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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皮橘

【谈孟】三十八天

 

* 龙文章死后四年,孟烦了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 含少量团孟,都是cb向。基于团小说结局+《冬与狮》的捏造,感谢@山有榛 老师约稿!




# 1948


我醒来,身上还盖着牛腾云的土布棉袄,因为睡得不好,脑子里有股钻来钻去的隐痛,支起身时下意识用手一撑。立刻,更强烈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昨晚我用铁丝网将那里磨了个鲜血淋漓,但不致命,光是疼。我痛得龇牙咧嘴,抬起头看见死啦死啦正坐在两步开外慢条斯理地擦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什么,瞧小太爷没死成的笑话?”


他看了我一眼,没理我。他当然不理我,因为现在死啦死啦人如其名,已......

 

* 龙文章死后四年,孟烦了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 含少量团孟,都是cb向。基于团小说结局+《冬与狮》的捏造,感谢@山有榛 老师约稿!




# 1948


我醒来,身上还盖着牛腾云的土布棉袄,因为睡得不好,脑子里有股钻来钻去的隐痛,支起身时下意识用手一撑。立刻,更强烈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昨晚我用铁丝网将那里磨了个鲜血淋漓,但不致命,光是疼。我痛得龇牙咧嘴,抬起头看见死啦死啦正坐在两步开外慢条斯理地擦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什么,瞧小太爷没死成的笑话?”


他看了我一眼,没理我。他当然不理我,因为现在死啦死啦人如其名,已经死了。忘了从哪个时刻起我开始看见死人,他们熙熙攘攘地填满了我周遭的空间,好像他们从没死过,好像我从没活过。他们陪伴我一路北上,见证国军一溃千里,孟烦了沦为败军之将。昨天我的队伍尽数投降,而我被一个小毛孩俘虏,这个小毛孩听了我的名字,喊我“烦啦”。


我从未想过还会听人这样叫我,简直像忘川另一头传来的亡魂的呼声。死啦死啦不请自来那么多次,昨晚却没有出现,任我在黑夜中如何乞求,回应我的只有虫鸣。那么就是我该去的时刻了,把手腕放在铁丝网上的时候,我这样想。可惜牛腾云回来得太快,他那一嗓子喊来的人也太多,有人将我按住,有人给我包扎,有人重又检查了一遍我身上的东西,并把铁丝网远远推走。牛腾云叉腰站在我面前,半是忧心半是气恼:烦啦,你别想不开呀!


我没敢说我是想开了才要死,假装幡然悔悟,乖乖合衣睡觉。牛腾云在我旁边躺下,将我好的那边胳膊抱进怀里,怕我跑了。我一夜思绪纷繁,凌晨才阖了阖眼,梦里还是死啦死啦,张着嘴嬉皮笑脸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急着听清,朝他走近几步,还没来得及问,他便猝然将枪管塞进口中。


然后我醒了。牛腾云没在,远处有走动的人影,这里只有我和死啦死啦两个。我继续埋怨他:“白天也来,梦里也来,就叫你的时候不来。”


死啦死啦擦枪的动作一顿。“谁?”他问。


“还能有谁,除了——”我没说完,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突兀地闭上了嘴。鬼魂不应当会说话。那人直视着我,我才发现他身上土黄色的军服并非记忆中国军的制式,而是来自刚把我们招降的那支部队;死啦死啦也从不会将纽扣系得这么整齐、领子理得如此板正。可是他的脸,他的眉眼,我憎恨过诅咒过日日夜夜都朝夕相对的面孔,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我眨了眨眼,幻觉很容易消失,往往只要我心里动一个念想,他却依旧坚实而清晰地站在原地,略显迷茫地望向我。


于是我也迷茫,试探地叫他:“……死啦死啦?”


他说:“没人死,你被救下来了。”


清晨,阳光薄得像一层纱,似真亦幻地笼在他身上。我犹疑地走近,碰了一下他的袖子,指尖立刻传来极真实的织物触感。我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的手指头,接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若是死啦死啦本人,早该同我阴阳怪气起来,他却泰然默许了我的冒犯,还向我解释:“小牛有点事,托我陪你待一会儿。”


牛腾云大概说的是“看一会儿”,他看守我像看守他淘来的宝贝,有敝帚自珍的在意。我说:“用不着。”又干巴巴地向他道歉:“刚才不是冲你。”


他宽容地一笑,大概注意到我总忍不住看他的脸,问我:“是认错人了?”


瓤肯定认错了,但冲这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也不能全怪我:“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意外地一挑眉。“和谁?”


我望着他嘴唇张合,一瞬间心旌摇荡:实在太像了。死啦死啦离世四年,即便在我的幻觉中他也逐渐面目模糊,唯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明晰。我是你们团长,同样的嘴唇对我说。烦啦,别老烦。这张忽然生动的面孔像一道机关,记忆随即排山倒海地涌来,沉重得几乎将我压垮。昨晚没死成真是我人生中第二大憾事。


他还在等我的回答。像归像,仅仅几句话的工夫我便知道他绝不可能是死啦死啦,错开目光低声道:“——我的团长。”


他指我的肩章:“那你是什么?”


“前团长,”我只好修正,顺带一并粉饰了他的死因,“在南天门牺牲了。”


他点点头,向我伸出手:“谈子为。”


顾忌我的伤,他特意伸了左手,不至于牵动右腕的伤口。他的手宽大温暖,带着真诚的力度,而我不习惯这样的仪式,短暂交握后立即从他掌心落荒而逃。或许我落荒而逃的原因还有一个,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死啦死啦冲我扮了个不满的鬼脸。这是真正的死啦死啦,开不了口,却与我有百分之百的心有灵犀:他不赞同我篡改的那个光荣的死法。


我心想,有本事你就活过来自己说。嘴上回应:“孟烦了。”


谈子为说:“知道,小牛把你的名字喊得全连都知道了。”


他话里的另一位主角这时现身,急匆匆跑来向谈子为敬礼:“队伍集合完毕,连长请您过去!”说完看见我,不放心地叮嘱:“烦啦,该行军了,你不会再寻短见了吧?”


我违心道:“不会。”谈子为却说:“那可说不准。”这一刻他倒肖似死啦死啦,一样毒的眼睛。我很久没被人这么轻易地看穿过,跟在他们后面软弱地反驳:“真的,别听他瞎说。”再回头,死啦死啦已经不见了。


谈子为佩上尉衔,却不是连长,而是被连长请去的人物,八成是更高的军官。然而这支队伍撑死只有一个连的兵力,谈子为看起来也没有军务在身,既像半个指导员,又像个普通士兵,什么活都干一干。我不好当面问他,只能问牛腾云:“谈子为到底是不是你们长官?”


“你说连长?当然是啦!”他摇头晃脑道,“不对,现在已经是营长了。”


已经是营长的谈子为被调离347团,但赴任的路和行军是同一条,目前仍与他们一道。我还不晓得现任连长长什么样,据牛腾云说是太忙,他们除了招降川军团几百士兵也收编了不少散兵游勇,以至于我暂时未能得到他的接见。换句话说,牛腾云还没找到机会向他的连长炫耀。


但他抓了个国军少校的事应该已经人尽皆知,尤其这个俘虏还在当晚闹了自杀,未遂。那夜简直如我人生的缩影,一个殚精竭虑又丑态百出的笑话。自出生开始不遂我愿的事情就多得数不胜数,然而连死亡都不能称心如意让我极为愤怒。死啦死啦在铁桶般严密的监视中尚且顺利制造出一颗子弹,凭什么我求死不能?


几天后连队扎营,牛腾云大概看我表现良好,终于不再绕着我打转,也不再坚持抱着我的胳膊睡觉。夜深人静,我蹑手蹑脚爬出帐篷,黑暗中模糊能看见站岗的哨兵,此外只有星垂平野长天空阔。与祭旗坡相同的天空和大地,不同的是我前所未有的孤独,甚至狗肉亦不在此处。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白天藏下的一柄匕首。


再睁眼,我一声长叹,知道自己又没死成。牛腾云在外面嚷嚷,少倾,他和另一个人掀开帘子进来,竟然是谈子为。牛腾云手上拎着捆绳子,气哼哼地逼近我。


“干嘛呀?”我费解。


“把你绑上!”牛腾云大叫,“你再来这一出我们绷带都不够用啦!”


我惊得大跳起来,胸口立刻一阵剜心剧痛,旋即重重跌回原地。这下我成了待宰的牛,还好最后关头谈子为拦下了屠夫:“小牛,先等等,让我跟他聊聊。”


牛腾云瞪我一眼,出去了。我拿眼角瞟这个死啦死啦的孪生兄弟:“聊什么?”


帐里没椅子,谈子为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小牛说,他遇见你时你开了辆敞篷车,带着枪,和一条狗。”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突然对我放在旁边的外套产生了莫大兴趣,那上面挂着两排国民党的勋章。看够了,他才抬起头继续:“如果你想要一颗子弹,为什么当时不开枪?”


我说:“我胆儿小。”


谈子为配合地笑了一声。“用铁丝网磨动脉需要的勇气似乎更大。”


我换了个角度回答:“谈营长,共产党没有规定说战俘不能自杀吧。”


他竟然点了点头,可立即又堵住了我的出路:“我没记错的话,孟烦了,你已经是七连第六百号兵了。”


我气得不想和他说话,翻过身用后背对着他。谈子为却没有识相地离开,闲聊似的继续道:“你说我和你的团长长得很像,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不知道。”这是实话,虽然听起来非常敷衍。


他并不为我的恶劣态度所动:“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咬牙:“顶讨厌的人,和你一样。”


身后静默了一瞬,我有点后悔,又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心情复杂地闭上嘴。


这时谈子为慢悠悠地开了口。“不是吧,”他说,“顶讨厌的人不在了,能让你这么急着去死吗?”


我僵了一下,没答话。刚才不该后悔的,我没说错,他这人真是顶讨厌,和死啦死啦不一样的讨厌,一团棉花裹着的钢铁。你打他永远打不到实处,他打你一击就要致命。我更生气,气他也气我自己,把棉袄在脑袋上裹得紧紧的。


他窸窸窣窣地起身,换掉了刚才那副激将语气,温和道:“孟烦了,你是聪明人。别急着死,多想想。”


他说完,我心里那股无名火终于烧到了顶峰。上次我没有回应死啦死啦的机会,这次可不能让他就这么甩甩袖子走人,于是立刻翻身坐起,几乎失态地大骂:“为什么你们都要对我说这种话?!你让我别急着死,他让我带着死人的份活下去,说得多轻巧啊,他妈的比打绝户仗还难!我不想干了行吗,行吗!”


谈子为仿佛被我惊呆,维持着掀帘子的姿势一动不动,等我撒完气才回转一点身子,平静地说:“你是七连第六百号兵,七连现役一百五十六人。前面的,除了伤退,都是烈士。——不轻巧,我知道。”


说罢,他叹一口气:“看来绳子还得用。”又招手,“小牛,来吧。”


牛腾云觉得很惊奇,谈子为和我“聊聊”后他再来捆我,我果然没有反抗。我不承认这是谈子为的功劳,思来想去,还是归结于死啦死啦的亡魂作祟。开始牛腾云只绑了我的手,经历一次跳崖失败后脚也失去了自由,于是不得不将我和马克沁等辎重一同放在车上拉着。他还口干舌燥地试图做我的思想工作,当然失败,后发现捆成粽子的我逐渐成为七连一景,也不做了,看守之余还会让我讲讲打过的仗,以验证我是否真的是一名抗日“英雄”。


伍百里听了我这个烫手山芋的传说,特地拨冗来看了一趟。伍百里就是连长。他和谈子为一道来,来的时候牛腾云正兴致勃勃地听我讲禅达的英美联军,蝗虫似的机群下冰雹一样投掷物资箱。


“美国罐头好吃吗?”他吸溜着口水问我。


“哪有罐头啊,”我用余光瞥谈子为,他倒很光明正大地看着我。“都是乒乓球儿。”


牛腾云不信,和伍连长一致认为我在讲笑话,因为我平时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哄骗他们也不是一两回。谈子为没笑,移开目光望向远处,不知在望什么。我忽然想,要是他当时也在南天门,是否还能对我说出“别急着死,多想想”这种话?


然而这对他、对我,都是不公平的。仗打到现在,人人有各自的痛苦和绝望,但不是人人像我这样只想死。我不是失去了一切,我是由里到外地腐烂了,尤其在他们这样年轻的队伍中,更显得我衰老得一触即碎。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早就不再活着,只是被人群和风裹挟着飘荡。


谈子为后来没再就此事劝过我,他很了解我和我的底线,算得上点到为止的君子。也可能是因为五花大绑的我成功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七连沿途遇上的散碎武装都只做出了不成规模的抵抗,大部分一击即溃,剩下的直接不战而降。我很久没有度过一段这样平静的日子,不动刀不动枪,整天躺在车马上望着天空摇摇晃晃。


这段日子结束于一场惨烈的阵地战,一座固若金汤的小炮楼。它长着同南天门上一样的牙齿和铠甲,我怔怔缩在战壕中听震耳欲聋的枪炮,冲锋号角里依稀可辩故人的面容。牛腾云将我拖到安全处便走了,那些曾在我身边好奇、打趣、谈笑的年轻人全都略过我冲上前线, 没人理会我这个废物。有时废物不一定贪生怕死,也可能是像我这样,一心向黑甜的死亡寻求永恒的庇护。


火光冲天,我仿佛身处做过许多回的噩梦。我想死,就是想从梦里醒来,命运却反复对我说还不到时候。原来它在这一刻等着我,原来这噩梦不止我一个人在做。牛腾云回来,胳膊被火燎得焦黑,满脸的眼泪。不是痛的,是因为伍百里牺牲了。


他身后跟着一张更加疲惫、沉重的脸,和记忆中雕刻一样坚毅的眉目重合。我犹豫了一下,怕喊错,省略称呼道:“让我去吧,我一个人去。”


“去干什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铁砂,于是我知道这是谈子为,不是死啦死啦。


“‘聊聊’,像你一样‘聊聊’。”我把手送到他眼皮底下,示意把绳子解开。“不是只有决出胜负之后才能讲话。”


“……可我好像并没有成功。”意思是我还是那样执着地要死。谈子为开始咳嗽,咳得几乎流泪,“你要从他们那讨一颗子弹吗?”


这一刻我很想向他解释,关于我为什么死和为什么活,关于发生在巴掌大的禅达的前尘往事。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不仅因为时间仓促,也因为那些事一旦翻过篇,就再也无法向局外人透彻地说明。把我整个人剖开都不够,把我的大脑、我的灵魂掰开揉碎了都不够。我只能用语言做苍白的保证:“不,我不会。相信我。”


炮楼中的指挥官果然是我的旧友,然而我们的重逢太短暂,短暂得不够唱完一首《魂萦旧梦》。我躲在树林里,远远望着阿译的手下为他掘简陋的坟墓。风过林间,萧瑟地沙沙作响,此外就只有工兵铲一下一下插进土里的闷音。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将落叶嘎吱碾碎。是谈子为,将支土烟递到我眼前:“来一根?”


我不做声地接过。他打火,大概有点风,火柴总是不燃。我用手给他拢住一块空间,火苗才摇曳着冒出来,他和我同时深吸了一口。


“小牛哪儿都找不见你,让我们帮着找找,怕你又寻死去了。”


我眯着眼睛,天阴,地平线上嵌了一轮血色的落日,模糊得有种柔情。我说:“不会。”


“我也是这么和小牛说的,他不信。你之前太卖力啦。”


我笑了一下:“叫他别担心,以后都不会了。”


我们沉默地吸烟。那浅浅的坟茔很快挖够深度,他们开始挥动铲子填土。我把烟吸尽,仿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他不是一个好指挥官。”


谈子为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像夕阳一样,不太冷也不太热,只是光辉。


“真的,至少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他连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指挥不好。”我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他是了,但他死了。我们四年多没有见面,我想过他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只是没想过他会死在我面前。多愚蠢的家伙,既然要死他为什么等到现在?既然都到了现在他为什么还要死?”


其实我知道答案,这问题问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只是要在一切化为云烟前说些什么。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神经质地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打战。我几乎不受控制地向那只手的主人望去:


“谈子为,”我必须要喊他的名字,才能确证自己已不在南天门,“如果是必死的仗,你要怎么打呢?”


他没答话,伸手来擦我的脸,袖口很快便湿了。我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流得几乎闭过气去,在泪光中看见阿译无奈地望着我。这个上海佬抢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让我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争取它的资格,从今往后只有等待。我愤恨又悲伤,灼灼地盯着那道身影,耳边一阵急雨似的嗡鸣,以致谈子为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似乎他回答了我,又仿佛没有。平静下来时,我听见他说:“千里已经接任了连长。后天,我要走了。”


我慢半拍点点头。本来就是早晚的事,现在它来了。谈子为用肩膀顶了下我的:“不握个手吗,战友?”


我只好把手交给他,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被谈子为抢了先:“虽然你不在意,但我得说,这一仗真得谢谢你。答应你去的时候,我没想过你能做到。”


刚哭过,我嗓子涩得近乎破音:“谢我为你们带来胜利?不必。”


“谢你救下这么多人,既有我们,也有他们。”他极诚恳,牢且稳地握着我的手,”——不为胜利,为希望。”


阿译也说,我找到了希望。我找到了吗?那美好的东西,它真正存在么?我望着谈子为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果死啦死啦真能兑现他的罪名投了共,大概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我心里一痛,不敢再想,低声说:“……那祝我们还能再会。”


身侧,阿译的身影透明得几不可见,终于被橘红的夕照完全烧融。




# 1950


谈子为在雪原中跋涉。积雪覆盖了一切,从上方看,他是无垠白色中唯一在移动的一点土黄。出发前他又清点了一遍,八十七人,勉强凑出两个排,哪怕一人一顿只吃一口,粮食也不够三天。在战死与饿死之间,饿死显然是更没意义的死法,他决定独自出来为队伍找条生路。


尖利的北风的砍削他的皮肤,呵气凝结在睫毛上。他凝神细听风中每一丝轻微的响动,观察尚未被雪覆盖的辙痕,以此判断应当向哪个方向前进。原本被寒冷冻结的饥饿感在漫长的跋涉中被无限放大,令他想起曾经有个人向他形容过饿到极致的感受,“所有内脏都在肚子里拧成一团,你会希望它们互相把彼此消化了”。


说这话的人不久前与他在北京见过一面。还是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见到他和没看见一样转开眼睛。谈子为知道他一定是又把自己认错了,两步上前喊他的名字:“孟烦了,是我。”


孟烦了果然惊讶:“谈子为?”上下打量了一圈,他道:"你怎么在这儿,我看报纸,不是马上就要去……?"


“家里有点事,休了个假,下午就坐车走。”凑近了他才发现孟烦了眉骨上添了道新疤,不长,还没他手腕那条深。别的没什么大变,除却军装换成长衫,倒也很适合。孟烦了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退伍了,来领复员证。也是下午的车。”


临近午饭时间,两人找了饭馆坐下,点了几个小菜。中午是街面最熙攘的时候,叫卖的、溜街的,人声鼎沸,间或自行车清脆的车铃和汽车的轰响。吃完,他们也加入到街上的热闹中去,向着车站慢慢地走,边走边聊伍千里、小牛,聊七连那些熟面孔。末了,孟烦了道:“他们已经去了东北。”


谈子为笑:“或许我和他们也会再见呢。”


孟烦了似乎心思很重,不言语地“嗯”一声。过去他也是这样,在谈子为眼里他是一个谜团,整个七连的人都对他无可奈何。头顶上,不知谁家养的鸽群忽然扑近了,呼啦啦地盘旋。


“我和你说过吗?我和美国人一起打过仗。”孟烦了在望那群鸽子,扬着脑袋。“别看他们往物资箱里装乒乓球,他们的飞机、坦克装的都是咱们不敢想的好东西。鬼子的阵地我们要用成百上千的肉身去拔,他们只要一个飞行员小队开几次来回,炮弹落下来像地震一样。虽然很可耻,但那时候我确实想过,还好他们不是敌人。


“最后我们赢了那场仗,靠的不是装备精良的美国大兵,还是我们不值钱的命。赢了,赢得很痛,我还以为我这辈子的仗都在那一刻打完了。现在我已经退伍,确实没有要我再打的仗,可原来仗还没有打完,也仍然——”


他越说声音越轻,终于不说了。谈子为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明白,更不想拂他隐蔽的好意。鸽群飞走了,没等他回应,孟烦了先垂下脑袋:“我没别的意思。这是必打的一仗,我知道。”谁都知道,才这样前赴后继。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在午后温暖的日光中沿街踱步。走出去半条街,孟烦了突然自嘲地一笑,掸了掸他的长衫:“真是犯病了,也轮不到我一个逃兵说这个。”


谈子为不得不开了口:“没上战场和逃兵根本不是一码事。要是每个人都去打仗,我们打仗还有什么意义?”


孟烦了横他一眼,这次见面谈子为感觉他稳重许多,直到这一眼才窥见一点往昔的影子:“我知道!你总是对,和他一样!他要是活着得和您一起教训我,您说上半句他说下半句!”


他说得凶,听起来也不是真生气。谈子为觉得有趣,他喜欢孟烦了嬉笑怒骂这个劲儿,比死气横生好得多:“不是教训你,也知道你是担心。要是能见到千里他们,我一定转达,七连第六百号兵孟烦了嘱咐你们小心。”他拍拍孟烦了的背,排骨似的一片,“别拧巴啦,打仗的时候拧巴,当了老百姓就捋顺了好好活吧。我一直记得呢,那天你给我们带来的希望,小牛后来说你简直成了七连的王牌……你看这些!”


他抡开胳膊比划了个大圈,将眼前的京城市井全部框了进去:“我们已经拥有了希望,烦啦。”谈子为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现在,我们要胜利。”


谈子为在雪中艰难跋涉,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微笑。这不是个胜利的模样,然而此刻也并非终局,他有信心,有战友,还有这条命。沿着车辙,谈子为上了一座山,山上稀疏地散落着一些破败民宅,然而前面几个都被搜刮得空空荡荡。前面有户更大的人家,他确认视野干净后从围墙翻了进去。


一无所获,谈子为要原路返回,却突然听见军用吉普引擎由远及近的动静。脚步纷杂,大概以为屋里无人,直奔向大门。房前屋后都有英文交谈声,他已经来不及撤出,可惜地“啧"一声,盯紧门口,拔开了手榴弹的保险。他一直很宝贝地将仅有的几个带在身上,冻得僵硬的手指尚能感受到上面的体温。


那天,孟烦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谈子为说了那么多,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怔愣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来不叫我烦啦。”


“小牛能叫,我不能吗?”


“不是,是他也……”孟烦了眼眶有点红,“我一直觉得你们很不像。有的时候又觉得你们太像,像到如果他真做了共产党,或许跟你差不了多少。”


谈子为讶然:“你之前不是……?”国军的团长,他不知道孟烦了为何做此想象。


孟烦了说:“对,我是。有件事我和你没说实话,我的团长,他不是战死的。”人潮之上,车站的门头已经远望得见了,衬着湛蓝如洗的晴空。嘈杂的交谈声中,谈子为却将孟烦了的声音听得尤为真切:“他是因为判了通共的罪名,枪决。”孟烦了很低地轻笑一声,谈子为却只感到他的悲伤,“——通共,他倒是想。


“不过要是活到今天,他做的选择应该和你一样。”


忽地,谈子为感到心头一动,仿佛同那个未曾谋面的团长隔着时空生死产生了共鸣。“他就是那个,让你'带着死者的份活下去'的人?”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你大概是忘了。”


“是他,他总爱布置一些无法完成的任务。”孟烦了东张西望地找他要坐的汽车,“等你来禅达,我可以带你去他的坟上见见他,他会高兴的。”


他说得好像那个人还活着、要去他家拜访一样轻松,于是谈子为说,好。孟烦了又强调一句:一定要来啊!然后他们说了再见,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孟烦了南下,谈子为北上,他们在人群中挥别,怀着与前次相同的祝愿踏上相反的方向。


此刻谈子为攥着那枚手榴弹,知道那诺言恐怕很难兑现了。他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在万分之一秒中想:其实有一句话他没有讲。如果我死了,你会带着我的份活下去吗?


窗外在下永无止境的雪。一瞬间,天地寂静,他耳边炸开柴门轻启的细微声响。




# 19XX


很多年后,在一份阵亡将领名单中,我偶然得知了谈子为的死讯。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从没来禅达找过我。或许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日复一日,我等的人都没有来,七连的那些曾略过我冲上前线的面孔,现在化成幽灵样的风从我胸膛穿过。我没在禅达等到任何一个想等的人,只有坟墓如丛林越生越多。


这些面孔中,谈子为是我认识时间最短的一个。被俘第二天一早我见到他,到最后告别,满打满算三十七天;加上北京那一日,共三十八。我人生中有两段三十八天,一段黑暗如地狱的倒影,一段却在晦暗中依稀可窥一线光明;一段嫌太长,一段又显得太短。有时我甚至怀疑谈子为是我的臆想,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和死啦死啦由内到外都如出一辙的共产党人?


还好,这种怀疑往往只有一瞬。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钻牛角尖,而是坦然接受我这全不圆满、庸碌无为的一生。我没在禅达等到任何一个想等的人,日复一日,我过着他们期待的那种生活,等那定会赴约的死亡找到我,引领我去见他们。我对每个人都攒了一肚子话想说,好听和难听的都有,这回我要说个痛痛快快、酣畅淋漓。但对谈子为,我却只想得出一句:


——那必死的仗,我也已经打完了。




Fin.


Elysium

【团】【孟烦了水仙】小径分岔的南天门

*孟烦了水仙,更像个人中心,一定要说成水仙是因为我缺水仙吃。孟团长(?)们亲切会晤,与会者应到正无穷,实到两位。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讲过什么故事,需要如此平衡言简意赅和事无巨细。这故事被我讲得多半不如何,但他听得很认真,认真到物极必反,脸上的表情像是恍惚。然后他双手交叉,胳膊肘撑在桌上,两个手掌刚好挡住小半张脸,眼神向下围着桌上一块水渍飘忽,脸上的表情也就看不清了。

  我觉得我在用一个很残忍的故事行凶,但我握着的也并非手柄,而是另一端的刀刃。

  “所以。”他开口就停了一会儿,声音闷而哑,但他并没有用这个停顿清清嘶哑的嗓音,“所以你们打下树堡了。”

  我没有去扣......

*孟烦了水仙,更像个人中心,一定要说成水仙是因为我缺水仙吃。孟团长(?)们亲切会晤,与会者应到正无穷,实到两位。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讲过什么故事,需要如此平衡言简意赅和事无巨细。这故事被我讲得多半不如何,但他听得很认真,认真到物极必反,脸上的表情像是恍惚。然后他双手交叉,胳膊肘撑在桌上,两个手掌刚好挡住小半张脸,眼神向下围着桌上一块水渍飘忽,脸上的表情也就看不清了。

  我觉得我在用一个很残忍的故事行凶,但我握着的也并非手柄,而是另一端的刀刃。

  “所以。”他开口就停了一会儿,声音闷而哑,但他并没有用这个停顿清清嘶哑的嗓音,“所以你们打下树堡了。”

  我没有去扣字眼:“……是。”

  他把脸稍微让出来一点,还靠在自己手上,但声音不那么闷了:“挺好的。”

  我不觉得有那么好。

  

  如果我不中用的副官在此刻进来做汇报,多半会吓一大跳,然后求神拜佛。他真有神通也就好了,大可即刻请如来佛祖莅临指导,辨一辨我和对面这位谁是六耳猕猴。

  可惜哪位大能都是辨不出的,我是孙悟空,他大概也是;我是孟烦了,他大概也是。

  相信对方也是孟烦了是件很简单的事:我们有一模一样的脸和孪生的军装军衔、我们看到对方同步下意识摸枪的动作、我们看起来比当炮灰时光鲜多了,我们看起来……一样疲惫。那么他肯定也是孟烦了。

  另一个我的出现像一本看似装订错误的书、一座故意盖成这样的迷宫,让狗肉警惕地“汪汪”大叫:主人公在第三回死掉了,第四回又活了过来。但是不管怎样,另一条小路上的孟烦了和我汇合,就突然地站在了我身为一团之长的房间里。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条小路吗?我会是其中最不幸的那一个吗?

  也许在他的视角里,我才是突然出现在孟团长房间的人。因为我们在感受到还算安全后又都下意识并指为掌,示意对方往房间里的简易桌椅移动。这完全是一种待客之道,而漂离北平近十年的孟烦了永远是客。这样也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我们一边一个霸占两把椅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桌子上有一盏装了水的茶杯,孟烦了刚刚用过这器皿,里面的水还没有凉掉。我知道自己刚刚用过茶杯,但也就意味着一种镜像的可能。对这种可能说不上介不介意,毕竟在军营里有洁癖的人得死八百回,现在对面的也是自己,就更没理由纠结,也许正是因此才有莫名的介意。

  他肯定也是这样想,我挪开装水杯子并提茶壶,与此同时他默默翻开两只倒扣的杯子、放在桌子中间,我把水满上。整个流程行云流水,极为默契,理所当然到说“理所当然”都是废话一句。

  我把新倒好的一杯水拿到手边,碎茶在水里翻腾,像我脑海里翻涌的一万件事。我盯着其中一根翻到水面的残渣:“你记得以前班上有个女学生吗?姓黄,家住胡同口,总登一自行车上下学。”

  他愣了一下,神情为我千挑万选了这样一件碎茶不如的事开场而古怪:“记得。”

  听到这没有犹豫的回答我就知道接下来的话不用问,我还是验证他:“她外号是什么?”

  “老黄狗。”这个当年把人小姑娘气哭的诨号被他脱口而出,刚一出口语气还很严肃。这实在不是特别禁得住严肃的回忆,很快他也觉得好笑,“大爷的……怎么起这种名字。”

  狗肉捕捉到让它迷惑的字眼,抬起头看看我们。

  “一群狐朋狗友,还能给人家起出什么人名?”好了,我现在百分百确信他是孟烦了。

  他同意我对我俩交友不慎下的定义:“是,渣滓窝扒的那么一堆。”

  我俩就这这话头傻乐了一下,一串人名在我脑海里接力跑。先是他们父母赐的饱含期待的大名,不是出自《诗经》就是出自《礼记》。然后是典出之处难登大雅之堂的各种绰号,诸如“锅盖儿”之流,同样不像人名。接着我想到了更多不像人名的名字,那些家伙真的被归为炮灰。接力棒掉到地上,叮铃咣啷的,不好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想这些人,但是他开口转移话题。我们闲话了一些没意义的追忆,追忆依靠循环永动的一问一答,答完总都没有什么好修正的地方。不稀奇,命题的、作答的、批阅的本身是同一个人。

  追忆越掰越碎,碎到疑似是在刻意兜圈子。他又挑了个话头,挑的比我之前更离奇琐碎:“学校背街那个老板换成老板儿子、东西就不好吃了的包子铺,可能又要开张了。”

  “黄记?”我尽量多产生点兴趣,“还是小老板掌勺?”

  “就剩小的这位,老爷子不在啦。”他想了想又补充,描述了一件在这个年代悲哀得司空见惯的事情,“小黄老板服丧之后就当兵去了,现在打得半残,却认定这是老天叫他回去过日子,继承衣钵。你不知道?看来你和我的经历不是完全相同。”

  我想起来好像是有这档事,至少前半段我应该是听过的。他讲述的后半段可能来自他的奇遇,在遥远他乡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坳里,某天他遇到做出难吃包子砸自家招牌的同乡,或者同样吃过那包子的同乡,无论哪种都是一个奇迹。

  我随口说:“他家那档口够破的,要还能撑到现在是得烧高香。”

  “不知道在不在。有传闻说那一条街的门脸都被烧了。”

  我有点遗憾,但不意外。这消息让我本能回忆那条街的每一家档口,然后发现自己甚至记不起话题中心的这家店铺在巷口还是中间。最后我无比遗憾,只能从那条小巷抽身:“哦,你也还没回过北平。”

  他端起水杯泯了一口,不是为了缓解口渴:“没法儿回,你那儿的战况还能不一样?有多近就有多没法回。”

  我们心照不宣扯了半天鸡毛蒜皮,以至于我都忘了我们是在打仗的。会喘气的生灵都想避开这个词,“战争”,我们避不开。它是千万条小路的必经点,甚至这千万条小路就无比晦气地修在这个词的地皮上。也许我们还是得谈谈这个。

  我说:“谈谈吧,我们肯定不止包子铺这一件不同。”

  

  换了主题,谈话的难度陡增。我们之前确实是在故意对这样的话题避而不谈,如果是近乡情怯那样的规避也就罢了,我们要面对的东西甚至不那么温馨。

  他叹了一口气:“卢沟桥事变弃的学,徐州会战从的军。然后南下,不是决胜千里。你要从哪里开始讲?”

  他很明显不想谈,一串事迹烫嘴一样掷出来,像为了逃避老师进一步考问而故意假装自己学业纯熟的学生,任何有资历的老师都知道这样就叫心虚。

  我也并不是老师,我同样心虚。他带过的这些经历和我是同样的流程,让我安心了一点。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孟烦了的人生还能如何走到这一步,即使我并不很想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些应该大差不差的。我想怎么讲……还有什么细节好记吗?”我陈述,“很多事我有点记不清了,实话。你应该一样。”

  他点点头:“十年了?”

  “十年了。”做完这道没什么意义的数学题,我们又不开口。

  安静得吓人,我发誓只要门外有声音喊,无论是人还是狗肉,我都会立刻找这个借口夺门而出。门外也很安静,我们被迫继续枯坐。

  ……狗肉还跟着我吗?我不是已经叫它走了吗?它现在应该是一条与孟烦了无关的流浪狗。

  “有些事该记得的。”他突然开口,“你记得手下第一个死人的名字吗?”

  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上下嘴唇开开合合没挤出一个名字。半晌,我非常虚弱地抛出一句周旋的话:“你说的是亲手的还是派去当排头的?”

  “这两样不都是亲手——”他把尾音放得很轻,我以为他要直接把音吞掉,结果他非常清晰地填上,“杀的。”

  这比我能想到转移话题后最糟糕的对峙还要更加糟糕。我不应该把手刃的第一个敌人和愧对的第一个弟兄并列放置,但如果我已经是该吃枪子儿的罪人,痛苦已让我无力辩白罪行与罪行有何不同。

  “你记得吗?”我问。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不记得,我居然不记得我杀的第一个人叫什么。我还记得那个日本士兵,他戴着一副材质相当考究的眼镜,那样的东西应该出现在图书馆而不是战壕,除此以外我对他一点印象有没有,他是高是矮?他有没有留胡子?我不知道。我更不可能在他转换为一具尸体时奇迹般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在我因为恐惧而补枪时,我想起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的日本姓氏。

  井上。砰。渡边。砰。田中。砰。

  直到有人猛地拍我并破口大骂,我才知道我已经浪费了剩下的几发子弹,甚至开着空枪。我什么也没说,只去翻弹夹。拍我的老兵用很揶揄的神情看我,那意思是:你怕了。

  我当然害怕。我害怕我想起的那些姓氏,它们居然都指向如此这般的田园风光。你能听见有鸟在这几个音节里啁啾,以及夏夜水渠里的蛙鸣。现在这些山水田园在侵略另一片田园山水,这根本说不通。

  而且,我刚刚杀了一个人。而且,这是我唯一该走的一条路。

  声音从对面传来,我顺着这条路被抓回现实:“不记得。或者说根本也就不知道,何谈记得?”

  他说得对。孟烦了一直不知道他杀的第一人个叫什么,不单指戴眼镜的日本士兵。他甚至没有问出他报销的第一个中国士兵叫什么,我甚至没有问出我报销的第一个中国士兵叫什么。

  一开始我是刻意忽略那个新兵蛋子叫什么的,他被塞给时我已经决定了只能报销他,不然就是有几年作战经验的老油子,我已经知道名字的老油子。于是我叫他“新来的”,这是一个职位而非绰号。绰号应当是“老黄狗”或者“锅盖儿”那样的,它们极尽恶作剧之能事,但它们不恶毒。

  我额外给这个新兵发了点补给,单独但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多半要送死,多一颗子弹安的是已经知道结局人的心。但我们还是假想:万一这个新兵特别机灵呢?万一他从前接受过什么训练呢?万一他真的吉星高照呢?任何一种、任何一点可能性都行。

  奇迹没有发生。

  我当然知道的,他虚浮的脚步迈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知道的太多了,只有一个空白刺眼地挂在我的试题纸上。带他来的小兵都找不到了,于是我发疯地问所有人他叫什么,他们都摇头。

  后来又有人接替职位,我去查了名字记住,就又一个新来的。然后是下一个。还是下一个。人不可能记住这么多根本对不上号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在他们贫弱的乡音中,他们叫做老大、幺儿、拐子、细崽和伢。在我的军令下,他们叫担任排头。在战报和记载里,他们会被概括为“付出惨重伤亡”。他们从没有自己的名字。

  但是,我刚刚杀了一个人。但是,这是我唯一该走的一条路。

  

  “是的,我也都不知道,谈何记得。”我屈服,“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没岔可分。”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虚构的花园有多少条小径,而宇宙里又有多少个孟烦了。如果每个孟烦了都曾经走得错无可错又对无可对,我会觉得悲伤。可是,我该如何定义呢?

  “那就当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吧,我们认为唯一能走到现在的那条。”他也不想纠缠,“然后孟烦了继续南下。”

  我接过话头:“我们到了禅达。”

  禅达让我长舒一口气,我卸下了一个自认为真正重要的东西。在禅达的两年是我这辈子最潦倒的两年,潦倒到在半夜为饥饿反酸水睡不着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居然是我觉得最快乐的两年。

  他抬起手摩挲了一下领章,那多少象征孟烦了是现任川军团团长,这是川军团给孟烦了留下的礼物。他又开始兜圈子,用一件和真正禅达象征无关的事开场:“爹娘也还在禅达?”

  “还能去哪儿,从北平跑到铜钹已经去了半条命了。”我苦笑,“还在禅达,上次派的信上也是这样讲的。”

  他了然:“唠叨文黛的那封。”

  他不提内容还好,一提我就想起那扇被急匆匆闩上的门,我的青梅竹马避我如瘟疫,两小不小,只剩嫌猜。我甚至不是个理想的客人,当然不应该在那里奢望一个家,或者任何近似于家的东西。

  我真正的家在哪里呢?肯定不是北平了,那个店铺烧毁与否都只靠传闻的地方;也许是迷龙给我爹娘留下的旧房子,我的血亲在那里,那儿可以算家。但我最后想起来一件事,我的前任团长说西进就是家……那么,现在北上的孟烦了自认为没有家。

  我说:“那不重要。”

  他以为我说的是家父的信。“是不重要。他就是想让人家看看了儿如何风光,我哪里打过什么风光的仗呢。”他微微埋头自嘲,应该是在笑,拖长的语调中上扬的元素几不可闻。然后他想起了什么——说想起不准确,因为有些回忆是园林里的景观石,它矗立在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每条小径围着它转圈,所有人的视野里永远有它的一席之地。这样的事情是不用想起来的,它永恒存在。他喃喃自语:“……南天门。”

  南天门。

  我上过六次南天门。一次是失败后的大撤退,四次是去西岸侦察,最后一次我呆了足足三十八天,我知道孟烦了会说的是哪一次。“风光”这个词不合适,我只知道形容那三十八天需要一个大词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没有加任何修饰语:“三十八天。”

  这句简单的回答换回一个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反应。我看到另一个孟烦了愣住了,不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是完全在听天书。他很快抬起头:“什么三十八天?”

  “打南天门、在树堡里的三十八天。”我干巴巴地回复他。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样解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他没有经历过那三十八天,这是我们的不同。怎么偏偏是这里不同?

  我有一个很好的猜测和一个很坏的猜测。很好的那种是,在他走来的那条路上,虞师没有让我们等三十八天。可能是十几天,可能是他在第一封电报里说的两天,甚至可能是我们最开始说好的四小时。

  我把这定为好的猜测,好到让我手脚冰冷,头脑发炸。如果另一个孟烦了现在给我一个小于三十八的数字,我会立刻激动到一边笑一边干呕。即使是在这个没有答案的时刻,我都认定了他就是那个我从没如此有幸成为的孟烦了,我嫉妒这种可能,哪怕只是可能。

  与此同时,我无比想得到的答案也是一个小于三十八天的数字。这个宇宙里得有一个这样的答案,不然我也会疯掉。无论如何我都会疯掉,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答案。

  然后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孟烦了脸色发白,慢慢站了起来后撤了一步。他应当根本没准备好站起来,因为他甚至得扶着椅背才不会让自己倒下,木椅在地上拖出尖锐的噪音。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声音很冷也很轻:“我们从来没有从内部占领树堡。”

  

  应验的是很坏的猜测。在展开这种猜测前,我在另一个孟烦了的要求下被迫回忆一场我根本不想回忆的仗。我注意到我说死啦死啦带着精锐拼炮灰训练钻汽油桶时,他呼吸骤然急促,攥起一只拳头,除此以外他全程没有更大的失态。

  我停了一会儿等他开口。他没有催我,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我自顾自地讲。我讲迷龙和何书光斗殴,我在汽油桶祸害张立宪,死啦死啦和虞啸卿旁观这一切以及篝火晚会;我有心去记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分散到了禅达的哪里、死啦死啦给我的那个布袋子里都有什么,小醉笑得多开心;我以为说与家父的那段会很难,但是我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讲完了下跪和发问。我讲述了很多我以为自己不会记得的细节,讲着想起更多,就又倒回去讲。最后我讲的东西庞杂而琐碎,织成一座真正小径交叉的花园。他听得非常认真。

  庞杂而琐碎的叙述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又一次的兜圈子,只为了不讲我真正需要讲的南天门。在这座迷宫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跨过一个月亮门,绕过一扇影壁,面对新的花园。花园的中间是景观石,石头外绕着小渠。那块石头叫南天门,那条小渠是怒江。

  “……然后,先头部队按照计划钻了真正的汽油桶,死了一批;后来林译的部队补充上来,死过一批。两批剩下的合成一批,还没有打之前的一批多。我们靠这批人坚守树堡。”我很艰难地吞咽,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唾沫星子需要吞咽,“大部队一直没有来,说四小时,说两天,又说两天。后来不说几天,也不报天数。除了三十天的时候报过一次,是为了给我们平地升一级。直到第三十八天,他们终于上来了,来接剩下的……十几条。我们的仗就打完了。”

  整整三十八天的事,我讲起来还没有细数包裹内容花的时间多,但我一句也不想多讲了,我会溺死的。

  我以为我们都溺死了,因为没人出声。长久的安静后另一个孟烦了先挣扎上岸,开了我灾难性叙述后的第一次口:“……所以你们打下树堡了。”

  如果守住就算打下,我们可能在那三十八里打下上千次树堡。我说:“是的。”

  “挺好的。”他发自真心。

  我真的没法说那很好,我都不觉得最后应该关注的东西还是那座铜墙铁壁的监狱。但是我不能怪他关注的东西是树堡,因为我只讲了树堡,真正想讲的东西根本没被提只言片语。

  真正在我舌尖穿刺的是人,一群死人。孟烦了应当知道豆饼死于他保卫的机枪,何书光死于巴祖卡燃烧殆尽后射来的冷枪,麦师傅死于一箱他妈的乒乓球,更多人死于饥饿、伤口感染、失血过多、一枪毙命和绝望。幸运一点的东西是张立宪的半张脸和不辣的一条腿,那也足够不幸了。我一个字都没有提,因为这一点都不好。

  这样刻意的疏漏是不可能不被他发现的。等着吧,我对自己说,他马上就要问被你带过去的每个人经历了什么,等待你的是漫长的凌迟。

  他只发出来一下“嘶”的吸气声,面无表情地掰刚刚攥紧的手,骨节咔啪作响。那只手攥得太紧,手心留下四道沁血的月牙,指头僵到无法用自身力量摊开,这是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掰开的原因。

  他掰着手指,随着一声“咔啪”,抛出的又是我没想到的名字:“你说死啦——龙……我们团长带你们钻的汽油桶。”

  我点头。

  “那……从你们的三十八天后回来的十几个人里,有他吗?”

  我继续点头。

  他开始笑,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嘴角的抽动就是笑,说成为手上新添的淤伤抽搐都更合理。后来他笑出声,后来他瘫坐回椅子抱着头笑。

  他能为“龙文章在南天门时活着”笑成这样让我感到害怕。与此同时我还知道更往后的事,我知道那不值得笑,我不知道等我说到那里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剩下活着的还有谁?”他终于不发出那更像丧家之犬的声音。

  “阿译、迷龙、丧门星、不辣、张立宪……”我报了那串名字,他静静听完。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他不管我想不想听,“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他的开场只有一句话:死啦死啦根本没活到打南天门。

  然后他打量我的表情,想知道我能从几个谜面里意识到多少。他给我的线索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一个是他说他们没有从树堡里面打下南天门。

  怎么打。怎么打。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我其实想过。他们的打法只能近似我经历过的那场沙盘,只是扮演竹内的我们报销的是语言,他们面对真正的竹内使用的是肉体凡胎。那是一场血战。那是一场灾难。毫无疑问。

  “你们是硬生生打上去的。”我给了没人想要的答案,“你们能拿下南天门……”

  “只要拿我们垫。”

  我为自己之前臆想中的对不足三十八天幸运的嫉妒而愧疚,然后愧疚淹没在恐惧里。在我最接近他那场恶战的沙盘记忆里,我得到最多的感情仍只限于悲哀,唯一需要担心的性命只限于一颗惹是生非的脑袋。在他的恶战里,悲哀是来不及翻涌的情绪,它只跟在恐惧和绝望之后,伺机抽出并砸碎最后一段脊椎。

  在他的那条路上,第一梯队也被集中了三条防线火力的日军扫射吗?交通线路是否也被炸毁?海正冲团全军尽墨、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了吗?炮灰团呢?打了多久?打了几次?伤了多少?活了几个?龙文章为什么会死?他们俩侦察到了地下工事了吗?是根本没查到,还是沙盘上没有假竹内没有打赢虞师?

  怎么打的?然后呢?

  我发现我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我沉默的原因和他刚刚听我讲述时的沉默大相径庭:他不忍心错过每一个细节,我不忍心去听每一个细节。面对那样一个结果,他是怎么走到此处的已经没有意义。

  他没有管我,也自顾自地说话,根本不能被称作叙述,他不是为我讲的:“……冲上去之前我就知道是恶战,守着西岸两年没人不知道那是恶战。这种事炮灰团会更明白一些,我太知道了,就算这样我们还是打得傻了疯了。基本上都死了,我说的不是对面。”

  然后是更多只有亲历这种灾难才能讲出的破碎回忆,如同出自疯人之口的呓语。然后他报人名,没报上几个就结束。我在他停下来时才意识到短成这样,是因为那是活下来的人而非阵亡名单。

  他说的对,我真该为我那惨烈卓绝的38天而庆幸,我的不幸在他的不幸面前居然看起来有一丝幸运。不幸不能量化,但永远被比较。

  他和我相遇的悖论好像只为了证明一件事:孟烦了只是行走在一座名为“不幸”的花园,从哪片断壁残垣下的小径翻出都只能行走在下一片废墟。每一个孟烦了嫉妒着另一片废墟,他没有把另一片废墟想成世外桃源,他没有觉得那里有真正纯粹的幸福,就算这样他还是嫉妒另一片废墟。

  我知道桌对面的孟烦了此刻手脚冰冷,头脑发炸,因为他把我的经历归为“好的可能”,他嫉妒我的废墟。这让我也想笑出声,我也想那样抱着头笑。

  我笑不出声,我得咬着下嘴唇才能逼自己勾起一点嘴角:“……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吗?我是说,你所认为的那个略微幸运一点的故事,我在38天之后的故事。”

  

    我说错了。我以为树堡里的三十八个日夜就是我此生最不想回忆的东西,没想到还有之后。在那样的死亡过后,活着真的变成一种耻辱。

  另一个孟烦了已经停下他的故事,他其实也完全不想讲,他讲了这么久的唯一原因是这些话说个开头就刹不住车,讲这种事的人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泥沙俱下,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的。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我,我不该让他意识到38天不是一个终点,它连分号都不是——它是一个冒号:起到启下的作用。他应该获得比片刻更长久一点的幸福,宇宙里的每一个孟烦了都应该获得比片刻更长久、比混乱更纯粹的幸福。

  对于这样的奢望我只能叹一口气。

  我用一种堪称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哪怕我要讲的事情其实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他被我的悲悯刺激出恐惧,像我将要杀了他,现在他像我一样恐惧。

  “……别讲。”他站起来,试图隔着很窄的桌子抓我的手。我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往后缩,避开了他的恳求。这套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和我们的谈话开始时倒那两杯水一样——现在他的那杯被衣摆扫翻,一片狼藉。

  我说:“我们站在怒江边,虞师已经修好了一座浮桥,我们应该做第一批走过这桥的人,如此殊荣。”

  “别说了。”眼见隔着桌子够不到我,他索性侧跨一步离开桌子的阻碍。那只被他碰翻的杯子孤独地滚下桌子,摔得粉身碎骨。杯子的遗言很响,我们没有管它。

  “龙文章没打算走过去,所以我们都没走。他让我们靠害死麦克鲁汉的乒乓球泅渡过去。”我不住往椅子里缩,自欺欺人。

  “我求你别说了。”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

  “过了江我们还像死了,恨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张立宪报何书光的死讯,报得真要逼死他师座,所有人更高兴不起来。直到迷龙拿了一千现大洋,他成了唯一高兴的人。”我闭上眼睛,“他高兴过头了。”

  他没有用语言求我,发出的是一声呜咽。我感觉他蹲了下来,军装的长摆逶在地上,他把手搭在我大腿上,他的手在抖。

  那条瘸腿开始疼痛,我深吸一口气。“迷龙昏了头,失手打死了一个惧战但为大员侄子的炮兵。他被带走的时候他老婆儿子都在旁边……龙文章把他腿打折了也没有保住他;我们去师部围堵也没有保住他。”我把那口气吐出来,“迷龙死了。迷龙是在东岸被龙文章枪决的。”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还闭着眼睛。

  “他妈的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震耳欲聋。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让我惊觉这份震耳欲聋不仅来自他的怒号。我的椅背承受算得上两个人重量的力撞向地面,轰的一下,伴着木头骨折一般的脆响。我的背遭遇的撞击稍微轻点儿,也万幸蜷缩保住了我的头,可如此我也瞬间耳鸣眼花。我睁开眼,只能看见影影绰绰。

  另一个孟烦了整个人撑在我和我椅子的残骸上,对着他激动之下造成的惨状说着什么。我听不清。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过去。被连人带椅子推倒在地上像死啦死啦做过的恶作剧,而对着别人如此哀求又怒吼像我自己,兽医死后我问死啦死啦怎么打那次。我永远如此轻易回想起南天门的一切。

  等我从回忆里抽离,嗡鸣的耳朵基本上又能顶用了,我去分辨还撑在我身上的孟烦了在说什么。

  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很好笑。有趣的那种好笑。

  “你大爷的你大爷的你大爷的……”他在骂人,细碎又极快,是天地之间只有这么一个词之后的哀求。抢走当年雷宝儿的糖再扔在地上、再笑着慢慢碾碎都换不回这样破碎的声音:“……你大爷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人也越趴越低,终于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他还在重复那句特别的哀求,随着他把自己越蜷越小,重复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头不晕了我才觉得左腿很痛,是他仍然掐着我的瘸腿。

  我坐起身,无比疲惫无比轻松,狗肉在旁边打了一个表达缓解不安的哈欠。另一个孟烦了的胳膊压在我腿上,现在我垂眼看他毛绒绒的后脑勺,我们的军帽们滚在一旁。我把两顶捡起来比对,它们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不同。我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随便抓了一顶扣上。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我说的内容不是“摇摇摇,小娃娃,睡觉觉”。

  我说:“迷龙死之后上官和龙文章算是商量好啦,上官想拿耗子药毒死杀了她丈夫的人,龙文章也想毒死毙了迷龙的人。不过龙文章命够硬,上官原谅他了他还没被毒死。”

  另一个孟烦了已经不反抗了,他还蜷着,还喃喃自语“你大爷的”,但他不反抗。

  “他命真的很硬,打仗需要命硬的人,能打出更多功勋来。他们就给龙文章授勋,叫他当师长领着我们北上。”我继续说,“龙文章不想北上,也不想他弟兄们北上。所以他说:‘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我拍着他,我感觉他整个人遭电打样抽搐了一下。

  “你看我北上了吗?我照旧北上。不消说,跳这种没底的坑,龙文章死啦。上面的人肯定嫌他死一次都是不够的——死啦死啦死啦。”我自认说了一句颇风趣的话,没人笑,“死啦死啦是费了半天劲,用我的火柴造了子弹,拿虞啸卿的南部自杀的,瞒天过海抢活自杀,就当着行刑队的面。”

  另一个孟烦了挣扎一下爬起来,动作很慢,我挪开手方便他起身。他和我坐在地上对视,眼眶很干燥,脸上也没有泪痕,他确实是没有哭的。

  “……然后,我打成了川军团团长孟烦了。”我做了最后的总结。

  不幸当然无法被量化,而我现在太疲惫了,也不想作比较,我只能叙述。我的这条小路上,严酷如三十八天也没有能够杀死一些人,然后他们死在安全的地方。这条小路不是送给孟烦了的甜美谎言,它甚至不稀得给予片刻欺骗。它的残酷没有断绝,这是一条绵延的废墟。从38天的冒号开始,我往后的日子不过是自南天门山脚绵延的废墟。

  我不知道另一个孟烦了在想什么,他也许会想:“天哪,那还是让他们死在战场上吧,得其所哉。”,也许仍然妒忌我的弟兄比他的弟兄活得久那么一点。我搞不清他会想什么,就像我不知道沙盘那样惨烈的打法,他是怎么又一次死里逃生,还没再弄出一个瘸腿。他又是怎么当上团长,他也和我一样一仗仗打上来,只为了当川军团团长吗?

  这些细枝末节全都失去意义,就在我们意识到宇宙里有无数个孟烦了时,就在我们明白每一个孟烦了被捆绑在他自己的小径上时。每一条小径可能会交错,但永远不重叠,我们独占各自的可能,我们独占每一种孤独的、不幸的可能。

  

  我听见牛腾云在叫我:“烦啦,烦啦。”

  我们还坐在地上,一起转头望向门口,门不知什么时候大开,外面的光亮得刺眼。我转过头看他,他穿的不是国军团长的制服,而是套着牛腾云给的那件破棉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套的也是这件破棉袄。

  我意识到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而我不中用的副官也不会闯进来,这里也不是孟团长的房间。没有孟团长了。如果讲完就是承认我走到了废墟的尽头,我无比想逃离的废墟,我想把自己埋葬在里面的废墟。

  我太累了,我走了十年。我真的走了好远。

  我说:“林译林团长也死了,我的劝解投诚无效。他是自杀的。”

  

  房间变得空荡荡的,另一个孟烦了消失了。然而就像我发现他时想的那样,有一种镜像的可能:对他来说消失的是我。

  不过那不重要了,我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他那么一个孟烦了,而我们都孤零零回到自己的那条小路上。现在我已经知道孟烦了要经历一些相同的不幸,我还知道了有无数不同的不幸恭候孟烦了挑选,每一个不幸都是如此不幸,但孟烦了无法不挑选。它们无法被量化,也不应该做比较。

  现在我在想宇宙里会不会有哪个孟烦了格外幸运,我是说格外、格外、格外幸运。他的身边所有人都活着,他自己大概也活着。最好的可能是他都不需要去考虑生死,他需要知道的名字绝对不是因为他杀掉了什么人,只是用做考虑给熟人偷偷起个什么外号。他最大的烦恼是家旁边的包子铺口味一落千丈,他可能还是没有和文黛走到一起,但不是这样。

  我必须得想象有这么一个孟烦了存在,我必须得想象孟烦了是幸福的。

  现在等待我的只有那扇发光的门,牛腾云在外面叫我,狗肉也在外面躲藏着看我,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我瘸过去,我知道此时此刻还有许多个孟烦了瘸过去。

  我知道在宇宙的迷宫里有正无穷个孟烦了,他们走在正无穷条小径上。其中一兆个死在北平到禅达的路上,一亿个和弟兄们化为滇边密林里的骨殖,最后还有一万个忝列团长——如果此刻他们还如此有幸,以至于能不幸地站在大地上。

  每一个孟烦了的眼眶里都没有眼泪,因为整个宇宙里的水分都汇成了怒江。

  

  

【end】

  

  按照《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假想的野心之作埋了一点薛定谔的狗肉,没发现也不影响阅读。大概就像引用的:“主人公在第三回死掉了,第四回又活了过来。”,狗肉一会儿有一会没,和薛定谔的孟团长也算对应。说真的很想看这本假想的大作啊。

Elysium

【团】【团孟】Kitsch

*团孟,龙小长工和孟大买办的故事,龙团长和孟副官的故事。kitsch,刻奇。可以理解为庸俗的艺术品与自媚。只是故事。

  

  

北平·私宅 内·日·晴

  孟烦了起了床,穿戴整齐去做老孟家的日课。时机卡得刚刚好,孟父孟母已经端庄地坐在堂上,他也没有耽误在床上多赖上的那么一刻。

  孟烦了利落跪下:“了儿给二老请安。”

  

  “停停停。”死啦死啦打断我,“怎么就你一个人?”

  压着嗓子说话本来就累,我将将开了个头还被勒令刹车,当然也不畅快:“就我一个怎么了?你这会儿在给我收拾床单被褥呢。”

  死啦死啦被我的无耻与事无...

*团孟,龙小长工和孟大买办的故事,龙团长和孟副官的故事。kitsch,刻奇。可以理解为庸俗的艺术品与自媚。只是故事。

  

  

北平·私宅 内·日·晴

  孟烦了起了床,穿戴整齐去做老孟家的日课。时机卡得刚刚好,孟父孟母已经端庄地坐在堂上,他也没有耽误在床上多赖上的那么一刻。

  孟烦了利落跪下:“了儿给二老请安。”

  

  “停停停。”死啦死啦打断我,“怎么就你一个人?”

  压着嗓子说话本来就累,我将将开了个头还被勒令刹车,当然也不畅快:“就我一个怎么了?你这会儿在给我收拾床单被褥呢。”

  死啦死啦被我的无耻与事无巨细噎了一下,很快又找到了理:“你羞不羞啊,挺大一老爷们,自己的被窝要我收拾?”

  我轻轻拍了拍此刻我们躺着的被褥:“我羞啊,我羞得快以头呛地了。你要是脸皮还没到能防大炮的地步,也受累想想,您那猪窝是哪位副官拾掇出来的呢?”

  “哎呀,是谁呢,是哪个没良心的勤务兵就给长官睡个猪窝呢?”死啦死啦捋着他不存在的长胡须,掐着指头装成半仙算命。

  “猪窝也比这个软和吧。”我又揪揪被单,“日本人估计是搞那么些个武士道修行上瘾,床也忒硬。”

  “孟少爷过得倒是安逸,还挑拣起来了。”

  我哼哼:“你别酸死人了,大不了你别躺着,还省得挤。”

  “先挑拣的也不是我,你别给我绕进去……”死啦死啦低声威胁我,那气声一点不吓人,“不对,这已经给你绕进去了。我给你收拾被子做什么?重说。”

  我的团长此刻就算明说这是军令,我也稀得接旨:“你给我当长工还这么多话?好在我赏罚分明,又心慈手软,这次就些微扣点月例吧!”

  “你还发钱呢,真是开眼。少剥削点呗,孟大买办?”

  “你个满清人就别谈这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琢磨琢磨。”我点他,但单只这么说还不够,我又说,“我见识少,也不知道怎么驭下。现有的这个榜样呢,教我的是同一个人可以当柴劈开,兼做个副官、翻译官、参谋、传令官、亲随什么的。我也只好把我可怜的长工劈开了。”

  “真可怜啊。”死啦死啦猫哭耗子,且一人分饰猫和耗子。

  “行啦,那床指不定你也睡了半边呢。”我笑得喘气,“给我也顺带收拾了呗。”

  这下次死啦死啦不再造反,我继续讲。

  

  

北平·私宅 内·日·晴

  ……

  孟烦了和他长工一前一后进了房间。龙文章停在门口候着,孟烦了利落跪下:“了儿给二老请安。”

  

  死啦死啦身上没有“再而衰”这种道理,他打断我的架势和第一次没有区别:“我不用跪?”

  但是我真的要再而衰了:“……怎么着,你也非得跪一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他永远煞有介事。

  我很想反驳老孟家不是这么一个家,但事实上我家真是这套折腾人的规矩。至于他死啦死啦是个什么、非要提这种无理要求自甘被折腾——他是个有无限可能的主。我只好说:“贱不贱呐。行吧。”

  

  

北平·私宅 内·日·晴

  ……

  孟烦了和龙文章并排跪下:“给二老请安。”

  孟父看着这景象,并不像很畅快,眼神在两人间扫了一阵,方不失威仪地开口。他绕来绕去问了诸如“生意做得如何”、“与人应酬也不能乱了修身齐家的规矩”云云,对答完这些闲话才终于让二人起身,结束晨练。

  

  我看死啦死啦有又要开口的架势,提前截住:“提问要举手,不然挨手板。”

  死啦死啦眯着眼睛看我,暂且没有盘问我为什么临时兼做了个很严厉的教书先生。我们半躺半倚在竹内床上,挤得很。他应付我,只并指为掌,又把手伸到胸前,就算是举手了:“老爷子不满意什么啊?”

  “你该说‘他又不满意什么’。”我把“又”字咬得很重,“家父莳花不过瘾,总也想栽培修剪活人。”

  死啦死啦从善如流:“那老人家又不满什么?”

  “我爹他能看不顺眼的事可多啦。你给我安排着去当个大买办,我估计他就不会很满意。人要端着文人轻财那套,吃了用了,别人怎么着还是不好使。”

  死啦死啦听我编排亲爹,乐呵呵不反驳,他也晓得孟家是如何如何。铜钹初见就算个十乘十的下马威了,他那会儿还能作壁上观,真一起过日子,看我不把他好好拖下水?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宜乔迁、宜嫁娶、宜把死啦死啦拖下水:“就算我爹收敛了,接受他儿子攻读十几载的点墨,一半和那些泥腿子一起荒废在战场上、一半夹着铜臭荒废在生意场,他看你也能气着啦。”

  “他气我做什么,我人到中年又喜得爹娘,不得忝列成个第二十五孝?”他话是这么说的,我完全不能从那语气里听出任何“忝列”的倾向,这家伙狂得很。

  “你要是有本事和我爹处好,我真是叫你一声爹都不冤。”我放话放得眼都不眨,心却打鼓。沙盘之后、死啦死啦暂住迷龙家那会儿,和我爹同桌吃的早餐就很风平浪静,我爹算是客气了,甚至有些和气。那坑蒙拐骗的行家还拐走了本书,实在是闻所未闻、本事通天。

  死啦死啦有自己的见解:“这你就不懂了吧,讨你爹欢心不难,大孝大顺就万事大吉。你们不对付,一是天下儿子都是老子冤孽,天敌的关系;二是我看你德行,从小到大也没少主动造孽,上次还说往砚台倒香油吧?啧啧。”

  “你就不一样了?”我被他说得心虚。

  “我肯定不一样,孙子都装了这好些回了,装儿子那是升迁咯。”我团长挤眉弄眼,拖着调子,“再者你爹碰到书就好说话了,我也凑个趣,恳请他老人家指导指导,蹭你家书堆吸点墨水。这么一举多得的美事,他是再气不来也。”

  我是有些信的,我甚至真的很想看死啦死啦给家父研墨、被考教那些之乎者也。现在想来在案几前与书斗的岁月,实在是难得的平安旧梦,我希望这样的梦他也能做一场。但我只摇摇头:“不对,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有再气一遭的绝好由头。”

  “一肚子坏水要气亲爹的军师,愿闻其详。”

  我拿手指比划了个两个小人儿模样,食指和中指扮做腿。手指交替着飞跃空气,爬上死啦死啦搭在胸前铺上的手,关节一屈,板正跪下。我说:

  “像不像二拜高堂?”

  

  

北平·街上 外·日·晴

  孟大买办此日日程颇满,上午就约了人谈生意。他忙,他长工也就得连轴一起忙起来。因为这长工被当做劈柴,一个人掰成了司机、保镖、书童等多个角色。

  孟烦了前二十年的人生被逼着做了不少学问,现在看来用的最多的居然是英文。打仗的时候骂英国佬用、和美国人沟通用,现在做生意还要用。唯一的变化是措辞上放规矩了些,要还如同当年那么直言,怕是单子要黄。但这也不意味着孟烦了英文说得束手束脚,这门语言被不夹在他上峰和国际友人间时,只是为他所用,反而不需要花心思在洁版的英文和充斥俚语的中文中切换。

  除了做这些跨国的买卖,孟大买办兴旺民族工业的心思也很活络。

  

  这次我主动停下,向死啦死啦征求意见。实在是我懒得想了,权且借他的脑子剽窃一番:“依你看,我做个什么生意啊?”

  死啦死啦“嘶”了一声:“要不你卖洋火吧?”

  这倒是我们本国轻工常见的营生,但是他非要挑这个说,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我很郁闷地看着他。

  “到时候你去推销呢,捧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纸盒,八角尖尖;那火柴呢,不得了啊,磷头鲜艳,就连木杆都切得整齐划一,一等一的巧夺天工。”死啦死啦找到了他兴风作浪的主场,“你就这么跟人介绍——‘我这火柴不一般,老兵实力检验,军工级别,实乃出门旅行、居家必备之选。”

  “然后我再划一根丢人现眼是吧。您在这等好戏呢?”

  他继续编排我:“对啦。那火柴它就是不燃呢,你和你小客户面面相觑。你就只好说:‘哎呀,这火柴能着有什么稀奇,要不说我这火柴特别呢。它防火又阻燃啊,稀奇!’”

  我总是揣着一盒火柴,这事炮灰都知道;我的火柴在我手中总是点不燃,这事炮灰们也都知道。从前兽医在中医上给我找补,说我湿气重。死啦死啦说兽医用词太收敛了,对火柴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此,非阴气不能解释。我说他胡扯,此地没有比我更阳光的人,我都想解盔卸甲、洗手作羹汤了,能不阳光吗?于是旁边那一群砸给我天南海北的嘘声。

  此刻我也觉得死啦死啦在胡扯,干脆从衣兜里掏出我居家必备的火柴。我别着手一划,刷啦——果然没着。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看我。

  这事也不丢脸,我划的时候都准备好面对被这火柴伙同着某人一块欺负的下场了。但我真有点伤感:“我以前不这样的。”

  “多早之前?盘古开天那会儿?”

  “北平那会儿。”

  死啦死啦顿了会儿:“你尽管说一个无法对证的时间好了。不过我倒是信你,二十多年一根火柴都没划着,也太稀奇了。”

  “能划着的。”我坚持,并且不知所谓地重复,“回北平就能着了。”

  有什么像玻璃做的罩子一样岌岌可危,我都能听见它脆弱结构里噼啪的崩裂声。死啦死啦选择用人的声音盖过我们都感受到的阵阵脆响,他说:“行,那就等……然后回北平。”

  我们回北平。我是想这么讲的,可我们的玻璃罩子早就危若累卵啦,我只好识时务得逃走:“那我继续讲了。”

  但我张了张嘴,出不了声。我说不出好故事了。

  我的团长真是体恤下属的好上峰,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这样夸他,而且无关阴阳怪气。他用堪称欢快的语气解围:“日程颇满的孟大买办,你接下来的行程也讲讲呗?”

  我很感激他让我的故事继续。他总是让我们的故事继续的。

  

 北平·街上 外·日·晴

  孟大买办今天确实很忙,上午是要忙生意,为的是他的新身份;下午他要为一帮熟人接风洗尘,为的是他的旧身份。

  最先来的是炮灰团的单身汉们,正因为这份自由,他们来得格外早,而且一相遇就有扎起堆;再后来是迷龙,他一下火车就骂起北平的冬天怎么冷成这样——倒不是这东北人在为自己抱怨,这寒冷程度还是不如他法眼的,他只是在为他习惯了南方气候的妻儿抱怨。最后来的是张立宪,双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孟大买办很小家子气,说他我不是只请了小醉吗?这差点演变成熟悉的斗殴,只是一点不吓人。

  接上这许多人,一趟一趟带回孟家,大家一起过年。

  

  死啦死啦举了下手:“你那小姑娘,还有迷龙他老婆儿子呢?”

  “女人家见面,在后面就互相拉住说话了,我们这儿还是就这帮老爷们。”

  他的声音在宏伟的树堡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哦,那没意思。和眼下没什么区别。”

  噼啪——我又听见玻璃罩子在细碎缓慢地破裂。

  “大过年我去折腾这一群人,你都不点评下这个?”我不知道提这一茬是做什么,可我的故事已经蹩脚到让我难过的地步了。我甚至不得不找人分摊一下这种难过。

  “你是想说不可能?是不可能。人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哪来的这一声号令,缺德又缺心眼。但为什么不信信?”死啦死啦看起来很不在乎,“你愿意讲,你就大可以信。”

  “我也不知道我信什么。”

  死啦死啦敲了我的头,不算特别疼,我们其实都没有太多力气了:“那你就信这个。”这是我团长下的军令。

  我避而不接。我神游物外。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些东西,这东西有调子的,我该唱,但是我只是呢喃: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是什么戏?”死啦死啦问。

  “前两年的新戏,开演的时候我都在战场上了。没听过全本,零散听人唱了几句几折。”我回答他,“叫《锁麟囊》。”

  他继续:“讲什么的?”

  这些戏本能是讲什么的?它们大部分都是凡夫俗子能想到最好的故事,好到让我我讲得干干巴巴:“富小姐出阁,一念之间把装满了财宝的锁麟囊赠予因贫困哭泣的另一位新嫁娘。谁曾想多年后富小姐路上横遭天灾,丢了亲生骨肉,自己也成了流民,流落到一富户为奴。兜兜转转,原来主人家正是曾受过帮助的穷姑娘,凭借那锁麟囊的财宝白手起家……最后就是个投桃报李,皆大欢喜,双双团圆,一好百好。”

  “真是个好故事。”死啦死啦却说。

  我很意外,倒不是惊讶他能从我描述里品出趣味。我以为这种故事更像是家母那样的人喜欢的。

  “我以为你怎么着喜欢的也应是……‘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之类的东西。”我说。

  这么说如何不是以己度人,我能听见小时候第一次听见这唱段时的声音:

  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你这一说,好像真听过你哼这个。什么时候来着……”死啦死啦说得我都惊讶,因为我本人一点也不记得,“哦,把你爹妈接回来之后、上次我放了你八小时的假那回,你站在禅达等我们的车,很晦气的样子,但哼的是穆桂英。”

  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说,“很难不记得啊。皱得像块破抹布,下意识唱得是如此豪情。你是真信这个。”

  我信什么?我信或不信的东西都让我苦笑。我真正信的是老天爷给富小姐一翻教训,让她以为铁铸的富贵也能烟消云散。至于结下恩义缘,兜兜转转得到报恩,峰回路转……我信这是戏本子。

  那么多折子、话本、小说,我看过那么多故事,人们爱的总是那些俗气的幸福。第一幕的锁麟囊会变成第三幕的救命稻草,这究竟是哪个国度的运气?凡人怎么受得住这样的好运,它看起来太幸福、太庸俗了。它们充满了凡俗的快乐,以至于无法出现在真正的凡俗之间。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我说:“都这样了,还要唱那些厉兵秣马的东西吗。”

  死啦死啦说:“当然,这样合适得不得了。”

  我问:“你信壮志凌云?”

  “信。”

  “你信富千金会送装满宝贝的锁麟囊?”我信,因为我在装缅甸布的棚子见过他的,他送来的何止珊瑚玛瑙。

  “信。”

  “你信变故横生,她流离失所?”我信,因为流离失所已经上演几十年、上百年。因为我们现在就流离在这树堡。

  “信。”

  “你信柳暗花明,和和美美?”

  “信。”

  我的团长说他信,他斩钉截铁,他很擅长做个骗子。我猜最高明的骗子是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的。骗得过也很好,骗得过也是一种信。

  可是我仍然听见玻璃缓慢破碎的声音,噼啪、噼啪,细碎得像在最寂寥的夜里、燃起又熄灭的火柴,噼啪、噼啪。

  树堡难得这样寂静,从我开始胡扯开始,没有一枚炮火砸向我们,连花生米般的流弹也没有。这看起来都接近和平与安宁了——竹内倒是已经给我痴人说梦创造了宝贵的间隙,是我自己又讲砸了。

  我想讲的是庸俗的故事,我说过自己不信的那种故事。我想讲的是琐碎的请安、死啦死啦和我父母全新的相处体验、我经营的生意和生活,然后会一会旧友,所有人都过得很幸福,最最庸俗的幸福。我在最开始想讲的是这样讨好自己的故事,我想讲的只是这样一个故事。

  

  

南天门·树堡 内·夜

  很安静,甚至接近凝固。因为讲故事的人停下了。孟烦了语气很平板,他说自己讲不了了,龙文章没有催促或发出疑问。

  我讲不了我不信的东西。孟烦了听起来小心翼翼,每个字都像在一块裂了缝的玻璃上滑行:你能不能帮我信?

  死啦死啦说:我不能帮你信。我可以和你一起信。

  

  

北平·孟宅 内·夜·雪

  战后第一年新春的北平——如果我有神机妙算的话,就可以把这时间地点替换成1950年的北京,这座古都迎来的是喧天的喜气。五个多月了,那么真实,又那么像梦。

  我们家年货早已置办好,能直接在小商小贩手里购买的并不全面,想要过真正热闹的第一个新年,还是得自家人上上心。点心坚果从无到有,芝麻白糖面粉化作摆在盘子里的小砖块儿,一点点堆成丰收的小山,真是一座让人满足的小山。

  我们又回到了养我二十年的老宅,它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在我赐予的奇迹里欢迎我归乡。家父拿最好的洒金红纸写了副对联,上联和下联我全部忘了,只记得横幅是“家和万事兴”,实在是俗气而常见,不像我父亲那样非要求奇求雅的做派。我只觉得这样就很好。

  家母还像我三岁那年那么温柔,笑盈盈地看着死啦死啦往纸背刷浆糊。他踩着板凳在门板上比划,只为等我父亲的首肯。

  狗肉在北平变得格外慵懒,我们本来以为这么一个大院子也不可能够它跑的,结果这狗王不再像在禅达时那么野,我想它是为过日子收心了。

  天上开始飘雪,我这里的日子是这样的,最大人生难预料不过是一场飘飘悠悠的雪。狗肉是南方的狗,它不至于蜀犬吠日,但它也在看新奇。狗肉的鼻头碰碰盖了雪的石阶,就留下一个小圆点;在路上走,就静悄悄留下一串落花。

  它突然跑出来,站在了路中央。狗肉竖起了耳朵,因为那一瞬间有万千狂风呼啸而过,空气里有那种尖锐的呛味。它兴奋成一颗炮弹,只等发射。

  我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兴奋,它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听到了爆炸的声音。我知道它在想什么,可是不是啦:

  “现在没仗打了,这是过年的炮仗。听听,哪有什么威力可言?您可是在战场见过世面的狗。”

  狗肉还是站着,隔着院子高墙去紧盯声音的来源。但它终究没办法为这点火药发射出去,它确实是见过世面的。

  我拍拍狗肉的脖颈,揉到了一手细碎的雪,它们被体温煨成温柔的小水珠。北平静悄悄地下雪,我最喜欢的就是在这样的天窝在家里,谁都不要来打扰,什么都不要来打扰。我暂且只关心家事,国事和天下事被我闭门谢客啦。

  家母哼着《锁麟囊》的结尾率先迈过门槛: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死啦死啦贴好了春联,把浆糊摞在板凳上一起搬回院子里。我掸了一下他肩膀上的雪,跟对狗肉一样。他问我:“又有什么吩咐给长工呀?”

  我一边给门落锁一边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想讲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我想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真是庸俗啊。

  

  

禅达·迷龙宅 内·夜·晴

  1950年的第一个春节,边陲如禅达都是热闹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山呼海啸的鞭炮,它们留下的只有满地细碎喜庆的红纸,而不再是鲜血和残肢。我想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我伸手摸了摸狗肉的脖颈,它的毛很干燥,我的手也就很干燥。我很失望。但我终于听见玻璃罩子破碎的声音:噼啪、噼啪,咔嚓;然后它碎落一地,刷啦刷啦,像下了一场雪。

  1950年的冬天,禅达没有下雪。

  禅达是不下雪的。

  

  

【end】

Tut bloss nicht so,

als wärt ihr an der Wahrheit interessiert.

Die Wahrheit gibt’s geschenkt,

aber keiner will sie haben,

weil sie doch nur deprimiert.

别装模作样,好像对真相感兴趣。真相免费奉送,但是没有人想要。因为那只会让人失望。

Elysium

【团】【粮食向】祸从口出(ova)·下

  孟烦了突然抱着头怪叫。

  他的上峰见怪不怪:“叫什么叫,脑子长出来了?”

  孟烦了道:“……我全都想起来了。”

  

  

 祸从口出伤狗事件(下集)·事件篇

  

  一般来说我是相当与人为善的,说话跟春风化雨一样。除非我实在忍不住:“我说您这做的也不是满汉全席啊,能不能快点给小太爷打上一碗?”

  我们的御厨蛇屁股争辩,说还没煮够时间。我急得不行,强迫他快点放饭。没人想听我叨叨,我满载而归。

  我这么急,但事实上责不在我。死啦死啦又在发疯,他弄来了点美国人的资料,杂得要命。但他试图在里面找出点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祭旗坡能同时认出字母和汉字的只有两人,...

  孟烦了突然抱着头怪叫。

  他的上峰见怪不怪:“叫什么叫,脑子长出来了?”

  孟烦了道:“……我全都想起来了。”

  

  

 祸从口出伤狗事件(下集)·事件篇

  

  一般来说我是相当与人为善的,说话跟春风化雨一样。除非我实在忍不住:“我说您这做的也不是满汉全席啊,能不能快点给小太爷打上一碗?”

  我们的御厨蛇屁股争辩,说还没煮够时间。我急得不行,强迫他快点放饭。没人想听我叨叨,我满载而归。

  我这么急,但事实上责不在我。死啦死啦又在发疯,他弄来了点美国人的资料,杂得要命。但他试图在里面找出点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祭旗坡能同时认出字母和汉字的只有两人,死啦死啦肯定不会去劳动麦师傅,这浩大的工程就落在了我一个人头上。

  我并没有因此得到善待,死啦死啦就差杀鸡取卵了。如果不趁他审阅我翻译成果的时间去填饱肚子,他真能逼我先饿死然后继续翻译。

  我真该相信这些菌菇没煮够时间的。

  

  填饱了肚子我自感精神百倍,翻得笔走龙蛇,神清气爽。到天擦黑时,我直接圆满完成任务。死啦死啦接过我差点天女散花出去的稿纸,用审讯的眼神看我:“奇了,翻这么快。嗳,你没瞎翻吧?”我不理他,直接冲出防炮洞要一展拳脚。

  我的脑子里好像同时有一百个念头在乱飞,就算我站住不动也能一下撞到好几个。那感觉比小时候不做功课偷跑出去玩更刺激,我简直按耐不住要招猫逗狗的心。

  祭旗坡没有猫,但确实有狗。我就开嚎:“狗肉!狗肉!狗肉哪去了?”

  “烦啦你找狗肉做什么啦。”阿译很好心地问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狗肉做什么,只能回答:“我找狗肉有事请教。”

  这听起来没有道理,而且等于没回答。但好心的阿译“哦”了一声,也开始在祭旗坡寻找狗肉。不辣看到我们四处乱翻——主要是我,我连扣在地上的钢盔都捡起来检查一下——也过来问:“你们两个做撒子嘛?”

  “我们找狗肉呢!”我解释。于是不辣也加入寻找,接下来是迷龙和被他抓壮丁的豆饼,最后收容站的那群人基本都加入了寻找。

  克虏伯去央求死啦死啦做他炮兵日课,远远路过我们这自由散漫的一群,他也问:“你们在做什么啊?”

  “不知道!”迷龙喊回去,豆饼挠挠头。

  

  天可怜见的,狗肉最后还真给没头没脑的我们找到了。这条聪明的狗可能嫌我们太闹,跑到很偏的草丛里趴着假寐。我如同久旱逢甘霖,高叫着“狗肉”向它瘸去。

  狗肉知道有人来,也肯定知道是我们来,所以它没什么动作。直到听到我嘹亮的一嗓,它突然就警惕地抬起头。

  这是一条能看穿对面战术动作的狗,比我们这些兵油子还兵油子,但它也想不到我会假装寻常地走到它面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整个人抱住它。

  人渣们目瞪口呆,他们又问:“烦啦你干嘛呢。”我一心只顾狗肉,不顾他们。更何况,我要做什么还不明显吗?

  狗肉绷得像一块铁,但一动不动,好像此时此刻它失去了一头猛兽的本能。我对此很满意:“好狗肉,乖狗肉,听话的狗有睡前故事听。”

  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居然一时能制服狗肉。狗肉应当很想咬我,但它也怕真咬死了我,这犹豫让它一时间堪称温驯,我便压得更结实。

  我开始乱讲一通:“说是在欧罗巴有这么一国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一好百好。帝后二人更是伉俪情深、恩爱非常。但奈何子嗣缘薄,连年的潜心祝祷才终于见喜。皇后十分欢欣,向上苍祈求……”

  说到这里我清了清嗓子要起范儿,迷龙非常不友好地打断我:“孟烦了,你发的什么疯。”

  “让狗肉与国际接轨,它这种几岁的小孩就该多受教育,懂吗?”我掐着嗓子继续胡说,“皇后祈求道,‘苍天见怜,若是女子,我不求那泼天富贵、也不求那文曲下凡,但求吾女发如乌瀑,面似银盘,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真遂了心愿,落得一个眉目如画的格格。因其容貌更胜雪霜之姿,被赐名‘白雪格格’——格格知道吧?奏是公主,帝姬!白雪公主!”

  我的弟兄们神情复杂地听了一会,终于确定我身上有很大的问题亟待解决:“……要不我们把烦啦带回去吧。”

  不辣已经试过把我和狗肉分开,但他只落得两手狗毛。狗肉也勉励挣扎过了,但我完全是四肢并用压着它,最后它认命地卸力不动。

  在这过程中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做好一个说书先生,因此我讲得很卖力:“……一听这继后是叫他取了白雪格格的项上人头,那猎户惊道,‘哎呀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也!’继后却是不怒反笑,‘这可由不得你,今儿个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里外是要扣下人命,我还怕平白多了阴司报应不成?’”

  阿译比划着怎么把我连人带狗肉带走,他的方案被迷龙打断。迷龙若有所思:“你们几个就不想听听那个什么……白雪格格出事了没吗?”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我打……照顾孩子。于是他们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听我讲北平童话故事。

  

  我肚子里还是有几分墨水,这全仰赖家父逼迫;我这些墨水里参杂了不少不登台面的故事,自安徒生至格林兄弟,再到天方夜谭与伊索寓言,本土那些更不必说——其实也要仰赖家父逼迫。我是多爱看这些杂书,无非也就是为了从经史子集之外喘口气。但它们比我想得对我影响更大。

  为炮灰和狗肉讲故事我手到擒来,之前那一百个飘忽的念头如今已经增殖到宇宙级别,嘴巴里说出的话比起说,更像是直接泼出来的。我心脏跳得很快,思维飘得更快。

  转眼间我已经说完白雪格格接受了华佗再世般的定情一吻,从此happy ever after。他们意犹未尽,我就又说会蹦会跳的傀儡娃娃如何打闹鲲肚、讲戴红帽子的小姑娘和豺狼姥姥周旋。有时一个故事没讲完我就拐到了另一个故事,最后故事们成了祭旗坡上乱炖的粥。

  我的演绎吸引来了更多的人,先是看我们久去未归的兽医,再是语言不通也要凑热闹的全民协助,麦师傅来了摇摇头又离开,死啦死啦也过来捧场。

  我有意恶心害我一顿好翻译的团长,捡了几个血乎刺啦的故事招待他。那当然也不至于吓坏我们这一群大老爷们,但能恶心一下总是好的。

  “长官,洋人真的把到这些给伢们听?”泥蛋吸着气问我。我点点头,于是所有人都用非常敬畏的眼神看全民协助,看得全民协助不停喊“what?”。

  讲到最后我在狗肉身上都趴累了,翻了个身松开挟制。狗肉像炮弹一样弹射起步,消失在山野里,找不到了。

  我枕着自己的胳膊,山风拂面,眼前是格外好的繁星:“小太爷讲累了,最后一个,讲完封箱。”

  讲什么好呢?实际我根本没有犹豫,我开始讲《爱丽思漫游奇境》,那算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我现在选它是因为,今天晚上比我们十三个人一条狗去接我爹娘那次更像漫游奇境。我们都成了爱丽思,我只但愿好梦不醒。

  我讲那杯喝完变成微缩的水,那块吃完就变成巨人的蛋糕,我讲得发笑,因为我觉得自己眼下就陷在这样的感官里;我讲疯疯癫癫的疯帽匠和神出鬼没的柴郡猫,我也想笑,因为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团长;我讲爱丽思如何对付红心皇后和那些纸牌士兵,我仍止不住,因为那是让人微笑的勇气和智慧。

  爱丽思的梦境生长在逻辑的荒郊,我们驻守在国土和阵地的荒郊,但我们都在这世界上偷得了某些依存,让我们得以用肉体凡胎丈量这郊野。我们苦中作乐,我们自得其乐。

  迷龙独霸着一颗树,死啦死啦很有远见叫人搬了个马扎,阿译勉强找了干净点的草丛坐着,其他人在灰土上东倒西歪,我讲着孩子听的故事,讲那些happy ever after。我们没有篝火,我们只有来自古人的月光和星光,它们来自我们没有见过年月。我希望它们来自风调雨顺的好日子,那也是一重梦境。

  这次我一本正经地讲,不再用本土化的重组祸害故事。我讲到了童年时似懂非懂的那段,现在我终于真的看懂了:

  “爱丽思向柴郡猫问路,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世上没人能说清。她只好说:‘只要我能走到某个地方就行。’

  “柴郡猫回答:你一定可以的,如果你走的够久的话。”

  

  

  播放片尾曲

  

  片尾彩蛋:

  我们又排着队等全民协助检查武器,他比划得热火朝天,狗肉在我们的队伍里穿行。迷龙等得百无聊赖,用胳膊肘捣我:“你那天讲的那些玩意,再多讲几个呗,我学给雷宝儿听。”

  我懒洋洋道:“每次回那便宜房子,缠得够你老婆吗?就算您老得空了,说得出小太爷这水准吗?”

  “那肯定是比不得咯!”不辣隔着人兴奋接话,“除非给他也搞点菌子吃吃看!”

  我发誓我真看到狗肉停下来看我们,主要是看我……

  对不住啦,狗肉。我默念。无论是病从口入、还是祸从口出,天地明鉴,实非我愿呐!

  

  

  

【end】

Elysium

【团】【粮食向】祸从口出(ova)·上

*粮食向,炮灰团轻松日常(这可不兴日常)。受害者是人是狗还在调查中。


 祸从口出伤狗事件(上集)·解明篇


  在祭旗坡,狗肉唯一能勉强称作如胶似漆的对象就是死啦死啦,这情谊我们见怪不怪。对于我这个因和它弟兄同住一个防炮洞、而不得不岁岁常相见的人类,骁勇的狗肉对我能做到以礼相待,我已经很知足了。

  狗肉不怕也不烦我们这些炮灰,更进一步来说,它路过我们如同穿过一片空气。可今天打我睁眼它就绕着我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靠近没有让它发出犬类的低喝。

  我贼心不死,迎难而上。只是一条半腿的瘸子追不上四条好腿,我最终作罢。但我是真没弄清是怎么得罪它了。

  炮灰们...

*粮食向,炮灰团轻松日常(这可不兴日常)。受害者是人是狗还在调查中。



 祸从口出伤狗事件(上集)·解明篇


  在祭旗坡,狗肉唯一能勉强称作如胶似漆的对象就是死啦死啦,这情谊我们见怪不怪。对于我这个因和它弟兄同住一个防炮洞、而不得不岁岁常相见的人类,骁勇的狗肉对我能做到以礼相待,我已经很知足了。

  狗肉不怕也不烦我们这些炮灰,更进一步来说,它路过我们如同穿过一片空气。可今天打我睁眼它就绕着我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靠近没有让它发出犬类的低喝。

  我贼心不死,迎难而上。只是一条半腿的瘸子追不上四条好腿,我最终作罢。但我是真没弄清是怎么得罪它了。

  炮灰们围观我自作孽的行径,但笑不语。最后我只能腆着一张僵硬的笑脸,像圆规一样转着圈作揖:“哪位爷,劳驾说说,狗肉大爷怎么被我给得罪了?”

  不辣一遍擦枪一边说:“狗肉是爷,我们也是爷,烦啦派辈分派得不够大方喏。”

  剩下几个人渣就开始起哄,持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要到我们老孟家认祖归宗。我不犯怵,因为我有一张很能惹是生非的嘴巴:“叫各位爷爷,各位怎么还不爱听呢?再往上不得啦,再往上只能去小太爷北平祠堂的牌位堆儿里,蹭个架子挤挤了!”

  这群炮灰就开始装作恼了,我知道他们平时说话比这更没把门。只有阿译真愁眉苦脸,犯起忌讳:“烦啦,你不好这样讲话的啦。”

  于是大家转头去笑阿译小题大做他们自己的生死,阿译变成了吕洞宾,忿忿然、团团转。

  说到遭狗咬的这位大仙,我又想起避我如洪水猛兽的狗肉——这词用得不当,狗肉面对洪水和猛兽时倒是不避的。我又问:“我到底怎么开罪的狗肉啊?”

  蛇屁股指了指趴得很远的狗肉,夹着他的舌头嗡嗡:“你问问狗肉咯!看它可不可以一样讲大半夜!”说罢又是一阵笑声。

  昨天晚上是有点特别,祭旗坡打了牙祭。丧门星和满汉这两个云南本地人天不亮就从战壕消失,一趟巡山寻到天光大亮,给我们寻到了一点最新茬的菌菇。转头两人就和我们的广东厨子进了破布搭的厨房,菌菇则进了大乱炖的第二顿饭——我们只有两顿饭。

  怎么想昨夜祭旗坡上的明星都应该是那些鲜得要命的菌菇,我摸不到头脑:“我说什么了?”

  “他真完全不记得了!”炮灰们好像铁了心要在奚落我的场合一人蹭上一句,这次轮到迷龙开口了,“你个瘪犊子玩意不是认狗肉当爷爷,你抱了个孙子了你都。”

  孟家的族谱已经不能更乱,我只好求助坐在一旁的兽医。在阿译不愿再张口的当下,这是唯一可能说人话的一张嘴。好心的兽医给我解释:“哎呀……你这娃娃,昨天挼着狗肉,像给小娃娃那样给它讲故事咧。我说可不敢再讲哩,你梏着它分都分不开。”

  我,狗肉,我抱着狗肉,我讲故事,我抱着狗肉讲故事。这几个简单的词汇拼出的句子让我目瞪口呆。如果这是真的,狗肉只是躲着我,而不是把我咬成渣渣,其中的情谊实在感天动地。

  我向最忠厚的豆饼求证,这小孩还没学会撒谎。我悲哀地看到豆饼点了点头。

  于是我往狗肉栖身的那小片土地望,狗肉在我的视线里不比一枚指甲盖大。可这狗王觉察到了我的视线,更称奇的是它居然起身往更远的沟里跑。

  人渣们发出轰炸机一样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地袭击我这个此地唯一的受害者。我慢慢抱头蹲下,为对狗肉的愧疚和对我自己的震撼做了一个溃兵。


  作案手法已经非常清晰,作案动机在我的卷宗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蹲下后没多久,那群渣子就被全民协助叫走,去做检查武器好放饭的日课。于是我一个人坐在原地冥思苦想。

  能抱着一条狗讲睡前故事,听起来是醉汉做的事。我没有什么酒量,可是我自认酒品还乖巧,更何况祭旗坡上一般没有喝醉这样奢侈的烦恼:我们一般几乎没有酒喝,我们昨夜肯定没有酒喝。

  如果认定是病从口入,那昨天唯一的异样就是本地菌菇。我早听说过吃野菌子能吃出一本《聊斋》、再附赠一套《镜花缘》,但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幸在这幻觉走一遭。为什么小小的菌菇有如此歹毒的用心?

  把这当做我祸从口出的凭据还不够严丝合缝,我揣着这份猜测往丧门星身边瘸。解铃还须系铃人,菌菇的事问采了它的云南人听起来很有道理。

  我说:“那什么,您昨天挑的菌菇,都没什么毛病吧?”

  丧门星没有参与刚刚对我的围猎,已经吃上了饭:“么道义啊么道义。我挑的菌子都是不会出错的。”

  “当真不错?”

  “肯定没错的,我们吃了都没事。”他直接点出了我的疑心,“要么就是你吃了没煮熟的菌子。”

  这估计就是真相了,我,孟烦了,一世英名,毁于几片差了口气的真菌。丧门星是一个意料之外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木讷到不会说话:“没出事就行了。我们这里菌子乱吃是会死人的。”

  “哦。”我只能这么回答。我还活着,真是万幸。

  丧门星继续吸溜我们充做军粮的稀糊,我瞪着他出神。他被我看得有点别扭,往我们的饭桶指了指,意思是让我自己去走流程。

  我好奇到顾不上吃饭:“那我昨天讲什么了呢?”

  丧门星回答:“你没少讲。我听着好多都是什么什么公主,你说洋人说书就说这个。”

  合着迷龙真没说错,我抱着狗肉当奶娃娃,讲起的是地道的童话。这些个在欧美也主要放在儿童枕边的东西,甚至被我说成了洋先生说书的本,我愧疚。

  丧门星继续说:“我们不信洋人听这些,你就跟美国人嘀咕,逼他把大个子美国人喊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简直耳不忍闻:“……然后呢。”

  “然后麦师傅真的被全民协助请来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从哪儿死出来了,端着碗凑过来,他是天底下最没架子的上峰,“麦师傅说你讲的故事,他女儿还没炮高的时候都不听了。”

  我干脆做鸵鸟,死啦死啦还在贱兮兮地继续说话:“我副官讲故事,我也去捧场啦。你讲的故事有的还行,有的怪瘆人的。什么藏了一堆女人尸体的蓝胡子王爷,切了脚还在跳舞的小姑娘什么的。我就说你有时候阴嗖嗖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根原来在这里。”

  “我到了讲了多少故事啊……”我只能这么呻吟。

  “十来个吧。”死啦死啦有事他是真数。


  我彻底不想吃今天这第一顿饭了,因为我心有余悸。如果还有没熟透的菌菇埋伏,我恐怕真是只能祈求家父为我练就的脸皮足够厚实了。


【tbc】

  


Elysium

【团】【团孟】万事空

*算是团孟短打,沙盘中场的奇怪分支。谜底就在谜面上。

  

  

  我对死啦死啦说:“你今天很怪,知道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在对着食物发呆。那场面一定很好笑:两个裹得死人一般的伤病员像还活着,两个要了命的饿鬼对着可以裹腹的食物出神。

  也许是这稀糊着实没有卖相,也许是我贱人贱命的居然饿过劲了,也许是刚刚在沙盘旁费的心力让我全身的血液还在脑子里沸腾。无论哪样,我并不想去动我那碗稀豆粉。

  于是我就干坐着,任那点可怜的豌豆香气往我鼻子里钻。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又抽哪门子风,他用一种像是没法抬头的状态盯他那碗光头饵丝。

  

  死啦死啦今天真的很不对,我指的不是他一...

*算是团孟短打,沙盘中场的奇怪分支。谜底就在谜面上。

  

  

  我对死啦死啦说:“你今天很怪,知道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在对着食物发呆。那场面一定很好笑:两个裹得死人一般的伤病员像还活着,两个要了命的饿鬼对着可以裹腹的食物出神。

  也许是这稀糊着实没有卖相,也许是我贱人贱命的居然饿过劲了,也许是刚刚在沙盘旁费的心力让我全身的血液还在脑子里沸腾。无论哪样,我并不想去动我那碗稀豆粉。

  于是我就干坐着,任那点可怜的豌豆香气往我鼻子里钻。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又抽哪门子风,他用一种像是没法抬头的状态盯他那碗光头饵丝。

  

  死啦死啦今天真的很不对,我指的不是他一睁眼就上演竹内连山歼灭虞师这戏码。那种疯狂是我理解范畴内的疯狂,能理解这种疯狂是我的不幸,但是我知道我们团长是浑身的反骨,我早习惯他了。

  他的怪在于他现在的“不疯狂”。离开师部他就像个游魂,我跟死啦死啦说高低得去找个摊子弄点吃的,他没理我,只是跟着我在禅达巷子里穿行。走到离摊子十来米了,他才回魂一样说:“师部没管饭啊,弄点吃的吧。”

  我依靠惯性,回呛了一些自己都没记住的话。他也没再理我,自顾自向小贩叫,要了光头饵丝和稀豆粉。小贩看我们比溃兵更残花败柳,很是犹豫。我只好解释我们总归会付钱的,小贩不再多嘴,转头忙活去了。

  先端上的是他那碗饵丝,碗放在桌上后他往怀里拢了拢,然后又恢复静坐的样子。

  “您是要斋戒三天以示诚心是吗?”我说。

  他一直哑火,直到小贩把装豆粉的碗磕在了破桌子中间。那声音让他抬起头,盯着我的食物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他的饵丝。

  我看他再呆下去有要直接返祖上手的架势,只好隔空点点桌边的筷篓:“吃饭总得抽双筷子吧。”

  他这才伸手去抽了一双筷子。我们团长没有伺候我一双筷子的觉悟,好在我也很没胃口,更很没多余的口舌。

  死啦死啦好容易拿了筷子,便又是发呆到现在,呆到我都有些忐忑。我只好又说一遍:“我说话呢,你今天真的很怪。”

  死啦死啦手抖了一下,他抬头看我一眼,像是才看见我,那双眼睛里要奔涌出的东西让我畏惧。然而他突然咧了咧嘴,扮出一个比哭还像哭的笑。

  “烦啦……”他叫我。

  我掉下的鸡皮疙瘩已经够摊主再烹制一碗稀豆粉,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耐着头皮继续说:“你显得这么怪,我知道您是累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怎么了呢。百病缠身的窟窿眼不算什么,您是一千年王八,兽医都能把你治活了。你累的是别的。”

  “放屁,我不是累。”像是要佐证他接下来的话一样,死啦死啦夹起一大块饵线,囫囵吞下去,用放在我家餐桌要被罚跪的礼仪,一边下咽一边勉强说话,“我是饿的。”

  “饿了不怕,填饱肚子就好了。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看着死啦死啦狰狞的吃相,他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生机活力全部塞到自己身上。

  死啦死啦含混着回答我:“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太多了,忠孝节义,生老病死,懂有用吗?”

  他这话在理,人没有不知忠孝的,可自古忠孝难全;人也没有不晓生死的,可生死无可逃避。我只好把话题又拐回去:“你这还是累的,心上太累。”

  “我一川军团团长,当爹又当娘,能不累吗?”死啦死啦有些烦躁,玩命给自己放起辣椒,“没有一个省心的。我连停一停的时间都没有,就得被赶着往前走。”

  “虞师座早不赶着你了,全是你自己上赶着。”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是上赶着,你是什么?”

  “我也是上赶着啊。”我摊手,“我不上赶着发疯,会跟你渡四次江?”

  我那第四次渡江被对穿的肩膀还插着换药的竹签,死啦死啦没法忽视我这根古怪的人形肉串。他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应该愧疚得说不出话,可这厮只是顿了一下,马上又说:“总得有人做事。”

  这话我听了太多次了,早在学生时代上街时,我甚至亲口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觉得这是天字一号的至理名言。后来我觉得这是混账话,与报销新兵做排头的我一样混账。再后来我编到了这重生的假川军团,这话依旧阴魂不散,可我竟然感到我那一颗心又跳了一起来。我不服气这样的我自己:

  “可为什么是我们?”

  “再没别人了,孟烦了,我身边再没有别人做这个事了。”我眼睁睁看死啦死啦吞了一大块没搅开的辣椒末,那刺激让他咳得流泪,“是我把你拉去的。”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样子:“你没拉我去的本事,是我自己要去的。小太爷福薄命薄,受不起你的好话。”

  他仍在咳嗽,堪称涕泗横流。我只好说:“你倒点醋缓缓。”

  死啦死啦就去倒醋,我觉得他醋也倒多了。不过我见过地道的山西人何等海量,也许他走南闯北也练就这种本事。

  果然倒多了——这家伙捧起碗尝了一口,自己被酸辣混合到吐舌,然后恬不知耻来够我的碗。什么上峰,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副官午饭。

  我大发便宜善心,左右不吃也是浪费,干脆指着碗做了个请的动作。死啦死啦彻底抢走我的午饭,挖了两口也不动了。

  我看他又缓出个人样了,就问他:“这仗接下来怎么打?”

  “咱们这边还有一条半防线,不要小瞧了。”死啦死啦说。

  “我哪敢啊。甭管竹内还是您,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早领教过啦。”但我仍然问,只怪我的团长把这场沙盘推演与他脑袋挂钩,“虞师那边也剩不少兵力,你真有把握?”

  “我是最好的百败之将。”他小声说,“我死不成。”

  我说:“凭什么?”

  “我从来都死不成。”

  死啦死啦这话说得就像他已经在求死了,可我们这样拼死拼活求的无非也就是个生。我不满意这个回答,往他那边倾:

  “你不能死,你死了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你不是做这样折买卖一人。”

  死啦死啦像被迫行医的兽医一样抹了一下额头,我再接再厉:“听到没?你不能死。”

  他就重复:“我不能死。”

  “你也不能输。”我补充。

  “我不能输。”他又乖乖念了一遍。我这才满意地坐回去。

  就算是沙盘上两军对垒也难定乾坤,更别说真正的战场子弹无眼,我要他答应我的实在是两句空话。但死啦死啦说了,我就安心。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

  沙盘上的胜负没什么好猜的,我笃定我们团长一定有更加阴损的后手。我开始思考沙盘之外。

  这次我再问死啦死啦,他直接告诉我“不想说”,把头埋得更低,专心搅和那碗易主的稀豆粉,把那东西搅得更破碎。

  我尝试用死啦死啦那种歪门邪道的脑子思考,地面工事、地下工事、三条防线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挖的狗洞、南天门巨树的树根。

  南天门巨树的树根。

  “……你疯了。”我以为我会三尸神暴跳或者被吓哭,但是我好像高估自己的力气。我用一种平缓的语气继续说:“这样去打你们都会死的。”

  死啦死啦开始苦笑,他脏兮兮血糊糊的脸又呈现出那比哭还像哭的笑。但是他到底没有否认我一句,我多希望他能否认我一句。

  “我求您成吗,你答应我要活着的。那么多条命赔进去了。我求你活着。”我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我没有,“我看到那么多死人,死人都温柔过劲了,你在那边待不住的。”

  死啦死啦突然起身,在桌子上放了点钱,往我们来时的小巷子钻。他走得很快,快到像是故意要撇下一个瘸子。

  我瘸过去,继续说:“死人都可和蔼可亲啦,李乌拉都不抱怨他为了西瓜挨了顿毒打,也没有抱怨我们到得太晚害他被日本人当活靶。康丫也没有怪我们骗他猪肉罐头是他老家的羊,他还揪着花对我笑来着。哦!还有一群人,乌泱乌泱的,我看不清脸,但我就是知道那是我报销的新兵蛋子。他们也没有冲上来揍我一顿,看了我几眼就走了。”

  死啦死啦靠在土墙上停住,我站在离他三米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他刚刚跟我说“没别人了”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低声问他:“南天门没别的法子了,是不是?”

  他没有转过来,但我看到他点了点头。

  我的团长在被迫做判官,那不是一个凡人应该做的事。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很想求他还是不要告诉虞啸卿了,不要打这种绝户仗,弟兄们会死的,他会死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会做的。沙盘上那样的打法真能让炮灰团独善其身?我不信。那才是真正的白死。没有别的法子了,孟烦了。我对自己说,没有别的法子了。

  此刻我的弟兄多半还在祭旗坡嘻笑和游荡,死啦死啦已经开始提前面对他们的死亡,并为之愧疚。

  我说:“……你不要怕死人,死人不会怪你的。”

  我们团长转过来,靠在土墙一路打滑,最后蹲在地上:“孟烦了,我对不起你。”

  死啦死啦眼角有泪。我该怎么让他相信,死人真的不再恨他,死人只有对他如潮水的思念,只希望他活下去?

  我做不到。

  我死于第四次渡江侦查的那颗子弹。


  我很想抱抱我们团长,我的手指从他肩膀上直接穿到墙里。其实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沙盘这头只有他孤军奋战。所以我告诉自己不饿、不去动那碗稀豆粉。摊主一定也很奇怪,一个人为什么要点两碗食物呢?也没有吃完。

  我的团长能看到我也许是思念太过,我和他思念太过。这是他不幸的幻觉。

  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我想。这样我就有底气和他大吵一架,骂他是要让弟兄们送死,骂他的方法亏了阴德。

  但是我死了,死人只有平静,死人只有思念。

  我知道我们团长最后拼死把我背回东岸了,那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可惜我没撑住,我不怪他。他说对不起我,我反倒是觉得对不起他:他磨破的四肢和肚皮都是白瞎啦。

  我靠过去尽量和他挨着。我说:“我早原谅你啦。只要你别过来烦我,让我多清静几天。”

  我的团长点了点头。

  “我央求过阎罗殿看生死簿了,说是小太爷要不生在这时,能活到耄耋。”我像假半仙那样信口胡说,“那几十年我没用上,续给你了。你要活着,知道吗?”

  我的团长真的开始笑了,后来他坐在路边抱着头笑。

  “知道了。”他说。

  我的团长是个命比纸薄的家伙……我并不觉得一个死人的约定能改变这一点。他也许会死在南天门,也许会死在下一场仗,也许死得壮烈,也许死得糊涂,也许兼而有之。那不再是我能改变的事了,我只希望他活。

  从我们蹲着的这条小巷仰头去看,能看到禅达如洗的蓝天,云朵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飘着,它们不在意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消散。

  “师部只给你放了一个小时,该回去啦。”我说。

  我的团长又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师部走,我跟在他三米之内,去目睹他打那打不完的仗。

  

  游魂野鬼的孟烦了死后元知万事空,他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思念。

  再没别人了。我总是自愿跟着他的。

  

  

【end】

 

  感谢@妖妖翌 姑娘和我的激情口嗨!虽然最后攒出的东西离题万里……

Elysium

【团】【团孟】能令公喜

麻了,补个。隔壁《见我应如是》的团孟部分详写,写点甜的。

见评论区。

麻了,补个。隔壁《见我应如是》的团孟部分详写,写点甜的。

见评论区。

Elysium

【团】【孟烦了水仙/团孟】见我应如是

*孟烦了水仙,一些本地的怪味儿。民国三十五年孟团长与民国二十六年孟同学乱炖,佐以团孟配餐。用餐娱快。

  

→点我← 

  


*孟烦了水仙,一些本地的怪味儿。民国三十五年孟团长与民国二十六年孟同学乱炖,佐以团孟配餐。用餐娱快。

  

→点我← 

  


Elysium

【团】【师团孟】浮光掠影 一发完

*师团孟等边大三角,左中右没有意义。

If虞啸卿在病房授勋时,孟烦了还算清醒。三场追问,两段回忆,一个死人。

我念不懂打tag的经……总之是等边大三角。以及感觉还是要特别提一句,部分思路来自N月《Noel》。

  

  

零.眼睛

    虞啸卿把云麾放在枕头旁边,他特别留意地用勋带垫着徽章,于是布料与布料摩擦,发出世界上最轻微的响声。

     但孟烦了睁开眼睛,即使虞啸卿收到的情报是,孟烦了大部分时候仍在昏迷。

    人醒了,勋就不能再授给床单...

*师团孟等边大三角,左中右没有意义。

If虞啸卿在病房授勋时,孟烦了还算清醒。三场追问,两段回忆,一个死人。

我念不懂打tag的经……总之是等边大三角。以及感觉还是要特别提一句,部分思路来自N月《Noel》。

  

  

零.眼睛

    虞啸卿把云麾放在枕头旁边,他特别留意地用勋带垫着徽章,于是布料与布料摩擦,发出世界上最轻微的响声。

     但孟烦了睁开眼睛,即使虞啸卿收到的情报是,孟烦了大部分时候仍在昏迷。

    人醒了,勋就不能再授给床单被套,虞啸卿把云麾拿回手上,和少校衔的章并在一起。他们都没开口,倒是站在旁边的医官“呀”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检查病人。虞啸卿往后退了一步,于是医官得到了将展演伤口的默许。

    其实虞啸卿的位置上看不到什么,孟烦了已经修养了一段时间。虞啸卿视野里没被医官挡住的纱布上鲜血有限,解开好几层才粘着一小片碘酒的黄色,他错过了看最触目惊心创口的时机。虞啸卿只好想白纸黑字上写的,“轻机枪拦腰扫射,中弹三颗”,他终究搁置了这很苍白的想象。

     医官检查完毕,小声汇报“恢复良好”、识趣离开。张立宪还像棵树一样站在虞啸卿身后,还是标准的军姿,没有几个月前那么挺拔得像水杉,但现在沉默得像枯松。

    “授勋,”虞啸卿长久地没张口,一时声音奇异地干涩,似乎这两个字代表的回忆让他哽咽。他停了一下,挑出一句话说下去:“……授勋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铜铍一役,竹内伏诛,你们不易。”

     孟烦了试着去看虞啸卿的眼睛,为了避让医官退的那一步,让孟烦了看得非常费力。虞啸卿没在看他,而是盯着手里的云麾。

    “钧座同喜。”孟烦了这么说。他猜虞啸卿此时大小是个副军长,而且很快会是正的。这将会是他认识的最大的官,大到如果不是他瘫在床上,不敬礼不行。他不会敬的,虞啸卿也不会要求。

     无论虞啸卿把这句干巴巴的答复看作敷衍、嘲笑,还是真挚,他都照单收下。收下了,手上却没有新的动作,依旧摩挲着那枚徽。野战医院的军官病房恢复成刚刚的沉默,这个沉默却比刚刚更长,依旧不由两人打破。

    张立宪看了一眼挂钟,低声提醒虞啸卿:“军座,该出发了。”

    “是该走了,有得忙。”但是虞啸卿还是没有动,“你下去发动车子吧。”

     张立宪只好走开,他好像也想和孟烦了说什么,但是既然他的军长都困于开口,他就更加迷茫。

     虞啸卿终于舍得把眼神分给正主而不是云麾,孟烦了还在盯着他的眼睛,他就没再移开视线。孟烦了今天不像毒蛇,可也不像英雄。他倦倦、残破,但平静,这个世界已经不再追问他。

     于是虞啸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龙文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河面

  

    “嗳,你说我们那师座,年轻的凯撒、虞大铁血、虞大少,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趴在地上的树丛没有回头,依旧拿着观察镜使劲儿看:“你又吃错药啦。”

     “饮水还要思源呢,我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不得问候问候他老人家?”

     “你想听坏话,我讥讽不出你的花样;总不得,坏瘸子想听我说人好话吧。”

     “小太爷想听真话呢?”

     “都是真话,谁说假话了?数呢数呢,继续写数啊。”

      在地图上标记的树丛没理这茬,还捅了另一个树丛一下。动作收敛着,没发出很大响声。

      龙文章转过来吹胡子瞪眼,孟烦了干脆把地图拿开,示威一般拿笔点了点虚空,好像先生敲桌子叫学生背书。那意思是叫龙文章立刻说出子丑寅卯。龙文章不接这个话头,伸手想抢过纸笔来,但孟烦了有意不让,拿远了些。真要抢夺势必发出声响,指不定会惊动日军。

     龙文章只好叹口气:“虞啸卿啊,大好人呐,没他我们就不用做后面的梦,只等着日本人杀进杀出好了。”

      “谁要听你的官样文章了?你不见他挺多的吗,你比我了解他啊。”

     “‘人这一辈子,说不清楚也到不明白’,这话还是你赐教的吧?我说他是好人呢,哪那么多废话。”

      孟烦了噎了一下,他确实在追问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说得刻薄,但龙文章一般不言语反驳,他就很想请他的团长开一开金口,直抒胸臆。也许是太寂静的西岸快把他逼疯,以至于孟烦了必须在此时此刻,获取一些说不上关心与否的答案:“那我还说过你和他很像呢。”

      “那我就斗胆替师座谢过你啦,夸我们两个都是好人。”

      孟烦了不说话了,龙文章继续报点位,一时间风扫枝叶,鸟鸣虫叫,只有轻轻的报数声和纸笔窸窣声。

     虞啸卿不是孟烦了的直接上峰,所以“上峰的上峰不是我的上峰”,正如西欧中世纪的领主与附庸。虞啸卿只做了很短一会儿孟烦了的上峰,只给了很短一会儿希望和意义,那是虞啸卿还是团长,亲自去收容站征了他们这群歪瓜裂枣时。此后虞啸卿只是龙文章的上峰,而希望和意义由龙文章带回。隔着这样的距离,人是看真切不的。孟烦了只好问龙文章那样多余的话:“他是你上峰,你亲上峰。他怎么样?”

     “怎么又问回来了呢?我说了,好人啊。”

     “好人,不是好上峰?”

     “好人,也是好上峰。”

     孟烦了没法说龙文章说谎,即便他平时演绎的虞啸卿是个把所有性命视作鸿毛的混蛋。虞啸卿说自己“犯的是足矣把一个师长罪”时他也在场,就没法当做从未听见。孟烦了很想没听见,而现在他也开始后悔挑起这个话题。因为龙文章继续说话:“你是不是特别想问他,‘你可以的,为什么不?’”

     孟烦了拿起自己的观察镜看地面上的工事,龙文章自顾自地讲下去:“因为他是个好人呐,烦啦,他只是一个好人呐。好人比好上峰更难。”

     “虞啸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就龙文章的回答了:“好人”。孟烦了模糊地想,这个词在脱离书本之后就不常见了。他像怀念童年书斋里的风雅有序那么轻,喃喃地只说给自己听:“可是我们认识他,是因为他是上峰。”

     回答孟烦了的是近处的一串鸟鸣,以及远处几句听不清的日文对话,于是他们彻底安静下来,几乎想把自己融到南天门的泥土里。在沉默的几十秒里他的视线飞过怒江,在龙文章继续报数后,又务实地回到他们偷出来的那副地图上。

     横澜山被怒江的水托住,被阳光倒映成破碎的样子,没法看清。

  

二.镜子

  

    龙文章敲着连成串的汽油桶,放牧一样把人堆赶进去。叽叽喳喳的声音进了汽油桶就被瓮住,等狗肉一声不吭地窜进去,就算是安静下来。

     虞啸卿坐在旁边看这拼凑出来的敢死队第一次训练,龙文章封了罐后走过去,两个人并排坐着。

     一副他们已经争执了几十次的地图被虞啸卿攥着,敢死队在争分夺秒地训练,他们理应争分夺秒地继续推演,但虞啸没有把地图摊开的意思。

    “让两队人作了夹心饼干,一点就着,这就是你的办法?”虞啸卿开口。

     龙文章便是挂上了他招牌的笑:“师座明察。”

    “孟烦了是第一个?”

    “师座拿的主意,明知故问。可惜我那副官不合适,在桶前好一阵磨蹭才进去,整个训练场都看到了。”

    “这片场地你高于我,真不合适你会把他放在第一个?”虞啸卿指出这点,龙文章只是笑。

     如果没有经历沙盘,虞啸卿多半会把张立宪放在第一个。沙盘上他第一次审视这个招架两个半精锐的年轻人,而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除了龙文章外,离南天门最近的人能派上多大用处。

    汽油桶那儿偶有四肢打到铁皮上发的闷响,间或传来几声南腔北调的瓮鸣。从外面盯着汽油桶看不出什么洞天,虞啸卿终于收回视线,把地图摊开,龙文章递上几块碎石压着角。俩人又就地取材一堆零碎,压在标记的几个点位上,显出又要攻防推演的样子。

     战火中止。铁皮桶内被压低的嗡嗡变成了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很快不再停顿,挤成一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比杀猪动听的嘶嚎刺进两人的耳膜,地图是钻研不得了。

    虞啸卿“啧”了一声:“谁在叫?”

    龙文章在第一声惨叫时就猜到了,等惨叫连成啸叫时他肯定了自己的答案。他有幸没有亲耳听过而耳暂明,但是从兽医那儿听过一嘴,孟烦了为那给放炮洞开了天窗的臭弹尖叫得吓人。被吓疯的这个在他从师部领骂回来前就已经恢复正常,就像孟烦了一贯的风格——冒出一个接一个问题,然后让问题消失。不管用怎样的手段,不管是不是真的解决。

    “应该是……孟烦了。”龙文章窃窃,下一秒他的声音就被新的咒骂和大喊大叫淹没,汽油桶里堪称热火朝天“……现在不止他了。”

     虞啸卿瞪了龙文章一眼,显然他现在没有开玩笑的野趣:“他是离你最近的人,真在南天门上趴过。我原以为……没想到你没疯,他却不中用。”

    龙文章此刻却好像没说过“孟烦了不合适”这样的话:“师座前些时候还夸过他‘不是草包’呢,师座一向是识人很清的。”

    “识人很清,就是识了你——觉得你和我很像;然后又识了他,以为他和你很像。”声音还在继续,虞啸卿只好喊来人,“特务营,把他们弄出来。”

     龙文章一副不怕触霉头的样子:“那师座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

    “我那副官呐,以为如何?”

    “我说过他不是草包,但也说过他‘是块材料,心不开阔’。”

    “材终究是材嘛,不管戴上什么限定什么别的,这就够了。”

     孟烦了何许人也? 虞啸卿对他知之甚少,只是因为龙文章的缘故,才让其多于一个师长对一个普通连长的了解——不止知道一个登记在册的名字。中尉孟烦了,首先是龙文章的副官,其次是和张立宪年龄相仿的学生兵,剩下才是孟烦了。剩下这个部分虞啸卿几乎拼凑不出什么了,他大概知道孟烦了有自己的性格,这性格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炮灰团”与“哗变”这样的话;也在虞啸卿偶尔的造访与离去间隙,瞥见孟烦了不着四六,但真正飞扬的样子。除此以外,再没有了。最后虞啸卿不得不承认……他通过龙文章认识孟烦了,比着一副镜子去看,因此期待孟烦了就像期待龙文章。

      这份期待促使虞啸卿说了一长串话里回复龙文章刚刚的问题,即使对话中真正的主角现在与聋子无异:“他这种人,需要别人说他是材,用嘴说不行、得用心说。用心说了也不行,得他用心听了。他不相信我这个师长,有时候也不相信你这个团长。需要他相信自己是材,不光有才,而且派得上良材的用处。”

     龙文章静静听完这,又露出了沙盘时听虞啸卿道歉的笑容:“要是这话让那小崽子听听就好啦。”

     虞啸卿摇了摇头:“我能评价他是材,但他不大需要我的评价。”

    “我那副官是个论心不论迹的,对别人倒是论迹不论心。他真需要这话。”

     说话间,孟烦了终于被拖了出来,那样子真是目不忍视。虞啸卿和龙文章看了一眼就把头转回地图,尽力摆出平静的样子。饶是如此,虞啸卿的腮帮子也已经咬得像塞了两块生铁。

     龙文章嘀咕了一句:“还说你是材呢。”

    然后他走向瘫倒的孟烦了,像一面有点狡猾的镜子,帮这个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材”听听他自己心里的话。

三.眼睛

  

    “龙文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虞啸卿的问题几乎让孟烦了笑了起来。这是个最奇怪的问题,他真是想不到别的话讲了,他真是无人可问了。

     孟烦了盯着虞啸卿的眼睛,好像虹膜上有旧日的成像。但虞啸卿的眼里只剩下这个病怏怏的孟烦了。他从没这样和虞啸卿独处,反之亦然。总是有一群人在他们旁边,炮灰们、精锐们、禅达的百姓、英美的军官、行刑队、龙文章。龙文章、龙文章、龙文章。他们相处多半是因为龙文章。

     孟烦了想回答得洋洋洒洒,孟烦了想回答得言简意赅。他想说他的团长是个好人,这词太单薄;或者说他的团长是块儿良材,这词太堂皇。而这个良材好人死成了一团乱麻,缠在认识他的每个人心里。认识得越深就缠得越紧,除非鱼死网破。孟烦了要被溺死了,他的团长是罪魁祸首、是骗子无赖。

     孟烦了试图丢弃两年来的所有个人情绪,但最秉笔直书的史官都要为难:“龙文章者,热河察哈尔交界人也”。只能封笔收山,这个开篇就是假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在他们的生命里只占用了两年。

     孟烦了想了想龙文章本人会怎么回答,龙文章确实回答过这个问题。他是那么个天才,可是没有人能说清自己。

     龙文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孟烦了很轻地回答,像不确定答案的心虚学童,但事实上他说得很肯定,和他的眼神一样肯定:“我不知道。”

     虞啸卿把云麾和少校衔别在了孟烦了的衣服上,在他做这些时孟烦了又睡了过去,闭着眼睛。那是一双看过龙文章的眼睛,当它闭上,虞啸卿便几乎无法确定他们刚刚真有一场简短的对话。

     从野战医院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南天门,那是个模糊但不需要转述的距离。往下看,张立宪在车上等他。北上,得北上了。

     虞啸卿带着“不知道”离开病房。那是孟烦了的答案,他也说不出一个形容词或名词。你没法用一个词栓住龙文章这样的人,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答案,追问也尘埃落定。

     他们三个一直都在艰难地用镜面反射,去读第三人成出的虚像,不甚了了。

     得到的都是浮光掠影。

  

  

【end】

Elysium

【团】【粮食向】好梦一日游 一发完

*《我的团长我的团》但是《甲方乙方》,全员粮食向。


龙文章带着炮灰团做“好梦一日游”的生意,为客人量身定制一套方案并附赠全套演出,聊以圆梦。他是一个乍一看像大老板,仔细一看端茶送水都亲力亲为的老板,但总是能哄到客人付款。

迷龙不是打手,这毕竟是正经生意。他只是在有方案后找场地租道具,总能杀价杀到宛如买劈柴。方法不好说,反正他确实不是打手。

林译是实打实的高材生,毕业后在基层社区工作。因为龙文章不知道怎么混到一个基层重点帮扶项目,阿译就被派来跑腿对接,日子久了算大半个编外人员。在孟烦了被骗来前,也有一部分给客人的剧本是出自他手。

孟烦了被骗来事出有因,因在孟父。孟父家住附近,是刚...

*《我的团长我的团》但是《甲方乙方》,全员粮食向。



龙文章带着炮灰团做“好梦一日游”的生意,为客人量身定制一套方案并附赠全套演出,聊以圆梦。他是一个乍一看像大老板,仔细一看端茶送水都亲力亲为的老板,但总是能哄到客人付款。

迷龙不是打手,这毕竟是正经生意。他只是在有方案后找场地租道具,总能杀价杀到宛如买劈柴。方法不好说,反正他确实不是打手。

林译是实打实的高材生,毕业后在基层社区工作。因为龙文章不知道怎么混到一个基层重点帮扶项目,阿译就被派来跑腿对接,日子久了算大半个编外人员。在孟烦了被骗来前,也有一部分给客人的剧本是出自他手。

孟烦了被骗来事出有因,因在孟父。孟父家住附近,是刚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为这身份转变心中空落落。孟父在三过而不入后的某天,被龙文章连拉带请带进了小小的办公室,在一阵拉锯的嘘寒问暖后终于决定付钱圆梦。炮灰团各位忙得鸡飞狗跳,策划了一场虚拟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兽医被拉来演了一个集牛顿、爱因斯坦、普朗克等于一体的陕西口音外国科学家,丧门星在台上摇头长叹“没道义啊没道义”,克虏伯在孟父语出惊人、技惊四座之后热烈鼓掌,还在上中学的豆饼都被拉来,强戴红领巾给孟父献花。

圆了自己“物理学不存在了”的梦后,孟父很满意,觉得脚踩昔日理综组的同僚;孟烦了不满意,他觉得亲爹被传销组织坑害了。在孟父又想来圆“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梦时,大学生孟烦了一路尾随杀了过来,一面顶住来自父亲的压力,一面舌战群儒,大骂“你们这是个什么群体啊,你们这是害人不浅啊”,终于喜提本次圆梦活动打五折、以及给孟烦了的实习证明盖章的好消息。

孟烦了骂骂咧咧地留了下来,实习记录上填的是“文职”,实际上在龙文章发现他什么都能做之后,就身兼了不知道多少职。按孟烦了的说法,他原计划“上两天班知道怎么编实习记录了就拜拜了您嘞”,结果直到毕业答辩那天他还在被龙文章压榨,应付完一排导师就往迷龙租了一天的郊区片场赶。


孟烦了经手的第一个案子来自一个叫阿尔杰.柯林斯的留学生,两人同校,麦克鲁汉是孟烦了的外教,柯林斯和麦克鲁汉相熟,一来二去两个学生也就认识了。国际友人知道孟烦了在做“这么有趣”(柯林斯语)的工作之后,就闹着要来看看。结果在龙文章主持、孟烦了调节的动员之后乐呵呵掏出了钱。亲身拉了下线的孟烦了再不阴阳怪气龙文章传销,只折中说他是骗子先生。

柯林斯的愿望也很简单,脱胎于美国孩子漫威DC的超级英雄之梦,在热血沸腾的梦中追求蜘蛛侠、蝙蝠侠一样的不杀原则。翻了一堆资料后,大伙儿终于在美国冲绳岛海战的历史里,找到一个在战场上不愿杀敌、徒手救了75人的传奇军医。很多年后《血战钢锯岭》上映,孟烦了在电影院惊喜重温旧事,乐得几欲拍腿。

演完这场大伙儿都很开心,虽然他们粗制滥造,大家穿的制服拿的军械漏洞百出,整个一博览会。但演完散场,柯林斯拿着刚授给军医的9.9包邮塑料勋章,很严肃地对正在收拾道具的孟烦了说,他觉得“英雄是真实存在”时,眼睛很亮,亮得大家都笑了,把刚刚为了饰演伤兵、小腿绑在大腿上装断了腿的不辣都笑嘻嘻地跳起来拥抱他。


后来又零零碎碎接了好几单,他们圆了一个学生少年中国的梦,因年龄太小被孟烦了叫做“小蚂蚁”,龙文章没收他的钱;何书光和张立宪互相推搡着上门,就又圆了何书光的音乐梦,不得不说虽然是业余爱好,但他的手风琴拉的不赖;机缘巧合,他们帮助一个叫小醉的寻亲女孩找到了哥哥;陪何书光来的张立宪,偶遇来送锦旗的小醉,为了要到小醉的联系方式又被敲出一单。他们来了又走,都是笑盈盈地走。

也有留下的,是龙文章捡到的狼狗,本来起了个威武的名字,但被孟烦了强行赐名“狗肉”后,没人再叫它“黑豹”。狗肉是狗,是一条很聪明的狗。


年前最大一个单来自虞氏集团的虞啸卿。他是龙文章领来的,或者说是请来的。来时众人正在室内肆意煮一锅猪肉白菜炖粉条,没有正经的样子。虞啸卿看得三尸暴跳,难以把龙文章夸的天花乱坠的项目和眼前的炊事班划等号。龙文章好说歹说,直把这位被哄来花钱的客人吹成是来莅临指导的上峰。虞啸卿最终决定一本两拍,上午劝屈原不投汨罗江,下午拒收拒收赵构的十二道金牌。剧本之难写要了孟烦了亲命,一秒钟把虞啸卿连带龙文章上下问候十次。

实演那天,最开始虞啸卿虽然没说什么,但眼中还充斥着挑拣。但大家都很卖力,也很真挚,他也被带到了隔了千多年的情绪里。按剧本给他的角色本来是见证屈原投江的小臣,和跟在岳飞旁边的岳家军小将,但演到动情,虞啸卿强行把两位正主的道具要了过来,朗声道“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言罢就很决绝地披挂上前,并指挥身后的炮灰团冲锋陷阵,杀声震天,战作一团。

就算是好梦一日游,孟烦了也没法写出一个郢都未被白起攻克、南宋夺回版图的结局,所以最后打完这淋漓畅快的两场就算完毕,这毕竟是好梦一日游。虞啸卿也明白,但是他天真的狂热终于得偿,又或者作为个体的他鞠躬尽瘁了就算得偿。于是乘兴而归。

龙文章卸了盔,孟烦了把他的盔也并在一起,迷龙拿去结押金。迷龙跑得很快,因为他忙着回家,家里他的老婆和六岁的儿子还在等他。阿译演了半场就被委派去买猪肉、挂灯笼等一切事宜。这样等他们回去,就能在春节的喜气中吃上拿电火锅乱炖的热菜。

他们回家做饭。


【end】

维

【袁高】我有一个朋友

A+1


“二斤舍命”酒约之后,高城和袁朗成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具体体现在——偶尔通通电话,多半是袁朗打来,以高城笑骂“死老A”作为结束;偶尔网上聊一聊,通几封邮件;或者偶尔约着喝顿小酒,僻如现在。


半瓶啤酒下肚,袁朗脸色微红,目光飘乎,语气却分外郑重:“高城啊,有件事,想要找你出出主意。”


“许三多又咋了?还是成才?你们死老A就是毛病多,一个个穷折腾。”


“不是许三多也不是成才,你那俩孬兵现在好着呢。”袁朗指着自己:“是我。”


高城来了兴趣:“哦?你这妖孽能有什么问题?”


袁朗凑到他鼻子跟前,问:“咱们算是朋友吧?”


高城点头:“算啊。”...


A+1


“二斤舍命”酒约之后,高城和袁朗成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具体体现在——偶尔通通电话,多半是袁朗打来,以高城笑骂“死老A”作为结束;偶尔网上聊一聊,通几封邮件;或者偶尔约着喝顿小酒,僻如现在。


半瓶啤酒下肚,袁朗脸色微红,目光飘乎,语气却分外郑重:“高城啊,有件事,想要找你出出主意。”


“许三多又咋了?还是成才?你们死老A就是毛病多,一个个穷折腾。”


“不是许三多也不是成才,你那俩孬兵现在好着呢。”袁朗指着自己:“是我。”


高城来了兴趣:“哦?你这妖孽能有什么问题?”


袁朗凑到他鼻子跟前,问:“咱们算是朋友吧?”


高城点头:“算啊。”


“算好兄弟吧?”


高城又点头:“你说是就是吧。”


“兄弟有了烦恼,你得帮忙排解吧?”


高城自斟自酌喝了有大半斤,也有点上头:“有事说事别废话,能帮的我都帮!”


高城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一向得瑟万分的死老A队长居然笑得有点羞涩:“我看上了一个人,但是吧……”


高城竖着耳朵等下文,等了半天:“但是啥啊但是,别磨磨叽叽的,然后呢?”


袁朗皱着脸道:“但是对方非常不解风情,不管我怎么明示暗示都没用。”


高城大手一挥:“这你问我干啥,我又没有那啥经验,咋给你出主意?”


袁朗委屈兮兮盯着他,可怜巴巴道:“就知道你会笑话我。”



A+2


自从上次袁朗和高城讲了心事,高城就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


袁朗说,高城啊,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了,你总不能让我对手底下那堆小南瓜秧子说。


当领导的,都好面子,高城懂,况且自己都成人家“最亲近”的朋友了,可不得帮忙排忧解难。所以那些打趣的嘲笑的推脱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回去帮你想想办法。


但高城这辈子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哪里能明白这种铁汉也逃不开的绕指柔。


不过他没经验,师侦营里有不少成了家或者和女朋友感情稳定的兄弟,帮忙问问总是可以,人多力量大嘛。


他当然不可能爆袁朗的隐私,只能说:“我有一个朋友啊,看上了一个木头疙瘩,怎么献殷勤对方都不为所动,咋办?”


营长说:“哟哟哟,前两天教导员还跟我说怕你天天泡营里找不到对象,悄磨叽自己都找好了,别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看上了使劲追,烈女怕缠郎,要不要我多给你几天假?”


三连长说:“副营长,这首先要弄清楚,对方是对你真没意思呢,还是害羞?要是没意思那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要是害羞呢,那咱们大老爷们就得多主动,约个会啊送个花什么的。”


甘小宁说:“连长,把嫂子照片发给我们瞧瞧呗。”


马小帅说:“对啊对啊,看看什么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我们连长。”


高城吼得惊天动地:“滚!”



A+3


袁朗再打电话过来,高城忍不住埋怨:“都怪你,现在全营都在传我暗恋上一个大美人儿,对方还没看上我,天天那叫一个抓心挠肝。”


袁朗在电话那头笑得停不下来:“辛苦你了。”


高城骂:“笑屁笑。”等袁朗笑够了,才道:“那什么,他们说,还是要使劲追,不抛弃不放弃,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嘛。”


袁朗叹口气:“可他不是个女的。”


高城掏掏耳朵:“啥?!”


袁朗幽幽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到高城耳畔:“我说,他不是女的,所以你说的那些,可能都不怎么适用。”


“那……”高城词穷了。


袁朗又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高城回过神来,嚷嚷:“怎么可能!男的就男的呗,就那史今,和伍六一,俩人小日子过得也挺不错。”


袁朗问:“许三多那班长和班副?”


“对啊,前两天还给我寄照片来着……哎你别打岔,我就说么对着个姑娘不可能这么怂。你喜欢的到底是谁啊,能让你这么小心翼翼,你队上的?齐桓?吴哲?总不可能是许三多吧?”说完自己都乐了。


袁朗没好气道:“高副营,思维不要太局限。”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A+4


被莫名其妙挂了电话,高城也没生气。男人么,好面子,他懂。袁朗把这么私密的事儿都告诉自己,正是把自己当铁哥们呐,高城甚至有了些许愧疚,不该因为这死老A太强悍,就以这么浅薄的态度来对待别人的心中苦闷。


还没等高城想好以什么方式来赔罪,袁朗来师侦营找他。


还是和往常一样笑得暧昧又俗气,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受了伤。


“你你你得瑟什么呢得瑟,受伤了不在医院好好躺着,跑这么远上我这儿来干啥?”高城把他让进宿舍时候还没好气。


“这不是你这儿更香么。”袁朗也和他不客气,一进门就大咧咧躺他床上。


高城笑骂:“我这都快成你们老A回炉基地了我。”又从上到下打量他:“你真没事?”


袁朗舔着牙齿笑:“没事,蹭破点皮,那群小兔崽子非不准我回去,反了天了。”


高城看他中气十足,的确不像多严重的样子,放下心来,知道保密条例不该多问,也不纠结,只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你上次说的那事儿,我我帮你问了……”


袁朗扭过头来看他:“什么?”


“就就你说的,喜欢男人的事儿。”高城不明白自己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


袁朗噌地一下窜到他眼前,鼻尖几乎贴着他鼻尖:“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高城往后一躲,小声嘟囔道:“离这么近干嘛,”咳嗽一声,“我问今儿了,今儿说……”高城卡壳了。


史今说:这毕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把对方拽上这条路之前,首先要搞清楚对方是不是和自己有同样的心思。


袁朗步步紧逼:“说什么?”


高城觉得袁朗离得太近了,近得简直让自己有点心慌,小声道:“那你先先搞清楚人家喜不喜欢你呗。”


袁朗噎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觉得他没有不喜欢我。”


高城觉得目前氛围怪怪的,他还是不习惯与人太过贴近,扭开脸嘟囔道:“那不喜欢和喜欢差距也很大,兄弟和情人,那差距就更大了。”


“只要他不讨厌我,我就有信心让他喜欢上我。”袁朗的声音又低沉又蛊惑。


“就你这样的?”高城嗤笑。


袁朗眨巴眨巴眼睛:“我这样的怎么了?”


“你这样的,白送给我也不要。”


高城本意是开个玩笑,缓和缓和气氛,埋汰他两句,哪曾想袁朗脸色突然变了,人也离远了,坐直了,幽幽地问:“是吗?”


“别别别,和你开个玩笑,其实你是个好人。”


袁朗表情一片空白,过了会儿才说:“哦,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你就懂了,不是,我是说那个,你……”高城笨嘴拙舌,平常埋汰他埋汰惯了,还真不知道怎么搭台阶。


袁朗突然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高城没来得及拦得住他,只见袁朗一阵风似的走了。


袁朗走之前说:“再见,高城。”


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



A+5


这一再见就再见了一个月多,真的一丁点联系都没有了,再见得很彻底。


一个月多没接到袁朗电话,高城还是挺不习惯的。从前再怎么,一周一通电话还是有的。


高城想过给袁朗打电话,但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找他,想问问他上次为什么生气,又好像太肉麻了。


还是许三多打电话来问候他这位老连长,高城和他聊了近况,该讲的不该讲的都讲了一大堆,临到最后,高城不经意般问:“你们队,最近没出任务?”


许三多依旧笑呵呵:“没有。”


“你们队长,好些了没?”


“队长早好了,天天就会折腾我们,哦,这句话是锄头说的,锄头就是那个,吴哲。”


高城嗯一声,示意他继续。


“锄头说烂人绝对是失恋了,天天让我们爬375,烂人是他给队长起的外号,不过我觉得爬375好,爬375有意义,天天看山里的黄昏,想想旧事,哦这句话是队长说的。”


高城听着许三多絮絮叨叨,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队长,有什么旧事啊?或者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许三多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队长最亲近的朋友不是连长你吗?”许三多挺高兴地说:“队长天天念叨不抛弃不放弃,比连长你讲得次数还要多,吴哲他们还说,自从你们二斤舍命之后,队长每天都可高兴可高兴了。”



A+6


高城想来想去,又给史今打电话。


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问:“我有一个朋友啊,有个很投契的兄弟,兄弟见天儿给他打电话,来看他,他都以为是和他的亲近……”


史今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可有一天,他发觉,对方不止是把他当兄弟,而是对他有意思,对吧?”


“算算算算是吧,”高城努力克制着脸上的红晕,还好对方看还到:“那你呢,你怎么知道六一对你,对你就……”


史今就笑:“一个人喜不喜欢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是啊,一个人喜不喜欢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他每一次的微笑。


他打来的那么多通电话。


他那些亲昵的举动。


他每一次凑在自己眼前,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他说高城,我看上了一个人。


高城,你真的不知道吗?



A+7


高城去A大队基地找袁朗。


等了有一会儿才看到袁朗出来。穿着作训服,满身尘土。


看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是带笑的:“你怎么来了?”


高城脸有点红,因心虚而显得气短:“找个说话的地方呗。”又连忙补一句:“上次是我不对,别这么小心眼儿。”


袁朗皱眉道:“高城,我不需要你可怜……”


“你你要愿意在大门口也行,”高城清清嗓子,望着他道:“我有一个朋友吧,一直大大咧咧在军营里直蹦高,从来没考虑过感情这档子事。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很讨人嫌,又很有意思,时而让他恨得牙痒痒,又时而逗得他哈哈大笑。他就觉得这个人有点不一样,但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也搞不清。


“后来这个人和他说,兄弟,我看上了一个人,你帮我出出主意呗。我这个朋友一听就来劲了,他觉得他这兄弟吧,很特别,必须找个特别的人来配,他帮他问了很多不相干的人,把全世界的人都考虑了一遍,就是没考虑到他自己,你说可笑不可笑。”


袁朗直勾勾盯着他:“那你这个朋友,现在是怎么想的?”


高城粲然一笑:“我这个朋友觉得,那就试试呗。”


“试试啊……”袁朗尾音又低沉又蛊惑,像把小刷子在高城心中挠了挠,挠得他心痒痒。


高城一把抓住袁朗的手,把他拽上车:“试试呗,中校,先从约会开始行不?”



缄语(养病中)

【袁高衍生】危险的他(四)

#伊谷春x刀龙

#虽然说是骗长评,但事实证明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骗子


 4


  伊谷春回家就看到刀龙坐在沙发上,一脸怪笑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步子一滞,伊谷春先伸头去看尾巴的房间。


  见房门紧闭知道尾巴已经睡下,伊谷春进门脱下外套,见厨房已经收拾干净,心里也有些惊讶。


  在他眼里,刀龙就不是个会洗手作羹汤的主儿,自然也不是会去管厨房杂乱的主儿。现下不仅碗洗了,还捎带脚把厨房给清理干净了,倒是让伊谷春说不出的意外。


  伊谷春:“对不住啊,我们兄妹俩吃了就跑,麻烦你收拾了。”


  刀龙笑着摇头:“不用对不住,把钱给了就行了。”


  伊谷春:“……”...


#伊谷春x刀龙

#虽然说是骗长评,但事实证明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骗子


 4


  伊谷春回家就看到刀龙坐在沙发上,一脸怪笑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步子一滞,伊谷春先伸头去看尾巴的房间。


  见房门紧闭知道尾巴已经睡下,伊谷春进门脱下外套,见厨房已经收拾干净,心里也有些惊讶。


  在他眼里,刀龙就不是个会洗手作羹汤的主儿,自然也不是会去管厨房杂乱的主儿。现下不仅碗洗了,还捎带脚把厨房给清理干净了,倒是让伊谷春说不出的意外。


  伊谷春:“对不住啊,我们兄妹俩吃了就跑,麻烦你收拾了。”


  刀龙笑着摇头:“不用对不住,把钱给了就行了。”


  伊谷春:“……”


  刀龙瞪眼:“怎么警察用过就不用给钱吗?”


  伊谷春:“……”不是我说,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奇怪。


  不想跟他胡搅蛮缠多余歪扯,伊谷春从包里掏出钱包,问道:“多少钱?”


  刀龙报价:“一百块。”


  伊谷春身子顿了顿,本想直接给钱了事,但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抬头质问刀龙:“你怎么不去抢?”


  刀龙一脸无辜地给他讲道理:“抢劫犯法。”看着伊谷春捏紧的拳头,刀龙顺带提醒他,“打人也犯法,伊警官可千万别知法犯法哦。”


  伊谷春把钱递给刀龙,气得直奔厨房接了一杯冷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总算消了点火气,刀龙又跑进厨房拱火。


  那人进了厨房,半句话不说,就抱胸靠在墙上看伊谷春喝水。伊谷春都弄不清他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放下水杯正想询问。


  刀龙突然凑到他面前,呼吸打在伊谷春的唇上,用一个暧昧到过分的距离低声问道:“你留我下来,是不是为了这个?”


  他的手在伊谷春的重要部位上拂过。


  如果伊谷春感觉没出错的话,他还揉了两把!


  辛小丰与那个设计师的画面骤然闯进伊谷春的脑海,那场由辛小丰自导自演的大戏实在给伊谷春的人生造成了太大的冲击,饶是已经过去几年,伊谷春都称得上记忆犹新。


  伊谷春惊恐地睁大眼睛,推开刀龙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慌张间连水杯都打碎了,他却无暇去管,一直退到靠到厨房台面才停下来。


  刀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紧张,当即喷笑出声,见他望来刀龙也不收敛笑容,反而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过是问问,你别太在意。”


  伊谷春拿不准他的意图,只能警惕地盯着他,许久也没出声。


  刀龙此举完全就是为了戏弄伊谷春,自然不会管他回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见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刀龙心情大好,随口让他把地上的水杯碎片收拾了,随后便哼着小曲回屋去了。


  他进屋以后,屋中便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伊谷春当即明白是被他戏弄了,气得咬牙切齿,却不能真的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找他的麻烦,只能憋着气开始收拾厨房。


  只是刀龙带给他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大,伊谷春在捡起地上的碎片往垃圾桶放的时候,脑海中又闪过了刚才刀龙靠近自己的画面。


  男人靠得太近,近到伊谷春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伊谷春第一次发现这位危险的男人原来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可惜眸子里总是盛着狡黠,满脑子都只想着做坏事。


  伊谷春笑了笑,手指霎时一痛,玻璃渣扎进了肉里,鲜血从手指上流下滴到洁白的地面,白色瞬间被红色渲染出一种夸大其词的悲壮。


  伊谷春望着自己受伤的手指,想这大概就是刀龙,你只要沾上他就会痛。


  伊谷春吮出玻璃渣,把碎片都清进垃圾桶,又拿拖把将地面拖干净才出了厨房。他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医药盒,里面装着各种小孩的常用药。


  伊谷春从里面翻出一张创口贴用到伤口上,贴完看着上面印花的图样,伊谷春都觉得有些滑稽,但是心里却有一阵暖流划过。


  尾巴就像命运馈赠给他的最好的礼物,即便因为有个女儿导致他在婚恋市场的身价大大贬值,但是他也没有一天后悔过收养尾巴。


  伊谷春把药盒放回抽屉,却在抽屉底下看到了刀龙的身份证。


  这人又把东西乱扔,伊谷春拧起眉头。这些日子刀龙店里各种东西办证件签合同,都需要用到刀龙这个老板的身份证,刀龙便经常将身份证拿出来,又随处乱扔,伊谷春在卫生间里都给他捡到过几回。


  想着这人明早又该嚷着自己的身份证不见了,伊谷春就觉得好气又好笑。把身份证给他拿出来,想着给他放到茶几上,他明早一眼就能看到。


  伊谷春打量着刀龙的身份证,看上面的有效期,应该是刀龙出狱时候照的,照片上的人仍旧装作纯良的样子,连眼里的邪气都减了几分,这让伊谷春忍不住猜测,刀龙照这张身份证的时候,戴志成是不是就在对面。


  这个猜测不用去证实,伊谷春便能确定,戴志成一定在。


  把刀龙的身份证扔到桌上,伊谷春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客厅的灯暗了下来,唯有卫生间透出的那一点光亮照在茶几上的身份证上,映出证件照上刀龙琥珀色的眸子。


  这一夜伊谷春梦到了在酒庄撞破辛小丰和那个设计师幽会的画面,不过这回他不再是旁观者视角,变成了事件的当事人。


  他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拥吻在一起,像野兽一样互相啃咬。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用琥珀色的眸子望着他,轻笑道:“你留我下来,是不是为了这个?”


  伊谷春猛地睁开双眼,为自己梦境中出现的人惊惧不已。


  


  伊谷春又来暗访刀龙的按摩店。


  上次的行动因为有内鬼被迫中止,这次警方又重新做了部署,比起查出不正当的按摩店,这次行动更多是为了抓出内鬼。其实内鬼是谁,伊谷春他们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方向,现在只是放下饵来等鱼儿咬勾,所谓暗访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伊谷春钱包鼓鼓,进了按摩店,干脆点了个上次一样的套餐——说实话刀龙店里的按摩师傅技术还真挺不错的,上次按完,伊谷春真的浑身通畅。


  他进门的时候,刀龙就坐在前台对账,等他选好套餐刀龙还憋着笑,说是熟客让给他打点折。


  笑不出来的伊谷春:我真的谢谢你。


  等到这回的按摩师傅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伊谷春才明白刚才刀龙憋的是什么笑。


  伊谷春瞪着刀龙:“怎么是你?”


  刀龙无辜:“怎么不能是我?店里其他技师抽不出空,我这个老板就顶上咯,伊警官你放心,我也是正经学过的,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着他带着装备走到伊谷春身边,客客气气地请伊谷春趴下,自己要开始服务了。伊谷春提防着他会使坏,正想开口说自己不做了。刀龙的手却已经按到他腰上,低声问他:“先按这里行不行?”


  说完低声笑了起来,热气全打在伊谷春赤裸的胸膛,扰得人心神不宁。


  好啦,可以不用提防了,他已经开始使坏了。


  伊谷春恨自己为什么选了这该死的全身精油按摩,他翻身起来,想要推开刀龙,却忘了刀龙现在还是半个残疾,一时不防被推开,脚下没力踉跄带倒了端来的盘子,连带盘子里的精油瓶摔碎在地上,撒了一地。


  刀龙滑了几下更站不稳,哎哎了几声,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做坏事就倒霉。伊谷春连忙伸手拉他,却因用力过猛,加上地上的精油作祟,令刀龙一下栽倒在他的怀中。


  隔壁房间听到动静急忙赶过来的小徒弟,一开门就见到自家师父赤裸着身躯拥着店里衣衫不整的男技师。


  小徒弟:这是……暗访成功了?


  

fanta!

【带卡】春雪

01

宇智波带土想要杀死旗木卡卡西,是一件合理的、自然的、毫不令人惊讶的事。

他坐在床边,身体投下阴影,从掌心伸出一节黑.棒,距离面前苍白的脖颈只有分毫距离。因为杀过太多人,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恍然有种鲜血溅到脸上的触感。

带土闭了闭眼。

人都会躲避危险,猫会跳开,鸟会飞走,就连植物也会蜷缩叶片。忍者应当更机敏,从而一次次死里逃生,但卡卡西就在这样大的威胁下平静地睡着,他因为虚弱陷入昏睡,在离死只有分毫距离的时候,安静得像窗外大地上无声落下的雪。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忍村名震诸国的杀手?联军深孚众望的领袖?

真是可笑。

幽深的目光倾洒在卡卡西身上,带土自己也有伤未愈,铁锈般的血...............


01

宇智波带土想要杀死旗木卡卡西,是一件合理的、自然的、毫不令人惊讶的事。

他坐在床边,身体投下阴影,从掌心伸出一节黑.棒,距离面前苍白的脖颈只有分毫距离。因为杀过太多人,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恍然有种鲜血溅到脸上的触感。

带土闭了闭眼。

人都会躲避危险,猫会跳开,鸟会飞走,就连植物也会蜷缩叶片。忍者应当更机敏,从而一次次死里逃生,但卡卡西就在这样大的威胁下平静地睡着,他因为虚弱陷入昏睡,在离死只有分毫距离的时候,安静得像窗外大地上无声落下的雪。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忍村名震诸国的杀手?联军深孚众望的领袖?

真是可笑。

幽深的目光倾洒在卡卡西身上,带土自己也有伤未愈,铁锈般的血气萦绕周身,但看起来依然威压甚重,不像声势滔天后又失势的人。

而不论是迫近的死亡,还是宇智波审视的视线,卡卡西都无知无觉,连眼皮都不打算动一下,像是把自己的命作为奉送,毫不在意。

杀死他真是全天下最容易的事,带土想。

宇智波能在暗处颠覆一个忍村,卡卡西的经历不如他,又比他小一岁,因此带土看他的时候,不免带上一种年长者的审视。

战场上他都没什么机会好好打量他。

他们数次视线相接,决断和忧虑同时出现在卡卡西的目光里。从暗部杀手到担当上忍,与他少年时即惨烈分离的人,让自己成长为了众人可以全身心信赖和倚仗的精英。不过现在,蕴含在银发忍者身体里的那种轻巧但似乎源源不绝的力量消失不见了,他平静得像一张白纸,苍白得也像一张白纸。

神威是扭曲空间的术,那只使用过度、不属于他自己的眼睛和那道伤疤紧紧地闭着,好像卡卡西终于等来他期待已久的一次漫长休息。

银发的忍者裸露在外的肤色也很白。

皮肤之下是血肉,血液一刻不停歇,汇集到心脏,所有不受意志操纵的跳动每天带着血液,在体内奔流过几万里。

宇智波收回自己的手,收回刺向他的武器,抚上自己的胸口。

他有一颗曾被洞穿了的心,雷切的电光穿过身体时,他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受到了卡卡西整个人的颤抖。

如果是决绝的杀心,为什么要有那么痛苦的颤抖?

火光在不远处跃动,带土沉默地坐在床边看了卡卡西半天,起身推开一扇寒酸的木门,走进雪天里。


02


卡卡西醒来后他们换了个地方。

不清楚是不是还在被追杀或者通缉,四战尾声中从战场上莫名消失的两个人,在雪天的山村里发生一次短暂的争执。

“怎么想,住在旅馆里、也太醒目了。”卡卡西依然不怎么有精神,说话断断续续。

他说,“我们该往更偏僻的地方去。”

带土俯视着他,声音冰冷又无情:“你想死得更快?”

卡卡西反倒笑了一下:“你不是也重伤了吗?”

他一笑就咳出一点血来,带土剥下他的面罩,鲜血让他的苍白更惊心,让人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他会迅速地枯萎下去。

心烦意乱的感觉就像所有伤口同时作祟,令人不得安宁。

趁着始作俑者清醒,带土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就算不是全天下,自己恐怕也是当世大多数忍者的仇人了。而据说木叶想让他当火影,带土看着卡卡西,抛下这样的前程去救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木叶声名卓著的叛忍太多,没必要再加一个姓旗木的,将战争英雄的名号换一个暧昧不明的身份,这天才的脑子也没有多好。

卡卡西想了半天,打起些精神:“鱼汤。”

……

并不是在问这种事。

看着带土越发难看的脸色,卡卡西弯了弯眼睛,他唇角带着很淡漠的笑意:“冬天的话,没有鱼汤,萝卜汤也行。”

再一次昏睡过去之前,他召唤出八只忍犬。

“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毕竟你的伤那么重,但是这个术的反噬比我想象的厉害多了,”卡卡西语速很慢,公正又冷静地解释道,“我的查克拉太少了。”

“让帕克它们帮你吧,都是很能干的孩子。”

带土不觉得狗在他们藏匿行踪的旅程中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卡卡西已经心安理得地休息去了。

听说他在木叶的时候一直很可靠。

佩恩杀死他的时候,纲手一掌拍断了忍村中巨大的石柱,那个时候,他就是被放在火影继承者名单上的人。这些年带土洞彻人心,知道总让别人觉得可靠其实是种最大的拒绝,在天才散漫的姿态和笑容之下,那些始终没有回环、也不肯弯折的东西,甚少有人走近去察觉。

坚强的人并非不会疲惫。

所以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召唤出忍犬。因为除了忍犬,旗木卡卡西在很累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可以信赖的事物。

也没有多少可以任性的理由。

面容有些可怕的男人看着角落里出现的八只狗,一种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无奈被藏在语气的最深处:“你们一般拿他怎么办?”



03


忍犬们果然和带土相处的不好。

他们中那几个看起来格外不聪明的总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卡卡西,看带土的时候,大有种没收到主人的命令也愿意和四战现存最大反派拼命的架势。

最没精神的那只狗说:“没用的,卡卡西不想杀他。”

带土因为在叙述实情所以也不显得狂傲:“他杀不了我。”

“你是很厉害啦,”帕克耷拉着眼睛,“但我们只是忍犬,我们什么都听卡卡西的。”

“卡卡西让我们帮忙,”帕克走过去嗅了嗅卡卡西的气息,蹲在他身边的空地,“你觉得我们可以帮上什么忙?”

忍犬对气息和动向都很敏感,有他们帮忙指路和藏匿行迹,带土和卡卡西离战场的位置越来越远。

他们还弄来了伤药和绷带,如果是不了解忍者的平民,大概会觉得这些家伙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兽了吧。

“也包扎一下自己吧,就算身体是那样。”

最大的那只忍犬果然是最不聪明的。

他只和带土说过一句话,剩下的时间,都尽可能得围在主人身边,试图将自己充当一个恒温的火炉。

他忧心忡忡地问帕克:“卡卡西还会醒来吗?”

忍犬们都沉默了。

带土又用那种视线看着卡卡西,他总是那么看他:“他只是需要休息。”



04


这个冬天,田之国边境一间没人居住的小屋里,来了两个外人。

在移动中,卡卡西说,想要不被发觉,干脆去没有忍者聚居的地方。

但冬天一般不太有人旅行,为了打消村民的疑虑,必须要给出合理的身份。带土知道自己面容不似常人,所以说话时并不直视别人,却不觉得这样显得更加阴沉可怖。他说自己是去远方城镇求医的人,大雪封路,他们只能在这里停下。

村民们犹疑不定时,从榻上的被褥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劲瘦的手。

一个人在阴影里缓缓撑起身子,咳嗽了两声。没人能看清他面容,只是看身形大概是个高挑清瘦的男子。

带土对那些视线忽然很不耐烦。

这些蝼蚁一样的家伙之前哪能进入他的眼里。他抬起眼睛说话,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气场:“是我弟弟。”

人都走光后,卡卡西问他:“你的伤快好了没?”

带土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快了。”

“下了雪就没人来了,”卡卡西也向外去看,“下了雪,所有人都呆在家里。”

“快了。”

是说快下雪了。

带土在火堆里投入几块木柴,问话时始终没多少温度,“要喝水吗?”

卡卡西摇了摇头。

“我出去一会儿。”

眼看天要黑了,但带土要走,卡卡西也没问他出去干什么。等他出去之后,卡卡西把忍犬们又叫了出来,给他们宣布:“我似乎好一点了。”

比斯克说:“就是这样才让人没办法放心啊。”

布鲁看上去很委屈,卡卡西抬起手,忍犬便将自己的头拱过来,让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它是个大块头,此刻和主人都呆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山村中的房子又很简陋,显得它像个巨大又温柔的怪兽。

“我有点想要回去。”布鲁说。

别的忍犬都开始斥责它:“难道不是有卡卡西就够了吗。”

布鲁小声说:“万一卡卡西也想要回去呢?”

它原本应该很凶狠,但因为不聪明,难免笨拙地让人心生怜爱:“不是很想的那种,只是有点。”

木柴烧起来的火焰非常漂亮,变幻着跃动的形状,像是不可捉摸的风。忍犬们围在卡卡西的周围,卡卡西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不用作战的话会不会觉得失落?”

忍犬们说:“只要卡卡西平安的话什么都不重要了。”

卡卡西看着火光说:“我也不是很想念,只是有点。”

帕克竟然问了个和带土差不多的问题。在黑夜到来后,别的忍犬都开始在火堆边打盹了,没精神的小狗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卡卡西沉默了半天,他轻声告诉小狗,就好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只有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想。”

他放松地说。

他是那种优秀到让人很容易心生仰慕的人,或许是爱慕。就算从事忍者这种盛产短命鬼的职业,也是位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此刻又是熟悉的场景,他的伤还没好,火光只能照亮黑暗中的一团,他和他的忍犬们在一起,讲话时带着微笑,像雪天的竹子,雪天的月亮,像一切冰冷美丽的事物,但不是死物,死物不会让人感受到温柔。



05


带土推开门的时候,肩上还带着雪花。

卡卡西说:“果然下雪了。”

忍犬们和带土已经很熟了,鼻子最好的古鲁克说:“哇,你带了什么回来?”

带土抬起手里的萝卜让卡卡西看,毫不羞愧地说:“在不知道什么人的田地里直接拔的。”

卡卡西批衣坐起来,他们早就换下忍者的装束,普通人的服装显得他有些削瘦,他转过头对忍犬们说:“有汤喝了。”

忍犬们只需要吃肉,对于有汤喝了这件事并不感到雀跃,西巴是忍犬中心思敏感的那个,他不想卡卡西因为这种原因就被收买,在带土背过身切萝卜的时候,对卡卡西伸了伸爪子:“我觉得……”

“嗯?”卡卡西将注意力分给它。

“在你睡着的时候,他有三次想要杀死你。”

卡卡西感叹起来,语气奇异:“竟然是三次。”

比斯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忍犬的耳朵也很灵敏,它一副卡卡西的懒散已经无可救药的样子,对西巴说:“就是这样才让人没办法放心啊!”

卡卡西和忍犬分享自己的乐观:“可是有汤喝了。”

他悄声问西巴,“那你有没有看到,有多少次,他想杀死自己呢?”

西巴尽了一个小狗最大的努力去皱眉:“不太确定,很多次吧。”

卡卡西把声音放得很低。

“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带土走了过来,把卡卡西从一堆狗里捞出来。他身上的寒气已经没了,让卡卡西靠着自己,把一碗汤递到他嘴边。

木叶的天才顿了一下,在想自己要不要尴尬。

他对带土说:“我已经快好了。”

带土哦了一声,扶他坐直了身体,将热汤重新递给他。

“也是,”卡卡西喝了一口汤,闭起眼睛说,“要不然怎么吃东西呢?”

带土说:“还有换药。”

卡卡西点点头:“对。”

先是事急从权,然后是习惯成自然,可惜小狗没有那么多的词汇量,最聪明的那个呢,一副懒得管你们的姿态,已经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睡着了。

夜里卡卡西醒来的时候,带土正在看他。

卡卡西声音含混,带着朦胧睡意,或许还有一丝笑意。要是最开始没知觉的时候,对宇智波周身的戾气没有反应也就罢了,现在依然能笑得出来,显得就不怎么正常。

“又想杀我了?”

火光已经黯淡下去,看不清带土的神情,只听声音的话,他非常的平静,也没有白日时的冷漠。

“……当火影不好吗?”

卡卡西想了想:“不知道呀。”

他们一路上尽是些没头没尾的对话,现在也一样。

带土问:“就算我真的想要杀你?”

卡卡西不笑了:“之前我也是真的想要杀你。”

“那怎么又改了主意?”

还费这么大劲瞒天过海,将此前的人生尽数抛却。

“总不能看你一片一片的碎在我眼前。”

卡卡西在黑暗中也准确地迎上了带土的视线,喟叹道:“毕竟我死过一次。”

冬夜的黑暗中,带土再一次感受到曾经感受过的东西,就算一半的躯体将永无知觉,血液仍然一刻不停歇,在他的体内奔流,汇集到心脏。

即使是冷漠的心。

他听到卡卡西说。

“死很疼。”



06


比斯克是卡卡西所有忍犬中话最多的。

忍犬们现在都不怎么对带土感到敌视或者害怕了,虽然除了帕克可能它们都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比斯克说:“没想到我们这么惨。”

带土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忍犬这种东西揶揄,他曾经把尾兽钉在地上,然后发起了一场迄今为止参战忍者数最多的战争。

村民们对两个突然现身的男人始终不能放心。卡卡西说:“也没什么,总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杀人吧。”

带土不置可否,他不是在普通的维度可以去度量的人,或许他不介意以任何原因杀人。

乌黑:“就这样被赶出来了。”

西八是唯一能够感同身受的忍犬:“因为长得太可怕所以肯定不是好人……”

阿基诺:“就算旁边有一看就很好的卡卡西也没用啊。”

带土对卡卡西说:“能把它们收回去吗,带八只狗也很可疑。”

布鲁想呆在主人的身边,于是说:“我可以帮忙搬东西!”

帕克翻了个白眼,“卡卡西又没有什么行李。”讨厌麻烦的小狗说:“干脆把脸遮起来好了。”

带土想了想:“这样不会更像山匪或者强盗吗?”

卡卡西:“倒也是。”

他问带土:“那怎么办呢?”

带土愣了一下。

卡卡西站在他面前,只是随口一问,微微皱着眉,像是专心在苦恼眼前这件事。

但他看他的神情是全然放松的,好像那些曾经让他陷入沉默的思绪、过往的毁誉与被殷切寄托的期盼不再压向他。又或许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这个瞬间,他在用别人信赖他的姿态去信赖身边的人,即使这个男人以凶名昭著于世,一度弃绝仇恨与愤怒之外的所有情感,数次想要杀他。

带土没说话,卡卡西问:“看什么呢?”

木叶白牙在带土的记忆里是个神情温和忧郁的男人,卡卡西的眼睛很像他。

从他们不再做忍者的装扮那天起,卡卡西便放弃了戴面罩。这么看来,带土在心中想,卡卡早逝的母亲应当是位肤色白皙美人。面罩将他下巴一侧的那颗痣挡了那么多年,连同他左眼那道疤,一同构成容貌中那点的白璧微瑕。

带土看着卡卡西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声音响在耳畔,他却只能读出唇语。

“看你身后的河。”

卡卡西转过去看了一眼:“已经完全结冻了啊。”

带土突然有些遗憾,而这些细枝末节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里产生所有的感情对他来说都太过新鲜,在他此前的人生中,遗憾通常匹配的是更巨大、更惨烈事物。他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对卡卡西说:“本来等到冰化了,就有鱼汤喝了。”

他们谁都没想着用忍术去破开一条结冻的河。

卡卡西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毫不在意:“等冬天过了就好了。”

他们向新的村镇走去,布鲁对帕克说:“我还是有点想回去。”

“但这样也很挺好的。”



07


此前因为只是不想被忍者们追踪到,所以带土和卡卡西都没有去细想如何在平民中生活而不被质疑来历。

带土确如自己所说,有操纵人心得来的阅历,不像卡卡西声闻诸国,也不过是因为杀人多而已。他给出了能够在一个地方安然过完冬天的计划,说来也很简单:扮做身份尊贵的人。

如果别人不能直视你,质疑就很难。

带土先是雇了一位得用的仆役,差他去城角的长屋雇来几个待价而沽的浪人,还从城中找来几位侍女。老仆人给卡卡西带来新衣,花纹繁复又不显在明处,像新年参拜的礼服一样隆重。

带土说:“衣料应该再好一点的。”

卡卡西有些惊讶,他常识最丰富的地方还是在杀人这种事上:“我以为你的钱都没法用了。”

带土告诉他:“大部分没法用了。”

城中有几处住处可挑选,带土选了一间,卡卡西走进去,将整个院落走遍。这时天空又扬起纷纷细雪,他在一处廊下对仰头看他的人说:“这部分的格局,有点像我们家老宅。”

带土穿着一身紫色衣袍,在院中袖着手,他做富商打扮,看上去却又像一位冷酷的武士:“这里地方大,可以让你的忍犬们出来了。”

忍犬们开始在这间格局有点像旗木老宅的院落中奔跑,一直没说话的乌鲁西悄悄对布鲁说:“我好像也想回去了。”

仆役与手下都在更外间收拾着,卡卡西看着立在院中的人:“怎么一直站在雪里?”

带土望着他,目光深重:“许多年没见过木叶的雪了。”

如同许多年未见木叶的人。

天才都有骄矜的一面,目睹自戕的父亲时卡卡西该是何等的哀恸,蜂鸣的千鸟撞向少女的胸膛时又是怎样的震惊,那少女还是爱过他的人。至亲与师友相继弃他而去,不属于自己的眼睛在他眼眶中的日日夜夜里,鲜血怎样代替眼泪流出来。

他以天才将自己扮做完美的人,始终站的笔直,再见的那个瞬间,竟然让他那么伤心。

卡卡西笑了笑:“木叶不怎么下雪的。”

“但雪落下来的时候也很美。”

火影岩上的雕像都变成白头,连同慰灵碑一起被洁白的雪花覆盖,卡卡西走在木叶的街道中,会忍不住去想曾来到他生命里的那些人该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们能安然活到寿终的年纪。


08


粮食酿的米酒度数很低,倘若是好酒,喝起来就有种风花雪月的感觉。大厅可以宴请数十人,宇智波坐在主位自斟自饮,卡卡西毫不介意地坐在下首位置。

厅堂灯火通明,不再像一路上那些简陋房屋,火光会不时噼啪作响,那是木头的心烧尽了。

喝了酒的卡卡西弯起唇角,撑着头看他,在笑容中将眼睛变作更纤细的月亮:“你想杀我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少了。”

半边脸都是伤的商人不说话。

一会儿老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层层叠叠的拜帖递给主人。

带土随便翻看几下,对卡卡西说,“新年的时候,城中的商会要宴请商人们,”他始终表情不多,“和家眷。”

卡卡西问:“你也要去吗?”

他提起了一点兴趣,“我们来这里也没多久,已经收到这么多拜帖了吗。”

带土嗯了一声。

年关将至,城中流传着一些猜测,来历不明但气度不凡的商人是名叛逃武士,杀了主人才夺得许多财富,他看上去就是杀过人的人。

又有据说是这家侍女的传出消息,紫衣商人确实是位武士,但并非没有侍奉的主君,宅院深处还有位不曾露面的大人,玉色衣料出自都城萱屋,腰间是松竹纹的白桧扇。

商人没准是某位白龙鱼服的公卿近前。

大晦日当天两人都换上了新衣,他们所住的院落僻静,遣退仆役后没有多少新年的氛围。两个人对坐堂前,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要说。黑暗将屋外包裹得很稳妥,室内的暖意令人心生松懈。

远处的寺庙开始传出钟声,因风杳杳送来。

所有人都在新年夜的钟声里祈愿,一百零八响过后,今生的烦恼能就此远去。

“还记得小时候新年的情形吗?”

卡卡西摇摇头。

“你呢?”

有些幻影在脑海中掠过,但是太过遥远,带土也摇摇头。

“好可怜。”卡卡西突然说。

他始终带着些笑意,这样轻声慨叹像是颠倒了两人的长幼,又像是隔着时空无用的垂怜。

要是朔茂没有死,或许卡卡西关于新年的记忆会更丰富一些,带土的记忆里那个男人脾气看上去很好,没准会将儿子宠成一个骄纵的天才。

两人的话题总是这样,起的突兀、断的突兀。

一阵沉默。

“我最近才感觉恢复了精神。”卡卡西轻描淡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讨论旧疾,“你的伤好全了没?让我看看吧。”

带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动。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才有此一问。

因为他们都不是那种能与人亲近的人,忍者的心软总会招致最大的不祥。

带土用严肃的面容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为了让他们坐得舒服些,侍女们给坐榻背后堆叠了层层织物,卡卡西的姿态过于放松,怎么看也不能让人联想起战场,从而想起联军突然消失的领袖。

宇智波从坐榻起身,来到卡卡西面前,将衣襟松开,又将手臂从两袖中拿出来,完全袒露出半.身。

卡卡西皱起眉:“真是好重的伤。”

宇智波挑了下眉。

心里想着木叶的卡卡西经常让带土觉得虚伪,他原本不必为了掩饰忧虑而变得可靠。但如果这份忧虑是因自己而起,还真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一百零八响钟声敲尽。

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近在咫尺的银发,带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在展露出自己可怖的身体后,说了句像十三四岁的男孩才会说的话。

掌握过权柄的人,安抚也令人信服。

“早就不疼了。”


09


新年照理说应该早起。

仆人走进来询问带土,带土说:“让他再睡会儿吧。”

一盏茶喝完,带土拉开门,卡卡西还在睡,几缕柔软又蓬乱的银发遮住侧脸。带土看了他一会儿,他才悠悠转醒。

怎么总是这样,够被杀多少次了。

带土问他:“新年初梦,梦见了什么?”

据说如果梦见鱼、鹰、茄子,就是好兆头,卡卡西笑了起来:“八只狗。”

带土把被子重新罩到他头上,“趁着还没醒,重做个梦吧。”

卡卡西从被子堆里钻出来,趁刚睡醒时梦还没被遗忘:“梦见我们住在别的地方,你扮成药材商,暴雪封山,半个月才回来一回。结果村民说,这样的天气没人会出门收药,我们就又被赶了出来。”

卡卡西还在回味他的梦,越想越好笑:“因为八只狗都要吃饭,你只能在雪天出门啦。”

带土问他:“你是药材商的什么人,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干?”

道旁白梅幽香暗掩,初诣回来的路上,笼驾中伸出一只手。

“我也想骑马。”

马上的人弯下腰:“里面太闷了?”

里面的人苦笑:“怪不自在的。”

空气冷冽而清新,一行人走在桥上,带土难得有些戏谑:“城中都说你是身份高贵的人,怎么能轻易露面。”

卡卡西在此前数不清的任务中扮演过诸多身份,虽说此刻也是在伪装,却是一种难得的不需要紧绷的状态。

再这样下去,忍者的自觉什么的快要都没了。

他拖长了声音:“很闷啊。”

又不想露脸,又觉得闷。带土问:“那晚上宴请,你还要不要去?”

夜晚最华贵的酒楼中,本地的富商携亲眷聚于一堂,家仆们随侍身侧。夜灯堂皇亮如白昼,常穿紫色的商人换了一身庆贺新年的黑衣,姗姗来迟。

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不知到底是公家的大人,还是位身姿高挑的贵女,自层层叠叠的袖中只露出修长手指,头戴着垂下纱帘的斗笠,任由雪一样的纱幕遮挡住面容。

果然神秘。

众人在热闹的氛围中迎接商会新人,有人终于按捺不住,问及带土身边的人,一直跟在他身侧那位年迈的忠仆抢先开口:“夫人容貌美丽,主人不欲使人窥探。”

带土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厅内的人互相对视,继而举杯大笑起来。

卡卡西自入座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转头时纱帘微动,露出精巧的下巴,他在笼罩之下越神秘,越引得人视线追随,一颗痣能勾住游魂。

出了厅堂,卡卡西好笑地问:“夫人?”

前段时间还是多病的弟弟呢。

宴会原本请的就是家眷,不论是何情由,替主人遮掩是仆人的本分。带土没有责怪仆人的意思,反问卡卡西:“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伪装?”

新年的空气中总是有种燃放过烟花的味道。

梅树下站着穿几个新衣的小孩,为了玩雪天黑了也不肯回家,手里拿着几支线香花火,在周围又飘起雪花时雀跃地抬起头看向夜空。这时桥上仍有行人经过,浅色衣服的人面容被白纱遮挡,黑衣的人接过身后仆人递来的伞,正要在他头顶撑开。

几个小孩捂着嘴笑,这雪明明一点也不大呀。

忍者确实善于伪装,谁也想不到木叶的精英上忍和四战的发起者,远离忍界的烟尘,在整个冬天都混迹平民之中。


10


或许是那个梦没有做好的缘故。

某天之后,带土就再没回来。

“这可真奇怪,”卡卡西对忍犬说:“每一次带土走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不该回来了,但是他每一次都回来了。”

帕克说:“你醒醒。”

卡卡西说:“按照我的梦,怎么样也要先等半个月吧。”

他又说:“原本我也只是想让他活下去而已。”

半个月时间还未到,先来的是木叶的忍者。一同而来的消息是宇智波带土已被各大忍村联手缉拿,请卡卡西回去,商讨处置他的办法。

木叶忍者来的都是不怎么眼熟的后辈,先忙不迭地查看一通卡卡西的安危。旁边奈良家的军师有些发愁地摇了摇头,同僚都是这个水平,以后怕是不能准点下班回家看老婆。

谁胁迫谁在外面晃了一个冬天还不一定呢。

“卡卡西老师。”

鹿丸向卡卡西问好,当然出自内心,绝对没有不耐烦,他对卡卡西还是很尊敬的,然后他抬手比划了一个有些夸张的高度,盯着银发上忍冷笑:“火影办公桌上的文件大概有这么高。”

回去的路上卡卡西问鹿丸:“已经缺人手到这个地步了吗?”

“是啊,”鹿丸心累道:“比起通缉你,还是抓回来干苦力比较划算。”

“而且也没办法通缉你,你知道吧,”鹿丸说,他们天才之间是会相互理解一点的,鹿丸不耐烦的神情里不知道积攒了对多少个蠢才的厌倦,“仗已经打完了,你只是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段时间,这不能说明什么。”

最后他说:“主要宇智波带土什么也没说。”

卡卡西与诸国的战后代表围着办公桌又开了半个月的会,最后一天才见到带土。

关于战后的各项处理以及带土的处置,以及商讨时的种种细节,哪一条泄露出去都会闹得天翻地覆。事关利益分配,各个忍村的代表划开掌心签下契约,是对此终生缄默的意思。

忍者中有擅长杀人的,就有擅长玩弄权术的。在复杂的利益纠缠之下,亦或是为了相互制衡,宇智波带土拥有不死的自由。

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外都将秘而不宣。

带土笑着听完关于自己的判决,大咧咧地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绷带,往卡卡西手心去缠。

趁着会议结束众人都如释重负的空档,卡卡西问:“你早知道是这样?”

不能直视就无法质疑,强大到可以影响局势,则一切可以商榷。忍者半数的历史本来就被阴谋笼罩,木叶果然不会养小孩,只会杀人是不行的,带土说:“我原本想的是,你想回来也行,不想回来也行。”

宇智波从此是个行动受制的犯人,但并不会死。如果他想去一个地方,谁又能挟制住他呢?

卡卡西想了想说:“你太慢了。”

带土突然很满意,卡卡西并没有一回木叶又变成那种用温和和可靠来伪装自己的人。他觉得天才最好带一点骄矜,这样才显得没有经过忧患和流离。

绷带终于缠好,他还将卡卡西的手握在掌心。一旁的年轻参谋叼着烟转过脸去,表示我这双眼睛看不得这些。

带土说:“这回是真的去当苦力,说不定还要被铁链锁着,”他凑到卡卡西耳朵边上了句虽然也没什么用,又重新站直身体,“可不是半个月就能见一次了。”

战后重建总得有人出力。又杀不了罪魁祸首,气还是可以出一下的。

卡卡西也不知道带土能去干什么,一次炸平一座山吗?

他从桌上拿起火影帽戴在头上,两侧垂下白布,是为了遮挡,表示影的身份尊贵,不能随意得见。

卡卡西戴上这个帽子,突然想起宴会厅那晚带土看他的那个眼神。

会议室外面在下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木叶不怎么下雪,但街道都熟悉,雪落下的样子果然很美。

宇智波带土原本心不平静,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平静下来,一度想要将月亮也变成红的。不知何时起他那颗心似乎安静下来了,犹如大地覆盖着薄薄的积雪。

雪化之后应该就是春天。



—fin—



君君美食
外酥里嫩,可以拉丝的糍粑又来啦!
外酥里嫩,可以拉丝的糍粑又来啦!
暮蝉

【带卡】沉疴累年

summary:在与命运的鏖战中,他们是彼此的军旗。

全文1w。

warning:

1.战后背景,hurt/comfort,双向救赎。

2.有隐晦的mb土暗示(对你没看错是mb土,不明白意思的中间加个o百度。)但带卡不逆。

3.很有男友力但也很脆的卡老师。

——

  

  

  1.

「一月十八日

适用刑罚:鞭刑。审讯时长:三小时二十八分。结果:晓组织秘密据点十二处,地下实验室五处,已交由情报部送审。」


「一月二十一日

适用刑罚:烙刑,以幻术辅助。审讯时长:四小时零七分。犯人中途昏迷一次,以冷水泼醒。结果:高级禁术八种,其中三种对于施术人体质有要...

summary:在与命运的鏖战中,他们是彼此的军旗。

全文1w。

warning:

1.战后背景,hurt/comfort,双向救赎。

2.有隐晦的mb土暗示(对你没看错是mb土,不明白意思的中间加个o百度。)但带卡不逆。

3.很有男友力但也很脆的卡老师。

——

  

  

  1.

「一月十八日

适用刑罚:鞭刑。审讯时长:三小时二十八分。结果:晓组织秘密据点十二处,地下实验室五处,已交由情报部送审。」

 

「一月二十一日

适用刑罚:烙刑,以幻术辅助。审讯时长:四小时零七分。犯人中途昏迷一次,以冷水泼醒。结果:高级禁术八种,其中三种对于施术人体质有要求,已全部由忍术班记录,封入禁术卷轴。」

 

「一月二十四日

适用刑罚:棍刑,鞭刑。审讯时长:三小时五十六分。结果:新增被害人五十六名,其中十二位记得名字,木叶忍者十一名,名单已送往火影办公室,将刻入慰灵碑。地下资金藏匿点九处,具体金额不详,保守估计可能超过七十亿两。」

 

「一月二十六日

适用刑罚:告解。审讯时长:—— 结果:——」

 

……

 

这份报告记录在二月的最后一天被送进火影办公室。纸张被地下监狱里常年的潮湿洇得微微发皱,封面上残存些许深色的污渍。六代目没有管这些,只是冷静地翻阅,手指划过一行行潦草的记录,最终停在一个反复出现的词语上。

 

“「告解」是什么意思?”

 

送报告的暗部单膝跪地,顺从地回答:“是一种特殊的幻术,目的是为测试犯人的心理极限,以此来确定其残存的攻击性和不稳定性。”

 

“具体如何实施?”

 

暗部为难地沉默了一小会,最终还是回答道:“具体实施情况因人而异,大部分都是为了确认犯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模拟出的一系列场景,因涉及到隐私问题而未曾记录在案,但可以确定的是,宇智波带土并未在这项活动中做出过激举动,也未曾尝试过冲破封印。”

 

六代目听完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像是在分辨他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实,又有几分是避重就轻。火影的目光并不重,却又带着一种惯于藏敛的锐利,他忽然想起面前的这位首领也是出身暗部。

 

然而,就在他以为对方还要追问更多细节的时候,纸张翻阅的声音又继续响起来。六代目恢复了一贯懒洋洋的语气。

 

“嘛,报告我收到了。”他说,“既然审讯出的信息都已经交由相关部门处理了,那这个本子就姑且放在我这里。宇智波带土的假释书在昨天已经交给了伊比喜,相信你们肯定也已经接到了消息。”

 

“接下来我会亲自接管他在假释期间的监管事宜,你们也可以从狱卒的角色中解放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卡卡西觉得眼前这个暗部似乎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对方很快藏起了那一丝情绪波动,答了声是就消失在房间里。

 

 

现在是上午。浅薄的日光倾斜地落进办公室里,尘埃浮动,卡卡西看向窗外,还没到樱花的时节,料峭的倒春寒依旧笼罩着毫无生机的世界。

 

看了一会之后他回过头,盯着记录本封面上不明显的暗色斑点,就像妄图从几点溅落的痕迹就推知出全部的情形来。他没有去见过宇智波带土,一方面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任何贸然的见面都可能会加重对方的处境,另一方面,他必须处在一个绝对公平的立场上,才有资格从忍联手里拿到这份假释书。

 

……但是,这样做是正确的吗?赦免宇智波带土,将一个本该死去也期望死去的人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

 

本子写了一半。卡卡西看完了上面的每一条记录,同时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不论如何,他想。他明天就能见到带土了。

 

2.

B307。

 

卡卡西再次确认了门牌号,然后转动把手推开了门。这是一间特殊的单人病房,白发的宇智波靠坐在床头,听见声音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黑眼睛里的情绪波动消失得太快,在卡卡西放完东西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带土漠然地看着他有些局促地坐到椅子上,淡淡开口:

 

“恭喜,六代目,现在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每个音节都含着讽刺。卡卡西一向拿这种语气没有办法,四战战场上如此,现在亦是如此。面罩下的嘴唇蠕动几下,最终他只是弯了弯眼睛,以一种温和的、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带土,赦免书是由忍联签发的。”

 

“呵。”宇智波带土嗤笑一声。

 

短暂的交流之后,他们之间又陷入一种无言的境地。带土别过头,眼睛落在虚空之中的某一点上。他的身体刚刚被解开封印,脖颈以下都缠着绷带,卡卡西知道那之下掩盖着受刑留下的伤痕,他藏在宽大衣袖下面的手指动了动,想要碰碰它们,却又没有勇气。

 

最终他只是给带土掖了掖被角,对方的身体在他接近时明显地一僵。卡卡西顿了顿,又将手指挪开些许,最终以一种最为疏离的方式替对方拉好被子。

 

“……那么,好好休息,带土。过几天我来接你。”

 

他朝带土笑了笑,站起身。

 

走到门边时,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我没有听说过火影有被禁止睡觉的禁令,还是说,在我坐牢的这段时间,你变得更加废物了?”

 

卡卡西一怔。

 

……

 

医院的走廊窗明几净,卡卡西回头望,首先看见一头经过打理的银发,和下面一双深色的眼睛。火影袍和其下的上忍制服都没有任何问题,他做过准备,当然。

 

他在玻璃窗前站了好一会,这才发现眼下的粉底稍微涂得有点过了,将那道贯穿左眼的伤痕盖住了一点,才让人看出了化妆的痕迹。

 

带土只用了一眼。

 

卡卡西一时间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惆怅,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医院。

 

 

接下来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复杂的,转籍,伪造新的身份,办理出狱和入职的手续,四战战犯宇智波带土变成了火影直属暗部鸢。处理这些琐碎的时候卡卡西几乎可以称得上期待,毕竟这所有的工作都比不上那一纸假释书来得让人心力交瘁。三天之后他第二次踏入木叶医院的病房,手里提着红豆糕和一套崭新的制服。

 

他进去的时候带土正在吃饭,木叶医院特供的白粥和小菜,带土吃完了小菜,对那碗白粥却显得兴趣缺缺。卡卡西过去看了一眼,粥是一种很特别的稠,更接近米糊的质感,是医院为了“好消化”这一优点而摒弃了大部分卖相之后的成品,黏白的一团,难怪带土没有食欲。

 

“要糖吗?”卡卡西把红豆糕和制服都放在床头柜上,“现在食堂那边应该还没有关门……”

 

还没等他说完,带土端起那碗粥,咕嘟咕嘟喝完了。

 

卡卡西没话说了。

 

喝完粥的带土皱着眉头停了一会,像是在压下反胃感。卡卡西适时地把红豆糕递过去,带土没接,于是他猜想对方可能还是不想碰到自己,就放在了搁病号饭的小桌板上。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卡卡西茕茕孑立地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了什么叫做知足。

 

所以他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一边替对方收走餐盒一边开口:“手续已经办好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虽然需要委屈你和我住在一起,但现在我住在旗木老宅里,那里的房间很多,空间也很大,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你可以去挑一挑想住的位置……”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从老宅的维修说到鸣人和雏田似乎正在恋爱,就像是害怕一停下来就又会让房间陷入到之前那种安静又无话可说的境地。带土没来由地觉得烦躁,但他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只在最后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卡卡西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想。他也不能知道。

 

3.

旗木老宅在不久之前经历过一次翻新。带土在推门进去的时候瞥了一眼檐角换过的风铃,那只风铃在冬末的冷风里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像只不知所措的鸟儿。

 

他的东西很少,衣服统共也就进牢里那一套,但卡卡西准备的很周全,甚至于有些太过周全了。横竖他在余生里是作为六代目的暗部活着,而不是一个娇贵的房客。执行月之眼计划的十八年本就让他把自己的生活欲望降到最低,而现在卡卡西像是要他把那些欲望都重新捡起来。

 

但是……算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旗木卡卡西也根本不会从单人宿舍搬到老宅来,大的都去了,又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宇智波带土看着那堆连家居服都准备好了的大包小包,最终还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买就买了……反正也不会用得到。

 

卡卡西的房间在二楼,于是他选了一楼正对的房间。一是为了避免洗漱路线的重合从而减少见面次数,二是如果卡卡西有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

 

带土在躲他。

 

卡卡西很快意识到这一点。除去第一天下楼时撞见了带土从一楼的洗漱间擦着头发往外走,他就再没在这座老宅里见过对方第二次。宇智波带土迅速地摸清了他每天的作息规律,然后完美地规避了每一个可能会见面的节点。往往是每天他下楼之后,对方收拾齐整的房间里就已经空无一人,而桌面上摆着简单的早餐。晚上他通常会加班,带土对此不置一词,直到卡卡西夜里躺到床上,才会听见楼下传来一点点微弱的水声。

 

宇智波带土并不会彻底收敛查克拉,卡卡西依然能感觉到他,这并不是什么浪漫的把戏,而是假释条例上白纸黑字的铁则:绝不能让宇智波带土“消失”,他必须处于六代目火影的感知范围内,否则火影将立刻引咎辞职,并重新提案宇智波带土的死刑。

 

带土绝不会违背这一条,他只是在规则之下尽可能远离卡卡西。

 

 

自己终究还是太过自私。卡卡西想。凭着一己私欲将带土强行留在他所厌恶的世界上,余生都只能幽灵一样地活着,成为四战那些死难者家属们心中的一根刺。

 

月光已经微微偏东,卡卡西坐起身,走到书桌面前拉开抽屉。安眠药还剩三片,他干脆一把全部囫囵吞下,三片不一定能让他度过一个安稳无梦的夜晚,但终究聊胜于无。

 

最开始那点失而复得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白日里压抑的沉默就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压在他的胸腔,那些不能够在带土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安、虚弱和痛苦,就像巨大的齿轮,而他就躺在卡齿上,命运前行一步,他的身体、生命、灵魂,就一同被齿轮咬紧。是否人人都是像这样被命运捕捉着碾碎,再把血肉推向前?他不确定。

 

卡卡西不曾怀疑曾经的抉择,但现在他难免开始怀疑起自身。

 

……

 

三片安眠药的效力果然不出所料。

 

凌晨四点,卡卡西再一次被噩梦惊醒。琳和带土的血肉就像有生命的触手般缠裹住他的右手,顺着手臂紧紧往上,又幻化出不甘憎恨的、沾满血污的脸孔,目眦欲裂地质问他为什么杀我。

 

卡卡西满身冷汗,四肢都是麻的,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连手肘撞上柜角都毫无所觉。那些粘稠温暖的血肉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呕吐感一阵一阵从胃里反上来,他难受地喘着气,只想快点洗干净手上的血污。

 

……不,洗不干净,无论如何都……

 

——砰!

 

客厅里传来花瓶碎裂的巨响,卡卡西吓了一跳。但这一声堪堪把他从幻觉里拉了出来,血迹消失了,只剩下自来水平稳持续地流淌。

 

掌心传来被擦破的刺痛感,但这点痛觉已经无关紧要。卡卡西关停了水,撑在流理台前深深呼吸,转身下楼。

 

月光清冷幽白,碎的是电视柜旁的蓝瓷瓶,摔得很彻底,满地都是磷磷的陶瓷骨骸,浸在皎白里,几乎发着光。

 

卡卡西拿来笤帚,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收拾了,在这样缓慢的归拢过程中,他不可思议地感到心绪正一点点平静下来,那些恐慌的草籽重新蛰伏回身体深处,等待下一次的破土而出。

 

一切结束之后,卡卡西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对着寂静的夜色轻声说了句谢谢。

 

4.

鸣人来找他的时间突然多了起来。

 

少年人像是突然开了窍,把精力从恋爱和上忍文化课里拔了出来,开始向他讨教一些作为领导者的理论和技巧。这本来没什么,他是内定的下一任火影,这些都是他应当学习的东西。但鸣人的意图显然不止于此,他会在九点之后死缠烂打地把他的老师从火影椅上薅起来,去一乐拉面吃夜宵或者干脆就催他早点回家。狐狸须的青年做出夸张的愁眉苦脸表情:工作是做不完的啦卡卡西老师,你也不想去医院体检的时候再被小樱骂一顿吧我说?

 

偶尔地,他还会接到鸣人送的东西。对方声称是买菜的时候不小心买多,自己又常常任务在外不能回家,只能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来送给火影老师。

 

卡卡西看着袋子里的青菜豆腐和鱼,最终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的学生。

 

“鸣人。”

 

青年顿了一下才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好猜。

 

“怎、怎么了,卡卡西老师?”

 

卡卡西张了张嘴,他想问问带土现在怎么样了,又想问他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宁可通过你来督促我都不肯见我一面,还想告诉鸣人其实真的大可不必如此,他已经得到了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再没有什么奢求了。

 

话语在胸腔里转了几圈,但最终他只是弯弯眼睛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温声说了句辛苦了。

 

鸣人不该是他和带土之间的传声筒。

 

 

 

天气依然没有暖起来。卡卡西按掉火影办公室的电灯,其他人都早已下班,只有走廊里的应急灯昏昏黄黄地亮着。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似有所觉地抬头,下一秒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战斗结束得太快,等他赶到时就已经只剩一具被木遁穿透的尸体和正在消失的漩涡,一瞬间千万种情绪都冲上心头,大脑和耳膜嗡嗡作响,他咬着牙喊:“带土!!”

 

漩涡停止了转动。

 

这委实不是一个开启话题的好时机,几步远外就横着尸体和未冷的杀机,但他只能在这个时候抓住带土。

 

几个话题在脑海中走过一轮,最终卡卡西问:“是谁的人?”

 

“岩忍。”

 

“大野木那边的?”

 

“不一定。”带土说,语气很平静,“我用幻术查看了她的记忆,她不是土影的直属暗部,接到的任务是直接从大名府派发的,土之国内部正在进行党派斗争,这就是斗争的产物。”

 

“明天我会发布一个侦查任务。”卡卡西说,顿了顿,又放轻声音,“……其实你不用连审讯的活也一起做了的,带土。”

 

“举手之劳而已。”带土转开眼睛,扫了一眼尸体,“审讯班问出的东西不会比我多,更何况是个女忍,送到那种地方的结局不会比死了更强——”话音未落,他自觉说得过多,一下子闭上嘴巴。

 

卡卡西微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惊讶于带土会这么快想到这一层,曾经他在审讯班的时候,不是没听说过将性/羞/辱/作为逼供的手段,但他以为那种东西不会比幻术、睡眠剥夺和皮肉之苦更为有效……

 

突然,一个悚然的、幽灵般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卡卡西的面色陡然苍白下来,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像是突然吞了一千根针那样艰涩。

 

“……带土,你……”

 

宇智波带土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盯着卡卡西冷笑一声:“别太自以为是了,卡卡西。”他嘶嘶地说,“木叶的暗部还没有堕落到连男人也下得去手,不过,在我统治雾忍的那段时间,倒是对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怎么,要我给你讲讲细节吗?”

 

他看起来凶狠得仿佛要择人而噬,但卡卡西才不会被他吓倒。他敏锐地察觉到尖刺之下的欲盖弥彰,只觉得心脏像在荆棘地滚过一般抽搐着缩紧,一时间愤怒和痛楚交织翻涌,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

 

他的手从带土身体里穿了过去。

 

虚化似乎只是带土下意识的反应,但卡卡西落空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曾经看着对方几次死在眼前的、刻骨铭心的无力感再度席卷而来,他用另一只手攥住发抖的手腕,雪白的火影袍都被捏得发皱。带土看着卡卡西颤抖的手,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悔的神色,本能地想要躲进神威空间,却又在传送到一半硬生生忍住,最终只能狠狠咬牙,转身跳下火影楼的屋顶,身形几个跳跃就消失在夜色里。

 

5.

他早该察觉到的。

 

无论是带土喝不下那碗白粥的原因,还是对于他靠近和触碰的抗拒,其实蛛丝马迹早已显露,是他的愚蠢和优柔寡断才让真相被掩埋至此。

 

如果说暴力还可以被认为是仇恨的发泄,那么这种事就只能解释为人类劣根性中对于跌落强者的恶意狂欢。肮脏的快乐是一种传染病,如同鬣狗分食虎尸,未必能从中得到多少生理上的快感,心理上的满足与优越却无与伦比。

 

而「告解」就是每场秘密狂欢的入场券。

 

暗部没有行刑的具体记录,但牢房结界的查克拉痕迹却做不得假。宇智波带土牢房的结界是他下的,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过多的闲杂人等进出,没想到如今竟然成了取证的手段。

 

那本报告册上唯一有用的信息只有时间,卡卡西将每次「告解」的时间与出入名册仔细比对,再以幻术催眠了当日的值班人员——即使已经失去了写轮眼,木叶能够抵抗火影幻术的人依旧屈指可数——最后他在心里拟出了一份名单。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熟悉的、久远的冷漠,在转入上忍之后,在收下第七班之后,他就几乎再没想起过这样纯粹地将性命和数字划上等号的漠然。但带土像一个开关,当他受到伤害时,卡卡西就不介意做回曾经的那个自己。

 

……

 

事实上,「根」部和暗部很少会有像这样被集中召集的时候。这里曾是「根」的总部,隐蔽幽深,地下厅的穹顶四周燃着烛火,幽幽如同鬼目。

 

他们都接到了火影手书的传信,因此即使觉得怪异,也只是安静地等候。时钟敲响三下之后,石门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

 

“——在座都是看管过重犯宇智波带土的人。”火影的声音散漫地响起来,“今夜召集各位前来,是想要进一步确认犯人的稳定性,以防止木叶未来可能遭受的报复。这里没有耳朵,大家尽可畅所欲言。”

 

人群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躁动,很快又消失不见。

 

“有以下几个问题我希望了解,第一个,在看守宇智波带土的时间里,他可曾表示过反抗,或者试图冲破封印?”

 

卡卡西的目光扫过几张面具,随意点了一个:“山木,你是看守他最长时间的人,你先说如何?”

 

带土身上的封印是由忍联打上的,牵扯到各国一大批感知型忍者,无人能够在这上面撒谎,那张猫脸面具沉默片刻,最终摇摇头。

 

“有人想要补充吗?只要经我调查情况属实,一定会让他受到该有的惩罚。”

 

寂静。

 

卡卡西等了一会,见没人开口,便又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宇智波带土所提供的情报中,是否有虚假、陷阱、隐瞒的情况?”

 

那些据点的调查都交由上忍小队,除去个别因路途遥远尚未归村,其他地点的调查报告都已入库归档。

 

人群依然一片死寂。

 

“第三个问题……”火影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显出一丝罕见的阴冷来,“在座的各位,是否曾对宇智波带土用过私刑?”

 

气氛骤然紧绷,无形的压迫感陡然临下,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摸上刀柄,而在反应过来对面人的身份之后,又硬生生压下了攻击的冲动。

 

火影站在烛火与烛火之间的阴影中,飘忽的白袍衬得他如同鬼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终于有人忍受不了压抑,怒道:“那又如何?宇智波带土的罪行罄竹难书,我们做什么不是替天行道?!”

 

“那你做了什么?”

 

他猛地哽住。

 

“敢说么?在我面前说出那个词?”

 

火影黑沉沉的眼睛蛰住他:“你在做的时候,又有多少是出于真正的仇恨?”

 

“公然违背五大国的命令,违背火影的命令,对世界级的战犯动用下作的私刑——你是想谋反么?”

 

谋反之词一出,众人才意识到,火影今夜将他们汇集在此的目的为何。

 

6.

战斗的触发,往往只需要一瞬。

 

最先冲上去的男人只刺中了一片白色的袍袖,随即被捏住手腕,下一秒就被苦无划破了咽喉。后面的暗部踩着他的尸体攻向火影,却又瞬间被影分身从背后捅穿了胸口。

 

在场的暗部有接近四十人,其中「根」部残党占了大半,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怪物,一起涌上来时宛如一面生腥的藩篱,各类遁术绞裹着利器拔地而起,昏沉的烛光都被剑影切割成千片万片!

 

卡卡西安静地垂下眼去。

 

他从暗部退役已近十年,极少有忍者能在暗部待满这个年岁,再加上四战,暗部几乎已全部换过一轮,自然也无人再知晓当年“白狼”的名号。

 

近乎百分之百的任务成功率和近乎于零的伤亡率,即使放到现在,也无人能及。

 

而在那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

 

空气中的雷遁查克拉线划过耀眼的流光,瞬间凝成千万落雷激射而下,而被刺中心脏的本人“砰”一声化作白雾消失,下一刻人群之中炸开水浪,水中裹挟致命的紫电,所到之处皆令人动弹不得,很快成了火影的刀下亡魂。

 

然而人群亦非等闲之辈,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吹出火遁,水汽迅速充满了地下厅,白雾弥漫中,风刃又从四面八方封搪擁塞而来——

 

地上正是满月,云薄风轻树影摇动,沙沙漫过人耳,地下杀气如割,刀光剑影连缀成片,人血遥遥溅上岩壁白烛,烛火悠悠一曳。

 

……

 

卡卡西立于一片寂然之中。

 

他身上伤口太多,四肢都在发麻,他竟一时都分辨不出来哪里在流血。

 

鲜血在地面积成水洼,光滑的表面映出一张漠然的面孔。火影浑身上下几乎和地面一个颜色,银发被血浸透粘在面颊上,令他看起来如同血池爬出的厉鬼。

 

心中的名单终于全数划去,卡卡西却并未感到丝毫快意。今晚他以仇恨报复仇恨,时光也不能倒流。

 

人在无可奈何到了极致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卡卡西漫无目的地扫过横陈的尸体,只觉得讽刺。

 

这就是鬣狗的样子。

 

 

 

离天亮还有一会,卡卡西摇摇晃晃地朝墙边走去,想要再次确认一遍有无遗漏,脚下却踉跄了一下,然后被另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握住了手腕。

 

他的大脑昏昏沉沉,下意识反手刺去,又被另一只手包住了拳头,苦无从指缝中探出冷冷的刃尖。

 

“……够了,卡卡西,已经够了。……他们都死了。”

 

男人身量高大,体温温热真实,而最重要的是——卡卡西终于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他。

 

就像久经漂泊的浮萍终于找到了安身的薄土,卡卡西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他倒下去,带土接住了他,接住了他的火影。

 

……对不起,带土。……对不起。

 

那是卡卡西最后对他说的话。

 

 

7.

全身都在发痛。

 

痛觉之后是一种轻飘飘的麻木感,好像沉浮在海底。他明明非常、非常疲惫,却难得做了好梦。

 

梦里正是盛夏,天空一碧如洗,树影浓绿婆娑,蝉鸣声涌动起伏,跌在木叶村的房顶上,都是碎金模样。

 

宇智波带土四仰八叉地躺在旗木老宅的木质走廊上,阳光和云影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晒出细汗和一点润泽的红。他翻了个身用脚尖捅捅卡卡西,理直气壮地提要求:“卡卡西,我要吃冰西瓜。”

 

“自己去拿。”

 

“诶——”少年发出耍赖的长音,又在银发小天才的一记眼刀之下犯了怂,悻悻爬起来往屋后走。

 

西瓜已经在井水里镇了一个多钟,拿出来时翠绿的表皮立刻挂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带土单手抱着西瓜绕了个路,又从冰箱里取出两罐汽水。

 

冰凉的两团贴上脸颊的时候卡卡西像一只猫一样炸起来。黑发的罪魁祸首在他身后发出放肆的大笑,随即立刻被小天才掀翻在地板上。圆圆的易拉罐骨碌碌滚了老远,少年就在这纸门和廊柱之间的方寸之地发起了一场短暂的决斗。

 

宇智波带土被揍倒之后还在笑,大约是炸毛猫卡卡西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卡卡西跨坐在他身上捏着拳头,比了一会之后没落,只是皱着眉头给他一个熟悉的嫌弃表情。但是下一秒就被带土曲起的双腿弄得失去了平衡,向下一栽就跌进了对方怀里。

 

干净的肥皂香、甜腻腻的红豆糕气息,还有微咸的汗味一齐涌进他的鼻腔,卡卡西短暂地恍了神,就听见带土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真好啊,卡卡西。以后每年夏天,我们都在这里过吧?”

 

「以后」和「每年」,美好得像是幻境里的水晶苹果。

 

卡卡西的心头一下子软下来,刚想说好,四周的景色却喀啦啦晃动起来。一切的声音都像是接触不良的广播讯号,盛夏和蓝天自外向里轰然坍弛,老宅、绿木,长长的走廊,皆向上化作了渺渺的风尘。

 

带土坐在长廊中央安静地看着他,面孔和四战之后的白发男人恍然间重叠起来,天光耀眼欲盲,他开口,清亮和沙哑重叠在一起。

 

卡卡西。

 

卡卡西。

 

卡卡西睁开眼睛。

 

晨光漫漫然从薄薄的窗帘里透进来,流过书桌,又在对面墙壁上投下碎花纸一样斑驳的影子,白发的宇智波站在他床头,手里端着水,他说卡卡西,起来吃药。

 

 

 

“……小樱来过了,处理完外伤又发了一通脾气,说我再不好好照顾你就联合鸣人佐助一起杀了我。”带土看着他白着脸吞下药片,嘴角扯出一点微弱的笑意,“查克拉透支,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劳累过度,还有失衡性营养不良……卡卡西,我以为鸣人至少会拉着你按时吃饭。”

 

卡卡西垂头不语。

 

带土看着他,叹了口气:“……算了,那小子估计只会拉着你去吃一乐拉面。”

 

话音落下之后,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安静。现在他和卡卡西的角色似乎调转过来了,但卡卡西终究不是他,他也不是卡卡西,彼时他的沉默多少有伪装的成分在里面,而卡卡西则是因为伪装被击碎。

 

面罩下的嘴唇蠕动几下,带土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奈:“卡卡西,你又要为根本与你无关的事情道歉吗?”

 

卡卡西静了一会,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睛:“……那个时候我对你说,活下来也能赎罪,是因为我以为……只要活下来,总归会有好事发生。”

 

就像他还能在十八年后遇到宇智波带土一样。

 

“……但现在我不这么以为了。”

 

带土凝视床上银发的六代目,微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可是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卡卡西?”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那天我在地牢里,听见你继任六代目火影的消息,我就觉得,只要活下来,的确会有好事发生。”

 

“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俯下身,轻柔地亲吻睁大眼睛的火影。

 

“更何况,即使背负痛苦也要活下去,这不是卡卡西你教给我的道理吗。”

 

卡卡西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宇智波带土立刻回应了这个拥抱,双臂紧紧环过他的后背,吻加深了,两人都没怎么进水,嘴唇干的,于是让纹路和温热更突出。心脏抵着心脏跳动,都是颤颤巍巍,劫后余生的模样。

 

那些难愈的沉疴痼疾终会留下痕迹,但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人,拼凑到一起,却依稀有了完整的雏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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