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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鸥盟心

【谢恩】不同好感度下他对你突然消失的反应

 背景设定:Y/N是你,在鹈鹕镇生活两年后因为生病悄悄离开,回到了大城市去治病。(bg向,bg向,bg向)


  【谢恩】


  好感度0


  谢恩过了好久才发现鹈鹕镇的农场主Y/N消失了,不过他并不在意,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有时也会突然想起这个姑娘。


  好感度2


  清晨谢恩早早起来,像往常一样去乔家超市上班,当他向超市的货架上摆放辣椒制品时,突然想到了西边的农场主Y/N,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鹈鹕镇上的居民很喜欢她。


  Y/N对谁都很友好,她对冷脸的谢恩甚至更好,在知道他喜欢辣椒后,天天堵在谢恩上班的路上或在超市送他辣椒。


  “Y/N,今天怎么不来?......

 背景设定:Y/N是你,在鹈鹕镇生活两年后因为生病悄悄离开,回到了大城市去治病。(bg向,bg向,bg向)


  【谢恩】


  好感度0


  谢恩过了好久才发现鹈鹕镇的农场主Y/N消失了,不过他并不在意,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有时也会突然想起这个姑娘。


  好感度2


  清晨谢恩早早起来,像往常一样去乔家超市上班,当他向超市的货架上摆放辣椒制品时,突然想到了西边的农场主Y/N,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鹈鹕镇上的居民很喜欢她。


  Y/N对谁都很友好,她对冷脸的谢恩甚至更好,在知道他喜欢辣椒后,天天堵在谢恩上班的路上或在超市送他辣椒。


  “Y/N,今天怎么不来?”谢恩手中的动作放慢,心中不由地有些失落。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夜间,谢恩躺在床上,思绪横飞,又突然想到了Y/N。


  好久没见过她了。


  对自己失去兴趣了吗?又失去了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


  也正常,毕竟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正常人是不会进入泥潭…


  就算是,也会及时止损。


  其实也是自己的问题,看看自己说的话,自己从来对她没有好态度,白费人家姑娘一腔热情。


  只是唯一一次,他们二人在煤坑森林的湖边上一起喝了酒,谢恩说了一些话,他不知道Y/N有没有听,他们一直喝着啤酒,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最后Y/N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明明之前还一起喝酒...


  “叮”,玛尼发来的信息将谢恩从回忆拉回现实。


  玛尼:你知道吗?Y/N离开鹈鹕镇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谢恩看到这条消息,心又沉了下去。


  为什么离开?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对Y/N的态度更好一些?


  “Y/N,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烦人”


  没有人会回答谢恩心中问题,只剩夜照常寂静。


  好感度8


  夜幕降临,玛尼家养鸡的畜棚里还是可以看见谢恩的身影,他盘坐在地上,忙着将每一只鸡安抚好。


  其中一只蓝色羽毛的鸡靠在他的大腿边,亲昵的蹭了蹭,喉咙里轻轻的发出“咕咕”的声音。


  谢恩看着这群可爱的小动物,脸上不由得挂上淡淡的微笑。


  谢恩等不急要向Y/N介绍这一切,曾经的他冷脸对待世界,曾经的他酗酒和抑郁,曾经的他想要一了百了,但Y/N不计其力地陪他走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将谢恩拉到有光的世界。


  “Y/N,我要变得更好,我希望是站在你身边的人。”


  然而美梦伴随着Y/N的消失破碎了,谢恩觉得自己又被全世界抛弃。


  在日复一日的疼苦中,谢恩又染上了酒,又一次喝得昏昏沉沉,他倒在母鸡旁边。


  “Y/N,再救我一次吧......让我向上次一样再睁开眼就看见你吧。”


  没有人回应谢恩不切实际的期待,只有那只蓝色母鸡靠近谢恩,用羽毛温暖着他。


  感受到来自外界的温暖,过去的和现在的委屈交加在一起,让谢恩心中紧绷的那一根弦彻底断了,他抱住母鸡失声哭了起来,“我会好好的对吧?你们,贾斯还有玛尼,甚至那个不见踪影的Y/N也会好好的,对吧?”


  “算我求求上帝了。”

 




回礼(Y/N回来后的文章,1k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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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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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江江
酗酒空巢三孩爸 捧起来放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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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降雪

【王样银红】在你离开之前

*4.1w

*时间线从第42集,银红共战结束开始,剧情会有不同


  基拉·哈斯提对冬天最初的印象,是在六岁那一年。

  他第一回被允许到守护国之外的地方游玩,同父亲与兄长一起去到遥远的极寒之地——说是游玩,实则要全程待在机舱内被专人照顾,除了穿着掩盖身份的装束之外,既不可以踏入极寒,也不可以和外人有任何接触。

  但这对他来说也是难得一见的外出机会了。基拉坐在窗户边,手指贴着透明的玻璃,好奇地向外望着湛蓝的天色。直至飞机落地,机身冲进素色的寒潮,他望着飞舞的冰晶感慨这些是否全是白雪。

  “对。”

  他听到温和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回答,于是基拉回过头去,少年人坐在相...

*4.1w

*时间线从第42集,银红共战结束开始,剧情会有不同


  基拉·哈斯提对冬天最初的印象,是在六岁那一年。

  他第一回被允许到守护国之外的地方游玩,同父亲与兄长一起去到遥远的极寒之地——说是游玩,实则要全程待在机舱内被专人照顾,除了穿着掩盖身份的装束之外,既不可以踏入极寒,也不可以和外人有任何接触。

  但这对他来说也是难得一见的外出机会了。基拉坐在窗户边,手指贴着透明的玻璃,好奇地向外望着湛蓝的天色。直至飞机落地,机身冲进素色的寒潮,他望着飞舞的冰晶感慨这些是否全是白雪。

  “对。”

  他听到温和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回答,于是基拉回过头去,少年人坐在相邻的座位上:“只有极寒国才能看见这么大的雪。守护国一年四季气温都偏高,入冬的概率是很小的。”

  基拉听完了,点点头,又瞅了瞅窗外的雪景:“很好看。”

  拉库雷斯·哈斯提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等基拉长大了,一定可以看得更清楚。

  

  等舱门真的打开,迎接他们却不是想象中浪漫的鹅毛大雪。风先声夺人地卷进来,把想往外瞧一眼的基拉扑了个彻头彻尾。

  基拉惊呼一声,下意识往旁边躲,很快被阴影罩在了眼前。

  拉库雷斯抖开自己的斗篷把年幼的弟弟包在底下,蹲下来说:“是不是很冷?博西丸先生!快,快把暖炉拿过来!”

  实际上拉库雷斯哪怕穿得很厚,也还是挡不住冷意无孔不入地往皮肤里钻。

  于是基拉对极寒国的第一面并不是难能一见的冬日,而是在哥哥的斗篷与怀抱里揣着一个温热的小暖炉。他看不见明亮的天色了,却在这样的包围里感到愈加安心。

  毛茸茸的,很是温暖。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拉库雷斯确认基拉手不冷了,在一旁嘱咐道:“哥哥等一会儿就要走了,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基拉在机舱里好好休息。”

  基拉拽住了拉库雷斯的衣袖。

  他有点不舍得,却已经很乖巧,懂得这难得一次外出都是兄长与父亲据理力争的结果,他不会再提出自己想陪着拉库雷斯一起前往。

  猎猎作响的狂风里,拉库雷斯把基拉抱起来,安置在内侧的座位上。

  他记得基拉得知能和自己一块儿出去的时候,有多么惊喜和兴高采烈,这孩子期盼了这么久,这还是他们的父亲第一次点头应允。

  拉库雷斯生怕自己再犹豫一下,就会不顾一切地把弟弟带到雪地里,因此他把基拉的衣服裹严实后,便转头只身走出了机舱。

  他走得匆忙,回来得同样匆忙,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小孩子懂得不多,瞧见了兄长冻得通红的双手,着急地要去找热水和手套。

  拉库雷斯搓了搓手心,把基拉带回来:“没关系,马上就暖和起来了,不用担心。”

  他一如既往地坐到基拉边上:“我把今天在极寒学到的东西说给基拉听,好不好?”

  基拉开开心心地答应,脸上全无阴云,拉库雷斯的心柔软下来。

  他确信地想,他们以后,一定能够一起出去游玩。届时基拉的行动不会受到限制,他也能够拥有维护基拉周全的能力,不会再让基拉只能这样退而求其次地远远观望。

  拉库雷斯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了弟弟的掌心。

  回家以后,基拉再念起这段往事,发觉自己对极寒国最深的感受并不是书里记载的冰天雪地,而是兄长细致入微的呵护与可靠的温度。


  拉库雷斯被移植了人工器官后,躯体的排异反应较为严重。体温始终没能降到正常水平,人也睡睡醒醒,神思不算清明。

  基拉担忧地陪在床边,时刻旁观着检测仪的动向,此刻拉库雷斯仍是昏迷状态。

  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拉库雷斯还是清醒的,宇虫王决战之后的第一次照面比基拉想得更加突然。拉库雷斯还不太能起身,因此只是垂着眼看他,他的眼神立刻亮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你已经醒啦?”

  他看了看拉库雷斯,又问一旁的姬野·兰:“怎么样?我能做什么吗?”

  姬野摇了摇头,拉库雷斯侧着眼,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势。

  基拉顺着拉库雷斯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迅速地擦掉了从袖口里流下来的血液。

  他本就受了伤,外出处理事务时间紧张,包扎不太完全,一来二去里好几道纱布底下的伤口都在往外渗血。

  拉库雷斯想说什么,一张口就开始咳嗽,嗓音越来越嘶哑。基拉赶紧虚虚地扶着他。担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对方虚弱的低语:“你……先去治疗。”

  基拉下意识不想答应,而拉库雷斯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看起来不是准备就这么算了。他不愿和兄长在病房里僵持,半晌之后还是松了口:“好,我包扎完就过来,你放心。”

  拉库雷斯的神色舒展一些,基拉还没走出多远,就回过头去张望。

  兄长昏迷的这几天,他其实准备了很多,病人苏醒后应该怎么照顾,准备怎样的饮食。他也想过好多次,等拉库雷斯醒来后要与对方说些什么。

  但等他被仔细地包扎完再回来,拉库雷斯又因为高热陷入了昏迷。基拉从床边坐到现在,病床上的人还没能睁开过一回眼睛。


  拉库雷斯沉睡着,却在睡梦里看到萦绕于四周、铺天盖地的诡谲色彩。他向上见到无边无际的宇宙苍穹,再往下看,则是旋转着收缩成阴影的黑洞。

  刺眼的光在眼前跳动,拉库雷斯喘息着眯起眼,才缓缓看清那是由银白色光影凝结而成的栏杆。

  拉库雷斯·哈斯提终于想起来,自己被关在一个悬浮在半空的明亮牢笼里。

  “哎——居然还没死!”

  栏杆之外,非人模样的宇宙生命体蹲下身来,打量他挣扎的样子,开心又惊奇。

  拉库雷斯皱着眉,本能地要站起身,然后被更强烈的疼痛击穿身体,整个人再次跌了回去。这诡异空间内的力场被精准掌控,他被无形的力量压在地上,连翻身都做不到。

  栏杆外笑声更响,仿佛在提醒他,你记性也太差了,居然还想着要站起来,这可是个只有半人高的矮小笼子,一旦站起来就会遭受电击。

  然而他跌倒在笼子底部,却什么创伤都不会受。那个生命体又说话了,用悚然又兴奋的声线告诉他,这就是我们送达戈迭德大人的礼物!

  “底下这层是安全的。”对方状似善良地补充:“所以,你可以趴在上面……”

  “——或者,跪在上面。”

  拉库雷斯抬起头,甚至无法分辨出对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而那个宇宙生命体伸出手,又一道刺眼的光流击中他的心口,这一次他短暂丧失了意识,片刻后耳边传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他清楚,远处,更远处,还有更多地球之外的生命体看着他这副模样。隔着笼子,像是在看一个最低贱下等的丑角。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这就是他目前仅存的价值。

  拉库雷斯死死地攥住底下的栏杆,再一次咬紧牙关忍耐下来。

  只有维持这样的平衡,他才有活到下一年的可能。


  他不太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再次苏醒过来,天色已然入夜,病房里只开着床头边一盏小灯,光线温和,不会刺伤眼睛。

  思绪还没能漫长的睡梦里清醒,拉库雷斯慢慢地回过神,转动目光,本能地想要寻找什么,然后他看到病床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基拉侧着身,没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拉库雷斯陷在这份安静里,心也一同安静下来,好一会儿过去,才注意到墙角边挂着一件残破的蓝色礼服。

  这身跟随宇虫王时穿着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而基拉正怔怔地凝望着它。

  拉库雷斯动了动身体,胸口处猛地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基拉却立即回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库雷斯……!”

  基拉本能想扶兄长起来,又不知要从何下手,他缩了缩指尖,先按下呼叫铃,让值班的医生前来检查一下情况。

  检测仪器在拉库雷斯的上方移动,十多分钟过去,医生告知他病人已经开始好转。基拉松了一口气,再问自己的哥哥:“只吊了一会儿营养针,你是不是很饿了?”

  “没有,没关系。”拉库雷斯这样说,嗓子却干得很,基拉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托起兄长的肩膀。

  他喂水的时候显得提心吊胆,怕拉库雷斯喝不到,又怕一不留神呛着对方,这动作幅度让拉库雷斯有点忍俊不禁:“给我吧,我自己来。”

  基拉把水杯递过去,又嘱咐说,我准备好了方便入口的流食,你如果需要就告诉我。

  拉库雷斯应了一声。这种时候,基拉看起来不像比他年幼好几年的弟弟,而是像个一本正经的家长。

  拉库雷斯对基拉说:“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问题?”

  基拉摇摇头。

  “你先好好休息,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加重要。”

  拉库雷斯枕着枕头,身上是一层棉被,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舒适到难以相信的地步:“谁都不说话,你不觉得很闷?”

  基拉愣了愣,笑着说:“怎么会。”

  于是气氛又重归平常。基拉坐在椅子上,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什么也不想多问。

  过去,未来,拉库雷斯长远以来的规划是怎什么模样,他们的童年遭遇了什么,自己的不死之身是从何而来,似乎都没有这一刻的安宁来得更重要。

  时间正值凌晨时分,再过不久,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快要真正开始了。


  天色明亮以后,基拉把拉库雷斯醒转的消息发送出去,最先到访的是神乐崎。

  基拉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事务没有商议完毕,自己不一定适合留在这里旁听,只不过再等两个小时就是换药的时间,他想帮拉库雷斯重新包扎好再离开。

  他站起身向神乐崎打招呼,恰好看到对方手中拿着的木盒。

  盒子上贴着一张色彩明艳的便签,上面用可爱而活泼的字体写着:拉库雷斯大人,请一定要好好享用!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哦!

  底下的一行落款是:小雀送。

  基拉看着便签上的文字,眨了眨眼。


  拉库雷斯治疗时,身上的衣物与配饰都取了下来,其中也包括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此刻它正搁置在床头柜上,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小雀马上就过来。”神乐崎对拉库雷斯说,“她还在准备别的东西,所以就让我先赶过来了。”

  神乐崎说完,发出“我这个哥哥真是劳碌命”的感慨。

  小雀小姐真的太用心了。基拉不由得想。

  他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接话道:“那我就先走了,斗加可能有事要找我。如果这边有情况记得及时喊我!”

  他的目光落在兄长的身上,拉库雷斯点了点头。基拉向他们道别,转身走出病房,带上了门,外边走廊里充满了往来的病人及家属,今天的阳光还算不错。

  神乐崎摇起病床,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拉库雷斯看着那个盒子,当然也留意到了那张鲜活的便签。

  他看了好一会儿,对神乐崎说:“退婚流程已经开始安排,你应该也知道了。”

  神乐崎闻言,情绪倒是格外平静:“小雀在宇虫王身边都是受你胁迫,届时要裁决也无需被牵连其中……到时候你是想这么说吧。”

  “很可惜,我想小雀是会拒绝的。”

  拉库雷斯没有反驳这些话。

  “她还很年轻。”他说,“我是没有未来的人。”

  神乐崎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话题:“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望向玻璃窗外的晨光,像是能从光晕里看到自己妹妹的面容:“一开始她是为了计划才潜伏在你身边,但到了现在,她愿意信任你,也愿意帮助你,和你一起走完余下的路途。”

  “她看得一直比我通透,也比我长远。这不是我这个兄长可以插手的事情了。”

  拉库雷斯默了默:“……她不用这样。”

  神乐崎一笑置之:

  “等你真的可以领会什么才是幸福的时候,再来讨论这个话题也不迟。”


  拉库雷斯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语气变得严肃:“宇虫王很可能没有真正死亡。一旦复活,最先要报复的对象就是我们,我们必须早做打算。不能把赌注都压在基拉的身上,他的体力是有限的,要为他一击制敌准备足够的条件。”

  神乐崎显然同意这样的观点:“等之后全员到齐,讨论这个话题会更有价值。”

  “说到基拉殿下……”神乐崎说,“你不准备和他好好谈谈吗?你们十几年没有真正交流过了。”

  “当然是要的。”拉库雷斯回答,“他只有掌握了所有信息,才能做出更确切的判断。基拉的能力在我之上。”

  神乐崎反倒告诉他,我说的不是这个。

  拉库雷斯看他:“那是什么?” 

  神乐崎居然笑了。

  他不知道拉库雷斯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同为兄长,他非常清楚年少那一方内心所需要的究竟为何物,更何况是与家人分离如此之久的基拉。

  他明确说道:“你们之间的往事。”

  拉库雷斯一时没有说话。

  若说是这两年间,他有太多的打算与准备要告诉基拉,他需要基拉给出意见,再做出相应调整。敌人卷土重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不能拖得太久。

  还有基拉被隐藏至今的身世,他的弟弟有权利知晓自己的过去为何那样孤独。

  至于更久远的,更深远的,他们儿时相处的往事……

  拉库雷斯握住自己的掌心,像握住自己时日无多、满地狼藉的人生。

  那种往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基拉身边凝聚着诸多可靠的同伴,以后的岁月拥有无限可能,与一个将死之人沉溺于无法追回的过去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谈那些回忆有什么作用,是要用这种感情绑住基拉,叫对方无法挣脱么。

  “不用了。”拉库雷斯只这样说,“等我恢复一点,要把他的剑术再好好地练练。”

  他说着说着,无奈地评价道:“出剑时的姿势真是不够精准,心态还很天真,什么时候在战场上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神乐崎瞧他这副貌似只是教导,实际上早已代换到哥哥身份的表现,看破不说破地转过头。

  病房之外,基拉站在长廊中,消毒水与哭喊声逐渐响亮起来。民众因战争受创是无法避免的后果,但他仍然想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做到更好。

  他在攒动的人群里望见了小雀。她打扮日常,手里提着浅色的布袋,一看便知是殿府国特制的饮食。

  小雀看上去心情很好,快步地走向拐角,去到拉库雷斯的病房门口。

  基拉看着那道活泼明亮的身影,回到了守护国的宫殿内。

  

  基拉回来的时间比斗加以为的要早许多。他已然听说了大概情况,拉库雷斯才开始治疗,照理来说基拉应当会在那边陪上很久。

  但他在基拉左右当了多年侧近,早已瞧得出这孩子的情绪与性格。基拉推开宫殿大门时与他打招呼的模样一如既往,虽不是由衷的神采奕奕,斗加也并未多问什么。

  到了下午,基拉再次离开,直至次日才回到宫殿,这时斗加才询问:“拉库雷斯殿下的状况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基拉解释道,“再过两天我要练剑给他看,他说我的格斗技巧不太过关。”

  基拉说这话时很高兴,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哥哥在他面前教他练剑时的样子。昨日夜晚,他们在病房里谈了许多,他知晓自己身上有着从宇虫王处继承而来的力量,而敌人还随时有着反击的可能。

  “宇虫王是比我们强大太多的存在。”拉库雷斯对他说,“因此我们绝对不能松懈,你是我们最重要的王牌。”

  “嗯。”基拉认真地答应下来,“我明白我该做些什么。”

  拉库雷斯顿了顿,忽然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望着基拉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就意识到他们之间分别了整整十七年。弟弟的样貌早不是当年那样,基拉可以和他并肩作战,拿得起剑、登得上王位,甚至直面得了残酷的杀戮与生死。

  而这些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从丧失记忆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基拉依靠着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拉库雷斯对他说:“……把你送出王宫,是我做的决定。并且,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可能直到现在,我也不会来找你,不会告诉你你的身世。”

  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以后,他沉默了良久,而后道:

  “……对不起。”

  拉库雷斯从未打算奢求基拉的谅解,更没有办法对逝去的时光做任何补偿,可此时此刻,他所能说的只剩下这干瘪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

  他作为兄长是不合格的,他非常清楚这件事。

  

  “这不是你的错。”然而基拉说道,“是我没能在你身边,帮你分担你的压力。”

  “所以我们就扯平啦!”基拉身子往前一倾,语调一转,格外认真地讲,“现在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你要帮我练剑,这是你说的,小时候我没来得及正式学过。”

  拉库雷斯看他如此,跟着回想起来:“对,当时你很想学,但我就教了你一点点。”

  因为怕你力量太小,挥起剑来反而容易伤到自己。

  年幼的大王子看着更年幼的二王子握着特制的轻剑,还嫌剑身看上去太过锋利,容易把基拉误伤。

  基拉沉浸在回忆里,反而笑得很幸福。

  拉库雷斯没有再谈这些,定下了练习的时间:“就在这间病房里吧,即使我受伤,也可以进行指导。”

  “好,一言为定!”

  

  这段时光基拉过得很愉快。他推开病房的房门,拉库雷斯就会在床头等他,实际上成王的两年间,基拉早在其他国王那边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特训,只不过娴熟运用各种武器的拉库雷斯瞧着弟弟的手势,总是还想再更正一番。

  他皱着眉想起基拉和他对峙到情急处的样子,时不时便会带着其他国王出招时的影子,于是他按着弟弟的手腕帮他调整,后来动作幅度一大居然牵扯到了伤口。

  “拉库雷斯!”基拉吓了一跳,把剑都扔了,连忙过去把他扶回原位,“没事吧?小心不要让伤口裂开了!”

  拉库雷斯摆了摆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莽撞有点好笑。在这时候姬野走了进来,身后几位医务人员的手上端着满是药物与纱布的托盘。

  “气氛不错啊。”姬野发表感想,“不过,现在到换药时间了。”

  姬野对拉库雷斯道:“你现在行动不便,也不能直接沐浴,需要别人帮忙擦拭身体。是让花护的医护人员来呢,还是……”

  基拉说:“我来吧。”

  姬野点点头,很合适,她本来也是这个打算。

  不过拉库雷斯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你可以规划上十七年然后去死,但是不可以自己处理伤口,这是医嘱。”姬野用很礼貌的微笑驳回了拉库雷斯的意见,“那基拉,交给你了,到另一个房间去处理。”

  “好。”

  基拉打开病床的锁扣,和医护人员一起把拉库雷斯推出房间。走廊明晃晃的灯光在拉库雷斯眼前移动,他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在基拉合上门后到达了顶峰。他看着基拉把雪白的毛巾浸在温水里,流动的水声让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基拉拧干毛巾后打量他的神色:“你不太想这样吗?”

  ……

  拉库雷斯回答:“没有。”

  基拉却把毛巾放到了拉库雷斯的手边,也把温水搁置在近旁,后退了几步:“没关系,有什么不方便喊我就好了。”

  

  拉库雷斯顿了片刻,本质还是没觉得有什么需要避讳。他脱掉自己的外衣,缓缓从肩头擦拭到腰身,由于受伤的地方被包扎得牢固,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基拉站在不远处,视线凝视着拉库雷斯肩膀处的疤痕。

  那道疤痕早就愈合了,不会流血也不会再次裂开,但是它模样狰狞好似沟壑,中心一片漆黑,再向外溢出一圈青紫的颜色。

  基拉经历过太多次受伤至濒死再恢复如初,因此非常清楚,那根本不是寻常外力可以导致的伤口。

  拉库雷斯在宇虫王身边呆了那么多年,他的兄长,一定不可能被好好对待。

  拉库雷斯感受得到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基拉的神色比他想得还要更悲伤。

  拉库雷斯没法忽视这样的神情:“不要紧的。都是小伤,早就好了。”

  基拉知道自己不应该追问,问到底除了把伤心事翻出来之外没有任何用,可他依旧忍不住循着那些疤痕走过去,把拉库雷斯手里的毛巾接过:“他们都对你做什么了?”

  拉库雷斯似乎想起来许多,又似乎只是淡然地抬起眼,他劝基拉不要多想,和他说,现在挺好的。

  基拉闷着声,把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以后再覆盖到那道伤疤上,距离一靠近,拉库雷斯身上的药水气味极度鲜明。

  基拉的情绪压抑,拉库雷斯仿佛能猜到自己的弟弟在想点什么,忽然放松地笑了。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对拉库雷斯而言是一种解脱,他希望基拉也能看得开。等基拉帮他擦拭完身体,他又问,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等我身体好了之后,说不定可以和你一块去。

  

  做完了想做的事,也就没有遗憾了。

  他们之间变得寂静,恍若心意相通。基拉清楚这种邀约并不是意味着未来,反而意味着没有遗憾的结束,可他没有办法对拉库雷斯发脾气,就兄长此时的状态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的哥哥痛苦的时候,陪在身边的人不是他,甚至他明明觉察出了拉库雷斯的异样,却在一次次地挽留之外没再做过更多的举动。

  他没能帮到他的哥哥,自然也没有资格再要求更多。或许会有别的什么人,能够唤起拉库雷斯活下去的希望——他会等着那个人出现,然后看着自己的哥哥一点一点好起来。

  “嗯,我想想,一定会有的。”

  于是基拉把拉库雷斯衣服上的纽扣一颗颗扣起来,推他回到病房,路上遇到了璃塔·伽尼斯嘉。

  好几位国王都已经到了,她正询问姬野关于拉库雷斯的伤势,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

  拉库雷斯仰头对上璃塔的视线,瞬间便懂得对方的来意。他早就为这一刻做好准备,甚至于,他原本以为自己活不到接受裁判的时候了。

  “裁判长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拉库雷斯·哈斯提,如果你的身体状况没有进一步恶化,审判定于半个月后。届时需要你准时出席。”

  拉库雷斯平静地回答:“好的。”

  基拉握着病床边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璃塔由此告知:“那么就裁决时的判断依据方面,我需要与你单独交流,其他人无需入内。”

  周围的医务人员上来推动病床,可基拉的手牢牢拽着,直到拉库雷斯喊了他一声,他才慢慢松开,看着拉库雷斯被推进病房里。

  关门声响起的时候,基拉没头没尾地想,他终于回来了,但是我还没有欢迎过他回家。

  基拉想在裁决以前,带拉库雷斯回守护国宫殿一次,尽管他说不出这到底有怎样的意义。

  

  入夜以后基拉来到病房,他带了一盒点心,再把一件折叠好的火红色礼服放到床边。拉库雷斯扫过去便知,这是按照王族的服制重做出来的新衣服。

  “等你身体再好一点,可以穿穿看。”

  拉库雷斯问:“是什么时候做的?”

  “在坠崖后的第二年,按你以前的尺码重做的。”

  拉库雷斯看向自己的弟弟:“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说过从前的事。”

  “也没什么理由……就是我听起始之王说了,你还没有死。”

  基拉没有明确回答,有几分要含糊其辞的意思,但在数次势同水火的较量里,拉库雷斯看得出基拉的心软与留情,他的弟弟内心深处是非常相信他的,而且此时此刻,对方一定也希望他能有个安稳安宁的未来。

  “基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由此对基拉说道,“即使罪孽背后有一万种理由,罪孽也依旧是罪孽。”

  “我知道。”基拉平和地笑了笑,他明白这个道理,“但哪怕要接受裁决,也是以守护国王族的身份,你是我的亲人,应该要穿这样的衣服去极寒国吧?”

  拉库雷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缓慢地展开那件衣服,守护国赤红的色彩流淌在布料上。

  拉库雷斯想,基拉还不知道自身的来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宇虫王凭空创造出来的生命体。可如果没有必要,拉库雷斯希望基拉一生都不知晓这个秘密。

  基拉就是基拉,有权像任何一个平凡人一样去享受幸福的生活,他本不该承受这些被迫遭遇的过去。

  “我知道了。”拉库雷斯答,“我会穿的,一看就很合身。”

  基拉笑得很开心,告诉他你受完伤瘦了好多,都不一定合适了。我带了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他把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守护国街头常见的糕点,方方正正的,糯米里边藏着馅料。小时候拉库雷斯在街头见到这样的点心,觉得新奇就带回去,和基拉一起分享。

  拉库雷斯问:“你想起来了?”

  “没有,我就是感觉你肯定喜欢吃这个。”

  拉库雷斯有点想笑。喜欢吃什么,他很多年没考虑过这么奢侈的问题了。

  “怎么了?”基拉好奇地看他,“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啊。”

  

  很小的时候,基拉也是这样好奇地望着自己,听哥哥说那些宫外的事情。

  彼时拉库雷斯不清楚真相,每一次提出请求都被驳回,后来还差点因为想带基拉离开和父亲起争执。由于基拉只能在王宫中活动,他只好把外面能见到的新鲜事物都尽量带到基拉身边,一样样捧到对方面前,再一件件慢慢地讲述。

  “以前……”拉库雷斯说,“你很少出去,我出宫的时候就会把王城里好吃的东西带回来。你什么都很喜欢,一点也不挑食。”

  他望向那盒糕点,拿出来其中一块:“以前,你最喜欢这个馅的。”

  然后拉库雷斯把那块糕点一分为二,下意识就要把另一半往基拉那边送。

  这是他们儿时的相处习惯。你一半我一半,好吃的饭菜还能你一口我一口,亲得像分不开一般。

  现在他们分别许久,还都是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还做这样的事简直是不太像样。

  拉库雷斯把糕点收回去,基拉却伸出手,拿了其中一半,尝了一口说,果然很好吃!

  拉库雷斯看着基拉的神色,一瞬间恍惚了。

  二十年前,基拉出生后不久,母亲病故,父亲总是繁忙,很少能抽出空来照顾他们。

  拉库雷斯彼时十二三岁,并不懂得要怎样照料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他的父亲只告诉他,这个孩子叫基拉,基拉·哈斯提,是你的弟弟。

  基拉还很小,你作为哥哥,要代我们去关心他。

  拉库雷斯最初的概念里,照顾基拉是他的责任,和其他需要掌握的能力一样,都是他身在其位必须完成的事项。

  他有这份觉悟,便能够做得很好。从最初磕磕绊绊地上手,到陪伴基拉好几个月的时间,拉库雷斯想把自己的成绩给父亲过目。

  他好久没有见过父亲了,这段时间以来,父亲没有看望过他哪怕一次。

  可是一直等到夜晚,国王也没有回来。拉库雷斯知道父亲又有紧急事务,国事何其重要,相比之下他没有任性的余地。

  博西丸敲开他的房门,基拉已经习惯他的存在,小王子睡不着,闹得厉害,很想他去陪他。

  

  这一天的寝殿里,他照常哄基拉安心入睡,拉库雷斯看着弟弟安心的睡脸,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守护国的长子要承担治理国家的重任,要有宽阔的心境和伟大的理想,可年幼的拉库雷斯只觉得有点委屈。

  他把基拉照顾得那么好,可是有谁会来照顾他。他要不断把自己的时间分散出来,努力地去关心自己的弟弟,又有谁能把时间分散出来关心自己。

  从记事起,国王与王后就不常陪伴在他的身边。拉库雷斯像每个孤单等待的小孩一样,思念自己的爸爸还有妈妈,他们也曾经围坐一桌和睦地聚餐,然而母亲病危之际摸着他的头发,连完整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完。

  

  拉库雷斯不责怪任何人,却忍不住低下头,没声音地哭了。

  他没有本事让父母关心自己,还只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地掉眼泪,要是把这种样子给基拉看,简直要把小孩子带坏。

  然后他看到一双手伸进自己的视野里,他意外地抬起头,基拉撑着身体,笨拙地往前探,似乎是想给他擦眼泪。

  拉库雷斯连忙把人接住:“我吵到你了吗?”

  基拉应该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想费劲地把他的泪水拭干,结果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手臂抱着他的脖子。

  以往只有基拉不想走,撒娇要抱时才会这样做,而这次他的弟弟对他说:

  “不哭。”

  基拉和他说,哥哥,不哭。

  

  拉库雷斯怀里抱着基拉,睁大了眼睛,泪水没有停下。他的胸口紧贴着另一个生命温暖的温度,仿佛某个经久的空缺被填满了。

  深夜的守护国,气温要冷上许多,拉库雷斯却猛烈地感受到,这个小孩子,和那些每日都在接触的书本与剑术是不一样的。

  基拉笨手笨脚地爬到枕头边,把拉库雷斯哄他入睡时用的糖果塞到他的手里,年幼的小孩偷偷藏了好几颗,大抵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把它们还给原主。

  然后年幼的孩童仿照着拉库雷斯安慰他的样子,“啪”一声拍拍手,手舞足蹈地逗哥哥开心。

  当他朝着基拉伸出手,基拉也会努力地向他伸出手,就像尝试去爱一个人,那个人也会笨拙地来爱他。

  而只有被切实地爱过,才更懂得要如何去爱。

  

  “基拉。”拉库雷斯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哥哥不哭了。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好好睡觉,好不好?”

  基拉仰着头,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他觉得基拉的神情实在是太可爱,忍不住笑了。基拉也跟着他笑,兴奋地说:“好啊!”

  这一天晚上,守护国的大王子和小王子是抱着一起睡觉的。

  实际上拉库雷斯没有这个打算,但他头一次给基拉说故事,把自己也给说困了。醒过来时他看到还没长大的弟弟抱着自己的腰,整个人快缠在他的身上,在晨光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往后的日子,基拉逐渐长大,然而二王子的生日始终不邀宾客,从不盛大庆祝,外界对基拉·哈斯提的存在一概不知,城堡之内,对此事的议论无形之中多了起来。

  有人猜测基拉的身份不纯,甚至拥有污点,还有人猜测二王子是自身存在缺陷才会这样不可告人,隐瞒消息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以后需要把这个孩子偷偷处理掉呢?

  身在王宫,多数人都懂得缄默不言,然而总有那么些时候,拉库雷斯会听说,基拉也会听说。

  限制那些议论的同时,拉库雷斯更急着要把躲起来的基拉尽快找到。

  

  在照顾基拉的途中,拉库雷斯不是没有感受过异样。尚不懂事的时候,基拉常会做些怪异的举动,说一些身边人从未教导过他的恶劣话语——并且每一次被纠正,之后仍会在午夜梦回间偶发性地反复,像某种摆脱不去的癔症。

  他曾经想为基拉寻找医师,按照医嘱亲自照顾基拉的身体,但他的父亲对这些总是闪烁其词。

  他理智上明白,基拉身上,也许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而当他真的找到自己的弟弟,小孩子看起来非常伤心,拉库雷斯什么也没顾上,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基拉牢牢地抱在怀里。

  “基拉,你是守护国的小王子,是我唯一的弟弟。”

  他说完这话后,询问自己面前的孩子,你相信哥哥吗?

  基拉眨着眼睛,望着自己短暂人生里陪伴最久的至亲,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拉库雷斯笑了,很温柔地道:

  “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他们只是不负责任地随意结论,我会来保护基拉的人生与未来。”

  

  “父亲总是问我,我想成为怎样的国王,现在我终于有答案了。”

  “国王需要保护好他的子民,再让每位子民得以保护自己的小家。我现在是王子,未来要成为国王,但无论我是谁,我都是拉库雷斯·哈斯提。”

  年少的大王子目光烁烁,对自己的弟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我的小家,保护好你。”

  五岁的基拉对他的所言所语一知半解,但拉库雷斯依旧很温和地笑着,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也足够坚定自己的决心。

  “没关系的,哥哥会陪着你,和你一起长大,我向你保证,你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基拉看到拉库雷斯向他摊开手心:“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做了点好吃的,基拉来尝尝味道吧。”

  基拉不明白哥哥言语间的深意,却熟悉那只手心,他抓住那只手,就是整个世界在向他敞开怀抱。

  拉库雷斯把基拉抱起来,走向温暖的宫殿。

  纵然时隔十数年,拉库雷斯也记得自己当时内心所想——

  基拉的身上存在秘密又如何,来历可能暗含疑点又如何。

  哪怕基拉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被强行牵到一起的陌生人,那又怎么样?

  

  无论基拉是谁,他都是我唯一的弟弟。

  无论基拉是谁,我都永远爱他。

  

  陷进回忆里的拉库雷斯甚至无法轻而易举地挣脱。

  一度影响成王信念,蔓延到整个人生的情感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看着基拉吃完手里的半块糕点,再给他递下一块,都迟迟不能回神。

  他的弟弟听不到他心中的风暴,只是奇怪地望着,拉库雷斯拿着另一半点心,吃下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基拉早已长大,变得比他还要更加强大,又谈什么再由他去爱他。

  即使是亲人,走到这一步,也要放手了。

  

  还好这时候其他几位国王打开门来探望,见他们在病床上分着吃一份点心,立即说自己快要饿死了,也要去拿。

  拉库雷斯得以掩饰自己的心情,把点心吃了下去,避开与基拉眼神接触,在香味与甜味里装作没有想起来那份已经被尘封的心情。

  “哎,再拿就没有了!”

  基拉端着盒子站起身往反方向躲,其他人见状更起劲地逗他:“好啊,都开始自己吃独食了!”

  基拉苦着一张脸解释,门口拐出去一点就有卖的,拉库雷斯还没吃几口呢!

  他说着说着,顺势瞧了兄长一眼。拉库雷斯靠在床头,望着基拉与同伴们打闹成一片,你追我赶地跑了半个病房,很欣慰又很落寞地笑了。

  拉库雷斯不会说自己很落寞,因此这只是基拉透过内心,单方面感受到的。

  拉库雷斯也不会流下眼泪,因此也仅仅是基拉觉得,眼前的人望着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悲伤得好像快要哭了。

  

  实际上,拉库雷斯心中什么也没有思虑。

  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神色,也没能意识到自己的笑容,他只是在心里很宁静、很宁静地想:

  基拉,祝你幸福。

  

  后来基拉是和其他几位国王一起离开的。

  拉库雷斯让弟弟把糕点带了回去,他们临行前收走了蓝色的礼服,红色的那件被齐整地叠回原样,放在了不远处的台面上。

  病房里的人声消散,拉库雷斯也才缓缓清醒过来。白天睡了太久,夜里不免失眠,好在他习惯昼夜颠倒的状态,还没等到天亮,病房门被再一次打开。

  基拉应该是从外边赶过来的,气喘吁吁不说,还只穿了几件里衣。

  “基拉?还有什么事吗?”

  而基拉的表情并不正常。对方紧紧皱着眉头,仿佛在忍耐极大的痛苦,眼睛却像嗜血的猎人捕捉到了目标,刹那之间锁定他的方向。

  拉库雷斯浑身一凛,他做出准备的同时按下了呼叫机。

  而基拉动作超乎寻常的快——在进一步行动前,对方已经冲过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其他人赶到的时候,拉库雷斯已经从病床被拖到了地上,身上连着的输液管被拔在一边,基拉用膝盖踩着兄长的后背,正在死死控制自己的力道。

  外边一有动静,基拉的状态立刻变得更糟,他拔出自己的佩剑抵上拉库雷斯的咽喉,掉着眼泪,对在场所有人说:

  好好享受吧,我绝对会让你们都生不如死的。

  然后他的腿猛地一用力,拉库雷斯身上的伤口开始撕裂,疼得汗都要下来了。他正对基拉呢喃着什么,可如此紧急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再拖延。

  拉库雷斯见到蛛丝弹射而出,用力地喊道:“等等!别伤害他!”

  然而基拉被束缚住四肢击晕以后,拉库雷斯困难地翻过身,受伤的双手都接不住摔下来的弟弟。

  “只是打晕了,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姬野把昏过去的基拉扶到一边,“但万一宇虫王再控制他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那家伙果然还活着……”阳马低声道,“这就不好办了。”

  拉库雷斯身上的绷带重新拆开,尚未长好的皮肉些微黏连,他咬着牙,手一直死死地攥着。

  他没有注意到痛,又或者是没有精力去在乎,他只感到从心里燃烧起来,在胸腔中沸腾的怒火。

  宇虫王要通过控制基拉来攻击他们。

  明明从决心面对真相的开始,他所追求的就是永远都不把基拉牵涉其中。

  璃塔结合目前的情况说道:“最稳妥的办法,是把基拉的行动限制起来,即使被控制也无法造成实质伤害。”

  拉库雷斯的声音异常僵硬:“不可以。”

  “为什么。”

  “……”

  拉库雷斯抬起眼:“宇虫王控制基拉说的每一句话,他在复述时都会保留个人意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还限制他的行动,不怕给基拉带来负面的心理暗示吗?”

  “的确会存在这种情况。”璃塔道,“我们会和基拉进行协商。”

  “这不需要和他商量!”

  拉库雷斯的声音过大,以至于其他人一齐看向他。他此刻的情绪波动实在不寻常,哪怕冷静后再次开口,不满还是溢于言表:

  “你们知道,他一定会同意。”

  璃塔没有反驳他,而是镇静地说:“作为国王,拉库雷斯·哈斯提,你应该也清楚,有些责任是不得不去面对的。在非常时刻,能不能克服心理障碍,基拉有权自己去做决定。”

  拉库雷斯面色不善,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分辨。他不是不懂,璃塔说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反倒是他,忽略基拉的意愿一个劲地执着,才更像是那种溺爱孩子不明是非的家长。

  可拉库雷斯依旧握着拳,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怒火是从何而来。

  越是说不清,就越是熄不灭。

  

  基拉因为剧烈的疼痛从床上惊醒,他睁开眼时,几位国王站在四周,他按着太阳穴,起身时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姬野扶着他靠上枕头:“你的状况还不稳定,需要休息。”

  基拉的记忆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到了王宫后,遭受到了某种冲击,仿佛是被外来的力量强行介入一般。

  基拉猛地起头,立即道:达戈迭德!”

  “是他复活了吗?”他后怕地望向自己的同伴,“……我做什么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已经围绕基拉的情况谈了许久,但是等昏迷的人切实醒来,没有谁愿意看到基拉再因为宇虫王而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

  于是无人言语,基拉内心愈发紧张,在他爬起来挨个追问以前,门忽然打开了。

  拉库雷斯慢慢地走进病房,他独自前行不算顺畅,身上全是新换好的纱布。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阳马一问完,杰拉米就敏锐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神乐崎身上。

  拉库雷斯明白自己闯入得唐突,甚至于理论上,现在他是待审之人,连离开自己病房的权限都不能自由获得,但他还是要来。

  他慢慢地往里走,其他国王虽未认同,也没有出言拒绝他的到来。

  “拉库雷斯……”

  基拉呢喃着,讶异地看着拉库雷斯来到近前,发现哥哥身上的伤变得更严重了。

  他回想起来:“拉库雷斯,我攻击你了……!”

  基拉想要检查他的身体,拉库雷斯把他推了回去,吃力地坐在床边:“没事。我没受伤。”

  “……”基拉注视着哥哥的眼睛,“你骗人。你不可能没有受伤。”

  基拉再开口时,所提出的建议果然与璃塔的想法吻合。只有实实在在降低行动自由,才能保障他人的人身安全。

  “话虽如此。”璃塔却说,“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需要你的力量,你就无法及时援助了。”

  姬野接话道:“因此,我们必须保证在时刻注意你情况的同时,还能拥有控制你的能力——在宇虫王也在同步控制你的前提下。”

  基拉摇了摇头:“太难了。”

  计划遇到阻碍时,阳马突然上前一步,搭着杰拉米的肩膀道:“是啊,完全没说错。万一你被控制的时候没人在,那就完蛋了,而且即使有人陪着,要赢过你也是看概率的。”

  “除非……”阳马拔高音量说,“有谁能够抽得出身二十四小时都看着你,并且无论怎样严重的情况,都敢当肉垫挡一挡拖延时间,方便我们赶过来。”

  杰拉米听他意有所指、话中有话,无奈地笑了。

  拉库雷斯睨了阳马一眼,用脚趾头想也晓得对方这是在暗示谁。

  更何况不需要这种暗示,他也愿意说:“我可以承担。我的伤口不需要恢复太久,届时哪怕基拉真要伤人,我也会是最先挡在前面的人。璃塔裁判长,您认为这样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按你目前的身份,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拉库雷斯不再说话。阳马就爱看对方撞南墙的样子,噗嗤一声大笑着说:“哈哈哈哈,在你想做什么以前,还是把罪判下来再说吧!”

  基拉实在不希望自己身上的麻烦惹得所有人都大动干戈。他想劝其他人接受他的建议,结果阳马抬手,把一块可佩戴的机械放在桌上:“这是基拉第一次被控以后就着手发明的电击器。目标是只击晕,不致命。”

  拉库雷斯看向那个做工精细的仪器:“试验过了吗?”

  “当然没有。”

  “那就让我来。”

  “好。”这时候他们反而像很有默契似的,立刻达成一致,阳马正色道,“至于控制方式,还有控制器应该交到谁的手上,裁判长,我单独和你谈。”

  璃塔点头:“好。把这份产品的研究报告也交给我。”

  “没问题。”阳马回答,“我们出去聊。”

  几位国王便陆陆续续向外走,基拉犹疑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用这种方法真的可靠吗……”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璃塔侧过头,“我会评估,你先休息。”

  没有多久,病房的大门合上,里边只留下了基拉与拉库雷斯两个人。拉库雷斯明白,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给他们留下了独处的机会。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基拉说:“我已经不难受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要说谎。”拉库雷斯道,“宇虫王一影响你,留下的影响会持续一段时间,大半天里你的脑袋都会很晕。”

  “你知道吗……”基拉呢喃自语,猜测道,“是不是,以前我也出现过这种状况。”

  拉库雷斯本不想过早地提起这些,但他没想到宇虫王复活得如此轻易。大敌当前,基拉的身世便不只是私人话题而已。

  “在璃塔询问以前,可以先和我说吗?”基拉很认真地向自己的哥哥请求,“关于我的身世。”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只是等这时刻终于到来,拉库雷斯才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难以开口,这些沉重的往事和基拉自身有什么干系呢。

  “我知道,我的来历应该不美好。但这都是我,我会接受的。”基拉瞧得出兄长的犹豫,反而平静下来,轻轻地劝拉库雷斯,“相信我吧。”

  病床的窗沿上挂了一串水音铃铛,风吹进来时,会响起温柔而空灵的音色。

  以前基拉很喜欢听它的声音,小王子的寝殿里由此悬挂了好些风铃,拉库雷斯还特意挑选相对不易碎的材质,免得稍有不慎碰伤了年幼的基拉。

  拉库雷斯拉了把椅子,坐到病床边。

  在铃铛的声响里,他从过往的开头,慢慢说起了关于基拉的过去。

  

  基拉的情绪一直都算稳定,唯有听到母亲过世时,他有些怔忡:“……守护国的王后,她是因为……”

  “基拉,”拉库雷斯说,“我们的母亲,没有后悔过要生下你。即使是生病以后也不会忘记嘱咐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抛下自己的弟弟。”

  “如果你真的自责,母后是不会想看到的。她给你取名的时候,很用心,也很温柔。”

  甚至于……拉库雷斯会想,是父王和母后的决定令基拉意外降生,长年居住在孤儿院里,则是他这个兄长能力不够才导致的结果。

  倘若基拉不那么善良,完全可以认为是旁人的自作主张令他遭遇了如今的命运。

  哪怕怨恨他们都不要紧,可基拉辛苦地成长到今天,也没有怪过他们哪怕一次。

  “基拉,我知道,即使你真的被外界加以利用,也不会去痛恨和抱怨。”

  拉库雷斯说到这里,嗓音不知不觉柔和了太多,他以往从不用这样的口吻讲话:

  “但是你要相信,你的出现不意味着诅咒,而是幸福与希望的开始。”

  

  对他拉库雷斯·哈斯提而言,就是如此。

  他忆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语,也回想起自己曾经决心要好好照顾基拉的信念。他忍不住想,是他太高看自己,才会让以对着基拉许下的承诺全部成空。

  好在基拉已经不再记得了。

  基拉问道:“那以前……我有没有给他们添过麻烦,让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

  “有。”拉库雷斯讲起一件往事,“你很小的时候,总觉得父亲头上戴着的王冠很闪很好看,差点当着博西丸的面一伸胳膊把它呼了下来。”

  基拉惊讶地睁大眼,拉库雷斯回想起那个画面,脸上全是笑容:“母亲笑得不行了,父亲一直说,这怎么像话!走的时候衣服都是歪的。不过我猜,他很可能一直记得这件事。”

  “为什么这么说?”

  “你记起来过,我有偷偷把王冠拿出来给你看。”拉库雷斯的语气收敛了几分,这是他头一回主动提起这段过去,“那天下午我把它送回去,其实被父亲发现了,我吓了一跳,但是他没有怪我。”

  基拉一激灵,他对这件事留有印象。

  他坐在长桌的一侧,另一侧坐着哥哥。年少时的拉库雷斯脸上写满做错事的心虚,随时准备着被父王批评。

  很快国王离开座位,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好像在晚饭的时候……把王冠放在我手边了。”

  “……对。”拉库雷斯回答他,“父王说,想看就看,还跟我讲,你也别待在家里还跟小偷一样,是不是来丢人的。”

  基拉忍不住笑:“原来他还这么说过话。”

  “是啊。”拉库雷斯说,“怪不得母后和我说,父王原本并不是那么严肃的性格。”

  可拉库雷斯笑着笑着,情绪就不再那样放松了。

  他始终记得,自己提出过好多次要带年幼的基拉离开城堡,然而除了最后一次以外,全都被父亲严厉地拒绝。他总是不明白基拉到底哪里见不得光,哪怕备受争议也要如此坚持。

  到了最后,父亲甚至等基拉吃下了第一碗魂晶,才和他说出实情。

  也许科萨斯·哈斯提并不是真的愿意牺牲基拉,不然就不会放任他带着基拉逃到外界。

  但是……如果他的父亲愿意早一点让他了解真相,基拉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那,你当时给我看王冠,是怎么想的?”

  “我……”

  基拉的提问叫拉库雷斯噎了一会儿,他只说,也有这个理由,你以前很喜欢王冠上的宝石。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对着基拉倾诉那些理想,实在不好意思亲口再讲出来。

  “是这样……那以前我很调皮吗?”

  “不会。”拉库雷斯说,“你很懂事,几乎没有真正任性过,后来越是长大,就越乖巧。”

  “可是,宇虫王……”

  “那和你没有关系,是魂晶自身的作用。神之怒发生以后,你的状态也变得很奇怪,怎么安抚都难以平静下来。”拉库雷斯玩笑地说,“我当时还想,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过脏话,你突然那么凶,好像白教了一样。”

  “不是……不只是这样……”基拉觉得不对,追问道,“我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想杀了你,对不对?”

  

  拉库雷斯知道,应该是基拉的回忆又找回了些许。魂晶造成的记忆缺失不是永久性的,倘若遇上刺激,便存在恢复的可能性。

  他们现在这样交流,实质就是牵着基拉走进那段被埋藏的时光。

  宇虫王降临王宫的那几日,他一边紧绷神经与对方周旋,一边分秒必争地安排基拉的落脚点。基拉居住的地方必须足够寻常,足够隐蔽,才能最大概率保证对方的安全。

  他不是没想过把基拉藏在身边,但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弟弟只能东躲西藏的样子了。

  现在基拉服用了魂晶,恰好处在漫长的失忆期,他的弟弟神智不清,也是他假装基拉状况太差,好让自己去取而代之的最后时机。

  只要他做得足够好……只要他足够配合,就不会让宇虫王再想起这个年幼的孩子。

  达戈迭德取乐的星球众多,才让他有了准备的机会。拉库雷斯顺着阶梯一路向下,走进空旷的密道,打开紧闭的暗室。

  年幼的二王子被捆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怕基拉记得自己的脸,往后冒冒失失地冲出来见他,因此不得不给弟弟的双眼蒙上黑布。冲进房间的第一秒,拉库雷斯紧紧地抱着挣扎的基拉,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你是谁啊!放开我,离我远一点!我要杀了你!”

  拉库雷斯沙哑着声音,念自己弟弟的名字,却不能再像往常教导基拉那样,告诉对方我是你的哥哥,你可以一直相信我。

  他想带着基拉赶到中转地,好把对方掩人耳目地送走,然而基拉挣扎得实在太厉害了,哪怕捂上嘴也会发出很响亮的叫喊声。

  拉库雷斯把基拉反身扣在跟前,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学到的近战技巧用在最亲的人身上。

  基拉依旧在挣扎,用力地骂他,你这个混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快点放开我!

  拉库雷斯的手在发抖,轻轻地和基拉说,对不起。

  然后他抬起手,猛地把基拉击晕过去,再把他接在臂弯里。

  

  他把基拉身上的绳索解开大半,抱着人离开暗室,即将踏上长廊尽头的时候,他见到宇虫王所幻化出的诡谲光影又在外界浮现。

  拉库雷斯立即把基拉护在怀里,回过身躲在走廊的阴影中。城外纷乱已至,蝉鸣声震耳欲聋,每一日都有无数死伤,基拉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拉库雷斯的眼泪就一滴滴掉落在基拉的头顶。

  他咬紧牙关,又抬手去擦自己的眼泪。他不可以哭,他不确定那种光影是不是代表宇虫王的存在——万一对方心血来潮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必须表现绝情,把基拉像个垃圾一样弃若敝屣,不然就没有办法蒙混过去。

  拉库雷斯紧紧地抱着基拉,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越流越多。他弯下腰捂住自己的眼睛,黑暗的长廊里,基拉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拉库雷斯绝望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分别以后,基拉也不会再记得他,他也不可能再如此这般真切地拥抱自己的弟弟。

  

  直到王城开始落雨,宇虫王大概率不会突然现身,他蹲下身,摘掉基拉眼睛上的黑布,认认真真地端详着自己弟弟的面容。

  拉库雷斯在眼泪中露出了笑容,他靠近基拉的额角,在那处赤红的胎记上落下了一个吻。

  然后他穿上斗篷,抱着基拉,闯进不见天日的大雨里,再回到守护国王宫的时候,拉库雷斯·哈斯提孤身一人,往日的少年彻底死在了身后。

  

  “那天是你送我走的……”基拉对拉库雷斯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还在骂你,你——”

  拉库雷斯笑得很温柔,他的指尖挑开基拉的刘海。

  看着基拉额角依旧赤红的胎记与依旧明亮的眼睛,声音宛如融化了的晨风。

  “基拉,”他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一日他从大雨中回来,在电闪雷鸣的城堡楼顶向宇虫王行礼,他说我会向您证明,我会是整个地球最有能力为您效力的存在。

  基拉那种愚蠢的家伙,没有资格撼动我的王位!只有我,才配得上国王的宝座。

  达戈迭德对他的识趣满意至极,放声大笑。拉库雷斯闻声垂下了双眼,在淋漓的寒意里,除了血腥的明日,什么都看不见。

  

  “休息一会儿吧。”拉库雷斯看得出基拉依旧头昏脑涨,“讲这么多够消化好久了。等你睡醒以后再接着说,怎么样?”

  基拉连续战斗了许多天,确实需要恢复精神,但他有些不安,犹豫再三之后说道:

  “我醒了以后,你会走吗?”

  拉库雷斯有些意外,基拉心里边登时慌得七上八下的:

  “不,我不是不让你去休息,我就是——我……”

  基拉语无伦次,居然解释不清楚了,拉库雷斯忍俊不禁:“我就坐在这里。”

  “姬野·兰医术高超,伤口已经好转很多了。”他见基拉不放心,又补充道,“而且,我本来也打算留在这里。”

  他把倚在床头的枕头拿下来,示意基拉睡下,基拉躺进被子里,看哥哥给自己掖上被角。

  十七年前的无数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

  拉库雷斯请人进来拉上窗帘,收走杂物,在护士小心地带上门后,对基拉说,好好休息一下吧,午安。

  基拉的侧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兄长柔和的视线像散着暖意的明月。他还不确定眼前一切就是真实,神色近乎受宠若惊。

  拉库雷斯开口打趣:“怎么了?要我和你说故事吗?”

  基拉赶紧不好意思地摇头,又在心里偷偷地应,其实也不是不想。

  哪怕做过心理准备,一朝得知自己的过往,那不为人知的狂风暴雨仍旧让人心惊。而拉库雷斯陪在他的旁边,就足够让他安定,睡意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其实拉库雷斯方才很想问问基拉,以前你的生活都是怎么过的?

  那家孤儿院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好,是不是吃过很多苦,神之怒以后的日子你能吃上饱饭吗。

  他争取到粮食输送的时间太晚,也不清楚那段混乱的岁月里,基拉有没有受过伤。

  他只是不敢再问了。越是彼此接触了解、互诉过往,就越容易投入其中不能自拔,他本不打算和基拉这样毫无保留地交流,让感情一圈圈牵绊住他的弟弟。

  他理应能够控制住才是。整整十七年,他都控制得很好。

  拉库雷斯发觉基拉皱起了眉头,不知是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基拉露在被子外的手一点点收紧,攥住了床单,拉库雷斯想要握住的念头比理智来得更快。

  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东西。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照顾基拉太久了,久到如今换成相似的场景,还是会无意识地做同样的事——他只能这么想。

  他确认基拉确实是睡着了,试探着,把手覆在基拉的手背上。

  基拉的眼前尽是金色与红色,天花板水晶吊灯的颜色亮得晃眼,他回到了年幼的时候,脑海里却一片茫然,不记得自己是谁,对身处的环境同样没有熟悉感。

  他抬起头,望见很高很高的王宫仆从。他们端详着他的状态,大概已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低声说:“快去通知大王子,二王子又不太对劲了。”

  很快,一个身穿锦绣背心的少年就赶过来,蹲下来与他平视:“基拉,基拉。”

  “基拉?”那人伸出手,于他眼前晃动,“还认识我吗?我是哥哥。”

  “……”基拉的神思恍惚,跟着重复道,“哥哥……”

  那人并没有因为他举止奇怪而远离,而是确信地点点头:“嗯,哥哥。拉库雷斯·哈斯提,能想起来吗?”

  “我们昨天一起吃了晚饭,你还说今早想吃松饼和焦糖布丁,刚刚才洗漱好,准备去吃饭。”拉库雷斯说,“我们昨晚没有睡在一起,所以我刚才就站在拐角的地方,要等你一起去。”

  拉库雷斯一边说,一边侧身,给他指明拐角所在的位置。

  基拉皱皱眉毛,他确实是有印象的。

  拉库雷斯见他不是全无反应,放心了些,继续引导道:“松饼按照惯例,淋了奶油,切了水果丁放在边上,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根据拉库雷斯的描述,居然真能回忆起自己切实尝过的滋味。

  基拉便回应道:“嗯。”

  “那就没错,你要是再不吃,松饼就凉掉了。”拉库雷斯语调轻松地和他抱怨,“我今天醒得太早了,一直等到现在,都快要饿死了。”

  基拉懵懵懂懂地问:“那,你的早饭都吃些什么?”

  “我的早餐没有指定,是随机安排的,我也不清楚。”拉库雷斯询问,“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的哥哥向他伸出手心,基拉仍没有真正恢复过来,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感受置身于迷雾之间。

  但是他抓住了拉库雷斯的掌心,由着对方站起身,带着自己慢慢往外走。

  周围那些仆从还是远远地低头站着,可是拉库雷斯压根不把这异样的气氛当一回事:

  “没关系,觉得脑袋里晕晕乎乎,这是很正常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基拉可能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在心里默想,我的名字是基拉,很多人都会帮我,只要再等一等,哥哥就一定会来,这样就好了。”

  “哥哥……”基拉想起这个人的自我介绍,“哥哥是,拉、库……”

  “拉库雷斯。我们到了,来!”拉库雷斯站定,把基拉抱到椅子上,揭开餐盘盖,“看,喜不喜欢?”

  

  当他一勺一勺吃完了松饼,身为“基拉”的感情与思绪逐渐归位,基拉眼神清明起来,尽管什么都没有说,拉库雷斯也看得出他缓解了不少。

  基拉吃完松饼,心满意足地瞧着拉库雷斯道:“很好吃!”

  “那就好。”拉库雷斯笑着说,“不过基拉要答应我,不能每天早上都吃这么甜,对身体不太好。”

  他答应道:“嗯,哥哥!”

  拉库雷斯不再多问,摸了摸基拉的发尾:“没事了就好。走吧,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等等再开始学习。”

  

  基拉意识到,自己是在睡梦里回忆起了往事。

  拉库雷斯抱他下了椅子,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向花园,俨然是把他当作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拉一把就会脸朝着地摔跤似的。

  基拉在这样毫不遮掩的呵护里偷偷地笑着,鼓起勇气去握紧那份温度,而后真有春水一样的暖意在他的手心舒展。

  病床边,基拉抓住了拉库雷斯的手掌,唇角化开静悄的笑意。

  拉库雷斯望着基拉的神情,自己的存在依然能让弟弟感到喜悦,他有些开心,同时又怔忡且惘然。

  迎接审判的日子近在眼前,能与基拉共处的时光只剩下这些天而已。他念着这件事,心头全是复杂寂然的情绪。

  接受裁决是理所应当的结局,那一天的到来就意味着分别。他的认知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他不过是无由地闪烁着视线,不为人知地收紧了自己的掌心。

  反正基拉还没睡醒。

  能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到了中午,他们的手已然分开,基拉睁开眼,脑海里残存着些微眩晕,拉库雷斯一直坐在原处。

  “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拉库雷斯把时间调出来看,“两三个小时而已。”

  “已经够了!”基拉精神抖擞,“我恢复起来很快的,闭一闭眼就能好。我扶你回病房吧?”

  拉库雷斯没有推辞,基拉托着兄长那边压过来的重量,陪他回到病床边,然后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脸色。

  “看起来真的好多了。”基拉说,“那我先出去啦,和阳马约好了要完善数据,我也会把人工器官的医疗报告带给他的。”

  拉库雷斯点点头,基拉笑着直起身,向他挥手:“我晚点再来看你,拜拜!”

  基拉在走出病房后又后撤一步,探了探头,趁着最后两秒再向他挥了挥手。

  拉库雷斯和他道别——基拉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不少。

  基拉合上门,站定在人群里。

  被宇虫王控制意识之前,他回到寝殿不久,没有什么睡意,便按照习惯去提前处理后几日的事务。

  四周空无一人,钟摆滴答滴答敲响,剧烈的疼痛突然贯穿了他的脑髓。基拉摔倒在地,笔也跟着掉落身侧,前不久才被斩于剑下的敌人在他脑海里说着:不过是一粒尘埃,居然也敢蹬鼻子上脸。

  “而且,你和你哥哥感情很好呢。”那道声音慢慢地讲,“这我还真没料到。”

  完了。基拉紧贴地面的手指在颤抖,他要朝外呼救,却被死死扼住喉咙,身体不听使唤地自发行动,到最后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离开王宫后都做了些什么。

  直至他见到了拉库雷斯。

  宇虫王不会只来那一回的。基拉很清楚,对方一定会前来报复,无论宇虫王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们都难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

  基拉晃了晃脑袋,看向自己的双手。他忘不了自己被宇虫王控制时差点葬送了哥哥的性命,也忘不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里,还弥留着对方所给予的温度。

  他收紧手指,走进人群里,快步跑了出去。

  

  为了保证基拉遭到控制时能被及时发现,这段时间他都要睡在医院的病房里,不方便回到守护国宫殿居住。夜里门窗关闭之后,拉上单薄的纱帘,被仪器与药水气味环绕,反倒给基拉平添了许多心安。

  睡在王宫里的时候,偌大的寝殿是过分空旷的,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也忽视不了在周遭徘徊的寂静,相比之下,他甚至更喜欢待在书房休息。

  书房的陈设会紧凑许多,全都是由上一任国王一手安排。拉库雷斯特意选了面积适中的房间,四周都摆上桌椅、柜橱与座钟,不会空得过分,反而让人平静。

  独自待在王宫的那两年,基拉有时候会想,拉库雷斯是不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书房内的布置几乎没有动过,因为他是真心地感到妥帖与舒服。

  如今在病房里入眠,意外让基拉回忆起来了孤儿院里的岁月。卧室的床铺一度非常有限,不要说一人一个房间,连一人一张床都是很奢侈的事情,他时常抱着两三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孩子入睡,像年长的家长哄他们做一个好梦。

  有时突逢暴雨交加的深夜,孩子们会瑟瑟发抖地钻到他的被窝里问他,基拉哥哥,这样的闪电还要持续多久?

  基拉总说,没有关系,只要把眼睛闭上,安静地等几分钟,再睁开的时候,天气就变好啦。

  要让别人放下心来,最先要做到的就是自己不再害怕。于是他一遍一遍地说着,没关系,雷电声没有什么吓人的,慢慢地也就忘了,其实自己也像每个普通不过的孩子那样,对一惊一乍的电闪雷鸣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只要跨过去,就不会再害怕,基拉明白这一点。他对宇虫王猝不及防闯进大脑的声音与控制力还是心有余悸,但蜷起来注视着纱帘外模模糊糊的灯光,就不会再沉浸其中。

  他知道很多人都在这个房间之外。看守人员,他的同伴,以及哥哥。

  这样想想都要好上很多,比孤身一人待在寝殿里好上太多。基拉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没有留在医院里的余裕。除了要为应对宇虫王做准备外,还必须要时刻应对守护国民众的内部动乱。

  他们离开地球的半年,宇虫王从中作梗占领六国,一度瓦解民众对国王的信任,要把这一切恢复原状并不容易,更何况其他人都知晓他与宇虫王彼此相似的来历。

  一旦要论证宇虫王是敌人,就必须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是敌人的帮凶,而一个人往往是很难自证的。

  把宇虫王打败之后再做打算,可能是目前最有效的做法了。

  基拉来到人群之中,有些人欢迎他的到来,但那些笑意融融的面孔很快会被别人拉住——怀疑他的人同样很多,他们不清楚这位君王无害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而有目共睹的是,基拉·哈斯提的体质并不是普通人类。

  那他们凭什么相信如此诡异的存在愿意带领人类前行,甚至守护全人类的安定呢?

  当他试图帮人们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有人会大声质问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基拉不擅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知要拿什么作为证明,他可以鼓起勇气与宇虫王生死相搏,却做不到毫无顾虑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最有能力保护你们安全的人。

  他毕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基拉收回自己的手,望着子民在自己身侧三三两两地走过。

  

  拉库雷斯接受裁决的日期相应提前,正午时分基拉没能抽出时间来共同前往。极寒国中,拉库雷斯在璃塔面前将真相一五一十再度复述,璃塔说道:

  “拉库雷斯·哈斯提,鉴于目前情况危急,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在打倒宇虫王前,你将被处缓刑,并以协助者身份加入‘六王国异样事件对策用救命部队’。如无例外应留守监狱待命,需要时将带你外出。”

  拉库雷斯回答,明白。

  “并且,因你情况特殊,我会考虑在清除宇虫王后,再量你的刑罚。”璃塔陈述,“以六国公民公投为基础的方式。”

  “……什么?”

  拉库雷斯当机立断地拒绝:“我不需要。以大义为名美化罪恶有何意义?民众因为我而受难,往后还要为审判我而思虑,这根本没有必要。”

  “你希望抹除你的陈述记录,这是你的想法。”璃塔说,“而法律的天平之上,最根本的存在是众生的意志。”

  璃塔将手中银剑敲击大地,震出穿透冰雪的声响:“这是极寒会权衡的事项,无需外物干涉。你要做的是尽可能活到最后,接受审判,并且赎罪。”

  拉库雷斯等待了半晌,只得选择接受。

  他的手铐被摘下,送到监牢之中。其余几人先后离开,直到傍晚,基拉才跑到极寒国来见了自己兄长一面。

  他身上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雪花与寒气,隔着监牢的大门望向自己的兄长:“拉库雷斯,你身体怎么样?”

  拉库雷斯平静地回答:“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吗……”基拉蹲了下来,“那就好。”

  拉库雷斯想了想,还是问道:“守护国的民众,现在怎么样?”

  “有人想要相信宇虫王。他们认为宇虫王要攻击地球,是因为我反抗了他。”基拉说道,“不过,相信我的人也有很多。”

  “事实胜于雄辩。达戈迭德抗争的时候,他们会明白你的用心。”

  “嗯,我也觉得。”

  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身世,这对国王与民众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巨大的冲击。

  然而轻飘飘的道歉对已造成的伤害起不到任何补偿。基拉瞧着拉库雷斯的神色,在兄长开口前抢先说道:“即使没有人知情,我也会如实公开的。”

  “只有了解真相后还选择追随,才是真正的信任,这样的关系才是牢不可破的。”基拉对自己的哥哥道,“我不想欺骗我的子民。”

  言下之意也是,所以你不用道歉。

  他的弟弟平时单纯直接,又总是心思澄澈,在是是非非上看得极细腻。

  拉库雷斯心下了然,温和地说:“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和我说。”

  “好。”基拉爽快地答应下来,“放心吧,现在你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守护国的事情我会去解决。”

  拉库雷斯笑得很欣慰。他的弟弟接过他手中的王冠,早已跨越过诸多历练了。

  “你长大了。”拉库雷斯说。

  “当然啦。”基拉回答,“我会实现拉库雷斯的愿望的,你放心!”

  拉库雷斯闻言反倒是愣了,他说:“我的愿望?”

  

  “嗯!”基拉用力地点点头,“见到宇虫王被斩草除根,宇宙重回安宁。”

  基拉的眼睛里闪烁的都是信念:“这也需要你的力量,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极寒国全年皆冬,不分四季,多少年来都是茫茫无际的冰天雪地。他们身处室内,紧闭的城堡仍挡不住从地底升起来的冷意,他们以前一同出现在极寒多是计划所致的无奈之举。

  唯有一次不同,是年少时他带着六岁的基拉降落到这里,遥遥瞥过一眼。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基拉说,那我就先走了,晚点再来看你!

  结果嘴上说着要走,还一直蹲在原地迟迟不动,好像以后就要见不到了似的。

  半分钟后,基拉起身和拉库雷斯道别,不料刚推开门就见自己的同伴站在面前:“诶?你们怎么来了!”

  “在这等着而已。”阳马调出手机里的直播画面,“守护国的民众又有异常,下一步怎么行动需要提前计划一下。”

  基拉还没凝重多久,姬野兰突然一拍他的肩膀,他本能地捂着胳膊叫了一声,上一战里留下的伤就这么被发现了。

  “受了伤又不治疗?”姬野打量着他的伤势,“现在是我注意到,万一战场上被敌人抓住把柄呢?他们没一个好对付的。”

  基拉自觉理亏,声音都弱了好多:“没关系的,都是小问题……”

  “你觉得是小问题,积累起来可就是大事了。”杰拉米转过头,“一边上药一边治疗吧。我们要去花护,裁判长大人要一起吗?”

  璃塔从城堡的办公区域走来:“那是自然。”

  阳马谈起他们从成王物件中释放出来的力量:“有了这些外在加成,还必须弄清楚宇虫王造物和空间穿梭的原理。他是不是带你看过自己的老巢?”

  “对。他能掌控那个空间里所有的东西。”

  阳马的意思,自然是要从这个所谓的宇宙空间入手。宇虫王的能力也好,源头也罢,说不定都能从那个空间里发现端倪。

  至于更多的就不方便谈论了,谁也不知宇虫王是不是在某处偷偷地监视。前段时间他们谈到过,五道化的关系并非坚不可摧,从中离间一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阳马快步走到拉库雷斯面前,一拍栏杆,用眼神示意。拉库雷斯回答:“十七年来,宇虫王一直平安无事,没有见过他治疗伤口或者是重新复活的样子。他长期驻留于异空间,目前我还没能靠自己进入过那里,都是由他进行召唤。”

  “你跟着他这么久,”阳马问,“就没悄悄研究过?”

  “当然有过,但有瓶颈。”

  阳马冷哼一声:“把你掌握的东西交给我。哪怕只有一点线索,脑谛国也能破获进入巢穴的办法。”

  于是六位国王聚集于此,为同一个目标分享彼此的看法与心血,肩并着肩走进风暴里。这是以往拉库雷斯没能办到的事情,集结每一个国度的长处与力量,共同结成坚不可摧的武装联盟。

  基拉身边都是很可靠的伙伴,他们无疑是地球度过劫难的希望。他哪怕只能为这份希望掩护一时半刻,也不枉来此一遭。

  

  他们乘坐守护神来到守护国,民众内乱争吵的模样比想象中还要更严重,基拉冲到人群之中,被用力地推开:“怎么又是你?!就是你导致宇虫王来攻击我们!你看看我们有多少人活不下去,这是你们养尊处优地呆在王宫里可以体会到的吗?!”

  其他人听得皱起眉头,基拉在混乱的人潮中四下奔走寻找,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希露比露!”

  希露比露回过身来,兴奋地掐住基拉的咽喉,亲切地喊他,是达戈迭德家的孩子呀。

  “你既然和达戈迭德大人同源,我送给他的礼物,你也会喜欢的吧?”她挥挥手,向基拉展示街上的乱象,“你看看这争斗的盛况,到处都是鲜血和伤亡,多让人热血沸腾!”

  “你放过他们!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可不是我不放过他们哦,是这些人本来就愿意。”希露比露敲了个响指,刻意放大了自己的音量,“大家都听着,只要能弄死这个不祥之物,达戈迭德大人就不会再生气了,他会一如既往地善待地球上的子民,给大家最充足的物资条件!”

  她强调道,无论是食物住处还是金钱和幸福的生活,都会带给你们!就像这些国王丢下你们的那半年一样!

  “你……”

  这些民众停下了手,沉思似的面面相觑起来。他们受希露比露的言语操控,可基拉也清楚,他们意外离开的那段时间,民众的确得到了更好的生活条件。

  “怎么?这段时间你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谈什么照顾别人啊?”

  “没有本事就不要当国王。”希露比露嘲笑着,上下打量基拉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还想拯救地球呢。”

  基拉不声不响地任由对方言语攻击,阳马试图上前,被混乱的人群一再阻碍:“章鱼面疙瘩!别听他的!”

  他见自己实在是难以前行,变了身后悄悄说道:“喂,情况都这样了。”

  “不行,现在周围都是人。”姬野懂得他的想法,“一旦波及了他们,就算赢了也没有意义了。”

  神乐崎意识到眼下局势对他们太不利,希露比露一转头,恰好对上他的方向。

  她在这个一身黑的国王身上吃过一次亏,这次径直说道:“把这个大块头的行动控制住吧,拜托所有人,帮帮我!”

  希露比露声音放低,强调道:“特别是我亲爱的国王们。”

  基拉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朝同一个方向一拥而上,情绪几近怒不可遏:“希露比露!!”

  

  拉库雷斯在监牢中接到了一通来电。

  以备不时之需,璃塔保留了他与几位国王的联络渠道,但拉库雷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接起来后,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吵得几乎无法分辨,拉库雷斯皱起眉听了很久,才依稀辨认出神乐崎的声音。

  神乐崎似乎解释了什么,却被连连打断,画面晃得厉害,背景音更是无比嘈杂,他看不出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能说多少,目前是什么局势。”

  “不是局势的问题。”神乐崎打断他,“我突然觉得,基拉殿下可能会——”

  “他可能会什么?神乐崎,神乐崎!”

  电话断线如此突然,拉库雷斯电光石火间思考了无数可能,他甚至猜想这个所谓的神乐崎是不是由敌人假扮的。

  但是他赌不起,拉库雷斯的目光投向极寒国雕琢着蝴蝶的长廊,璃塔的亲信与他对视一眼,取出解开监牢的钥匙。

  

  环绕在脖颈的蛮力让基拉近乎窒息——然而他并非脆弱之躯,哪怕眼前发黑濒临死亡,努力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仍能汲取一线氧气。

  他的眼前看不清楚,快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希露比露实在是掐得太紧了。刺眼的光亮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松开,基拉径直滚到几十米之外,尘土扬在他的脸颊上。

  他还没来得及变身,披风掉落在了一旁,刚要去抽手里的长剑,就被一股力道按倒在地面上。

  基拉很熟悉这样的力量。他的上方只有不成型的光晕,宇虫王故意拉长了语调,不耐烦又慢悠悠的声音从千里之外而来:

  “不死之身就是很麻烦呢。”

  要不是知晓对方真身,这场面还真如神明现世。基拉意欲起身,那股力道恨不得把他碾碎在尘土里:“居然还要本王来亲自收拾……”

  达戈迭德骤然化形,希露比露清楚基拉轮不到她来教训了,于是隐没到人群里,高高兴兴继续煽风点火。

  她凑到神乐崎旁边,高兴地看着他被战友围困其中的模样,还未拍手叫好就被砍中了后背。

  希露比露一侧身,拉库雷斯穿着一条守护国最常见的斗篷,把金色的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听说了,这把剑被达戈迭德赋予了杀死不死之身的力量,希露比露却像看笑话一样,跳了半圈和拉库雷斯面对面:

  “拉君,是你啊!还搞偷袭,果然是个坏蛋。”

  “把你的迷咒解除掉。”拉库雷斯握着那把剑,“不然,你活不过这个中午。”

  希露比露注视着这个在他们身边蛰伏了十几年的普通人类,今天这么混乱的局势,还有胆子冲进来送命。

  “解除掉就有用了吗?拉君,你们居然联起手去挑衅他,”她歪过头,声音轻了不少,“想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吗?你不会以为放你们一马,我还能平安无事吧?”

  拉库雷斯只说:“不是每个人都怕死。”

  希露比露笑得更开心了:“以前也出现过想打败他的蠢货,过的日子比死还要可怕,你以前的经历,还差得远呢。”

  “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才会带着身边的人万劫不复。”拉库雷斯问道,“你跟随达戈迭德多久了。难道看不出,选择臣服,和自取灭亡没有区别。”

  希露比露不回答他。出发前她还和其他几个家伙被达戈迭德揍了一通,当出气筒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早就习惯了。

  拉库雷斯再重复一次:“解除掉。”

  希露比露轻松至极,压根不怕那把剑砍下来,连逃不逃都无所谓,她握住金色的剑身:

  “别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伎俩都是没用的。”

  

  太阳西沉,天色将晚,不用多久夜色将笼罩整条街道,暖调的灯光提前亮了起来,照在斗争的人群头顶,倒显得诡谲的温情。

  希露比露仰望着浅橘色的天际线,轻声念了一句,吵闹的街头霎时寂静下来。众人晃晃脑袋,懵懂地左顾右盼,才将将看清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间,尖叫慌乱人声鼎沸,达戈迭德不用想也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几位国王恢复正常后当机立断决定拿出信物,然而不明源头的外力束缚比他们的动作还要更快一步。

  宇虫王一打响指,便控制住方圆百里内所有生物的行动,他碾了碾踩着基拉的脚掌:“今天我就拉着这里所有人和你一起死,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排场?我光是想一想就兴奋了!”

  他的声线先是激昂,复又冷冽:“我已经厌了。这个地球,没有必要再留着。”

  他忽视基拉的怒吼,抬手把希露比露拽到自己跟前,希露比露立刻说:“达戈迭德大人!都是那个背叛你的叛徒,他闯进来动了手脚!”

  “但是也没关系。”她向着拉库雷斯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指,“这不是正好给您增添了乐子吗?”

  达戈迭德侧过头,回想出那个胆敢讨要力量再砍杀自己的愚蠢人类,脚下的力道自然而然松了少许,基拉立刻抄起长剑砍向对方的脖颈,被再次提到了半空中。

  希露比露见机行事,在乱局里飞快地消失了。

  “无所谓了。”他打量着基拉的脸,“不过,让你去杀死他会更有意思吧?”

  “杀完了你哥哥,再把守护国的所有人都杀了。看看到了那种时候,你还怎么当豪情壮志的大英雄?”

  拉库雷斯被外力拉扯到基拉与达戈迭德身侧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番话,宇虫王似乎开始故技重施,再一次入侵基拉的思维。他让基拉认清楚,你可是达戈迭德家的孩子,我创造出来的新生命。不要再反抗了,蝼蚁。

  基拉拽着宇虫王的手腕,神思却在颤抖中越发清明。

  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

  命悬一线的年轻人额角青筋暴起,冷汗一颗颗地向下流。他浑身上下绷成直线,咬紧自己的牙关,死死闭上眼睛。

  基拉分明没有做些什么,宇虫王却忽然浑身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类竟敢反过来入侵他的意志。

  “……你还真是超乎我的想象啊。”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基拉,兴奋地感慨,你也太有趣了吧!然后举起了另一只空闲的手。

  拉库雷斯吃惊地睁大眼睛:“基拉!”

  模模糊糊地,基拉听见有人在叫他。但他睁开眼的下一秒,腹腔就被达戈迭德的手臂贯穿了。

  基拉的大脑空白了五秒,身躯被穿透的位置陡然一空,血液从创口处争先恐后地向外溢,他依然握着那把沉重的长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而后疼痛才急剧地涌上来,达戈迭德大抵在笑话他不堪一击,基拉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是把你粉碎了,你还能把自己拼回去吗?我好期待哦——”

  达戈迭德瞧着基拉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摆弄一个玩具,又起了新的主意。

  拉库雷斯的嘶喊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守护国的前国王双眼通红,若不是被牢牢桎梏着,早动了同归于尽的杀心。

  达戈迭德道:“噢?你也想试一试吗?”

  

  他将手臂从人类的腹腔抽了出来。基拉的身体后仰,雾蒙蒙的橘红笼在他的眼睫上,那应当是守护国夕阳将落时天际线的颜色。

  他的伤口很疼,身上也很疼,好像还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泪,但是他并不害怕。

  他不害怕痛,也不害怕死。从决心成王的那天起,他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民众拿起了王剑,那是他的义务,更是他的愿望。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人类对重获安宁的渴望而降临于世。

  基拉心想,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存在。

  

  基拉见到达戈迭德的手上沾满自己的鲜血,艳红的液体一滴滴朝下落,又要向拉库雷斯出手。他的哥哥也曾拿着长枪,耗尽濒死前所剩无几的力气,向他诉说自己最后的愿望——

  「你现在就在这里向我发誓!你一定会拯救人民!」

  拉库雷斯说,你敢说做不到的话,王座就还是我的东西。

  我会做到的。基拉想,如果可以全身而退,重新陪伴在重要的人身边,那是最好的结果。

  可如果,如果,他真的没办法回来——

  他也懂得,他的心愿,与哥哥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基拉逼迫自己从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连昏迷的资格都不具有。作为不死之身,适应痛苦的过程能变得短暂许多,他低声对达戈迭德念着,你想都不要想,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一张口,血就从嘴角涌出来,基拉反倒在满嘴的血腥味里笑了,愈是到了孤注一掷的关键时刻,他的神思愈是无比清明,连过量的失血与创伤都不足为惧。

  基拉再一次去干扰宇虫王的意志,逼迫他把攻击拉库雷斯的力量卸下,宇虫王恼火地攥紧手,这片街区突然阴云密布,毫无征兆地落下寒冷的骤雨,宛如达戈迭德为葬送地球所开启的序曲。

  雨水迅速地带走基拉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不值一提的伤害,他猜到此时此刻,达戈迭德恨不得把自己捏碎,偏偏又与他在意识拉锯间彼此僵持,无能为力。

  他转过头去,用涣散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哥哥。

  除了模模糊糊的红色色块以外,基拉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仍能确定那就是拉库雷斯。

  在他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还能见到兄长来为自己送行,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你放心吧。”基拉气若游丝,雨势越来越凶,拉库雷斯未必能够听到他的话语,而他仍说,“我一定会守护好地球,守护好宇宙,把你的心血和意志传承下去。”

  拉库雷斯猛地记起来了,基拉曾蹲在监狱前方,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保护好整个宇宙的安宁。

  他当时还回答基拉,嗯,你长大了。

  在拉库雷斯的眼前,他的弟弟鲜血淋漓,反而不合常理地聚集起了无比强悍的力量,犹如回光返照。

  基拉的胸腹血流不止,声音偏偏响亮到足以穿透雨幕,他用力地呐喊道:

  “拉库雷斯,我在这里向你承诺,我一定会,支配整个世界!”

  然后拉库雷斯看着自己的弟弟举起那把银色的长剑,猛地砍向宇虫王的躯体,源于双方的能量场剧烈地彼此冲撞,掀起的余波把他掀翻到数十米之外。

  基拉的周身突然震出刺眼的红光,降落于原处的守护神仿若得到感召,聚集至一处倾巢降下,试图击碎宇虫王展开的防御。

  双方之间的空间开始异常扭曲,直至传出爆裂的声响。宇虫王闷哼一声后退数步,两方一同消失在了天地之间,雨势同一时刻陡然变弱。守护国民众身上的束缚自行消解,拉库雷斯向前跑去,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基拉!!”

  而他的眼前除了赤红色的披风与满地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剩下。

  拉库雷斯心里最重要的部分,突然被挖空了。

  

  “拉库雷斯,你希望基拉成为什么样的人。”

  基拉五岁生日前,他正和博西丸一同商量要怎么给弟弟庆祝生日,父亲旁听了许久,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拉库雷斯心有不解,却也还是认真地去思索,答案一瞬间就出现在了眼前。

  “只要平安就好。”

  是怎样想的,拉库雷斯便是怎样回答的。他抬起头,对上父亲情绪不明的双眼:“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我对基拉最大的期许,这也是我一生的心愿。”

  

  当年基拉从他身上抢过那条披风,穿在自己的肩头,就注定要亲手接过作为国王的责任。

  如今披风还在眼前,基拉却不见了。

  拉库雷斯·哈斯提向来不会后悔。

  后悔是无用的,回头看也是无用的。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上一任国王记住,眼泪是最多余的事物,无用地沉溺在无法追回的感情里只会拖慢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穿透了。拉库雷斯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场电闪雷鸣的大雨里,寒潮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隐约见到一抹红色的身影在眼前停住,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堵在喉咙里。

  几位国王正在引导慌乱的民众离开现场,众生跌跌撞撞,有人趁乱跑到拉库雷斯的身旁,想要询问上任国王太多事情,然而拉库雷斯的状态已不是能够回答任何人任何疑惑的样子。

  “你们都看到了,刚刚发生了怎样的惨剧。”杰拉米走上前来,把最后一部分不愿挪动的人群疏散开,“到底谁是敌人,谁是伙伴,好好想一想吧。”

  “达戈迭德那个混账……”阳马扫过狼藉的战场,甩了甩自己被操控时不慎扭伤的肩膀,“那么严重的伤势,能没事么?”

  “理论上来说是不会死的。我们必须及时去营救,免得基拉受太多折磨。”姬野调出通讯器准备联系远在花护国的亲信,从未听过的提示音在手掌间阵阵作响,“这是什么?”

  阳马闻言看着系统界面跳出来的红点与整屏幕的数据,检查了好一会儿。

  “他在上面反向设置了报点系统。”阳马得出结论,“这上面是穿梭进达戈迭德老巢的路线。要是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的话,他就是用守护国的团队自己研究的。”

  杰拉米皱着眉头,有了基拉靠自我牺牲来指明方向,他们参破进攻宇虫王巢穴的方法便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看来他很早之前就做过这种打算了。”

  神乐崎面色不善,数日以前,他见到基拉对着电子屏幕上守护国的王城现状独自出神,前去问过:“基拉殿下,您是在考虑什么吗?”

  彼时的基拉一点口风都没有透:“我就是觉得……以后的情况恐怕会很危险。”

  “没错。”神乐崎回答,“拉库雷斯大人说不定还能提供更多帮助,你去见过他了吗?”

  “嗯。他和我们说了关于王者证明的秘密,至于别的……他的身体还在恢复呢,就不要再麻烦他了。”基拉说,“以后……也要拜托你们对他多加照顾。很感谢你们愿意接受他。”

  神乐崎神秘莫测地笑笑:“那是当然。在交易期间,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们也需要他提供的情报与个人价值。”

  基拉诧异地挑眉,显然看出来他说的不是真话。殿府国的国王摇摇手里的扇子,继续道: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和小雀的婚姻契约已经解除,严格意义上,在不久的未来,他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所以,”神乐崎终于讲到,“能够照顾他的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

  “……”

  基拉沉默了半晌,神乐崎有些讶异,他与这孩子你来我往地交流过太多回,还鲜少有如此这般两个人都藏着心事,气氛凝重的体会。

  “嗯。”基拉只说,“我明白的。谢谢你。”

  他喊拉库雷斯过来,本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期望事态不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好像弄巧成拙,把一切变得更糟糕了。

  基拉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可能受难,反倒更加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地和宇虫王拼了个你死我活。

  

  在脑谛国破获前往巢穴的方式前,他们还无法集结力量前去营救,在这期间没人能保证宇虫王不会忽然偷袭。基拉义无反顾地与敌人同去,或许就是为了尽可能帮他们拖延到决战的时刻。

  拉库雷斯没有再回到监牢中,而是站在科研人员身后,与其他人一同旁观着进度。他提供了手上所有的资料,大多数时候不发一言,显得严肃而缄默。

  途中姬野提出过要他去检查身体,他没有答应,阳马瞥着拉库雷斯的脸色:“哼,现在知道着急了。”

  神乐崎接话:“严格意义上,我们在这里也不能起到多大作用。”

  拉库雷斯并不是不明白。

  他只是找不到安心离开的理由。

  “你这样也只是徒劳地损耗自己的身体。”神乐崎说,“基拉是不会愿意看到的。”

  杰拉米接话道:“到时候我们去救基拉,结果你身体垮了,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哦。”

  拉库雷斯同在场众人对视。守护国前任国王戴上面具多年,一时间还做不到和他们像友人一样轻松地交谈。

  “别磨蹭了,没多少空闲给你治疗。”姬野二话不说把人拽到了隔间,喊医护人员进行检查。

  拉库雷斯仰躺在病床上,想起基拉曾问过他,当年为什么要把王冠拿给他看。

  拉库雷斯没能说出口,这是因为当年的自己真的很想这样做。

  王宫里的生活从来不是自由的,作为守护国的下一任继承人,很早便要接受全方位的培养,然而没有孩子能够那样容易地领会家国大义与正道情怀。

  他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比起去回忆上午学习的课程,更愿意去聆听清水流淌的声响,基拉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里,第一个打开他人生缺口的存在。

  没有人教过他,一个人能真正获得成长,是在寻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以后,他也一度没有契机去领悟,有了自己真心想守护的人,才能切实明白“保护他人”的意义。

  王宫里的仆从们全都知晓,基拉很黏自己的哥哥,两个人动辄如影随形,感情深得分都分不开。

  而拉库雷斯一直都知道,不是年幼的基拉多么需要自己。是他,非常需要基拉。

  

  天花板晃眼的灯光照在眼前,叫拉库雷斯眯起眼睛。

  当阳马通知他研究有了进展,拉库雷斯极快地赶到电脑前察看分析结果。宇虫王并未现身,而是派五道化到地球进攻,因此他们兵分几路,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障碍,一同与宇虫王正面交锋。

  他从前总是想,基拉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身边有那么多同伴,他除了尽力保证基拉的平安以外,不需要再去打扰更多。

  而如今,他一定要再见到基拉一面。

  立刻,马上,他不愿意再多等一分一秒了。

  

  基拉和宇虫王的这一战以两败俱伤告终。

  被扔进密闭空间前,他只能感觉到宇虫王的伤势不轻,可惜自己比起敌人的状态要糟糕太多。

  他应该是昏迷了很久,久到整个空间里都是鲜血的气味。基拉趴在地上,连起身去观察自己究竟置身在什么环境的力气都没有。膝盖非常疼,宇虫王把他的腿弄断了,好在暂时不会再有敌人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基拉闭上眼睛,按经验适应着身上的疼痛。

  他的通讯器在来到这里后被打碎,无从知晓地球那边的情况,基拉试着爬起来,身体发软腿摔下去时后喊都喊不出声,没有多久,他就听见由远及近地向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非常仓促,眼前的景色不甚清晰,基拉咬了咬牙,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

  “基拉!”

  基拉怔了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拉库雷斯远远地赶过来,相隔数米时被阻挡在了不可视的屏障之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基拉浑身上下几乎被泡在血里,一根细长的钢棍倾斜着穿透右腿,整条腿以怪异的角度扭曲。

  拉库雷斯举起手里的剑,用力地砍向眼前的屏障。

  音量刺耳,基拉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直至拉库雷斯用了凌牙一闪,吹起的狂风叫他避过视线。拉库雷斯上前来,撑着他的身体,在很近的距离里,手甚至在发抖。

  他开始庆幸自己还能见到基拉,又担心对方一身的重伤,也他不确定基拉被贯穿的腹腔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若他的弟弟并非不死之身,恐怕此刻连留个全尸都没有可能。

  虚弱的基拉没瞧出来自己哥哥的异常,他只意外对方居然能找到这里,断断续续地问:“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拉库雷斯咽下自己快要翻涌而上的情绪,慢慢地跟基拉解释,宇虫王受伤后暂时没有露面,他们根据基拉的报点进入巢穴,先遇到了五道化。

  要各个击破并不容易,整个过程达戈迭德却视而不见,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亲手打造的喽啰结局如何。

  “他能创造太多东西,早就有恃无恐了。看我们的反抗,恐怕也像在看好戏一样。”拉库雷斯说,“现在他们去合力进攻宇虫王,我来这里找你,只有你们六个人齐聚在一起,胜算才是最大的。”

  基拉确认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放心不少。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必须要赶过去支援,基拉动了动自己的腿,那根贯穿他大腿的钢棍是一定要拔出来的。

  拉库雷斯盯着基拉鲜血淋漓的创口,打算去取把随身携带的药水,基拉按住他的手:“没关系,不用耽误太多时间,不会有事的。”

  “我自愈能力很强。”他的声音沙哑,却还是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开朗样子,“拔出来了以后,只要一点时间,我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状况如此紧急,基拉清楚自己是不能够用麻药的,不然短时间内都不能正常行走:“来吧,没事的。”

  拉库雷斯没有立刻动作。他分外痛恨他们如今正值战时,在计划最伊始,他都不希望基拉被卷进来一丝一毫,更不要说走到如今这般需要挑战对方自愈力极限的田地。

  他低声问:“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你也是这么做的吗?”

  “什么?”

  基拉被问得有些无措,他显然并不擅于袒露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没有……怎么会,其他时候都会好好治疗的。”

  拉库雷斯沉默不语,他没有相信。基拉这孩子总是喜欢逞强,好让其他人可以安下心来。

  

  “等我们都平安出去了,你和我好好讲讲吧。”

  拉库雷斯终于说出了这个请求,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提及了:“说说你刚到孤儿院以后的事情,也说说你在王宫里那两年间的事情,好吗?”

  拉库雷斯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深深地望进基拉的眼睛,说:“我想知道,基拉。”

  基拉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仿佛隐瞒与遮掩对此刻的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他敏锐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无言间近了许多,这应该是他的哥哥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他的故事。

  而他难以像曾经那样对此感到欣喜了。

  基拉不敢确定他们可以平安离开,也不敢去大胆地想象他和拉库雷斯会有怎样的未来,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葬送于此。

  达戈迭德那样强大,自己到底能有几分胜算呢?能够保护好身边的人就已经是太好的结局了。

  基拉避开视线,他不知道盲目地给出承诺是否是一种不负责任。

  拉库雷斯没有再继续问他,他把伤口处多出的钢棍部分切去后,对基拉说:“你看着别的地方吧,别一直盯着这个过程,负担会小一点。”

  “不用这么担心!”基拉笑了笑,“如果不是不好发力,我自己动手都没问题,真没事的。”

  拉库雷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一些药丸。

  “吃两粒止痛药。”拉库雷斯说,“吃完了,我帮你把它取出来。”

  基拉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打开玻璃瓶的瓶塞,咽下了两颗药。等待片刻后,拉库雷斯咬紧牙关,迅速地把钢棍拔除出来。

  基拉没能叫出声来,脑海里只听得到血肉飞溅的声音。伤口二度撕裂后压不住的剧痛叫他拽着拉库雷斯的手臂,身体不住地往前软倒。

  拉库雷斯立刻护着基拉,把伤口消毒止血,唯有动作足够果断双手才不会发抖。基拉颤抖着蜷缩起身体,拉库雷斯把他抱在怀里,对着基拉说话,臂弯里的人却一句也听不清。

  他看基拉的额角全是冷汗,简直恨不能自己替他疼了。

  他欠基拉的真的太多了,也有太多事来不及为基拉去做。

  缓了好一会儿后,基拉想要借拉库雷斯的力站起身,而拉库雷斯没有让他继续尝试:“扶好我的肩膀。”

  基拉哆哆嗦嗦的,近乎无意识地顺着拉库雷斯的声音行动,然后拉库雷斯避开了右腿的伤处,小心地调整角度,再托起他的腿弯,把他抱了起来。

  由于受力方式特殊,基拉整个人向内侧倾斜,几乎是倚在拉库雷斯的身上。

  基拉在一片水汽里半睁着眼,拉库雷斯低声道:“我们要走了。”

  

  基拉的大脑发晕,双臂圈在拉库雷斯的肩头,一时半刻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在这个刹那,他不用再去考虑接下去会面对什么,也不用再担心不可知的敌人以及未来。

  仿佛他们能够永远如此这般旁若无人地相处,这短暂的时光能够永远地停留,直至天长地久。

  他原已经磨炼得极能忍耐,却觉得浑身上下都在这样的怀抱里泛起了疼痛。曾经二十年被强行压抑的痛楚都山呼海啸地涌来,基拉虚弱地阖起眼睛,等到意识再清晰了几分,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

  他抵着拉库雷斯的肩头,没有遏制自己喉咙里沙哑的哭声。

  拉库雷斯把他抱得更紧一点,轻声说:“没事了。”

  基拉是如此煎熬,如此孤独……拉库雷斯再也不愿让这样的事继续发生了。

  

  基拉放松的身体忽然抽动一下,他感到脑髓里传来尖锐的冲击。基拉难得惊慌,失声说:“达戈迭德……!他……他又在试着控制我……”

  拉库雷斯浑身一凛,把基拉平放到地上。

  基拉的体力并没有恢复完全,被血浸染的右腿能够勉强活动,面色仍旧苍白如纸。

  “基拉,冷静下来,看着我。”拉库雷斯握住基拉的肩头,引导对方集中注意力,与自己四目相对,“没事的,你和宇虫王的力量某种意义上源于同处,所以不只是他能够控制你,你也可以察觉到,达戈迭德现在入侵你的思维是有什么目的。”

  基拉死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拉库雷斯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去寻找达戈迭德的意志,捕捉它,然后抵抗它。

  拉库雷斯的通讯器铃声响起,信号在异空间内难以正常维持,因此他们尽量以短讯方式交接消息。阳马那边与宇虫王狭路相逢,尝试用金剑和王者证明的力量去合力对抗,没想到重伤之下的宇虫王居然还留了一个复活渠道。

  而其他国王根据宇虫王的话去猜测,那个所谓的渠道,有可能就是被他带走的基拉。

  拉库雷斯握着通讯器,望向眼前的弟弟。他无法分辨宇虫王所谓复活的形式究竟为何,是要占据基拉的意识,还是把基拉的身体当作全新的躯壳。

  基拉拼尽全力才维持住一线清明,他趁着尚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机会抓住拉库雷斯:“哥……”

  “万一,万一我没办法撑下去,你答应我——”基拉遥遥望向拉库雷斯身侧的那把金色长剑,“你就用这把剑……”

  拉库雷斯拒绝道:“不可能。”

  “拉库雷斯!”

  基拉着急了,倘若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他本想让兄长解决掉他,然后代他去完成这最后的使命,他以为即使不用明说,拉库雷斯也能领会这样的献身。

  “这是最关键的时候,整个宇宙都危在旦夕,难道要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吗?”基拉抿了抿唇,用和缓的语气劝自己的哥哥,“我会竭尽全力的,可是如果我做不到——”

  拉库雷斯反握住基拉的手。

  那只手修长而纤瘦,手背上横亘着密密麻麻的伤疤,掌心上是握剑磨出来的茧。尽管基拉的自愈能力极强,许久的雨雪风霜还是让这双手变得粗糙了不少。

  他摩挲过那些疤痕,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细致地握自己弟弟的手掌,拉库雷斯说:“不要只想着这样的结果。”

  “基拉……”他望着这双手,有点艰难地开口道,“你要是还想……和我一起生活下去的话……”

  他的哥哥顿了几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慢慢地告诉他:“那你就一定要活下去。”

  

  拉库雷斯想,他若是早点告诉基拉他真正的愿望,基拉是不是就不至于把自己的性命如此悲观地加注在这场决战上。

  他其实知道基拉一直在等他回来,甚至知道对方一直想要靠近他,试图延续那段被十七年的分离中断的关系,可是他从未准备过要去回应。

  作为戴罪之身他本不打算再说出任何诉求,更遑论把自己的愿望也作为力量,试着去拉另一个人回到身边来。

  拉库雷斯伸出手,抚过基拉的额角,这时他不再是守护国的上一任国王,仅仅是基拉·哈斯提的兄长,仅仅是他自己。

  基拉的脑内仍然在与宇虫王抗衡,听了这些话后,基拉的神色怔忡着,拉库雷斯不确定自己的话语能不能起到作用,他不想再对基拉的自我牺牲束手无策了。

  “牺牲对我们来说,是必须要考虑到的假想。你要考虑到所有人的安危,这是你作为国王的责任,你一直做得很好,在我把一切托付给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想法。”

  “但就算你的伤口愈合很快,受伤的时候,也还是会痛的。”

  开了个头以后,再继续说下去,就没有那样困难了。

  拉库雷斯一直没有承认过,除了亲缘关系之外,自己对基拉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从十几岁起他就得知,基拉并不算是他严格意义上的亲生弟弟,但他仅仅是在名义上坚持,基拉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不要一味地想着视死如归,只有抱着活下去的信念,我们才更有平安回家的可能。”

  “是我忘了去重视这件事……我还有很多事没能和你一起去做,也有很多话,没有说给你听。”他的言辞有些模糊,又意有所指地说,“你一直都在等我回来,对吗?”

  基拉听见拉库雷斯对自己说:“我也一直在等,想着你会不会哪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虽然那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发展……可我还是很想再见见你。”

  说出来自己隐藏已久的心声,居然没有想象中那难以启齿。好多年前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也有妄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他在世上仅存的牵挂会回过头,在道路的尽头等待自己一起回家。

  后来觉得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就再也不去想了。

  基拉的大脑混混沌沌的,拉库雷斯的声音在耳畔起伏,像是风暴里的木舟,他意欲去抓紧那根浮木,脑髓里的剧痛又一次传来。

  拉库雷斯不再犹疑,他把基拉揽进怀里,在基拉的耳边用最为清晰有力的声音说:“不要怕,没关系,我就在这里。”

  “基拉,我欠你太多了……如果还有可能,我希望可以用以后的时光来慢慢补偿。”他按着基拉的肩头,昭示自己的存在,“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基拉在恍惚的思绪里艰难地仰起头来。

  他不太回望自己过去的人生,已然习惯去忍耐每一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好像只有一直向前走,才不容易感到恐慌与孤独。

  “我……总是很想念你……”他恍惚地、断断续续地说,“以后……”

  基拉带着哭腔问他:“我们会有以后吗?”

  拉库雷斯深深地闭上眼睛。

  “我以前一直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孽太多了……”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谈以后的。”

  “但是……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要承认自己的心意并不容易,拉库雷斯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难以自控的哽咽与颤抖:“基拉,给我一个机会,也给往后的时光一个机会,让我可以来补偿你。”

  “无论这一次我们是输是赢,之后又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至少现在——”

  拉库雷斯说,至少现在,我们还在一起。

 

  “听着我的声音,”他像年少时引导基拉的那样,说道,“我是你的哥哥,基拉。我是拉库雷斯·哈斯提,我会帮你,很多人都会帮你。”

  “你可以一定战胜达戈迭德。地球上的芸芸众生,都在等你回去创造新的时代。”拉库雷斯确信地道,“压制住宇虫王,他只配当你的手下败将。”

  基拉·哈斯提眯起眼睛,恍若见到幼年尚且安稳时,守护国花园洒下来的阳光。

  他缓缓地收紧手指,攥住了拉库雷斯后背上的衣服,将自己的意志凝为一把无形的利剑,指向宇虫王的胸膛。

  多年以后,当其他人问起他在生死一线之际打倒达戈迭德的关键所在,基拉都会回答,那是一定要赢的信念,以及支撑自己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在外等待的几位国王见到他们时,基拉陷入了半昏迷,拉库雷斯抱着他,在掩护中藏身在后方。

  “看来是章鱼面疙瘩赢了啊,”阳马用银剑支撑自己跪倒在地的身体,“还不错嘛,这小子。”

  “基拉一直都做得很好。”拉库雷斯接话道,“我相信他一会儿就会醒来的,现在,我们还不能松懈。”

  基拉既不会在意志较量中落入下风,他们就又多了几分胜算,而达戈迭德寻找复活渠道失败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迎来转折。

  他们之间的战场从宇虫王的老巢转移到整个宇宙,全宇宙数之不尽的反叛者自发集结,亲手打倒所谓无所不能的造物神明。

  数千年来沉重而血腥的历史至此翻过,这一场漫长的大战换来了和平,亦留下太多需要缓慢恢复的伤害与损耗。

  基拉作为最后关头与宇虫王正面交锋的对象,在拼杀中遭受较大创伤,难以在数日间彻底痊愈。

  拉库雷斯去看望他时,基拉睡得不甚安定,他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事物的存在,在梦里将醒未醒。

  拉库雷斯坐下来,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看检测仪上的波动逐渐平复。

  与宇虫王的最后较量里,依靠的不仅仅是他们七人,还有太多援助者的力量,期间遭遇了太多次生死关头,在那之前甚至无法想象所有人能将配合与支援发挥到如此程度。

  想来他们人类比起达戈迭德所不同的,便是这些情感与意志力了。

  其余五位国王在自己的国度处理政务、疗伤修养,大多联络都在线上进行,医疗资源由花护国准备,守护国运送,输送向世界各地。

  基拉醒过来时,鼻尖先嗅到消毒水的气味,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决战时刻四起的硝烟中,回过神来的第一刻就想要坐起身。

  “基拉!”拉库雷斯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基拉还出神着,目光定在他的脸上。

  于是拉库雷斯放慢了语调,再说了一次:“都结束了。基拉,我们赢了。”

  基拉怔怔地望着兄长的脸。零式与君王者一同并肩作战到了最后,哥哥的伤势恐怕不会比他们好上多少,他扫过对方眼下的乌青,以及纱布包扎着的额头,慢慢红了眼眶。

  他们的手还相握着,拉库雷斯不再主动放开,而基拉用另一只手探向兄长的眉间。

  拉库雷斯靠过去一点,本意只是想让基拉放心,而他们从生死间走一遭,这一眼对视里全都是来之不易的幸运与庆幸。

  他倾身上前,托住了基拉的后脑,基拉由此仰起脸来,在病房里同对方交换了一个吻。基拉心跳加速,内心却格外安定,在交融的呼吸里缓缓阖上眼睛。

  

  拉库雷斯·哈斯提的判决结果以全民表决为主方向,由极寒国裁判长璃塔·嘉尼斯嘉进行裁决。守护国史上最糟糕的国王,与为子民忍辱负重的英雄,这两个身份在不绝于耳的讨论声里纠缠。

  量刑经过相当一段时间与衡量,最终裁定为十年监禁,于极寒国监狱执行。

  由于守护国将将从战争中得以喘息,结合战中表现,特批拉库雷斯·哈斯提延缓入狱时间,在一年期限内以限制人身自由为前提,协助处理相关事宜。待刑罚执行五年期满,可视改过情况,决定是否移交至守护国地牢关押。

  拉库雷斯在极寒国的法庭中听审时,似是能通过正前方璃塔·嘉尼斯嘉的双眼,望见全地球人民的目光与决定。

  太多人选择原谅他,太多人选择对他手下留情,这俨然是他难以承担的宽容与接纳。去赎还自己已然犯下的过错,才能够真正走向新的天地。

  他们在极寒国驻留了四五日,回程路上,拉库雷斯先行,基拉留在极寒国与璃塔共商事宜,等待期间国王陆陆续续地来到守护国王宫之内。

  基拉推开门,裹挟着一身源于紫色王国的雪点与寒气,炮仗一样冲进了拉库雷斯怀里,把自己哥哥抱了个满怀:“哥!”

  “嗯,”拉库雷斯把人接住,应道,“回来啦。”

  基拉点点头,拿出一叠文件来:“极寒还有很多案件要处理,璃塔就不来了,会议需要的相关资料我都带过来了。”

  “今天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预测系统和我报告说不定要暂留一晚,”基拉放下文件,继续说,“我还以为我赶不上今天开会了,太险了。”

  基拉看上去情绪和平时也没有多大差别,但他从极寒国骤变的天气说到守护神们终于都恢复了元气,眉眼间全然神采奕奕。两年多来,他很少这样真正高兴过。

  他一边说,一边把资料打开,照习惯陈列在长桌上,按座位人手一份,再抬眼看向自己的兄长。

  基拉的眼里都是亮堂的,而这便是拉库雷斯决定前行与改变的理由。

  拉库雷斯看自己的弟弟布置会议内容,笑着回答:“这有什么,赶不回来就延后几日,王宫里有很多房间招待贵客。”

  也不是这样。基拉心想,能早点回来的话,那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基拉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跟着笑,旁人也瞧不出来他开心的原因。

  “这么宽宏大量了。”阳马敲敲桌子,指了指拉库雷斯,“以前是谁在会议上要求,‘守时,守时是很重要的,这并非形式主义,而是诚意的证明’,现在倒是忘了以前是怎么像大人物一样趾高气昂的啊?”

  “那是没有办法。”拉库雷斯解释到一半,感觉自己的措辞不太像“在解释”,于是很友好地换了个说法,“我也认为这样不好。以后不需要服众,我也不必表现得手段如此强硬了。”

  拉库雷斯认为自己大抵仍显得不够真诚,转过身正面面对阳马·盖斯特。

  “啧,行了别再来了。”阳马立即示意他停下,偏头讲了一句,“听过你道歉了。”

  基拉笑了笑,他晓得阳马也没有真要为难谁的心思,他把文件安排齐全,说道:

  “好啦,那我们就开会了。”

  

  国王落座后,拉库雷斯同一侧的神乐崎对视一眼,仍潜伏于宇虫王左右时,他们曾多次暗中接洽消息,有那么一回隐晦地确认了安全性后,他对接好了情报仍然没有离开。

  神乐崎看出来他有话要说,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等待。

  “……”拉库雷斯沉默了半晌,垂着眼睛,总算下定决心似的问了一句,“这两年里,他过得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指向不明,神乐崎默然地笑了笑:“您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本人呢?”

  拉库雷斯的脸色沉下来,第一反应是,我果然多余问这种话。常年来他不在他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心事,这除了被拿捏住把柄外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但是他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一个将死之人,有没有把柄留在谁的手上,也没有太大区别。

  拉库雷斯不再多说,转过身就要离开。

  “拉库雷斯大人。”在他迈出这个据点之前,身后神乐崎又开口道,“有的东西,只靠躲是躲不过去的。”

  殿府国的国王用了最常见的诱导口吻,而拉库雷斯并没有为此停下脚步,他并没有要聆听谁教诲或劝告的打算。

  神乐崎则任由他往前走,继续告诉他:“它会像丝线一样牢牢缠绕在你的身上,看起来无迹可寻,却无处不在。像王室后代注定要承担责任的命运。”

  “但人活一世,要遇见的远远不止责任与使命而已。”

  

  数月过后,六国迎来新一年的第一天,战后经济形势未好,各国庆典都趋于简洁,民众们则自发举办了诸多活动,在中央广场上纪念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以往的守护国典礼惯有摇铃祈福的传统,众人纷纷摇动金铃,合起双手,以此来寄托心意,希望神灵能够庇佑众生。

  如今他们战中举起反叛的旗帜,作为符号被视为许愿对象的所谓神明已然不复存在,人类自己便是自身的引导者,盼望着一切美好的祝愿得以在新的一年实现成真。

  民众们远远瞧见上前来的队伍,纷纷避让到两侧。

  由国王基拉·哈斯提所带领的祈愿队伍缓缓而至,他身后不远处,拉库雷斯·哈斯提跟随在后,周围是持剑监视其前行的侍从,是一同来参加典礼的模样。

  摇铃高悬于上,颜色金红,基拉·哈斯提于最前方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等待自己的兄长上前。

  待他们一同立于正下方,基拉取出钥匙,打开了拉库雷斯手腕上的手铐。

  基拉与拉库雷斯对视一眼,转而面向高台之下的民众,扬声道:“今日是守护国一年一度的新年庆典,摇铃仪式先行,之后大家可以自由庆祝。战后数月以来,要从创伤中恢复并非易事,愿守护国往后能够昌盛繁荣,举世安定!”

  他放轻了些语调,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也请允许我的兄长,拉库雷斯·哈斯提进行祈祷,寄托祝愿。

  

  与宇虫王对抗的战役中,六位国王主要置身于一线,后方的安定大多时候是由拉库雷斯来负责。那段时间里,关于上一任国王的争议总有许多,曾在决斗裁判时口出狂言的昏君是他,后来稳定民心、维护子民安全的人同样是他。

  拉库雷斯听到过许多关于自己的怨恨和控诉,却从未亲自出口解释,直至战后极寒国发布全民公投,尘封的真相才揭示在众人眼前。

  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又愿意相信几分,并没有人能够知晓。而如今诸多人保持着缄默,允许拉库雷斯登上高台,为整个国度进行祈福,一如数月后尘埃落定的公投结果。

  拉库雷斯向着子民们弯下腰,深深地鞠上一躬,再在逐渐响起来的、不算嘹亮的鼓掌声里,直起了身。

  他望向那盏金铃,过去十多年的新年典礼都由他来主持,每一次他都会站在高处,按既定的流程进行祈福。

  成王之后,他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虔诚地许下过心愿,他已见过神明的真身,身在局中,更清楚唯有靠自己争取才有改写未来的可能。

  而他真正的愿望,恰恰是不可能、更不能够说给那所谓的“神明”去倾听的。

  他现下再一次握住摇铃的绳索,用力敲动了两次,铃铛震出肃穆又悠扬的声响,在层层盘旋的余音里望向身边人,基拉正立于一旁,安静地望着他。

  六个月后,他便要去极寒国服刑了,能这样寸步不离与基拉在一块儿的日子,还剩这半年时间。

  拉库雷斯这时候才发觉,他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留恋这相处时的温存,而他的神情依旧安然。那不是以往得过且过抑或视死如归的心情,而是他明白,现下他们都有必须去做的事,在那以外还有很多机会再次相见,亦有诸多可能性能够去追求。

  拉库雷斯转过头,双手合十,在心中许下愿望。

  基拉点燃了烟火的引线,在热闹起来的人声里取来红纸与尚未点燃的灯盏,升空的火花颜色金红,炸开的刹那映得天地流光溢彩。

  他的弟弟提着灯看向他,与他一同到树下点灯。于是拉库雷斯跟随着基拉的脚步,走下高台,穿过人群。

  

  后来基拉在被窝里悄悄问过他,新年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的弟弟睡眼惺忪的,也不晓得是睡了一觉想起来了这回事,还是在梦里梦到他们一块儿过年。拉库雷斯劝他白天再聊,基拉不肯,很好奇地非要他回答。

  “好吧。”拉库雷斯没办法,神神秘秘地说,“不用说出来你也知道。”

  基拉往哥哥的怀里钻,自从和拉库雷斯睡在一起后,他便改掉了以往不喜欢待在寝殿的习惯,两个人待在一块的时候越发像个不用思虑的小孩。

  拉库雷斯乐意见自己的弟弟如此自由而随心所欲。他由衷地希望这段彼此陪伴的时光能让基拉从至深处感到安定,即便以后要再面对必须独当一面的难题,也不会再感到无助与孤独。

  他唯独有些担心,等哪天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基拉会不会又变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拉库雷斯有一搭没一搭地假想着,忽然没正经地提议道:“不如我过两天买个抱枕给你抱着吧。”

  基拉脑袋没抬,人却被逗笑了。

  他半醒不醒地开心了一会儿,仰起头说:“没事的。”

  “哥。”他读懂了拉库雷斯玩笑背后的缘由,“我不会再怕了。”

  事实上,基拉真是个情绪敏感又敏锐的孩子。

  “好。”拉库雷斯摸了摸对方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好好休息吧。”

  

  六个月后,他们一同来到极寒国城堡的后城门,不过多久便是拉库雷斯需要前往监狱服刑的时刻。基拉站在风雪里,像是怕自己的哥哥着凉,给他拢了拢衣领:

  “我会常常来的。有什么需要就在联络时和我说,我给你带过来。”

  拉库雷斯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还有……阳马给的资料上写了,你目前的身体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的,你一定要记在心上,不要勉强自己。”

  “知道。我都看过了。”

  基拉沉默片刻,再说:“你……”

  “放心好了,我会注意好身体,等你来看我。”拉库雷斯笑着说,“要是你来了以后发现我状况不好,再训我不就行了?”

  看起来哥哥的心情并不糟糕,还能够和他开玩笑。基拉放松下来,喃喃着驳回他:“我又不会凶你……”

  拉库雷斯自然明白,基拉嘟嘟嚷嚷的模样映在他眼里,叫他的眼神越发柔软。他低声嘱咐基拉,要好好照顾自己。

  裁判长与侍从共同带走拉库雷斯时,基拉按规定只能送到城门为止。他本想像个大人一样站在原地,稳重又成熟地与自己的哥哥告别。

  然而一与拉库雷斯四目相对,他还是忍不住跑了几步,在兄长离开自己的视野之前紧紧抱住了对方,埋在肩窝里,闭上眼睛。

  而拉库雷斯抚过基拉的后脑,此时此刻无需再和基拉强调他们往后还会相见,他只是任由基拉用力地抱住他,也任由自己顺从着心意,再好好地抱一抱怀里牵挂之人。

  

  过低的温度冻得两个人都有些脸颊发红,他们在数分钟后分开,拉库雷斯擦了擦基拉脸颊上沾染的雪点。

  基拉心下不舍,却很知足,安定地放下手,目送自己的兄长离开。

  拉库雷斯随着关押人员转过身,走进徐徐打开的、沉重肃穆的城门。在那扇大门即将闭合之际,他回过头,见到基拉,见到基拉身后一望无际、辽阔悠远的天空。

  十数载光阴匆匆而过,终于在此刻为他们回了一次首。

  在一切尚能追回之际,心爱之人仍在身边之时,坦然心意后便不会再度惘然。

  拉库雷斯扬起手,与同他说再见的基拉挥手作别。他们身上彼此映照的火红在风雪里肆意地燃烧,相信着未来再相见,一切定会变得比今日的天光还要更为明朗。

  

  

  

  完

长空降雪

【王样银红】爱恋之中

*1.8w,背景设定的原型是花吐症,但有各种调整改动,还有各种不正经和不合理,都是我编的

  

  五国国王之间开始了一次紧急会议,来商讨如何应对在多国爆发的病症。

  它在花护国被最先上报,随后其他国家陆续发现了类似病例。姬野·兰阅读的医书众多,对此总觉得似曾相识,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杰拉米·布拉谢利一同加入进来,终于把历史上的相关记载都梳理了出来。

  这种疾病上次现身早在千年以前,由于太过久远,部分内容已无法查证,只相传虫渊过去便对人类身上所拥有的复杂感情怀抱忌恨,因此亲手创造了这样的病毒,在土地上大肆散播。

  凡患病者皆为无法言说地喜欢着某一个人,...

*1.8w,背景设定的原型是花吐症,但有各种调整改动,还有各种不正经和不合理,都是我编的

  

  五国国王之间开始了一次紧急会议,来商讨如何应对在多国爆发的病症。

  它在花护国被最先上报,随后其他国家陆续发现了类似病例。姬野·兰阅读的医书众多,对此总觉得似曾相识,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杰拉米·布拉谢利一同加入进来,终于把历史上的相关记载都梳理了出来。

  这种疾病上次现身早在千年以前,由于太过久远,部分内容已无法查证,只相传虫渊过去便对人类身上所拥有的复杂感情怀抱忌恨,因此亲手创造了这样的病毒,在土地上大肆散播。

  凡患病者皆为无法言说地喜欢着某一个人,以内心情愫为土壤,病毒才可生根发作。身处散播范围的群众都必须留意观察,病程短而急促,从最初的咳嗽到最后的咳血而亡,相隔时间不会太久。且疾病起初隐蔽性强,病人自身都不容易及时发觉,虽然不具备人与人之间的传染性,却有较高的致死率。

  书面记载到此为止,具体的发病原理仍需进一步确认,至于解法则是无从查起。

  在研究出如何应对病症之前,五国统一将此视作应当高度警戒的高危疾病,加快速度进行调查的同时,也需要着手摸排此次病毒爆发的根源。

  

  “现在终于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月前虫渊在五国进攻时所散播的病毒,所有患病者都有那段时间的接触史。”

  姬野·兰将相关数据呈现在电子影像上,通过摄像头与其他四位国王说道:“并且它确实不具备传染性,与患者同住但并未暴露在病毒下的人们无人有得病迹象,至多只是症状较为相近,通过花护国的短期治疗都能恢复如初。”

  阳马·盖斯特看完报告上的文字,也算松了口气:“没有传染性就好,不然事情还要更加严重。”

  “但是花护的研究人员在摸排过程中发现,虫渊散播病毒的时候,我们都暴露在接触范围内。”

  姬野所说的,自然是指参与会议的五位国王,还有待在脑谛国、不便在通讯中出现的基拉·哈斯提与杰拉米·布拉谢利。

  当时要抵抗虫渊的进攻,他们暴露其中算是不可避免,而拉库雷斯·哈斯提当时正在街道上做演说安抚民心,因此也没有能够躲过去。

  “所以,如果有人出现了咳嗽症状,记得要提高警惕。”姬野话音顿了顿,完全是以医生的身份一视同仁地提醒,“最好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什么也不说。已经出现了开始咳血的患者,情况比较痛苦。”

  她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当疾病进展到咳血这一步,就终于具有了高识别度。血液离开人体接触到了空气,便会散发出花香气味,直到干涸后也不散去,在此之前,便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了。

  

  尽管这样的变化听来浪漫,花护国的女王也没有为此感慨的心情,奇异的香味之下昭示着离生命逝去更近一步,她只想加快研究的进程,这就是她发起这次通讯的用意。

  花护国在解析毒素的过程中遇到了瓶颈,因此不得不向拉库雷斯·哈斯提提出申请,希望他能倾力协助其他四国研发疾病的解药。

  尽管花护国的医疗科研能力绝对顶尖,但是两国曾签署过秘密条约,守护国封锁了花护国解析毒素的部分核心装置,没有拉库雷斯的允准是无法解锁启用的。

  拉库雷斯听完后,只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阳马·盖斯特见对方始终一言不发,开口喊道:“喂,你作为国王不打算通力协作治疗国民吗?”

  拉库雷斯的脸呈现在影像里,虽然一个字也没说,意思已经表现在了脸上——没有兴趣。

  一看就是要谈条件的样子。

  阳马啧了一声,心生不耐,姬野·兰开口问道:“不一起研制解药,你不担心有一天自己也会患病而死吗?生死是不以个人身份为转移的。”

  

  此言一出,拉库雷斯的视线看向姬野,其他三位国王的视线也看向姬野,她眨了眨眼。

  拉库雷斯·哈斯提会有喜欢的人,好像比明天就会在走出王宫宫殿的时候没踩稳楼梯摔倒升天还要不可能。

  

  拉库雷斯看着两位年轻国王别无他法的表情,平淡地笑了笑:“不如这样。你们配合我进行宣传和善后工作,我就帮助你们一起治疗民众。”

  阳马眉头快打结了,说的都什么话,搞得好像是他们求着他干这事一样,自己没良心就能颠倒黑白不管身份义务吗?

  他移开目光,又明白一些核心技术被封锁在守护国,终究是难以绕开的难题。拉库雷斯可以不顾国民,他们却做不到,要是他去着手破解守护国的封锁,唯独担心病人等不起那样的工作量。

  他用力地一拍桌子,眼睛横着瞪回去,拉库雷斯像已经猜到了他的回答一样,微笑着等待他。阳马差点在椅子上给气死,踹了桌子一脚,愣是不说话了。

  姬野适时地加入进来,回答道:“好吧,我明白了。”

  

  在这段对话里,全程没有第六个人入镜,但是拉库雷斯很清楚,在摄像的死角,一定还有其他人。

  比如国王的心腹们,比如之前才被坑了一把终于不再考虑与他联盟的杰拉米·布拉谢利,又比如,还作为反叛者在通缉令上待着的基拉·哈斯提。

  拉库雷斯关掉了通讯,阳马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拉库雷斯骂了八百遍,基拉站在角落的阴影里,通过电子终端看着关于这个怪病的讯息,一言不发。

  “心里有喜欢的人才能得病。”阳马自言自语着说,“那要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谁……不是到最后都稀里糊涂的么?”

  “一般而言,很少会有这样的情况。”杰拉米搭话道,“真的为一个人所心动,必定不会一无所觉。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的。”

  诉说故事之人的语调总是如此动情,配上眼角上扬的神色,看得脑谛国总长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杰拉米明亮的眼神扫视了一圈,落在了出神的基拉身上,他忽然喊了一声,问基拉说,怎么样,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

  基拉遇到杰拉米询问的眼光,先是反问了一句,然后才摇摇头。这么些反应做完,他才像脑子读完档了一般,扬起自己的双臂振声道,堂堂邪恶之王怎么会有喜欢的人!那只会拖延我夺取王座的脚步罢了!!

  “哦——”

  杰拉米拉长音调,似笑非笑地附和:“嗯。那好吧。”

  杰拉米好像一眼看穿了他有心事,至此没有继续追问。基拉默默地眨眨眼,他对这些微妙的讯号感知敏锐,也不再继续接话了。

  

  事实上,基拉真的不觉得自己喜欢谁。在花护国的国土他已经见过,许多人都在惶惶地讨论这个病症,他们总说,这病就像专门要人认清楚自己的心。

  循着逻辑不难猜想,倘若能够与喜欢的人修成正果,哪怕达不到直接治愈那样的效果,至少症状也很有可能不再进一步恶化。

  然而在病床上,诸多病人都对此选择闭口不言。他们想到自己心中的思慕,反应并不是充满喜悦,反而像咽下浓郁的苦药,眉眼间都是悲伤的神色。

  身旁的护士劝慰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尝试一下。继续发作下去会很痛苦的。”

  

  那位病人的眼光忽然茫然,像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再之后,便激烈地咳嗽起来。

  持续数分钟的呛咳后,地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花,进程显然已经不浅了。而病人带着嘶哑的嗓音,固执地闭上了双眼,只说:“我……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她卷进被子里,翻过了身,宁愿忍受疾病带来的折磨:“还是……忘掉吧。”

  

  做出何种选择都是患者的个人自由,他们没有权利再干涉了,医生哀伤地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啊……”她说,“要是没有解药的话,到了最后会要多少人的性命?”

  基拉望向大厅内躺在移动病床上的国民们,他从前总是说,若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要冲过去大喊“我喜欢你”,并紧紧抱住对方,这样就足够了。因为付出了心意,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如今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对爱与情少有体会的年轻人哪怕不能够理解这样的悲伤,也懂得保持尊重与沉默,而当他问起病人要如何确定自己的情绪就是“喜欢”,得到的回答竟与杰拉米所说的话如此相似。

  幸福也好,痛苦也罢,全是再想舍弃也割舍不掉的感情。他与旁人是不同的,你的心意自然也是不同的。

  

  等你确实见到了那个人,自然就会明白的。


  

  一周过后,国王会议再一次召开,多国间及时交换信息是必不可少的关键环节。展示解药进程的过程中,拉库雷斯忽然咳嗽了两声。

  在这种节骨眼下,“咳嗽”无疑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会议流程不约而同地停下半分钟,几位国王隔着摄像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几分意外的神色。

  当然了,也不会有谁主动先问出那句:你不会真的得了这个病吧?

  拉库雷斯咳了两下之后,以非常快的速度遮掩了下来。面容平静无波,眼神也平静无波,仿佛他是自己吃饱了没事干咳嗽几下,于是这场会议又以诡异的和谐感继续下去。

  直到再交流了近二十分钟,所有的必要信息都汇总完毕,只余下一些走流程的形式环节。拉库雷斯就此暂停了通讯,说有事需要离开。

  一副心虚的样子,阳马转头对着自己的心腹就是一句:你说这个傻帽混账他不会是喜欢上谁了吧?

  

  西欧卡拉连忙做噤声状,用力提醒自家总长注意言行分寸。不过会议暂时中断,就是聊再多旁人也听不见。

  “怕什么啊。”阳马一往后靠到椅背上,移动半圈望向基拉,发现基拉坐在一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这两天基拉的情绪都不太对劲,可能是看到了殃及国民的未知疾病很是担心,也可能是自身遇到了某些意外状况,或者兼而有之。既然不愿意说,也没有表现得太异常,他也不至于非要介入进去问个究竟。

  基拉嘛,看起来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实际上顾虑的事情并不少。更何况要是真去问他,也只会变成——

  阳马问他,你怎么了章鱼面疙瘩?遇到事情了?

  基拉“蹭”一下原地站了起来,大鹏展翅似的舒展胳膊,用力地大笑道,哈哈哈,本邪恶之王怎么会有心事!只不过是睡得太少犯困罢了,哈哈哈哈哈!

  ——这样罢了。

  阳马撇了撇嘴,见怪不怪地转回去。

  

  会议很快来到最后,按照不约而同的规矩,这时候所要做的除了国王间对彼此国民的关照,还有对彼此本身的寒暄。阳马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抓紧时间就问,拉库雷斯,当时是你说的可以配合我们,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劳动一下身体从宫殿里出来啊?

  这段时间以来,拉库雷斯只通过影像在守护国的广场上演说,本人从未在外露面,但这一病症关乎着内心情感,有太多人明明患病却不愿意就医,在摸排过程中都拒绝配合。

  进行思想安抚是有必要的,五位国王一同配合无疑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但拉库雷斯不愿意到宫殿之外进行较长时间的集体会面。

  问他为什么,他自然也不会说。拉库雷斯果然又开始完全不心虚地张口乱编:“我为什么要同意?这个疾病目前信息不全,盲目行事只会让国民心生不安而已。”

  “什么心生不安,事实是五个人只有你不出来他们才更容易胡思乱想!”阳马说着说着都要冒火了,他从来不搞话术那一套,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这个病都没传染性,也不会顺着空气爬到你脑袋上,你到底在介意个什么劲?难道你怕你自己得了病吓到你们守护国的国民吗?”

  拉库雷斯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其他几位王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注意力亦悉数集中到拉库雷斯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拉库雷斯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他既不难堪,也不尴尬,只是顺着自己的逻辑持之以恒地做表面工夫。接着脑谛国的总长办公室里传来很响一声动静,把拉库雷斯的话都打断了。

  

  拉库雷斯眼神一瞟,阳马扬起眉毛转过去,就看到杰拉米拉住了想上前来的基拉。

  阳马朝他瞪眼,试图用面部肌肉交流:你还想过来?是不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基拉压抑着心里的情绪。他挣脱了两下,没能挣脱开,因为杰拉米并不是用手拉住他,而是使用了蛛丝。

  顺便还把他嘴封上了。基拉看着对方,杰拉米用口型说: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制止你。

  要是你冷静了以后,还是想去谈话,也许我会支持你。

  拉库雷斯就这么斜着眼睛,看总长办公室毫无理由地安静了一分多钟。阳马侧着个身体不晓得在看什么,拉库雷斯平静的表情都要维持不下去了,简直下一秒就要说:完了没,还要瞅多久。

  璃塔·伽尼斯嘉实在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阳马转回来,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刚在说什么来着?”

  “……”

  拉库雷斯动用了自己长年来的素养,只翻了个隐晦的白眼:“没有其他事的话,会议到此为止。”

  

  屏幕又熄灭了。阳马对基拉道:“喂——你小子在想什么,难道要寻死吗!!”

  基拉的嘴被封着,事实上从刚刚一跃而起被杰拉米及时制止以后,他始终都很安静。杰拉米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下基拉的神色,甩枪解除了蛛丝的限制。

  基拉退了半步才站稳身体,他抬起头来,对他们礼貌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

  杰拉米转了转手里的枪:“只要是人类,就难免拥有情绪,这很正常。正是因为具有灵魂,才形成了生命,而生命生来便蕴含着情感。情感,恰恰是最难抑制的存在。”

  杰拉米说着说着,像在发表演讲似的,然而他高涨的语气却陡然终止,赶在阳马忍无可忍出声叫住他以前。

  “你面对拉库雷斯的事情总是不太冷静呢。”杰拉米的视线又落回基拉身上,“下次可以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基拉哑口无言,杰拉米与阳马擦肩而过,阳马感慨道:“没想到啊,还有你出口劝人的一天。”

  杰拉米笑着说:“情之一物往往不知所起,又总有迹可循。当走入一个故事,字里行间主人公的每个举动,背后都是其真意,我总是很欣赏情感的存在的。”

  他意有所指地说,无论那是什么情感,又是谁对着谁。

  两千年来涉世未深的“狭缝之王”,却能自然而然地对此谈论甚多,他像是从父母的相遇相爱里继承了一腔浪漫情怀,天然便对此神往且包容。

  “虫渊对人类的感情抱有忌恨”,这样绝对性的传闻在杰拉米·布拉谢利的面前,似乎都变得动摇。

  

  杰拉米不再言语,举枪射出蛛丝来将自己悬上半空,形成一张吊床。阳马坐回了转椅上,基拉方才心念一动,是很想冲出去问拉库雷斯,为什么。

  他总是想问拉库雷斯这个问题。无论是拉库雷斯亲口说出自己并不爱护国民,还是对方在大事的权衡上总以自身利益为优先。哪怕其他人总是劝阻他,和你这样急躁,根本就是给拉库雷斯杀了你的机会。

  基拉仅仅是很矛盾,哪怕从未说出口,他的心里也始终存在一个念头,他想,拉库雷斯是不会那样做的。

  

  十多年来作为守护国的子民,他只通过国王的公众演说与街上循环播放的电子影像见过拉库雷斯的面容,但他从未怀疑过拉库雷斯治理国家的能力与信念,哪怕他也听过有人对拉库雷斯·哈斯提的所作所为抱有质疑。

  这几乎不需要依据。基拉·哈斯提与素未相识的国王遥遥相对,始终怀抱着没有理由的信任,直至踏入王宫宫殿的那一刻。

  他从来不是叫嚣着非要做些大事的人,他有他所珍惜的安宁生活,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孩童,能够得到今时今日的平安,都很不容易。

  但是在拉库雷斯双眼的注视下,他为自己的信任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与痛苦,也做了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惊天动地的举动。

  他拔下了拉库雷斯的王剑,拽掉了一国之王才能穿戴的披风,在王座之前呐喊道,我要夺取你的位置,重新率领这个国度。

  

  基拉垂着眼睛,喉咙里又一次翻滚上来细密、灼烈的痒意,他喉头滚动,用力地把那些不适的感受忍耐下去,面上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说不清在与国王的四目相对里,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从那一天起直到今日,拉库雷斯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都不似表面看来那么符合常理,他的人生也与想象彻底脱轨,无法重新来过。

  纵横交错的命运里,只有几根微弱的丝线拉动着他的手腕,促使他回过头去,让他看向那位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注定只能兵刃相向的国王。

  

  他又很想咳嗽了。

  基拉沉默地转过头,到一旁倒了水,整杯喝了下去。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玻璃杯,通透的杯底折射着脑谛国冰蓝色的灯光,耀眼得像只会在想象中诞生的幻境。

  “幸福也好,痛苦也罢,全是再想舍弃也割舍不掉的感情。他与旁人是不同的,你的心意自然也是不同的。”

  “等你确实见到了那个人,自然就会明白的。”

  

  他有太多愤怒要去质问,也有太多疑惑需要得到解答。基拉·哈斯提把杯子冲洗干净,倒扣过来,然后弯下腰,压低声音咳了几声。

  

  

  今日的通讯由花护国率先发起,除了解药有进展以外,还通过治愈病例的集中调查得到了新发现。

  女王将数据呈现在屏幕上,一边讲解一边说道,之前已经推断出,除了解药以外,应该还有两种方法可以阻止疾病进一步发展,其一是不再喜欢对方,其二是暗恋得以修成正果。

  但是推断到底只是推断,如今终于有可靠数据能加以证明。前者目前发现的病例极少,后者在逐日增多的同时,所有病例还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只要患病的人这样去做,就很可能得到治愈。

  “那不是很好吗。”阳马回答道,“是什么办法?”

  “办法是……”医疗国度最权威的医生,认真地望向屏幕里等待回复的四位国王,开口说道,“吻。”

  

  “不是通过语言告白。有的人甚至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仅仅只是接吻。”姬野道,“在研制出解药前,这算是极端情况下可以考虑的办法。”

  听到这里,通讯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拉库雷斯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也不好说是愣住了,还是被如此唯心主义的方法震撼了。

  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以后,一脸的不太能够接受。

  姬野进一步地说明,这个方式可能存在例外。通过小范围内的询问,既有人和喜欢的人接过吻却没能治愈,或是对方不喜欢自己,接了吻后也依然好转了。

  “也不知道是体质不同,还是存在其他因素。”她讲到这里,露出头疼的样子来,“说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当事人也未必就能全部了解。不仅可能把自己喜欢的人弄错,还可能把在意认为是不在意。”

  正是因为还需观察,这个发现暂时不能向国民公布,才失去了直接查证的渠道。

  “这样的话……”

  阳马还没说完,通讯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那种声音一听就能分辨出是强行压抑了一会儿没能压住,用力地咳了出来。

  阳马看见拉库雷斯这种隐晦的吃坏了的样子,心想这家伙心里绝对有鬼,拉库雷斯像哑了一样沉默一会儿,说:“把相关报告发送给我。”

  

  到目前为止,重症病例的数量在缓慢增多,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有死亡病例出现。他们从医院长廊走过,一间病房前围了数位医生与护士,阳马奇怪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们向总长问好:“有一位病人,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他很想见自己的心上人一面。对方几天前就答应了,可是到现在他还没有出现。”

  从用词上就能捕捉到,双方都为男士,听医生的言下之意,是这位病人很可能撑不过今天。

  “这么严重吗?”阳马推门进去,刚一踏入就见到满地淋漓的鲜血,在刺眼的颜色中,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位护士在床边帮忙照料与输液,只是看上去收效甚微。

  很少见到如此严重的情况,阳马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今日才总结出来的结果投入实践。人命当前,实在没有慢慢查证的余裕了,他调出电子屏幕来先与姬野进行通讯,率先走出了病房。

  基拉过去把伏在床边呕血的人扶起来,杰拉米与两位护士交流情况。那位病人迟缓地抬起头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基拉易容成了随从的样貌,因此他看基拉的穿着,先说道:“感谢总长大人的关……”

  话还没有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基拉抬起眼睛,杰拉米问完了情况,说:“那位是从殿府国赶过来的。需要经过很长的路途。”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不是外人所能过问的情况。数十分钟过后,阳马·盖斯特走进来,问主治医生道:

  “能不能联系上那个人,让他快一点过来。”

  “可以。”医生回答,“是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告知他吗?”

  “有。”阳马说,“和他说,只要他能赶到,就有概率治愈这个疾病。”

  

  

  然而那位病人没能等到把握生机的机会。

  在这个夜晚的九点四十三分,他的心率变为一条平直的直线,在急救室内抢救了半小时后宣告无效身亡。

  一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另一位男人才姗姗来迟,他跌跌撞撞地踩过门槛来到门外,然而病房已被清空,亡故之人转移到了太平间中,往后阴阳两隔,再也无法在尘世中见面了。

  那位男人看上去情绪已然崩溃,他坚持要去见对方最后一面,一路上都是由医生搀扶着前去,而后他靠在医院长廊的拐角,几个小时过去,情绪才将将缓和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护士上前问道,他等了你好几天,你一路上在做什么?

  男人痛苦地摇着头,双手抱住脑袋,闷声说,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他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曾经相恋过,后来又彼此分开。不算快乐的过往牵扯着太多心事,他从接到电话的那刻起,就一直无法下决心真的要来见曾经的爱人一面。

  

  如果不是如今走到这样的境地,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想见到他。

  

  基拉后退了两步,重重靠在墙上,望向高处敞开的窗。天色些微泛白,夜风与鸟鸣一同卷入长廊,他只听到自己沉甸甸的心跳声。

  从这一疾病被发现至今,脑谛国于昨日深夜出现了第一例死亡病例。

  同日下午,五国联合发布了治疗方法的实行通告,在进行详细说明与严格把关的前提下,初步投入应用。

  

  

  四位国王将于今日出发,前往守护国。治疗方法在试行之下,治愈原理仍不明确,最稳妥的方式只剩下依靠解药的研制。虽然取得过进展,但离研制成功还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无论怎样,除了继续投入精力外也没有别的方法。阳马·盖斯特带着西欧卡拉离开以后,基拉独自留在厅内,决意独自前往守护国。

  他要见拉库雷斯一面。有一些话,他必须要亲口告诉拉库雷斯·哈斯提。

  基拉写下纸条,向阳马与杰拉米告别,而后通过了电子门的认证,迈步而出。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蛛丝弹射而出的声响。身体反应远远及不上蛛丝的速度,一瞬间便被牢牢捆住,他回过头,杰拉米·布拉谢利举着枪笑道:“瞒着别人私自行动可不是好习惯。”

  基拉有些着急了,他刚想解释自己必须要走的缘由,阳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还真被你猜对了,他打算自己跑到那去。”

  他调出电子影像来,姬野·兰出现在基拉的面前。花护国的女王认真地提醒:“太危险了。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到了城墙下就有可能被抓起来。”

  

  基拉怔愣地眨眨眼,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当四位国王在通讯中约定了前往守护国的日子后,姬野便叫住了阳马,希望他能多留意一下基拉的动静,尤其是到了他们动身出发的那一天。

  “啊?”阳马第一反应还没有跟上,“他要干嘛。”

  当听到姬野说,基拉可能会自己去守护国时,阳马吃惊地睁大眼,下意识说,哈?为什么?

  姬野只是说,之后五国之间有一次正式会面,为了不影响这次谈话,基拉应该不会选在他们都在场的时候。而是在确定阳马前往了守护国后,才会动身离开。

  至于离开的原因,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似是心照不宣地明白其中深意。

  这段日子以来,由暗恋而生的疾病无人不晓,基拉即便再想忍耐着,近些时候也时不时地咳嗽起来。

  诚实的年轻男孩不善说谎,也不愿意对着认定的伙伴们有所欺瞒。对于“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这样的问题,他曾经生硬地回避,后来哪怕再躲闪,别人也看得出并不对劲。

  阳马干脆利落地说过:“要是真有的话,你说一声,不方便见面我们帮你想办法。还是有什么别的困难?”

  基拉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阳马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寻求帮助,可是基拉与他彼此平视,不掺杂任何忧虑地说:“没事的。”

  他用诚恳的语调,对脑谛国的总长说:“真的要相见的时候,我会自己去面对的。”

  

  其实阳马并没有在那个时候就反应过来。他只是觉得这个眼神很熟悉。

  过去了一些时间,他才蓦地想到,每次基拉抱着深刻的决意,决心去找拉库雷斯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不会吧……”阳马回过神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还是说,“那你们都同意啊?要是他遇到危险怎么办。”

  严格意义上,基拉·哈斯提作为守护国的王室中人,他要回自己的国家,无论是做什么说什么,他们都没有权力过问。

  但哪怕不曾直言,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早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璃塔·伽尼斯嘉语调平静地回复,“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应该尊重。”

  “但是,如果让基拉殿下一个人跑过去,肯定会发生很糟糕的情况,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呢?!”神乐崎·迪波思琪听着情绪万分激昂,怕他下一秒就要话音一转,瞎扯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君王者被夺走。

  阳马心想,说得也是。既然一定要去,用最安全的方式去才最好。他思考了一会儿,问其他人:“那我们帮忙想想办法?”

  

  阳马难得认真,他问基拉:“你确定自己要去,已经想好了吗?”

  基拉还以为这是在试探他的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同样认真地告诉阳马:“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去。”

  阳马点了点头:“那就这样。今天我们去守护国,你和我们一起走。”

  于是他向基拉如此提议,带着其余三位国王的一致应允:“你易容成我们身边随便哪个随从,然后看你想什么时候找拉库雷斯说话。”

  基拉愣住了,他看着脑谛国年轻总长的表情,再看向其他几位国王,没有人露出不认同的表现。可越是如此,他越本能地摇头,不想再接受如此程度的帮助:

  “可是这样的话,你们会……”

  

  “事到如今,拉库雷斯只要不瞎,就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阳马三言两语,把堂堂几位国王描述得像不法团伙似的,“还说这些。”

  他顺嘴借来神乐崎的借口一用:“而且我才不能忍受把君王者白送给拉库雷斯。”

  基拉推脱了几下没有能推脱开,似乎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再强行分出彼此来已然是没有必要的一件事情。基拉踌躇了一会儿,转而向他们保证,等进了宫殿之后,他一定会露出原本身份,到那个时候,无论是什么后果,他都能够自己承担。

  “如果牵扯到你们,就说是我自作主张跟进来的,你们根本不知情。”基拉朝他们弯下腰,深深地鞠下一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阳马拍了一下基拉的肩膀,把人推直了:“那还不赶快,一会儿姬野过来帮你易容。”

  基拉抿了抿嘴唇,总算答应下来。杰拉米旁观到现在,从桌上拿起基拉的告别信,还到了他的手中。

  

  

  拉库雷斯不常在王城内长时间露面,但好歹也没有回绝国王之间的短期议会。基拉跟在随从的队伍之中,守护国宫殿正门的机关启动,金属齿轮契合转动,发出声响。

  赤红色地毯从脚下延伸至正殿中央,基拉退到圈外,不声不响地听国王之间交流讯息。直至这场会面即将结束,他才从人群里抬起头来,拉库雷斯坐在远处,对投于自身的视线依旧感知敏锐。

  他扫过去,恰看到一个人用充满力量与锋芒的目光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了片刻,拉库雷斯先收回来,预备送客之时,基拉从随从之中站了出来。

  对于正式会面而言,这是非常不恭敬的、逾矩的举动,拉库雷斯左右两侧的随从疑惑地盯着基拉的行为。

  几位随从要上前把人按住,被拉库雷斯制止了下来,他说,不用。

  于是随从们就疑惑地看着那人大大方方地来到了王座的正前,非但没有行礼,眼光还直视着君王的面容,直言不讳地道:“拉库雷斯,我想和你谈谈。”

  

  阳马他们早准备好基拉要与拉库雷斯开诚布公,但也多少有些诧异。毕竟开诚布公到这般丧失距离感,甚至连应有的敌意也一并淡化,多少超出了他们想象的界限。

  基拉就像明白拉库雷斯会接受他这样的提议与说话方式,舍掉了自己的易容,把原来的样貌露了出来。

  一位随从吓了一跳,当场就要喊人把这位反叛者抓起来,拉库雷斯皱着眉头,遥遥注目:

  “这里是归你指挥的地方吗?”

  那位随从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这样的压迫感下战战兢兢地道:“不、不敢……”

  拉库雷斯的目光回到了基拉的脸上。国王情绪转变极为迅速,不着痕迹,霎时间就换上了半真半假的温和。他问,谈?想谈什么。

  “你想通了,要与我一同治理守护国了吗。”

  基拉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无所适从地说:“我说我要和你谈谈!”

  他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也不是想和你起口舌之争,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基拉向来知进退、懂表达,不会在想要控制自己时这般脱轨。可当他面对拉库雷斯的时候,也很少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从容与自如。

  

  基拉其实有些慌了,他是想好了要来质问拉库雷斯,也猜到拉库雷斯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听他说话。

  可一腔情绪浓到定点无处可言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尝到。他假想过太多种可能,唯独不知假想千万次,也及不上亲身经历哪怕一回,想镇定自若地向拉库雷斯表明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这样的不易。

  拉库雷斯在基拉垂着头时,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其他几位国王看在眼里,若有所觉,然而基拉没有及时发现。

  他的注意力无法分散到四周,因为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又忍不住想要咳嗽了。

  基拉无意识地捂住喉咙,告诉自己,不能……不能,至少不能在这种地方、当着这个人的面咳出来。

  他自言自语地呢喃:“我……”

  

  “跟我来。”

  

  基拉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他抬起眼,拉库雷斯不知何时,已经从王座上走下来,站在他的对面。

  拉库雷斯见基拉的神色茫然一片,便将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向基拉的身后。向来对他态度各异的国王们却如出一辙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并不是感受不到基拉情绪波动的盲人。

  等了片刻后,基拉还是没有说话,拉库雷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重新说了一遍:“跟我走。”

  他向一侧走出数步,再侧身,等待基拉跟上。

  这实际上是个很危险的举动。若是基拉跟着拉库雷斯离开,远离众人视线,会发生什么意外根本是难以预料的。也是出于这点,阳马与姬野在后方远远地喊基拉的名字。

  无异于让他谨慎地决定,到底要不要答应。

  

  拉库雷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既没有告诉他,你是安全的,也不曾向他保证,我不会伤害你。

  他只是站着,基拉却听到自我的意愿如有实质地显现,从他的血里来,从他的心里来,令他迈出这一步与下一步,回到与拉库雷斯举剑相对的顷刻。

  心驰神往与刀光剑影那般不同,本质偏偏不可否认地如出一辙——他总是有天大的勇气,也有天大的胆量。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刻。

  

  他的伙伴们喊住他,说,你等一等!

  基拉转过头去,带上了些后知后觉的、让他们不必担心的笑意,说,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于是他与拉库雷斯一同前去,走进正殿一侧的入口,迈入幽深寂静的长廊。他对这个地方全无印象,脚步却不曾停滞,上方暖黄色的灯光缓缓亮起,从他们的头顶,一路照耀到尽头。

  

  

  他们走完了这段遥远的距离,拉库雷斯的脚步依旧带着他向前走去。

  基拉的表情终于有些困惑了。他不是担心拉库雷斯要在这种地方害死他,而是真心觉得何至于小心到如此程度。守护国的国王脚步不停,紧接着再一道花纹翻覆的镂空大门徐徐开启,阶梯向下延伸,通向更狭窄的走廊。

  拉库雷斯领着他走进去,这里的照明更暗,有着无需言明的郑重。后方大门缓缓关闭,前一条长廊的灯光透过镂空照耀下来,他们从这片光亮里离开,来到了正中处。

  拉库雷斯终于不再前行了,但基拉可以确定,前方想必还有更严密的机关存在。

  这恐怕是整个王宫最深、最秘密的地方,他们两个从地面下沉至此,拉库雷斯竟也真的只是为了换一个地方接着问他:

  “你想说什么。”

  谈话的前奏太不平常,基拉如鲠在喉,长廊里死寂得针落可闻。拉库雷斯没有催促,直到对方终于看向他。

  基拉在他眼前,鲜少这样小心。他像是明知道原因,还要低声问面前的人:“你不直接杀了我吗。”

  拉库雷斯有些意外。

  在这一路上他猜想了许多,基拉特意前来是想要和他说些什么,这是这段时间里他们见面以来,第一次没有拔剑,也没有围绕着王位展开谈话。

  事实上无论基拉要问什么,他都难以真正去应答,但他至少要保证他们之间对话的保密性。基拉的言语会透露出自身的想法,作为身份重要、防人之心却较弱的王族后代而言,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拉库雷斯面不改色地说:“我要是在这里处决了你,极寒国的裁判长会视而不见吗?”

  “再说了,按照上次决斗裁判的结果,你应该在极寒国里终身监禁吧。我是不是还要去问问璃塔国王,为什么不遵从约定好的审判结果呢?”

  基拉却没有被他激怒。年轻男孩的脸上露出了迟疑,注视着他的神色,仿佛要通过他的表情加以判断。本能令拉库雷斯抵触这种被端详与打量的感觉,但他没有做什么。

  “那一次……”基拉犹豫了一会儿,他本有些说不下去了,可再之后,他想起在病房内那片生命逝去前的鲜血。

  他不想抱有遗憾,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就走到生命终点,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量促使他问出来,你留手了吗?

  拉库雷斯怔了一下。基拉将这惊讶的细微表情看得很清楚,拉库雷斯把视线移开,平淡地道:“你自己运气太好罢了,居然臆想成我没有下重手吗。”

  “你明明就很清楚!”

  “我清楚什么。”

  基拉被噎了回去,低声说,那我问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

  “不然的话怎么确保你不是和其他国王串通好了要暗算我。”拉库雷斯说,“表面上说是要谈话,实际怎么样,又有谁知道。”

  他见基拉不说话,顺理成章地继续说道:“你不会就是想问这些吧?除了虚张声势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拉库雷斯!”

  基拉又回到了从前的语气,用那种愤怒、质问的口吻喊他的名字,眼睛里似是有一团火焰。拉库雷斯看着这团火,知它终有燎原之势,烧毁所有的黑暗与罪恶,蕴含着他所永远无法企及的、不可替代的力量。

  对方是抱着试探他真意的目的而来的。这样的人他在十五年间见过无数个,也用各种方式对峙过无数次,但基拉是第一个以善意为前提猜测他行动的人。

  实际上,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另眼相待的对象。拉库雷斯看着基拉的双眼,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时隔漫长的十五年,他的弟弟依旧纯粹善良、热烈明朗,恍如当年,他只是过于年轻天真,易于受害,除此之外,再也不缺其它任何。

  拉库雷斯在基拉的眼里面对着自我,他好像忽然分不清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

  

  拉库雷斯想起王宫内,他见基拉的最后一面。

  弟弟只长到他的胸膛那么高,就要被送到福利院去。基拉似乎看得出他的悲伤与不忍,懵懂地注视着他的面庞,还出言宽慰他的心情。

  那样的眼神穿越时光,彼此重合,拉库雷斯心底一颤,甚至不知道是谁留在过去,被钉在长达十五年的空白里,时至今日还在用最保守的方式加以躲避。

  

  拉库雷斯不说话,基拉明白自己此行终要以无果告终。其实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和拉库雷斯情分极浅,至今他也不清楚自己幼时被逐出王室的理由。

  说到底,他为什么想要问这样暴虐无情的国王这种问题,只凭着几次没有道理的手下留情与儿时模糊的破碎记忆吗?基拉在来到守护国前,甚至还记得拉库雷斯偶然冒出来的几声咳嗽,想问他你也得了这样的病吗。

  这已经成了无法再问出口的问题,有一根穿梭至过去的引线,牵连着足以改变他们宿命的谜底,基拉向彼端眺望,拉库雷斯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们的关系只能终止于如此模样了。基拉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在呛咳里突然脱力,跪倒在了地上,拉库雷斯眉心跳了跳,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扶。

  

  基拉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如果他们的关系还足够平常,没有隔着那么多痛苦与仇恨,他或许还能以兄长的身份去询问一二,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基拉捂着嘴,用力地咳了几分钟,后来声音都变得嘶哑。不算明朗的光线里,拉库雷斯注意到年轻孩子的指缝似乎渗着殷红。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可基拉最后扛过了这阵咳嗽,低声说:“我一直很想知道,在我小的时候,你为什么把我丢到了王宫之外。”

  “不过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告诉拉库雷斯,“我不会再问你了。我会打倒你。”

  他又说了一遍:“我要打倒你。”

  基拉的手放下来,掌心握着一片滚烫的鲜血,他像是在催眠自己,放下原本在乎的那些隐晦的细节,重新正视拉库雷斯在自己心中最正常不过的形象。

  “所以我需要活下去。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谁还能作为邪恶之王来讨伐你?!”

  他说着说着,又拿出了自称邪恶之王时的气势。拉库雷斯无奈地道:“所以……”

  他还没说完,“所以你想说什么”,整个人便被往前一拽。基拉用的力道其实不大,他站得稳,只上前了些许,但基拉的距离跨得很远,拉库雷斯见到基拉凑近过来,呼吸氤氲在咫尺之间。

  然后他僵住了。嘴唇上的温度贴得极近,确切而一触即分。基拉放开了他,在他吃惊的表情里后退半步,一语不发地抿起嘴唇。

  基拉像是用仅剩的力量做了这件事,给自己的心绪以最后的终结与爆发,然后就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站在原地无措地喘着气。

  他感受到,温柔到犹如春水的暖流漫过咽喉,盘绕许久的病痛烟消云散,带来在数九寒冬夜里重获新生的幻觉。

  

  基拉站在原地,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流淌而出。

  他尚未来得及伤心或是痛苦,冰凉的水珠已一次次滚过面颊。在那个短暂至极的亲吻里,拉库雷斯嗅到了一晃而过的鲜花的气味。

  他就此知晓了基拉的秘密,又像自己的秘密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揭开。基拉自然不会知晓拉库雷斯所患的病症也在那一瞬间自然痊愈,男孩转过头,奔向通往地面的长长的阶梯。

  然而他走不出去,通往外面的大门被自动封锁,只有拥有权限的国王才能打开这扇门。

  地下太空旷了,再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无论基拉如何压抑,拉库雷斯也听得见他隐忍着的哭声。

  他本能地明白,自己不能让基拉继续陷在这种感情里,可如今他连引导基拉去喜欢一个应当喜欢的人都很难办到,更别说作为基拉告白的对象安抚对方的情绪,帮助他慢慢放下这段感情。

  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弟弟的情绪做出评价,怪异的情绪如有实质地冲击着拉库雷斯的心脏,他缓慢地走过去,到台阶之下望着基拉远而小的背影。

  

  基拉跪倒在无际的光影里。拉库雷斯沉默了良久,才轻声说:“……抱有这种感情,对你自己是没有好处的。”

  “我不要你来说教我!”基拉转过头,从上而下地大声呐喊道,“你先把自己的罪赎干净吧,拉库雷斯!”

  他又开始固执地重复,下次见面,我就会战胜你。结束你创造的悲剧,让你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会打败你的,我一定会,这就是我的使命!

  然后基拉拔出自己的佩剑,拼命去劈砍那道大门,他不知是想要斩断何物,用的力气焦急盲目,人都有些跪不稳了。

  好一阵过去,那扇大门的机关启动,徐徐而开。上方的光芒毫无遮挡地映在基拉的脸上,他踉跄地站起身,握紧双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拉库雷斯的手停留在认证面板前,他听着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远。

  基拉不会发现拉库雷斯隐晦的秘密。他始终很能忍耐自己的症状,从开始咳嗽的那刻起,拉库雷斯就意识到自己患上的不是寻常的流感。

  他在王位上待了这样久的时间,早已不会在乎自己的个人生活,却第一时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能够解开这一病症的对象又是谁。

  他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反正又不是没有研制出解药的可能性。倘若真的等不到那个时候,在死与坦白心意之间,选择前者还更好受一点。

  几分钟过后,那扇大门再次闭合。长廊里只余拉库雷斯侧着头,在阴影中沉默而立。

  

  

  再一个多月后,初版解药终于问世,尽管药效取决于病人的个人体质,但总算也是有了较大帮助。在会议之上,姬野将解药投入应用后的效果逐一呈现,又补充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几位王看着她,她神秘地笑笑,说道:“我们在三个月前推测的治疗方案,其实并不是只要接吻就足够了。”

  这个方案有一阵子没被提起了,毕竟真实性核实起来非常困难,是这段时间来对病毒解析到达了新的阶段,解药出现后诸多病人的心态也有所改善,才出现了难得的转机。

  于是在场所有人听到姬野再次解释:

  “除了接吻之外,还需要和接吻的对象两情相悦,才有治疗疾病的效果。”

  

  拉库雷斯的眼神晃了晃,一侧的基拉忍不住诧异:“……诶……”

  那一天基拉从王宫宫殿内离开,带着泛红的眼睛和全好的病症,其他人多少能猜到真相,而没有谁再提起过这件事,拉库雷斯都装得一无所知,与他们照常进行国王间的会面与谈话,同时逐步恢复了街头的对外演说。

  拉库雷斯维持着那副天塌下来也没波动的表情,不自觉地看向脑谛国的通讯画面,基拉没有出现在那里。

  拉库雷斯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他仅仅是无意识地抬起手,预备伸向屏幕的开关按钮,姬野便是在此刻问道:

  “拉库雷斯大人作为守护国的国王,却要当感情里的逃兵吗?”

  拉库雷斯刻在骨子里的应对模式自行发挥作用,作出游刃有余的模样来应付提问:“把感情交付给了错误的人,就需要及时止损。”

  在结束这场会议前,他若有所指地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配拥有感情。”

  这段日子里,他有时候会想起基拉在长廊中对自己的提问,亲吻时收紧的手与灯火下的泪光。拉库雷斯清楚基拉一定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能下定决心来找陌生冷漠的兄长坦诚自己的想法。

  在那以前,他对基拉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哪怕有意关注着弟弟的动向,也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明白基拉已经长成了比他想象还要优秀的样子,那份他无法企及的天资与心性变得越来越惹眼,守护国的王位,也迟早会等来更合适的人选。

  而弟弟往后的人生他没有可能继续参与,这也没什么必须去遗憾的,做出了决定,就要承担后果。

  他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拉库雷斯·哈斯提甚至都不明白,他还能做哪些与王位及王国无关的事情。

  

  他与基拉之间的感情不再是个互不相知的秘密,他们作为当事人有着共通的心意,这又可以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十几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通讯屏幕黑下去后,内殿里剩下拉库雷斯一个人,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解药版本在短期内被一再改良到第三代,这场持续许久的灾劫终得以真正解决。守护国长街之上,拉库雷斯在人群前方进行演说,内容自然不是要他来自行创造,只需要在文官打好的底稿之上自如运用一番便足够了。

  于是他惯例地从民众的健康慰问到生活,再由过去展望到未来。

  这次的疾病与无法言说的心爱之人息息相关,在国民情绪高涨的当头,他即兴发挥的本能比大脑运作还要更快。

  守护国的国王轻轻拍着就近几位国民的肩头,再放眼望向整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拉库雷斯·哈斯提对着正在直播他发言的无人机伸出手,向镜头另一边的举国国民说道:

  “经历了长时间努力与研究,守护国终于成功战胜虫渊所散播的病毒,在这场拉锯中旗开得胜。数月以来,我们见证过太多生命的逝去,我为遭受病痛折磨的国民们深切惋惜与痛心。”

  “这几日里,解毒剂已经在全国各个治疗点备齐,希望所有受到病毒影响的人们都能够消除内心的障碍,坦然地去治疗疾病。人的感情是无罪的,无需去苛责它们的诞生与存在,重要的是在那之后如何去对待,仅此而已。”

  “而在这次会面的最后,我也希望守护国的人们都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愿大家得以与自己心爱之人彼此执手,白头偕老。”

  

  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欢呼,民众赞扬着拉库雷斯对守护国所做出的贡献,并且高声呐喊道:“感谢拉库雷斯大人的祝福!”

  方才近距离被国王拍过肩膀的年轻人们更是感慨万分,他们将手掌置于自己的心口,深深鞠下一躬:

  “也真心祝愿国王陛下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人生漫漫,终有归途,守护神会保佑您的。”

  

  一直戴着面具进行微笑表演的拉库雷斯忽然滞了一滞。当心底真实的声音响起,连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分外的陌生。

  拉库雷斯由此向前,他先看到直起身来的年轻人,再看到更远处,鼓掌欢笑着的鲜活的国民们。

  那些真挚又兴奋的祈愿环绕在他的耳畔,他却难得有些维持不住嘴角的笑意。

  虚妄且遥远的所谓“幸福”落到他的心上,大概和石子沉入大海没有任何区别。温暖之下才能盛开的鲜花是无法对抗寒冬的,但是——

  拉库雷斯的神色收敛下来。但是他至少还有想要做的事情。

  

  他重新换上了得体的表情,从中心广场离开,然后回到了王宫内殿之中,预备向脑谛国那边发起通讯。

  拉库雷斯·哈斯提的手指隔着好几厘米的距离,停滞在屏幕前,居然显得进退两难。他似乎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开这个头,或者是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主动联络的理由,一副被自己尴尬到的样子在原地站了五分钟,然后走回了座椅旁。

  他坐了下去,再次抬起手,想了一会儿后又放下。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像总算下了决定那样,打开电子屏幕发出通讯请求。

  

  脑谛国内,总长办公室中响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提示音刚响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得到注意。

  阳马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上面的姓名竟是拉库雷斯·哈斯提,吃惊地说这个混账怎么会往脑谛国打电话。

  总长说得很响,一边的基拉也听见了,接通之后,屏幕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转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再躲避的必要,其他人看着屏幕旋转到与基拉面对面的位置,而后停止下来。

  

  拉库雷斯缄默着,基拉也不再去留意拉库雷斯的表情,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说过,无论对方给他怎样的回应,都不会存在多大的区别。

  他听见屏幕那边的人叫了他的名字。拉库雷斯那样喊他的时候,语气总特殊地掺杂着半真半假的亲近,他抬起双眼。

  拉库雷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偏移开,由此自然而然地看见了长桌上摆放着的相框。

  那只是惯例的装饰物,他手边能找到的相片除了每年拍摄惯例的全身照外,就只剩下了幼时陈旧泛黄的合影。

  他与他的弟弟窝在一起,在镜头前摆着一模一样的手势,亲近随性到都有点不合礼数要求。他当然不会把它摆放出来,只是脑海中还记得而已。

  

  拉库雷斯偏过头,不清楚在想些什么,但他的眉眼舒展开来,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当他重新看向屏幕,基拉下意识滞住了呼吸,他们对峙过很多次,拉库雷斯自然也注视着他很多次,但这似乎是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到他的身上。

  拉库雷斯仿佛终于决定放下某些事情,从那漫长的空白里尝试着走出来。他望向自己长大成人的弟弟,基拉早已培养出了完整的人格,有着健全的观念与向上的情感,成为与他对等的独立个体了。

  在决定好如何去说、应当说出哪些之前,他先去懂得并接受了这件事实,用拉库雷斯·哈斯提的本我,去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又喊了一次对方的名字:“基拉。”

  拉库雷斯的语气平和、安定,与从前听来没有很多差别,基拉却能察觉到某些事物正在悄然消融。盘踞着的雾霭有了随风淡去的征兆,拉库雷斯对他说:

  “你来定时间和地方,我们见一面吧。”

  

  

  

  

  Fin.

White cat forest

Tap the heart window (中)

yoichi x keitaro向同人文

(虽说是中篇但其实也没剩多少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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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的小壁炉正熊熊的燃烧着——也就不难看出那一根伸出屋顶外,还在丛丛冒着烟的巨大烟囱并不是他们所猜测的装饰品。

这家烘焙屋少见的使用了壁炉进行烘培。

在由红砖搭成的火炉中放入载满模具的铁皮托盘。然后只需稍后的等待,便可将托盘取出,带走那些暖烘烘散发着小麦粉香气和甜味的饼干。


“我大概想试试用蜂蜜加入的饼干....”hiro说,“我想还需要一些蓝莓酱....太好了,这里的材料准备的很齐全。”

“怎么只有我们,好像没看...

yoichi x keitaro向同人文

(虽说是中篇但其实也没剩多少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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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的小壁炉正熊熊的燃烧着——也就不难看出那一根伸出屋顶外,还在丛丛冒着烟的巨大烟囱并不是他们所猜测的装饰品。

这家烘焙屋少见的使用了壁炉进行烘培。

在由红砖搭成的火炉中放入载满模具的铁皮托盘。然后只需稍后的等待,便可将托盘取出,带走那些暖烘烘散发着小麦粉香气和甜味的饼干。


“我大概想试试用蜂蜜加入的饼干....”hiro说,“我想还需要一些蓝莓酱....太好了,这里的材料准备的很齐全。”

“怎么只有我们,好像没看见其他的游客?”

“我问过...yoshinori先生了。”hunter眨眨眼睛,继续说:“听说,这一次营地拿出费用...包下了这里整整一天。”

“我也不敢相信,但我能保证他当时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又接到。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尽情的试做了。这些材料足够我们尝试好几天!....大概。”

说着话,hiro正挑选手里的苹果。

他把鲜红色的果实放在桌上,又俯下身仔细的去观察筐中的一颗颗光滑成熟的橙子。


“keitaro,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咳...咳咳.....”

hunter艰难的拖来一袋小麦粉,沉沉的砸在地上带起一片雪白色的粉尘。

“我....?”

keitaro才想起自己也该做点什么,正在脑海里挑选合适的材料和目标时,白色的糖果就自想法中突然跳到眼前——

他俯身捡起那袋还剩一大半的棉花糖,棉白色的糖果在手中压紧又松开,香甜味道绕住了手指。

“就做,棉花糖..面包...之类的吧?”



虽说是得到了专家的指导。虽然是这样说啦——

“....嗯,好像,很难烤化啊。”

拿着棉花糖串站在火前不断烘烤着,没一会就被熏成了全黑的颜色。意外的,绵软的云朵被熏黑后就成了酥脆的质感。

他当然没吃,只是在戳刺几下后根据满地煤黑色碎渣得出了结论。

大概是火开的太大了,keitaro把黑色的不明物质扫了干净,丢入脚边的垃圾桶里。


‘说起来,就算真的化了,要怎么接住...’


正想着时,从旁的屋子里,像是传出了搅拌时工具相碰的声音....

是的...也许换种制作方式会更有用。

他俯下身,拉开滑动声微小的柜门,看了看。

却是没有他要找的金属碗。


“hunter,这个借我用一下。”

刚放进烤炉里的杏仁蛋糕胚舒展开来,在屋子里漫开一阵特有的坚果类香气。keitaro又嗅了嗅,还能闻到一股略微熟悉的,甜甜的气味。

“好像是蜂蜜的味道,你加在蛋糕胚里了吗?”

“是的!放了hiro分给我的蜂蜜,因为我希望它能够增添更多的甜味。”

确实,水果和蜂蜜的香气混在一起,同时keitaro好像还能嗅见更深处掺入的一丝味道。


keitaro抱着碗,回到了那间并不算小的房间里。正当想把棉花糖一股脑倒进去的时候,却先因为瞄见碗中的东西而被吸引了注意力。

碗底还残余着一种鲜红的颜色,像是什么被切碎的东西和奶油搅拌之后产生的产物。在流动着的软质的粉红色奶油中能看见略显出深红的碎屑。

keitaro伸出手,指尖沾上一点红色奶油尝了尝。

“是花的香味...是玫瑰做的奶油吗?”

不过有些甜腻过头了,甚至能看见糖浆的结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过剩的糖分被聚在一起。

他仔细想了想,直接把锅放在了大火上。



“就是说,只要在提前设置好的地方,通过考验收集手稿,找出硬币。最后换到自己的那一枚,就算完成。”

等keitaro带着hunter赶到的时候,natsumi正在和hiro复述着规则。

“呃...看起来我们错过了重要的环节。”

hunter略有些为难的看向背对着他们的natsumi,不知是否应该提出让他从头再解说一次的请求。


“嘿——keitaro,hunter!”

hiro向他们挥手,大声叫着他们的名字。

“你们可真慢。”他撇撇嘴,有些抱怨到。

keitaro看到natsumi有些淡淡的苦笑..和他转瞬即逝的些许无奈——大概是因为hiro没怎么听进去。

“既然你们都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叠好的宣传单跟纸片,递了过来,纸片压得很紧。

“我只是在单独给hiro做说明,宣传单上就写着完整规则呢。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再来问我。”

“是这样嘛...”hunter松了口气,正想打开手中折叠整齐的纸块。


“啊,对了。”natsumi又说:“最好,别让其他人看到你手里的线索——就是那张折好的纸。”

“呜——”

hunter赶忙又把打开的纸张紧紧合上。

“倒不是不允许和他人交流,只不过这次的活动由个人独立完成可能更有意义...yuri女士是这样说的。”

“明白了。”

keitaro看了看手里的规则书,仔细思考一会后,还是觉得没有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

“那,hiro,hunter,我们游戏结束见!”

“好,好的。”

hunter没有急着开始游戏,而只是安静又细致的收起了手中的说明。

“我想,规则我大致理解了。natsumi,关于说明的事情...你需要帮助吗?”

“那太好了——还有一些成员没有来。我想只有我一个人的话确实可能会忙不来..不过,相应的,游戏...比赛的时间会缩短。hunter,没关系吗?”

“嗯,我想没有关系。我不是很在意排名。”

“非常感谢...那么,关于这里的重点说明....”



“...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游戏..这也叫惊喜?”

yoichi掀开面前丛生的草木枝桠,嘴上不耐烦的说着。边踹开脚边绊住的碎石子。

在这里,像这样低矮的山有很多。与其说它们是未经开发过的荒山,还是说因贫瘠而没有开发的价值更加合适。只好被孤零零的落在这儿,当做地图的一角,无人问津。

“嘁,蓝色的盒子...最矮的树下,红色标志...”

反复确认了手中的纸张上写着的线索。满身是汗紫发的少年靠在树旁,在树荫处打算稍作休息。

不,他当然不是因为keitaro才参加的这场游戏。

只是因为好胜心....

是吗?


yoichi背靠着树干坐下。有风吹过枝桠,抚过林间新叶的声音。

阳光从头顶处的缝隙处洒落,把细细的,刺眼的光芒泼洒在地。烘烤着满地的金黄色落叶,像是稍带着些甜味的曲奇,细碎的平铺在山岩上。

草丛中传来声音。他应声望去,一只小小的松鼠正摆着大尾巴跳进身旁的落叶堆里。窸窸窣窣。

明明是这样熟悉的场景....他或许应该笑一笑。


可,yoichi只是感觉,眼前的阳光瞬间亮的炫目。几乎要压的人喘不上气。

啊。说起来,上一次keitaro和他赌气,也是在这个时候。



......

是因为什么来着。

....是那天打算向他开口说什么的keitaro。

只不过,还没等到两人开口。恰好草丛从中一阵窸窸窣窣声后钻出来的yuki先一步叫出了声....

“汪呜——”


刚撒完欢的yuki身上还裹着些许草叶。

随后是红着脸出现的yoshinori。

“抱歉,我....我没想到,我是说——我想我不该瞒着你们。”面对着yoichi,他像是个偷吃糖果被抓到的孩子那样,扭捏着道了歉。

“所以,yoshinori教官也照顾过....”

“噢,当然。”他偏过头笑着看他。“我一直当她也是我们营地重要的一员。”


“yuki——过来。”

他俯下身去,把爱犬抱在怀里。

“乖....感觉还好吗,好姑娘。”

突然出现的yuki让他措手不及又感到惊喜。

一时间里他只是抱着她,笑着,平躺在草坪上。

yuki喜欢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打滚。

满意的伸开四肢,舔着自己已经湿漉漉的毛发。


一阵嬉闹过后,yoichi终于想起周围还在的两人,他侧过身去看yoshinori,又撇开脸。

“...还真是爱多管闲事的好好先生。”

“yoichi,你大可以直接道谢...”

keitaro还没说完,yoichi便抱着yuri站了起来。

“烦...烦死了——我先走了!”

他站起身,余光却瞄向身旁keitaro。尽管只短短的一刹那,从视野到脚步都快要完全转过去时。

他突然注意到了keitaro那习惯性的小动作。少年摸了摸脖子,阳光下展露的微笑的却有些勉强。

勉强的保持着平日里的样子,笑着。

他想着,打算握着yuki的左手向他伸过去。但,

“keitaro,我想我们待的时间也有些久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烦透了yoshinori。


他仿佛看到keitaro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

又随着风吹动树荫,从眼前只一晃而过的光线,微微模糊的视线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那是从记忆中曾飞快闪过的某种情绪。


眼前再清晰过来的时候,keitaro就又像往常那样回过身去,在前方笑着催促着他了。

“yoichi——我们该走了。”

平常的语调,平常的语气。

和那个在阳光下,亮的耀眼的keitaro。


“该死....”

头忽然疼得厉害。

当然,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

可,看着眼前熟悉的光亮。yoichi昏昏沉沉着之中却只觉分不清所处的现状。

他跌跌撞撞往前几步,想要接过少年的手。

捞了个空。



“嗨——felix,呃...还有,那是seto吗?”

keitaro看向在树后遮遮掩掩似的少年。虽然还是那副不很情愿的样子,但仅仅只一棵树能藏住的部分还是太少。熟悉的,浅棕色的头发跟他那双海蓝色透着光的眼睛顷刻出卖了他。

keitaro跟着他躲藏的动作望去,很快就瞄见了他手里那部正亮着光的游戏机。

“好吧,好吧。如果你会向他们告状的话。”

少年一脸无奈的从树后站出身来,又像满不在乎的捧起游戏机,埋着头操作起游戏里的角色。

“felix,你说过会提醒我有人来的。”

他头也不抬的说到。


“可keitaro是从背后出现的。我也没注意到。”

“就好像是从潜行状态中出场的boss一样啊....”

seto又开始念叨着他那些羞涩难懂的游戏术语,有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felix接着话。

“你们不担心时间吗?我想比赛已经快过去一半了。”

“seto!听到了吗,我们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眼前的比赛上!”

felix轻敲在他肩头,跟着keitaro的话不满的说到。

雪白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镀上一层暖色,恰如其分的映衬着少年双眼中有如紫宝石般纯粹的眸色。

像是只从刚积雪间睡醒,抬起头来的小狐狸。


“唉...好麻烦。”

seto把游戏机放到一旁。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抽出规则书。

“抱歉,keitaro。就像felix说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把精力专注在这场游戏上了。”

“如果你要等谁的话...我们会暂时离开这里。”


“不....我还有要去的地方。”keitaro说。

“对了,我有点好奇。”

正翻找着东西的felix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keitaro希望拿到谁的硬币呢...?”

“谁的...”

keitaro知道答案,那个从一开始就笃定的答案。

“谁都行吧。我想....”他摸摸脖子,接着说:“我对其他人的礼物没有什么印象。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也是啊...”felix说着,从包里拿出线索,展开。

“唔,好像有点眼熟。”


既然聊到了这个问题...

“seto你怎么想?”

说实话,keitaro对seto是否想要拿到自己那份礼物实在没什么兴趣。但是希望知道其他人对于这份礼物的看法...它可能代表的意义。

“我吗?”

正对着光线研究着图纸的seto头也不抬。

“拿到自己的硬币比较好吧。这样就有二次选择权了。”

“比起跟其他人冒着风险交换,还是在已经被摆出来的东西里交换比较安全。”


规则确实是这样写的。

如果找到了自己的硬币....自己取回自己那份礼物什么的未免太过孤单。所以,带回自己硬币的人可以在大家将礼物和硬币一同交换完毕之后,再用自己的那份礼物和其他人做交换。

“那,seto你准备的是什么礼物?”felix问到。

“噢,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海豚形状的塑像之类的?”

“我们不是一起去的展览馆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当时因为游戏机一直分心...所以最后做出来的泥塑报废了。最后几分钟还是natsumi把我拽出来的。”

“他说hunter那里还有备用的。但我没有去问他是什么。”


“keitaro,你做了什么?”

“嗯...我想,还是把惊喜留到最后吧,嗯。”

不管怎么说,只要seto和felix还有拿到他的礼物的可能性。那还是保留一点神秘感的好。


和二人告别,他继续向着线索所指示的方向去了。

“早知道就不说出来了....”

seto细微的声音从背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felix那平淡青涩的语调:“反正你也没说出来.....”



......

yoichi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eduard....他该想到的。

接近的日暮时分,在下山的途中遇见其他的选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嘿...我是说,挺巧的...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比如关于.....”

“我不喜欢你乱窜的眼神。”

yoichi说着,抬腿正要往山下走去。

“喂,等一下——”

原本他是不打算停下的,如果不是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

“keitaro,我手里有keitaro那枚硬币。”

eduard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压下紧张感,又几次张了张口。

“把taiga的给我。”

“我是说....如果你打算提前交换的话。”


yoichi随手把那枚银红色的硬币丢到eduard身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捡起,放进了口袋里。

“很好,把他的留下,你可以走了。”

在这里想起跟keitaro有关的事情让他一时间感觉更加烦躁。yoichi看着远处的树丛,却总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意味。

这让他分不出什么戏耍对方和过多思考的精力。


“lee说的没错,或许你真的变了。”

一瞬的不可置信后,他眼中又换上一种略带放松下来了的神情。

“我是说...keitaro也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我觉得他跟这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taiga有时真的对他太过敌视了。”

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枚硬币——银白的底侧上,印着一只亮绿色的青蛙头。

“好好保管。”


“嗯。”

这是eduard到现在为止,听见他第一句情绪鲜明的回答。

风苟

【Jondami】小动物们的睡姿和爱情

#梗来自一句科普:当宠物在角落矜持地缩起来证明你对它来说很陌生,如果它四仰八叉姿势奇异地睡在你身边则证明它信任你
#写不出我船万分之一甜,退群吧(有群吗
#没忘点梗,容我缓缓
———————————————————————

乔读到过很多关于初恋的形容:酸酸甜甜的柠檬汽水,融化在口中的草莓棒棒糖,等等。它们大多来自卡拉的藏书,整整一柜子小说像是写尽了世间所有口味的爱情——乔不算是少女文学的拥趸,他只是某个被寄放在姑姑家的下午实在是无所事事,外加恰好拥有超级速度和超级视力。在看完所有言情小说之后他不由得佩服起了卡拉的恋爱倒霉体质,她一直宣称自己喜欢平凡型的好男人,结果遇到的追求者一个比一个标新立异。...

#梗来自一句科普:当宠物在角落矜持地缩起来证明你对它来说很陌生,如果它四仰八叉姿势奇异地睡在你身边则证明它信任你
#写不出我船万分之一甜,退群吧(有群吗
#没忘点梗,容我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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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读到过很多关于初恋的形容:酸酸甜甜的柠檬汽水,融化在口中的草莓棒棒糖,等等。它们大多来自卡拉的藏书,整整一柜子小说像是写尽了世间所有口味的爱情——乔不算是少女文学的拥趸,他只是某个被寄放在姑姑家的下午实在是无所事事,外加恰好拥有超级速度和超级视力。在看完所有言情小说之后他不由得佩服起了卡拉的恋爱倒霉体质,她一直宣称自己喜欢平凡型的好男人,结果遇到的追求者一个比一个标新立异。

肯特家的氪星人里除了卡拉,没有一个对地球少女文学感兴趣,于是卡拉迫不及待地拽着当时才10岁的乔交流起了阅读感想,全然不顾把乔拉入早恋歧途的危险。乔一脸愣怔地听着卡拉从“灵魂伴侣”的高度一路细化到“温柔地亲吻额头”,接着遗憾地摇着头感慨现实和幻想差异太大。最后,卡拉非常郑重地握着乔一双爪子,无比严肃地叮嘱道:“以后一定要做个像爱德华一样的好男人。”

卡拉的书里起码有七个不同的爱德华,乔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当时的气氛也不太容易问出口,于是他只好点点头。

十岁的乔无法预知未来,即使他可以,也不会相信“爱情”会把他和某个要么一脸凶相要么一脸嘲讽的矮子联系起来。

凶,嘲讽,矮子。最糟的组合。

“你瞪我干嘛?”达米安正在将蘑菇串进小树枝上,非常警觉且不满地质问等在一边的乔,多米诺面具从半开的万能腰带里露出一点绿色边缘。

“我没。”乔秒答。

“有睁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不如把火生旺一点。”达米安一副懒于追问的样子,又串进一块生鱼段。鱼是乔抓回来的,火也是乔用热视线生点着的,可达米安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就好像乔什么都没干。

烦死了。乔一边腹诽一边挽起袖子用手拨了拨火。火苗噌噌噌蹿起半米高,差点燎到达米安的脸。乔心里一惊,忍不住踩着火堆猛地凑到达米安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脸。“没烫伤你吧?”乔不放心地仔细端详。那张好看又混蛋的脸一点事都没。

“呜诶?”达米安口齿不清地表达了愤怒。下颚都被控制着,失去喉舌这一有力武器的他只能挥舞香菇鱼串反抗。乔的一张热脸就这么贴上了冷香菇。

“我警告你,别……”达米安卡了一下,卡在动机部分,但他很快克服了这一问题,“别抢,有你的份儿,我从来不虐待儿童。”

“海少说咱俩之中我长得比较像哥哥。”乔撒开手,坐在达米安身边,脸颊微微鼓起。他才不饿……不是特别饿,达米安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小狗,吃喝睡训练,仿佛他再没有别的需要了。可是……

“海底人的眼睛和沙丁鱼一样瞎。”

“你这是种族歧视。”

达米安没有接茬,鱼肉看上去烤得差不多了,被切成小块的香菇似乎还有些夹生。乔亲眼看到他从万能腰带里摸索出一个小瓶子,往烤串上面撒了撒。

“那是……”盐还是毒药?乔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他选了不怎么吓人的那个,“毒药?”

“氯化钠。”达米安头也不抬地说,神情专注,动作谨慎。

“用来……调味?”氯化钠是盐对吧?

“用来维持人体微量元素平衡。”达米安顿了顿,“和调味。好了,给你。”

鱼,香菇,盐,三者不论怎么组合对于乔来说都远远称不上危险,然而烹饪它的人是达米安。“我可以要求你先咬一口证明自己没下毒吗?”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达米安相当用力地白了他一眼,在最上面那颗香菇上咬了一口,很显然是烫到了舌头,但还是强撑着一张高傲的脸咽了下去。

“给你。”达米安恶狠狠地说。他平时还是挺想表现得像个认真负责的前辈,可惜乔从始至终都没把他当过前辈。

乔接过烤串,就着达米安的牙印咬了一口……唔,咸淡刚刚好,真的是盐。罗宾的万能腰带里面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有?他想再来点黑胡椒。

这只是一次探索任务,没什么危险,充其量就是个偏僻一点的露营,否则露易丝也不会放任乔周末在外面过夜。达米安找到了块还不错的大石头,两个人各自大概睡得下。乔收拾完火堆之后蹦上石头,达米安已经睡了。他整个人蜷在一起,姿势像只煮熟的虾仁,乔试图模仿这个动作却怎么也睡不舒服,看来这么睡可能需要极高的柔韧度和艰苦的训练……

“达米安,你睡着了吗?”乔小心翼翼地问。

“睡着了,白痴。安静。”

“……”

乔在达米安身边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睡不着,咱们聊会儿天吧。”乔用余光瞥了眼达米安格外坚决的后背,“你这学期是不是伪装成我的历史老师了?她课堂测验非要给我一个B,特别讨厌。”

达米安沉默了很久,久到乔以为他真的睡着了,几乎放弃继续对话时,才轻轻吐出一个词:“不是。”

“那就是数学老师。”乔来了兴趣,他侧过身面对达米安的后脑勺,想象那是一张极端不耐烦又无可奈何的脸,“不可能还是地理吧?”

“随便猜去吧,你休想从我这儿得到答案。”听声音,达米安似乎是在轻笑。

“其实我知道,刚刚是在逗你。”乔决定不给达米安继续嚣张的机会,“你是生物课老师。”

达米安的背影僵了下,他差点就回头了,乔能看得出来。

“知道我怎么认出来的吗?”

“超级视力。”达米安愤愤不平地说。

“因为你喂校园里流浪猫的猫粮,和你喂阿尔佛雷德的是一直都是同一款。”未来的名侦探乔得意洋洋地给出答案,“没想到吧?”

达米安拒绝服输,于是选择睡觉。这就是他令人讨厌的地方了,干什么都不提前打招呼。乔等了半天才从渐缓的心跳中听出达米安自顾自睡着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摇醒对方的冲动,转过身背对蜷成一团的达米安。夜里林中的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寒意。睡梦中的达米安打了个喷嚏,应该不是因为冷,罗宾服的保温程度不至于对抗不了夏末的夜晚。

不要多管闲事,达米安才不会感激你,他只会觉得你多此一举。乔这么对自己说。

乔坐了起来。他拆下自己的披风,看都不看达米安一眼,随手扔了过去。披风正好覆盖住罗宾缩成一团的身体,露出小半张脸。

达米安仿佛没有察觉到,依旧平稳地睡着。乔终于闭上眼,他预感自己不会很快睡着。达米安盖着他的披风,睡在他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心在跳什么。咚咚,咚咚,咚咚。好像有哪里不对了,乔说不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距离极近的心跳终于克制不住似的加入了进来,就像山涧里涌动的泉水冲破春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乔错愕地转过头看向达米安的背影,耳中是两个人心脏共鸣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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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只是坐在达米安的床上打游戏而已,不一会儿那只黑猫就从门缝里溜了出来,以一个非常娇娆的姿势躺在乔盘起的腿中,露出难得一见的白色肚皮求抚摸。它不常对乔这么好,全是因为最近达米安在忙,实在没多少选择。

乔暂停了游戏随手撸了把猫毛,阿尔佛雷德极其不满他敷衍的态度,毫不留情地一爪子拍了上去,可惜没用,只好傲慢地从乔手中蹿出去,站在枕头上嘶嘶嘶干嚎。达米安的猫和它主人一样难搞。

还不等乔赔罪并献上一个全心全意的马杀鸡,房门开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少年身穿黑短袖,带着刚冲过澡的热气和皂香栽进床里,半张脸埋在乔腿间,休闲短袖在重力的作用下浅浅地勾勒出形状好看的腹肌。

头发还没干透。乔揉了把达米安的刺猬头,触感湿漉漉的。阿尔佛雷德愉快地凑过来蹭主人的手求抚摸,达米安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力气动。

“怎么了你?”乔问。

达米安咕哝了句什么就又没动静了,好像是“妈的格雷森”。

黑猫不甘心地钻进达米安胳膊下,又从小臂与身体的缝隙间挤出来,用爪子轻踩主人的腰,增加自己存在感。最后它干脆拿出杀手锏,准备蹦哒着撒起疯来。乔眼疾手快,在阿尔佛雷德猫展开计划之前把它放倒在自己腿上揉起肚肚。这时他忽然发现达米安正半睁着眼看他,那种不需要理由的任性眼神像极了他的猫。

“瞪我做什么?”乔问。

“没有。”达米安微微咧起嘴角,一个有气无力的讥笑,“别自作多情了。”

乔径直伸出手按上达米安小腹——那儿可遍布着名为痒痒肉的敏感点。刚才还无精打采的达米安噌地弹了起来,死死拽着乔作乱的手一脸黑线。

“你和你的猫一个表情,我以为你也要揉肚子。”乔先发制人地露出无辜脸。达米安下意识看向阿尔佛雷德,猫正用一双小白爪子死死扒着乔另一只手,脸上写满了“快自己动啊别停”。

达米安想不好该说什么扳回一城,他累得都不想动脑子,于是拍开乔的手,踢掉拖鞋爬上床,爬了一半就趴着睡过去了,半只脚还耷拉在床沿。

乔轻轻叹了口气,挺无奈地把男友放置到正确位置再盖好被子。还没消停几下,那具身体又不安分地挨上来,贴着乔大腿汲取热度。

“想被我抱着睡直说啊。”乔笑了笑,没指望回答。然后他听到一声倦倦的命令:“抱着我睡。”

有这么个男朋友麻烦死了。乔心想。

达米安的头轻轻靠上了他微微加速的心脏。

茉莉犀牛

【华枝招詹】万重山

*全文2.3w RPS但非典型金/主文学 

*半拉pao友破镜重圆

*一个关于爱和勇气的故事

*看过上篇的重看一下完整版吧 改了很多 


🔺文中黑体字见wb:茉莉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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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3w RPS但非典型金/主文学 

*半拉pao友破镜重圆

*一个关于爱和勇气的故事

*看过上篇的重看一下完整版吧 改了很多 


🔺文中黑体字见wb:茉莉犀牛

  




one more chance

【少爷和我】看看又是一年春风

*私设如山


放眼整个奉天城,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刘府的大门朝哪边开。


且不提刘家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十几家商铺,也不提稳坐奉天商会会长位置的刘老爷、在财政局里官位显赫的大少爷以及城中督军的准女婿二少爷,光是到刘府仅仅一年就能凭借出众的能力和强硬的手腕打理刘府事务的同时还能顾及商铺生意的年轻管家,就足以让刘府的名号再响上几分。


不过在这座坐北朝南、布局讲究的堂皇府邸里,还住着一位不常被人提起的少爷——三少爷。


三少爷是刘老爷的妾室所生,这位少爷与他的两个哥哥有些不同,他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不爱摆弄算盘也不愿瞧那账本,更没风流的本事跟军阀的女儿扯上关系,就连...


*私设如山

 



放眼整个奉天城,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刘府的大门朝哪边开。


且不提刘家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十几家商铺,也不提稳坐奉天商会会长位置的刘老爷、在财政局里官位显赫的大少爷以及城中督军的准女婿二少爷,光是到刘府仅仅一年就能凭借出众的能力和强硬的手腕打理刘府事务的同时还能顾及商铺生意的年轻管家,就足以让刘府的名号再响上几分。


不过在这座坐北朝南、布局讲究的堂皇府邸里,还住着一位不常被人提起的少爷——三少爷。


三少爷是刘老爷的妾室所生,这位少爷与他的两个哥哥有些不同,他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不爱摆弄算盘也不愿瞧那账本,更没风流的本事跟军阀的女儿扯上关系,就连名字也是平平无奇。他仿佛是这大宅之外的人,他不受父亲的重视,也并未和兄长们上演过那些手足情深的感人戏码。


在老管家离开之前,他得到的全部关爱都来自于那个和他父亲年纪相当,但却只配被称作下人的老人。家中的三个男孩里,老管家似乎更喜欢这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少爷,或许是看他亲娘死得早,又或许是看他常常受欺负,不过其中缘由少爷并不想深思,他只知道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老板,而只是个教他认字、带他上街玩耍的和蔼老头。


少爷以为这样简单快活的日子会持续下去,但老管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有天他路过父亲书房时无意中听到老管家请辞还乡的消息。

 



龙傲天是在老管家离开后的第二天来到府上的。


据说还没等招纳管家的告示贴出去,他就摇着一把扇子到府上毛遂自荐来了。少爷没见到他和父亲坐在前厅里侃侃而谈的样子,而是躲在老管家刚腾出来的屋子里黯自神伤。


奉天的冬天极冷,雪还未下,街上已有不少人穿起了呢子服和夹袄。老管家走的那天没有人去送他,少爷也没去。其实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只敢偷偷地跟在那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人身后,看着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里渐渐远去。  


这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可这人情的冷暖好像也不过如此,看着一团和气,但其实跟这数九的寒冬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操劳了半辈子的老管家除了刘老爷给他的最后一笔安置费,什么也没有带走。不过他倒是留下了些什么,留下了从此便要孤独一人的少爷。


屋子里离了人气就像是燃着的柴火突然被冷水浇灭,不过才短短一天,本来温暖的房子就寒气逼人。少爷坐在老管家曾睡过的床边,心中像是揣了块冰,冷得他眼眶直发酸,他站起身来使劲裹了裹身上的长袍。


“少爷。”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眼角,才回过头看清那声音的主人——一张清俊的脸庞,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却老成,一丝不苟的头发,熨贴的西装,金丝的眼镜,以及手中那把品味不俗的折扇。


“少爷,这是新来的管家。”丫鬟向正在发愣的少爷介绍。


少爷回过神来,才想起走近一步向他打声招呼。


那人收起扇子,先伸出手来,说道:“少爷,我叫龙傲天。”


行惯了传统作揖礼的少爷显然还没能适应这刚刚时兴起来的握手礼,不过他还是接住了这位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管家主动投来的善意。


“我叫刘波。”


“一叶凌波,十里驭风。很特别的名字。”那人眼含笑意地说道。


少爷有些局促,从小到大他从没听过有人说他的名字特别,他低下头,瞟见自己正抓着不放的手,猛然松开了。




半个月后,奉天城下了第一场大雪,鹅毛似的,裹在风里,飘摇着落在刘府的院子里。


自打那日少爷匆忙离开,他便再没有见到那位年轻的管家,不过他的名字倒是常常被人提起。人人都称赞他冷静沉着,待人处事不卑不亢,从未见他有过一丝失态。偶尔听见丫鬟仆人私下里闲聊,说是那龙傲天陪着老爷在刘家的各个商铺中转了一圈,就看出了不少问题,小到门脸选址,大到经营模式,说得头头是道,更重要的是,老爷竟然全按照他所说的一一吩咐店铺掌柜加紧筹备整改。光是这样还不算,刘家府邸里的大小事务,他也早就谙熟于心,安排妥当了。


龙傲天,少爷轻声念了念他的名字。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做一个管家呢,像这样年轻有为的人,天高海阔,本可以肆意闯荡,为何偏偏在这般狭窄地界为别人所用。


少爷正低着头在庭院中漫步思索,突然视线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少爷抬头,正好对上了那双看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眼眸。


龙傲天脱下身上的大氅,抖落了一路带过来的风雪,将它披在了少爷身上。


“少爷,天气寒冷,小心着凉。”


大氅挟带的暖意和这几句简洁的关心像空中的雪花似的落在了少爷心里,化成了一汪水。他盯着龙傲天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了手,见龙傲天没有闪躲,才小心翼翼地摘掉了他的金丝眼镜。


从商铺过来一路的大雪加上他的疾行快走,那镜片上已起了层薄雾,少爷捻起自己里衣的一角,轻轻替他擦拭起那镜片来。


“少爷,这不合规矩。”龙傲天想要制止他。


少爷手上动作却没停,“这有什么,不碍事。”


待他仔细擦完,才将那眼镜递还给正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的年轻管家。


“快去吧,我爹正在前厅等你呢。”


龙傲天这才想起自己回来是有要事要和老爷商量的,他接过眼镜,向少爷道了谢,又匆匆向前厅走去。


走到拐角处,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时,发现少爷正站在原地笑意盈盈地冲他摆手。




纵使少爷对做生意并不精通,也豪无兴趣,可这偌大的家产终究要交到刘家子孙的手里,父亲一反常态,不再对他不闻不问,反而要他去家中的商铺里跟着龙傲天学着打理生意。


少爷跟在他身边,才真正亲眼见识到了这位早就名声在外的年轻管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与城中有名望有地位的老板谈起生意来毫不逊色,比起别人家只要一分利,龙傲天竟能面不改色地和他谈下四分利。


“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那老板松口的?”


“用真心。”


“用真心就可以吗?”少爷小声地念叨。


龙傲天眼底一沉,缓缓说道:“这世上的事,唯有用真心去换的,才最是牢固。”


与这位年轻管家朝夕的相处让少爷觉得那些原本有些枯燥的生意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即便有时候出去谈生意别人总以为他龙傲天才是刘家少爷,但少爷其实并不在意,在他心里,那些头衔根本没那么重要。


不过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少爷越发现,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龙傲天,也并不是个天生就有好命的富家子弟。


有天夜里他们在商铺中查账到很晚,看账本看得有些困倦,少爷便向龙傲天问起他的过去。龙傲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坦诚地跟他谈起,在他七岁那年,父亲突然带回一个男孩说是他的弟弟,作为正室的母亲觉得不光彩,一气之下抛下了年幼的他回了南方老家,而他父亲那里原本属于他的爱也被人分走了大半,没过多久,父亲便把那孩子的生母也接了回来,他们一家三口倒是其乐融融,唯独他成了外人。后来他深觉在那无爱的家中呆不下去,索性离开了那里独自闯荡,做过跑腿,卖过报纸,也扛过大包,后来有天碰到个好心的掌柜,收留了他做学徒,他便一直跟着那人学做生意。


听到这里,少爷忍不住问他:“那个好心的掌柜,该不会是我爹吧。”


龙傲天摇摇头,“当然不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既然如此,你为何偏偏来到我家做事,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起家的。”


“其实我来,是为了寻人。”


“寻谁?”


“儿时的一位朋友,不,也许不算是朋友,我与他,也只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找到了吗?”


看着少爷发问时好奇的目光,龙傲天停顿了一下,继而看向了窗外。


奉天城已有好几日不曾下雪,今天是阴历十五,月朗星稀,跟商铺里这盏有些暗淡的油灯相比,窗外反倒更加皎洁明亮。


好一会儿,他才回答道:“也许,他早已不记得我了。”


少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说:“没关系,我帮你一起找。”


龙傲天笑了笑,又看向窗外圆满的月亮,轻声说:“我们该回去了,少爷。”




龙傲天病了。


少爷好几日不曾在商铺中见过他了,偏逢这几日生意忙得很,他根本就抽不开身,就连龙傲天生病的事还是听随行的丫鬟说的。


据说他患的是胃病。


少爷突然想起他前几日的不对劲,怪不得他那时候有些吃不下饭,人看着也憔悴。少爷的眉心拧成一团,手里的账本已然看不进去,他披上外衣,匆匆赶回了家。


龙傲天没醒,还在睡着,看起来很是安静,和他平日里那副动动手指就能搅动风云的样子完全不同。少爷悄声坐在床边,小心地帮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被子。


丫鬟进门送药,少爷嘘声示意她小声点,免得发出声响,丫鬟心领神会,放慢了脚步准备将药碗搁在桌上,少爷却站起来接过了那碗刚刚熬好的药。


“傲天,傲天。”少爷轻声唤他。


他像是听见了,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他睁开了眼睛,一时的亮光还有些不适应,待他看清了眼前的人,忍不住有些惊讶。


“少爷?你怎么在这?”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小心点。”少爷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他。


“本来不想叫你,但这药凉了就不见效了。”说着便舀了一勺药递到了龙傲天的嘴边。


“我自己来吧。”


少爷按下他执拗的手,说:“你还病着呢,等你好了再逞强吧。”


听他这样说,龙傲天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凑过去喝了一口少爷亲手喂给他的苦药汤子。


少爷又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凉,“也不知道咱俩到底谁是少爷。”


那口药没咽下去,呛得龙傲天连连咳嗽。


少爷放下药碗,赶紧去拍他的背,“我开玩笑的。”


龙傲天擦了擦嘴角的药渍,轻轻叫了声少爷。


“怎么了?”


龙傲天抬眼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来,在你痊愈之前,我每天都来。”


药虽是药,只能疗病,但人,好像能疗心。


春天似乎悄然而至了,外面墙头上挂了一冬的雪,渐渐融化了。




春分那日,刘老爷召集全家上下,宣布了二少爷的婚期已经定在下个月初十,按照一贯的风俗,在那之前全家要去山中的庙里祈福。


龙傲天又忙起来,对于此次的祈福和二少爷的婚事老爷都极为重视,所以大事小事都要他亲自操办。少爷闲来无事常跟在他左右,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盯着他好好吃饭,免得像上回那样一病好几天。


少爷坐在中庭的长廊上等他,待龙傲天与仆人丫鬟交代完最后一件事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正点,少爷拿出早就让厨房替他预留出来的饭菜递给他,说道:“娶亲真是件麻烦的事。”


“少爷难道不想成亲?”龙傲天坐在了少爷身边。


“我,还早吧。”少爷偏过头看了看龙傲天,问道:“你呢,何时娶亲?”


龙傲天摇了摇头,说:“没想过。”


“为何?”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是。”


“怪不得,我看你平日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还以为你有什么问题,可是那人你不是还没找到吗,也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找到。不过你和逗逗看起来也挺般配的,你平日里对她倒是和别的丫头不太一样。”少爷说着说着又急忙否定,“不行,你这么出众,不能只随便娶个丫鬟做夫人,要是实在不行,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你跟我说,我去帮你跟……”少爷自顾自说得投入,全然未发现旁边的人面色越发难看。


“少爷!”龙傲天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


少爷吓了一跳,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结了,他心中有些不安,龙傲天从未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过话,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见龙傲天发这么大的火。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好打破现在这冰冷的局面,可还没等他开口,龙傲天就用他最不想听到的那种疏离的语气说道:“我的事就不劳烦少爷费心了,我吃饱了,先去忙了。”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和刚吃了几口的饭菜,少爷心底泛起一阵哀伤,好像有些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他怕起来,不过不是被龙傲天刚刚发火的样子吓到了,而是怕那个人从此便会渐渐跟他疏远,他害怕他们二人之间建立起的那种像是朋友的关系会在这一瞬间彻底坍塌。


接下来的好几日,少爷总是寻找机会和想和龙傲天谈谈,可是他却发现龙傲天根本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他有无数个借口对少爷避而不见,就算偶然碰上了,也只是浅浅地行了礼然后转头就走。


少爷别无他法,只好守在他屋子门口等他。可等到后半夜,龙傲天也还是没有回来。仆人告诉少爷,管家这几日都不在府里,说是被老爷派去收帐了,也没听他说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少爷那几日都在他的门口来回踱步,他没有更聪明的方法,只好耗上自己的全部时间笨拙地等待。


五日后的一个清晨,龙傲天终于回来了。少爷被初升的阳光叫醒,看着还有些泛白的天空,又看见龙傲天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昨夜没回去,而是蜷在他房门口睡了一夜。


“你回来了。”少爷走上前去。


“你这是做什么?”龙傲天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少爷披上。


虽已快入夏,但夜里的温度仍然很低,龙傲天伸手摸了摸少爷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因为在外面睡觉而身体不适才安下心来。


“傲天,那天,是我多事了。”少爷低声说,“你放心,你一定会找到你想找的人,我不会再给你乱点鸳鸯谱,我只希望你别再躲着我…我难受。”


“对不起,少爷……”


龙傲天想要解释,但少爷打断了他,“你不必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过几日的祈福,你还会去吧。”


龙傲天点点头,“当然,身为管家,那是我分内之事。”


“那就好,我走了,你快进屋吧。”少爷将龙傲天刚刚给他披上的衣服脱下来,塞回他手里。


“少爷…”


“我没事了,真的。”


看着少爷离开的背影,龙傲天仿佛也看到一束光,像是从无边的黑夜里破穿而出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




去山中庙里祈福那天是个顶好的天气,刘老爷和少爷们带着几个随行的仆人和丫鬟一大早便出发了。


到了庙里,大少爷和二少爷跟着老爷虔诚地向着菩萨跪拜,祈求生意兴隆,祈求婚姻美满。唯独三少爷不见了踪影,龙傲天找了几圈也没见到人,快要到了约定回程的时候,他才迟迟归来。


回程路上,年轻管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少爷脱离父亲兄长,绕到他身边,煞有介事地叫他伸出手来,龙傲天听话地照做,可少爷伸手摸了摸衣服口袋,却一无所获,他又在身上一通翻找,但也没找见他想找的东西。他停住了脚步,仔细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突然他冲着队伍前方大喊,说自己有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庙里,要回去拿。老爷回头望了他一眼,说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龙傲天见状只好主动说陪着少爷一块回去找。


刘家的其他人再次踏上返程的路途,龙傲天则跟着少爷沿着刚才的足迹一路往回走。少爷只顾着低头找他丢掉的东西,丝毫没空理会龙傲天的各种问题。天渐渐黑了下去,他们走过的路越来越远,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龙傲天看着少爷焦急地寻找,但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走在少爷前面帮他看路,免得他不留神摔倒。又走了几步,龙傲天突然感觉像是踩住了一个什么不似寻常花草沙石的东西,他蹲下将它捡起,掸了掸沾在上面的灰,发现是个写着“平安”二字的香囊。


“少爷,你要找的是这个吗?”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少爷惊喜地说:“对,就是这个!”


“这是您给二少爷求的?”


“不是,是给你的。”


龙傲天有些不可置信,“给我的?”


“嗯,我看你前段时间总是生病,就想着给你求一个平安符,还有就是…也为了前几日的事跟你道歉。”


“你是少爷,不用总跟我一个下人道歉。”


听闻此言,少爷抬起了头,面色正经地说道:“你不是下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


“对,就是朋友。”


“那少爷除了我,可还有其他朋友?”


“可能只有你吧…….对了,我小时候好像还有个朋友来着,不对,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我只见过他一次,后来……”


“他……”


少爷讲起那段尘封在他记忆里的往事,“我小时候有一回自己偷偷溜出去玩,见到一群孩子在欺负人,他们把那个男孩死死围着,在那说什么野种,没人要之类特别难听的话,我过去本想着和他们讲讲道理,可他们非但不听,还要动手打人,我们两个又打不过他们那一群人,我只好挡在他前面,你看,这个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少爷撩起额前的碎发指给龙傲天看。


龙傲天伸出手碰了碰那道疤,岁月已经将它愈合,只剩下隐隐的印记,可龙傲天还是极其小心,仿佛怕他还会疼似的。


“你还记得他?”龙傲天有些哽咽地问道。


“当然。”


“那你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看着面前的年轻管家,少爷脑海中那个男孩的脸突然与眼前这个人重合,眉眼中一模一样的倔犟和脆弱,少爷仿佛听见自己心脏燃烧的声音,那火苗一直窜到他的脑中,烧断了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府里有些风言风语,也许已经传到了老爷那里,不过还没等少爷去跟他坦白,老爷便吩咐年轻的管家把少爷叫到他书房去。


少爷本以为父亲是要当着他们俩的面让他们对质,所以才让龙傲天也留下参与这场本该属于他们父子之间的谈话,可事情好像比他想象的更棘手。


“波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二哥成亲了,现在让爹操心的就只有你了。”


少爷刚想回绝,老爷又接着说:“你王世昌王伯父家的女儿跟你年纪相仿,我看是个不错的人选,这月的二十八是个吉日,不如你们就先把婚事定下来。”


王世昌,奉天城里有名的商贾之一,也是他父亲多年的好友,王家小姐,见过几面,但一直以来也只是以兄妹相称,少爷从未有过娶她的念头。


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父亲,可父亲却说,如果与王家联姻,那刘家的生意便可在奉天城内独占一头。


说到底,还是为了刘家的生意。


“想必前一段时间突然让我插手家里的生意也早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的吧。”


“那是自然,与王家联姻,怎可不懂经营之道?”


父亲说这话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只是跟他谈论明日的天气、晚饭吃些什么那样平常,所谓的终身大事,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也不过是汪洋中的沙砾,不足为道。


“傲天啊,三少爷的婚事可得你亲自操办啊。”老爷走到一直站在桌旁的年轻管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爷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谁知他却只是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是,老爷。”


老爷满意地笑了,又说:“千万别让我失望。”




龙傲天果真没让刘老爷失望,少爷定亲的事他每一件都亲自过问,大到拟定要宴请的宾客名单,小到桌子上摆的果盘是用胶州的苹果还是宾川的柑橘,事无巨细。


看着他整日忙忙碌碌的背影,少爷有些坐不住了。


“龙傲天,你就这么希望我娶亲。”


“少爷和我自当听从老爷安排。”


“那你呢?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我会誓死守护少爷……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少爷没再说下去,他怕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口不择言,然后不欢而散。好几个夜里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所了解的龙傲天,明明是个做事从不考虑后果的人,可为什么偏偏这次他什么都没做。少爷想起那日他爹走出房门回过头看他们的眼神,似乎和龙傲天之间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只不过这种默契,如今想起来,更像是逼迫。


少爷没再去问,他更想看看龙傲天究竟能瞒他到几时,索性他干脆顺了他爹的意,开始跟王家小姐出双入对。


王家小姐对他的邀请来者不拒,看电影,去郊外放风筝,又或是去参加舞会,每一次王小姐似乎表现得比他更热情。少爷特意将龙傲天带在身边,可每一次他都礼数周到,毫无破绽。


订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刘老爷特意吩咐少爷叫他带着王家小姐去拍一组照片,好在订婚宴的时候挂出来。少爷明白,这不过是父亲为了讨好王老板的手段之一——向将来的亲家表现出有多重视他的女儿。


照相馆是龙傲天亲自找的,老板的拍照技术很好,嘴甜又会夸人,他连连称赞刘家少爷和王家小姐真是越看越般配,王小姐笑得挺开心,可少爷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他好像失策了,这么久了,龙傲天并没打算跟他坦白什么。


王小姐去换衣服,少爷看了一眼立在角落里的龙傲天,转头对正在整理相机的老板说:“我还想再拍一张,行吗?”


“那,我去叫王小姐出来?”


“不必了。”少爷摆摆手,然后对龙傲天说:“傲天,你我二人拍张照片吧,就当是…纪念。”


龙傲天有些犹豫,刘老爷对他说过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如果再这样下去,就会把少爷送到国外去,而他将再也见不到少爷。


他不是没想过就那么孑然一身带着少爷逃离这里,可少爷真的愿意吗,又或是,少爷凭什么离开自小就生活的土地,跟着他四处漂泊呢。


所以他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守着少爷一辈子,即便他会看着少爷娶妻生子,看着他儿孙满堂,看着他白发苍苍,可这样不是也挺好吗,至少日日都能相见。


所以,就让这张照片,成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纪念吧。


龙傲天朝少爷走了过去,仿佛每一步都下定了决心,去拍吧,拍完了就再也别想其他的。


他坐在少爷身边,却比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越了界。


可是少爷好像看穿了他,故意朝他那边挪了过去,直到腿碰着腿,肩并着肩,老板提醒他们有些偏离了照片的中心位置,可少爷却说:“就这样拍吧,无妨。”


在快门被按下的一瞬间,少爷紧紧握住了龙傲天搭在膝盖上的手。


龙傲天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觉得想哭。他从不是个轻易掉眼泪的人,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常常想哭。看见少爷和别人出双入对,并肩而立,他的心宛若被一千把锋利的刀子同时刺穿,但他伪装得很好,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相信自己真就能无欲无求地只甘心当他的管家。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夜半,他去敲了少爷的房门。


寂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心跳声作祟,少爷打开门的那一刻,他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龙傲天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少爷,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跟我走吧。”声音不大,但却不容拒绝,“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跟我走。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他们把私奔的日子定在了订婚宴的前三天。


只可惜他们连刘府的大门还没出,就被刘老爷早就安排好的人截住了。当那张照片被狠狠摔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


“傲天啊傲天,你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了。”刘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人按住跪在地上的年轻管家。


“如果你现在迷途知返,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爹,你要干什么?” 跪在龙傲天身边的少爷急忙问道。


刘老爷没理会儿子的问题,将手一挥,那群人便将龙傲天团团围住,专挑要害地方踢打。


如小时候一样,少爷想要冲过去挡在他面前,可却被人死死钳住,动弹不得,他只能哭喊着叫他父亲停手。


老爷走到他面前,无视他声泪俱下的恳求,只是冷冰冰地问他:“王家小姐,你娶是不娶?”


看着正在受苦的龙傲天,少爷无法再跟他的父亲谈什么条件,他不想娶,可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刀俎下的鱼肉,只能任人摆布,他避开龙傲天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娶。”


刘老爷终于叫他们住了手。少爷已经不再哭闹,只是央求父亲能找个医生来,可刘老爷却大声呵斥着说谁也不许去。


少爷看着父亲,只觉得陌生,二十几年来似乎他们彼此谁都没有走进过对方的心里,不像普通人家那样能够和乐地吃上一顿饭,也不能在受了委屈的时候佯装着撒上一次娇。偌大的刘府究竟是什么,是一棵百年不倒的古树,所有的儿孙都是那树上的叶子,盛放时成为他人观赏的风景,枯萎后也要落入淤泥,榨干最后一点养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这颗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龙傲天被赶出了刘府,少爷连跟他最后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看着地上那一滩他留下的血迹,少爷只是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少爷被软禁起来。刘老爷下令,在订婚宴之前,他哪儿都不能去。少爷曾偷偷叫信任的仆人出去查看龙傲天的下落,至少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可翻遍了整个奉天城也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少爷想起那晚龙傲天气势汹汹敲他房门的样子,纵使他心中高兴,可嘴上还是抱怨。他叫自己跟他走,可少爷却口是心非地问他:“凭什么?”


“因为我真心的想要你跟我走。”


少爷又气又笑,“你也不会别的了吧。”


想到这里,少爷又暗自叹了一口气。仆人为了宽他的心,安慰他道:“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兴许龙管家被人救了,离开了奉天。”


少爷默默在心里祈祷,如果老天真的能保佑他,那么他真心的希望龙傲天已经平安地离开了这里。


由于思虑过度,少爷精神不振,茶饭不思,老爷差人送来的吃食一口都未曾动过。他不想吃,同时也是反抗。在他父亲眼里,他根本算不上儿子,只不过是他获取利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少爷两日水米未进,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订婚宴那日,刘老爷只好命人一大早给他硬灌了一点白粥才叫他勉强打起精神来去参加这场名为喜宴,但在他看来却更像是为他准备的葬礼一般的盛大聚会。


来往的宾客都纷纷向刘老爷祝贺,少爷却像是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眼看着吉时将至,但王家人一个也不曾露面。期间刘老爷好几次差人去问,得到的答复都含糊其辞,只说小姐还在梳妆打扮,请再等等。刘老爷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便亲自去府上询问,一问才得知,王小姐早已不知所踪。


王世昌王老爷眼见此事已经纸包不住火,只好拿出女儿留下的信,坦白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王小姐早有意中人,那人是欧阳家的大少爷,只不过两家在生意上一直是宿敌,所以父亲才百般阻拦。前阵子王小姐突然松了口,看着他和刘家少爷渐渐交好,王老爷还真以为她顺了自己的意,只是没想到,这不过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


王刘两家的联姻因为王小姐的出逃不得不取消,出于愧疚,王家还是将生意给了刘家,经过此事,刘府虽遭遇了些闲言碎语,但刘家彻底垄断了奉天城里的商业经济,那些小商铺的老板更是对刘府唯命是从,刘府的产业也更加庞大起来。


龙傲天离开后,刘家始终没有物色到新的管家,刘老爷只好事必躬亲,渐渐没了精力再去管少爷的事,所以他也不必再整日待在府中受人限制,于是他便四处打听试图寻找龙傲天的下落,从深秋至清冬,却始终杳无音信,他往最坏处想,但又马上打消那些念头。


直到惊蛰那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北平的书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只是写着刘家三少爷收,他将信件展开,才发现竟是王家小姐写给他的。


在信中她向他道歉,解释自己其实不是有意骗他,只是无奈的下策之举。其实少爷从不觉得生气,反而佩服她的勇气和果敢。他继续往下看,王小姐还写道,自从离开奉天,离开了禁锢着她的家,她才发现这世界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广阔,她还说自从认识少爷,便觉得他和刘家的那些人不同,希望他不要将自己的一生都困在那深宅之中,莫不如找个机会离开那里。


少爷将信紧紧攥在手里,他已觉得心中的暗流涌动,可转念一想,龙傲天的下落他仍未可知,若是自己就这样走了,万一他回来,岂不是又要错过。


少爷思虑着,终于看到了信的最后。


王小姐写道:“若你仍在犹豫,也许有个人可以说服你。”


少爷翻到第二页,看到了那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北平一家药材铺的地址,地址后面还写着一句话:“我等你。”




北平的春天似乎比奉天暖和一些,少爷赶了一夜的路,踏着还有些虚浮的日出站在了信中提起的那个药材铺门前。铺子还未开门,少爷踏上门前的两级台阶,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门。屋内无人应答,少爷刚要再次抬手,就听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少爷。”


少爷回过头,春风拂起那人的衣角,天终于亮了起来。

    

   

 

 

 

游客二十二

【华枝招詹】请和我恋爱(下)

rps/年下/时间线跟现实世界无关

可以在合集里找到上篇~

————————————

6.

李逗逗自从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之后,完全没有办法正视张哲华和詹鑫。

尤其是张哲华,本来以为只是个安静内向的帅哥,现在越看越像个变态。


“你最近很不对劲。”某天一起线下演出以后,詹鑫问李逗逗。

“我有什么不对劲,是你不对劲吧!”

“你最近总是盯着哲华看。”

“什么意思,只能你盯不能我盯?”

“?你这是啥意思?”

“不是我说你…”李逗逗彻底被眼前这个天真直男打败了,“你是真没有脑子吗?”

“我咋又没脑子了?”詹鑫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好想直接告诉你,但我怕有些人会报复我。”...

rps/年下/时间线跟现实世界无关

可以在合集里找到上篇~

————————————

6.

李逗逗自从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之后,完全没有办法正视张哲华和詹鑫。

尤其是张哲华,本来以为只是个安静内向的帅哥,现在越看越像个变态。


“你最近很不对劲。”某天一起线下演出以后,詹鑫问李逗逗。

“我有什么不对劲,是你不对劲吧!”

“你最近总是盯着哲华看。”

“什么意思,只能你盯不能我盯?”

“?你这是啥意思?”

“不是我说你…”李逗逗彻底被眼前这个天真直男打败了,“你是真没有脑子吗?”

“我咋又没脑子了?”詹鑫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好想直接告诉你,但我怕有些人会报复我。”

“你说的什么玩意儿我咋一句听不懂呢?”

“听不懂拉倒!”李逗逗大步流星往前走。

“到底是啥呢?”詹鑫抓了抓本来就不富裕的头发。


7.

很快到了张哲华的生日。

这是詹鑫认识张哲华以来的第一个生日,为了能给他一个惊喜,他准备了很长时间,每次兴奋地跟李逗逗汇报进度的时候,对方看他的眼神都欣慰又复杂。

“我和你打赌,哲华肯定感动得要哭的。”

“这不至于吧?”詹鑫思考了一下,“我都没见过他哭,应该不会因为一个生日蛋糕哭吧。”

“别废话,一百块赌不赌。”

“…行。”詹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同意了。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张哲华真的会哭。

而且是哭了很久很久。


在镜头拍不到的消防通道里,詹鑫找到了在抹眼泪的张哲华。


“咋了这是,这个蛋糕难吃成这样啊?”

“……鑫仔,我……”张哲华狠狠吸了吸鼻涕。

“这孩子,你咋哭成这样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每个生日都陪我一起过啊?”

“啊?”詹鑫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是看着张哲华憋憋屈屈的小表情,他还是搂住张哲华的肩膀,“你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我还想要别的,也可以吗?”张哲华盯着詹鑫嘴角的蛋糕屑,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什…什么意思?”詹鑫话没说完,对方的舌尖已经先够到了他的嘴角。

“可不可以喜欢我啊,鑫仔…”


李逗逗看了一眼消防通道紧闭的门,长叹了一口气,“詹鑫今天怕是要失身了。”


8.

詹鑫逃离消防通道的时候十分狼狈。

就当张哲华吻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那些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采访里对着镜头说的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承诺,关于未来,关于彼此,关于那些他以为只是限定时常的梦。


詹鑫不是没有过一点小小的奢望,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能够陪张哲华再久一点。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等他们离开了现在的乌托邦,就再也没法回到现在这样只要考虑彼此就好的状态了。

他知道张哲华会有什么样灿烂的未来,这是他跟他接触不到一周就能确定的事情,但是这个未来的会不会有他,是詹鑫无法确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许他就是来到这个地方,找了很久才找到了搭档,又意外地觉得合拍,才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可以临时休息依靠的港湾,等到他下一段旅途开始的时候,就会跟他挥手作别,留他一个人用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再去回味和哀悼这一段桃花源一样的感情。


本来他以为能够就这样挺到比赛的最后一天,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张哲华道别,然后随着时间流逝,两个人的联系会越来越少,最后只剩逢年过节的一条祝福。


也许以后还会在某个公众场合擦肩而过,或者在某个视频平台的首页,他能看到他的宣传海报。

然后他会一个人回到家里,打开他们多年以前合作的几个作品,不知道第多少次循环播放。


然而消防通道里的这个吻,打破了这一切。


9.

“你俩到底怎么了?你干嘛躲着人家哲华啊?”李逗逗靠在床头看着沙发上坐得憋屈的詹鑫。

“你不懂。”

“那你从我的房间出去。”

“对不起,姐,我错了。”

李逗逗看了一眼手机,“喏,第五个电话了。”

“别别别别接!”詹鑫冲过去把电话按掉。

李逗逗实在受不了和詹鑫这么耗着,她想着应该要劝劝他,结果一开口就被拦住了:“停停停,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是我的房间。”

“我去厕所行吗?”詹鑫走到了厕所里,把门反锁。


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10.

似乎是被那句“你可不可以不要搞我了”刺激到了,张哲华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意思?”

“哲华,”詹鑫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很困扰。”

他看了一眼张哲华,坐到他旁边接着说,“我总觉得,我们很快就要散了,那种感觉让我很痛苦,我真的是太害怕分开了,而且有的时候我都会被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氛围吓到。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优秀的演员,我没法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喜欢上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如果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怎么办?”


“詹鑫,来你看着我。”张哲华的声音在抖,“你以为我是在干嘛,配合节目和观众和你炒cp是吗?我张哲华虽然现在是个小演员,我也知道自己的演技就那样,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努力,我想要的成功我会自己一点点去争取,如果我想走这个捷径,我早就可以走,我不用等到今天,你明白吗?”

察觉到张哲华在哭,詹鑫忍不住伸手去给他擦擦,反被他把手握得紧紧的。他仰着头,眼泪早已经布满整张脸,“你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可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他伸手去碰詹鑫胸口的位置,“我只要这颗心,我只想要你爱我,其他的什么你都不用给我,我一个人努力就够了,可是唯独这个…”他轻轻地点了点,“这个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吗…”

詹鑫心里很痛,他从来没看过张哲华这么痛苦的样子,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

“哲华,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道歉的。”张哲华站起来,背对着詹鑫,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把眼泪抹干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有些话,我敢在镜头前面说,因为我不怕接受所有人的监督,我说了会承包你的未来,我说到就做到,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我可以为你证明。”

“哲华,我……”

“你有很多时间考虑,但是不要躲我。一会儿两点钟,创排室见。”


11.

詹鑫到创排间的时候,张哲华已经坐在那里写东西了,仿佛上午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还没消肿的眼睛能看出一丝不甘心的痕迹。

詹鑫把电脑拿出来,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也开始继续写剧本。


李逗逗经过创排室,被冷的一激灵。

“这哪个屋的空调开这么冷?”

仔细一看,哦是他俩,那没事了,赶紧走。


所有人都发现张哲华和詹鑫不对劲。

原来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谁也不理谁了。


当刘旸在食堂里发现自己一个人吃盒饭的张哲华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了心里的八卦之魂,在走廊里堵住李逗逗,“快跟我说说,他俩吵架了?”

李逗逗:“不要都问我啊!!”

“还有谁问了?”

“土豆,小婉,阿奇,马姐……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八卦的人啊!”

刘旸抱着肩膀看她。

“……行行行我知道,我也很八卦,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啊!”李逗逗抓了抓头发,“但是我有预感,你过来我跟你说。”

刘旸凑过去。

“好像是啊,哲华被鑫仔甩了。”

“什么鬼啊?!不会吧?鑫仔何德何能……不是,有眼无珠,也不是……”


“没有被甩。”

又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对不起,大哥,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在你背后说你了,你是真的会瞬间移动。”李逗逗举手投降。

“我还没有被甩呢,你不要乱说话。”张哲华冷漠道。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的,加油!”李逗逗转身想走。

“你过来。”只可惜被张哲华揪住了后脖领。


【救我啊刘旸!!!!!】李逗逗给刘旸发眼神信号。

【喂?你说什么?】刘旸拒绝了李逗逗的通话。


12.

李逗逗坐在消防通道的走廊里手足无措。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张哲华坐在一起聊天。

眼前这个颓废的张哲华也是她第一次见,那一刻李逗逗在心里想,今天如果他想要我配合他对鑫仔做点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我也咬牙同意了算了。


张哲华开口,“我放弃了。”

李逗逗:“啊?”

她没想到上一刻还在说“没有被甩”的人下一刻居然要主动放弃。


张哲华:“强迫不来的。”

李逗逗:“这不像你啊。”

张哲华:“啊??”

李逗逗:“我…我是说,这不像我想象中的你。”


或者说,不像李逗逗剧本里写的张哲华,他应该是那种不管做什么都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的疯批才对。


张哲华:“我好希望我是你想象中的我,但我做不到,我不愿意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李逗逗不知道说什么,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哲华,别太爱了。”

张哲华的嘴角硬扯出一个弧度,“帮我叫他来一下吧,做个了结也好。”

李逗逗:“你放心,就算五花大绑我也要把他绑来见你。”


13.

“詹鑫,对不起。”张哲华见到詹鑫的第一句是道歉,这是他没想到的。

“是我逼你太紧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应该一直给你压力。”

张哲华一直都是这样的,怕他难过,怕他为难,就像那次主持人硬要他只能选一个最好的朋友的时候,他都会帮他解围。

詹鑫想到这里,心口酸酸软软地疼,他的高大帅气的小搭档,永远都是温柔又骄傲的样子,但是为了他,一次一次地低声下气,詹鑫从心里觉得自己在作孽。


张哲华接着说:“但是啊,我真的太喜欢你了,这样就放弃我又不甘心,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吧,所以我想求一个机会,我们听命运的安排好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硬币。

“这东西哪来的啊……”虽然场景很伤悲,但詹鑫还是忍不住想问。

“左凌峰他们那儿偷的。”张哲华把硬币捏在手里,“看好了,正面朝上就和我交往,反面朝上节目结束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会联系。”


张哲华闭上眼睛,把硬币向上用力一抛。

  

【神明啊,我求你,给我一个爱人的机会。】


然而他没有等到硬币落地的声音。


睁开眼睛,他看到詹鑫把硬币稳稳地抓在手里。


“张哲华,我们恋爱吧。”


张哲华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可以接受你在剧组拍戏几个月都见不到人,也可以接受如果关系被曝光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哪怕你说过的一切都是骗我的也没关系,但是如果你再也不联系我了,我真的会崩溃。”

詹鑫伸手抱住张哲华。


“所以,就算是骗我的也好,谈恋爱吧。”


14.

李逗逗回到酒店的时候,觉得还是应该去安慰一下詹鑫。

其实她是想去找张哲华的,毕竟他应该是那个失恋的人,但是她实在还是有点怕他,万一他在詹鑫那儿又受刺激了她可搞不定。


犹豫了很久,她敲响了詹鑫的门。


开门的是张哲华,衣服和头发都乱七八糟的,懒洋洋地往门框上一靠。


“额……这……”李逗逗大脑死机。


“你找鑫仔?我帮你问问他方不方便。”

“张哲华你有病!!!我不方便!!!”屋子里传来詹鑫的吼声。


“我……我谁也不找,敲错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逗逗慌慌张张地跑了,边跑边想,“我一定要靠这个剧本火遍大江南北!给我等着!”


【END】

  

————————

  我好勤奋,真的写完了qaq

  其实脑子里想的是强制爱(逗逗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但是在我这边还是觉得哲华会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想让鑫仔难过(其实都是我不会写强制爱,对不起)

  最后祝两位百年!

  欢迎评论区找我唠嗑hhhh

爱则生忧怖

【少爷和我】管家的茶艺学习指导手册

*管家的茶艺进阶课程 的前篇

*学好绿茶手段,助力幸福未来。

*当龙傲天意识到在少爷面前示弱格外有用后,学会了一百零八种不动声色表达我很可怜的方法。


01.


“傲天,一些从前的旧友邀请我去赴宴,你也不认识他们,这场就别跟着我去了。”


“好的,少爷。”

龙傲天平静的点头,“既然是从前的朋友还希望少爷玩的尽兴。”


“虽然我可能会有些担心,”龙傲天笑了一下,非常温和,只是目光略带伤感,“不过也只是小事,不过是可能吃不下晚饭,一个人在宅子里忍耐着幽闭恐惧症在慢慢等少爷回来吧。”...


*管家的茶艺进阶课程 的前篇

*学好绿茶手段,助力幸福未来。

*当龙傲天意识到在少爷面前示弱格外有用后,学会了一百零八种不动声色表达我很可怜的方法。

 

 

 

01.

 

“傲天,一些从前的旧友邀请我去赴宴,你也不认识他们,这场就别跟着我去了。”

 

“好的,少爷。”

龙傲天平静的点头,“既然是从前的朋友还希望少爷玩的尽兴。”

 

“虽然我可能会有些担心,”龙傲天笑了一下,非常温和,只是目光略带伤感,“不过也只是小事,不过是可能吃不下晚饭,一个人在宅子里忍耐着幽闭恐惧症在慢慢等少爷回来吧。”

 

刘波觉得自己的良心被击中了,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平常强大靠谱的管家其实有一身的病症,只是平常一直是被对方保护着,这才忽略了管家脆弱的一面。

 

“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刘波看向龙傲天的目光忧心忡忡,“我以后还是得多照看着你才行。”

 

“既然这是您的意愿,”龙傲天低头掩饰一下嘴角的笑意,“那么我会陪您一起出席。”

 

 

 

 

02.

 

“傲天,你换衣服了?”

临出发前刘波看了看龙傲天新换的西装和颜色和自己常穿的袍子颜色一样的新领带笑了一下,“这个颜色挺衬你的。”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月牙白色的长袍,“和我这身衣服也挺搭的。”

 

“少爷过奖了,”管家依旧谦逊,“只是我既然出席这次宴会,代表的就是少爷的脸面,因为衣服不知道该选什么颜色,所以选了少爷一直偏爱的颜色,希望这样装扮不会让少爷觉得丢脸。”

 

当然不会觉得丢脸,龙傲天本就肩宽腰窄适合穿西装,白色也衬他,显得他整个人仪表堂堂,气场华贵,俊气的让刘波忍不住直勾勾的看。

 

“怎么了,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龙傲天被盯了半天开口,语气忐忑不安,有些局促的眼神望向刘波,像是只急切等待评价的狗狗,刘波赶忙安抚,“没有,我觉得特别合适。”

“合适的我都不太敢多看了,因为太帅,哈哈。”

 

听见回答的瞬间龙傲天迅速的松了口气,“少爷喜欢就好。”

 

 

原来一直看上去能力强又自信的管家其实内心这么敏感自卑,刘波暗下决心,以后自己还是要多在各种场合里找些机会夸一夸他。

 

 

 

 

03.

 

许久不见的朋友相聚自然是要小酌几杯的,只是龙傲天的视线落在那个一直把手放肆的搭在刘波肩膀上还一个劲不听劝酒的男人身上不断加深。

 

“少爷还是要少喝两杯的。”

龙傲天不动声色的把人和少爷隔开,以一个保护的姿态虚虚地把刘波圈在怀里,又直接就着少爷的手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为少爷挡酒也是管家的职责。”

 

“不过既然是这位曾经的好友给的,少爷多接几杯也无妨。”

 

龙傲天特意加重了曾经两个字的读音,冲那位不停试图和少爷肢体接触的公子笑笑,又迅速在少爷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一脸落寞的神情,

“虽然因为胃病的原因多挡几杯酒我可能会忍不住咳出一些熊猫血,不过只要不会打扰到这位旧友的雅兴我是没关系的。”

 

这次又特意加重了旧字的读音。

 

 

想起自己的管家明明一身的病症还是一切都以自己的需求为先,刘波一阵感动,赶忙推拒了接下来所有邀请他喝酒的请求,接下来的整段宴会时间也寸步不离的和管家呆在了一起。

 

 

 

04.

 

“明明作为管家保护少爷是理所应当的责任,结果却让少爷来迁就我。”

回程的路上龙傲天的神情沮丧,本就下垂的眼角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可怜巴巴,“我这样不称职的管家很没有用吧?”

 

“当然不会,”刘波立刻反驳,急切的让龙傲天看清自己认真的眼神,“你真的帮了我好多,而且一直陪着我,让我既觉得安心又不会孤独,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特别重要。”

 

“真的吗?”龙傲天抿了抿唇,神态还是有些不自信,“即使我这样的不合格少爷也不会把我赶走吗?”

 

“当然不会!”刘波的语气斩钉截铁。

 

“也就是说我可以以后都留在少爷身边吗?一辈子也可以吗?”经过层层铺垫,龙傲天一边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少爷一边问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当然。”

 

“我很感动,”龙傲天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少爷亲口对我的承诺。”

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Silver

【警察和我】Lost and Found

一发完,年下。关于没有放弃的师弟,和十年来被丢掉又被找回的师哥。

  

1.

刘波逐渐察觉自己有一个被动技能——调节自身的存在感。

小时候流落街头,他希望自己能被别人捡回家,就有孤儿院收容他。

但他不想一辈子待在那里。于是他通过了升学考试,幸运地被东南亚警校录取了,和许多朝气蓬勃的姑娘小伙称兄道弟。

所有同学中,他最喜欢一个师弟。幸运的是,师弟也喜欢他。在校园时代,他们成为彼此的球友、酒友、饭搭子、恋爱对象。

后来他先毕业了,为了工作,要离开这座城市。

校园恋爱嘛,没有结果是常有的事。

师弟也深明大义,所以他们得以周全地告别。


2.

龙傲天的手机壁纸是一张照片。深...

一发完,年下。关于没有放弃的师弟,和十年来被丢掉又被找回的师哥。

  

1.

刘波逐渐察觉自己有一个被动技能——调节自身的存在感。

小时候流落街头,他希望自己能被别人捡回家,就有孤儿院收容他。

但他不想一辈子待在那里。于是他通过了升学考试,幸运地被东南亚警校录取了,和许多朝气蓬勃的姑娘小伙称兄道弟。

所有同学中,他最喜欢一个师弟。幸运的是,师弟也喜欢他。在校园时代,他们成为彼此的球友、酒友、饭搭子、恋爱对象。

后来他先毕业了,为了工作,要离开这座城市。

校园恋爱嘛,没有结果是常有的事。

师弟也深明大义,所以他们得以周全地告别。



2.

龙傲天的手机壁纸是一张照片。深蓝色的天空和湖面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夜航船中亮着点点星火。乘客的身影稀疏模糊,辨不清面目,都被夜色吞没。

这种夜景在码头已是司空见惯。唯一特别的是,师哥在那条船上。

师哥毕业前,曾经特意约他喝酒。深夜时分,两人拎着几罐啤酒,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席地而坐。

“等会儿。”师哥拦下他开罐的手,“趁清醒,我得给你说几件事。”

毕业季总是炎热,夜色四合,他们像被困在笼炉之中。楼下的灯火仿佛炉底薪柴,送不来光亮,只传来灼人的残忍。

“上面已经找我谈了。”师哥用手撑着地面,目光游离,“……今年毕业照,我也不去照了。”

他要去毒蛇帮做卧底。装作一个从小坑蒙拐骗,恐吓守法市民,从来没有读过书,更不可能上过警校的混混。

龙傲天与他肩膀挨着肩膀,看着地上的啤酒罐,没应声。

“现在查我学生档案,应该也查不到了。”师哥又说,“亏大了。早知道不记成绩,我直接不学了,是吧。”

“会记的,”龙傲天听到自己声音低哑,“等你回来,都会恢复的。”

“……嗯。”师哥应了一声,又问,“你手机里有我的照片吗?”

“……有啊。”

龙傲天下意识地实话实说,又立刻警惕起来。他转身拉开一点距离,望着师哥。

果然师哥说:“那你记得删一删。尤其是咱俩的合照。”

“师哥……这也太过分了。”

听到他声音中按下的哽咽,师哥赶忙揽住他的肩:“哎呀难过了……可是你也要当警察啊,如果被人看到,我也危险,你也危险。”

他们的发丝彼此挨蹭。

龙傲天调整着呼吸,半晌,说道:“师哥,不是说你。”

师哥是最不需要道歉的人。

为什么没有人向师哥道歉?

“……我明白。”师哥揽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他。

沉默良久,师哥又说:“你要实在舍不得删,换个手机,或者存储卡也行。”

仿佛他思考半天,就是在选择照片的存放方式。

“你有什么重要的物品要保管吗?”龙傲天问,“可以交给我。”

师哥一怔,笑了笑:“不了吧。”

师弟也笑笑:“不放心吗?”

师哥说:“怕你惦记。”

“怕我侵吞?”师弟问。

“怕你惦记我。”师哥答。



3.

师弟打开一罐啤酒,仰头闷了一口。

师哥跟着开酒,与他碰了碰。

“你要分手?”师弟问。

师哥摸了摸鼻尖:“嗯,就……”

“我们没有犯错,也没有互相讨厌。”师弟质问,“为什么要分手?”

“这个,分手,也不是一种惩罚嘛。就是……刚好走到这一步了。”

“以后咱们还可以并肩作战啊,”师哥凭空挥手合计,“知己知彼,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这多解气。”

师弟红着眼眶,跟着轻笑。

“师哥,伤感情了啊。”他垂眸,指尖捏着啤酒罐子轻晃,“今天怎么这么见外。”

“啊?我哪有,”师哥喊冤,“那我把银行存折放你那,行了吧。”

师弟摇头,低声说:“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这么讲理了。”

“……”

师哥看着师弟,张口结舌。他转回头去,又灌了几口酒。

他抬起头看天,却觉得连星空的光明都刺眼。他又深深低下头去。

“谁TM……想讲理。”

师哥埋着头,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啜泣。

师弟这才像是被触动了机关,挺了挺身板凑上前,把师哥的脑袋按在他肩窝里。

“我本来想,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师哥说。

师弟的眼眶更红了,替他看着天上那些星星。

“可是,如果我都不干,那上有老下有小的,更不能干了。”

“你要是说你对象不让你干呢?”师弟问。

“……”师哥难听地笑了两声,“我对象懂事。”

他们为了高尚的目的在这里接受教育,找到战友。

如今也要为了高尚的目的将这一切丢开。

喊生喊死的口号,平时说得多了。惟有真正面对生离死别时,才能意识到那些言语的重量。

——总要有人等来这一天。


4.

龙傲天和师哥在一起时,两人常常会同时显得很傻。

人之常情。哪怕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当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有人回应的时候,他什么相都使得出来。

为了谈恋爱,同时也为了让自己的体能测试过关,师哥会陪师弟跑操。但师哥非常痛恨早起。

“我困死了~~!”

师兄会甩着膀子在操场上跺脚。

“活动活动就灵醒了。”师弟扶着膝盖压腿,“咱今天晚上早睡,啊。”

“我好饿~~!”

“哎呀孩子饿了。赶紧跑完就带你吃饭,啊。”

师弟向下拽拽师哥的手。师哥没精打采地蹲下来,伸开腿和他一起热身。

每个清晨都用愚蠢的对话开启新的一天。

临近期末,他们在图书馆赶论文,师哥会对着笔记本电脑无声表演“我学不下去了”版自暴自弃。

师弟坐在旁边,一边翻书,一边把他乱晃的手扒拉开,给他拍背顺毛。

师弟有时候把论文拿给师哥把关,被否掉很多,也会表演猛男哭泣。

师哥就用同样的方式揉他拍他。

好像犯完傻并得到抚慰之后,智商才能回弹到正常值。

确认这个世界会包容地爱着自己之后,才能继续做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5.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码头送别时。

日渐西沉,两人并肩坐在岸边。

师哥已经换了磨得发灰的牛仔裤,短袖外套着花衬衫,兜里揣着二手市场淘换来的翻盖手机。

背包的磨损痕迹也很重,里面东西很少。要扮演一个流浪的穷人,是不能有太多家当的。

师哥往河里砸石子。

“我辛辛苦苦考的成绩都没了!”

“我给你抄下来了。”师弟搂着他晃。

“我的奖状!”

“我给你压箱底藏好了。”师弟说。

“……那我的照片,”师哥斜他一眼,“你都描了一遍?”

“……你还挺能让自己骄傲的。”

师弟用空出的一只手拂着地面,触到一个薄片状的石子。他顺手一抖手腕,甩向湖心。

“我这不是怕你——wooooo——”

甩出的小石片在水面上轻捷地连蹦几下,擦起一串水花,才坠入湖中。

师哥看得眼睛都直了:“你还会打水漂!”

师弟骄傲地哼了一声。

“那你不教我!”师哥推了他一把。

“等你回来教你。”师弟说。

师哥望向湖中石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我真装得特像,说不定没两天就给抓住送回警局了,嘿嘿。”他说。

“那你就打我的电话,”师弟说,“我给你作证。”

他的语气郑重,毫不犹豫。

仿佛他是负责送刘波上学放学的监护人,师哥一个电话,他就可以来接他回家。



6.

刘波下船抵达新的城市后,以丧波的身份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他在翻盖手机里存了一些黄色网址的链接和性感美女的照片。

和毒蛇帮的兄弟们喝酒时,吐槽自己因为穷被女人甩了。

“女的就想要钱,我这不就出来搞钱了。”他猛灌一口啤酒,骂道。

“女的还想要猛男,你咋不去嗑药?”大家和他一起骂完女人,又调笑他。

刘波心下一紧,又立刻控制住自己下意识的抵触反应。

“滚,我喝多都萎,还让我磕。”他表现出更多对性和金钱的欲望,盖过对【du】品的排斥,“这玩意管用吗?是不是很多人想要货?”

几个入帮早的哥们摆摆手,换了话题。

刘波不再追问,又在打架、吃霸王餐、收保护费的日常中度过了几个月。

他成为混混一年半的时候,那天酒局上的一个人私下找到他,问他要不要帮忙送货。


7.

龙傲天从警校毕业的第一年里,固定负责一个片区的巡逻和基础警务工作。

刚认识他的同事说他高冷,稳重。

他接待过的民众们说他随和,平易近人。

没人再觉得他傻。

毒蛇帮的势力盘根错节,警方已经与他们胶着了快十年,无功可报,乏善可陈。龙傲天只能偶尔听说,哪里的小混混闹事被抓进警局,拘了几天又放出来。哪里有无业游民行迹可疑,但真要定罪,又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偶尔几次,听说涉案人员里有丧波这个名字。负责的案件的同事会吐槽,这名字发音还挺特别。

那时他的心跳总是会无济于事地加快。

他会下意识地望向附近的窗口,想到那片蓝天下,师哥曾经与他用矿泉水瓶子干杯。

师哥说:“真遇到了危险也别怕,师哥当诱饵,保护你。”

他问:“那你怎么办?”

他以为能听到师哥传授什么不为人知的脱身之术。

而师哥潇洒地仰头,喝了一大口水。他的动作在夏日的热浪中掀起轻微的凉风。

“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师哥因为有所准备,所以同意去做卧底。

又因为舍不得他,哭着说谁爱去谁去。

师哥抱怨自己的存在被社会性抹杀。

又甘心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守护与他素未谋面的人。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知道师哥还活着。

而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8.

刘波对自己的卧底任务有很清晰的定位——降低存在感,不要惹人怀疑。

他逐渐掌握了让自己不被组织重用,又不被组织开除的技巧。

他表现得很合群,和大家一起抽烟喝酒,打牌打人,打不过的话就挨打。一起躲警察,在听到警笛时迅速闪避翻墙。

但别人起床的时候他起不来,别人酒醒的时候他还没醒,别人打群架的时候他体力跟不上。

业务能力天生不行,自然只能在大部分时间做一些基础工作。

做事推三阻四的人,或者做人有原则的人,会被怀疑是卧底。但听话的废物不会。

丧波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事故,是在一次交货的路上。

他开着一辆小破轿车,后座的两个兄弟带了枪。

原本他们也给他准备了一把,但他拿在手里,嫌太沉了,连换弹匣都要磕磕碰碰地弄半天。

虽然在警校里他学过,但他不能记得。

“我……我不敢带枪啊。”丧波搓着手,看着别人玩枪,语气羡慕又胆怯,“而且万一走火,崩着自己怎么办。”

兄弟们骂他胆小,然后让他只开车就行。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一条小路上颠簸许久,从白天开到黑夜,抵达邻市时已是凌晨。

车子进入市区,行驶了没十分钟,就碰到一辆警车。

“卧槽卧槽是条子!”丧波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抖。

“你慌什么!估计是巡逻的。”后座的一个兄弟说。

说话间,前面的车逐渐减速停了下来。

丧波跟着踩刹车,将头探出窗子看了一眼。

他很快缩回头来。

“他们好像要盘查车子啊卧槽!”

“你TM能不能别这么怂!”后座的另一个人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

丧波死死握着方向盘,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拦车盘查的人……是他师弟。

不,他不应该有师弟。

他不该认识这个人。


9.

龙傲天和同事放行了前一辆车,招手示意下一辆车开上前来。

“喂,做好准备,”后座那个拍他后脑勺的人说,“随时加速。”

“啊?前面有条子啊。”丧波手忙脚乱。

“就TM是为了躲条子啊!”对方低吼。

丧波只好把脚放在油门上,装作守法司机。他看着道路前方,目光与两位警官有一瞬间交错。

警官们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又看向别处。

龙傲天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你好,请出示证件。”

丧波在仪表板上摸索几下,找到证件递出去。

如果他可以回忆师弟曾经的样子,那么他会发出惊叹,师弟变得更帅了。

尤其是,一旦穿上警服,更显出一种醒目的光芒内蕴。

但他如今不敢抬头。

驾驶座的排查平安无事地结束。丧波伸手接过递回来的证件,却听到盘查后座的警官沉声道:“你先下车。”

与此同时,后座传来暴喝:“快开车!”

他没有时间思考,踩下了油门。


10.

“啥情况啊?!你们亮枪了?!”丧波边开车边喊。

“妈的感觉我们被通缉了!”后座答道。

“啊?……妈呀!”

前方街口处,警车一个利落的甩尾,已经拦在了他们前方。

“先冲再说!”后座吼道。

“啊???”丧波猛打方向。

他想踩刹车,又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后座的人一旦平安无事地下车,说不定会演变成街道枪战。

TMD也不知道条子实战水平过不过硬。

师弟射击成绩是不错,但他又没见过他和活人对狙!

而丧波没有手枪,只有方向盘。如果要把握局势,这是唯一的机会。

最后,这辆载有可疑人员的车辆企图绕过警方拦截,未果,撞在警车尾部,离地侧翻了两圈。

车子随着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划出几米远才停下。


11.

龙傲天觉得自己的记忆是有实体的,像一坨记忆海绵。

这种海绵在被强力挤压的时候,会顺从地变小。

在他抬眼看向那辆车驾驶座的一刹那,所有与师哥相关的记忆突然现形,又立刻被挤压到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以至于他大脑的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白。

师哥比以前瘦了些,也黑了些,唯唯诺诺地将证件递给他。

他们无法进行任何除此以外的交流。

他看了两眼低着头的师哥,机械地翻开证件本,看一眼,合上,又递回去。

他以为他们的交集会在十秒钟内结束。

可是事情突生变数——他的同事在盘查后座时发现,其中一人是两周前一场斗殴致人死亡的疑犯之一。

而且,估计车上还有别的东西,所以他们做贼心虚地硬闯了卡口。

最后整件事演变为街头飙车。

负责驾车的是龙傲天的同事。他将车子一个甩尾,驾驶位转了九十度,却直直迎上疑犯们撞来的车头。

“……快走!!”

龙傲天刚才就在提防各种可能的车祸情况,见状迅速解了驾驶位的安全带扣,推开副驾驶的车门,蹬着门框将自己和同事拔出车厢。

几乎同时,周围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

同事压在他身上,喘息半晌,活动了一下手脚,又赶紧支起身查看他的情况。

“妈呀……谢、谢谢。”同事从他身上挪开,惊魂甫定。

龙傲天摸了摸自己身上,确认没有大碍,转头瞪了同事一眼。

如果开车的不是师哥,他们可能已经和疑犯同归于尽了。

“你简直是找死!先找……抓人!”

他不甚稳当地起身,在夜色中四望,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向疑犯翻车的方向。

一把枪从破碎的车窗中掉了出来,后座的两个人不省人事。

驾驶座有血迹,但是司机已不知所踪。



12.

龙傲天和同事因为此次逮捕了疑犯,顺便查获了一批违禁【啊】品,被记了功。

但同事祝贺他的时候,他只想走神,去看窗外。

缩在角落里的那团记忆海绵,终于缓慢地回弹膨胀,直到塞满了整个胸腔。

他不受控制地想,师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流血了,伤得重不重?

他受伤也没办法去医院的,他要多久才能痊愈?

车祸那天,他知道师哥走不远的。为什么不努力去找找?

可是他不能找到他。

他不能把他抓起来,也不能把他带回家。

什么时候毒蛇帮才能覆灭?他还有多久才能归队?

物理上百米的距离,怎么却敌不过一个虚幻的归宿。


13.

这次事故后,刘波更加肆无忌惮地装怂。

大家一面嘲笑他,一面也没有怀疑。毕竟他和条子硬刚飙车,回来之后还养了三个月的伤。

他这次毕竟砸了一批货,所以后来也不太有生意找上他。

刘波一时套不到情报,但安于现状。

想套情报,那不得参与活动吗。那不容易碰上条子吗。

老砸生意,也容易被怀疑。不砸生意,难道要和条子硬碰硬?

就算没碰上条子,工作有了成绩就会被升职,被升职就要表忠心,要投名状的。万一大佬派他去杀人呢?

他甚至梦见他和师弟举枪相向的场景,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

在那三个月的养伤期里,刘波差点从多年老员工淡出成了边缘人物,对帮派动向甚至没有附近夜市摊老板知道得清楚。

但是事后一问,这三个月也没发生什么。可能是刚被条子打压过,最近收敛了。

甚至因为底下没人敢接新货,一个小头目最近只能亲自送货,忙得好像快递小哥。

“嗯……”

丧波受伤的那只胳膊绑着不整齐的纱布吊在胸前,听大家调侃跨城急送小头目,若有所思。

他加入帮派时还是个年轻人,没想到现在也体验到代沟了。

感觉现在帮派内的年轻人和他们当年不同了,虽然也想挣钱,但是惜命很多。

丧波感觉自己隐约摸索到了搞垮一个组织的新思路。


14.

“最近我一直在养伤,没钱了。”某个没事干的下午,混混们在街边打牌。丧波端着保温杯喝茶,向他的兄弟们暗示。

当然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

“谁TM有钱。”一个人说。

“你们没收保护费?”丧波问。

“都穷,妈的,说打死他都交不上来。”另一个人骂了一句。

“……啊?”

丧波不赞同地拖长了语调,想了想,建议道:“不然我们就都少收点,让老大降低预期吧。”

“……”

一时间桌上无人出牌,大家陷入沉思。

一个人问:“那老大罚我们怎么办?”

另一个人问:“那有人偷偷收很多钱,然后邀功怎么办?”

“法不责众嘛。”

刘波慢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那就能看出谁是背刺兄弟的叛徒了。”

众人:“……!!!”


15.

波式洗脑,见效慢,后劲大。

不然学弟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傻子。

而且这几年,随着学弟学妹们从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警队似乎也逐渐呈现了不同的面貌。

警方开始拒绝与黑帮“共存”、“胶着”。灰色地带被挤压得更加狭窄,更多案件侦破得干脆利落。

当民众逐渐发现警方真的成为可以依靠的对象,当自己一个报警电话,就真的有警笛飞快地在附近响起,也更加有了运用正义武器对抗小混混的底气。

小混混们不得不开始更加频繁地练习蹲墙角跳墙头了。


16.

一个庞大的组织,从开始出现裂痕,到它土崩瓦解,也要花费几年时间。

但这与它此前带来的漫长黑暗相比,已是微不足道。

丧波像个退休员工一样,旁观着热闹。在兄弟们唠嗑时,发表几句无用而扰乱人心的担忧。

没有人怀疑他的用心,因为如果帮派混得差了,丧波只会更差。

丧波自己有时候都怀疑,会不会在组织解散之前,他会先被穷死或者饿死。

起初他摆着一张凶脸去楼下面馆吃白食,还可以赊账。最近开始会被老板举着扫帚扫地出门。

后来经过讨价还价,他帮忙洗碗的话店里可以每天管饭。

他后来问,如果他也帮忙传菜,可不可以给他发钱。

老板拒绝了他,说他出去容易吓到顾客。



17.

刘波是在面馆里得知吉普岛更换署长的消息的。

店里的天花板上挂着小电视。午间新闻轮播了两遍。

播第一遍时他在后厨,等听到动静赶出来,已经错过了。

但他一直站在电视机前,茫然地等待着。尽管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重播。

还好,二十五分钟后他等到了第二遍播出。

新的署长叫龙傲天。今年才三十一岁,称得上是英俊潇洒,年轻有为。

他面容严肃,制服笔挺,绶带晃眼,肩章平整,已彰显了同龄人不敢望其项背的资历。

播音员将他的履历简要列举。他破获过几个要案。若干个著名混乱街区的整改也与他不无关系。

新闻中出现的有些影像拍摄于前几年,大约是他二十六岁、二十八岁、三十岁时的样子。

丧波仰头看着,一手还拿着洗碗布下意识地擦拭。另一只手里的碗都要被他打磨抛光了。

真好。他在心里想。

他只能在心里想。

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记忆像一坨坏掉的记忆海绵。

他把毕业前的记忆打包丢在角落,现在捆缚的绳子渐渐磨损断掉,那团记忆还是缩在角落。

海绵已经失去了从空气中吸收希望,自行伸展开来的能力。

再次看到师弟,翻来覆去的,也能只挤出“真好”两个字。

至于为什么好,曾经有多好,好在哪里。

……他或许,的确都忘了。



18.

刘波又过了两年洗碗要饭的生活。

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成为普通老百姓。因为听见警笛还是得和兄弟们一起跑。

没办法,不跑容易被怀疑成叛徒。

但是作息基本规律了,跑路就当锻炼了,自受伤后体质恢复得还算不错。

后来毒蛇帮几个大佬被抓的消息见了报。

报纸上只有面露晦气的大佬们,但不必说,坐镇指挥的是那个英俊潇洒的警署署长。

至于小弟们,跑得晚的被抓了,跑得早的作鸟兽散。

可是一直没有人联系刘波。

准确地说是没有警察联系他。

没有人来抓他,也没有人来招聘。

在某天洗完碗下班之后,他坐在马路沿上,打开翻盖手机,搜索通讯录。

第一反应当然是打给自己的师弟。

可是他在按键的前一刻顿住了动作。

作为十年前的警校生,他或许可以打电话给师弟。

但现在,他很显然不应该直接打给警署署长。

刘波退出通话界面,又打开搜索引擎。

他搜到警署的座机,拨了过去。

刘波捏紧了手机,忐忑不安地张着嘴,紧张地等待。

然后突然想起,现在是下班时间了,可能没人接吧。

有了拖延到明天的理由,刘波立刻把电话从耳边拿开。

可就在那一刻,屏幕上显示电话接通。

“啊……喂?长官好!是吉普岛警署吗?我来投案。”

“……”

电话那端没有人说话。

刘波分出点脑子回顾了一下刚才说的话。

“——啊,不是!我申请归队,那个,报到。”

对方依然安静。

刘波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屏幕。电话倒是还接通着。

“我叫刘波。十年前被……外派的。你们能找到我的档案吗?喂?……我打错了吗。”

然后他终于听到了声音。

隔着电波,他不敢认这个声音的主人。但是这称呼他太熟悉了。

“……师哥。”


19.

“……”

刘波攥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师哥?”对方又唤了一声。

“……”

刘波在思考应该选择什么称呼,最后选择了逃避。

“是我是我。你好你好。”

“师哥,你在吉普岛?”

师弟的声线带着隐约的波动,但仍保持着得体。

“啊,在。”刘波回答。

“你在哪里?我……”

龙傲天想说我去找你,可现在他还在值班。

“我不远,不远。”刘波说,“我明天可以去报到吗?”

“……”龙傲天哑声应道,“……当然。”

“好的好的,那明天见。你早点休息啊。”

刘波仿佛心虚一样地挂了电话。


20.

龙傲天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海绵又被压缩了。

他大脑中又留出了大片空白,可是他又无法调动任何空间去想象明天的重逢。

他机械地下班回家,上床睡觉,早起洗漱。第二天穿好警服,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八点多钟,他再次接到师哥的电话,说昨天晚上忘了给面馆老板请假,早上被骂了,得洗完中午的碗才能去报道。

“……”

于是他只得正常办公,等到下午。

直到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刘波带着新奇又兴奋的目光,探进身来。这表情让龙傲天想起初入警局的学弟学妹们。

刘波扫视一圈房内——这是他第一次不被拷着或者按着头弄进警局。正常地走进来,仿佛能解锁这个地图的全新视角。

然后他看到了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的警署署长。

他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起身迎接,但只是安静站着,像房内的其他陈设一样任他观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直到师哥的目光真的落在他身上。

师哥动了动嘴,还是没有叫他的名字,只说:“你好。”

“师哥,你好。”

龙傲天放任空白的那部分大脑继续空白,只捡出简单的一句话。

“欢迎回来。”


21.

他们像一对多年不见的普通师兄弟一样说笑,一起做一些荒唐的事情。

他说师哥怎么没有功劳,师哥没有反驳。

他说师哥说话有毒蛇帮的味,师哥没有反驳。

他嫌师哥太凶了,师哥徒劳地进行调整。

他收到毒蛇帮余党潜逃的噩耗,师哥直接打电话约架。

他躲过突袭,给师哥打手势,准备去做诱饵。

师哥给他唱《友情岁月》。

但他们一直都没吵架。毕竟重逢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

直到师哥吼他:“谁教你的!”

直到师哥把自己拷在门上,防止自己条件反射地逃跑。

直到师哥真的忘了怎么帅气地举枪,要他教他。

他才逐渐意识到,十年前师兄为什么说,分手不是惩罚,就是刚好走到这一步了。

现在谁还会去回忆当初他们有没有同意分手?

回忆起来的就算数吗?

……而且,虽然这个几率不大。

——但是,师哥想,师弟可能已经在多年升职加薪中找到了匹配社会地位的佳偶良配。

——但是,师弟想,师哥可能已经在多年的灯红酒绿中见识到了更加开胃的妖艳货色。

……

“师哥,我先跟你交接一下近期的案件进展。”师弟说。

“啊,老大你说。”师哥说。

……

一切还是慢慢来吧。



22.

最近,警员们发现他们一贯得体靠谱的署长变得有些不着调起来。

是不会影响工作,但可以调节办公室氛围的那种不着调。

因为署长有一个师哥到岗了。这位师哥在毒蛇帮做了十年卧底,最近刚刚归来。

师哥身上有一种不拘泥于世俗的社会人气质。署长和他的气质很不搭,但是两人一直没有放弃交流合作。

称呼上,他们各论各的,他管他叫老大,他管他叫师哥。

近期由于毒蛇帮刚刚归案,大量人员在押候审,大量案卷和证据需要整理,两人经常一起加班加点。

有一次他们熬了通宵,第二天署长理着资料,一边吩咐警员说:“师哥在休息室补觉,你叫他一下。要继续审他兄弟了。”

在警员的震惊目光中,他继续整理了几秒资料,才停下动作,纠正道:“……余党。”

由于身份原因,刘波不便于直接出面审讯,只能隔着单向玻璃给审讯专家提意见。署长有时候也去听听。

其他警员也会听,但是都当脱口秀听,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调剂生活。

“这人我觉得不用审,”刘波站在单向玻璃后,摸着下巴,“他应该知道得不多。审他还不如审我。”

署长:“……”

刘波:“这兄弟……这人容易起急,你就骂他。”

审讯专家:“……”

“你不会的话你把电话开免提,”刘波说着摸出手机,“我来骂。”

“师哥这个不行!”署长按住他的手。

审讯专家:“……”

最后还是刘波教了几句,审讯专家跟着棒读,不得不说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

刘波的到来,解决了警署科班氛围浓度过高,纪律性过强的问题。

吉普岛警署在日新月异雷区蹦迪打草惊蛇的氛围中,高效完成了审讯。


23.

在终于结束长期加班,大家开始轮流调休时,龙傲天终于得以提出同居的事情。

师哥归队报道后,几乎没怎么休假,也就一直没从他的小破出租屋搬出来。龙傲天偶尔接送他几次,看到寒酸的住宅楼就感到气闷。

这天他们打卡下班,师哥熟门熟路地坐进副驾驶,听到师弟转头说:“今天我懒得绕路了,不然直接去我家吧。”

刘波反应了几秒,点点头:“哦,也行。”

师弟的眉头松了松。

他把车钥匙拧到一半,又说:“以后我也懒得绕路了。”

“……”
刘波又反应了几秒。

“那……以后都直接去你家?”他琢磨着问。

师弟点点头,打火起步:“好的。”

师哥:“……”

师哥心想,看来他还没有找到别的良配。

师弟心想,看来他还没有看上别的货色。

他们在师弟家附近的超市买了生活用品和食材。

回到师弟的公寓,师哥跟着他进厨房,带着期待的表情看着他缓慢切菜。

“你很熟练啊。”师哥说。

继续缓慢切菜的师弟:“……”

“待会我洗碗,我可会洗碗了。”刘波转过身,后腰靠在流理台上,“这两年别的没干,碗洗了好多。”

龙傲天失笑,转头看他一眼:“卧底的时候,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换下警服的师弟,穿着黑色的休闲T恤,系着米色的围裙。袖子挽到小臂,刘海垂在额前,和大学时很像。

这样的笑意,让刘波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转开目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确实……没干什么呀。”

“师哥,你又见外了。”

“我还见外,我都直接住你家了!”

“我没让你总结工作成果。”师弟放下菜刀,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就说说,你这十年经历了什么事。”

“……”

刘波欲言又止,最后盯着案板问:“能先吃饭吗?我真的特别饿。”

“……”

龙傲天点点头:“好。”

“我会说的,但是会很长。”刘波补充,“现在说的话就耽误吃饭了。”

龙傲天笑笑:“好。”

“会很长。”刘波再次强调,“我要以后动不动就提起这些事,你可别烦我。”

“等我烦了再说。”龙傲天说。

刘波抽了他一下,继续催促他做饭。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同一间卧室,开始寝室夜话环节。

刘波抱怨自己总要提心吊胆。他原来明明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卧底的时候又要怕帮派头目,又要怕警察。

他很怕自己被支使去杀人。相比之下,被当成废物还让他安心一些。

他怨念最大的是自己的生活起居。因为没有钱,而且即使有钱也要装穷,所以他要忍受没有风扇、间歇性停水停电的家,要每天八小时洗碗,手机有时充不上电。

“哦,我的手机该换了。”刘波说到这里有些困了,嘟哝着。

“有空去买。”龙傲天也困了,迷迷糊糊地回应。

“我也要设手机壁纸。”刘波说。

“也?”这个字让龙傲天稍微清醒了片刻。

“你手机上,”刘波说,“不是我的照片吗。”

“……那只是一张夜景。”龙傲天争辩道,“只是你刚好在船上。”

刘波低声笑了。

“那我去拍你家大门。”他说着要起身,“就是你刚好在家里。”

龙傲天简直有点搞不清他是困了还是喝多了,拉住他的手。

“明天再拍。”他说。

师兄依言躺下,蹭进被子,又说:“我也可以直接拍你。”

龙傲天又短暂地清醒了,开始担心如果师哥的手机壁纸被同事看到,会不会引起舆论哗然。

而刘波伸手揽了他一把,拍了拍他。

“拍好了。”刘波傻笑两声。

“……”

龙傲天无语地笑了笑,也拍了拍他。

两个找回傻子状态的人一起睡着了。



24.

他们在下一个休息日,把小破出租屋的东西搬到车上,准备拉到龙傲天的住处。

刘波从小面馆辞去了洗碗工的职位后,第一次遇到面馆老板。老板站在门口招呼他:“不吃顿饭再走了?”

刘波曾经因为贫穷天天吃面,有点吃伤了,闻言摆手谢绝:“我们后面还有事,谢谢了。”

“哦。”

老板又看一眼提了两个行李箱的龙傲天,和他漆面发亮的车。

他不穿制服的时候显得神色清淡,毫无攻击性。只看过两眼新闻的人通常很难认出他是警署署长。

“你傍上大款了?”老板问。

“……”刘波说,“是啊,以后上他们家洗碗去。”

老板抱起手臂,斜乜他:”洗碗工还要黑道背景?”

“……啊。”刘波点头,抬手指了指师弟,“我们老板喜欢听黑道洗心革面史,我这除了洗碗还负责陪人聊天。”

“……”

龙傲天在不远处听着。他放好了行李,敲敲车后盖。

等师哥看向他,他面无表情地跺了跺脚。

“哎呀孩子急了,”刘波立刻与老板挥手告别,“走了啊。”

刘波坐上副驾驶,龙傲天问:“时间还早,想先去哪转转吗?”

刘波想了想:“咱先回趟警署吧?”

“干什么?”

“我看看我档案恢复了没。”

龙傲天没有反对,打方向盘驶向警署。两人进入署长办公室,开了电脑。

刘波坐在署长的位置,龙傲天站在他旁边看。他们登录了档案系统,登录了学校官网,但是仍然查不到信息。

“怎么还没有!”刘波瞪着屏幕,傻子脾气发作,“这时间都够毒蛇帮的人审完两轮了!”

“……咱不急啊,”龙傲天轻咳两声,扶椅背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已经上报了,下周我再催催。”

“就是,你看我办公什么效率,再看看你们。”刘波吐槽,“如果哪天人家说我无证上岗,要开了我,你要给我作证。”

“……”

龙傲天突然挺直了腰杆,整了整衣领。

“……”刘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需要整理仪容的圆领T恤,“你要干嘛。”

不会是想一个电话过去,催教务在休息日更新学生信息吧。

“……师哥,我给你看个东西。”龙傲天说。


25.

他走到墙边,开了私人的储物柜,翻找片刻,拿出一个锦封的硬皮证书壳。

这个大小和尺寸让刘波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预感。

“……你干嘛?”刘波问。

“给你做的证。”

龙傲天用目光示意他拿过去。

刘波动作僵滞地接过,打开。

里面一式两份,白纸板,宽花边,花体字,列着他们两个的人名。

没盖公章。目测是署长假公济私,搞来官方用纸自制的结婚证。


26.

“你这……”

刘波惊讶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龙傲天扶他站稳,顺势搂住他的肩,把他固定在臂弯里。

他不愧从警多年。这力气让人无法逃脱。

“师哥,我之前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提这件事。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上司,让你觉得我在收容你。”

他想慢慢来,不想打草惊蛇。

但是事实证明,疯狂打草惊蛇,自有他的刺激效果。

“……”

刘波瞪大眼睛,翻来覆去地看那两行字。他不敢把目光移向别的地方。

这张纸之外的世界还是真实的吗?不,这张纸才是最不真实的。

“……可是,都十年了。”他喃喃地说。

“是啊,”师弟低声回答,“你好慢。”

“我以为你可能孩子都有了。”

“我还以为你孩子比我孩子大一届呢。”

“你怎么……这么能坚持啊。”师哥吸了吸鼻子。

“我不需要坚持,”师弟说,“你只是出差了而已。我等着就够了。”


27.

记忆海绵开始回弹了。

刘波脑子里还是只能挤出两个字:真好。

可是这次,这么好的人居然与他有关。

这两个字逐渐占据了胸腔里的所有空间,漫得全身都是让人想要膨胀上升的暖意。

“你简直……”刘波又吸了吸鼻子,“不像这个世界会真实存在的人。”

“你不是说我很像小说的主人公吗?”龙傲天笑道。

“可是,十年啊。”刘波仍然难以置信。

他都没有这样哀叹过自己的卧底生涯。

仿佛这个时间跨度出现在龙傲天身上,才真正让他感到时光漫长。

“你怎么会不变呢?”他不解地问。

——你看,我都变了这么多。他心想。

师弟沉默思考,认真地想了一个比喻。

“我当然也是会变的。”师弟说,“但是有的东西,就像塑料袋一样,是不可降解的。扔在那里一百年,你什么都不做,它也是不变的。”

“你没有垃圾回收啊。”刘波顺口接茬。

“啧,”龙傲天不赞同地皱眉,“师哥,你怎么能这么贬低自己。”

刘波:“……”

“而且,结婚,也不是一种补偿或奖励。”

师弟学着他当年深明大义的劝说语气。

“它就是……到那一步了。”

他现在是署长了,说话带点威严语气,更显得难以抗拒。

“你说是吧。师哥。”

“……”

师哥摸了摸鼻子。

“那你这个……还差咱俩一张合影。”师哥合上了结婚证,戳戳他。

“有空去拍啊。这次存好啊。”师哥说。

“……嗯。”师弟答道。


------End------


事后。

师哥:你为什么那天突然把结婚证给我?

师弟:你不是正好提到作证吗,再不给押不上这个韵了。

师哥:……

师哥:哎你别说,“作证”和“做证”真是合辙押韵。

(不

*彩蛋是师哥见义勇为受伤,把署长惹生气,两人明吵暗秀当众吵架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