候填完申请。早就做好石沉大海或者直接被拒绝的准备。

 

他的野外直升机滑雪履历还好单薄:BC省金岭,新疆阿勒泰,长白山,最最疯狂的一次是闯进阿拉斯加的托德里罗山。

 

这对于荒野飞行者们来说都是入门级吧,徐均朔叹气。

 

 

 

徐均朔清楚,他虽然入门很晚,但确确实实是为雪原上的飞行而生的。

 

滑过断崖、冰川,越过地陷、断层,被雪崩追赶,在雪雾中冻得半死不活。下颌骨因为下落姿势断裂过,几乎咬断舌头,满口鲜血。从手臂到小腿,他碎裂过太多根骨头。

 

徐均朔想活很多次,但终究只能来人间一趟。

 

那他绝不会选择平庸至死。

 

 

 

 

 

郑棋元没说话。

 

他或许没听过荒野飞行,毕竟是一个小众组织,和国家队运动员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哪怕知道这是一个野外滑雪组织也不会有更深入的了解。

 

 

于是他把话题岔开了。

 

 

带着疏离的客套,郑棋元说:“有空来家里吃饭啊。”

 

 

 

 

郑棋元没想到前一天晚上刚客套完毕,后一天晚上真把抱着泡面桶、顶着熊猫黑眼圈的小孩拎回家吃饭了。

 

具体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徐均朔也没太明白。只记得自己老实地跟上郑棋元了,一路上一直盯着郑棋元拉伤过的右腿看,心提起来又落下去。

 

 

郑棋元走路稳稳当当的,好似伤病都好全乎了。

 

可是他休闲西装底下又藏了多少陈年旧伤啊,他从来不提及,闲话聊到伤病他就主动跳过。

 

 

徐均朔好想把碍手碍脚的泡面都丢掉,从背后抱住郑棋元,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后背上。再也不要撒手。

 

 

也就只能想想。

 

 

 

郑棋元家好像一点也没有变,又好像变得徐均朔完全不认识了。

鞋柜上的双人合照不见了,香薰机的精油换成了柠檬草,徐均朔送的一盆小叶紫檀失踪,鞋柜里常备的另一双拖鞋也没有了。

 

 

郑棋元蹲在鞋柜前捣鼓了好久:“哎呀,家里好久没来客人,我找找看鞋套放在哪里了。

 

 

徐均朔不说话,紧抿着嘴唇,他站在玄关,站成一道褪色的历史遗迹。

 

 

郑棋元在说什么呀?

 

他说客人。

 

徐均朔是客人。

 

是吼,他连备用钥匙都早就还给郑棋元了。

 

 

果然,年长的十六年不会仅仅是打水漂激起来的十六道涟漪,涟漪下的暗潮一下子拍在徐均朔脸上,他后知后觉开始疼。

郑棋元多聪明,带他回家,又这样不留情地把他高兴得要竖起来摆来摆去的尾巴生生摁下去。

 

这算什么呀,年长者的故作温柔吗?

 

 

 

郑棋元没让他进厨房。

 

徐均朔委屈地说:“我就帮忙拍个蒜......”

 

“或者把番茄洗了。”

 

郑棋元笑着说:“两个人的菜很简单的,你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吧,遥控器就在茶几上。”

 

完全是连哄带骗亲戚家不讨人喜欢又不得不应付的小破孩的语气。

 

就差牵着徐均朔的手把他一路护送到沙发上安顿好,再给他调台调到金鹰卡通了。

 

 

 

徐均朔悻悻地离开厨房,瞅到郑棋元茶几上的名贵茶饼,干脆熊孩子上身,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敲下一块来泡着喝了。

 

郑棋元可不得心疼死。

 

他突然心底发虚,有点可怜郑迪。

 

 

 

 

郑棋元家是真的一块肉也没有。

 

徐均朔早习惯了,娴熟地帮他摆盘,拿餐具,椅子拉开,做了千百来遍的动作已经是肌肉记忆。

 

郑棋元倒了点红酒,他酒量好,基本不上脸,除了脸颊稍红一些,眼睛中破碎的星星多一些,基本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棋元哥,你真的退役了啊?”徐均朔筷子顿在半空。

 

前几天郑艺彬还在劝他说服郑棋元,没想到他还没出手,这颗顽固不化高山滑雪钉子户自己把自己撬下来了。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徐均朔听过无数次郑棋元讲热爱,清醒时,半醉半醒时,梦话。

 

他有多爱那片雪原,没有人比徐均朔更清楚,更理解。

 

“不滑了,”他在餐厅吊灯下低着头,眼神望进高脚杯,一片红色雪原在他眼睛里铺张开,好像无边无际,又好像一下子搁浅在尽头。

 

“累了。”郑棋元说。

 

 

眼角细细碎碎的纹理,比他自高山落下时背后无声的雪崩更美。

 

“那接下来呢?棋元哥,不滑雪了你会做什么?”徐均朔紧紧握着筷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进我姐的公司上班吧,”他抿了一口红酒,笑着说,“进省队的时候我文化课是最好的,当时还想过假如高考的话说不定以后会学金融。”

 

“后来进了国家队,就一心扑在滑雪上了。”他眼睛笑弯了,好像从来没有过遗憾一样。

 

 

徐均朔走的时候郑棋元把他送到电梯口。

 

“回去吧回去吧,外头多冷。”徐均朔把他往回推。

 

被推回家门口的郑棋元笑眯眯地探头出来:“注意安全。”

 

“就过条马路,哥。”徐均朔好无奈,每次被郑迪当作小朋友他都无力到不想据理力争——郑棋元从来不听。

 

下一回还把他当小朋友。

 

 

 

 

徐均朔在北京晚风中被吹成一只缩头鹌鹑,手机震了一下,他愣是不敢把手机从口袋里拔出来,生怕瞅一眼消息的功夫手掌齐根冻掉。

 

“哇,怎么比加拿大还冷......”

 

等回了宾馆才发现是一封新邮件。

 

 

 

“From 荒野飞行,

 

To X_Shuo@gmail.com,

 

恭喜您,”

 

 

 

 

他还来不及往下滑,轰得一下,好像脑海中发生一场剧烈的雪崩。

 

他一点也没想到,在他寻找荒野飞行争取机会之前,他们先找上了他。

 

 

可以去更高的山峰追月亮了。

徐均朔攥紧了拳头,对着宾馆的白色天花板,好像在远眺阿尔卑斯山或者安第斯山脉的夜空。他提着拔过智齿的那一侧嘴角,笑得好彻底。

 

 

二十一岁的少年,野心在一片无垠荒野上空变成星河,刷拉一下倾倒在雪线之上。

 

 

 

 

 

 

郑棋元没有着急收拾碗筷,坐在餐桌边好一会儿。明明只是小酌,不知怎么头有些昏昏沉沉,他去了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

 

倘若让徐均朔看到,会惊讶成合不拢嘴的天线宝宝。

 

都是徐均朔留下来的东西。相框,拖鞋,旧围巾,旅游纪念品,还有一堆鸡零狗碎、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小玩意儿。

 

郑棋元把拖鞋和相框取出来,又把小箱子塞回原位。

 

拖鞋放进鞋柜里,相框放在餐边柜上。郑棋元看着相框里两个站在蓝山滑雪场地标前的人,那两个人也看着他。

 

 

郑棋元默不作声地又把相框倒扣下来。起身去阳台,把晒够了阳光的小叶紫檀从窗台上搬回卫生间。

 

 

最后才想起来餐桌上的杯盘狼藉,路过茶几的时候瞟了一眼,隐约觉得宝贝茶饼缺了一个角。再看一眼,他笃定真的缺了一个角,绝对不是喝酒喝花了眼。

 

 

 

嗨呀,朔朔呀。

 

郑棋元无奈,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均朔回宾馆冲了个热水澡,单手拿毛巾揉吧湿乎乎的头发,另一只手扫邮件附带的二维码加入荒野飞行内部群。

 

【荒野飞行-单板】胡浩:欢迎

 

【荒野飞行-飞行员】袁广泉:欢迎

 

【荒野飞行-副队】何亮辰:欢迎

 

【荒野飞行_单板】何宜霖:迎新

 

【荒野飞行-单板】赵越:哟,是那个单板滑托德里罗断崖很漂亮的小孩儿吗?

 

X_Shuo:【天线宝宝惊呆.jpg】

 

【荒野飞行_单板】胡浩:我们看过你油管频道的野滑视频,很流畅。

 

X_Shuo:【快乐刺猬.jpg】

 

X_Shuo:谢谢谢谢

 

【荒野飞行_单板】赵越:说个正经事,我们下周一有个直滑计划,比较疯,你看看要不要一起来

 

【荒野飞行_副队】何亮辰:小徐可以选择参加或者不参加。我们一般有新成员培训期,但是这次因为是本季度最后一次团体野滑,赞助商资金链出了一点小问题,短期可能不会有野滑活动了。这次机会比较难得,如果你愿意一起的话,我们可以带上你。

 

【荒野飞行_单板】何宜霖:比较危险,如果决定要去一定做好思想准备。

 

X_Shuo:去几天?

 

【荒野飞行_单板】赵越:不好说,三到五天?肯定不超过七天。

 

【荒野飞行_单板】徐均朔:好,我加入。下下周一能回国参加开学典礼就行。

 

【荒野飞行_单板】徐均朔:去哪里滑?

 

【荒野飞行_副队】何亮辰:智利比格尔海峡纳瓦里诺岛,南美洲最接近南极的地方。

 

【荒野飞行_副队】何亮辰:我们去滑达尔文岭,传说中的魔鬼之地。

 

 

 

 

 05 

 

顾易说:“徐均朔,我要骂你了。”

 

“你这干的是人事吗?”

 

“让你回北京是为了啥?你又跑哪儿疯去了?”

 

“我真想没收你的前男友交给更会追人的小孩。”

 

徐均朔紧急暂停了语音播放,后面还紧跟着十二三条的样子。他刚在圣地亚哥SCL机场降落,wifi时断时续,被顾易喷涌而出的怒火燎伤耳朵之后不知怎么的,竟然乐了起来。

 

就好像全世界都关心他飞得高不高,只有顾易关心他飞得是否成双成对。果然是货真价实妈粉一个。

 

 

 

徐均朔清了清嗓子,回了顾易一条语音:“我在南美洲,开学典礼之前肯定能赶回来。”

 

赵越拍了拍他肩膀:“走了,转机去威廉姆斯港。”

 

威廉姆斯港,世界上最南的城市。航班总是因为人数不够而取消,这回他们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航班人数凑够了准时起飞,结果下落的时候下垫面气流状况不太好。小客机上所有人被极地气流颠得七荤八素,一个两个的都面如菜色,徐均朔狠狠抠住扶手,担心下一秒小客机就会被极地风暴硬生生撕裂开。

 

 

 

会坠机吗?徐均朔忍不住想。

深呼吸,他强迫自己。

气息勉强稳住,肋骨却压不住心跳了。

 

越是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想这些,越是忍不住去想。舷窗外雾蒙蒙的,他们被冰雾包裹,隐隐约约看见霜花在往机翼上爬。

 

徐均朔身边的座位是袁广泉的,飞行员的身份让他在剧烈颠簸中面色比普通人稍好一些。

 

 

袁广泉迅速打开飞行模式的手机,点开语音备忘录。

他声音轻轻的,几乎算是温柔,眼神柔软地搁浅在手机屏幕上。

 

他声音不大,却穿过嘈杂的空气进入徐均朔耳朵。

 

 

袁广泉像在嘱咐什么人:

“......冰箱里还有番茄,鸡蛋,剩的蔬菜不太多了,记得去楼下超市买,会员卡在钱包里。信用卡和储蓄卡都在钱包里,密码你知道。

 

“还有,不要和同学在外面玩到太晚,要早点回家。晚上不要一个人去江滩也不要去昙华林附近的老巷子,注意安全,练车不要去光谷。

 

“家里常备药吃之前要看看有没有过期,快过期或者已经过期了要重新买.......”

 

他絮絮叨叨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最后松了指尖,结束录音。

 

 

 

徐均朔心脏被轻轻戳了一下,有些愣神。

 

他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他才二十一岁,没什么要上交的工资卡、存折,或者可以留作纪念的民政局领回来的红本子。

 

私有物品很少。

 

教科书和其他藏书留给徐泽辉,steam账号给顾易,雪具留给龚子棋,杂七杂八的switch留给王敏辉。

 

剩下的东西给爸妈。

 

除了......香薰蜡烛。

 

蜡烛留给郑棋元,物归原主吧。他说不定会发现其中一支点了两秒又被灭去的烧痕。

 

他会不会知道那是徐均朔直到最后都留存的于心不忍。

 

 

 

徐均朔心里还没安排妥当就被打断了,氧气面罩成群脱落,他挣扎着伸出手臂够住,橡皮圈扣好,面罩盖在口鼻处,拉开空气阀。

 

在氧气中徐均朔好像重生一次,舷窗外冰雾的缝隙中裂出一道阳光,越来越剧烈,撕扯出一片无风无雨的晴天。

 

阳光扩散开,飞机渐渐平稳,不远处就是威廉姆斯港长长的飞机起落跑道。

 

 

飞机正常地伸展出起落架,然后着陆在威廉姆斯港的跑道上,平稳停住。

 

不一会儿,安全带指示灯也熄灭了。

 

 

袁广泉好像经历过许多次的生死考验,很快就恢复过来,面色如常地对徐均朔笑一笑。

 

徐均朔有些好奇地指了指他的手机:“能发出去吗?”他指的是那条语音。

 

袁广泉摇了摇头:“不能。只是......留下点话心里好受些。万一他以后有机会听到呢。”

 

他主动把语音备忘录给徐均朔看,一滑滑不到底,已经存在很多条从未被发出过的语音嘱咐。

 

“录语音备忘是我们队长以前的习惯,后来他......”袁广泉停顿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又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回去,垂着眼睛转移了话题。

 

 

徐均朔隐约猜测到荒野飞行的队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许是被大雪掩埋在群星闪耀山岗上,或许是转头没入滚滚红尘做了个普通人。

 

他没有继续询问。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这种站在悬崖上的生活。”袁广泉充满歉意地对徐均朔笑了笑,“荒野飞行的人在追逐的是死生之外的热爱。”

 

“没关系,承受不住的话可以随时退出,我们给你定返程的机票。”他安慰徐均朔。

 

 

徐均朔半天没说话,然后摇了摇头:“我要去滑达尔文岭。”

 

他抬起眼睛,有种幽深的疯狂在瞳孔的深渊里被点燃。

 

 

“我不害怕。”

 

 

 

 

他们坐船从威廉姆斯港抵达纳瓦里诺岛。

 

才刚抵达就马不停蹄地铺张开设备,进行准备工作。

 

 

 

“越哥,时刻监测天气变化。”

 

“小圆,计算一下航线距离和所需直升机燃料。”

 

 

“何大,卫星图像显示了吗?找一条达尔文岭的滑雪线路出来。”

 

“浩哥和小徐,整理雪具还有生火。”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们在木屋地板上铺开睡袋和防潮垫。

 

胡浩开了两罐午餐肉罐头当宵夜。

 

袁广泉在读俄语版的普希金诗集。

 

 

 

 

在静谧的极寒之地,徐均朔窝在睡袋里,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在手机备忘录里敲下:

 

 

“香薰蜡烛在行李箱里,小白狗玩偶在床头柜上,日记本在抽屉里。

 

“都留给郑棋元。”

 

 

 

 

 

 

 06

 

郑棋元在听到“荒野飞行”四个字从徐均朔的语音消息中冒出来时,心跳就跟着漏了一拍。

 

他给何亮辰打过电话,对方好像很惊讶他隔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打过来。

 

“队长?”

 

郑棋元说:“前队长了。现在不是你是队长吗?”

 

 

何亮辰笑了:“哪里,我是副队。队长的位子一直给你留着,怕你哪天想回来。”

 

 

郑棋元引入了正题:“最近的入组申请,有没有一个叫徐均朔的......”

 

 

何亮辰兴奋地打断:“有!我和浩哥还有宜霖看了他的野滑视频,年纪轻轻,但是滑雪已经有一点像你一样流畅自然的感觉,虽然只是雏形。我们一般不收年纪这么小的,但浩哥说要破格录取。”

 

 

“怎么了,队长?他有什么问题吗?”

 

 

郑棋元酝酿好的情绪淤积在胸腔里,他没有办法说出来。

 

他做不到一个榔头下来,生生敲碎徐均朔自由的、疯狂的年轻羽翼。

 

 

他本来可以让何亮辰拒绝徐均朔的入队申请的。

 

 

 

 

 

 

郑棋元想起自己刚刚创立荒野飞行的时候,十多年前了。

 

他也这样年轻、剧烈、疯狂。和徐均朔一模一样。

 

 

一开始没有赞助,弄不到直升机,他就背着雪具徒步上山,一走要走上四五个小时。

 

他站在安第斯山脉上,穿好雪板,前跃出发,沿着山脊下落,身后的粉雪断裂式滑坡。

 

他比雪崩更快,飞行过断崖,空中转体,然后在山脊上滑之字交叉。

 

 

 

他有多热爱雪原啊,甚至一度挣扎与荒野飞行创始人与国家队运动员的角色之间。

 

后来为什么不在野外的雪峰之上飞行了呢?

 

 

 

 

这件事只有郑棋元知道。

 

雷夫尔斯托克的夜晚只够他匆匆吸两口烟,寒冷让他束手束脚。身后开了条缝的小木屋门不断蛊惑他。

 

郑棋元却停脚步,无声地抗争严寒。

 

他靠在门框上,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点开手机语音备忘录。

 

郑棋元低着头,手机靠近嘴唇。

 

他说:“我爱你。”

 

英属哥伦比亚的风把他声音几乎吞噬。在群星温柔的注视下,他手指轻轻摁在嘴唇上,像是给什么人留下一个吻。

 

 

那是他的最后一条语音备忘录。

 

之前的备忘录有好多好多,他会在开头说明,这条录给谁。

 

有的时候是“给爸妈”,有的时候是“给妈妈”,有的时候是“给姐姐”,或者是“给小呆”。

 

这回他没有说是录给谁。

 

 

 

录完备忘录的第二天,荒野飞行便遇上了自创始以来遭遇的最大规模雪崩。

 

荒野上的飞行家们与大自然的灾祸相撞,一场打不过的敌我悬殊。

 

赵越被雪埋住,被救出来的时候还属于休克状态。何宜霖手肘受伤,全身多处骨折。

 

 

 

 

而本该滑第一位的郑棋元站在山顶,心悸了。他根本就没有滑下去。

 

他突然很害怕,怕死,怕受伤,怕一个很感性、经常哭的小孩难过。

 

 

所以他让袁广泉的直升机多悬停了一会儿,怎么下来的就怎么又上了直升机。

 

 

郑棋元已经在雪线之上与雪崩与冷雾厮杀了小半生,突然浮出水面,想回到最最普通的生活中去。

 

如果自己拿性命去赌这一片剧烈浪漫的高山雪域,以前的郑棋元会毫不犹豫下注,现在的郑棋元,会毫不犹豫的撤资。

 

 

有牵挂的人会变得很胆小,是爱让他懦弱。

 

是爱把他冲回泥沙滚滚的平庸尘世中去。

 

当初在蓝山滑雪场像个巨大雪球一样从山上滚下来,最后降落在他怀中的小孩,已经长大了,成长到可以成为郑棋元的降落之地。

 

郑棋元没有办法人为地制止徐均朔向雪原冲去。

 

爱与爱之间此消彼长,徐均朔只是还没有生出与之制衡的爱来。

 

 

 

 

 

智利-纳瓦里诺岛,当地时间上午九点。

 

“从卫星图像来看,两个小时之内的天气状况应该都不错,能见度较高,可以滑雪。”赵越啪地一声合上电脑,“赶紧上机。”

 

袁广泉根据路线规划加的燃料,太重会导致直升机难以悬停,太轻则不够直升机飞一趟来回。

 

他在直升机上做最后的飞行前检测。

 

 

 

胡浩说:“把小圆带过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威廉姆斯港的直升机飞行员一听说这群人要去魔鬼之地连连摆手,脸色发白。眼睛瞪得要脱离眼眶。

 

他们窃窃私语:“这群中国人疯了吗?魔鬼之地?”

 

胡浩说:“没有,很清醒,我们要挑战达尔文岭。”

 

 

 

何亮辰拍拍徐均朔的肩膀:“不用紧张,放松。”

 

徐均朔提着一边的嘴角,歪歪地笑一下:“早上滚了一下泡沫轴,现在身心都挺放松的。”

 

何亮辰回头打了个集合的手势:“那就准备出发吧。”

 

 

 

 

07

 

趁着风停了,荒野飞行的队员抓紧时间登上袁广泉的直升机。

 

袁广泉再三提醒他们:“我回来接你们的时候只能停在河对岸的雪原上,你们要登机必须游过那条冰河。”

 

何宜霖捏了捏他肩膀:“知道了,放心。我们过得来。”

 

 

 

徐均朔从直升机上俯瞰达尔文岭,他的第一感觉并不好。这是群山环绕中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岛,很寂静,风和一切生命都无法接近。孤岛与蓝色冰川相对无言,相望几亿几万年。

 

 

 

他甚至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葬在这里大概会是真正的安息,长眠在亘古不变的荒野与万籁寂静之中。没有生物能打扰。

 

 

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一巴掌吧唧拍在左脸颊上,凶巴巴地训自己,不许胡思乱想。

 

 

袁广泉的直升机燃料只够把他们匆匆搁在山顶,然后他需要迅速返回补充燃料。

 

 

达尔文岭的孤峰上大家挤挤挨挨,在裸露的岩石上依靠着拾掇自个儿。

 

 

“怎么没太阳了。”赵越还没来得及戴好护目镜,随口丢下一句。

 

 

他也是无心,可是话尾语音一落下,心里咯噔一下。

 

 

边上的何宜霖侧耳听到了他嘟哝,跟着复读了一句:“怎么没太阳了?”

 

 

两人视线一撞,脸颊上都生出给冷风刮过的的冰霜来。

 

 

坏了。

 

 

 

赵越转过头去,拔高了声调:“副队,我们得马上下去!”

 

谁也没发参透纳瓦里诺岛的极端天气,上一秒可能还露出点暖融融的太阳,下一秒暴雪将至。

 

 

徐均朔迅速穿戴好雪具,手指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有点紧张,竟然抖个不停。

 

 

 

胡浩滑第一位,站在狭长形天然雪道的入口处往下瞟了一眼,倒抽一口凉气。

 

他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把小袁叫回来,咱别滑了。”

 

 

徐均朔也凑过去看了看,两侧的山石挤着陡峭的雪道,雪质一点也不粉,有点冰川的感觉,冻得硬邦邦。在冰雪混合的雪道上滑行很容易失速,万一再撞上岩石,别说是受伤,命都可能没了。

 

 

大家都没答话。

 

 

 

胡浩开怀大笑:“开玩笑的,走了走了。”

 

 

他调整了一下雪板的位置,回头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我先走一步。”

 

 

目视前方的时候他眼神就像被风化的岩石,早就习惯被风和流水剥蚀,还会在此刻畏惧狂风吗?

 

 

胡浩下滑速度极快,何宜霖迅速跟上,狭窄的雪道难以滑之字。为了防止撞上两侧石壁但又要保证控速,他们努力减少之字滑行频率。

 

 

 

何亮辰拍了拍徐均朔肩膀:“别紧张,就把它当成一座普通的山。”

 

徐均朔肩膀到脊椎骨哪里都硬邦邦的,牙齿有些发抖,他对外宣称是因为太冷。

 

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谁能不敬不畏。

 

 

 

徐均朔准备好滑行了,他眼神坚定,说道:“那我跟在越哥后面。”

 

 

何亮辰点头,紧了紧雪具,对他笑鼓励地了一下。

 

 

 

三,徐均朔在倒数。

 

 

他看到赵越的背影,赵越红色的防寒服开始下落了,速度很快。

 

 

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刚才这片云还在周围的冰川之上,现在它过来了。

 

它移动地很快。

 

 

起风了。

 

 

 

 

二,徐均朔默默倒数,身体前倾。

 

现在北京时间几点了?

 

郑棋元在睡觉吗?起床了?在收拾屋子或者擦灰吗?浇花还是做饭?还是在瑜伽垫上平板支撑啊?

 

 

难道已经开始去姐姐的公司上班了吗?在工作吗?刷微博?看微信消息?

 

 

 

一,徐均朔闭了闭眼睛。

 

脑海里最后一帧画面是备忘录上短短的两行字:

 

“香薰蜡烛在行李箱里,小白狗玩偶在衣柜里,日记本在抽屉里。都留给郑棋元。”

 

 

 

 

徐均朔起跳,下落,姿势潇洒漂亮。和许多年前,荒野飞行的队长从安第斯山脉下滑的出发姿势重合在一起。

 

 

何亮辰看着他的背影,愣了神。

 

这个小孩滑雪的姿势和状态怎么这么像郑棋元?

 

 

 

徐均朔的精神一路高度紧绷,这是他滑过难度最高的山岭。雪粒滚滚而下,形成不了雪崩的威胁。

 

冰川区域太滑,给他一种下一秒就要飞出去的悬空感。

 

 

 

飞行戛然而止。徐均朔半路被迫停下,他前面已经排起了队。

 

徐均朔解开头盔的按扣,气喘吁吁地问:“越哥,怎么停下了?”

 

 

赵越叹了口气:“雪道断了,这段悬崖得手脚并用爬下去。”

 

 

徐均朔说不出话来,他还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

 

 

 

何宜霖表示:“昨天晚上卫星图像上看着的确是一条完整雪道。后半夜出了什么事断了一截吧?化掉了?”

 

赵越指了指下头:“这一小截断崖得自己爬了,胡浩已经下去探路了。”

 

 

断崖底下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声音。

 

徐均朔问:“浩哥?怎么样?”

 

 

胡浩的声音传过来:“很陡,小心一点能行。我到下头了,雪道从这里重新接上,下面应该还有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样子就能到冰河。”

 

 

 

何亮辰也滑过来了,他跟着停下来,卸雪具。然后抬眼看了看天,神情凝重:“得加快速度了,很快应该会有极地风暴,再不走我们离不开这个岛。”

 

 

 

赵越和何宜霖也爬下了断崖,徐均朔用安全锁把雪具拴在背上,跟着爬下了怪石嶙峋的峭壁。

 

 

 

徐均朔手眼协调能力其实很一般,滑雪另当别论。打游戏的时候是真实的协调能力外露,不然也不至于在和顾易打游戏的时候被骂到狗血淋头。

 

 

爬悬崖的时候徐均朔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眼睛瞅着哪儿脚踩不到哪儿。

 

 

 

赵越在下头喊:“左边,左边有个坑能踩。”

 

徐均朔心想,哦,好,左边。

 

 

脚吧唧就踩上一小块冰,滑得一个踉跄。悬崖上和悬崖底下的人心都悬到嗓眼,好在徐均朔摸索着找回平衡。

 

 

赵越干脆不给他指示了,这孩子越是被指导越是手忙脚乱。

 

最终好歹是下来了,命都在峭壁上给磨掉了一半。

 

 

 

最后一位的何亮辰三两下就下来了,穿好雪具,看了看前方无垠的冰川:“哟,小袁回来了,我们抓紧时间。”

 

这时候风已经很大了,他们眼见着袁广泉的直升机歪歪斜斜,好不容易才在远处安全着陆。

 

 

 

后半段雪道开阔了不少,雪质也有改善,徐均朔眼睛越滑越亮,眼眶滚烫。

 

这才是荒野飞行的感觉。

 

 

 

通讯器里胡浩提醒:“小心冰河,我已经在岸边了。河没冻紧,得游过去。”

 

 

他顿了顿问:“小徐会游泳吧?”

 

 

徐均朔咧嘴笑了:“会,我小时候福州游泳队的。”

 

 

 

 

入水的一刻徐均朔才懂得什么叫深入骨髓的寒冷,每一寸骨头都在他体内震颤,妄想叛逃。

 

徐均朔好想惨叫。

 

 

 

没办法,他只有咬着牙跟上,雪具高举过头顶,单手划水,努力把口鼻顶出水面,脸颊动辄撞上几块碎冰。

 

 

出水的一刻风把他裹住打了个包,徐均朔差点没在风里冻硬。就那么硬邦邦、直挺挺地进了直升机。

 

 

 

荒野飞行的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面无人色。

 

赵越先打破寂静,笑了。

 

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笑他们又征服一座山,笑自己又捡回一条命。

 

 

 

 

 

袁广泉抢在风暴来临的最后一秒离开了孤岛,徐均朔扒在舷窗上向外看,翻滚的云团被他们抛在身后。

 

他们逃离了一只冰雪巨兽的深渊巨口。

 

 

 

何亮辰在擦雪具,随口问了问徐均朔:“小徐,你滑雪是和谁学的?姿势很到位。”

 

徐均朔回答:“可能是因为跟着专业运动员学的吧。”

 

 

何亮辰摸了摸下巴:“难怪。和我们队长的动作挺像的。”

 

 

徐均朔有些好奇:“荒野飞行的队长是谁啊?没听你们提起过。”

 

 

何亮辰偏过头看着他:“郑棋元。他跟我提起过你,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徐均朔就像被刚才那场迟到的风暴缠住了一样。

 

郑棋元是荒野飞行的队长。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睛里雾蒙蒙的,所有情绪都在翻滚。

 

好半天才平息下去,黑色眼睛中又空无一物了。

 

徐均朔几乎是平静的。

 

 

他笑了笑,说:“认识啊,我滑雪是他教的。”

 

 

 

 

 

08

 

命运这东西就很狗。

 

这句名言的原产地是顾易金口。

 

 

徐均朔当时附议了,大拇指一竖,顾易你真是个带哲学家。

 

 

命运没办法被预测,没办法被打败或者被纠正。

 

当你用心等待时,你等待的人迟迟不来;当你不再等待了,你又和那人在人潮汹涌中擦肩而过。

 

左右都是缘分不够,最多够上肩膀一碰、脚尖踩脚后跟的缘分,凑不成相伴一生的好运气。

 

 

徐均朔参悟,命运不肯施舍给他缘分,他和郑棋元总没法在想见对方时见上面。他只能收获无望的等待。

 

没办法,命运就是这么狗。

 

 

 

在浦东机场降落后,他在朋友圈刷出赵越发的“失踪已久的队长前来接机(惊讶黄豆)”,定位为首都机场的时候,徐均朔太阳穴抽疼了一下。

 

 

又错过了呀。

 

 

 

上一次在北京捧花的少年回家时行李直挂了上海,匆匆赶开学典礼。

 

就这样错过了在首都机场等待的郑棋元。

 

 

 

 

徐均朔鼻腔有些发酸,郑棋元会不会带花来接机?

 

我是不是错过了人生中第一束来自他人的花束呀?

 

 

 

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

 

来自顾易:“几点到学校?我在校门口蹲着了,准备殴打你。”

 

好像意识到自己过于凶狠,担心殴打对象跑路,顾易迅速换了一副嘴脸:“不要担心,我是你的妈妈粉。均朔不怕,妈妈下手一定轻一点。”

 

徐均朔:?请问您有事吗?

 

顾易:哦对,说正事。龚子强定了学校对面酒楼的包间,王敏娟,乐乐他们都来。今晚你必不许鸽,听见没。

 

徐均朔无语:大哥,我时差还没倒。

 

顾易的鄙夷都快穿透屏幕了:我不信你飞机上没睡。

 

不愧是顾易,啥都摸得一清二楚。

 

 

徐均朔一上飞首尔的航班就眼罩耳塞颈枕全铺张开,把自己整饬得舒舒服服,生怕睡不好还找越哥要了两粒褪黑素。现在还真一点也不困。

 

回家挺波折的,一共转了三趟机。威廉姆斯港到圣地亚哥他没敢睡,生怕和来时一样被狂野的极地风暴纠缠。上了圣地亚哥飞首尔的航班之后身心完全放松,喊他吃饭都不应。最后一段和其他人分别了,他从首尔转机回了上海,其他人则飞回了北京。

 

 

徐均朔没法子了:行行行,好好好,来来来。你快把嘴闭上。

 

 

手机又响了一声。徐均朔后槽牙都咬得发酸了,心想这狗东西怎么还没玩没了了?

 

他磨磨蹭蹭地又一次打开微信的页面。

 

最新一条消息来自“狗东西”郑棋元。

 

 

 

徐均朔一肚子不耐烦哑了火,化作水蒸气从他嗓眼里哧溜跑出来,把小徐围在云山雾绕之中,迷迷瞪瞪瞅着手机屏幕,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一反应是后颈有些发凉,生怕挨训。郑老师要是想批评他的玩命行为,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干列举徐均朔罪状。

 

徐均朔还不敢顶嘴。明知道郑棋元年轻的时候比他还要反面教材,但偏偏就是不敢举证。想忽悠个证人出庭证人也不敢来。

 

 

第二反应还没跳出来徐均朔就瞟清楚了这条消息。

 

“下次出发前和我说一声,好吗?”

 

 

徐均朔读不出他的语气来。末尾的“好吗”是年长者温和的声调还是微微愠怒的情绪,他不知道。

 

徐均朔也没明白郑棋元为什么回给他发来这条消息。

 

 

他是不是替他担心了?

 

 

这回徐均朔出发前确实没有和郑棋元发过任何消息。

 

最后一次交谈发生在他憧憬荒野飞行,入组申请还在审批的那段时间里。

 

后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和郑棋元说。

 

他好想给郑棋元发消息:棋元哥,我到圣地亚哥机场了。

 

棋元哥,我到威廉姆斯港了,刚才下垫面状态不太好,颠簸了一阵子。不过安全降落了。

 

棋元哥,我们准备明天去挑战达尔文岭。

 

棋元哥,我们成功了。

 

棋元哥,我马上就回家了。

 

 

 

可是徐均朔既没有合适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身份把这些细细碎碎的念叨分享给郑棋元。

 

只好压在心里头,憋得好苦。

 

 

 

现在他不用压着了,郑棋元就好像给了他一把钥匙,给了他合适的理由和契机。

 

徐均朔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好像高中时期体测的时候,在莫比乌斯环一样的跑道上永无止尽地奔跑,已经快要到承受不住的时候看见了终点的白线和为他加油的人。

 

徐均朔很慎重很慎重地承诺他。

 

他说:“好。”

 

 

出租车司机停在学校门口,开始打票。

 

徐均朔说:“微信支付。师傅,麻烦开一下后备箱。”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名字,偏过头从车窗往外看,不止看见了努力装出凶神恶煞表情的顾易,还看见了对他挥手的王敏辉和笑的很酷盖的龚子棋。

 

 

顾易远远地喊:“都别帮他拿行李,让这个跑路的狗东西自己弄。”

 

徐均朔忍不住开始笑,笑得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

 

 

 

 

 

09

 

北京一场酒局,上海一场聚会。

 

上海是场鸿门宴,表面写做“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吃顿饭”,实际上叫做“顾易单方面严刑逼供徐均朔半途跑路干什么屁事去了”。

 

 

 

北京的酒局则是以合家欢乐做开局,半途一个转折,剑拔弩张起来。

 

这一群荒野飞行的骨干一个两个都有点上头,胡浩从包里抽出一卷世界地图铺开,非要和赵越争执下回去哪滑。

 

 

红色自耳根向赵越脸颊蔓延开,他倒是气势不减,拍了拍桌子:“阿拉斯加!”

 

胡浩也卯着劲儿:“西伯利亚!”

 

还清醒着的何亮辰小声嘀咕着:“也不想想赞助的资金跟上没。”

 

赵越拔高了声调:“阿拉斯加!”

 

胡浩不甘示弱:“西伯利亚!”

 

郑棋元拉着赵越坐下,嘴里哄着:“行行行,都滑,都滑,好吧?”

 

赵越眯着眼睛看他,醉鬼说话是不经过大脑的。他想也不想就开口了。

 

“队长呀,你都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去飞了。你说话还算话吗?”

 

“队长啊,上回你说,两个月后就带我们去挪威。然后你去哪里了?你数数这都多少年了……我们还去挪威吗?”

 

他抬起眼睛,因为伏低在餐桌上,眼睛自下而上看着郑棋元。沾了酒气,一双眼水汪汪的,郑棋元不忍心看了。

 

郑棋元别开眼睛,小声说:“好,去挪威。下次我带你们去挪威。”

 

 

何亮辰猛地站起来,险些带翻椅子。

 

“队长!你认真的吗?”

 

一直没出声的袁广泉也听不下去了:“队长,你冬奥会受的伤养好了吗?”

 

郑棋元点点头:“早就好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是赛方太大惊小怪了。”

 

“我一直很愧疚,这么些年连个像样的告别也没有。最后再和大家滑一次,算是告别。”

 

郑棋元笑着说:“还有个好消息,荒野飞行有新赞助了。”

 

 

 

 

 

“我靠,”顾易杯子差点砸了,“你真去南极了?”

 

徐均朔揉了揉太阳穴:“四舍五入是南极,又没说真是南极。是南美洲距离南极洲最近的一个岛。”

 

顾易翻白眼:“有你这么四舍五入的吗?”

 

龚子棋,全桌唯一一个直滑内行,听到纳瓦里诺岛达尔文岭之后敬了徐均朔一杯:“兄弟,这波可以。很可以。”

 

顾易翻译:“龚子强的意思是让你惜命,这么惊险刺激的滑雪少来。”

 

龚子棋点头:“这么说也没错。但我刚没表达这个意思,是顾易自己要说的。是吧,均朔他妈?”

 

顾易想也没想,顺口就接:“是的,孩子他爸。”

 

 

 

俩直男视线一对,皆是又惊又惧,再加俩字儿“我操”。

 

 

徐均朔痛苦地捂住耳朵:“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些,我不能理解直男口嗨的快乐。”

 

 

可能是“孩子他爸”四个字蹦得太惊世骇俗,后半程顾易都安分了不少。

 

本来预想扛着加特林瞄准徐均朔,后来乖得像拿儿童水枪出来糊弄人。

 

 

吃吃喝喝闹到半夜,叫车的叫车,回宿舍的回宿舍。

 

顾易可算是支开了所有人,勾着徐均朔肩膀往学校走。

 

“说好要把人追回来的呢?你去南极干啥啊,表演彩云追月?有人看吗?”

敢情是刚才装乖就为了现在。

 

徐均朔答不出来。

 

顾易停下脚步,逼着徐均朔直视他眼睛:“徐均朔,你要放弃了吗?”

 

 

 

好半天的空白。湿冷的空气在他周围急速降温,他无数次回到暴雨将至的长沙,闷雷声中郑棋元告诉他:“朔朔,我有事情和你说。”

 

 

徐均朔很懂事,那一刻没有纠缠,没有试图挽回。

 

他说,我会追。

 

 

徐均朔,你要放弃了吗?

 

 

冻雨落在徐均朔的左侧脸颊,冷到他从颈椎而下每一截关节的缝隙里。他打了个哆嗦。

 

顾易拽了他一把:“走快点,下雨了。”

 

 

 

 

 

 

北京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风很硬。郑棋元看着烂醉的几位安全上了出租车才叫了代驾。

 

他捏了捏睛明穴,坐在副驾驶。代驾的小伙子挺实在,代驾就真的专心致志代驾,陪聊服务都没有。

 

 

郑棋元想到后备箱里没有被拿出来的花束。捂了一天了,该蔫巴了吧?

 

大约已经皱巴巴的,变得很丑。如果在最好看的时候拿出来,送出手该多好。

 

 

 

长沙暴雨的夏天他和徐均朔在咖啡店门口的屋檐躲雨,郑棋元偷偷祈祷过,不要答应得太快。

 

可是徐均朔是懂事的小孩。

 

虽然年轻、不太会爱、有时候不懂得郑棋元需要什么、干一些乱七八糟的傻事,但是郑棋元很爱他。

 

爱和不爱早就不是分手的标准了。分手前剖析爱与牵挂多苍白无力。

 

最后把分手的理由挂上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十六年。

 

这样就无法反驳了。他没办法反驳,徐均朔也没办法反驳。

 

 

 

郑棋元还是差一点心软。甚至说分手的前一刻还在想,要不要再努力看看。

 

 

 

他还是提了分手。

 

徐均朔也答应了。

 

 

要是这个小孩没那么懂事就好了。

 

 

 

 

 

徐均朔刚洗漱完,躺在宿舍床上刷了会儿微博,何亮辰的消息就弹了出来。

 

“拉到新赞助了。”

 

“三月份还有一次直滑计划。”

 

“学业为重,耽误学习的话就别来了。”

 

“啊对,下回郑棋元带队。”

 

 

 

徐均朔噌一下从宿舍床板上坐直了,不太结实的高低床咯吱地惨叫一声。

 

 

 

 

10

 

挪威的行程很讨巧,正好卡在徐均朔考完期中放假的几天。

 

郑棋元说,把这次滑雪当作度假,好好告个别吧。

 

很愉悦的一句话,徐均朔却听了难受。

 

最后一次同行,一次郑重的道别。

 

 

 

 

 

徐均朔提前一个星期就已经把出发的行李拾掇好,刚把两件防寒服塞进行李箱,就瞧见顾易推门进来,一屁股坐他床上。

 

 

“你这是,”顾易狐疑地瞄了一眼他的行李箱,“回福州这么大阵仗?防寒服,你这是去东北吧?”

 

徐均朔捏他肩膀:“起开,别压我床单。害,我是去挪威。”

 

 

“臭妹妹!”顾易很愤怒,“你又跑出去玩,和哪个狗贼去?怎么不带我?说,是不是龚子强?”

 

“不是!”徐均朔哭笑不得,“是棋元哥组织的告别团建。”

 

顾易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起来:“瓦,有我偶像,那我也要去。”

 

徐均朔诧异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说起来郑棋元在微信上问过他一句,朔朔,问问你的朋友们顾易他们想不想一起来。

 

徐均朔知道这次活动所谓的赞助商是郑棋元姐姐的公司,想了想不愿意让他破费,嘴上说着我问问,实际上石沉大海。

 

 

 

顾易讽刺道:“我不出手你追八百年也追不回一个郑棋元。”

 

徐均朔嘴角抽了抽。

 

顾易斜斜睨他一眼:“自费还不行吗?”

 

 

 

不一会儿顾易,龚子棋左手一个状况外的王敏辉、右手一个同样状况外的徐泽辉,齐刷刷出现在徐均朔寝室里。

 

“你就说,咱啥时候走?”龚子棋问,一巴掌拍徐均朔背上,“哥们儿都来帮你,不要太感谢。”

 

徐泽辉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是,这干啥呢,去哪啊?”

 

 

 

 

机票都是从首都机场飞奥斯陆,上海这帮人先倒了一班高铁去北京。跟一群去春游的小屁孩一样,在高铁站买鸭脖啃得满嘴流油。

 

“龚子棋,纸巾给我!”顾易一嘴红油。

 

龚子棋把手一摊:“没了!你拿徐均朔衣服擦吧。”

 

“靠,”徐均朔灵活躲闪,“王敏辉肯定有纸巾,你找他,离我远点。”

 

顾易靠近,徐均朔惨叫,王敏辉扶额,徐泽辉狂笑,龚子棋无语。

 

就这么一路到了北京。

 

 

 

 

 

最先到机场的是郑棋元和赵越。

 

上海春游小分队到达的时候赵越买咖啡去了,只有郑棋元坐在休息区玩开心消消乐。

 

五个小孩嘻嘻哈哈一路打过来,看到郑棋元突然全夹着尾巴怂了。

 

 

用顾易的话来讲就是“明明是很和善的前辈,就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见到他就会变得很收敛想要夹着尾巴做人”。

 

顾易率先鞠躬:“棋元老师好。”

 

然后王敏辉也鞠躬:“郑老师好。”

 

紧跟着徐泽辉也礼貌鞠躬:“郑老师好。”

 

连龚子棋都恭敬鞠躬:“棋元老师好。”

 

徐均朔不得不跟着拘谨鞠躬:“棋元哥好。”

 

 

 

 

端着麦当劳咖啡的赵越狐疑地从五个人身后绕过来:“这几个孩子怎么了?你欺负小孩了?”

 

郑棋元也挺无奈:“我还没说话呢……行了,你们也先去吃点东西。”

 

顾易颤颤巍巍从身后拿出半盒鸭脖:“老师,我们吃过了,要不您也来点?”

 

徐均朔真后悔把顾易带出门丢人现眼,赶紧把人拉回来,小声嘀咕:“棋元哥只吃素。”

 

“完蛋,我给搞忘了。”顾易懊恼地揪一把自己头发。

 

 

 

看着一群小孩儿打打闹闹,郑棋元没忍住笑了起来。

 

果然无论长得多大,有了像大人的伪装,徐均朔骨子里还是颗小土豆。一身泥巴点儿,骨子里全是没长开的欢天喜地。

 

 

郑棋元悄悄移开视线。

 

小土豆只有和其他的小土豆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土豆。放他回他的土豆乐园或许是这么多年让郑棋元最痛苦也最欣慰的选择。

 

 

 

郑棋元仍在走神,徐均朔倒是虎虎生风地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虽然后背挨了顾易的一巴掌推攘,站在郑棋元面前轻微踉跄了一下。

 

 

 

徐均朔眼睛发亮:“棋元哥,你想要靠走道还是靠窗?”

 

郑棋元愣了愣,回答他:“靠走道,怎么了朔朔?”

 

徐均朔笑起来,露出小狼崽一样的犬牙:“哥,我想坐你边上。”

 

 

 

11

 

徐均朔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

 

郑棋元无数次这样想。

 

小孩拥有超越本身年龄的体贴和细致。平时看起来就像个有点邋遢的普通男大学生一样歪在沙发上,面前放着原味薯片和巧克力棒,手指在平板上打打杀杀。

 

郑棋元就坐在他边上调台,换到满意的谍战片才停下来。他偶尔习惯性把手往徐均朔的薯片袋子上放,猛然意识到什么,半途又收回去。

 

徐均朔打游戏的空隙抬眼睛瞄了一眼。

 

第二天茶几上所有的膨化食品全没了,换成了低卡的健身零食。

 

土豆小孩嘿嘿嘿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说:“郑迪郑迪,你尝尝。”

 

然后一屁股坐在郑棋元边上,陪他看老港片。知道郑棋元洁癖,低卡小饼干掉了点渣赶紧起来收拾。

 

郑棋元半梦半醒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一些细细碎碎的琐事。

 

他戴着耳机和眼罩,睡得安稳。这时候有些被周围打开的餐盒冒出来食物气息扰得醒了,动了动手指,竟然被薄毯缠住了。

 

郑棋元愣了一下。

 

他睡前的时候叠的四四方方的毯子可没有铺盖在他身上。

 

郑棋元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小孩怎么把薄毯抖开,轻手轻脚地给他盖好,再把翘起来的边角掖上。

 

他把眼罩取下来的时候徐均朔还没从他飞机餐的餐盒里抽出筷子,乍一看这一幕有几分尴尬,像极了偷吃被当场抓获。

 

徐均朔也有点愣,筷子一哆嗦,萝卜丁顺势而落。

 

“棋元哥你醒了呀!”黑眼圈熊猫人好像吓了一跳。

 

郑棋元这才发现徐均朔已经仔仔细细把他的鸡肉饭里的鸡丁都挑了出去,又把自己餐盒里的萝卜丁和青豌豆偷偷弄到了郑棋元的饭盒里。

 

郑棋元没忍住,眼角溢出细细的笑纹。同时又像阴雨天发作的关节炎,骨子深处细细密密地疼着。

 

一个很好、很温柔也很懂事的小孩,当然值得更好、更年轻的爱人。

 

所以上一个夏天是郑棋元主动放的手。

 

郑棋元移开了视线,拆开一次性餐具,视线也顺势逃到一次性塑料勺上,避免和徐均朔眼神产生交集。

 

他说:“谢谢你呀,朔朔。”

 

徐均朔不太自然地顿了顿,把手拿远,胳膊也只是虚搭在和郑棋元接壤的扶手上。

 

他嗓音有些拘谨的干涩:“不客气啊棋元哥。”

 

徐均朔抱着团成一团的毛毯,好委屈。

 

他知道,这是通往最后告别的航线,是两个生命从此正式分道扬镳的转折点。

 

徐均朔多沮丧啊。

 

他明明承诺了郑棋元,总会追上他。徐均朔一路小跑,加速,变成快跑,又变成极速冲刺,拼了命地追。

 

可是郑棋元却在这时候告诉他,他不等了。

 

郑棋元连他的视线都要躲开。

 

徐均朔勺子用力插进有些湿漉漉的米饭里,眼睛潮湿。

 

自己也好不争气。

 

明明在雪山之巅也能践踏畏惧,这时候却缩着胳膊蜷着腿,连郑棋元袖子都不敢蹭到。

 

徐均朔偷偷瞄了一眼郑棋元在看的电影,一闪而过的台词轻飘飘地落进他眼睛里,打进他年轻的心脏。差点把他眼泪从眼眶里逼出来。

 

“You are my whole existence. And I will love you until my last breath.*”

 

徐均朔也好想这样热烈赤诚地表达爱。

 

他和郑棋元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说爱。和郑棋元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想老成持重一点,懂事体贴一些。好像总是忌惮太多,他会想郑棋元会不会觉得他幼稚,觉得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以至于话到了他诚惶诚恐的嘴边就塞住了,满腔的感情只好拥挤在眼睛里,大声叫嚣着。

 

郑棋元往往会噙着笑眼望向他,手指尖轻轻落在他睫毛上,隔空去碰一碰徐均朔眼睛里炙热的情绪。

 

徐均朔仰躺在座椅上,一颗干瘪无力的心脏在皮囊深处跳动。他痛苦地皱着眉头,无力地揪着回忆不撒手,像个小孩一样。

 

他无声地自语:“郑棋元,你知道吗,我好爱你。直到生命尽头都还要爱你。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呢?”

 

从他还是一个土豆一样的青春期抽条小孩,由蓝山滑雪场绿道失速冲进郑棋元的怀抱时,他就认定这是命中注定。

 

他以为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绝对答案。

 

可是徐均朔错了。

 

郑棋元松开了他的手。

 

徐均朔在痛苦中咬紧后槽牙,竟然睡着了。

 

高纬地区天黑得很早,他们到达奥斯陆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何亮辰提议晚上先在奥斯陆住下,第二天再出发前往舍伦山脉。

 

分房间的时候只见顾易强行扭着龚子棋脖子胁迫对方和自己一间。

 

龚子棋嫌弃得要命:“顾易睡觉打呼噜,徐均朔——”

 

顾易大惊失色捂住他的嘴:“闭嘴龚子强。”

 

王敏辉倒是心领神会,找赵越拿了张龚子棋隔壁的房卡,抽了一张备用房卡给徐泽辉。

 

然后顾易意味深长地盯着徐均朔,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又凶神恶煞地抹了一下脖子。这才放心地拖着龚子棋和行李进了电梯。

 

徐均朔百感交集。

 

顾易打的手势他看明白了。

 

“兄弟们就帮你到这里,后面你要还是搞不定就把你鲨了。”

 

何宜霖和何亮辰结伴走了,胡浩在等赵越拉上背包拉链。

 

徐均朔猛一抬头,看见郑棋元胳膊搭在前台的大理石桌面上,侧着脸在看自己。

 

他指缝间还夹着两张房卡,轻轻扣着大理石,在等徐均朔。

 

徐均朔觉得太阳穴被小尖锥砸了一下,大脑嗡的一声。

 

郑棋元不多说什么:“走吧,房间在五楼。”

 

郑棋元让徐均朔先去洗漱,自己先把行李箱打开,把需要拿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

 

徐均朔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郑棋元刚把行李箱扣上。

 

小茶几上放着一支香薰蜡烛,刚点上。

 

徐均朔眼睛都直了,和郑棋元从前送他的一模一样,是徐均朔分手之后都舍不得点的蜡烛。

 

徐均朔喜欢的味道盈满了酒店房间,他抽了抽鼻子。

 

以前郑棋元是用香薰机的,家里有几支别人送的香烛但是从来不点。直到有一回家里停电,找不到蜡烛,只好把香烛点上了。

 

徐均朔大着胆子,就着烛火的光在郑棋元的眼睛里找啊找,找到了雪山上碎了一地的月光。美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噎住好久。

 

然后香薰蜡烛的味道向他袭来,徐均朔喜欢,随口说:“郑迪,你觉不觉得好好闻?”

 

自那一天起,郑棋元家里的香薰机就此退役,换成了一支一支的香烛。

 

因为徐均朔喜欢。

 

而徐均朔却几乎忘记。只记得郑棋元每天会点香薰蜡烛,久而久之以为是郑棋元喜欢香薰蜡烛,喜欢这种气味。

 

郑棋元没有那么喜欢。

 

不过是徐均朔喜欢,他才爱屋及乌。

 

而郑棋元不知道,徐均朔其实也没那么喜欢。

 

他喜欢的是那一瞬间烛火映亮了郑棋元眼睛里那碎了满山的月光。

 

香烛一跳一跳的火光把徐均朔的记忆点开了。

 

这些让他酸鼻子的迁就和偏爱,怎么到了上一个夏天,一阵狂风暴雨后就都成泡影了呢?

 

郑棋元没有急着去洗漱而是继续收拾房间。

 

徐均朔爬上床,他滑雪时腰椎受过伤,拿了个枕头当靠垫,这才放心靠在床头。

 

他关闭手机后台的时候刷出来了干巴巴的两行备忘录,手指锈在半空中。

 

“香薰蜡烛在行李箱里,小白狗玩偶在衣柜里,日记本在抽屉里。都留给郑棋元。”

 

徐均朔还记得飞机上气旋颠簸时袁广泉对他说过的话:“录语音备忘是我们队长以前的习惯,后来他......”

 

录备忘是郑棋元的习惯。

 

他会录些什么呀?

 

也会像袁广泉一样事无巨细地把未来的琐事都替最重要的人安排好吗?

 

会表达平时不善表达的那些情感吗?

 

他会录给谁呀?

 

徐均朔太想知道了,明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他还是问:“棋元哥,我能看看你的语音备忘录吗?”

 

郑棋元好像有些讶异,但也没有询问徐均朔是怎么知道语音备忘录的事。

 

他温和地笑了笑,直接把手机给了徐均朔。

 

“看吧,锁屏密码你知道的。”

 

然后拿着毛巾进了浴室,带上了门,留下徐均朔一个人盯着那只黑色手机。

 

郑棋元的语音备忘录有很多,比袁广泉的还要多。至少有一百多条。

 

徐均朔深吸了一口气,从第一条开始听。

 

第一条是给妈妈的,郑棋元先交代自己在落基山脉,遇上了雪崩。他一条腿大概率骨折了,半个身子还埋在雪里,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妈妈,或许没有办法回家了。

 

第二条是给小呆的。郑棋元没有说自己在哪也没有说险境。只是极其温柔地说,小呆,以后出门不要总和大狗打架。妈妈带你出门的时候要跑慢一点,她老了,追不上你。

 

徐均朔眨了眨酸疼的眼睛。

 

这些录音的时候都太早了,他甚至只是一个穿校服的高中生,在福州念高中,祸害语文书上的杜甫画像。

 

徐均朔看着每一条的录音,于是知道,这就是他无法陪伴在郑棋元身边的岁月。

 

也是郑棋元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

 

他一条一条慢慢听着,有的时候是郑棋元临近出发未雨绸缪,絮絮叨叨地会说很多。有时候情形太过于凶险,他自顾不暇,只留下一句话。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条。

 

浴室的门开了,郑棋元走了出来,他头发上还在滴着水。

 

徐均朔想把手机还给郑棋元,手指一打滑不小心划到了最后一条语音备忘。

 

徐均朔听见英属哥伦比亚的风从手机中吹来,一声险些被风声埋没的“我爱你”,和一个好轻好轻的吻。

 

徐均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这条语音是录给谁的,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郑棋元的手机。

 

他眼睛还锁着郑棋元,于是捕捉到郑棋元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来。

 

这笑容一闪而过,就好像被积雪掩埋的一星萤火。

 

却在一个瞬间把徐均朔的眼睛照亮了起来。

 

 

 

 

 

12 

 

顾易切开一块奶酪的时候突然开口:“我想坐狗拉雪橇。”

 

徐泽辉插嘴:“让龚子棋拉你。”

 

龚子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果酱里费力地找草莓果酱,显然是没听见。

 

王敏辉在放大招,手指黏在屏幕上眼睛也不抬一下:“我想看极光,今年的极光季还没结束吧?”

 

龚子棋想把一整条法棍拦腰截断,但没成功。一边耍着餐刀,一边询问:“挪威有温泉吧?”

 

 

 

 

徐均朔支着胳膊肘,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挂着。心里在想,这都是些什么呀,不是来滑雪的吗?

 

徐均朔确认昨天晚上自己很困。

 

在飞机上的时候一部接一部地看了好多电影,根本没顾上睡觉。好不容易在酒店住下,结果昨天裹着被子在被窝里团成一只辗转反侧的熊猫。

 

 

 

我真的要睡了,徐均朔严肃地告诉自己。

 

 

“我爱你。”他的大脑高调回放郑棋元的语音。

 

我要睡了。徐均朔再次强调。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救命啊,徐均朔用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假扮一只鸵鸟。

 

脸上也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徐均朔额头磕在床垫上,皱起五官。

 

完蛋了呀,这要怎么才能睡着。

 

 

 

 

郑棋元好像早早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徐均朔只好把手脚放好,平躺着,合着眼睛数绵羊。数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从四百多只数回两百多只。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哄睡着。

 

 

听到隔壁床小朋友平和安逸的呼吸,一直装睡的人小小吁了一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僵硬了的四肢。

总算睡着了呀。

 

 

 

 

赵越租的车一大早就已经到酒店了,因为人很多他包了两辆七座suv。

 

今天他们将前往舍伦山脉。

 

胡浩很早以前就瞅上了一块地方,一直说想去,正巧五十公里以外就是一座大型滑雪场。

 

于是决定荒野飞行组的深入山脉进行这一次的直滑,而业余爱好者顾易等前去滑雪场。

 

 

后面的几天就在附近的冰瀑徒步,或者冰洞探险。

 

顾易执着地提议:“还有狗拉雪橇。”

 

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狗拉雪橇。

 

何宜霖有点无语地看他一眼:“也行。”

 

“冰钓。”龚子棋提议。

 

“都可以,我们时间足够多。有四天自由活动呢。”

 

 

几个小孩暗戳戳地欢呼。

 

 

 

 

徐均朔在车上几乎睡了一路。

刚上车时他兴高采烈打开喜马拉雅,戴着蓝牙耳机听德云社精选相声总集,闷声闷气地笑。可能是包袱抖得有些频繁,他一抽一抽的闷笑吓得最后排的顾易一身鸡皮疙瘩。

 

连忙冲身边的龚子棋指指点点:“瓦,徐均朔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一段忒长的柳活儿给徐均朔听磕上眼了。一栽一栽,要往车玻璃上倒去。

 

 

这一段山路不知是有碎石子还是冰碴子,总之雪胎磕磕巴巴的。郑棋元眼疾手快解了围巾,给徐均朔垫在窗玻璃上。

 

 

小徐又一栽,这会是实实地压在郑棋元的围巾上。围巾还温热着,带着它主人颈间的温度。

 

 

 

顾易和龚子棋咬耳朵:“哦买噶龚子棋,我偶像用爱马仕给徐均朔擦玻璃。”

 

顾易看着徐均朔耳后露出的大半个“H”,酸涩地拧了一下龚子棋羽绒服:“我这个当妈的有点感动。”

 

龚子棋小声提醒他:“能不能离我远点,你是直男。”

 

顾易余光扫了他一眼,飞速说了一句:“现在是,但谁知道以后啊,草。”

 

这声“草”,就很灵性。龚子棋有些瞠目结舌地盯着顾易看了一会儿,顾易也不甘示弱瞪回来。

 

好半天龚子棋才讷讷道:“......虽然但是,有点恐怖啊兄弟。”

 

 

 

 

 

徐均朔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到滑雪度假村了。

 

 

还没到晚饭时间天已经全黑了,星星向人类居住地压下来,投影下一片温柔的梦。

 

 

徐均朔感受到脸颊边温柔的触感,睁眼一看,觉得这围巾怪眼熟的。

 

嗨呀,竟然是爱马仕。

 

然后一转头,发现郑棋元在看他。

 

“你醒啦。”他温和地说。

 

紧接着补上一句小声嘀咕,“还挺能睡。”

 

 

徐均朔土豆变番茄,脸有点红:“棋元哥,围巾是你的吗?谢谢谢谢。”

郑棋元接过围巾,直接围回颈间,对徐均朔笑一下:“不用谢。到了,下车吧。”

 

 

 

 

独栋别墅里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徐均朔提起的一口气慢慢落下,但心里总觉得有一些空落落。

 

顾易来敲他房门喊他搓澡的时候徐均朔愣了一下,给了他一拳:“你好土,还以为咱去逛东北大澡堂子啊。”

 

“打扰了,我重新说。邀请你去罗马浴室。”

 

徐均朔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油画:“好好说话不行吗,你直接说温泉它不香吗?”

 

 

顾易鬼鬼祟祟窝在徐均朔耳边说:“我建议我们先去,让王敏辉他们去叫龚子棋和郑老师还有那两位何老师,以及浩哥。”

 

 

徐均朔没明白:“啊?”

 

顾易恨铁不成钢:“我不配和他们一起进更衣室,他们健身塑形也太好了,我会自卑。”

 

 

顾易一本正经地把话讲出来,徐均朔觉得好笑,但又没办法反驳。

 

因为仔细想想他自己也自卑。

 

 

 

徐均朔在云山雾罩的小池子里只露一个脑袋,待了一会儿就头昏脑胀,挣扎着爬出水面去岸边的桑拿房。

 

这时候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落进温泉池就被蒸熟了,化得无声无息。徐均朔哆嗦着上岸,摸索着一排冻硬的浴袍寻找自己的那件。

 

就听见顾易说了一声:“郑老师来了。”他声音不大,但徐均朔听得一清二楚。

 

 

徐均朔刚一转头就看见郑棋元朝他走来,浴袍的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

 

领口大大敞开,从胸肌到上腹的肌肉全展示出来。他大大方方朝这群年轻人打招呼。

 

徐均朔感觉轰得一下,头部充血。想把眼睛挪开,却一星半点也挪不动。

 

 

虽然徐均朔不太擅长欣赏力量美学,还是被郑棋元这下子的冲击整得差点从岸上掉回池子里。

 

雕塑吗,艺术品吗?徐均朔呆呆地想。

 

 

 

郑棋元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对徐均朔的行为了然:“你先穿我的浴袍吧,你的挂了这么久,凉透了吧。”

 

然后带着他体温的浴袍轻轻搭在徐均朔后背上。

 

 

徐均朔盯着他肩胛骨上的罗马数字纹身,和小臂上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见一小点的花臂,喉结都忘记该怎么样动弹。

 

雪花把他冻一哆嗦,“谢谢棋元哥”。

 

话音未落他迈开脚步赶紧往桑拿房走去。

 

 

 

 

什么呀,又是围巾又是浴袍。

 

徐均朔看不透年长者是在编制陷阱还是捕梦网。也想不明白郑棋元会不会是等他一步一步走近,再一个轻巧地转身躲开。

 

嗨呀,他可以说只是对后辈的关照,这样就把自己摘出去。

 

可是我呢?

 

 

 

徐均朔在邦硬的躺椅上翻了个身,险些被被桑拿房水蒸气捂死。

 

他决定今晚去找郑棋元理论清楚。

 

 

 

 

 

徐均朔和郑棋元住的是同一间独栋别墅,都是第二层,中间隔着赵越。

 

郑棋元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没想到是徐均朔,拉开门就看见徐均朔挂着黑眼圈,叼着度假村吧台点的本地鲜奶和他打招呼。

 

还挺可爱的。郑棋元想。

 

然后徐均朔的熊猫毛绒拖鞋就进了他的房间。

 

 

 

“棋元哥,”徐均朔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虽然他平时东想西想,有时候顾虑太多畏手畏脚。

 

但是在真正需要打直球的时候,一招致命。

 

 

“如果我再一次追求你,你会躲开吗?”

 

 

他双眼中有跃动的火焰,好烫。就好像炙热的一盆星河被泼在雪山垭口,然后滚落到他眼睛里。

 

 

 

这是一双炙热深情的眼睛,只装着郑棋元。

 

郑棋元愣了愣,然后笑出了一个有些发苦的微笑。

 

 

 

“朔朔,再给我些时间想想......”

 

 

 

徐均朔往前进了一步:“这不算拒绝对吧?”

 

 

郑棋元顿了顿,告诉他:“不算。”

 

 

徐均朔捏紧拳头,内心超大声地喊“yes”。

 

 

 

他几乎忘记自己怎么同手同脚走出郑棋元的房门,回了自己房间,一头栽到床上滚了两周半。

 

 

然后又爬起来,到书桌边做好。新建了一个备忘录,他只往里写了四个字。

 

“让他降落”

 

 

 

 

 

 

好久好久以前,徐均朔从蓝山绿道的半山腰飞速冲下一头栽进郑棋元怀里时,郑棋元是他扑通扑通跳动心脏的降落地点。

 

我能够成为他的降落地吗?

 

 

 

徐均朔关上手机。

 

会呀,一定会。

 

 

明天,明天就可以和郑棋元一同征服又一座山脉。

 

和他一起向星空、月亮或者太阳和云海飞去。

 

 

 

 

13

 

 

徐均朔的世界是纯粹的黑色,他有一种溺水感,又好像被沼泽吞噬了。四肢无力的同时他也挣扎不休,好半天才盘古开天辟地那样给自己捅出一片天来。

 

天空是晚霞垂危的紫色,夜色拉下帷幕。徐均朔愣怔了一下,他还没有收复身体的主导权,浑身邦硬,酥麻中带着刺骨的寒冷,小针插进关节缝隙的感觉。

 

 

他啐一口雪沫,茫然地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然后瞳孔紧锁如悬针。

 

雪崩。

 

 

 

 

他视线向四周扩散,想找到防寒服的一角或者雪板的一头。找呀找,只有白茫茫的雪。

 

徐均朔不敢大喊,生怕引发二次雪崩。今年高纬度山脉的粉雪雪质过于松软,极其容易雪崩。

 

他眼眶里被红血丝占领,小心翼翼地搜寻,呼唤着郑棋元的名字。

 

风把他的声音分散开,带远了。

 

 

他和郑棋元是最后下山的,他滑倒数第二位,郑棋元断后。

 

 

他们下滑的时候夕阳已经沉了半颗下去,铺了整片山岭的金黄色。

 

徐均朔心脏像插上翅膀,呼吸了一口山巅的空气。

 

螺旋桨的声音在他背后远去,本地的飞行员最后和他们确认了一次山麓的接应地点就离开了山巅。

 

 

 

何宜霖和何亮辰先后滑了下去,粉雪飞扬。他们滑漂亮的之子越过断崖,灵活躲避着嶙峋的裸露岩石。

 

 

胡浩也打了个手势,然后前跃出发。

 

 

赵越拍了拍徐均朔的肩膀:“哎呀小徐别紧张。”然后带上护目镜,紧跟着一跃而下。

 

 

 

徐均朔背对着悬崖和无尽雪峰,夕阳落在他肩头和头顶。

 

他歪歪头,笑着询问郑棋元:“棋元哥,你考虑好要不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郑棋元笑着摇头:“哎呀你好烦,都要出发了干嘛说这个。”

 

 

徐均朔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小狼崽的眼神突然变成软趴趴的小狗崽,隔着护目镜也能看出他眼睛水汪汪的。还撒娇:“嗨呀棋元哥,你告诉我嘛。”

 

郑棋元被他缠得不行,哭笑不得地说:“那好吧那好吧。朔朔,我愿意给你机会。”

 

徐均朔对他伸出一根小拇指,带着厚重的手套,他做这个动作不太灵光,显得笨笨的。

 

“拉钩哦。”

 

郑棋元也同样笨笨地牵过他的小拇指,勾过来摇了摇。

 

 两个笨笨的人在雪山上笨笨地拉钩,好蠢。

 

徐均朔笑了,犬牙轻轻磕在下嘴唇上。心脏里有粉红色的气体膨胀,他就要飞起来。

 

 

“那我们也出发吧棋元哥。”他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徐均朔努力地回想。

 

这里纬度和海拔都很高,连棵树也看不到。不用担心冲进树林或者撞在树上,徐均朔滑地很放松。

 

他余光瞟见郑棋元在他的斜后方,像一只飞鸟一样在雪原上翱翔。

 

这本该是徐均朔很幸福的一天。

 

 

他们不该走那一处断崖的。

 

徐均朔接触到那一块雪地的时候心一根弦没来由地断了,直觉那里不太对劲。

 

 

不过他已经越过断崖腾空而起,郑棋元跟着他的轨迹,同样潇洒自如地飞跃断崖。

 

 

一大块雪随着他们的动作位移,郑棋元比徐均朔更晚滑过那片断崖,等他飞起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问题了。

 

 

“徐均朔,用最快的速度往前。”他在空中喊话。

 

徐均朔落下,侧过头往后瞄了一眼。他看见郑棋元降落在自己身后的雪地里,也看见一大块蛋糕一样拍下来的巨大雪块。

 

是雪崩。

 

雪块分裂,滑坡,像愤怒的河流一样奔涌而下。

 

他们谁也没办法逃走。

 

雪崩的速度太快了。

 

它先是吞噬了郑棋元,又一口吞下了徐均朔。

 

 

 

“郑棋元——”徐均朔还在小声呼喊。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眼眶里湿润的水汽被高寒地带的风剥蚀,不给他流眼泪的权利。

 

他害怕得要命。

 

生怕挖出来一具了无生气的身体。

 

 

距离他大约五米的雪地松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生命体正在萌发一样。

 

徐均朔急切地发问:“棋元哥是不是你?”

 

他正费劲地把自己的右腿从雪里拔出来,这雪太松软,刚拔出来很快又陷下去。他只好想办法把雪压实一点。

 

扑簌扑簌作响的雪地里一只失去了滑雪手套、整个红肿起来的手伸了出来。然后有人挣扎地浮出雪原,并且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均朔连滚带爬地向那个方向挣扎而去,他握住了那只手。

 

因为冻伤而肿起来的手指上紧紧勒着一枚纯金的戒指。

 

徐均朔使劲握住那只手:“棋元哥,棋元哥你还好吧?”

 

郑棋元和他一样狼狈,浑身是雪。脸颊因为冻伤而发红,他低声说:“朔朔,我好像感受不到我的右腿了。”

 

 

徐均朔脑子里一片空白。

 

 

“棋元哥,没事的棋元哥。应该只是冻伤了,没事的。”他被冷风吹得刺痛的嘴唇鱼一样的开合,手指去把郑棋元身上的雪扫开,心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棋元哥不会有事的,他安慰自己。

 

 

 

 

郑棋元的雪板已经不见了,他右腿的姿势有些怪异。徐均朔看了看,他判断大约骨折了,再加上冻伤,如果不及时医治......

 

他紧紧握着郑棋元的手:“棋元哥,赵越哥他们下去的早,发现我们没跟上来肯定知道出事了。他们会联系搜救队的。”

 

 

“棋元哥,我背着你。我们先离开这里,往山麓走。”

 

 

郑棋元垂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那条腿,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右膝:“怎么这么不争气。”

 

徐均朔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在郑棋元面前蹲下。他已经长大了,肩膀足够宽阔,能背负许多责任和属于成长的重担。

 

“哥,你上来吧。”他说,“我背着你走。”

 

 

 

这时候时候一线天光也沉了下去,无数星星在大气层外端详着雪山上的两个人。

 

徐均朔背着一片夜空的星光和郑棋元,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下走。

 

郑棋元起先还搂着他的脖子,后来手渐渐松了,垂在徐均朔锁骨之下。

 

徐均朔本来也疲惫地几乎一个踉跄,这时候警觉地睁大眼睛:“哥,你不要睡着。”

 

 

“嗯?”郑棋元迷迷糊糊地回应他。

 

 

白天的时候是零下四十多度,这时候天黑了多少度徐均朔不知道。

 

冷到了一种极限。徐均朔觉得呼吸都被冻住了,鼻腔里的血管好难受。

 

“哥,”徐均朔累得能看见星星在眼前打转,还打起精神说,“我给你唱歌,你不要睡着。”

 

“你想听什么歌?”

 

 “你随便唱吧。”郑棋元虚弱地说,“我都喜欢。”

 

徐均朔上气不接下气地唱了一会儿,自己骂自己:“都快断气了为什么还要唱稻香。”

 

郑棋元好像清醒了一点,鼻息烫了烫徐均朔的耳朵尖。他在笑:“太二了。”

 

这时候再一次下起雪来,高纬地区的冬天下雪是很常见的事情,很快变成筛糠之势。

 

徐均朔在雪地里跋涉,每走两步就会有新的雪盖住他的脚印。

 

 

头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一丁点前方的路。

 

 

这么大的雪搜救队的直升机开不出来,哪怕真的开了出来也很难找到人。

 

徐均朔的心沉到谷底去。

 

他痛苦地想,会死在这里吗。

 

 

“棋元哥,谢谢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徐均朔轻声开口,“虽然我还什么都来不及做。”

 

“哥,我好爱你。”徐均朔这样说。

 

 

郑棋元冻僵的手指在徐均朔同样僵硬寒冷的脸颊上划了一下:“别哭啊朔朔。”

 

嗨呀眼泪冻住了,徐均朔心想。

 

 

“我也一样爱你。”郑棋元说,一万颗星星化在这句话里。

 

 

“棋元哥,”徐均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发热,其他所有裸露的皮肤都是冷的。

 

他执意要把这么长的话说下去:“以后我们不要飞这么高,一起降落下来,好不好?我们过平凡人的生活。我想买个投影仪放在家里看电影,搞一个迷你家庭影院。顾易肯定超羡慕。”

 

“我还要和棋元哥一起养一只小狗。”

 

 

郑棋元微笑着,他冷到极点,竟然感受到温暖。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把所有火柴都点燃的一个刹那。

 

他被温柔的一片海托举着,缓缓垂下头,嘴角还挂着微笑的弧度。

 

郑棋元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承诺徐均朔,他说:“好呀好呀。”

 

徐均朔什么也看不见,夜色被泪水扭曲成怪异的多面体,他不知道人在高寒地区还能分泌出这样多的眼泪。

 

他喊郑棋元的名字,喊哥,没有人回答。夜风呼啸。

 

徐均朔曾经为征服每一座雪山付出的勇气反噬回自己的身上来,他突然变成一个很胆小的人,连在原地耽搁一秒都不敢。

 

怕郑棋元离他远去。

 

 

郑棋元的手垂了下来,红肿着,看不出曾经骨节分明的样子来。

 

 

徐均朔无路可走,除了咬牙向前。

 

 

 

谁也不知道徐均朔那天晚上背着郑棋元走了多少公里。

 

到最后他已经是半休克的状态,仍然木然地在往前,一脚深一脚浅。

 

雪逐渐小了。

 

螺旋桨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被探照灯的光柱打中。

 

有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询问。

 

徐均朔一头栽下,口中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Save him first,please.”

 

他一直循环着这一句,发音被寒冷折磨到含糊不清。

 

 

搜救队员竟然听清了,先把郑棋元抬上了担架。

 

 

直到看着郑棋元上了担架,徐均朔吊着的一口气才下去。

 

彻底陷入昏迷状态。

 

 

 

14

 

郑棋元在当地一家医院醒来,头很疼。右腿打着石膏不能动弹。

 

他一醒惊动了赵越:“队长啊,可算是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揉着太阳穴。

 

“十四个小时吧。”赵越看了一眼表,“你等一下,胡浩给你买了水果,我给你拿过来。”

 

进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小护士给左边床位换输液瓶,眼睛向郑棋元的方向瞟了一眼。

 

她抿嘴一笑,用英语问道:“请问您和那位和您一起住院的先生是兄弟吗?”

 

郑棋元一愣,摇了摇头:“不是。”

 

她眼睛睁大了一些:“是恋人吗?”

 

郑棋元温和地笑了笑:“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护士的眼睛眨了眨:“听说搜救队的直升机到的时候他一直强调先救你。撑到看着你上担架才彻底昏过去。”

 

郑棋元沉默了许久,询问小护士:“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小护士努了努嘴:“在你右边的床位,因为还在昏迷状态,帘子拉上了。”

 

郑棋元紧张地问:“他没事吧?”

 

小护士笑道:“没事,除了体力透支和轻度冻伤,他一切都好。”她眼睛好奇地发亮,“你还没有回答呢,你们是恋人吗?”

 

郑棋元笑着回答她:“是的,他是我的爱人。”

 

赵越拿着苹果回来:“棋元哥,朔朔就在你边上,要我把帘子打开一点吗?”

 

郑棋元说:“打开一点吧。“

 

帘子开了一些。徐均朔沉睡着,脸色沉暗,黑眼圈尤其明显。

 

郑棋元慢慢地吃着那个苹果,等徐均朔醒来。

 

集体病房外躲了几个从滑雪度假村赶来的小孩。

 

龚子棋问趴在头一个的顾易:“咋样?”

 

顾易回答:“应该是没死。”

 

龚子棋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没和你开玩笑。”

 

顾易:“还在睡。郑老师在边上,我建议咱识趣点,先回避一下。”

 

于是四个人怎么踮脚来就怎么踮脚回去。

 

 

徐均朔醒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他腰酸背痛地醒来,嘴唇干到裂开。

 

醒来蓦地睁大眼睛四下找他的棋元哥,找了一圈发现就在自己隔壁这才平心静气。

 

“你醒啦。”郑棋元说,他打着石膏不方便动弹,隔着距离和徐均朔打招呼。

 

徐均朔没来由就笑起来:“棋元哥,你像礁石上的小美人鱼。”

 

郑棋元看了看自己右腿的石膏,笑眯眯地问他:“那你是什么?”

 

“在海边捡贝壳的穷光蛋。”

 

郑棋元指了指两个病床间的距离:“那这是海岸线。”

 

徐均朔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今天一直都半梦半醒,好像听见棋元哥说——”

 

“说我是你的谁来着?”他歪着头,假装真的想不起来。

 

郑棋元不想回答他:“嗨呀你好烦。”

 

徐均朔反驳:“我不烦。”

 

郑棋元拗不过他:“就是小护士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

 

徐均朔眼睛发热地盯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我说,你是我爱人。”

 

一只幸福的熊猫心满意足地躺回病床上。

 

“棋元哥,我现在感受超好。我觉得我现在就能出院了。”

 

 

第二天一早上郑棋元和徐均朔就办好了出院手续。

 

郑棋元还打着石膏,徐均朔扶着他上了车。

 

他们一行人回到滑雪度假山庄,夜场票半价,一群人兴致勃勃地买了。

 

郑棋元没买票也没进去,靠在滑雪场外的围栏上说:“让我看看朔朔会滑倒几次。”

 

徐均朔耳朵发红:“早就不摔了好吧。”

 

郑棋元一双笑眼追着他不放,故意挑衅:“那滑给我看看。”

 

徐均朔上了缆车,他红色的防寒服很好分辨。

 

夜晚寒冷,郑棋元搓了搓手,把拐杖支在围栏上放下,从口袋里找出来一只被压得扁扁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天气太冷,抽烟冻手,他只吸了两口就碾灭,手指藏进口袋里。

 

他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在雪道两侧的彩灯之间滑之字,到后半段的时候放弃了之字,直线向郑棋元冲来。

 

郑棋元想到很多年前的蓝山,那个用双语道歉吱哇乱叫冲下来的小土豆。

不是吧,还来?郑棋元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回徐均朔稳当地停在半个人高的围栏前。

他站在围栏内,郑棋元在围栏外,雪无声地落下。

他张开手臂像一只巨型泰迪熊公仔一样越过围栏拥抱郑棋元。

然后他说:“棋元哥,我请你喝热牛奶。”

 

 

徐均朔一秒钟都不想耽搁,很快脱了雪板,还回滑雪中心。他一边往手心呵着气一边跑出来:“是不是冻坏了呀棋元哥?”

 

郑棋元笑着说:“还好。”

 

徐均朔把他郑棋元不用拄拐杖的闲置左手牵过来,塞进自己暖乎乎的口袋里。郑棋元想抽,没抽回来。

 

徐均朔恶霸死死握着他的手。

 

郑棋元看了看周围:“嗨呀这么多人......”

 

徐均朔往他身边凑:“没人看我们。”

 

他们走进还亮着灯的咖啡馆,一人要了一杯热乎的本地鲜奶。

 

徐均朔偷偷瞄一眼郑棋元,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有关小狗玩偶和香薰蜡烛的备忘录删掉了。

 

又偷偷在“让他降落”后面加了一句:

 

“successfully landed.”

 

郑棋元喝了一口牛奶,问徐均朔:“想养一只什么样的小狗?”

徐均朔眼睛发亮,犬牙兴高采烈地露出来:“我想养一只白色小狗。”

徐均朔试探地问:“棋元哥,我以后放假还能住你家吗?”

郑棋元笑着说:“也是你家啊。”

带着他体温的备用钥匙又一次回到徐均朔手心。

 

徐均朔心跳地好快。

 

咖啡馆服务员在磨咖啡豆,窗边那位优雅的妇人和小姑娘在看着滑雪场的彩灯。

 

没人注意到这一个春暖花开的小角落。

 

徐均朔感受到自己的血管里开满了花,就好像春天在身上降临。

 

他脸色发红,非要佯装临危不乱:“哥,我可以亲你一下吗?就一下。”

 

他不等郑棋元回答就弓下腰来,吻落在郑棋元唇珠,嘴角。

带着牛奶的余温,像一滴露水那样轻柔。

 

果然是小孩子呀。郑棋元眉眼弯起来。

他好爱这个小孩。

 

郑棋元专注地看着徐均朔在暖黄色灯光下温柔的眼睛,心想,原来他翻山越岭这么多年都没有寻找到的栖息地一直在这里。

 

他要降落了。

 

 

END

 

2022.6.10补充

“我向你奔赴而来 你就是星辰大海”


山海不可平

【时间观察局/17:00】人类的群星

上一棒: @每天都是小春日和 

是科研工作者⭕️🌲!逆年龄差w文科生不懂实验室什么样纯属乱搞有bug就……就憋着quq

想要评论(试图撒娇


人类的群星

“听说你们院的徐研究员之前和导师吵到要打起来,这事儿是真是假?”床位号牌挨着他的那个人忍不住问他,“好多人去劝,差点都挂彩了,你真不知道?”

郑棋元捏着书页的边角摇头,听对床兴致勃勃和他科普。“我是听我导师说的,徐研究员搞了个挺颠覆的理论,说出去估计会引发恐慌之类,上头就不让他研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可能是要转到高层秘密研究吧?很多人说是因为那个就是错误理论,不想让他执迷不悟,还给停职了。”

这些郑棋元是...

上一棒: @每天都是小春日和 

是科研工作者⭕️🌲!逆年龄差w文科生不懂实验室什么样纯属乱搞有bug就……就憋着quq

想要评论(试图撒娇


人类的群星

“听说你们院的徐研究员之前和导师吵到要打起来,这事儿是真是假?”床位号牌挨着他的那个人忍不住问他,“好多人去劝,差点都挂彩了,你真不知道?”

郑棋元捏着书页的边角摇头,听对床兴致勃勃和他科普。“我是听我导师说的,徐研究员搞了个挺颠覆的理论,说出去估计会引发恐慌之类,上头就不让他研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可能是要转到高层秘密研究吧?很多人说是因为那个就是错误理论,不想让他执迷不悟,还给停职了。”

这些郑棋元是知道的,但更多是他不知道的。比如徐均朔沙哑的嗓音来自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与辩论、他一个人承受那么多的斥责与压力。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郑棋元攥紧了书。可就算是如此,他也觉得徐均朔不会就这样被击溃。他一边自责,一边又对爱人抱以最大的尊崇和徘徊不去的迷茫。徐均朔为什么要放弃呢?他还不懂,但他知道必有隐情。

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他呢?

他们最开始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们也曾志同道合并肩前行,甚至一起拿下表彰。几个知道底细的师长友人还私下逗趣,说他这也算是神仙眷侣。谁能想到他们会吵成这样?

如果他没有知道这项研究就好了,如果他也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他们是不是能够像传说故事里一样在世界的终结时相拥睡去?

可是他不能。

他又忍不住回想,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样的境地的?


“明天不用继续了,”徐均朔没看他,声音很低,但夜里这点声音也够了:“我们赶不上的。”郑棋元的手搭在门把上,他猛地回过头,弹簧合上的声音被他砸桌子的动静盖过去。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气急了,徐均朔还在一下一下转望远镜的镜头。随手搁置的数据溅到了水,铅笔草稿糊成一团。他撑着桌子,看到徐均朔的身后笔记本散落一地,不少东西被撕成一条一条,甚至有的还成了停在窗前的纸飞机。

郑棋元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悠然坐下的徐均朔,喉咙似乎堵住了,声音很哑:“千辛万苦终于解了禁、有了团队,我们辛辛苦苦六个月,你现在告诉我没用?徐均朔,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先前兴致勃勃的是谁?为了你的正确把所有老教授都骂了一遍的是谁?徐均朔你真的……真的让人失望透顶。”

徐均朔侧过头来看他,仿佛疲倦到了极点:“是,是我,都是我。是我吵到众叛亲离,又是我要说结束。我就是这样,你不乐意呆下去就走吧。”接下来似乎是郑棋元的独角戏,徐均朔看着他捡资料、拍桌子,甚至揪着他的领口。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不反抗也不辩解。

他累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起来了。

又像是之前一样,这回徐均朔在窗前目送他走,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在晚上给他带新的白大褂和夜宵了。


徐均朔是科学工作者,既然他看见、他验证,他就不能不把它说出来。

哪怕……那怕。

徐均朔闭了一下眼睛。

实验室是大片大片的白——墙是白的、人也是白的。冷的发慌。他抽出试管又填进去新的,离心机按照设定又开始旋转,徐均朔憋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冬天的实验室绝对不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但这是他头一回觉得有这样冷。

他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已经无力回天了,这些机械的检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但他现在除了这些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想闲下来,否则他可能会憋不住去找郑棋元。可那个世界上他能最放松的地方现在未必不比实验室来得冷。

一年多前也是这样,冬日里冷的要人发颤的实验室,他也熬了很久的夜。他那些日子一直是这样,为了一个还不确定的想法。

他不敢睡。

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臭氧层的裂隙与大面的地下空洞、日益加剧的气候变化……无数的生态问题都在刺痛科研人员的神经。即便百年来,科学技术进步、经济发展,高污染工业被全部剔除,越来越多人投身于生态的恢复之中,力图遏制事态向更糟糕的一面滑动,但闸门已开,有些事情已经不受人类控制了。

徐均朔从国家高等学府毕业后直接被导师招进研究院,可他从二十出头到三十过半,仍旧没有摸到门道。他有时忍不住会想,地球是不是已经不打算好起来了?像一个久病的人,在见过无数消失的希望后,是不是也要哀莫大于心死。还好他的导师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徐均朔觉得自己要写一万字的检讨,并在会议上声情并茂地朗诵。

但怕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郑棋元那段时间跟导师四处跑,徐均朔软磨硬泡请他从各种考察地区带样本。郑棋元皱着眉头问他为什么不去仓库调一些,徐均朔窝在椅子上搂他的腰说那个都不够新了,根本查不出什么分子变化。郑棋元捏他鼻子,看徐均朔皱着眉头拍他,用另一只手揉了一把他的侧脸迅速跑开。

“使命必达!”他提着行李箱溜出宿舍的时候回过头,并起两指从额头往外划了一道弧,徐均朔笑骂一句,低头从桌下的箱子里拉出一个文件夹。他不是不想告诉郑棋元,只是他不敢担保这话出口会发生什么。

郑棋元和早几年的徐均朔很像,知识充沛而锐意十足,不少时候都和老师产生争执。徐均朔每每都要顶着老师的怒火把郑棋元一口气扯出办公室。

一想起来就头疼。

徐均朔不想和郑棋元吵架,与其突然给他那么大的冲击,他打算潜移默化地告诉他。

可这些一点一点到他手上的样本,给徐均朔带来的是巨大的震撼。哀莫大于心死的事情似乎是真的。他偶尔的熬夜开始变成了连续性的,甚至郑棋元从外头科考回来都要去实验室三请四请,才能把他带回宿舍。

郑棋元常常看着徐均朔的背影叹气。

徐均朔越来越忙,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呆在一起说话了。以前他们也忙,甚至比现在更步履匆匆,可他们始终在一起。郑棋元虽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但他毕竟才二十五六,怎么也受不了爱人这般冷淡。

他不高兴,可是徐均朔的黑眼圈和掩盖不住的憔悴让他坐立难安,一来二去,郑棋元索性也开始驻扎在实验室,背着老师干起大学时的勾当——用实验器材煮夜宵。有的时候仅是热了一轮的牛奶,有时候是满满一杯椰奶西米露。郑棋元甚至动过架起烧杯煮面给徐均朔的念头,被他哭笑不得地阻止了。

有限的距离被不容置疑地拉近了。

即便他和徐均朔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但只要时钟过了十二点,郑棋元必然端着香喷喷的夜宵站在徐均朔的实验室门口,等着他出来一起分一小杯夜宵。如果那一层只有他们俩,郑棋元还会放肆一点,仗着他比徐均朔高一点儿,从后头抱上来,两个人黏黏糊糊地晃悠两圈。


“均朔。”

徐均朔打了个激灵。他拍拍脸醒盹,回头看倚着门的郑棋元,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又陪着我熬夜。怎么,老师又留你帮他做记录了?”郑棋元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他手里的烧杯冒着热气,甜牛奶的气味逸散开来。徐均朔揉了揉肚子,起身出去。郑棋元搂着他,两个人顶着应急灯黏黏糊糊地聊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隔壁科室的王敏辉顶着几乎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走过来,把文件夹分别递出,并用黏连的嗓音威胁他们:“谁再给我打内线逼我做分析我明天就给他送鲱鱼罐头。”他努力睁了睁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步三晃地溜了。

郑棋元看了眼手里徐均朔塞回来的半杯奶,突然觉得它不香了。徐均朔也哽了一下,捏着文件夹继续等进度。郑棋元似乎是又待了一会儿、还是直接走了?徐均朔记不清,他后来又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过去,接着被郑棋元拆迁一般的巨大声响给弄醒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你什么意思,徐均朔,你到底……”郑棋元眼睛熬的有点红,一手按着摊开的文件夹,一手指着徐均朔嫌压着不舒服而丢在机器旁边的研究记录本,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你到底,在搞什么?!”

徐均朔茫然地看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其实徐均朔不意外郑棋元会是这个表现。

毕竟他的研究方向一旦成功证实,之前数十年、乃至百年里人类挽救地球的努力都会成为无用功——没人能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他几乎是把郑棋元大学四年以来的全部追求、往大了说就是人生的方向、全部未来给否定掉了。

徐均朔深吸一口气把初醒的朦胧压下去,拍拍爱人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只是猜测,你不要急嘛。”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机器的进度条。郑棋元在他后面咬着牙,自顾自地倔了一会儿才坐下。

他的手依旧握得很紧,时不时就要不耐地在桌面上敲击一下。毕竟受到观念上的冲击之后没什么人会冷静。徐均朔借着拿试管的功夫回头看了一眼,俊秀的男人眉眼都因为愤怒而显得冷戾。

徐均朔知道他在等一个解释。

一睡醒就是这种情况,饶是徐均朔有过心理准备还是头疼。他盯着离心机的小灯看了一会儿。

郑棋元怀疑他在思考怎么瞎编。如果他真的瞎编就好了,郑棋元叹了口气,他要是想骗,他怎么都会信的。

不过徐均朔没有敷衍过去的意思,认认真真把所有的数据记录排开,从郑棋元帮他带的第一份样品到上个月托人带回来的最后一样,数据恶化得很明显。放射物质的增多减少徐均朔都有认真批注,还特别标注了样本的来源地,以此削减后期整理时突兀数据引发的错误。

徐均朔随手捡了一支铅笔给郑棋元画折线图。郑棋元看得出他在发抖。这些惊世骇俗的猜测哪怕他是发现者,应该也要时不时手心出汗。

“如你所见,”徐均朔低声说,“样本的来源地是政府这些年严格按照科学步骤进行恢复的污染区。”他停了一下,缓缓的呼了一口气:“表面一切都发展的很好,但只要轻轻一推,都要塌的。”

郑棋元吞了吞口水,声音有点涩。他已经看过徐均朔的记录本,却还是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捏紧了手指:“水体、植被和生物,一切正常。即便放射物增长也不能说明地球正在走进衰亡期。”他撑起上半身与徐均朔对视,声音很坚定:“危言耸听,徐均朔。事物都在发展,你没有证据说明这不是新生态的建立。”

这是实话。

徐均朔除了这些样本没有更多的数据,而这些危险的数字上生长的又是一片辉煌的生命。这是个站不住脚的可能,或许也永远只是一个可能。

如果发现这些的是别人,这件事悄无声息过去、湮灭在一堆草稿纸中是它惯常的结局。可惜亲手把它掘出来的是徐均朔。

再说了,他估计也没奢望郑棋元会信。

两个人最后还是因为徐均朔的“无稽之谈”而吵了一架,动静不大,以郑棋元摔门走人为结局。

郑棋元足足有一个半月没有理徐均朔,一起熬夜的时候连咕嘟咕嘟冒泡的西米露味道都不给他闻了。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场泥石流。

植被茂密的地方毫无预兆的滚落大量土石,还好区域内常住人口少,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研究院在这里重复考察五年,从没发觉有什么问题,但泥石流过后,整片山地一棵树都没有剩下,又是当年采矿后的模样。

郑棋元赶到实验室的时候徐均朔在操作台后面,没摘掉的平光镜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冷。“一场意外。”他偏了偏头,仿佛离慌得有些手抖的郑棋元很远,“一点无伤大雅的巧合,是不是?”泡沫经济坍塌的时候好像也是滚雪球一样生长的意外,崩溃开始前它也繁荣得让人心惊。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不会和传教一样跟你念叨。”他扭过头去看又厚了不少的记录本,没在意浑浑噩噩走掉的郑棋元。

但仅仅是一周,郑棋元又重新拿着一烧杯温热的牛奶站在他的门口。郑棋元依旧不信,但他并不阻碍徐均朔的研究。他是矛盾的。郑棋元拒绝接受推翻正统思维的结论,不听徐均朔念叨的数据,却又在他身边。

徐均朔的数据越来越多,开始不限于土样与水样,他甚至开始查验当地动物血液里的变动。动物数据他拿不到新鲜的,只能托有朋友工作的研究院传数据。这些东西断断续续堆叠起来,也足够看出不对了——不仅仅是对研究来说,也是对徐均朔来说。

这事儿一年多以后被捅了出来。徐均朔和老学者们关起门来大吵一架,被停了两个月的实验室使用权。导师隔三差五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只不过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每一回郑棋元都会送走老师,然后回来搂着他。徐均朔埋在他肩膀上,两个人呆在宿舍的沙发里,很近很近,又好像越走越远。


徐均朔最终还是回了研究院。

他和郑棋元的数据沟通被禁止,像个实习生一样给老师打下手。即便如此,他还在继续记录数据。都是零碎的,从每个科室的朋友那里讨过来,在晚上替老师等结果的时候一笔一划地抄。

数据的滑坡还在继续。

郑棋元原先不大爱看新闻,但因为徐均朔的研究,他也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些天灾。半年多来天文方面经常观测出新东西,他偶然和朋友聊过,稍微多问两句对面就开始搪塞,言辞间流露出那不是什么好事的意味。郑棋元的心一点一点发沉。这种时候他就会忍不住去看看徐均朔。

他很沉静,完全看不出来是个能和老师吵到面红耳赤的。徐均朔总是托着腮打瞌睡,顶着有点发黄的灯光。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慢慢落回地面。

徐均朔的研究具体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自两人第一次吵架之后徐均朔再没让他进过那间实验室,可他知道徐均朔在实验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郑棋元依旧会在十二点的时候端着牛奶在门口等他,但徐均朔不再来了。

有的时候郑棋元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了,坚持的东西仿佛摇摇欲坠,而徐均朔好像要熬过长夜迎接日出。

“没必要的,棋元。”徐均朔某次出门打水的时候揉着眼睛和他说话,眼圈青黑。他一手握着暖呼呼的烧杯,开水热气扑在他的下巴上。“坚持你想坚持的,听从你自己。我需要的不是你因为动摇带来的相信,就像我们最开始一样。”徐均朔偏过头咳嗽两声:“对某个理论,你要从骨子里相信,再走自己的路到它身边去。”

徐均朔拍开灯让他回去睡觉,自己却倚着门眯起眼睛。他很困很困,但又像有绳子勒着他,鞭子驱赶他,一刻也不许睡去。郑棋元想说别太累了,又一字一字把话咽回肚子里。


三个月后,郑棋元臂弯里搭着白大褂、提着保温盒敲开凌晨三点的实验室。

徐均朔正在和某个朋友打电话,整个人很放松。近期他似乎休息的好了些,没有先前那样疲惫。他举了一下手示意,郑棋元便去把夜宵放下,替他盯了一会儿仪器。

两个人好像又是最开始那几年那样了,他们熟悉对方所有的习惯,但彬彬有礼,像两个藏着情愫的年轻人。

郑棋元看看他,又想起先前陪老师去外省做的一次考察。

他零星听见别人议论月偏角的度数变了,惹得天文界焦头烂额。之后又有很多的辟谣,到他有空歇下来玩手机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看不大懂,只能从评论区感觉到信的人很多。

但真的是什么样?郑棋元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所谓的天下太平。

他们考察回来后,导师又去见了徐均朔一次。他们关着门,郑棋元不清楚有没有争吵,他只知道这一次谈话之后,他和徐均朔的几位好友编成一支队伍,开始计算地球衰变的进程。

徐均朔被解禁的事情很低调,但他直觉和那模糊的月偏角事件有关。

他依旧不是很明白,徐均朔的朋友们也迷迷糊糊。虽然说百年来各种末日大片里人类都是丢下地球一走了之,抉择真的到来时,从没有人想过要离开家乡。徐均朔的想法要是广而告之,估计会被斥为大逆不道,连研究院的大门也出不去。

潮汐、引力,那些缓慢而持久地循环,千万年来伴星的回旋是否也有过改变?在我们没有技术的时候,宇宙是不是也有很多无伤大雅的变化?为什么这不是新时代的到来,一定是雄浑的丧钟?郑棋元不理解,他只好低下头替徐均朔搅了搅要坨了的面条。

徐均朔搁下电话过来吃面,仔细和他交接了任务。他笑着,郑棋元却觉得他很疲倦。他们互不理解,但四平八稳地做着研究。

他们足够亲密,也足够陌生。

郑棋元看着他和天文台的联系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见过他在院子里架天文望远镜。他喉咙沙哑,习惯性地咳嗽,面色能从白皙咳到绯红,大伙儿担心,但没人敢多问。郑棋元每次递过去的水都不知道最后是放到凉了泼掉还是喝了。他的爱人日渐清瘦,而他在情感与理性之间徘徊。

郑棋元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

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年轻人。

六月之后国家突然开始征召科研人员,从天文地理生物三方面选拔体质强健、知识充沛的人参与航空教学。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每五到十年,有条件都会举办一次,让大家看看宇宙眼里的地球。

王敏辉他们都收到了报名表,随便扫了一眼就搁置了,毕竟有研究在身。可是郑棋元报名了,没有商量、没有告知,一周之后直接带着行李从研究院消失。


那天郑棋元把新数据递给徐均朔的时候,他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靠着望远镜的支架。郑棋元叫他一声,他傻愣愣地回过头来,随手把数据搁在台子上。郑棋元又叫了一声,徐均朔才如梦初醒一样站起来,招呼他喝了杯热水。很普通的流程,他们已经持续了无数次。但这回郑棋元被他叫住了。

他们吵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架,郑棋元摔门走了。

那天郑棋元没回宿舍,在外头的长椅上坐了半宿。后来他也没再回研究院,把电子表给导师打过去之后收拾了穿惯的衣服,去参加航天局的人才选拔了。

郑棋元没有告诉徐均朔。

郑棋元到集训中心的时候已经有些后悔了。这样一次集训再上宇宙环游一圈回来,他要有好久见不到徐均朔。

他确实不理解徐均朔为什么会从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变成现在这样,不懂得徐均朔的坚持与放弃,但他知道徐均朔有多累,又有多么不会照顾自己。徐均朔经常因为他和老师意见不同吵起来的事情说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这一回他确实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了——会因为吵架就离家出走的人,确实成熟不起来。他不是合格的爱人。

郑棋元呼了口气,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乐意联系徐均朔。他不想就这样低头。毕竟徐均朔错的不比他来的少。

然后……他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他爱人孤独行过的黑夜。他打了一个颤,从漫长的回忆里醒过来。凌晨三点,是实验室还未熄灯的时间。


郑棋元是最后登上火箭的两个研究员之一,另一位是天文局的。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有一块容两个人并肩看宇宙的舷窗。

那里本该有所有地面上的人类无法想象的瑰丽与浪漫。

郑棋元扶着窗沿,四个人裹在宇航服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地球冲着他们的那面正是黑夜,灯光连接起浩渺的星河,无数行人步履匆匆,忙碌而幸福。但整个星球已经滑出它该有的轨道,轻缓地、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徐均朔说没有意义了,没时间了。他原来或许以为只是地球内部出了问题,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外力的推动。就像满桌的玻璃珠,因为某一颗的小小回旋,再也维持不住平衡。

没时间了。

郑棋元有种窒息感,像被浪潮淹没。他从没有这样难受过。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对徐均朔说了最伤人的话。他本该是最坚定地陪着他的那一个。

他们静默地站立着,连带着那场宇宙里的教学直播都带着点强颜欢笑的痛苦。郑棋元不知道徐均朔会不会看,他想告诉他他全部都知道了,他马上就不是一个人走在黑夜里,但他面对着镜头,又什么都不能说。

他回来那天人潮涌动,郑棋元捧着献花在摄像的示意下露出疲惫的笑容,他只想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能够把徐均朔抱进怀里,告诉他一声——

“辛苦了。”

徐均朔在一周后组织迎接他的队伍前列向他伸出手。因为天文局团队的加入,他算是轻松了一点,没有那么深的黑眼圈。他握住郑棋元的手,眼睛因为错愕略略睁大。他只是想握个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郑棋元一把抱进怀里。

男人紧紧地环着他的腰,凑在他的耳边一句接着一句,他说,均朔,你辛苦了。徐均朔盯着他,眼睛都红了,手指在他背后把衣服扯出褶皱。郑棋元没说更多,但徐均朔都知道。

“你也辛苦了。”

郑棋元的亲眼所见给所有走在这条被鄙夷、谩骂的道路上的人带来了光。他们亲眼见到衰亡,又迅速地开始捕捉生命。百年来对宇宙的探索给人类带来了许多近似地球环境的星球。它们可能还在很早的时期,迁徙的人类或许要从新石器时代再次开荒,但那都不重要。

天文发现行星,地理和生物就携手复刻地球。


一直在填充的基因库被从冰原请了出来,填入多国联盟制造的飞船核心。徐均朔带着团队开始不断的与别人开会、对接,根据探测的环境情况建立模拟,计算适宜人类生存、生产的“新地球”。

他们甚至比之前还忙,不过,徐均朔这回有一个人给他在夜里拎来一保温桶的夜宵。没什么很好的东西,简陋的面条或者速冻水饺、汤圆之类,只是那是郑棋元带来的,什么东西都不一样了。

研究的进度推进得很快,徐均朔手机里一半的通话记录都是打给方书剑——天文研究所的负责人的。确认的行星已经开始确定环境,徐均朔的模拟器也已经成功从荒芜的史前推进到了农业社会。他们拥有的技术远超农业社会,但是他们无法直接复刻,就像有充沛经验的玩家开了一个新手号。

“如果基础数据差异不大,那想要稳定到能够正常生活大概要有至少七十年的准备。此外,这七十年内我最多开发一个上海大小的地域,更多……那就得看我们在飞船上的技术推进。”徐均朔把新纪录递给方书剑,对方又把新文件推过去。

“说实在的,均朔,”方书剑敲了敲桌面,“第一批飞船上必定会有最早的研究员,上面的意思是你和我这边抽调两个跟去,你的想法是?”徐均朔捏捏鼻梁把文件夹合上,往椅子里缩了缩:“我是打算第一批去,无论是队伍还是全研究院,还是我最了解这个情况。只是……棋元大概又要和我吵一架。”

方书剑啧了一声,拒绝参与家庭内部斗争,拎起包招呼一下就走了。

徐均朔和郑棋元也谈过这件事,郑棋元确实是很生气。他当时按着桌子皱着眉头看他,又往后倒回椅子里。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提起筷子吃饭。他们这回倒是吸收了之前的错误经验,意见不合也没有敲着桌子吵起来。郑棋元捏汤勺的手用力到有点发白,却还是在徐均朔打算放弃那碗饭准备起身时又给他添了一小碗汤。“早上还说胃痛,饭又不好好吃。排骨汤我炖了两小时,多少喝一点。”徐均朔看看他,又坐下来拿调羹。

虽说两个人还有点冷战的意思,但郑棋元的爱心夜宵倒是都没有停。研究所也忙,到了飞船初期人员选拔的时候才没再新加任务,生活节奏慢了一些。郑棋元也就有空拉着徐均朔在宿舍里好好谈谈。

“第一批未知数那么多,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去。”郑棋元掰了掰手指,又把切好的苹果往徐均朔那边推了推。“我知道,”徐均朔在爱人的凝视下捏了一块苹果开始吃,“但你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不第一批去,那就更难服众。”他被郑棋元塞了第二块,偏头低声咳了一下:“你之前就去过一次了,这回更危险,再让你一个人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哪里放心。”郑棋元伸手摸摸他的侧脸,眉头依旧皱着:“训练太苦了。而且谁也不知道这艘飞船究竟会遇到什么,你留下来才是更好的选择。”徐均朔把郑棋元试图捏他脸颊的手拍开,起身挪到他边上坐下:“大不了就一起在宇宙里飘着,当最浪漫的宇宙垃圾。”

之后他们陆续又谈了几次。郑棋元没说服他留下来,而徐均朔则成功说服了除了郑棋元之外的所有人。方书剑本来也想跟着,被徐均朔以要过去搞基建为理由按在了天文台。郑棋元最终只好叹着气拎起徐均朔的行李箱。

训练是真的很苦,比在实验室熬夜难受多了。与他们同去的一半以上是部队里出来的,大家在训练场东倒西歪的时候明显能看出谁是文职人员——徐均朔脸总是煞白的,和生物那边派来的三个研究员抱团取暖。郑棋元因为训过一次,比起他们来说好得多。但这也有点好处,让他每晚还有点力气给徐均朔做个按摩,让他不至于闷着疼。

郑棋元边推开他的筋边和他说点自己训练时的趣事,难免提到徐均朔瞒着他吵架的事。他语气里带了些心疼与埋怨,惹得徐均朔疼到眼角绯红也要扭头来亲亲他,最后两个人都面红耳赤,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羞的。

不过好在徐均朔还是熬过来了,作息因为训练全部调整回来,脸上有了些血色。“可惜没胖点,腹肌都快出来了。”徐均朔作势要揍他,拉过生物研究员中的一个和他理论腹肌并不能因为瘦而显露。

他们登上飞船起航的时候第一次会见了他国的科研人员。主要还是和其他发达国家的,其余地区没来人,但一起捐了仪器。方书剑也过来送他们,被徐均朔再三叮嘱不要冒进,等他有进展之后再报送选调第二批科研人员。“当然,如果情况继续恶化,我们之前预估的第二批启航时间要提前。争取能够延缓进程吧。”方书剑抬手拥抱他。

“祝我们乘风破浪。”

很多电视台都在采访,他们两个携手去露了个面,接着一人迈向通往太空航船,一个上车回天文台。方书剑也是看的直播,整整四个小时,人类的第一艘诺亚方舟在太空发回信号。

他们卡入卫星轨道,经过逐渐加速后会达到第二宇宙速度,摆脱地球,真正开始远离故乡的旅行。

宇宙飞船用了最先进的技术,他们没必要在它内部穿行的时候套着厚重的宇航服,甚至可以端着一杯老实呆在杯子里的水。佩戴的耳机装置了同声传译,分布在飞船各个角落的人同时听见了广播——我们即将脱离地球,去寻找新的家乡。

徐均朔疾步走向舷窗,与早就在那边停驻的郑棋元并肩看那颗蓝色的星球。他们会逐步离开他,越来越远,或许某一天他们再看不见它夜半球闪烁的灯光,看不见它沉默的旋转。

“棋元。”徐均朔忽然叫他,他们一起看着地球缓缓转过一点,灯火在朝阳中熄灭,又有新的闪烁起来。他指着那片灯火,手指在不知具体材质的玻璃上抹出一个圆弧:“地球的星光终有一天都要熄灭,但宇宙下,人类的群星要亮起来了。”郑棋元握紧他的手。

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等到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永远不会有人忘记他们的名字。


*出自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下一棒: @重洋。 

胡萝卜你的外卖被吃掉了

【南北双一】命中注定 04

方子书剑曰: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这话一点都不对,嫂子打人可疼了。


挨了张超一拳的方书剑觉得自己的身心健康遭到了迫害,上音刘雪华的眼泪说来就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闹得龚子棋心力交瘁。


“我帮你去打回来!”


“现在问题是,你们俩啥时候好上的?”


“他妈的要你管!你老婆打了我的方方!”


“你老婆!”


蔡程昱当时和龚子棋吵得热火朝天,就看见旁边两个人打了起来,龚子棋拉方书剑,蔡程昱拖张超,好不容易才拉开。


拉开之后,张超什么话也不说,就酷酷的走掉了,留下方书剑一个人在原地。


“不是你他妈的乱说,方方能嫂子嫂子乱叫!”


“你甩锅一流哦!你们声歌...

方子书剑曰: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这话一点都不对,嫂子打人可疼了。


挨了张超一拳的方书剑觉得自己的身心健康遭到了迫害,上音刘雪华的眼泪说来就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闹得龚子棋心力交瘁。


“我帮你去打回来!”


“现在问题是,你们俩啥时候好上的?”


“他妈的要你管!你老婆打了我的方方!”


“你老婆!”


蔡程昱当时和龚子棋吵得热火朝天,就看见旁边两个人打了起来,龚子棋拉方书剑,蔡程昱拖张超,好不容易才拉开。


拉开之后,张超什么话也不说,就酷酷的走掉了,留下方书剑一个人在原地。


“不是你他妈的乱说,方方能嫂子嫂子乱叫!”


“你甩锅一流哦!你们声歌系的就会欺负我们音乐剧系的!”


“龚子棋,谁欺负你们音乐剧系了?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


方书剑愣了两秒钟,“不对啊!我们应该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同仇敌忾,不能窝里斗!”


“攘外必先安内,你懂什么!”


“龚子棋你瞪我?瞪什么瞪!”


“方书剑我这是在为你打抱不平!”


“你再大声点试试?”


莫名其妙,战火从声歌系和音乐剧系转移到了音乐剧系内部。蔡程昱呆在原地想了好半天,他觉得自己要是劝架,九成九要卷入战争,三十六计走为上。


蔡程昱在回宿舍的路上给张超打了一个电话。


“不好意思啊,方方给你带来了一些困扰,你别往心里去,要怪就怪龚子棋——他口没遮拦的,一天到晚瞎说八道。”


“没事,我动手打了他,是我不对。麻烦你带话给他,说我对不起他。”


“嗯……”


“对了,方方的哥是谁?”


蔡程昱顿住,脑子里出现了一堆问号。很显然,方书剑的哥是他,但是他不能告诉张超……思来想去,蔡程昱说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名字。


“龚子棋!”






龚子棋有一天发现,自己被快乐追星群的群主飞机出了群聊。


大哥龚子棋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把气全都撒到蔡程昱身上。


“你老婆怎么回事!”


“你老婆!”


“你能不能管管你老婆嘞!”龚子棋卡着蔡程昱的脖子穷摇,“他为什么把我驱逐出境!凭什么!”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想想你干了什么!”


龚子棋停顿了两秒钟,“向弟媳妇科普弟弟的情感往事?还是告诉他我弟弟一口气能喝两百多块钱的可乐?他是不是嫌我多管闲事嘞?”


“你去死好吧?”


“不好,拉我进群。”


“不好!”蔡程昱把龚子棋推开,一溜烟飞快地逃跑。


蔡程昱从前在学长学姐那儿听说,音乐剧系特产千奇百怪奇形怪状的奇葩,切莫与他们交朋友。蔡程昱以前没明白这话的深刻内涵,错误的结交了龚子棋和他409的一帮傻瓜室友,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


体能不及格的声歌系15级蔡同学没跑两步,就被体能优秀的龚同学抓住,提溜小鸡一样被拎了起来。


“我打死你信不信?”


“跟我有什么关系?”蔡程昱盯着龚子棋,“你敢动我,你还得留级。”


“我……你……奥!要死嘞!我自己去找你老婆!”


龚子棋也是找了张超无果之后才发现的,他竟然被删除了好友。


有点过分。


千方百计要来了张超同学电话的龚子棋同学提起手机质问张超:“你凭什么飞机我!”


“你哪位?”


“我!龚子棋!”


那边叭的一声挂了电话,空留龚子棋在原地发呆。


蔡程昱取了一个龙虾尾的快递,抱着他的快递回宿舍。路上他接到了张超的电话,央音的张同学希望蔡同学能去给龚同学带个话,以后不要骚扰他了。


“他骚扰你?”


“嗯,你在干嘛?”


“我在走楼梯啊,我住在6楼,腿都要断掉了。”


“走楼梯不要数台阶。”


蔡程昱笑了一声,“为什么啊?”


“会见鬼。”






蔡程昱记得他小的时,有一年下雪下得很大,妈妈关照他路上黑色的砖块不要踩,会摔。


小朋友不信邪,非要去踩一踩,摔的屁股疼了好几天。


蔡程昱说他喜欢拒绝别人的感觉,他也喜欢去碰触去抵抗的感觉,所以——不让他数台阶,他偏要数。


从二楼上三楼,一共有21级台阶,可三楼上四楼却只有20级,四楼上五楼却有22级……


“18、19……”


“蔡程昱!“


龚子棋脸黑的跟鬼一样,两手叉腰站在楼道口瞪着蔡程昱。


数台阶会见鬼是真的。蔡程昱被吓得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全身都痛得厉害。


“你干嘛!”


“我就想要个说法。”


“你去问张超。”


“他不接我电话,我只能来找你。”


“你一天到晚找我,我只能去找方书剑了!”


徐均朔说,这是一种外交手段,叫夫人外交。


“不对,张超是嫂子。”方书剑一本正经。


“闭嘴吧你,要不是你嫂子嫂子乱叫,会有这种事情吗?龚子棋会犯病吗!”


“你要是不和啧啧啧乱搞,我会叫他嫂子吗?”


“哇塞!出大问题!你们都……”


“是个形容词!不是个动词!我们清清白白的好吗!”


蔡程昱和张超的友谊仅限于一起看过剧一起吃过饭,如果非要说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来,那大概就只有上一次张超来上海看演出,送张超回北京的时候,张超向蔡程昱要了一个抱抱。


张超拖着他的小拉杆箱站在机场里望着时刻表,然后转过头来对蔡程昱微微一笑,“谢谢你来送我。”


“在上海我就是地主呀,应该来送你的。毕竟……”


“什么?”


“是一个可敬的对手,顺便也是一个很棒的朋友。”


张超笑意渐浓,“你也是——我们看过很多演出了,我倒是很期待我们什么时候能合作一次。在央音或者上音……其实哪里都可以。”


“总是会有机会的,反正路还这么长。”


张超微微张开了手臂,“我要走了,不给一个送别的拥抱?”


蔡程昱迟疑了一下,走上前轻轻抱了一下张超,“下次再见啦!到北京记得给我报平安。”


“好。再见。”






蔡程昱总是说下次再见,可是他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将以怎么样的理由。


快乐追星群里,2G冲浪的郑云龙后知后觉地发问,咋少了一个人。


我们小男孩特别牛:子棋被群主飞机了

大龙:啥叫飞机?

我们小男孩特别牛:就是驱逐出境

大龙:啥叫驱逐出境?

草原小嘎:就是被踢出去了

大龙:为啥?

小张小张从不慌张:他对我图谋不轨


方书剑一个电话打到了蔡程昱那里,只是不论怎么打都是占线。


这一天蔡程昱倒霉极了,去吃饭汤倒在了身上,去买鸡蛋灌饼排到他就没了,晚上回学校的路上还平地摔摔得肋骨都好像要断了。


更更更倒霉的是,想泡一包泡面,结果倒了冷水。


世界上另一个蔡程昱也好不到哪里去,玩游戏把把都输,最后还玩真心话大冒险,要给手机联系人里的第一个男生打电话表白。


A开头的没有,B开头的也没有,C开头第一个男生就是蔡程昱。


蔡程昱又累又饿还一肚子气,接到张超电话时心情简直down到了谷底。


“干嘛?”蔡程昱撅着嘴趴在床上生闷气。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张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开心,很多很多不开心的事情。”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过了好久蔡程昱才听见清嗓子的声音,张超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主人你好,编号0425号机器人为您服务。”


蔡程昱心中微微一动,翘起两条腿轻轻晃了晃,“那你能提供哪些特殊服务吗?”


“0425是正经机器人。”


“我是说……你有没有一般机器人没有的功能?比方说上门做饭?”


“没有。”


“那上门洗衣服呢?”


“我可以帮主人转接王晰老师的电话。“


蔡程昱笑了一声,“那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小鱼考试作弊被抓到,老师问他抄谁的?小鱼说:我抄蚌的。老师说你棒个屁。”


蔡程昱在床上滚了一圈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揉了揉眼睛,又问:“0425号,可以给我唱首歌吗?”


“机器人不会唱歌,主人换一个呢?”


“不行!我就要我就要!你不唱我就去叫龚子棋打爆你的电话!”


“……主人想听什么歌呢?”


“都可以!”


蔡程昱宿舍阳台的门开着,夜晚的风从门里吹进来,柔柔地掠过他的脸颊,那一刻,他听见张超温柔又低沉的嗓音在他的耳边炸开。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山海有龙

【声入人心/云²】波西米亚人

//试着重发一下全文。老天保佑,新年快乐。




一 归来


“大龙!”他听见谁叫他,“快起来!快出来!”

一般王建新这么叫他,他一枕头扔过去倒头重睡。但今天他一下就睁开了眼,好像整晚整晚都在等着这一刻。他把长裤一套就跳下床,披着棉袄大步走到门口去。

他没看见王建新。门前空荡荡的。但声音还在:“看看谁回来了?”

还能是谁。他等的人是谁,人人都知道,除了那个人也没别的人了。而此刻那个人正站在楼道里,从台阶下面看着他。穿着军装,背着一个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像他走的那天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

//试着重发一下全文。老天保佑,新年快乐。

 




一 归来

 

“大龙!”他听见谁叫他,“快起来!快出来!”

一般王建新这么叫他,他一枕头扔过去倒头重睡。但今天他一下就睁开了眼,好像整晚整晚都在等着这一刻。他把长裤一套就跳下床,披着棉袄大步走到门口去。

他没看见王建新。门前空荡荡的。但声音还在:“看看谁回来了?”

还能是谁。他等的人是谁,人人都知道,除了那个人也没别的人了。而此刻那个人正站在楼道里,从台阶下面看着他。穿着军装,背着一个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像他走的那天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但心就已经急促地跳了起来。这感觉他永远认得出。

“嘎子……班长,”他说,“你回来啦。”

阿云嘎笑一笑,快步走上楼梯来,走进屋里。

“我回来了呀。”他把行李们放在桌上,利索而有条地拆包,侧过头来看看他,

“你还在等着我呢?”他轻轻说。

他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又柔又甜,可是话里那种因为看穿了他而无意识产生的残忍,是郑云龙内心里最恐惧的样子。

他靠墙站着,任由阿云嘎在这个房间里拆行李的画面给他爆裂的满足,同时也提防着突然的破灭。他低头看着阿云嘎的手,小声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阿云嘎明亮亮地看着他。

“不走了,”他说,“我回都回来了,干什么还走?”

 

郑云龙在大喇叭的广播里醒来。

“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广播里女声字正腔圆地朗读,“全体教职工马上在大礼堂集合!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全体教职工马上到大礼堂集合!接收最高指示!”

他皱着眉头搓了搓脸,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竟然没有像平时一样在早起时烦躁无比,自己也隐约觉得有点奇怪。

运动已经持续了三年,没几个人再像一开始那样投入那么多或真或假的激情。从窗口望出去,大院靠北的路上还能看见一两个女职工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把孩子送去托儿所。这算是起床早的有先见之明,再晚半个钟头,几个小组长就要来楼道里敲锣打鼓地查人了。

但这都是大院前面几栋职工宿舍楼里才有的事。郑云龙现在住的这栋楼,在音大围墙边犄角里,旁边挨着锅炉烟囱,衣服要是晾在窗户外,过上两个钟头领口就蒙上一层灰了。没人愿意住这楼。运动开始后,仿佛自然而然地,这里成了后进分子的聚集地。不是所有表现得不够积极的人都够得上去牛棚,有些是成份好些,有些是人缘好些,还有些就是角色太轻,甚至没人费劲要整他们。于是这些渺小的尘埃就都沉坠到这里,在乱世中找到一个寒酸的角落,这一栋楼因此被大院里的人俗称为“后进楼”。

这是栋小楼,一层两户,都是一厅一卧的一居室,一个水房、洗手间、一个厨房,都是两户公用的。成了家的,一厅一卧可以住下三四口人,后进楼里却是单身的多,一套一居室一般只住两人,所幸这里的房间不太抢手。郑云龙住里间卧室,室友叫高天鹤,因为郑云龙最怕觉睡不够,高天鹤把安静些的卧室让给了他。

郑云龙走到水房才看见高天鹤,这人刚洗了脸正在梳头,每天都要这样捯饬一番。郑云龙往脸上撩了点水。

“哟,你也起来啦。”高天鹤说。郑云龙点点头:“我今天还是去礼堂待会儿。”

“啊?”高天鹤一脸看他吃错药的表情。

郑云龙解释道:“我老不去,怕廖老师脸上挂不住。”

“你去了被人抓住要谈感想,廖老师脸上才真挂不住!”

郑云龙笑了:“你别把真话都说出来呀。”

高天鹤往他脸上多看了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去开个大会还笑模笑样儿的了呢?”

郑云龙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啊?有吗?”

高天鹤梳完了头,边往外走边笑着说:“可不咋的,也不知道你做什么好梦了!”

郑云龙突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想起,他昨晚梦到过阿云嘎。他昨晚又梦到阿云嘎了。这是他在现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要微笑的唯一原因。阿云嘎。不会有其他的原因了。他不知道哪个更让人伤感,是他到现在还会梦到嘎子,还是他只能靠这个梦笑一笑。

现在学校的当家的是工作组组长,会上是跟着他的一个女工人在狂热地对着礼堂里的人们嘶吼。郑云龙进礼堂的时候知道那个组长瞧见他了,他在舞台上蔑视地瞥了郑云龙一眼,并没有再为难他,郑云龙也就低下头去,表示这一天彼此放过。廖昌永坐在主席台最边上,小心地看着那个发言的女工,时不时望一眼台下的老师和学生,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参加大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合情合理地随着人群去食堂吃一顿热饭。郑云龙正想着今天打什么菜,突然看见高天鹤出现在礼堂台阶下对面的路牙子上。一看见他出来,脸上立刻跑满了表情,急得手舞足蹈。

郑云龙瞪大了眼睛,人太多,他一时挤不过去,只能比口型:“怎么了?”

高天鹤两手一起往后进楼的方向挥:“回去!”他又双手拢住嘴,夸张地比口型:“快回去!”

郑云龙从台阶最侧边挤下来,被人瞪也顾不了了。高天鹤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家刚才被烧了。他冲到高天鹤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高天鹤拉起他的手就走:“快回去!”

“出啥事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高天鹤回头看他一眼:“你回去就知道了,有人,那谁!你那谁回来啦!”

一听“回来”两个字郑云龙脑子里“嗡”地一下。他突然间定在原地站住,双腿也走不了了,高天鹤的手从他手腕上滑开。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高天鹤。高天鹤的手刚才就在他手腕上,这太真实了,不会是做梦。可是……

“愣着干嘛?!”高天鹤长腿迈出几步,已经先走出了几米远,看他留在身后,记得跺了跺脚,“快走啊!”

郑云龙木木地“哦”一声,左脚绊右脚地小跑追上去。

他俩几乎是跑着回到后进楼下,几棵灰色的树,后面有廖佳琳、李琦几个,站在一起陪着一个人说话。郑云龙走到路口才放慢了步子,那个人回过头来,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此刻的天气和三年前那天太过不同,没有那么明亮得无情的灯光,他终于有胆量去仔细看一看那个人的脸。他变了,变了很多,人晒黑了,也胖了——胖一点好,他以前太瘦了,躺在铺位上就像一张画片。他走的时候带的那两个行李包也都还在身边,此刻都放在了地上。他没穿着军装,只有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这天气里勉强不算太单薄——但是为什么?他们团长那么器重他,没理由让他从团里离开的……

而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神,好像从没改变过。他看着郑云龙,眨眨眼睛,郑云龙突然觉得他们从没分别过。好像阿云嘎不是走了三年,而只是出了一次演出任务,天亮前刚走,中午就已经回来了。

 

“大龙!”

阿云嘎看着他,叫了一声。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郑云龙直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阿云嘎自然地张开手,也把他抱在怀里,笑声透过胸腔从骨头里传到郑云龙身上。郑云龙把头埋进阿云嘎的肩窝里,忍不住吸了口气。

那是他久违的,更早就熟悉了的,阿云嘎身上的气息,衣服上没冲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晒过太久的阳光的味道,还有属于阿云嘎本身的,一种暖茸茸的,总是介于孩子和男人之间的味道。

在梦里他再次见到阿云嘎的时候会笑,可是现在吸进这一口空气,眼泪一瞬间就从他睫毛之间滚了下来。

 

 

 



 

二 哥哥

 

侧翼几个办公室的女老师都围在石倚洁桌子前面,小男孩坐在那儿安安静静乖巧极了。只是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透着灵气。女老师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爸爸妈妈是谁?”

“方书剑,”小男孩口齿清楚地报了名字,剩下的就不说了。

廖昌永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不锈钢饭盒装着两个还热着的馒头。“别围着看啦,啊,想看孩子回家看自个儿的去!”他一面挤过女老师的人丛,一面对孩子说,“饿不饿?”

小孩摇摇头:“早上哥哥在车站带我吃了早饭才来的。”

“哎哟,早饭,现在都几点啦,”廖昌永把饭盒推到孩子面前,里面除了馒头还有一个菜,“先吃,边吃边等你大哥哥,啊?”

小孩仍是摇摇头。“我早上吃得可多了!”他自豪地说。

女老师们纷纷萌到心化,对着石倚洁和廖昌永胡乱嘱咐一阵后走了。小男孩没动午饭,廖昌永从抽屉里掏出一颗奶糖:“饭吃不下,糖总吃得下吧?”

石倚洁一看,拍了拍大腿:”嗨,廖老师,吃我的糖呀!”

廖昌永挡回去:“你才刚结婚,糖留着分给亲家吧!”

孩子看着那颗白色的小东西,他没吃过这种糖,但喉咙下意识地便吞咽了一下。

“哥哥不让……”他小声说,还没说完,走廊里一阵爽利的脚步声近了。小孩认得出这脚步是谁的,马上回过头去:“哥哥!”

“哎,”阿云嘎笑着对他摆摆手,“小方乖不乖?没给廖老师添乱吧?”

廖昌永摇摇头:“怎么会,喜欢他还来不及。回来这么快?事情办得顺利?”

阿云嘎苦笑着摇摇头:“早上办公室都没开,我先把行李放下了。小方,”他向孩子伸出手,“咱们回家了。”

孩子站起来。廖昌永眯了眯眼睛:“你把行李放哪儿啦?”

“就后面,十六栋……”阿云嘎说着说着小了声音,廖昌永的笑容显得更慈祥了。小孩和石倚洁互相看了看,房间里他俩都不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

“小方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吧,菜都打了。你下午慢慢去办手续,不用着急,晚上他也上我们家去吃,你师娘加双筷子的事儿。”

“不用了不用了,”阿云嘎赶忙说,“怎么好意思一回来就这么麻烦廖老师……”

廖昌永作势拉下了脸:“怎么搞的,一回来就跟我客气?”

“不是,”阿云嘎意识到说错了话,马上找补,“是大龙在——大龙煮上面条了,”笑了笑,“等着我们回去吃呢。”

 

“你可把我吓死了,”高天鹤把阿云嘎和男孩留在客厅,自己跑去厨房跟郑云龙说悄悄话,“你说是个‘小孩’,我还以为怀里抱着呢,这怎么看也八、九、十岁了呀。”

郑云龙正在烫菜叶子,看了他一眼:“我就说那么一句,你咋能想这么多了。”

高天鹤白他一眼:“我看他怀里抱着个两岁孩子站你面前你哭不哭!”

郑云龙说:“说什么呢。”听不懂似的,一边往碗里盛面。

鞠红川和李琦他们在高天鹤的客厅里陪阿云嘎说话。“小朋友可真乖!”鞠红川问,“几岁了?”

“我叫方书剑,”孩子扬起头,“今年十一岁啦。”

“看着不显,”阿云嘎有些愧疚的表情,“从小跟着我们文工团东奔西跑的,个子没长上来。”

“哪儿话!”王凯摇头,“小孩长得晚才长得高呢!”

方书剑听了也跟着笑。

“这孩子是你的……”王凯接着问。

这是所有人好奇的问题,但没人有胆量估测答案的沉重程度。因此虽然自己不问出口,这时都静下来看着阿云嘎。

“是我们团里的孩子,”阿云嘎自然地说,“是我们战友的弟弟。他哥哥……”

大家都露出惋惜的表情。人人都知道这个沉默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着他现在长大了,老是跟我们部队在路上跑,学也上不了,书也念不好,将来就耽误了。正好赶上我复员,大家就商议让我带着他一起回音大来。”

廖佳琳苦笑一下。“咱们这儿以前是能解决孩子上学,”他说,“可是现在连附中都停课了。”

阿云嘎抿了抿嘴。“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他说。

“慢慢想办法吧!”鞠红川总结道。

“怎么回事儿啊,面到底几个人吃,多了我们可没煮啊!”高天鹤吵吵嚷嚷地从厨房里回来了。大家赶紧让开地方,让远来的人吃饭。屋里没几件家具:高天鹤把自己褥子掀起来一半,让阿云嘎把他床当板凳坐;方书剑坐在板凳上;高天鹤靠窗站着;郑云龙就坐在一张开大会时带出去,平时叠在房角的马扎。他抱着膝盖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吃饭的两个人。

 

方书剑是六六年到团里来的,就在阿云嘎离开音大回到文工团之后一个月。那是一个异常躁乱的夏天,北京挤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青年,他们在广场上热烈地呼喊,疯狂地表达对领袖和运动的忠诚。许多文艺单位都被调到北京,在场地上给这些青年们慰问演出。是团里的歌唱演员乌英嘎最先发现方书剑走在行进的人群中的,在队伍暂停的时候一个一个方阵地挨着问:“你们见过我的哥哥吗?”

这样一个孩子走在狂热的方队里,无异于一只羔羊被卷进受惊的马群。乌英嘎赶忙把他拽出来:“小孩,别怕,姐姐是解放军,有什么话和姐姐说吧!”

这个孩子从南方挤了火车来,身上有哥哥的照片,背面写着那个青年人的名字,他只知道哥哥来北京串联。在偌大的北京城要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当团长问道是谁让他来北京找哥哥的,爸爸妈妈知不知道的时候,小男孩说,正是他的父母让他来投奔哥哥的——“找到了就别回来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年代,不难猜到这样的嘱托意味着什么。

“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会帮你找哥哥。”团长说,“找到之前,你就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团里人人都是你的哥哥、姐姐。”

是乌英嘎最先留住方书剑的,可是阿云嘎才是照顾方书剑最多的人。在晚上营地里吵得方书剑睡不着时,是阿云嘎守在床边捂着他的耳朵,直到他沉入梦乡;他因为害怕想家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也是阿云嘎摸着他的头顶,给他唱草原上的儿歌。三年来,文工团不断地赶场演出,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命令下来,大家把筷子放下就得打包行李上路。是阿云嘎就算自己饿肚子也要给他留下一顿饭。

乌英嘎和阿云嘎算是他的长姐为母、长兄为父,但他们两人可做不了他的母亲和父亲。乌英嘎的爱人是鄂尔多斯的乌兰牧骑队员,五年前阿云嘎还没去音大的时候,还在他们婚礼上充作乌英嘎的娘家人唱过送亲的歌儿。可是每次看着阿云嘎的时候,乌英嘎姐姐总会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说:“他呀,我们这些人留不住的。”

方书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姐姐看着哥哥的眼神不像看着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就要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人。“没关系,”他懵懂地想要安慰她,“我在这儿陪着姐姐。”

大姐姐笑了,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一下:“姐姐不求你陪。你也别留下!”

 

阿云嘎受伤之后在自治区医院躺了一个月,医生让下地的时候自己觉得筋都缩了几寸。医生还说让他千万别再做损伤腰椎的动作,他听着只有苦笑。想了几天,他去向团长说:“我想复员了。”

团长一听眉毛就拧在了一起。“你是为了演出受的伤。我们难道会亏待你吗?”他敲敲桌子,“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从音大调回来?就你这个性子,出了这个团,你以为外面的人也像我们这样,不会害你?”

阿云嘎笑了笑:“我跳不了舞了,咱们文工团从来一个人当两个用,我还怎么留下呢?”

“那你更不能走了。你十五岁就在团里了,跳不了舞,离开了部队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腰伤了,又不是整个人废了。”阿云嘎抬起头来,团长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这个孩子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要是留下来拿这份补偿活着,我才是真的废了。团长,您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上台唱歌、表演。我往后上不了台了,只想再多念念书。团长,您让我回大学去吧,随便给我安排一个那里的工作吧。”

 

阿云嘎坐火车从呼和浩特去北京。行李就是来时的两个袋子,三年东奔西走,袋子里的东西比来时反还少了。他的一身军装,从团里的送别会之后就换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行李袋的最里面。他攒下的半个家庭,姐姐乌英嘎和弟弟小方,都跟到火车站来送他。

“安达,”乌英嘎用蒙语对阿云嘎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草原上演出时,你最爱唱的、我们最常合唱的,是哪一首歌?”

他们合唱的歌不多。阿云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是《骏马归来》呀。”

乌英嘎看着他,问:“你的那个人,现在也还是在等着你吗?”

阿云嘎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嘴边仍然漾起了微笑。

“我不知道,额格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等着我,可是我的心还在那个地方,我总要回去看一眼的。”

 

列车员探出身来,用蒙语催促他们。阿云嘎最后向他们道了别,走上火车。乌英嘎低头对方书剑说:“和哥哥说再见了。”

可是小孩一声没出。她看见他的眼里噙着两汪眼泪。他从早上就没吃下几口饭,是团长说“男子汉可不许掉眼泪”,他才忍着没哭的。

火车汽笛响了,车轮缓缓启动。方书剑忽然跑了起来。

“哥哥!”他冲着火车窗口喊,“哥哥我跟你走!”

“小方!”乌英嘎喊,“阿云嘎!快接住他!”

小男孩敏捷地跳到了车厢连结的地方,就像三年前跳上那列把他带到这一群人身边的火车时一样。乌英嘎远远地看见穿着黑毛衣的青年跑来把他抱住。

一九六九年,草原上的冬天开始了。

 

 




三 小男孩

 

“姓名?”

人事处的女处长高着嗓门问。

阿云嘎下意识地坐直上半身:“阿云嘎。”

“年龄?”

“二十九。”

“籍贯?”

“内蒙古鄂尔多斯,”他说完,又补充道,“蒙古族。”

中年女人抬头瞪了他一眼。这人是现在当权的工作组组长的大姨子。“要你说你再说!”她又埋下头去。其实所有信息都工工整整写在表格上了。但她想问,阿云嘎就不能不挺直了腰椎坐在这儿。

“你在部队是连级,你们首长也跟你说了吧?我们音大现在革命第一,啊,你光有业务水平,没有斗争经验,在我们这儿可当不了什么领导。”

“哎,不用不用,”阿云嘎连忙说,“我只要做最基础的工作就行了,不要求当什么领导……”

“哼,你还真不要求上进,”阿云嘎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惊,但她好像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再继续发挥下去,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接着又说:“基础工作?我们这儿最基础的工作也是上课,你行吗?来我们这儿学习的都是工农子女!革命小将!你没有经验,你能教会人家将来怎么斗争吗?啊?”

“教不会、教不会,”阿云嘎赶忙说,“这我当然没资格了,但是,就唱歌、演戏、乐理知识,我都……”

“咳!”女办事员摆摆手,“这课用得着几个人?现在就是廖院长天天都闲在办公室里呢。”

阿云嘎没话说了,只好坐等着命运的宣判。

女处长翻着人事表格,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还有你这个级别的空的就是后勤口了。后勤处的处长是康组长的大姐,啊,我好心劝你一句,多的事你别管,先熟悉下工作就行了。”

“是……”

“别处办公室也没处给你安排。就十六栋旁边那个锅炉房,你知道吧?那儿有个值班室,你就先在那儿熟悉情况吧。”

“……”

 

“这都什么事儿啊!”晚上听到阿云嘎复述这件事的时候,高天鹤先愤慨地站起身来,然后狠狠拍了拍桌子,“哪儿有这样的呀,锅炉房?我呸!亏她好意思说出口!”

“这确实有点欺负人了。”简弘亦点点头,“现在当权的这一派就是这样,我们也都早习惯了,以后少跟他们打交道就好了。”

“不过嘎子哥总归是部队上下来的,”李琦问,“待遇上他们总不会搞什么鬼吧?嘎子哥,你现在的级别每个月粮票多少斤?”

“嘎子,我们这些老住户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王凯解释道,“像我的标准是每个月三十斤,大龙年轻点儿,每个月二十六斤,这样大家谁有个特殊情况也好互相帮衬。”

“这哪是钱不钱的事儿啊!”高天鹤还在愤愤不平。

“三十斤。”阿云嘎说。

高天鹤像一朵入秋的蔷薇花,一下子蔫下去不说话了。

“嘎子走的是轻体力劳动,不是干部,”郑云龙赶紧给高天鹤解释道,“他为他们文工团负伤来着……”

简弘亦看着高天鹤的突然沉默,忍不住笑了。

“那小方呢?他户口迁没迁过来?粮票给发吗?”王凯又关心道。

“小方的事好在有介绍信,户口跟着我落在咱们单位,一个月按学生定量二十二斤,再‘发扬’两斤,我匀一匀,够吃了。”阿云嘎说。

“咱们这的伙食肯定比不上部队保障好,那二三十斤里领不出几斤白面,都是红薯玉米。不过好在你跟大龙又凑回一块儿了。廖院长这两年见了我们还老是说起,上学的时候你们一个班就你俩最亲,整天焦不离孟的。哎,你还不知道,大龙现在可会做饭啦!我跟你说,你就把粮票给大龙,让他管小方吃饭,过不了几天小方就不认你这个哥哥,只认大龙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高天鹤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哎,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老简!你别跟李琦、红川儿他们挤一户了,咱俩一起去住王晰以前住那户去吧,就在这儿对门!”

“可是晰哥夏天调回东北之后那户的钥匙不就交上去了么?——哦,现在是不是分配给嘎子住了?”

“我觉得嘎子跟大龙住比较好,”高天鹤笃定地说,“他带小方自己住一户,宽敞是宽敞了,可是嘎子只要不在家那就小方一个人待着,这屋门锁不锁都不好。他跟大龙一户那两个人可以把时间错一错,小方不至于没人照顾。你们说是吧?”

“反正我肯定愿意,”简弘亦说,“我回去就能收拾东西!”

“大龙你说呢?”见正主不言声,高天鹤拿胳膊肘捅了捅郑云龙。郑云龙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看向阿云嘎,也不说话。

阿云嘎那边却已经把钥匙拿出来了,笑着正在答高天鹤的话:“正巧了,我回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我跟小方住一个厅就行,正想着跟谁换一换呢。”

郑云龙这时才跟着笑起来。

高天鹤一面接过了钥匙,对着阿云嘎笑得如沐春风,转过头来看着郑云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附小的课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广播“最高指示”,老师们就得立时扔下粉笔去参加运动。小孩子就成了大院里散养的羊。

“学校不上课了就去图书馆找大龙哥哥,知道了吗?”最开始那一年,每天方书剑去上学前阿云嘎都要这么叮嘱一句。“记得了记得了, 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方书剑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地跑下楼。

大院里有柳树,桃树,迎春,紫藤,蝴蝶和蜻蜓,还有一座石头铺的小池塘,虽然夏天一过水就干了。但在方书剑心里,“大龙哥哥的”图书馆还是顶好玩的地方。郑云龙在那几年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一个冷清得近乎于奖赏的职位。那时的音大图书馆楼,好玩的地方不在于书——这座高大的肃穆的房子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完整的书了——而是在于那些颓圮的,破败的东西。墙上彩色的写着标语的纸,因为粘了太多层浆糊而皱裂、卷翘,带上了一层温柔的灰色;领袖的画像高高悬在墙的中间,好像在慈爱地看着这间废置许久的屋子;还有那种空气,干燥的,停滞的,沉重而蛮荒的,压抑却又温暖的空气。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起童年熟稔的这个画面,会意识到这个空间的特殊之处:因为知识而凝结的庄重,就算涂抹了再多荒诞,也是不会被完全遮掩住的。

不用太努力回想的是,他就是从这个地方把蔡程昱带回了家。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蔡程昱十三岁,方书剑在图书馆的架子后面看到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旧棉猴,整个下巴藏在高领子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方书剑。自然地,方书剑以为他也是一个没课可上的大院里的孩子。蔡程昱个子高些,方书剑猜想,他可能是个中学生呢。

“你在这后面干什么?”小方走近去,悄声地问。虽然这里平时根本没有人,他仍记得郑云龙教他图书馆里不能大声说话。

蔡程昱也不见外,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同伙,朝一旁一堆杂物下的一只大木箱子歪了歪头:“你觉得那里面有什么?”

“我看过!”小方几乎要喊出来了,他赶紧压低声音,“那上面有锁!好大一个锁头,打不开的。我哥哥说……”他想了想,补充道,“管理员哥哥说,以前在这儿破四旧的时候想打开检查来着,可这箱子太结实,再加上别的书要查的太多,所以就把它忘在这儿,没人记得了。”

“它锈了。”高个子的男孩用鞋尖踢了踢那条铁锁——果然,开口的地方因为早前被锯坏了镀层,已经布满了绣,一动就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我去找块石头来!”方书剑立马来了兴头,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跑出去,没一会儿握了两手的石头回来了。

蔡程昱稳重地拣选一会儿,找了一块最尖的,对准那锈得最厉害的部分砸了下去。

“咣”地一声,锁头掉到了地上。

这一响惊天动地,方书剑捂嘴瞪大了眼睛,蔡程昱还没来及把箱子盖揭开,郑云龙的脚步声就从大门走近了:“草,是哪个biang货在这乱敲乱砸?”

他大着嗓门走近了,见是方书剑,睁大了眼睛,自己先不好意思的捂了捂嘴。“……小方?你在这儿干什么?刚才什么东西响?”

方书剑还没说话,蔡程昱先指了指箱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天郑云龙回家的时候一手拉着蔡程昱,一手拉着小方,箱子里的书他拿了一本揣在怀里,路上有认识的人招呼他,他也低着头不理人。他上到三楼,打开门,阿云嘎对着桌上保温盒里的菜正在等他:“今天怎么这么晚?小方没停课吗?”然后他才注意到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孩子。

郑云龙却没有解释这个。

“楼里还有谁在?”他问,“陆宇鹏、洪老师、鹤儿……”他把图书馆的钥匙放在了桌上,“我得叫他们去一趟图书馆。不能一起去,分着去。一起去太显眼了,不行……”

“去图书馆干什么?”阿云嘎更困惑了。

郑云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本轻轻卷起的手抄册子。

方书剑好奇地看去:上面都是外文字,像是英文,又不是,他一个也认不得。阿云嘎把册子翻开了,那抄写的字迹非常工整,好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册子间是五线谱,这他倒熟悉了;可是那中间的黑蝌蚪们比他见过得复杂得多!这是什么样的曲子?这是人会唱出来的歌吗?

阿云嘎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去看郑云龙。

“……你冰凉的小手……?”

郑云龙点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普契尼。”

“《波西米亚人》?整整一本?”

“整整一箱。”

 

十几个人都挤在三层,一居室的门关不住,人站到楼道里。可是整个房间却静悄悄的,没人大声说话。连唱歌的也不能大声,方书剑看着好像从来不会惊慌的王凯捧着一本小册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在唱着:“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ilnome mio nessun saprà, no, no……”跟着眼眶里竟然泛起了一层异样的亮光。

好几个人跟着唱了下去,那歌声个个都是压得极低的,可是好像碰到石头就会把石头震碎。那声音歇下去,大家一起擦起了眼睛。

这好像是什么极高兴又极难过的事。方书剑还不能明白。

角落里,阿云嘎对高些的男孩问:“孩子,你叫蔡程昱,是不是?”

男孩点点头。

“你家不是这个院里的。你家在哪?”

男孩说:“上海。”

“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跑来这里?”

“我是来过继给我大伯的。他以前是老师。我来了以后,他们说,他已经给下放了。”

阿云嘎叹了口气。“那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姐姐今年十六岁了。”男孩说,“我回了家,我姐姐不是独生子女,就得下乡……妈妈又要整夜地哭了。”

那个年代为了让孩子,尤其女儿,能因独生子女而免于下乡,把更小的子女过继给膝下无人的亲戚,也是常有的事。有哪个父母会自己愿意和亲骨肉分离呢?阿云嘎摸了摸蔡程昱的发顶,抬起头来,忽然和郑云龙对上了眼神。

 

“小蔡现在的情况,算是没有户口了。除了家里带来的二十斤粮票,他每个月伙食没地方给解决,”阿云嘎拨出几张纸来,放在桌子的一边,“除了他以外,咱们家,我一个月三十斤,已经刨去‘主动节约了’,你二十斤,也一样。小方一个月十六斤,单位给出。现在咱们还得凑出一个十六斤来。”

“我每个月还有二十块工资,”郑云龙说,“还有油票、糖票、布票,咱们都可以省一些。我每年省的布票能换二十斤粮了。”

“你那点工资也不怎么禁花,也不能你自己一点都不留。我一个月还有五十块钱,还是用我的工资买粮食吧。”

“我看不如这样,往后每个月家里的钱、票就归你管。”郑云龙说,“小蔡算是咱们一块儿捡的,以后也就不用分那么细了,什么‘你的我的’——好了吧?”

“行行行!”阿云嘎说,“说得我跟得罪你了似的……”

郑云龙笑了笑,也不说话。

“然后就是怎么住。是你带一个我带一个,还是两个小孩挤一起,咱们两个再当室友?”

“还是咱们两个一间屋好。小方也快长大了,就是亲兄弟也不能太近了。我明天找鹤,把晰哥家以前那张上下铺跟他厅里那张木板床换一换。反正他们现在两人一户,用不着上下铺。”

阿云嘎想了想,点点头:“好,就这样。那今天就先让他俩挤一晚吧,明天就换。”

卧室里的床本来就是一张上下铺,之前是阿云嘎和方书剑一间屋睡。现在方书剑被换到客厅,和这个新认识的小男孩挤一张床睡,又是新鲜,又是紧张。

“哎——”他忍不住在被子里小声和蔡程昱讲话,“你是从上海来吗?上海好不好玩?是上海离北京远,还是义乌离北京远?”

蔡程昱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小方,睡觉了。”

“可是——”

蔡程昱伸出手来,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

蔡程昱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凉凉的,他的手指也是凉丝丝的。方书剑抬起自己的手,拨开对方的手指,蔡程昱把手抽出来,连着方书剑的手,又一起压在了手掌下面。

方书剑透过两个人的手指去看蔡程昱的脸。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带起的空气漾过两个人的指间。而蔡程昱还是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于是方书剑只得闭上眼睛。挨着蔡程昱微微有些凉丝丝的指间却并不怪异。他很快睡着了。

 

郑云龙搬着铺盖走进卧室,轻轻把门在身后关上。阿云嘎正把自己的被褥卷了起来要搬到上层,郑云龙把他挤到一边,自己把铺盖放到了上铺,然后弯腰把阿云嘎的被褥复原。

“哎哟,”阿云嘎笑了,“你还想当我的班长啊?睡我上铺?”

郑云龙看着他,点点头:“嗯。”

阿云嘎只好笑得更深了。“好,那我也听你的好啦。”他在下铺上坐下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在一间寝室里生活过了,比三年更久,毕业以后阿云嘎虽然没有正式离开音大,但已经代表原部队出过很多表演任务。他们躺在上下铺上,黑暗中有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

“你这些年……”阿云嘎终于问,“我听说廖老师被影响的时候,你……”

“我没事啊,”郑云龙说,“你听我说话,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不提了。”阿云嘎坐起来,拍拍上铺的床板,就像顺郑云龙的背,“将来的事都有办法。”

“嗯。”

“睡吧。”

郑云龙听到房间里的另一个呼吸愈来愈长。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猛地睁开,轻轻侧过身,往下铺看了一眼阿云嘎。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会皱眉。和上学的时候一样。明明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总是笑呵呵的。

他看了一会儿,再翻回身躺平。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在梦中去见任何人。

 

 


 

四 那个男人

 

郑云龙先去洗干净了手。他住了五年的这间卧室有四件家具,于他的处境来说,可称豪奢:一张上下铺,这是前一任住户遗留下来的;一个书柜,是抄家运动进入尾声以后偷偷捡回来的;一张木椅子,和书柜一样来历;还有一张板凳,是从前读书时去看电影要带的那一种,这一张还是从前阿云嘎的。郑云龙的那张不知什么时候就失落了。

书柜和上下铺对面放着,中间空出窗户的位置。上层摆满了语录、选集,还有样板戏的词谱,这算是他们专业特需的书籍了。下层是两扇柜门。郑云龙从枕头下摸出钥匙,轻轻面对柜子跪下来,把柜门打开,在底层角落抽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书皮上是一版毛选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拿出书来,屏着呼吸打开,好像泄露一点空气就会把书上的字吹走。

那是一本意英词典。

书上的字都完完好好留在纸上,郑云龙心落回肚里,把词典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回到客厅。

“有词典。”他像一个赢了决斗的骑士,得意地说。

“……”高天鹤垂着头玩手指,还在想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周深劝他:“别想了鹤鹤,全校能有几本意中词典啊,你还能跟廖院长去借不成吗?文豹本来就懂意大利语,你也没法跟他争啊。”

高天鹤愤恨地瞪了郑云龙一眼。

郑云龙抬起头来没跟他对视。

而一边的余笛、洪之光两室友交换了一下眼神,看郑云龙的目光越发刁钻。

“大龙啊,”洪之光循循善诱地问道,“你屋里这本词典,是意大利语直接翻中文呢,还是翻英文呢?“

阿云嘎紧张地看了看洪之光,又看看郑云龙。只见郑云龙一下放弃了抵抗,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洪之光仰天差点笑出男中音,余笛谦和有礼地把盒子扒回自己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人合力,跟文豹他们兵分两队,肯定尽早翻译完,分给大家传抄!”

“第一个给我们!”各户的代表同时说道。

“哥,别丧气,”蔡程昱凑到郑云龙身边小声说,“我俩帮你们一起抄,我们四个人,比他们都快!”

 

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快要到了。下了一场薄雪,刚刚停歇,空气冷肃起来,郑云龙跺着脚跑上楼,推开门。屋里两个小的都在抄书,阿云嘎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暖气片焐手。他进屋来,阿云嘎看他一眼,笑着问:“今天什么日子?你回来这么早。”

郑云龙也笑了:“这忘不了。”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取出一小卷折起来的纸票,中间用皮筋扎着。他把这个小卷往房间那边一丢,阿云嘎一伸手接住了。他翻开一看,最上面是副食票、工业票,薄薄几张,后面粮票照例是各种面额的凑在一起:一两、五两、一斤……

阿云嘎数了一半,就抬起头来看着郑云龙:“还有呢?”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嗯?”

阿云嘎笑着看他:“你们今天还发什么了?就这些?”

郑云龙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笑了:“你说香烟票啊?在里面呢。”

阿云嘎往后翻了翻,果然看到一张深蓝的小票,写着“斗私批修——职工纸烟票1包”。“嗬,一包呢,”他抬起头看看郑云龙,“你今年做什么好事啦?给你这么高待遇?”

郑云龙哈哈笑道:“我啊,我啥事都不干就是最大的好事。”

阿云嘎把票子重扎好,放进自己衣袋:“手冷不冷?回来赶上下雪没有?”

“这点雪算啥?”郑云龙晃晃脑袋,“今天还有什么菜了?”

“你去厨房看看吧!你上个月说想吃鱼,我今天去供销社,正好换到了两条冻黄鱼,一条挂在窗外,咱们大年夜吃,还一条正化着呢。我想着今天在南方算小年,咱们小方和蔡蔡也得也吃顿好的。”

郑云龙猛回头来,两眼放光:“蒜呢?昨天家里蒜也没了。”

“有,蒜、姜、干辣椒、老抽,都给你备齐了。”

郑云龙喜上眉梢,哼着歌就奔厨房去了。

鱼烧好了先切出背上的一块儿跟对门分,简弘亦还回来两个馒头——“过年时等我们包饺子的,”他补充道。回来后两个孩子已经坐在桌旁,双眼炯炯发亮。这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两个南方小孩马不停蹄地就着烧鱼各吃掉了两个馒头;阿云嘎吃的窝头,时不时停下来给小孩们顺顺背,生怕他们噎着。郑云龙自己吃的是红薯,满意地看着那三个人。他小心地把鱼头和鱼骨给拨到一边的碗里留下来,预备第二天煮个白菜汤。

等小孩们回过神来时,烧鱼的盘子里连酱油汁都被抹干净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洗碗去!”方书剑猛站起来,收了几个碗碟就往水房跑。“我也去!”蔡程昱拿起剩下几个碗碟也跟着冲去。大人们相视失笑。郑云龙也站起来。

“站住,”阿云嘎故意板起脸喊他,“上哪儿去?”

“报告班长,”郑云龙也故意夸张地立正,“我去余老师洪老师他们那儿看看翻译工作进度。三零二室高天鹤那个投机倒把分子,肯定在暗中筹谋加塞儿插队,咱可不能让那个工贼得了逞!”

阿云嘎被他逗得笑倒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完了,冲他招招手说:“过来。”

郑云龙走过来一步,阿云嘎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郑云龙。

郑云龙接住一看,细长的一个小条,包着白纸,是一支烟。

“后勤处工友送的,”阿云嘎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说,“奖励你今天战胜私字一闪念,主动上交。”

那确实是一支二级烟,“八达岭”。郑云龙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不由自主笑开了。他用手指夹着烟,送到嘴唇边,对着阿云嘎飞了个吻。

阿云嘎也作势回了他一个。郑云龙把香烟收进夹克内口袋里,开门出了屋。

 

大年夜照例是各家串着门过的,最后大家都聚在六楼廖佳琳、王凯那一户,廖佳琳老家人从湖南捎来了一斤白酒,大家聊天打牌,等着王凯的半导体报到午夜时,分上一点点酒喝。郑云龙还问阿云嘎:“我今天能喝多少?”阿云嘎大笑起来:“二十多人分一斤,你能喝多算你本事了。”

“嘎子哥,”李琦问,“你们是哪一年上的大学?大龙是怎么学会抽烟的?”

“六零年,”阿云嘎说,“我们六零年入学,六四年本科毕业。”

“真的运气好,”王凯摇着头叹道,“那差不多是咱们最后一届好好上课的学生了吧?到六五年……”

“而且那个时候廖院还在教他们声乐呢。”余笛也怀想到。

“那学生也没香烟票、也没工资,龙哥上哪学会抽烟的啊?”

“嗨,”阿云嘎皱了皱眉,说,“这他上高中那会儿,搞串联的时候学会的。是不是?”

郑云龙挨在他身边坐着,诚实地点点头:“是。”

“是不是上海那个刘令飞教你的?”

“那不是,”郑云龙坚决地摇头,“我认识刘令飞晚了,那肯定是在……在认识你之后。”

“那他大三的时候一来就知道找你?”

“不是吧,他那次是来找于晓璘的吧……”

“看见没有?”王凯指着这俩人无奈地说,“十年前廖院进教室的时候第一句话就爱说:‘哎呀,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大伙儿都笑了。高天鹤说:“这位班长,你同学抽烟你也不管管他!”

“我哪儿管得住!”阿云嘎直摇头。

“嘎子当时净包庇我,”郑云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显耀道。屋里人很多,他只喝了浅浅一杯酒,脸却也有些发红,“我那时候一年抽不着几支烟,他有时,有演出任务,上级有特供的烟发给他们,他自己不抽,就把他的留下来给我。”

“哎哟!”大家一块儿起哄道,“那你还不感动得以身相许!”

郑云龙只自管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说话。阿云嘎望着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哎呀,”廖昌永推门走进声乐教室,“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同学们过转来看他俩笑。阿云嘎捂了捂脸,小声对郑云龙说:“下课再说!”

下课阿云嘎在教室外递给郑云龙一个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包。手绢解开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三支烟。

“我靠,”郑云龙激动得爆了个粗,“这哪儿来的?”他拿起一支来仔细看了看,“我靠?中华?”

“我昨天不是被选调去机关参加文艺演出了吗,那个会上有特供的烟,我听战友说是特别好的,”阿云嘎小声说,眉眼间挡不住有一点小得意,“演出完了后来后台发这些的正好是个内蒙老乡。我跟他聊了会儿天,问他多要了两支。”说完又叮嘱道,“你可省着点抽,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郑云龙跟没听见似的,看看“中华”又看看阿云嘎,笑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亲他班长一口。“记得了记得了,”他握着烟抱了阿云嘎一下,用头发蹭了蹭他的脖子,“我肯定仔细品!哈哈,嘎子你对我太好啦!”

 

过了午夜,大家互相拥抱、拜年。高天鹤抓住了郑云龙偷偷溜到了六楼的厨房。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高天鹤把门在背后一关就叉起腰来瞪郑云龙,“他跟你住一个屋住了两年了吧?两年你还没把人弄到手?啊?!亏我还一直叫你一声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说啥哪?!”郑云龙瞪大了眼睛,天真无辜,“啥就弄到手?弄啥?谁跟你说我要弄他啦?——我呸,什么弄不弄的。”

“哎,用啥词儿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啊?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骗得了我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你是瞅不见你自己盯着人看那眼神儿!你骗得了谁啊你!”

“我哪有什么眼神了?我那是近视我。”

高天鹤翻了个大白眼。“你近视,那我是快被你气出白内障了。你看得清吗?要不你离近点仔细看看?”他凑上去指着自己眼睛。

“哎别,”郑云龙把他往一边推推,“我就不明白你着什么急啊,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就生气?”

“当然有关系啦!”高天鹤一拍手,“你俩到底成没成决定了我该以多大的力度给你们俩起哄架秧子啊!”

郑云龙笑着捂住他的眼睛,推开了他的脑袋。

 

当普契尼的早期代表作《波西米亚人》终于传到三零一室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放了暑假。

楼道里的风带了粘滞的灰尘味。暴雨会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抄到哪儿了!”方书剑小声问,一边凑近蔡程昱的簿子。

“‘Mi chiamano Mimi’。”蔡程昱小声回答道。

“啊!我第一段都抄完了,你才抄这一行!”

“你小点声,”蔡程昱看了方书剑一眼,“你看看清楚好吧,‘il perche non so’,这是第二段词了呀。”

“哦哦,”方书剑赶紧压低了声音,然后又沮丧起来,“你怎么抄这么快,我还以为我能歇一会儿了呢!”

蔡程昱把本子合了起来,托着腮看看他:“那歇会儿呗。”

方书剑咧嘴笑了。“你说我们在这儿说话,大龙哥会听到吗?”他问。

两个小孩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膝盖上各垫一个木板写字。八月正是北京闷热的时候,为了不阻隔仅有的一点凉风,屋门都不敢关上。郑云龙习惯午睡,可是十三四岁正是男孩静不下来的时候,于是两个小孩只好坐到走廊里去。

“哎,你说,”蔡程昱对着方书剑的耳朵说,“咱们家嘎子哥和龙哥到底谁说了算啊。”

方书剑一拍大腿:“——”蔡程昱赶紧把他拉住。

“当然是我哥啦!”方书剑也对着蔡程昱的耳朵说,“你看我哥无论说要干什么,龙哥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

“嗯,”蔡程昱点点头,“但是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也不一定,”蔡程昱说,“我听人说嘎子哥上个月去换了三十斤全国粮票。但是他可没跟龙哥说过这事。”

“你怎么知道他没跟龙哥说过这事?”方书剑奇怪极了,“而且你听谁说的?是黄子吗?”

“你别管,我就是知道。”蔡程昱说。

方书剑转了转眼珠。“那龙哥也有事情瞒着嘎子哥呢。我知道他背着嘎子哥偷偷藏烟!”

“那为什么,”蔡程昱问,“嘎子哥不是让他抽吗?”

“你不知道,真抽烟的人,那几支哪够啊。我看到龙哥没几天就拿一支,没几天就拿一支,都是趁嘎子哥不在的时候。”

“你看见了?”

“你不信?”方书剑朝房间里抬抬下巴,“咱们今天就可以看看。”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就一定会拿?”蔡程昱说,“一会儿他没去拿你也要耍赖……”

“嘘!”方书剑一把将蔡程昱扒拉到贴着墙,“别说话……醒啦!”

紧紧贴着楼梯的墙侧站着,正好可以从屋门里看到两个大人所住的卧室。郑云龙从上铺上缓缓地坐起来,像往常一样地搓了搓脸。然后他翻身下床,随意往厅里看一眼。

小孩们立刻贴回墙壁,于是郑云龙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并没出屋,而是面对着书架。

孩子们立刻把头堪堪探到门口。蔡程昱站在方书剑身后,把脑袋搁在他的脑袋上。

郑云龙在书柜上层的架子上挪动着什么,找出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把那样东西送到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小纸卷,果然是支烟。

两个小孩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就等着目睹哥哥坐实罪名的时刻。

然而这个时候,一样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蔡程昱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画面,描述起来是这样的:

郑云龙并没有点燃那支烟。他只是把它挨近了自己的嘴唇,闭上眼睛,碰了一碰,然后又放了回去。

蔡程昱猛一下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自己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方书剑张张嘴,刚要发出声音,蔡程昱轻轻把手移下来,挡在他的嘴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不知道郑云龙的这个举动算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为郑云龙的举动算是什么。

但他知道,像是有一种暴雨云一样的认知直接压下在他的脑子里:这是一件极禁忌、极禁忌的事情。是他们不能,也不应该明白的。

郑云龙已经从柜子前退开了,哼着歌回身去整理上铺的被子。方书剑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蔡程昱,他俩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几级台阶。

“刚才龙哥干什么了?”方书剑眼里一片懵懂,问蔡程昱,“你挡我眼睛做什么?”

“不知道,”蔡程昱打了个激灵似的,飞快摇摇头,“……我不知道。”

 





 

五 对不起,我爱你

 

“嘎子哥!”住一楼的仝卓看见阿云嘎进楼道,忙招呼道,“快去鹤鹤家看看吧,有你的信,三零二给你们收着了!”

“哦,好!谢了啊!”

“嘎子哥,”住二楼的贾凡看见阿云嘎上楼了,笑着提醒道,“今天有寄给你和大龙的信呢,你们都没在,对门给收着了。”

“好嘞!谢谢你啊!”

“嘎子你回来啦,”简弘亦打开门,“你们家今天收到信了,我这就给你拿来哈。”

“哎,谢谢谢谢,”阿云嘎叠声说,“信封上写了是哪儿寄来的吗?”

简弘亦神神秘秘地看他一眼:“沈阳!”

说到这儿寄信的是谁就一目了然,阿云嘎一颗心平复了下来——他刚刚在想是否可能是蔡程昱或者方书剑的家乡人来信了。那虽然也不尽一定是坏事,仍让他一阵紧张。从沈阳来,那么寄信的就只会是王晰。他把信接过来,大声说道:“哟!是晰哥给咱们寄信啦!”

半个楼准备已久的脑袋都探向楼道里来:“哟!晰哥来信啦?”“晰哥来信了!”“晰哥说什么了?”“晰哥寄好吃的来了吗?”“嘿,你怎么就知道吃!”

“‘阿云嘎同志、郑云龙同志:见信好!听闻北京下了大雪,我在沈阳不禁想起与你们在音大的时光,转瞬之间竟已过去六年。如今你们又回到音大聚首,我很为你们高兴,惟憾三年间缘悭一面,盼望日后与你们再见,畅饮一晚。我与爱人和小芒果在沈阳都很好,勿念。今随信寄全国通用粮票十斤,遥祝你们新年快乐,勉励你我继续为革命事业努力!此致,敬礼!兄,王晰,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五日’。”

阿云嘎拆开信来,扫了一眼后便全文念了一遍。这是王晰给他们寄信的一贯写法,文字内容次次大同小异,只是为了找点理由接济一下这两个穷兄弟。王晰在东北老家境遇较好,且夫妻两人都是职工,因此时有结余便趁年节,或寄或捎,散给老朋友们。

后进楼的东西一向是能分就分的。全国粮票是极金贵的硬通货,大伙儿听了都精神焕发,窃窃私语:“哇,这下发达了,咱们可算能过上个好年了!”

等郑云龙回到后进楼来,天已黑透了,可是老远就听见楼道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热闹?”他进了楼门洞便问道。

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他,郑云龙困惑地眨眨眼睛,抬头往楼上去找阿云嘎。

“晰哥给咱们寄东西过年啦。”阿云嘎笑着对他说。

“我靠!”郑云龙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寄了啥?寄了多少?”

“十斤全国通用粮票。”阿云嘎说。

“够咱们大家吃顿饺子了!”郑云龙笃定地说。

楼道里欢呼起来。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阿云嘎握着郑云龙的肩进屋时问,“备课?”

“备课我就回家来了,”郑云龙说,“有两个同学问我问题。粮票你收好了?”

“放里屋了。”阿云嘎说,“我跟你商量商量那全国粮票的事。”

他把房间门关上,压低了声音,外面写作业的小孩便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这粮票够用了,”郑云龙说,“说是十斤,全国的能当二十斤用,就是猪肉也够换几斤了。”

“我在想,咱们能不能从里面抽出一点儿来,凑几两棉花呢?”

“棉花?”郑云龙歪歪头,“你又要做衣服了?”

“……什么我又要,”阿云嘎笑了,“不是我,是你。你现在不再成天在那图书馆里窝着了,要上台给学生讲课的,不能跟以前一样啥形象都不顾。”

“我不是穿了你那件毛衣了吗。”郑云龙说。

“毛衣归毛衣,你那棉袄实在是没法再穿了,我认识你那年你就这一件棉袄,我看他有你一半岁数大了。”阿云嘎嫌弃地说,“今年你待遇终于调回讲师了,工资也涨了,咱们三个人布票定量加起来十六尺,夏天给小方、蔡蔡用了五尺,棉花还没用,我算了算,还差三两,少了缝衣所都不收东西。今年冬天长,而且晰哥的东西本来也是寄给我们的。我们换三两棉花,也不至于对不起大家伙儿吧?”

“……我觉得我不用做衣服。”郑云龙说。

“你要做的。”阿云嘎斩钉截铁地讲到。

郑云龙低头想了想。“那行吧。”他说。

阿云嘎立刻笑了:“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去换去。”

“我去吧,”郑云龙说,“我这两天正好听人说,校外有用棉花票换粮票的,我让熟人带我去,没准能少用一点。”

 

阿云嘎到最后也没见着那三两棉花的面。腊月二十八日他回到家里一看,五花肉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在自家客厅的餐桌上,赫然摆着两个透明的玻璃瓶。

白酒。

郑云龙从里屋出来,面不改色地走向餐桌把那两瓶酒拎起来:“嘎子你回来啦?”

“你怎么买酒了?”阿云嘎问,“过年的时候喝?像去年王凯佳琳他们那样?”

“不是。”郑云龙提着白酒回到房间。

“那你买它是为什么?”

“哎你不用管了好吧。”郑云龙平平淡淡地说,把白酒放在窗台上,往里推了推。

阿云嘎几乎语塞。“那棉花你也没换了。”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

郑云龙低着头往外走,也没看他:“哎,反正这部分是给我的么,我也没多用。后天饺子够吃就行了。”

阿云嘎就站在那儿,不说话了。郑云龙本来要出房门,听见阿云嘎半天一声不出,立刻不敢走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回过身来。

阿云嘎冷着张脸,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了。“你不是要出门吗?”他也低着头,“你去啊,看我干嘛?”

“嘎子……”郑云龙说,“你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阿云嘎反问,“我哪儿生气了?”

“……我错了嘎子……”

“你哪儿错了?你没错啊,你说得挺好的嘛。以后我不管你了,你也不用管我,这样不好吗?”

“我真错了嘎子,这事我不应该不先告诉你……”

“我就不知道我哪儿这么让你信不过,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就说你真想喝一口我能非得不答应吗?”

“不是,嘎子,我真没那么想,我,我买这酒有用——哎不是,我——我真不能告诉你,”郑云龙越说越语无伦次,顿时有点着急了,“你去年寄那三十斤粮票回牧区的时候我不是也没问过你吗?你也信我一次——”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是错上加错。

阿云嘎一下站起来了。“这能一样吗?”他眼睛一下泛红了,“当初是他做主招我进的团,要不是因为团长我都不可能回得来!现在他被人弄到牧区去了,我什么事都不做还能算个人吗?”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云嘎吼完了这句话,一时间愤怒又变成了沮丧。“对,但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他低下头说,“你也没求着我回来呀。我自己自作主张地就在你这儿住下了,白白给你添麻烦——”

“我操。”郑云龙突然脱口而出这两个字。阿云嘎都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郑云龙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煞白得像张纸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你别他妈说这种话。”他微微发抖着声音说。

阿云嘎一下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可是覆水难收。郑云龙的眼神就像是鲜血淋漓。他和阿云嘎对视了几秒钟,下意识地抬起袖口来在鼻梁上擦了擦。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他外套里面的毛衣还是阿云嘎的那件,又突然地放了下去。

他跑出了门。

 

蔡程昱和方书剑在五楼余笛、洪之光家写完了作业,熬到十点多才悄悄溜回家。阿云嘎还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你们听见我和大龙哥哥吵架了是不是?”他看着两个小孩做贼似的脸,首先说。

小孩们先是猛地一起摇头,然后又一起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们别紧张,我跟他没隔夜仇,”阿云嘎说,“明天就没事了。你们快先睡吧。”

小孩赶紧使劲点头,飞快地洗漱完躺下。

阿云嘎不放心,在楼前楼后转圈找了会儿人。又觉得自己也是太夸张,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走丢了不成?于是又上楼去,轻手轻脚地开门,摸黑回到里屋。

上铺静悄悄地躺了个人了。阿云嘎心想哪有这么巧,多半是还不想跟他说话,故意躲着呢。他把房间门关上了,然后对着郑云龙叹了口气。

郑云龙装睡。他也就不说话,换了衣服躺下。

郑云龙的呼吸声他听了太久了,不用想也听得出他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他看着上铺的木板,轻声说:“大龙。”

装睡的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

阿云嘎继续说:“大龙,我今天真不该跟你说那种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么看我的。我就是自己生气,故意说出来激你来着。是我不好,你别难受了啊?”

“嗯。”郑云龙闷闷地说,“我知道,我没怪你。”

“酒的事咱们以后再说。今天先好好睡觉了,嗯?”

郑云龙侧躺着,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阿云嘎倒好像听见了似的,并不再接着问他了。

“嘎子。”郑云龙忽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叫了他一声。

“……嗯?”

“嘎子。”

阿云嘎又叹了口气。他坐起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拍了拍上铺的床板,就像拍拍郑云龙的头:“别怕,我在呢。”

“嗯。”

“睡吧。”

“嗯。”

 

“爸爸爸爸!”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噼噼啪啪地跑进房间,“有人敲门!”

“哎?”廖昌永转回头来,“是谁?你妈妈不是说明天才能回来的吗?”

“不是妈妈,是爸爸学校里的老师大哥哥。”女孩压低了声音说,“他还拎着两瓶酒,估计是来找爸爸您的!”

廖昌永笑着站起来,和女儿一起往门口走去:“你怎么知道是老师哥哥?”

“我见过他,可是忘了他叫什么啦!”

虽有这样的描述,廖昌永仍没想到是郑云龙站在门外。他把门打开,郑云龙先说:“廖老师好!”

“你怎么来啦?”廖昌永见了他,先是意外,又是高兴;眼神一扫到他手里拎着东西,又转为不悦来,“来就来,怎么手里还拿东西呢?”

郑云龙倒向门外望了望,然后回过头来说:“我来的时候路上空荡荡的,没人看见我来您家。”

廖昌永被他气笑了,回身进屋:“赶紧进来进来!囡囡给大龙哥哥把门关上!”

小女孩看着郑云龙进门,冲他吐了吐舌头。郑云龙手脚僵硬地进屋:“廖老师,师娘怎么没在家啊?”

“你师娘回四川老家啦,本来预计今天就回,结果天气不好,火车晚点,听广播说估计得明天上午才可能到。”廖昌永拿着茶壶走过来,往沙发上指,“快坐!”

郑云龙抱着白酒刚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老师,这快过年了,我给您——”

廖昌永立马翻了个白眼。“你给我放下!”他往门边指了指,“囡囡,给哥哥放到门口,一会儿他怎么带来的让他怎么拿走,记得了吗?”

小女孩银铃也似地笑:“记得啦!”

廖昌永看女儿把两个玻璃瓶放到门口架子上,又招呼女儿过来小声吩咐:“把爸爸书房里柜子底下那瓶头曲酒拿来——别告诉你妈啊!”

“知道啦!”小女孩踢踢踏踏地又跑了出去。郑云龙忙说:“老师您干嘛呀,我怎么还能喝您的呢!”

“我让你长个记性!”廖昌永瞪他一眼,“上老师家还要带东西,也不知你跟谁学的。你怎么不直接骂我一句呢?”

“老师我错了……”

“你学也学不好。哎,要是换了王晰那孩子,或者换了你的嘎子,这事都不会干得像你这么没头没尾。你们这三个人哪,王晰聪明,嘎子有天赋,你呢,就是专心。”

郑云龙低头笑了笑:“那也没办法啊,我都这么没本事了,人家还不是说我是您这派系的人。我总不能白白让别人说吧?”

“唉,”廖昌永一下皱了眉头,叹了口气,“你当时也是……你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少你一个人说我两句又有什么区别?你当时在台上,真把嗓子喊废了,那你以后……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这不早都好了嘛。”郑云龙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之后几年博了个图书馆的闲差事,现在又接着回去当讲师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你也知道因祸得福,”廖昌永话头一转,“看来你今天找我的事不是为了你自己咯?”

郑云龙没想到廖昌永杀个回马枪,只好承认到:“老师,我今天是为了嘎子来找你的。”看了眼廖昌永的表情,立刻大声解释道,“他自己不知道这事儿!是我瞒着他来的!”

廖昌永腹诽一句:你能瞒得了谁?

“我想把我的工作跟嘎子的互换。”郑云龙说。

“哦?”廖昌永倒意外了,“这是为什么?”

“后勤管理那边的人都是以前造反派上来的,本来他们看嘎子就都不顺眼。全因为他部队的老领导时常记着他,他们才不敢克扣他东西。就算这样还让他在锅炉房里待了好几年呢!”郑云龙说,“可是去年带他的那位文工团团长也受影响了,下调了一级。”

“哦……我好像是听说过……怎么回事,具体什么情况?”

“其实比您当时还好点儿,就是调到牧区文工队了。”郑云龙说,“您都听说过了,他们后勤天天闲嚼舌头根的肯定更早知道。我就怕他们找这个机会要给他小鞋穿,”他神经质地掐了掐自己的指甲,“我受得了这种事,直接骂回去就得了,嘎子他……我就怕——”

廖昌永点点头:“你意思我知道了。首先我也告诉你,嘎子待在后勤这块,绝对不是个长久之计。让他回教研口我早晚都要想办法的。这个跟你来不来找我没关系,啊。”

郑云龙眼睛一下子亮了:“新学期马上就开始了,老师——”

“可是这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廖昌永苦笑道,“一个是我现在能做到哪一步——你以为互换你们的工作就比调动嘎子一个人来得省事?还有,你以为教学口没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事?只不过你眼里没那些,看不见罢了。而且啊,我和你说,你是关心则乱。嘎子他从小吃过的苦,有些你想也没想过。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弱不禁风了。要真有事,我信任他还胜过信任你。”

那瓶泸州头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到了桌上。郑云龙看着廖昌永听完了他的话,又低下头来抠自己的指甲。

“行啦,你别怕,也别多想,回去跟你的兄弟们好好过个年,”廖昌永往口杯里倒上了酒,“你不找我喝酒吗?来,今天不喝醉了算你小子看不起我!”

 

“……”

“大龙?大龙,你醒啦?”阿云嘎的手指在他眼前摇晃着。

“……我靠,嘎子,”郑云龙缓缓睁开眼,“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喝了多少?我为什么睡在客厅?蔡蔡、小方呢?”

阿云嘎被他一连串话逗笑了。“你晚上回来太晚了,我让小的换到里屋睡去了,今天早上他们得去学校开忆苦会,到下午才能回家。我回来的时候手上还好好地拎着那两瓶酒,我问你你喝了啥你怎么都不说。我怕你晚上出事,在这看着你,靠着睡了会儿。”他指指下铺顶着的客厅墙壁。

“……”郑云龙疲惫地搓了搓脸,“那现在几点了?”

“也就刚过九点。”阿云嘎说,“你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先洗洗脸,清醒清醒?我记得你书柜里有点药是不是?我找找有没有能醒酒的东西。”

“哦。”郑云龙懵懵地起身整整昨天穿着还没换下的衣服,把自己的被褥卷起来,跟里屋小孩们的铺盖再换回来。都铺好了,拿上毛巾再要出去洗脸时,阿云嘎指指床底下的盆:“你烧点热水,热水洗脸舒服。”

郑云龙接了搪瓷盆走出屋:“柜门钥匙在枕头底下呢。”

他出了门阿云嘎回头一看便失了笑:被褥刚被搬动过,被子也没叠,一枚钥匙还能留在原处?他探了探枕头下,果然没有。碰碰运气,郑云龙放东西一向没章法,说不定有些药品放在了上层的架子上。

他移开一本本书——那都是平时郑云龙再闲也懒得看的,书页之间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收藏东西的地方。然而中间那层的有个地方是不同的。那层书摆到了八成满,可右手边那两成的空余处,架层的表面是干净的。

阿云嘎把手探到那排书的后面,果然离架子背板有块一指半厚的空间。从那里面能勾出来一个长条的盒子。拿到眼前一看,上面写着:“毕业留念”。是他们那届本科毕业时廖院长送他们的,他和郑云龙都有一个。郑云龙那支现在还在用着,每天上课去都携带,并不收藏在原本的盒子里。

阿云嘎不觉微笑了起来,心想莫非这小子知道自己攒钱了?自己发现了他的宝藏,一会儿可得恢复回原样藏好,别让他知道了不好意思。

他打开盒子,正要看看郑云龙收藏的宝贝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盒子打开了,里面最上层的,是一张音大从前给学生发的稿纸,上面叠线纵横,显然时郑云龙自己折的纸包。纸包已经半拆开了,里面轻飘飘地滑出来一样小东西。

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小纸卷。一支香烟。烟中间的白色纸上印着浅金色的防伪水印,上面的品牌名字:“中华”。

这是特供的一级烟牌子。别说郑云龙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买到。

没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们做学生时,阿云嘎从机关带回给郑云龙的烟。它放到现在,干了又潮,潮了又干,早没法再抽了。

 

仿佛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之后的失聪。阿云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时完全空白,什么也没有,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念头,什么也不能产生。他看着那支烟,呆呆地站着,就连郑云龙从水房回来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郑云龙烧了水,洗了脸又顺便洗了洗头,回屋时发梢还在滴着水:“嘎子,你早起腰疼不疼——”

阿云嘎站在书柜前,转过头来,看着他。架子上他的小小的钢笔盒打开着,阿云嘎拿着那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包裹在手绢里递给郑云龙的烟。

搪瓷盆“咣”的一声被掉在了地上。

他可以解释。他每次把这个盒子打开的时候脑子里罗列供自己狡辩的想法都还存在:那不过是支烟;他以前舍不得抽,一不小心才留到现在的;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自己都不知道还留着它——

可是阿云嘎那样看着他,那个眼神简直是清楚极了。

——他全明白了。

 

 



 

六 心脏

 

搪瓷盆在地上嗡鸣着转圈滚动,最终停在了床底。郑云龙发梢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房间里完全寂静下来很久了。他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阿云嘎望着郑云龙的眼睛,试图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一些什么。

然而没有。郑云龙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阿云嘎的脸,一直看着。

阿云嘎出了声,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怎的,忽然间已经哑了。

“多久了?”他轻声地问。

那支烟夹在他手里,横在他们两人之间。

郑云龙低头看了看那支烟,又立刻把眼神转回阿云嘎的脸上。

眼神在颤抖。

 

“第一支,是那天下了晚自习抽的。怕你闻见味儿,在操场旁边抽的,跟老王借的火。他要尝一口,我跑了半足球场也没答应。”

他告解一样地在说。

“第二支,是你走那天晚上抽的。”

话到这儿就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阿云嘎看着他的眼睛,不自主地看到了那是个怎样的夜晚。他记得他走的那天,夜风凉爽,月亮特别亮,他们最后两年住的讲师宿舍窗前有棵桃树在春天枯萎了,在那样的夜晚月光能照得房间里满地发白。他走时是开了欢送会的,最后还喝了酒,他去找郑云龙敬酒拥抱的时候这人在傻笑,搂着他在他背上胡噜了半天,却什么话也没说。他当晚就去火车站报道,可是郑云龙其实没有醉,如果吐过,之后还会更清醒的。他最害怕热闹过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清理场所,以前演出完了打理道具总要拉人陪着。他一个人在那亮堂堂的宿舍里,会想起什么呢?他是不是头昏脑胀地不舒服,所以想抽支烟清醒清醒?可是那支烟在那时也放了好几年了,还能抽吗?他抽了那支烟,是不是会更睡不着?

他动了动嘴唇。第一次时没说出话。

“好抽吗?”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他没敢去听阿云嘎对他说什么,把这句话错过了。

“那支烟,”阿云嘎又问,“好抽吗?”

郑云龙眼里那个一直在颤抖的东西好像突然碎掉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而这个动作就好像击碎了什么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承受不了,忽然间扑过去,抱住了一步之外的那个人。


…… 

 

“我能抽支烟么班长?”

阿云嘎被简单用草纸擦了擦身上,裹在被子里缓神。他听到这句话,想了一下,吓了一跳:“……那还能抽吗?!”

郑云龙扑哧一声笑了:“别怕,嘎子,我留你送我的烟留得多了。”

他披着衣服跳下床,从书架上那还打开着的长盒子里翻出一支“前门”。然后拿洋火点燃了,又坐回床沿。他怕烟灰掉在床单上,只敢靠边坐。阿云嘎就裹着被子挪过来,仍然跟他挨在一起。

“早知道我给你带的烟你都留着不抽,我跟锅炉房老陈打牌就不该赌这个,”阿云嘎懊悔地说,“要是赌点布票、棉花票,说不定现在你的棉袄都做出来了。”

“拉倒吧,”郑云龙乐了,“老陈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就是把儿子输给你也不能把布票棉票输给你。”

阿云嘎撇着嘴推了他一下。

然后突然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一冷,说话语调都变了。

“哎,”他捅了捅郑云龙问,“你怎么有凡士林膏的?你在柜子里藏这玩意干什么?!”

郑云龙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

“……擦手啊?”

“……”阿云嘎低下头,“哦。”

“……”郑云龙猛地笑了,“我操嘎子你不是吧?”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阿云嘎的头发,“你是做了一次脑子就变傻了吗?还是说你就这么,吃我的醋?”

阿云嘎一歪头把他手躲开,瞪了他一眼。

“怎么,”他反问,“你要后悔吗?”

郑云龙立刻抿住了嘴收了笑容,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他看着阿云嘎说,“永远都不后悔。”

 

“屋里得开会儿窗吧,把味儿散散。”

“咱们先去冲个澡,吃饭的时候把门关了再开窗吧。天太冷了,别着凉。”

“几点了?”

“十一点多了。把澡洗了就该十二点了。”

“现在去水房邻居们不会看见吧?”

“那也没办法。就说是昨晚你喝多了、我照顾你,谁也没洗漱,年三十总得干干净净地过吧?”

“好。那你吃什么?”

“吃点清汤面吧。”

“好。”

早上楼里没热水。阿云嘎只能拿凉水匆匆冲了个澡。回来屋里郑云龙正在往盆里倒刚烧好的热水。

“天太冷了,你拿热水擦一擦,别回头再腰疼。”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阿云嘎说。

阿云嘎腹诽道何止腰疼,我全身都跟被雷劈过一样。但毫不客气地拧了毛巾把身上再擦了一遍。

“我的面呢?”他问。

“刚煮好,厅里放着,给盖上盖子了。”

阿云嘎去餐桌边搬椅子坐了,郑云龙小心地察言观色,看见他坐下时并没呲牙咧嘴,这才稍稍宽心一点儿。阿云嘎把面吃掉六七成,才发现底下卧了一个煎荷包蛋。

他把碗往郑云龙面前推:“我不吃这个,你吃吧。”

“你吃这么少,不到晚上就该饿了……”

“我真不吃。”阿云嘎皱着眉头,直接把荷包蛋拨进了郑云龙碗里。

郑云龙突然间又变了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是不是还是弄你……弄得……你……难受了?”

阿云嘎看着他。

“嗯,是,难受。”

他正经其事地说。

然而他的眼神明亮亮地看着郑云龙,嘴角微微翘着。

分明就甜得不得了。

 




 

七 世界之王

 

“嗨,嘎子哥!这么早从哪儿回来呀?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去领年货了? ”

“哈哈哈,早啊川子!不是年货,我今天先去缝衣所把大龙的棉袄拿回来。这不快新年了,新衣服做好也该穿啦。”

“我说嘎子哥,你们家今年发横财了呀!我记得年中你们家还拿去年攒的棉布票做了床新被子,你当时还愁着大龙的棉袄又没着落了呢!”

“哎,这说起来就有故事了,你都不敢相信。我们后勤有一个老田你知道吧?两口子都是后勤老职工,孩子都在外省。他们今年拿孩子寄的全国粮票换了只鸡,拴在自己家暖气片上养着,预备着过年再杀。结果那只鸡也是聪明,不知怎么把窗户给叨开了,挣断绳子跳到屋外树上去啦。他们老两口没办法,围着那树打转,那鸡就是死活不下来,白天那儿也找不着谁帮忙。结果这时候巧了,大龙不是放假了吗,正好走到后勤职工住宿楼那片儿,看见了,老田和田婶就说让大龙帮他们去抓。大龙也是挺精,他知道上了树人肯定不能跑得比鸡快,他就守在树下,拿着一个扫院子的笤帚隔一会儿就敲一下那个树干。那鸡它胆子再大也还是个畜生,总会害怕啊,就这么着,把那只鸡活活累得从树上掉下来了!最后还亏他手快,趁鸡还在半空扑腾就把它抱住了。”

“嗬!大龙还有这本事哪!”

“哈哈,可不是!老田两口子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谢他,还拿了几斤粮票出来说要谢他。然后大龙就说——‘粮票我们家不缺,不过您家有富裕的棉票吗?’”

“哈哈哈哈哈!大龙还真敢问!也就他能干这事儿!”

“谁说不是?可是你猜怎么着,他家还真有!你想,一般都是孩子多的家庭才总做新衣服,他们家的孩子成人都去外省了。田婶当场就拿出三两棉花票和三尺布票——”

“这就凑够了?”

“嗯,”阿云嘎强压着得意点点头,笑着,“这就凑够了。”

 

“哟,郑老师!还没过新年哪,就穿上新衣服啦!”

“嗯,今天天冷嘛!”

“郑老师,新棉袄做得真好看!用了几尺布票呀?”

“哎,谢谢!这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兄弟拿我的布票上缝衣所给我做的。”

“大龙!哟,今天这么精神,这就是你帮人家抓鸡换到的那件棉袄吧?”

“去你大爷的,什么抓鸡换来的。哎对,就是这,我本来说今天用不着穿的,嘎子非说冷,出门前硬给我披上!我有啥办法?”

 

新棉袄做得确实体面极了,同样的票证,粮站、后勤所的老少职工总爱把最好的一份分给阿云嘎。这棉袄面料是蓝黑的结实咔叽棉布;灰白竖条的布缝的里子,尽量用的整块布头;用的都是新弹过的棉花,续得也紧密,摸起来又厚又软;尺寸量得也合身,衬得人高挑又精神,脸都亮堂了几分。也不知为什么,平时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郑老师穿上了这件衣服,见了谁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哎!”高天鹤还是每每把他拉进厨房里偷偷盘问,“你俩到底是啥时候成的呀!”

郑云龙瞟他一眼。“你啥时候知道的?”他怎么压嘴角也压不住笑,“你啥时候知道的我俩啥时候成的。”

“你连我都不肯交个底了是不是!”

“你知道成了就行了呗,你还非得啥事都知道那么细啊?”

“那我问个不细的。”

“啥不细的?”

“绝对是大是大非、路线问题!”

“你先问,是啥?”

高天鹤凑近了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俩谁在上边谁在下啊?”

郑云龙一副呛着水了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走出厨房在身后甩上了门。

高天鹤:“哎!——”

 

自从阿云嘎住来并掌管财政大权,三零一室的家具便潜移默化地渐渐增多。先是第二年上饭桌旁终于多了个椅子,到了这一年,房间里和厅里各多了一个木箱放置他们四季的衣服和厚薄被子。郑云龙一回房间便赶紧把外衣折起来放在木箱子里。

阿云嘎靠着床柱和墙壁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他们自己抄下来的普契尼,就着还未落山的橙色夕阳光在看。见到郑云龙走回来,便转过头去看着他。

郑云龙看见阿云嘎看着自己,眼里还带着微笑,便留在了房间,背靠着书架和窗台,也看着他。

“在看什么呢?”他问。

“《波西米亚人》。”

小册子的封皮上一律是白的,什么也不敢写,拿去全屏放置的顺序和检视内容而已。

郑云龙又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你满脸笑眯眯的。”

阿云嘎笑开了。“很有意思,”他说,“看到里面写你了。”

郑云龙就一本正经问下去:“怎么写我了呢?”

阿云嘎垂下眼睑,照着书上的内容读到: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些金币银币背后,

“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

“一个英国贵族,需要一个乐师

“我毛遂自荐,他欣然接受

“我问他:‘何时开始上课?’他说:‘现在就来开始’

“他指着一楼的鹦鹉说:‘你要不停演奏,直到它告别人世’

“我不停演奏了三天三夜,大显魅力,迷倒了女仆,喂它吃下了荷兰芹

“鹦鹉罗利张开翅膀、鹦鹉罗利张开嘴喙

“一点点荷兰芹,它便像苏格拉底那样丧了小命!”

 

郑云龙虽然不懂阿云嘎读的这一段剧中歌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仍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波西米亚人》里的音乐家舒纳德吗?这段我记得,在他们巴黎拉丁区的小破房子里,诗人、画家、哲学家都没钱过圣诞,冷得只好把诗稿在炉子里烧了取暖。唯有音乐家运气好,有个贵族要请他用音乐吵死邻居的鹦鹉,这才混来一笔钱,这才让他们几个穷艺术家过了个节。”

“是吗?我觉得你记错了呢,”阿云嘎微笑着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记得这首歌唱的是啊,一个大音乐家,叫郑云龙,靠教书为生,和他的朋友们住在锅炉房旁边的小楼里。他好几年没有过一件新衣服啦,可惜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穷光蛋,总也凑不够一件新棉衣。可是老天帮忙,到了过小年这一天,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刚好要他帮忙捉一只逃跑的鸡回来下锅,于是这个大音乐家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这只鸡累得七窍生烟,乖乖回到厨房受死。老夫妇高兴极了,音乐家这才得到布和棉花,做成新衣服穿回家过了个年。”

郑云龙听到一半就开始笑,到阿云嘎慢条斯理地讲完时,已经捂着嘴差点笑得倒仰。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断断续续地说,“嘎子,你太会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云嘎望着他,轻声说:“你先别笑了,大龙,”

他一说这话,郑云龙立刻按住脸颊,抿住嘴角,不再笑了。

“我有时候真觉得,这部《波西米亚人》,讲的也可以是我们的故事。”

郑云龙眼神闪了闪,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是啊,”郑云龙说,“咱们以前上学时,老师不是也说过吗?历朝历代,凡是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这种话即便是在后进楼说出来,也是够令人吃惊恐惧的了。那是什么意思?《波西米亚人》纵然是资本主义的毒草了,尚且还有讽刺当权派、支持无产阶级艺术家的进步性。可是说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把光明的新社会,和万恶的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旧社会相类比了吗?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历朝历代,凡是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可是即便如此,为什么人们还是要写作,要绘画,要歌唱,要思考?

 

小小的斗室也被寂静笼罩了一会儿。

橘红的夕阳洒在他们脸上。

可是他们的脸上找不到吃惊,找不到恐惧。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只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兴奋和憧憬。

“如果要把它改编成现在的故事,就不能再用歌剧的唱法了,”阿云嘎边想边说,“应该是一种介于美声和通俗演唱之间的唱法,但还要保留歌剧的表演性质……”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剧本,轻声地试着唱了起来。

郑云龙轻轻移步到他的面前,坐到地上去,抬着头看他。以前在读书时他唱到累了,也会在排练室的地上坐一会儿,看着阿云嘎坐在钢琴前,一边看着歌谱,一边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唱得不够好。

阿云嘎看得专心,唱得入神,并没留意到郑云龙的举动。郑云龙也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阿云嘎。

怎么回事呢?他想,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可以更喜欢他。

 

当阿云嘎终于唱完一段的时候,郑云龙适时地插进了他的思考:“别的人是什么角色我不管,我看穆赛塔一定是对门的鹤儿。”

阿云嘎被他这主意逗得一笑:“合适,这连声部都能对上了!假声男高是能唱女高的嘛。”

“你要改编,那穆赛塔都不一定需要还是个女孩儿,”郑云龙握着他的膝盖,看着他说,“他也可以是个男孩儿,就像鹤儿一样的性格,也一样和马切罗谈恋爱,每天吵吵闹闹的。”

“那谁是马切罗?”

“这我也不知道,”郑云龙皱了皱眉,他对于这位恋爱热心人的感情生活却太缺乏观察力了,“或者他和马切罗也可以不谈恋爱,只是吵吵闹闹,比方说马切罗是小贾。”

阿云嘎又大笑起来。

“那么咱们俩应该是罗纳德和咪咪了。”他低头看着郑云龙,神色温柔地说。

他正在这时用手盖住郑云龙落在他膝头的手。郑云龙望着两人叠在一起的双手,几乎就要唱起那首“Che gelida manina”——“你冰凉的小手……”

然而忽然之间,恐惧像一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他。他猛地攥住了阿云嘎的手,好能确定那双手并不发凉——而是健康的,温热的,生气蓬勃,血流涌动的。

稳健、温暖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在手心上敲动郑云龙的手指。他自嘲地发觉,这时是自己的手指骤然变凉了。

阿云嘎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地抚摸郑云龙的头发。

“要是我来写,咪咪也不会死的,”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睛,眼神就像落在郑云龙眼睛上的吻,“罗纳德会发表他的诗,到了春天绣花女的肺病也会痊愈,大家都会生活得很好很好的。”

 

郑云龙从午睡中醒来,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窗外绿树荫浓,又一个夏天到了。

他从上铺探出头去,看见阿云嘎仍然靠在下铺坐着看剧本。莫名像得到了什么肯定,他眨了眨眼睛,感觉可以把身体收回去。

阿云嘎突然抬起了头。

”大龙,你醒啦?“

郑云龙没说话,静静地躺回床上,揉了揉脸。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下铺的人继续说什么,他转过头正要起身,忽然看见阿云嘎也把身体探出了下铺在抬着头看向他。

郑云龙坐起来,眨眨眼:“你看我干什么?”

“大龙,”阿云嘎眼尾带着一点微妙又揶揄的笑,伸手顶了一下上铺床板。

“你当初要睡我上铺是不是为了这个。”

“为了什么?”

阿云嘎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指指上铺,指尖在空气中滑下来。

——为了能看到他。

郑云龙没答话,直接从上铺翻身下来,拖着鞋去水房洗脸。

冷水碰到脸的时候他的情绪才明晰起来。三四年前的心事突然被心事中的人戳穿,这种感觉又甜蜜又酸涩,奇怪的滋味儿。他带着那种久违的酸涩回到房间去,看见阿云嘎仍坐在床上,正用手按着上下铺的一根床柱,用力推了推。

“这床它有点晃你发现没有?”

“铁架床你要推它哪有不晃的?”郑云龙随口说。

“它晃它出声啊。”阿云嘎看了看郑云龙。

郑云龙愣了一秒。他飞快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小孩儿不都不在家吗?”

阿云嘎撇嘴瞪他:“我不是说现在!”

郑云龙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蹲下去,坐到地上。

“地上呢。”他敲敲地板说。

“凉不凉啊?”

“到天冷下来还有几个月呢。”

“还是得铺床褥子吧。你看看地上脏不脏。”

“不脏,你每天扫一遍,”虽然这么说着,郑云龙还是拿手指摸了一下地。

“你也知道是我每天扫一遍啊!”阿云嘎一边把被子抖到里面朝上一边不忘数落他,“你怎么眼里就没点活儿呢!”

房间里的空地一条被子都铺不平,也就能够两人紧紧挨着躺下。阿云嘎躺下试了试软硬,往腰底下垫了一个手掌。

郑云龙在一角盘腿坐着,看着他。直到阿云嘎再次坐起来,下了个定论:“最好还是再搬床褥子。”

“可以直接把枕头也搁上来。”郑云龙说。

“还是在褥子底下垫层报纸吧,”阿云嘎说,“还是觉得地上不干净……”

他忽然抬起头,觉得郑云龙的眼神有些特别。他可以抚摸郑云龙的头发,却没法同样地安抚他的眼睛。

他只好挪过去,跟他面对面坐着。

“想什么呢?”他看着郑云龙问。

“其实我当时……”郑云龙垂下眼睛,像是不敢和他对视,“其实我当时不是非要你回来不可。”

“哦?”阿云嘎问,“为什么?”

“我可能就是太担心你了,”郑云龙终于抬起头来,“我可能是因为不知道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过得怎么样才会那么害怕……那几年真的太乱了。假如不是这样,假如你跟着团里走了,我还能时常从电台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消息,你还能常常寄信给我,或许,我也就……”

——就这么过来了。

他的眼神又闪躲开一瞬,直到阿云嘎直直看着他看了太久。

那双眼睛仍然含着笑意。

“你就怎么办啊,”阿云嘎凑近来,两个人几乎呼吸相闻。他轻轻说,“你就剩下那一支烟。那么多年,够你抽么?”

郑云龙抬起眼神的一瞬就被吻住。阿云嘎扶着他的侧脸,闭上眼睛吻他,郑云龙被他的手带着微微仰头,耳边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呢?他想,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可以更喜欢他。







八 多么快乐的一天

 

冬天的夜里万籁俱寂。然而在三零一的卧室里,有两个人还得蹑手蹑脚地把褥子、被子、枕头搬动回床上,还得小心不要碰响了地上的报纸。一通折腾后郑云龙累得没劲儿回上铺,挤在下铺跟阿云嘎窝着说话。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过上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他忽然愤恨不平地说。虽然再不平也还是只能用气声。

“……什么时候这不都得算耍流氓啊?”阿云嘎看看他,说。

“我知道,”郑云龙烦躁地捋了捋头发,“我是说,什么时候至少能先把外面那两个小崽子给熬走?”

阿云嘎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郑云龙毫不羞愧,仍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小方也还罢了,现在还在附中上课,就算是将来没法推荐上大学,总能分配一个工人工作,有单身宿舍住……最好是还能留在学校,老师们都喜欢他,后勤上上下下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这孩子不读书可惜了,但总不至于吃什么大苦。蔡蔡就麻烦了……他现在还跟着你每天在大学里旁听,没户口就没单位,将来的工作也是问题。”阿云嘎说着说着,抬起头叹息了一声。

郑云龙突然转过头,咬牙切齿道:“要不咱们让他插队去吧。”

阿云嘎瞪大了眼睛:“……啊?!”

“……”郑云龙扶了扶额头,“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在你心中我就这么后妈吗?”

“……昨天吃晚饭,我都饱了,二两一个的白馒头放在桌上我让他们俩吃,就让你看了一眼,他俩一个个的抢着拿那窝头、红薯,我劝都劝不听。”

郑云龙一副“所以呢我错哪儿了?”的表情看阿云嘎:“你胃不好,白面本来就该紧着你吃啊。”

“还有粥呢不是?昨天小米粥那么稠,我都吃饱了。”

“那也得留着你明天吃。他们早上又不是没吃过馒头,多吃点粗的有什么了?”

“……”阿云嘎为他的坦荡叹服,“亲妈,您真是亲妈。”

 

“我想回上海。”

一九七四年的夏天,黄子弘凡在二零二的客厅抄剧谱的时候突然听到蔡程昱来了这么一句,吓得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怎么啦?”他瞪大眼睛看着蔡程昱,“你两个哥哥对你不好?小方总不会欺负你吧?是龙哥吗?该不会是嘎子哥吧?他们虐待你吗?不给你吃吗?不给你喝吗?”

蔡程昱看了黄子弘凡一眼,眼神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你还什么都不懂”的沧桑。“吃倒是给吃,”蔡程昱过了一会儿说,“……而且有时候太多了点儿。”

黄子弘凡一脸问号:“哈?”

蔡程昱摇了摇头:“就,总要回家的呀。”

黄子弘凡也不禁为他难过起来:“哎,也是,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你家里人肯定要担心死你、想死你了吧!”

蔡程昱苦笑着摇了摇头。离家四年来,他们想过许多办法托人稍信、带口讯给蔡程昱的家人,可是始终也没听到过回信。他每每想到不知道父母与姐姐现在怎样,生活如何,都觉得恨不能像当初跑来北京一样,再不管不顾地偷偷回到家去看上一眼。可是冷静一会儿,又觉得必须要坚持下去,只有好好保护自己,才能等到团聚的时候。

“我也就这么说说,”蔡程昱摆了摆手,“你也别跟别人说去啊。”

结果第二天晚上,方书剑熄灯以后就突然扑到他下铺上隔着被子抱住他:“你别一个人偷偷走好不好!以后我的窝头都给你!我吃红薯!”

蔡程昱:“……”

 

一九七六年时,阿云嘎终于调离了后勤处,回到教学处成为了一名讲师。走的时候与他打过交道的工友和同事个个依依不舍,自发组织了一场聚会。他这个人好像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舍不得。锅炉房的几个熟悉的工人还特意换了不少好烟要送他——他百般推辞也不行,最后还是只得收下了。

方书剑在那年从附中毕业,老师问他:“你愿不愿意受推荐去上大学?”

他摇了摇头:“老师,我只想留在学校工作。”

“你很有天赋,又那么爱音乐。如果我去劝说其他老师给你一个名额,哪怕你没法留在音大,也能去一所艺术学校。”

“老师,”方书剑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啦,老师,我的出身不好。”

纵然阿云嘎再有人缘,也没人能解释得清方书剑当初是怎么来到北京,怎么混入了文工团的队伍里,怎么又跟着他来到了伟大的首都北京……这一串解释的链条铸结的枷锁是没人能撬得开的。

十七岁,方书剑从附中毕业,留在音大的粮油站做了一名店员。

 

粮油店的房子,恰在校园、工人住宿区、教职工住宿区、校外车水马龙的市区中间,每月惟到二十四、二十五两日是最最热闹的。这里的味道新鲜,空气活泛,可是空气里面粉尘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呛人,让方书剑站在这里时不时地想到那一样常年蒙着粉尘的,偏僻角落里的后进楼。这间房子因为坚固,后来供给制废除了也没有荒芜掉,先是成了一家民营小卖部,后来被改造成了一家富有怀旧情怀的西餐厅。

到了那时,方书剑要回想起短暂的做店员的时光,将会十分困难了。然而不难回忆的是一九七六年秋季的那一天,他和蔡程昱一起在粮油店听到大喇叭传来广播的时刻。

红太阳落下了。

广播里的女声仍然愤慨激昂,静电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刺耳,好像一种麻木的触感笼罩着世界。天上的斜阳也正在沉向黄昏。

少年们在仓房的门外彼此相望,忽地互相紧握住了双手。他们不知道是该悲痛、恐惧,又或是其他什么,他们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什么东西结束了。

一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注定了他们太多东西,无论未来如何奔跑,也永不能完全与之割裂的时代,结束了。

他们紧握着手,互相看着,在空旷的马路上往前走,两个人的脚步不知为什么都越跑越快,直到手再也拉不住;他们不约而同,发足狂奔,一起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跑去,直到双腿发软、呼吸困难——

他们回到了后进楼。

 

“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最老成慎重的王凯说,“高层的最终哪派能占到上风,现在可还不一定……万一……那可没我们想得那么好……”

余笛看着他点了点头,可是眼睛已经红了。而他旁边坐着的洪之光,已经低着头擦起了眼泪。

贾凡正抱着陆宇鹏呜呜地哭着,仝卓慌手慌脚地劝他,高天鹤也红着眼圈,轻轻拍着贾凡的背。另一边,南枫和李文豹已经哭过了一轮,正低沉着头,也还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蔡程昱和方书剑并肩跑上了楼。李琦看见了他们,一下子抬起头来,说:“说说高兴的事吧!”

“我们这些人,一生中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他们小孩子,还有一个十年正要开始呢!”

人们的脸上忽然又散发出了光彩;泪水蒙着的眼睛里又闪动出快乐的期盼。是啊,小孩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他们人生中最好的十年,这就刚刚要开始……他们会有全新的一天,干净的世界,他们能做成前尘们想象不到的任何事情。

“虽然还是跟刚才说得一样,制度未必就能像我们想的那样改变……但是,我们总不妨早做准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咱们也要拿上百分之一千的劲头去打算,只有这样,一旦那万分之一成了真,咱们才有一点成功的机会。”王凯斩钉截铁地说,“小蔡,小方,你们两个是同岁?还是谁大些?”

“他们同岁。”一旁的郑云龙说。

“他比我大一岁。”方书剑说。

蔡程昱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睛。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时忽然序起长幼是意味着什么。

王凯没有捕捉到孩子的敏感。他接着说:“小蔡这几年一直在旁听着大学里的课,一点儿没落下,意大利语也学得不少,我本来也觉得他的机会大些。何况他没工作,如果说能考上了大学,对他来说意义更大些。”

“小方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备考。”贾凡看了看方书剑,说。

“就是不去工作了也可以,我们都能想办法。”阿云嘎说道。

“不,”方书剑看着阿云嘎,摇摇头,然后又看向蔡程昱,“让他去考吧。我年纪还小!我还有机会,他今年去,他一定能行的!”

他看见蔡程昱定在那儿不动,好像被定住了,可是眼睛看着王凯,发出灼人的光,就像王凯就是决定他命运的考官。因为那道目光,他整个人都像是冰凿成的、铁铸成的。

他低声地说:“我能行的。”

 

方书剑回到后进楼的时候比原来多了。他和黄子弘凡、龚子棋他们聚在二楼,对着字典学剧谱练声;蔡程昱则总在五楼由余笛和洪之光开小灶,能多学一支曲子,就多学一支曲子。

一天黄子弘凡风风火火地跑来粮店找他:“小方!小方!快回去!有人说有蔡蔡的电话,把他从家里给叫走啦!”

方书剑求人替了班,上气不接下气地飞跑回家,生怕蔡程昱接到家里的电话,马不停蹄就要回上海去。拐过路口,刚看见楼门洞,就看到蔡程昱正抱着郑云龙,脸埋在郑云龙肩头上,阿云嘎在旁边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

“别哭了,别哭了,”阿云嘎柔声道,“这是好事啊,你的爸爸妈妈、姐姐都等着你回去呢……别哭了……”

郑云龙无言地揉揉他的头。

方书剑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做什么,他的心里太久没有这样的缺失和复得。然而,蔡程昱仿佛听见他了一样,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擦干了眼泪,看着他笑了起来。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肩膀。

“我一定会考到上音,”他坚定无疑地说,“你明年来不来找我?”

 

那一天,一封文件从广播里传来,运动,彻底地结束了。

 

每天清晨起来,喇叭的广播还没想,后进楼的居民们就先能听到吊嗓子的声音——那是小蔡。郑云龙的早眠也不管了,他爬防火梯站到楼顶上去对着天唱,从冬天唱到夏天。醒都醒了,一个楼的人们也都跟着纷纷练起声来,各个人都重拾起自己的老本行——

“O Sole Mio——”那是六楼的王凯老师唱的拿波里歌曲。

“元宵过,是花朝,先生要把学生邀——”那是他的室友,故意要和他扰乱在一起的廖佳琳,唱的湖南花鼓戏。

“Figaro Figaro Figaro! Fi——garo——”那是五楼的男中音余笛老师在唱《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那是四楼的南枫和李文豹在合唱着弥渡山歌。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那是三楼的阿云嘎和郑云龙,在唱他们学生时代便学起的歌舞剧《东方红》。

“美丽的姑娘我见过万万千——”“小乖乖呀,我来说你来猜——”这是二楼的贾凡、一楼的仝卓在唱着各自声部所适宜的民歌。

就在这样互相碰撞、互相交织,夹杂着吵闹和笑语的歌声里,火红的太阳又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既然你去复试的结果出来了,”余笛在五楼的房间里对蔡程昱说,“我最后再教你一首歌。考试的时候唱不唱,你自己来决定。但将来你回了上海——”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平复了片刻,才继续说,“自然有你的老师,这就当作我做你老师的日子里,送你的最后一首歌吧。”

蔡程昱急忙点点头:“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您要教我的是什么歌?”

“这是法国歌剧《军中女郎》的一段,名叫《Ah mes amis》,《多么快乐的一天》。”余笛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含着微笑说道,“今天我先来教你唱一遍,你尽量把歌词学会,明天我们再想办法去排练室,对着钢琴练。”

“那这首歌的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首歌的故事,是少年托尼奥救下了被军团的官兵们当作女儿抚养长大的少女玛丽亚,并与她互相产生了爱情,经过了重重困难,他终于加入军团成了军官,并得到少女生母的首肯,能娶玛丽亚为妻。在皆大欢喜的时候,他就用这首歌唱出了他的幸福——‘多么快乐的一天,我在这里,加入军团,并成为丈夫’!”

 

后来,被称为“男高音试金石”的歌曲,蔡程昱还学过很多很多,演唱过很多很多。可是,没有一首歌能比得上他心中这首歌的地位。

在一九七八年冬末初春的一天里,又一通电话的消息被接力一样地传到了后进楼。整栋楼的孩子都沸腾了,上下跳着、鼓着手掌、推着蔡程昱下楼去接那通电话。

“嘿!”石凯在楼门口向他扔过来一串钥匙,“快!骑我的车!”

一栋楼的孩子都是用石凯家的自行车学会的骑车,可是平时要用一次他的车可难了——非要一把煮毛豆、一根烤玉米来换才行。蔡程昱大笑着接过来,长腿一跨,风吹进他的外套里鼓成两个帐篷,也顾不得管了。

初春回暖的日子潮湿,反而比隆冬更易下雪。就在他骑车去往传达室的路上,鹅毛大雪又落了下来,在路旁的积雪上又盖上一层。他把车随便倚靠在传达室门外,便跑到电话前。

他以为经过了一年多时间,他终于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流泪,或是大喊,甚或当场跳起来。但他没有,他只是镇静地答复完了招生老师的所有后续问题,然后礼貌地挂掉了电话。

“小伙子,好好激动激动吧,你都笑得合不拢嘴啦!”

有吗?蔡程昱摸了摸自己的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着。是啊,笑,他难道不应该笑吗?在这样一个日子,他最应该做的,难道不就是笑吗?

他哈哈笑着和传达室的值班员道了谢,出门骑上了借来的自行车,一路扭扭曲曲地往后进楼去。

大雪给所有的东西都披上了一层白。而他丝毫不觉得寒冷,而是双手松开了车把,张开双臂,就好像他能就此飞翔起来,而整个世界都在他的俯瞰之下,整个世界都鼓舞着他,都在给他祝福!

就好像此刻的幸福是他应得的,是他的本该如此。是所有人的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在后来想到这一刻的时候,他会意识到,在那一刻,他的灵魂和喉咙都不属于他自己。倘若他属于自己,他会哽咽,会大哭,会委屈会感伤;然而,在那一刻,是所有爱着他的人,所有为他高兴的人,所有因他而得到了希望的人,在透过他的灵魂而歌唱。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风雪,一首歌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嗓子里迸流而出。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our prespere mevoici

“Militaire!Militaire et mari

“Ah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en faitserment

“Pour mon amequel destin

“J’ai sa flammeet j’ai sa main

“Jour prospere Mevoici

“Militaire!Militaire et mari! ”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就好像对着有千万人聆听的剧场;透亮的高音像是要直接冲到天上的云之间一样,从他胸膛里冲出来。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前方跑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是小方。方书剑不躲不闪,直接向他的车头直冲过来,蔡程昱惊叫一声,只好把车头一歪,连人带车倒进了道旁草坪上的积雪里。

在雪中他听不见方书剑在喊些什么,只感到那个人影扑过来,扫开他脸上的雪要抱住他。他一使劲,猛地又将方书剑压进了雪地。

蓬松的雪让声音变得模模糊糊。方书剑伸手去抓蔡程昱的手,他们的手指握到一起,蔡程昱的手指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凉丝丝的。可是摸起来并不难受……并不难受……

他也把蔡程昱拉得卧倒在地,两人你翻我按得在雪地上打起滚来,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蔡程昱抱着方书剑倒在他胸口上,躺着面对灰色的天空。

他的笑声混着雪片传出来,从胸腔的骨头递到方书剑的耳朵里。

他们一同在雪地上笑着,笑着,直到活生生地笑出眼泪来。

 

 



    


尾声

 

夏天时阿云嘎和郑云龙终于办妥了手续,送蔡程昱回上海。

“这是你龙哥好朋友的住址和电话,”郑云龙写了一张稿纸折成条放在蔡程昱的行李中,“他专业水平很不错,你将来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找他探讨;如果生活上有什么急事,也可以和他打听。”

“龙哥,蔡蔡是回老家,家里人都在那儿,不用拜托别人照顾啦!”方书剑提醒道。

“刘令飞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上音还留着他呢?”阿云嘎看了一眼那字条,故作纳闷地说。

只有蔡程昱温顺地笑道:“我记得啦。”

“你也别老找他,”阿云嘎还不忘了叮嘱,“这人说话着三不着两……”郑云龙推了他一下。

“我们这边找出时间,一定立刻去上海看你,看你的家人。”他对蔡程昱说。

 

一九七九年,方书剑考入上音。他与蔡程昱各自在入学的四年后本科毕业。

 

郑云龙和阿云嘎很快成为八十年代音大声乐系和作曲系的教研主力。因为工作繁忙,他们许诺的上海之行拖延了数年才实现。两人从学生时代便开始的友情被由廖院长以降的同侪们熟知,并被代代学生们传为佳话,只是大家都不明白为何他们两人都始终没有成家。在文革中遭受委屈因而耽误了婚恋的同辈大有人在,因此后来不再有人去探听他们的个人问题,只有从沈阳过来访问的王晰教授在说及这个问题时会面露鄙夷之色,以及音大声乐系的高天鹤教授,虽然从不透露实质信息,却也在说起这个话题时露出深奥的笑容。

 

他们在八十年代中搬出了锅炉房旁边的第十六号教职工楼。在八十年代后期,一部名为《十六号楼》的短篇音乐剧本出版,作者阿云嘎在序文中写道,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于歌剧《波西米亚人》,反映了文革期间音乐界的逍遥派分子生活的状况。由于当时音乐剧在中国并不普及,这部作品没有公演,只是作为练习作业在许多课堂上排演过。虽然如此,这仍然是中文音乐剧最初的文本之一,并时常在有关中文音乐剧发展史的文献中被述及。

 

一九九五年,北京的另一所艺术类院校开设音乐剧专业,两人同被邀请去担任顾问。他们在该音乐剧系一直工作到二零零五年退休。校方多次表达了返聘的意愿,然而两人都表示他们还有太多事情想要在退休后去做,因此,虽然仍然在校园里出现,却并不再担任职务。

 

一九九六年,另一部以《波西米亚人》为灵感来源的音乐剧在百老汇上演,并大获成功。这部剧名字叫《Rent》,中译名为《吉屋出租》。在歌剧原本的基础上,这部改编的英语音乐剧加入了许多新的思想内涵,譬如对爱情平等的思考,对自由的表现,对生命的尊重,等等等等。原剧中纯洁的绣花女工咪咪成了勇敢追爱的舞女;落魄的哲学家和音乐家成了一对感染艾滋病的同性恋人;奔放而矛盾的歌女穆赛塔则成了一个双性恋,和她吵吵闹闹的成了另一个同样矛盾的女孩子……

与人们想象中老人普遍保守的艺术品味不同,音乐剧系的两位元老教授反而是这部剧在中国的第一批粉丝。他们在一九九六年就去美国观看了百老汇演出,又在他们退休后的二零零七年再次去看了中学演出的版本。

 

在二零零九年,音乐剧系的毕业生们决定以《吉屋出租》作为他们的毕业演出。他们自己翻译了歌词,并执意按照原版剧情,尽量一丝折扣不打地复刻表演。在公演的那天,校内剧院第一排的系领导、老师们竟然让出了中间的座位给两个学生们大多感到陌生的老先生。只有几个在校时间长的研究生认出,这就是建系以来担任了十年顾问的郑云龙教授和阿云嘎教授。

两个老人静静地在台下看完了整场演出,为安可鼓掌,并留下和老师们说了很久的话,才依依道别。学生们听了老师的复述,为自己的演出能得到这样的认可而兴奋不已。而据有些离开的晚的观众——多半也是本校和附近学校的学生——说,在临近午夜的公交车站,他们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老者并肩站着,在路灯下手牵着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