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young7 young7 的推荐 sijiu61846.lofter.com
披着熊皮的咸鱼

【威人群像/恐怖】惊蛰·耳虫

咸鱼午夜档推出新品套餐

【友情提示:内含各类血腥恐怖描写,如若感到不适或接受无能切勿观看】

【友情再提示:本文民俗禁忌风土人情还有服装纯属瞎编乱造,建设和谐家园,传递正能量】


全文采用双线并行模式

钱锟主线——《耳虫》

刘扬扬主线——《惊蛰》


BGM:

《Rue Des Trois Freves》——FabrizioPaterlini

《朱雀街》——宋秉洋

White Sails (白色帆船)——Marcus Warner


“他溺死在疲惫不堪的少年时代。”


“他溺死在充满烟火与鼓乐的夜晚。”...

咸鱼午夜档推出新品套餐

【友情提示:内含各类血腥恐怖描写,如若感到不适或接受无能切勿观看】

【友情再提示:本文民俗禁忌风土人情还有服装纯属瞎编乱造,建设和谐家园,传递正能量】


全文采用双线并行模式

钱锟主线——《耳虫》

刘扬扬主线——《惊蛰》


BGM:

《Rue Des Trois Freves》——FabrizioPaterlini

《朱雀街》——宋秉洋

White Sails (白色帆船)——Marcus Warner



“他溺死在疲惫不堪的少年时代。”


“他溺死在充满烟火与鼓乐的夜晚。”



————————————————

【钱锟主线】——《耳虫》





【“喂,永钦,能看见吗?”】


年头略带久远的录像机在开启后会发出陈旧的响动,微弱的电流声毫无规律地响起,需要耐心等待五秒,才能够使它完全从待机状态下苏醒。画面中的男人面色苍白,愁容满面,正用一块方巾仔细擦拭屏幕,而后停下动作,那双疲惫却实在俊美的眼睛注视着屏幕,缓缓开口——


【“扬扬已经按照医嘱吃了将近半年的药,但是没见好转,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画面由男人切换到远处的房间门口,那是一扇半敞开的棕色木门,门上用红色液体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几条由红色毛线编织而成的“老虎尾巴”垂在门把手上,即使画质不清晰,也能分辨出门上大大小小的坑洞,好似被鼠类的牙齿偷袭过。


逼仄的、暗红色的灯光间隔两秒便会亮起一次,随着男人的脚步不断靠近房间,镜头也在缓慢拉进,某种沙哑的声音正在吟诵经文,那声音很轻,稍显青涩,像是在朝着某位神祇祈祷,虔诚而恭敬,不时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阴笑。


【“扬扬……?”】


【“刘扬扬!”】


男人的呼吸愈发沉重,他焦急地推开房门,录像机的画面随之不断颤抖,最后一秒定格在刘扬扬的身上——他跪坐在一圈蜡烛之中,目光呆滞,衣服裤子与脸蛋均被画满了符咒,身前是满满一碗米饭,上面竖着两根红筷子。串联着铜铃铛的红绳挂满整面墙壁,窗户分明紧闭着,却刮起了阴风,铃声作响。那符咒的样子犹如一颗虎头,眼睛半闭半睁,同男孩一样,空洞地瞪着镜头。


李永钦将视频倒退十几秒,发现房间门上的符咒也是一颗虎头。他提着一口气,后背靠在办公位的椅子上,原本夹在白大褂胸口的中性笔被他在手里有规律地摁着:


“从去年下半年到我这里做检查,直到现在,有没有让他接触过一些可能会影响心情的事物?”


“就是视频里的那些东西……”男人颤抖着说道,“那是老家村子里的陋习,自打家里搬进城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去年他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村子里的信物,从这之后就开始着迷似的学习、模仿,我一遍一遍地把它藏起来,可他总能把它找到。”


男人名叫钱锟,是一位年少有为的歌手,在职业生涯达到顶峰之时宣布退出舞台,专心照料弟弟的身体,亦是李医生多年的恋人。弟弟刘扬扬先天跛脚,走路不便,是个性格乖僻叛逆的高中男孩。二人的老家名叫“白虎村”。

 

白虎村,地处深山的穷乡僻壤,内部环境与外界脱轨,没有传说中的好山好水好儿郎,无用的教条倒是能沉甸甸的把人压垮。眼下又将到惊蛰,这原本是钱锟儿时最喜爱的节气,春雷滚滚如擂鼓,万物生机皆在雨中被唤醒,那雷劈入山谷中的一隅,站在屋子里隔着风雨去听,荡气回肠。

 

到了惊蛰,村中是要祭拜白虎神的。

 

钱家本不是白虎村人,原先随祖宗住在“钱村”,后因战乱颠沛流离,一村上下千家百口落户白虎村。白虎村地界荒凉,渺无人烟,除成片的杂草野菜外,再见不到一点活物,那盘旋归窠的鸟绕到村子上空,不出半晌便落在地上活活摔死,双翼折断不可瞑目。村长便请来通灵仙在村中做法事、摆祭坛,只见那古稀老人坐于地中央,面露恐慌,双目圆睁,耳朵鼻孔两窍生血,布满斑驳沟壑的一双手使劲砸碎面前的陶土碗,骂道:“不孝儿孙,时辰将至,为何不速速献上祭品,吾必将降罪于尔等!”

 

说罢,那老太捂住心口抽搐过去,被人用白酒擦拭额头,终于惊醒,说这地方原本要在惊蛰祭白虎神,不知为何没了人烟,那神得不到贡品滋养,成了邪神,这地界煞气重,白虎神有令,村中祭司每年惊蛰前选出成年男子做祭品,否则将对村子下诅咒,到时候天降大灾,咱们可是无处遁形啊…

 

被选定的男性若拒不做祭品,诅咒便成立,使之逐年变得疯癫痴傻,灾难也会渐渐来临……

 

关于村子的传说,钱锟也只是儿时听父母提起过,如今举家搬到城里十几年,关于民俗传说一类的事情早就抛之脑后,直到刘扬扬去年在家中翻到一块压箱底的虎头木牌,才勉强唤起钱锟对村子的记忆。他常年接受高等教育,一直无法相信所谓“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会觉得刘扬扬的举动极为荒唐。

 

可这种诡异的小型祭祀仪式已经在刘扬扬的房间里上演过多次,甚至有时被钱锟发现时,刘扬扬手中的匕首已经将手腕划出了血口子,鲜血滴在高高垒起的白米饭中。每到这种时候,钱锟便会惊慌地跪在地上,用手捂住弟弟的伤口,兴许是被吓到脊背发凉,只觉着患处的鲜血也是令人生寒的。

 

眼看着刘扬扬的精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

 

发现自己莫名变得很荒唐的钱锟有些局促地在心理诊室转了一圈,眼神瞄到一旁熟睡的刘扬扬,抓起自家男友的手,放到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旁,踟蹰着开口:

 

“我向来不信这个,你知道的,自打我开始经管家里财务那年,就总忘了给长辈烧纸,人家也没给我托过梦,出门走夜路遇到纸铜钱也不打怵,高中那时候总把恐怖片当成下饭泡面番,但这次事关扬扬,你说句话让我心里有个底。”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

 

“只要你让我相信科学,我就立马带刘扬扬再开一个疗程的药。”

 

李永钦平淡地眨眨眼,关掉手中的录像机,随后在脸上展开一抹淡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永钦笑着揪住钱锟的耳朵,“白虎神我知道,那东西,烈啊。”


“李永钦我去你大爷的!”


————————————

“万事必有因果,我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既然白虎神的诅咒流传多年,就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真要让扬扬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个冤死鬼?”


“当然不是,我可算是他的半个亲哥,我的意思是,为了避免诅咒真的降临,你们可以搬到风水好的地方躲一躲。”


“李永钦,”钱锟盖上签字笔的笔帽,用签字笔隔着一层白大褂去怼李永钦的胸口,“当代百分之六十的恋人都会被异地恋拆散。”


“我知道你舍不得。”李永钦顺势握住钱锟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脸颊旁,轻嗅着清淡的护手霜味道。


钱锟躺在床上反复思量白日里的对话,夜不能寐。他刚把刘扬扬房间内有关祭祀的东西全部打包,藏在自己的床底下,那些古老而诡异的物件明明被安放在地板上,却如同千斤重的铜钟,牢牢地坠在他的身下,他盯着天花板,几乎忘记如何呼吸,仿佛只要自己打破这夜的寂静,床下那包晦气的东西便会猛然下沉,将肉身撕扯得七零八碎。


闭上双眼时,也总会觉着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变得酥麻,似是有野生动物的绒毛在悄悄地蹭过来,这种陌生的触感令钱锟胡思乱想,他霎时间睁开紧闭的双眼,生怕下一秒有只手将他从床上拽下去。


“真是的,”钱锟再度检查床底的包袱,“也不知道扬扬这小子是怎么受得了这些东西的……”


他抬起头,一个清瘦的身体忽然坐在床边,令他毫无防备,中气十足地惊叫出声,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打开床头的夜灯,这才看清床边的身影——是刘扬扬。


奇怪的是,刚服用完安神药的刘扬扬此刻却异常清醒,眼神是清明澄澈的,脸上的黑眼圈却丝毫没有褪去,像是在强装精神,给人一种古怪的诙谐感。


刘扬扬失眠时经常会跑到钱锟的房间,满身大汗,汗水湿了额头和鬓角,就连手心也被冷汗占领,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这种易发汗的体质同跛脚一样,伴随刘扬扬多年,而钱锟也已然习惯了。最近冒冷汗的频率比以往要高出许多,钱锟用毛巾替弟弟擦干汗湿的额头,想着大概是心理状态导致刘扬扬的身体做出了应激反应。


“哥,”刘扬扬略带委屈地开口,自证清白,“我没病,我真的没病。”


钱锟试图透过刘扬扬的眼神去分别这句话的真伪,面前的弟弟会在发病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会尖叫,会阴笑,甚至几度想要用匕首捅伤自己的肩膀。钱锟又想起那刺耳的铜铃铛声,缓慢将手抚上刘扬扬的脸颊,触到了冰凉的汗液。


“哥知道。”


钱锟的心头被无数困惑纠缠着,他想听刘扬扬亲口解释这一切,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句:

 

“我们明天就搬家,到碧水镇,那里的碧水潭很出名,离咱们的新家也很近,到时候吃完午饭就带你出去逛一逛。”

 

“碧水潭里有水吗?”

 

“傻小子,既然是潭,怎么能没有水?”

 

刘扬扬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拽起被子,将自己的上半身裹成个三角粽子,只露出上半张脸,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哀求般盯着钱锟:

 

“不要,我怕水。”

 

“那我们就不去看水,新家附近还有个公园,我们去逛公园好不好?”

 

刘扬扬垂下头望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腿,落寞的样子被钱锟尽收眼底——

 

“扬扬,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一直快乐下去。”

 

钱锟搂住绵软被子之下的刘扬扬,就如同儿时一样,将头倚在弟弟的头顶。在医院折腾了一天的少年早已沉沉睡去,钱锟就这样紧紧抱着他,是怕他醒来后会寻找被藏起来的包袱,还是只是想安抚生命中唯一的亲人的心灵,钱锟自己也分不清了。

 

怀中的弟弟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自己眼中已逐渐陌生,抱着那瘦弱的身体,就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癫狂的邪祟,这种无力的恐惧感又开始侵入钱锟的思想,他紧闭着双眼,试图用屏蔽视觉的方式来驱散身上的恶寒。

 

在这漫长的夜里,他觉得第二天的太阳到来得格外缓慢。

 

————————

【“扬扬,今天感觉怎么样?”】

 

画面中的刘扬扬停下叠衣服的动作,朝着镜头开朗地笑着。

 

【“好多了!”】

 

【“永钦,你小子有点本事,说这地方是风水宝地,结果还真灵,虽然比威城的郊区还偏僻,但好在扬扬的情况有好转,等你放假有时间过来串个门。】

 

钱锟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前阵子脸上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二人在碧水镇租下的房子位于老旧小区,墙皮成片脱落,阳台挂满衣服床单,单元楼门口被小广告和红底白字的广告牌围追堵截,开窗时可以闻见泥土和灰尘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腥味。

 

这里学习压力不大,镇上总共也没多少年轻面孔,刘扬扬和钱锟即使在单元楼门口晒个太阳,都能被对楼的大爷大娘塞上两个苹果。

 

可这地方的确奇怪,某日钱锟下楼到餐馆打包夜宵,进门便是扑鼻的腥气,抬眼瞧见老板夫妻俩面色铁青,从炒菜到装袋皆是一言不发。钱锟心下生寒,拎着两个塑料袋便匆匆出门,又见台阶下的纸铜钱被夜风吹着飘,这不吉利的东西…他嘟囔着绕开它们,回首望见夫妻俩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嘴巴弯如镰刀,随后拉下灯绳,漆黑的店铺彻底打烊,唯独门口立着的招牌上还在闪烁红灯。


灯光昏暗,近乎看不清楼梯。钱锟低头看表,表盘上显示【00:04】,他根据多年的恐怖片阅片经历,这次打算相信直觉,脚下生风似的仓皇上楼,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口,却发现自己手抖到险些开不了门。等到他以为进到家中便万事大吉时,晚上起夜的刘扬扬用睡衣袖口捂着鼻子,指着那一袋打包好的饭菜,险些干哕:


“哥你干嘛大半夜出去买腐肉啊,都这么臭了……”


钱锟刚想替自己辩解,却发现手中的袋子里果真是几坨早已腐烂变质的肉,不晓得究竟是哪种动物身上的,一群肥硕的苍蝇在上面大快朵颐,米白色的虫子在塑料袋子上蠕动,险些爬到钱锟的手上,他惊叫着甩开手,那蠕虫以月牙的形状在地上静止不动,被他踩成了一摊泥。他猛地打开门,将袋子扔到门口的垃圾桶中,又被强烈的反胃感逼到水池旁边,硬生生吐了半天,这下不仅没吃到夜宵,连明天的早餐都难以下咽了。


“没事吧?嘴唇都白了。”刘扬扬的困意消减大半,慢慢走来,递给钱锟一条毛巾。


“没事,你快去睡觉,明天给你讲一下今天没有弄懂的那几道数学题。”


“你真没事?”


“真的,快点休息,我身强体健,你才是咱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要养好精神。”钱锟笑容僵硬,已经失去了牵动嘴角的力气。


“那行,哥哥晚安。”


“好,晚安。”


钱锟强撑着扶在厨房的水池旁边,目送刘扬扬关上了房门,才任由已经瘫软的下肢软绵绵地坐在地上,他抖着手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目光又顺着玻璃杯瞥见地上的蛆虫尸体,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猛然灌下一口温水,将反到喉口的酸水逼了回去。


“妈的……”


真是倒霉透顶。


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神经敏感的钱锟的耳膜变得异常脆弱,系统自带的铃声都变得刺耳起来,他怕吵醒入睡的刘扬扬,慌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却还是抖着的,无意间打开了前置摄像头,照到自己那张憔悴的、有着黑眼圈的脸,他将头靠在壁橱上,接通电话,闭着双眼问好:


“喂,你好。”


“锟啊,睡啦?”


声音一猜便知是徐永波那个天生嘴欠的电视台编导,许多年前钱锟还是当红歌手的时候,他曾做过钱锟的经纪人,当时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人,阳刚耿直,人虽然说话难听了点,但对钱锟无微不至,给他揽活,替他挡酒,比亲爸更像亲爸。如今人到中年,烟嗓为他平添了一点稳重的气息,一开口却还是那股找揍的味儿。


钱锟发现自己这辈子就跟名字里第二个字是“永”的人有点缘分,李永钦,徐永波,甚至差点把刘扬扬的名字改成“刘永扬”。


“永哥,废话说多了找不着老婆。”


“没睡就好,明天下午电视台有个怀旧经典的节目,要邀请一批沧海遗珠,也就是过去唱两首歌,再接受一下主持人面对面访谈,我看这节目挺适合你的。”


“我已经六年没上台了,而且家里现在很忙,一时半会也……况且我搬家了,恐怕赶不上录制时间。”


“你现在住哪?”


“威城附近的碧水镇。”


“那正好,电视台在C城,坐车三个小时就能到。”


“……”


“知道你不容易,但你想啊,一天时间就能拿到一大笔参演费,这五万是什么概念啊,足够你好吃好喝生活一阵子吧?而且这一炮要是打红了,你就能再次发新歌,回归舞台,起码以后物质生活不用担心了。”


“我靠着手里那些歌的版权还能养养老……”


“锟,给哥个面子,时间不早了,行的话微信告诉我,我好把行程表和台本提前发给你,你在家熟悉一下流程和曲目,也省了彩排时间,明天早上组里派车来接你。”


手机很不给面子地停留在了通话结束的页面。钱锟欲言又止,他缓慢地关上房门,将整个人蒙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忽然飘进从前创作的歌曲,一首接着一首,蚕食他的困意,却怎样也撵不出去。他张开嘴巴,悄声念叨那些歌词,却想象不出再次唱出它们的声音。


他和扬扬的父母都出身于狭小的山村,父母眼界不宽,带着一家几口人搬到城里,大人打工,稍大一点的钱锟上小学,而年纪尚小的扬扬留在家中。


家庭条件转变的契机,是那张夜市烧烤摊桌子上的传单。是城里的合唱团在招新学生,每月有奖学金制度,数目足够家里人吃上几顿饱饭。如此丰厚的奖励机制令父母移不开眼——


锟啊,你不是爱唱歌吗?


锟啊,明天就送你去,一定要给爸妈争光。


愣着干嘛,你听见没?


我们全家可就指望着你了。


听见没?听见没?


一定要给家里争光


……


那时的刘扬扬已经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父母却丝毫没有送他上学的意思,钱锟多次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却像是触碰了父母的逆鳞,被破损老旧的皮带在身上抽出红痕,又被指着鼻子骂“疯子”。眼下父母的态度极速转弯,钱锟又把送刘扬扬上学的事拿出来当条件,只见父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轻巧地应付道:


“好,答应你。”


“一定?”


“一定的事,爸妈什么时候和你撒过谎?”


养一个孩子就像在做一场赌注,钱锟身上负担着父母押的筹码和期望,他像个连轴转的机器,不允许拥有自己的感情。唱歌,回家,挣钱。休息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他无法停下,要将被投注在身上的资金一分不差地挣回来,甚至盈利,甚至暴利。他的四肢与五官早已不属于自己,只能麻木地操纵声音,从小地方的舞台唱到卫视节目的现场,做一个被华丽灯光所装饰的木偶。


于是从小到大,钱锟异常讨厌成年人,讨厌那一副副伪善市侩的嘴脸,讨厌微笑的皮囊下的腐朽,他比其他人提前踏入了众生百态的猫鼠世界,却也猜不透大人的心思。唯有同龄人甚至小孩子能让他感到轻松,他发誓不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大人,永远沉浸在充满纯真的世界。直到他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他注定要变成猫鼠世界中的一员。


两年后,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生活,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同家人和公司大闹一场,年少成名的天才歌者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和父母决裂是必然的事,钱锟自小便对父母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只要一对视,就好像被他们掐住脖子摁进水中一般,无法呼吸,像是要把他活活溺死一样——溺死在疲惫不堪的少年时代。


“哥,家里那么多把吉他,我都没听你弹过。”


他想起刘扬扬十六岁生日那天,戴着生日帽的小孩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民谣吉他,细细擦去了上面的积灰,说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开口唱歌了。


他接过那把吉他,将它默默地放进琴盒里,看见刘扬扬的眼神由期待转为落寞。他的嗓子充满干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微信,手指在屏幕上不断敲击——


“永哥,我可以试试。”


——————————

“这孩子真厉害,小小年纪就能上电视台了。”


钱锟被装扮得像个年画娃娃,小巧的脸蛋喜气洋洋,站在电视机前腼腆地微笑着,春节到家中串门的大人们围坐在沙发旁。小孩子们默不作声地揪着自己的新衣,向他投来艳羡又嫉妒的目光。


只有又小又瘦的刘扬扬坐在板凳上为他鼓掌。


“厉害啥嘛,”母亲的笑容中是压抑不住的炫耀之情,“他也就是胡唱,乱唱,跟人家正经学音乐的没法比。”


钱锟的微笑愣在脸上,局促地站在一旁,心中尴尬,几十平方米的家中却找不到任何藏身之处,他蹦着跳着,语气欢快地跑到厨房:“爸,我来帮你擀面,这韭菜馅可真香!”


父亲那带着面粉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去吧,给你程叔叔他们表演个节目,回头爸给你包个大红包。”


钱锟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耳中似乎钻进了飞虫,嗡嗡鸣叫,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他们的面孔变得无比狰狞,眼距拉长,口鼻分离,四肢如蜥蜴的长舌般修长柔软。他无法喘气,身体僵硬,而灵魂却是清醒的,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躯壳的束缚,连眼泪都只能在眼眶中打转。

 

唱啊。

 

唱啊。

 

磨磨唧唧跟个小姑娘似的。

 

快唱啊。

 

怎么这么不懂事。

 

这种性格,长大肯定会吃亏。

 

唱啊。

 

快唱吧。

 

不要耽误大人的时间。

 

这么好的日子你哭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说两句就哭,这孩子承受能力太差。

 

唱啊钱锟。

 

我记得他打小胆子就小。

 

这以后要是上了大舞台,会被吓到尿裤子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钱锟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

 

他的整张脸被泪水与冷汗浸透,打开手机,发现已经早晨七点半,关于节目录制的流程和台本已经发送到自己的邮箱。紧接着,手机一阵震动,李永钦发来了消息。

 

【我的黑猫:刚在微博看到《青春留声机》的节目宣发,参演人员名单里有你诶。】

 

【钱锟:他们节目组的速度还真是快……】

 

【我的黑猫:自己一个人可以吗?录制那天我可以把心理咨询延后,然后去陪你。】

 

【钱锟:不用,你安心工作吧,我可以的。】

 

【我的黑猫:扬扬最近怎么样?】

 

【钱锟:放心,他很好。】

 

【我的黑猫:端午节假期的时候我们去国外旅游吧,我们两个订一个靠海的酒店,这样每天早上起床就可以抱着你看海景。】

 

【钱锟:好,到时候要去情侣打卡地拍照,再买点纪念品邮给扬扬,他最喜欢收集那些小东西。】

 

【我的黑猫:💖💖】


【我的黑猫:你先忙吧,我最近要准备一下回老家看亲戚。】


【钱锟:好。】


“哥,”刘扬扬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进房间,“我昨晚又做噩梦了。”


“什么噩梦?”钱锟佯装轻松地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汗水。


“梦见你被人欺负了,很不高兴。”


钱锟笑着捏捏他的鼻子:“那你现在高兴吗?”


“当然!”刘扬扬眯起眼睛咧着嘴笑,“因为终于可以听到你唱歌了!”


“现在才七点四十,你永钦哥特意嘱咐,要你每天睡到九点半。”


“我想听故事。”


“臭小子,多大了还听睡前故事。”


“万一你以后火了没时间陪我了怎么办?”


“行行,祖宗,我讲。”钱锟无奈地从客厅搬出琴盒,坐在刘扬扬的床上。


钱锟拨动琴弦,娓娓道来——


“从前有个小男孩,他的梦想是坐着父亲的帆船出海,在海面上巡视,与海风和海浪作伴。可在他八岁那年,帆船与父亲一同消失在夜晚的滔天巨浪之中。他一直相信母亲的话,是海中的怪物抓走了父亲,他要快快长大,等到有能力保护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可以找到父亲。”


“于是他立下誓言,要快些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可以驾驭风浪,在海面上肆意遨游的人。这种梦想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他开始摸索着制作帆船,起初用薄薄的一张纸,那纸船太小太脆弱,被波浪轻而易举地击垮。他跳入海中捞起那只小纸船,将它放在自己的床头。”


“他不断地成长,逐渐走出那个靠海的地方,到更广阔的天地,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叠一只纸船,他会在临睡前对着纸船默默祈祷,祈祷父亲在幽深的海底宫殿过上幸福的生活,直到有人在捕鱼时捞起了一具手拿鱼钩的帆船。”


“他发现海水会在天空的映照下变成各种颜色,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相信儿时母亲为他编撰出的善良的谎言,他也已经不再是依靠童话入梦的孩子,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只每天都在叠的纸帆船。”


“后来他垂垂老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船,它雄伟壮观,用于在海上运送货物。他在甲板上将纸帆船抛入海中,看着曾经承载着希望的小船随风漂走,他说——”


“我的那只小小的船儿啊,如今已驶向远方。”


楼下的汽车鸣笛声打断了吉他伴奏。钱锟替熟睡的刘扬扬盖好被子,抱起吉他,放轻脚步离开家门。


来接他的是徐永波派来的保姆车,时代在变化,连艺人的保姆车也在变,钱锟苦笑着,费了半天力气才打开车门。车子后座上的另一个人便是徐永波,二人时隔多年再次见面,不免有些尴尬。

 

“瘦了不少。”

 

“还行。”

 

“记得当时你边长身体边减肥,吃不上几顿正经饭,每天躲在公司厕所里抹眼泪。”

 

“……嗯。”

 

“你就住这儿?”

 

“嗯,和我弟弟一起。”

 

一觉睡醒的功夫,车子已然到达了电视台门口。有不少粉丝举着灯牌和手幅聚集在一起喊着口号,门口还摆着艺人们的应援易拉宝。钱锟在和公司闹掰后便消失在大众视野,没有任何动态,社交账号也停止更新,八年的时间足够淡化人们的记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人认识自己,于是长舒了一口气,摘下了脸上毫无用处的口罩。

 

偶尔有几双眼睛注意到这个穿着清爽、长相俊朗的男人,便兴致勃勃地将镜头对准他。

 

电视台已然成为陌生的地方。钱锟在化妆间默默往口中扒饭菜,帮他化妆的化妆师是电视台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没有座位,在角落里站了许久,他不忍心把人家晾在旁边,收起了盒饭,朝她露出得体的微笑:

 

“可以开始了,拜托你了。”

 

钱锟觉得自己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周围就像是包裹着一层屏蔽器一样,没人会分出心思来惦记他这样一个生面孔。灯光夹杂着几丝电流声,化妆间里的氛围两极分化,钱锟这边冷得如同冰窖,另一半则聊得热火朝天。他选择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去抵消尴尬,将台本反复看了好几遍。

 

“钱锟在吗?马上到你的部分了,来准备一下。”

 

“好的,我来了。”

 

钱锟整理好衣服迅速起身,手机却在桌子上不停震动,他匆忙划开锁屏,发现是刘扬扬发来的消息——一段封面是纯黑色的视频,还有若干张血淋淋的伤口图和恐怖动图。钱锟差点失态地将手机掉到地上,他面色惨白,借着上厕所的理由点开视频——

 

刘扬扬的房间又变成一片暗红色,他闭上眼睛坐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白色蜡烛,身上挂满了拴着铃铛的红色丝线,伤口很浅,数量却多,血丝染红了浅蓝色的睡衣,他喃喃自语,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天花板参拜。随后视频掉了几帧,钱锟向后拉动进度条,却猛然看见一只长着老虎獠牙的鬼魂翻着白眼,死死从后背抱住刘扬扬,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一种类似于铜钟敲击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随着声音逐渐微弱,刘扬扬也随之倒地,身旁的蜡烛一齐熄灭,视频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钱锟的拳头狠狠砸向洗手间的墙壁,妄图用痛觉掩盖紧张感。

 

“永哥……”钱锟的眼圈发烫且酸涩。

 

“什么事?快录制了好好干。”

 

“我家里出事了,得立马回去一趟。”

 

“你来的时候在车上签了合同,违约要赔钱打官司。”


钱锟挂断电话,走投无路之下拨打了120。


“您好,这里是120急救中心,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弟弟在家里晕倒了,他是高中生,身体有点行动不便,现在自己在家,整个人不太清醒,地址是碧水镇三河街道明珠花园10号楼101。”


“好的,我们现在派车过去。”


“钱锟,可以准备上台了。”导演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


钱锟失魂般走出洗手间,强撑着精神,看着自己的领口别上了麦克风。他看到温暖而明亮的灯光照在舞台上,脸部下意识地开始微笑,眉头也跟着舒展,与僵硬的走姿毫不搭配。他背上放在麦克风架子旁的吉他,台上、台下,无数双眼睛汇聚在他身上。他又想起聊天界面上那些恐怖的图片,一双双刺目的、充血的眼睛,瞪着他,讽刺他,审视他,无数的冷嘲热讽爬进了他的耳朵,催促道,唱吧,快唱啊,唱啊。


他的额头沁上了冷汗,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围只是一片寂静。


钱锟的微笑自始至终没有从脸上消失,吉他的声音宛如打开了身体的某个机关,那些埋藏在记忆中的歌词也变得朗朗上口,又变成了那个习惯了受人摆布的华丽木偶,唯有沉浸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时,才会暂时忘记捆绑在关节处的金丝线。


两首歌的时间结束,台下掌声雷动。


他们说钱锟是一个敬业的、难得一遇的天才。


只有钱锟才明白,钱锟是一张任人撰写的便签纸。


中场休息时间,钱锟发现静音的手机多了几个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发现是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


“您好,请问我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到的时候费了白天力气把门打开,结果你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下次请不要再打这种虚假电话了,我们的时间不是用来荒废的。”


紧接着,对方挂断了电话。


“怎么会这样……”钱锟攥紧了手机,手心充满黏腻的汗液,冷得吓人。


与此同时,刘扬扬再次发来信息,这次是一个链接。钱锟深吸一口气,点开那条链接,类似于像素游戏的界面展现在眼前。画面中是一个叼着奶醉的婴儿,戴着羊角发箍,在像素构成的游戏世界中探险,爬过丛林、翻过小山,随着界面顶端的进度条在不断拉长,背景音乐也随之急促,婴儿的脸色开始发紫,他的身后出现了两个成年人的黑色影子,随后,婴儿的脚步停在了一条小溪的旁边,画面中出现了两个选项——


【要选择继续看看这个世界吗?】


【Yes】     【No】


钱锟想要点击前者,画面中的箭头却毫不犹豫地指向了【No】。


那个脸色发紫的、幼小的NPC被黑影抓住,放在小溪中摁住头颅,像素手臂挣扎片刻后终于静止,一个红色的小方块随着水流静静地漂走,游戏结束。当钱锟感到疑惑时,画面中突然闪出一张阴森惨白的鬼脸,音乐变成了惨叫,手机的音量也自动放大到百分之百,他不受控制地叫出声音,蹲在地上捂住耳朵,而吵闹的手机丝毫没有要歇下来的意思,只要他睁开眼睛,就会看到那张面孔。


“钱老师,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钱锟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拍打,他回过神来,温润精致的脸蛋惊魂未定,发现是那个实习化妆师。


“没事,我蹲下来歇一会。”他又换上笑意盈盈的模样。


“那你别把手机落在地上了,这里人很杂,一不小心就会被踩坏。”小姑娘一脸淡定地捡起手机,递给钱锟。


手机屏幕被人触碰会自动亮屏,钱锟瞄到自己的锁屏,早已没了那张鬼脸,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的状态,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扬扬,你到底去哪里了?】


【扬扬,我现在很担心你。】


无人回复。


“谢谢……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啊,听到了,导演说主持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叫你现在去台上录制呢。”


钱锟握着手机,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像素游戏中的溺水婴儿置换,压抑的黑色身影携带着寒气在自己身后追赶,脚下是冰凉刺骨的初春溪水,他步履仓皇地向前奔跑,被人揪住头发摁进溪水之中,鱼似的苦苦挣扎,逃出生天后又险些被追赶上来的黑影吞噬。他庆幸自己逃出生天,转眼之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台上主持人的对面。


他几乎听不见主持人在问些什么,对待像他这样已经毫无名气、没有流量价值的歌手,大部分节目会按照台本规规矩矩地进行,不会故意抛出一些有趣的问题和梗。主持人的声音细小如蚊虫,窸窸窣窣地在面前飞过,像雾一样难以捉摸,钱锟此刻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耳鸣,他又被身体架空,紧张焦虑的灵魂被关押在躯壳之中,身体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对答如流。


他看见垂着脑袋的鬼魂拖着苍白的身体走上台,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他。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鬼魂控诉般指着他,口中发出哀怨的呜咽。他想要闭上眼睛,却难以控制僵硬的身体,这台看似完美的机器正在卖力工作,他的灵魂被锁在体内。直至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双眼空洞的鬼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也只能将嘴角上扬,被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施压剥夺了恐惧与尖叫的权利。


录制结束后,钱锟立刻跑下台,在洗手间剧烈地呕吐,仿佛心肝脾肺都火辣辣地绞在一起。恐惧是一种灵魂与心脏在同一时间内同频震颤的感觉,他抖着手,快速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飞也似地跑出电视台大楼。


“诶,锟子。”徐永波拦住他,说他今天表现很出彩,晚上有个酒局邀请他参加,里面有许多手握资本的金主和导演,只要把他们哄得开开心心,今后不愁没饭吃。


不出徐永波所料的,钱锟拒绝了他。

 

那张已经爬上岁月沧桑的脸顿时阴沉下来:“看看卡里到账多少钱。”

 

钱锟查了自己的账户,多出了一万五千块钱。

 

“咱们不是说好的五……”

 

“这节目有你前公司赞助,原本你不在参演名单里,我好说歹说才帮你拿下这么一个名额,他们最初计划是拿八千块钱打发你,也是我提价到一万五。”

 

“钱锟,现在的流量一波接着一波的换,你不趟这趟浑水压根就认识不到什么人脉,你明明很喜欢唱歌啊,是,这八年过去你宝刀未老,你又有多少八年值得去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可是我累了。”

 

钱锟已经没了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脾气,他想控诉,想叫喊,想揪住所有人的衣领告诉他:你们根本不会在乎我过得有多疲惫。

 

他看见徐永波从自己身前走过,和旁边的同事叹着气嘲讽道:“你说这人,再顽固的人快奔三了也该懂事了,他怎么还跟个幼稚小孩似的。”

 

到了夜晚,从C城返回到碧水镇的速度要比早晨快一些。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里,钱锟睁着眼睛瘫坐在计程车的后座,摸着窗户上雨水的纹路,反反复复地琢磨“懂事”二字。

 

人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却并未想到有些人自打降临在人世间就要担负起“懂事”的头衔,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失去了肆意撒娇的机会,被剥夺了表达个人意愿的权利,给原本幼稚弱小的心灵打上几针催化剂。懂事的小孩往往学会掩藏自己的哭声,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在哭泣之后将会承担什么后果,无法想象哭泣之后父母心中的天秤是否会向自己这边倾斜。

 

摔倒了会很痛吧,但身体充满疼痛却要憋住眼泪的感觉更痛,鼻头痛,眼眶痛,太阳穴也会痛。

 

可没有眼泪又代表着什么呢?

 

可没有眼泪又有什么过错呢?

 

他在本该幼稚的年纪被要求懂事,如今想替自己的未来做好打算也要被嘲讽成幼稚吗?

 

钱锟打开家门,家中已经恢复原样。刘扬扬蜷缩在沙发上眉目委屈地看着他,小脸苍白。

 

“哥,对不起,我都收拾干净了……”

 

“我一醒来就发现家里有好多血,都被我用抹布擦干净了,身上还有很多划痕,很疼,那些藏在床底下的东西又跑了出来,现在我的头还很晕,哥,我很害怕。”

 

刘扬扬的焦虑已经躯体化,他像只无助的流浪猫,身体不断震颤,无辜的双眼让钱锟立刻心软。

 

钱锟习惯了懂事,可他不想看见刘扬扬同他一样,成为一个连委屈都无法大声倾诉的人,成为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糖果的人。

 

纵使因为过度惊吓,心中积压了许多埋怨的话,钱锟也将它们打碎了咽下去,伸出双手轻抚他的后背,无力地回应着:


“没事的,扬扬。”


——————————

钱锟躺在床上,将与刘扬扬的聊天记录合并发送给李永钦。


【那个所谓的“白虎神”又开始缠着我们两个,才搬家不到一个月,身边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扬扬的病也开始复发,我最近不知道该怎么办,压力很大,小时候那种窒息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此刻已经是半夜时分,李永钦久久没有回应。


“这么快就回老家了吗……”钱锟无奈地悄声嘟囔着。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发皱的名片——是回家时在计程车后座上发现的,黑底白字,与米白色的座套格格不入。


{【百湖药膳】可以提神补脑的保健饮品,驱邪去阴气,活血通经络,有效预防鬼神诅咒、小鬼反噬、阴魂上身。

提供驱邪避难服务,需上门指导,百试百灵。

【有意购买者请联系碧水镇禾满家园44号楼4单元404董老师。】

【联系电话】xxxxxxxxxxx}


“真邪门的地址。”


钱锟犹豫再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通了电话。


对方是个声音低沉磁性的男青年,说话的声音如同在耳边兜着圈子,飘忽不定,甚至有些失真,钱锟需要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


“喂,董老师您好。”


“你好,叫我思成就好。”


“我想咨询一下这个药膳的事。”


“给谁吃?”


“啊,您说什么?”


“我说,给谁吃。”


“我弟弟,他貌似有点中邪的征兆,接受心理治疗病情也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我怕这样下去他会真的疯掉。”


“明天,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找我,记得敲门。”


“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随便。”


对方淡然地甩下两个字,只留下一阵短促的通话中断的声音。


“没礼貌的家伙。”钱锟皱着眉头抱怨一句,将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春日早晨,扬沙的天气,昏蒙暗黄的天际令空气生出苦涩的味道,喉咙会有些发涩,咽下口水也不能消解,只能眼见着厚重的沙幕腾升而起,扑面而来的大风将衣挂上的袜子吹得四处飘摇,呜呜地叫嚣着,把沙粒卷进眼睛里。


不知道要在这种多风尘的小镇上住上多久。


【“永钦,我打算用别的渠道给扬扬治病。”】


画面中的钱锟扶着刘扬扬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二人的脸色均是憔悴的。


【“离惊蛰越来越近了,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扬扬这几天总是发冷汗,好在他心情不错,就是胃口又小了点,也不愿意多去外面晒晒太阳,这次也是我劝了好久才把他劝出来的。”】


【“你说……白虎神真的存在吗?”】


话音刚落,玻璃珠掉落的声音出现在背景音中,钱锟将摄像头对准楼梯,一颗亮红色的玻璃珠正顺着台阶缓缓滚落。这栋居民楼离钱锟和刘扬扬的家并不远,环境却更加破旧,斑驳的墙皮轻轻一碰便会脱落,露出深褐色的内里,不晓得是谁家的水管出现裂痕,水珠缓慢地滴落,在空幽的楼梯间中显得尤为刺耳。


尤其是四楼,每个台阶上都铺着一张白纸,这里的每一户都没有生活的痕迹,门口积了许多灰尘,灰黑的墙壁上随处可见斑驳裂纹,摸上去很脆弱,仿佛说话的声音稍微大点,就足够将整栋楼震塌。401与402的门上贴着“出租”的纸张,也已经泛黄且陈旧了。钱锟在404的门前站定,随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紧接着,面色苍白的人探出身来——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面如死灰,丹凤眼中没有想象中的顾盼神飞,反倒犹如从天际坠落的星子,甚至还未来得及燃烧多久,便化为冷冰冰的硬疙瘩,是世上罕见的、零落破败的美。一双手藏在灰色衬衫袖子中,其中一只手只有四个手指头,食指的地方像块畸形的肉球,仿佛是给眼前这个不染凡尘的人故意添上的一点瑕疵。


看上去很年轻,也不知道到底靠不靠谱。


进董思成的家要穿鞋套,屋内被暗红色的灯光笼罩,堆满了神像与香料,厨房中放着一尊神龛,里面供着的不知是哪路神仙,要用血水和动物肝脏来供养,对面的落地架子上挂着一排猪肉,无数蝇虫在周围嗡嗡地盘旋,已经适应楼道里腥臭味的鼻腔闻到这股肝脏腐烂的味道,还是会难受到连着打喷嚏。


二人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口。钱锟的余光瞄到阳台中有位老人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绵长的呼噜与尖锐的磨牙声打破了此刻寂静又尴尬的氛围。董思成拿着一根沾上清水的艾草,叫他们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脖子,手臂,小腿都可以感受到水滴的冰凉。


董思成一袭黑衣,没有要请二人进屋歇息的意思,板着脸伸出手,摸着刘扬扬的额头,又口中念念有词地把着他的脉搏,随后紧皱眉头,大拇指扒着他的下眼皮,露出有些泛白的眼底,沉重地摇摇头:


“印堂颜色太深,有黑气在附近转圈,肉眼看不出来,但面相已经变了,”董思成戳了戳刘扬扬脸边的两坨空气,“这里,还有这里,已经长出了老虎的胡须和毛发,桃花眼高鼻梁,又正值年轻,已经被白虎神上了身,惊蛰之日必有大难。”


“哥,不是说是心理疾病吗,怎么又……”


“没事,我们先把方法都尝试一遍,看看哪个最有效果,”钱锟微笑着摸摸刘扬扬的后脑勺,随即开口,“那像我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治?”


董思成缓慢地眨着眼睛,转身从壁橱里拿出几包熬好的袋装中药,一股脑塞进钱锟怀中,有一包险些没被接住,被钱锟用胳膊肘截了胡,显得姿势有点狼狈。


“喝药膳,”董思成的声音慢悠悠地飘来,“那里面都是百年草药,放在寺庙请大师开过光的,喝了之后祛阴补阳,阳气足了就没有邪祟敢靠近,看见阳台上那老头子没?他去年差点被鬼吓进精神病院,喝了半年的药,现在是倒头就睡。”


“这一包要多少钱?”


董思成甩来一个见怪不怪的表情,拖长了声音冷言道:“不按包卖,按疗程卖,一个疗程八千二,像你弟弟这种情况,至少三个疗程打底,家庭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仔细考虑考虑。”


“别了吧哥,这太贵了,我看这人就是个江湖骗子,专坑人钱的。”


“可以先买一个疗程试试效果吗?”


“没问题,你随意。”


二人离开时,董思成望着拎着一兜子药的钱锟的身影,一半的脸被家门掩盖,另一半的嘴角勾起微妙的笑容,轻飘飘的声音在楼道内回荡——


“钱先生,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钱锟被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触动到,扶着刘扬扬下楼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感觉董思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离开小区时,这种被人窥视的不安感也丝毫没有褪去,他猛然回过头,穿着黑色风衣的高挑身影站在远处的单元楼门口,朝他慢慢挥动着手臂,笑意更甚。


“疯子……”他伸出手拦下计程车,头也不回地带着刘扬扬离开这个令人浑身不适的地方。


“李医生,”董思成敛起笑容,拨通了存在备忘录里的某个号码,“可以开始了。”


——————————————

刘扬扬的嗜睡症状还没有减轻,睡觉的时候会时不时抽搐一下,秀气的眉毛随之皱起。钱锟用大拇指轻轻在他的眉心处画着圈地按压,发现他的额头上已经渗满了汗水,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方形的手纸顿时被浸湿,如同泡在水中刚拿出来一样,变得柔软易碎。


有那么一瞬间,钱锟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刘扬扬儿时的画面。印象当中是很孤独的小孩,不受爸妈偏爱,上学后也结交不到朋友,也不是能言善道的类型,比较怕生,以至于挤在摊位前买小吃的时候总是会被老板自动略过。他带着刘扬扬,就像一个透明人带着一个小透明人,各自在空气中缥缈,却可以感受到彼此。


这样一个孩子,在只有哥哥陪伴的日子里长大了。


“扬扬,醒醒,该下车了。”


“嗯?好。”


跛着脚的刘扬扬很怕摔,一下车就紧紧搂住钱锟的胳膊,目光聚焦在钱锟手中那一袋子药膳,垂着头小声道:“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我知道照顾我这样的人肯定很有负担,所以你要是生气或者憋屈的话就别闷在心里了,好好发泄一下,打我骂我都行。”


“臭小子,我打人可疼,你有那个胆子让我打?”


“哎呀,就知道你最疼我。”


从禾满家园回到出租房的路上一直在刮着凛冽的风,绿化带中的树木还没有完全抽出新芽,干涩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的沙土蓦地被席卷到远处。天上有云,结成断断续续的厚重的几块,毫无规律地从太阳附近路过,忽明忽暗的光线就这样照在人的脸上。钱锟不太喜欢这种阴天,看着叫人心情都跟着大打折扣,幸好已经进了楼道里,还有几层台阶就能到家。


钱锟低着头,视线汇集在台阶之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陌生的呼吸声。


“他们是谁啊,怎么都站在我们家门口,哥你认识吗?”刘扬扬又开始怕生,胳膊缩紧,将钱锟的手臂勒得很疼,余下的那只手指着前方局促地问着。


钱锟茫然地抬起头,望见眼前那一大片黑压压的身影,刚想说不认识,却只见他们举起棍子和匕首,口中喊着有些耳熟的方言,朝二人所在的方向饿虎扑食般涌了上来。


跑——这是钱锟在被惊慌冲洗过的大脑中唯一能够检索出的字眼,他背起刘扬扬拼命往楼下跑,藏匿于左胸的心脏即将冲破皮肉,跳跃着嘶吼着,让他不断耳鸣,甚至咳嗽。而身后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越来越紧促,有那么一瞬间,钱锟可以感受到棍棒险些打到后背时带起的冷风。


可眼前的楼梯似乎在与他作对,无论如何奔跑都找不到出口,并且变得奇形怪状,像一块铺在波浪之上的地毯,令他脚步虚浮无法站稳。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天花板流淌到整面墙壁,视觉被满墙的红色扰得眼花缭乱。钱锟发现自己又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仿佛与这个世界再次隔绝,耳朵里像是充斥着水流,很涨,很痛。


紧接着,他脚下的台阶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一双惨白的手伸了出来,扯住他的裤脚,令他整个人失重般摔下楼梯,却没有半点痛觉。他下意识回过头寻找刘扬扬,发现自己身前只有一头长着血盆大口的白虎,和一群吐着长舌、青面獠牙的厉鬼。


他的整张脸被突如其来的黑色布料蒙住,嗅到了喷洒在上面的刺鼻液体,随后身体瘫软,彻底掉进了水井之中。


“锟!”李永钦背着书包,手中捏着半块夹着奶油的面包,蹦蹦跳跳地跑来,“怎么今天放学没有等我?自己跑到公园里看风景,我跟在你后面呛了一肚子风。”


钱锟望着他的脸,没说话,顺手抢过他手上的最后一小块面包,就这样干巴巴地咽下去,然后指着自己的喉咙。


“你……哑了?”李永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钱锟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写着:


【从某一天开始不想和别人说话,也不想唱歌,这种情绪好像积压了很久,所以今天一早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爸妈给我预约了心理医生,然后骂了我一顿,其实等下本来是要去录歌的,因为要看病所以推到了一周之后。】


【永钦,我真的很喜欢唱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世界里的热爱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以前总躲在家里的杂货间唱歌,那时候最快乐,因为只需要唱给自己听,唱给扬扬听,唱什么都可以,没有人管束也没有人去衡量它的价值。】


【可是一切都变了,就像一个生性自由的人被应试考试的机械式教育磨灭了灵魂,我现在站在台上的每一秒都是麻木的,根本没有力气去揣摩每首歌的感情,因为我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没有为自己而唱的权利,只有挣钱,讨好爸妈,仅此而已。】


【我开始讨厌长大了】


【不想变成被剥夺了纯真和快乐的人】


【我的灵魂应该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才对啊】


李永钦把纸张叠好,放进自己的笔袋里,然后笑着在钱锟嘴里塞进一块汽水糖:


“因为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而努力蜕变着,这个就叫做成长,我敢保证,我们都会变成可以守住快乐的大人,总有那么一天不会再为金钱奔波,完完全全地变成自己,青春期是疼痛的话,那幻想总该是美好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一直惦记着未来的好日子,说不定它会提前到来呢。”


“小锟,怎么没在学校门口等爸妈,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


雷厉风行的夫妻将钱锟从长椅上拉起,父亲替他拎起书包,母亲闻到汽水糖的香气,皱着眉叫他吐出来,说吃多了甜食对嗓子不好。他在拉扯中坎坷前行着,在自家轿车的后座上发着呆,听见父亲转着方向盘说,今天抽空又看了遍他上周在商演上的表现,整体上没失误,但是感情不够充沛,完全还可以表现得更好。


“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学校演出两头跑累到了?诶早就跟你说先把学校这边放下一阵子,有的人读书读那么多照样找不到工作,爸妈在你这个年纪都出村去赚钱了,看现在不也是过得好好的,你趁着年轻多给自己攒攒钱,到时候即使不唱了,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养老的钱全都不缺,比那些有文化的强了不止百倍。”


学生时代的医院还很小,那时很少有人去挂心理科。简简单单一个看病的过程,被父母搞成了大排场,觉得来这里检查不太光彩,拿着夹克外套蒙在钱锟的脸上,脸上摆出矜持的笑容反反复复跟医生强调——我觉得我们家孩子不会有什么毛病的,你说这么大点个小孩能有什么心思?就是青春期想得太多,非要来这里检查,小孩子总喜欢胡思乱想,再加上他最近叛逆,所以不爱说话。


“二位家长,心理治疗需要安静的空间,请二位从现在开始到门外休息区等候,治疗结束后会开门通知你们。”


“不是,那平时检查个什么口腔,什么心脏,家长都能陪着,凭啥这个就不行?我警告你别糊弄我们这些老实群众,我们可是花了钱的。”


“治疗过程会涉及到每位患者的隐私,需要一对一的空间才有可能达到好的效果,他失声的原因也可以尽快被找到,这样才可以防止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这您懂吗?”


二人这才消了气,嘟嘟囔囔地关上了门。


钱锟低着头去扣手指甲,随后回过神,泛起血丝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面前的医生,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下一句——


【为什么出生的选择权不能掌握在孩子手上?】


一阵猛烈的急刹车使钱锟的额头撞到了身前的座椅上,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痛意,被药物麻痹后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能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手脚似乎被粗糙的绳子捆绑着,每挣扎一下都会带来钻心的刺痛,耳边不时传来刘扬扬昏迷时发出的呓语。随后眼前的布条被人扯下,左右两侧的车门都被打开,有人在右侧将刘扬扬晃醒,而钱锟自己被人从左侧拽下了车。


几乎是身体离开车内的一瞬间,清香的泥土气息便在鼻腔内横冲直撞,钱锟努力回想这里的景色与方言,终于想起这里是自己二十余年没有拜访过的老家白虎村。


下一秒,他瞳孔骤然放大,看到了徒手压制着刘扬扬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李永钦。


————————————

“李永钦,你要带扬扬去哪里!你放开他!”


钱锟被一伙人硬生生地按在原地,呛了几口地上的沙土,原本干净整洁的衬衫立刻沾上污浊,他的后背被人踩在脚下,深入后背的疼痛使得呼吸变得急促,望见平日穿着白大褂的李永钦如今却身着奇异的装束——做工精致的黑色外袍上有红色珠子与金银铃铛做点缀,袍子上绣有《百虎狩猎图》,额上戴着串有红宝石的链条,手中拿着一根雕有虎头的木头权杖,那虎头栩栩如生,眼珠由红宝石构成,此刻正炯炯有神地瞪着钱锟。


无论钱锟如何叫喊,李永钦都没有给予理会,面若冰霜地推搡着同样在高声反抗的刘扬扬。


许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乡音竟变得极为陌生。钱锟不停地挣扎,询问,却听不懂人们任何的答复,他被压着走在另一条小路上,这里道路两旁便是盖着砖瓦的小房子,每户院中都有一口水井,井的东西南北方各立着一根刻着虎头的柱子,柱子上搭着木板做成的类似房顶的三角结构,让阳光透不进井口,他依稀能分辨出柱子上刻的字——溺月台。


随着脚步的不断向前,村子内部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孩子们站在院子中,脸上没有任何朝气,身后是每家每户都要挂着的红灯笼,呆滞地将一道道目光打在钱锟身上。正当钱锟为刘扬扬的下落而感到焦急时,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后那人的颈窝,他循着石子飞来的轨迹寻找,发现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个男青年,中分短发,白色卫衣,腿上穿着带着绒毛的灰色睡裤,即使裹着一件浅色的棉服,还是可以看到他瘦削的手腕。


这青年长相十分俊朗精致,与这村子格格不入,眼神却是涣散的,朝着钱锟露出个渗人的微笑,口中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几秒之后竟从裤兜里拿出一把尖锐的水果刀。众人朝他吹着口哨,调侃道:


“阿亨,赶紧回家去,别让你阿爸阿妈担心啰。”


“阿亨”又盯着钱锟笑了一会儿,直到后者毛骨悚然,冒着冷汗去回避他的目光,这才收起小刀慢吞吞地转身回到院子里。


钱锟能从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分辨出阿亨的身份,原来这个神态举止异于常人的青年是村长的儿子,本名黄冠亨,跟自己的弟弟刘扬扬差不多大。小时候中邪受了刺激,躺在床上昏睡了半个多月迟迟未醒,特地跑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看病,也查不出问题,后来拜托村中的神巫给做法驱邪,人终于是醒了,可意识却浑浑噩噩的,说是一个人应有三魂七魄,这阿亨却被鬼魂吞掉了一魂一魄,所以变成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明天就是惊蛰,”身后深蓝色衬衣的男人将钱锟推进一间屋子里,随后关上门,落了锁,站在窗外面色阴沉道,“你弟弟被神巫送去给白虎神献祭,是村里的功臣,我们不会苛待你,好酒好饭顿顿都会有,等到祭祀结束,神灵息怒,定会保佑你一生顺遂平安,财源广进,这也是你弟弟的福报。”


“你他妈给闭嘴!王八蛋,放我出去!”


那些人却没有理会气到脸色涨红的钱锟,抽着烟利落地转身离去。钱锟试着拿出随身携带的手机,却发现这里太过偏僻,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居然还是没有信号,如同隐藏在山野之中的、安静而可怖的魔窟。这房间里除了一个铺好被褥铁架床,一张木头桌子,一口水缸和一个简易的厕所便再无其他。墙壁上散发着发霉后的腥气,绿色的霉斑在墙皮上开枝散叶,角落中甚至长出了菌子。


钱锟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一样钝器,想试着把门踹开,却没成想如此简陋的屋子却配上了一扇厚重的铁门,折腾半天也只是徒劳无功。他焦头烂额地在房间内兜转,在各处都找到了已经发褐发黑的血迹,一股酸水顿时涌上喉口。


他看着手机上百分之八十的电量,想着如果不频繁使用的话应该可以撑三到四天。于是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调整成前置摄像头:


【“我是钱锟。”】


他尽量平复着呼吸,尽力确定老家与碧水镇的位置关系。


【“这里是位于碧水镇东南方三百公里的白虎村,我……】


钱锟还想要说些什么,手机屏幕却疯狂闪动,几十个手机自带的系统铃声一齐响起,声音极其刺耳,他颤抖着双唇使其关机,随后瘫坐在地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那扇能够看到外面的窗子正对着他,窗外是被群山遮盖的云天。


这里不像碧水镇的出租屋,被褥不厚也没有供暖,饥寒交迫之下,钱锟依旧没有放弃挣扎,只要窗外有人影出现,就拼命敲着这扇厚重的门,坚持到天色渐暗,手掌已经变得肿胀,嗓子也几近沙哑。随后,他看见一个戴着黑色口罩、身着黑色风衣的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用钥匙开了门,仅用一只手就扣住险些逃出小屋的钱锟的肩膀,丝毫没有理会他仇恨的目光,在愤懑的注视下将大门紧锁,而后将手中的饭盒放在木桌上,挑衅似地朝钱锟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你放我出去!”


“凭什么?”


董思成摘下口罩,露出精巧的巴掌脸,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你个骗子……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诶诶钱老师,文雅一点,现在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每年抓男丁当祭品的规矩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从前也不是没坏过规矩,第二年村里就患上了瘟疫,死光了一大半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董思成径自打开不锈钢饭盒,将里面荤素搭配的菜肴展示给钱锟,语气轻快,“况且这祭祀之后,钱家老祖宗的排位会摆在祠堂中央,让后人参拜,你们家也能拿到一箱子好处,据说里面都是真金的首饰,比钞票值钱多了。”


“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别着急赶我走啊钱老师,”董思成那张无公害的脸蛋倏地凑近,“难道你就不想救刘扬扬出去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们可以达成交易,这样双方都能得到好处,怎么样,况且我只有一个条件,很好满足。”


钱锟皱着眉,死死注视着董思成的眼睛。后者坦荡地扬起笑容,丹凤眼的眼尾化作冰冷的刺刀,一点一点地窥视着钱锟的内心。


钱锟竟在这双眼中找不到任何狡诈的心思。


“什么条件?”他叹了口气,摆出不耐烦的架势望着董思成。


“如果那小子真的有运气离开白虎村,就在他的右手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把血淋在桂花糕上,再把这些糕点用木盒子封好放在我家的单元楼门口。”


“你要这些做什么……”


“长生不老,容颜永驻,”董思成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双筷子,从饭盒里夹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看见面如土灰的钱锟又在纠结着皱起眉头,立时笑着道,“开玩笑的,瞧你那胆子,淋点血,假装他已经死了,再用这些糕点去给神灵当祭品,它老人家喝了这么多年活人血,也该享受一点饭后甜点,不会太计较的。”


“我答应你,现在快点放我出去。”


“不行,你要是信我,就把这菜和饭吃干净,菜是安全的,饭里加了助眠的药,越吃越困,能坚持一个晚上,这里的人到了晚上都不太正常,村子里也的确有鬼怪出没,你又是生面孔,阴气重,肯定早就被人家盯上了,到时候万一真闹了鬼,再把你吓出个好歹,那你弟的小命可就……”


“可我怕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扬扬就会遇到什么危险。”


“我又不是吃干饭的,”董思成晃了晃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明天一早听到狗叫千万别睁开眼睛,听到猫叫再起床,到时候我会拿着好东西去找你,再偷偷把你放出去,你弟今晚还在神巫那里关着,我可以勉强替你守他一夜,但明早他会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神巫是……”


“就是人们常说的大祭司,这一任神巫叫李永

钦,遗传了老神巫,天生有通灵的能力,明天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主持祭祀活动,村里人都等着看好戏呢。”


钱锟已然心如槁木。他没有料想到这个从学生时代就开始陪伴自己的爱人,这个看似开明细心的心理医生,实则是个有着腐朽的骨血的骗子。他不敢相信,一直以来给予他精神力量的李永钦竟然会做出通过弑杀人命来换取所谓“平安”的荒唐的事,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钱锟的想象范围,内心遭到打击的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眼泪在颤抖的眼眶中滚动,低着头闷声咽下一口又一口的米饭,不断抖动的手连带着勺子一下又一下地撞击饭盒。


董思成就随着碰撞出来的清脆响声慢慢锁上门,随后消失在屋外。


——————————————

早上的太阳热烈非凡,旺得能将稻草堆点燃。钱锟伸了个懒腰,出门看见刘扬扬站在院子里,身体变成半透明,哭着朝自己展开臂膀。


“哥哥,救救我。”


“哥哥,救救我啊。”


疾风吹来,将刘扬扬本就虚浮的身影分崩离析,化为碎片。钱锟声嘶力竭地喊刘扬扬的名字,崩溃地扑上去,这一扑,似是将肉体与灵魂分离。他脚底踩空,失去重力似的飘在空中,透明碎片引着他飞到后院,天色忽然变得昏暗,向下俯瞰,白虎村每家每户为红灯笼添上烛火,激烈的锣鼓声、失智般的吟唱与天上绽放着的绚丽烟火掩盖了其它声音。


他看见年幼的自己拼命拉扯父母的衣衫,去夺他们手中的那把剪刀,鼓乐声与烟火爆鸣声实在过于吵闹,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坐在木桶中的婴儿在笑着拍手,下一秒,年幼的自己被推倒在地,剪刀剪断了固定木桶的绳子。


小小的钱锟趴在井边哀嚎,却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钱锟痛苦地抱住脑袋,从前在白虎村的记忆对他来说存在很大的空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这种事情。他颤抖着双唇,慢慢接近那口井,透明碎片却先他一步飞入井水中。他看见如今的刘扬扬站在井底,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哥,愣着干嘛,快拉我上来。”


祭祀的鼓乐声停了下来,天色骤然变亮,孩童压抑的呜咽从身后传来。钱锟回头——


幼时的自己抱着一具小小的、肿胀到五官都不分明的尸身,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


钱锟骤然惊醒,眼睛却因为药物的缘故很难睁开,身体也是酸涩乏力的,听觉在这一刻成了感知世界的主力军,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见门外果然出现了一阵凶恶的狗叫,那狗的两只前爪似乎在挠门,钱锟谨记董思成昨晚的嘱咐,死死闭着眼睛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一股冷风倏地从钱锟的额头刮过,他的手指在暗中死死抠着被褥,才忍住了身体的寒颤,待到那萧瑟的风钻出屋门,便听见一声凄惨的、狗的哀嚎,只听得嚎叫声越来越惨烈,在某一瞬间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濒临死亡时那种抽搐、倒气的声音。


数秒过后,一声绵长的猫儿叫声从门外传来。


钱锟强忍住安眠药导致的头痛,缓慢起身,只觉得浑身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一束阳光透进窗子,刺得他又闭上眼睛,这双目一闭,又险些睡过去。开门声从这时响起,他强打起精神,望见还是一袭黑衣戴着口罩的董思成。

 

“扬扬他怎么样?!”

 

“嘘,你小点声,”董思成用手捂住钱锟的嘴,警惕地向门外望了望,幸而大家都在准备今晚祭祀的事,压根分不出精力去管这间屋子,“还能怎么样,作为一个祭品,换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等死,他一整晚都被关在神巫家的客房,嘴被毛巾堵住了,也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

 

“不过你弟弟随你,长得好看,穿上那身祭品的行头更好看。”

 

董思成戏谑地望着钱锟,见后者冷着脸瞪着他,才发现这钱先生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白白净净老实人一样,性格倒是意料之外的坚定倔强。

 

“行行行不逗你了行吧,”董思成把怀中抱着的衣物塞给钱锟,“快换上,这些是今晚参与祭祀的人员里面等级比较高的一件,叫‘巫男服’穿上之后,你在村民眼里的地位仅次于神巫之下。”

 

“这么高的地位不是更容易穿帮吗?”

 

“整个村子一共五十多个巫男,祭祀的时候都穿着这一身行头,彼此都分不清谁是谁,况且扮上之后就不用再说话了,有人和你打招呼也不用搭理,即便是遇到神巫也不用开口,免去了很多露馅的几率。”

 

钱锟犹豫着套上这身巫男的行头——头上戴着黑色斗笠,斗笠边缘用红线绣了一圈柳叶花纹,上身是绣着银色虎头的黑色长袍,下身是宽松的白裤子,腰上系着五彩绳编织成的带子,带子上拴着玉佩和一串银铃铛,肩上披着黑色斗篷,斗篷的系带为红色,尾端有两颗小玉珠,斗篷之外又是黑白相间的鸟羽披肩。穿上这些后,还需要在脸上蒙着面相凶恶的白虎面具。

 

光是这面具就让人的嘴巴难以活动,怪不得说不了话。

 

“走吧,从现在开始就需要你一个人单打独斗了,还是那句话,一路顺风。”

 

终于嗅到新鲜空气的钱锟满怀焦虑地去寻找刘扬扬的身影,余光瞄到院子中那口水井,又想起自己做过的那场关于儿时的梦,明明时完全处于记忆之外的、很陌生的事情,每个细节却都那么真实,让他感到揪心和后怕。理不清头绪的时候,脚步就这样加快了,虽然带着面罩,但眼睛却能很清晰地看到周遭的场景。

 

只见挨家挨户张灯结彩,身上的衣服清一色带有虎头与五彩绳的装饰,他们用抹布擦拭着井边的柱子,有条不紊,脸上却毫无笑意,彼此之间没有沟通,就连家中练习敲鼓的男人们都只是用鼓槌敲击着空气,坚决不发出一点声响。女人们愁容满面,用五颜六色的布条装点着门框。孩子们坐在家门口,摆弄着头上的白虎帽子。钱锟脚下的那片沙石地上随处可见红色油漆写下的咒语。面罩掩盖了他的紧张,长袍遮住了急匆匆的步伐。

 

他继续向前走着,离自己五米远的前方,一个梳着麻花辫、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被推出了院门,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当钱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她一下时,她瞥见钱锟的一身行头,忍着眼泪蓦地站起身,狠狠瞪了钱锟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跑远。


那女孩的鞋是嫩粉色的漆面鞋,上面点缀着小花的装饰,鞋跟踏在地面上,啪嗒啪嗒,跑起来格外显眼。


“月儿!!!”屋内的女人发丝凌乱,满脸泪痕,一只手不断拍打着窗户,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熟睡的襁褓婴儿,目光追随着女孩离去的背影。


屋内的男人瞧见站在院门之外的钱锟,恭敬地鞠了个躬,随后抢走了女人手中的孩子,在裹着孩子的小被子中塞了一张黄纸。见钱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钱锟在远处跟随着月儿的步伐,顺便熟悉着这里的环境和路段,目光所及之处却依旧找不到刘扬扬的身影。小孩子的精力总是很旺盛,她一直哭着向前跑,边跑着边捡起路上的石子,而后跑到村长家门口,对着坐在板凳上的黄冠亨发泄似的投掷石子。


“月儿,来。”黄冠亨前额的发丝遮住了近乎疯狂的眼神,彼时他正拿着修剪枝叶的剪刀去剪断布偶的四肢,棉花如同随风飘起的柳絮,飘飘扬扬地飞到半空中,他放下被掏空了棉絮的布偶,朝月儿招招手,方才还有着嚣张气焰的小孩顿时蔫了声,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拎着剪刀的黄冠亨缓缓站起身,利箭似地奔向月儿,长臂一捞,勒住她的脖子,随后用剪刀剪断了一大截辫子,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


小姑娘瘪着嘴,摸着自己的头发,随后将裤兜里的石子一股脑扔在他身上,又哭着跑开了。


钱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刚想离开这里,便被突然凑过来的黄冠亨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冰冷的目光令前者不寒而栗。


“和那个祭品的眼睛好像,都像玻璃珠一样。”


钱锟刚想揪着他的领子询问刘扬扬的下落,西南方却传来了刘扬扬无助的叫喊声,嘴巴似乎还塞着毛巾,声音沙哑却含糊不清。他后退几步,松开黄冠亨的衣领,见后者笑着摇摇头,拿着剪刀自言自语地坐回板凳上。一股热血几乎要涌上钱锟的脑袋,他的耳畔出现轰鸣声,催促着他在山野间那坎坷崎岖的路面上狂奔,鞋中灌入了细碎的沙石,他红着眼咬紧牙关,望见刘扬扬的身影被人群吞没,扭送到村内的诊所,随后一哄而散。


“呜!!!呜!!!”泪眼婆娑的刘扬扬的双手被绑住,用额头撞着窗户。


钱锟偷偷溜进院子,确认四下无人后,站在窗户前,摘掉脸上的面具,令刘扬扬眼中的泪水更是决堤似的向下落。


“扬扬,别怕,是哥哥。”


“呜!”


“你再坚持一下,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咱们两个都会没事的,相信我。”


刘扬扬重重点头,眼神却由重获希望骤然变得惊恐万分,声音也拐了几个弯,朝钱锟拼命摇着头。钱锟顺着刘扬扬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身着白大褂的身影。那人却并非李永钦,瞧着年纪轻轻,面容像只脱俗又娇憨的白狐,脖子上戴着工作证,姓名那一行写着“肖德俊”细腰在白色长衫下若隐若现,连捎带着不满的眉宇都是漂亮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肖德俊压低了声音呵斥一声,眼底充斥着怒气。


还未等钱锟反应,尖锐的针管便刺入了他的体内,昏沉的睡意立刻在身上游走,令他瞬间倒地。


————————————————

“永钦啊,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刚决定与家里断绝关系的钱锟此刻没有住所,带着刘扬扬搬进了李永钦在医科大学附近租下的房子里。二人窝在沙发上看完了关于生命题材的电影,钱锟捏着手中的罐装啤酒,红着脸醉醺醺地问。


“啊……死掉的话……”李永钦抬头望着天花板,将只剩一点的酒液一饮而尽,认真思考道,“我猜测啊,如果一直有人惦念着那些逝者,或者那些逝者在死后后很大的执念、很深的怨念的话,会像人一样存在在这个世上,正常地生老病死,直到执念解除,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真是看多了童话书。”


“你以前不也是觉得童话世界很快乐嘛。”


“诶呀,”放学回来后的刘扬扬把书包挂在架子上,捏着鼻子嫌弃道,“两个醉鬼,一放假就喝这么多,又要我帮忙收拾!”


李永钦站起身抬起脚,作势要踹刘扬扬的小腿,一个没站稳又摔进沙发里:“小屁孩写你的作业去,我们两个清醒得很。”


刘扬扬捂着耳朵走进房间里,为了给自己讨一点清净的环境而关上了门。


“你为什么要当心理医生?”


“什么?”


“我记得高中那时候,你对科学研究很感兴趣来着,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心理学专业?”


“因为我是神,我关爱世人,我普度众生。”


“臭小子,我没在开玩笑。”


李永钦将他揽在怀中,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一双盛满了坚毅的眸子注视着他:


“因为我想让你过得开心一些。”


冰凉的水淋在钱锟的头上,水流顺着领口流遍上半身,使他立刻清醒。他睁着迷蒙的眼睛环顾四周,刘扬扬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此刻夜色已深,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天上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火,屋内被院子中的红灯笼照亮了三分,他看见肖德俊站在铁制的推车旁边,在调配叫不出名字的试剂,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晦暗不明地笑着望向他,说了几个字,声音却被通天的鼓乐声遮盖住。被迷药的副作用困扰到太阳穴胀痛的钱锟努力分辨肖德俊的嘴型——


“求求我吧。”


下一秒,肖德俊便拿起锋利的手术刀扑向钱锟。


钱锟发现自己又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鲜艳的、缤纷的、荒诞的场景如同默片一样在自己的眼前不断上演。他为了自保,摇摇晃晃地起身躲避手术刀的袭击,眼疾手快地抓起托盘上的另一把手术刀,刀尖刺中了肖德俊的手腕,令后者吃痛地退后几步。他试着离开诊所,转动门把手,这次门没上锁,用力向外推,没看到夜色之下的台阶,竟给自己推得一个踉跄。


他看到了远处祭祀队伍手中的那一束束火把,火焰的光芒照亮了半空,喜悦着欢呼着,似乎在庆祝仪式的完成。他不敢想象现在发生了什么,也不愿相信刘扬扬已经被当成祭品活生生剥夺了生命,只是失去理智般向前跑着,只见沿途荒凉的树木上开满了火红的花朵,那原本泥泞坎坷的道路变成一滩永远找不到尽头的沼泽,使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要陷入地底,他低下头,才发现那地面不知何时多出了无数个蚁窟似的洞穴,惨白的手抓住他的裤脚,令他难以动弹。


他声音嘶哑地叫喊着,将手术刀划过那些鬼手的手腕,总算是解脱了被困住的双腿。他朝着远处那祭祀的光火跑去,却见远处走过一支送葬队伍,身着白衣,男子抱着一小团白布,一只已经僵硬的小手耷拉在外面,还在滴着水,女子哭嚎到濒临昏厥,手中紧紧搂着一双漆面的小粉鞋。


大脑的思维处理系统已经接近崩溃,钱锟来不及多想,绕过这支队伍,眼看着将要跑到祭祀队伍的后方,甚至可以感受到火光的温热,却看见董思成,确切来说是化为厉鬼的董思成迎面将自己扑倒在地。他奋力向前一推,那轻飘飘的身体迅速后退,被众人手中的火把烧成了灰烬。


众人见到狼狈的他,纷纷鞠着躬向后退让,口中不断称赞着,功臣,英雄。


他的双脚已然瘫软,目光涣散地抬起头——不远处便是传说中的白虎祠堂,身为祭品的刘扬扬身上戴满了沉重的金银饰品,像一只即将涅槃重生的火凤凰,毫无生气地背对着众人,跪在白虎神像之前,脑袋靠在神像下方的木桌上,身侧的地板被璀璨的烛光照耀着,映出那一滩刺目的、喷溅而出的动脉血。


钱锟什么都听不到,也听不到自己凄凉的呼唤声,从沙石地面到白虎祠堂的那段路,几乎是爬着过去的,膝盖和手掌都磨出了鲜血,他抱住刘扬扬冰冷的身体,去试探早已消失的鼻息,无助地仰着头哭泣,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如同木头一般静止不动——包括站在神像旁边的李永钦。


那张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已经泯灭了人性,拿起权杖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钱锟不敢去看刘扬扬的正脸,他紧紧将刘扬扬抱在怀里,撕下身上的布料替他包扎伤口,执拗着试图得到后者的回应,可换来的还是耳畔的寂静无声。紧接着,他的胸口被尖锐的物体刺穿,血液涌入肺部,瞬间产生窒息感。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了拿着剪刀的黄冠亨,正满手鲜血地朝他招手。


————————————————

“这就是RY-mind仪器上显示的锟的潜意识画面?”李永钦仔细查看电脑屏幕上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视频,揉了揉发涩的太阳穴。


“是的,不过咱们心理科新引进的这台机器真的靠谱吗,我看您爱人躺在上面睡个觉的功夫,它就自动把潜意识转化成画面了。”实习医生李敏亨感到新奇,反复拉动进度条。

 

“废话,这是从维生市那个中本医生手里购入的,他是我当年的老同学,这个催眠项目研发了很长时间,肯定有保障。”

 

李敏亨紧皱眉头担忧道:“您爱人的精神状况看来真的出了问题。”

 

“来,考考你,心理疾病包括哪些,答上三种就放你下楼买奶茶。”

 

“精神活性物质与非依赖性物质所致心理疾病,精神分裂症,还有情感性障碍。”

 

“行,走吧,记得帮我带杯冰美式。”

 

李永钦望着李敏亨急匆匆跑下楼的身影,无奈地耸肩笑着。


 他走出办公室,站在病房的门口,透过狭小的窗户去看坐在床上的钱锟。钱锟怀中抱着一幅画——这是钱锟住院后唯一能够接触的较为坚硬的物体。身上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上半身颤抖地瑟缩着,涣散的目光环顾四周,随后将目光锁定在李永钦的脸上,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朝他挥挥手。

 

他走了进来,轻轻关上门,随即坐在柔软的棉质凳子上,指着钱锟怀中的画,柔声道:“还记得哪个是扬扬吗?”


钱锟乖巧地点点头,指着画中右下角的那个笑得开朗的大男孩。

 

“锟啊,扬扬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他……”

——————————————

 【刘扬扬主线】——《惊蛰》




【“喂,李医生,能看见吗?”】


刘扬扬坏笑着举起一台老式摄像机,上面录着自己在家苦练许久的才艺展示,坐在李永钦的办公桌对面正大光明地循环播放,此刻已经临近下班时间,心理科到这个时候总是冷清的,唯有摄像机中那清亮又欠揍的歌声在办公室中来回飘荡——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李永钦轻车熟路地摁下摄像机的电源键,终于使这段绕耳的魔音停了下来,随后穿好外套准备下班,将桌子上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收进手持的托特包,戴上蓝牙耳机,旁若无人地对着手机说道:


“上班时间禁止在医院闹鬼。”


“还有一分钟就下班了啊哥,你衣服都穿好了也不差这一分钟,诶诶等等我!”


刘扬扬身上还穿着校服,书包带子有些松动,装满了零食的背包晃晃悠悠地挂在肩上,一瘸一拐地跟在李永钦身后,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个糖块放进口中,填满了两个腮帮子。李永钦念在他行动不便,特意放慢了脚步,以便这小鬼能够随时跟在身边。


他看着李永钦将轿车开出车库,于是毫不客气地钻进车门,坐在副驾驶上朝李永钦吐着舌头,后者无奈地戳了戳他的鼻尖:


“到底要干嘛?”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刘扬扬说着解开了自己的鞋带,将那只没有残疾的脚从鞋子中解放出来,随后就要开始脱下那只有着绵羊图案的绿色袜子。


“我这开车呢你脱什么鞋,也不嫌味儿大。”


“哥你一个南方人就别硬凹儿化音了,”刘扬扬说着,潇洒地脱下了袜子,“况且我是鬼,鬼又没有脚气。”


“我今天来找你吧,是想让你帮我完成一件事情,我生前有个心愿未了,死后怨念太深,但是你看,我好像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刘扬扬抬起脚,像李永钦展示着他那五根透明的脚趾头,“我听人说如果鬼的执念没有消解的话,不能去天堂,只能下地府,而且即使去了地府也变得奇形怪状的,我不想变成那样,你得帮帮我。”


李永钦看着刘扬扬已然变得透明的脚趾,眉头顿时蹙起,转动方向盘将车停在了偏僻的道边:“你就这样消失了的话,你哥怎么办?”


“我不想让我哥一直被别人当成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既能让我哥接受我的死亡,又能解开夙愿,对我和我哥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你说吧,我听着。”


“让我哥回趟白虎村,找到惊蛰祭神的真正目的。”



————————————————

刘扬扬曾经在这个世上有着短暂的生命,在十月份的夜晚降临在柔软的被窝里,在次年三月惊蛰当晚坠落在冰凉的井水之中,永远地停止了尚为孱弱的呼吸。他拖着畸形的左腿,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好像从出生开始,这条与健康背道而驰的腿就成了原罪和负累。

 

他顺产出生的那晚,啼哭的声音像是羊羔一般,很细,又很微弱,接生婆前一秒还露出喜悦的笑容说这生的是个小子,后一秒便敛起笑容,将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身上那些污秽的刘扬扬塞进父亲怀中。男人打眼一瞧,婴儿的左腿是萎缩的,皮肤发干发皱,与另一条布满嫩肉的腿对比鲜明,仔细一摸骨头,居然还是畸形的,五只脚趾有四只都黏连在一起。

 

“这可是不详之兆,要给家里招大灾的,”接生婆接过男人递来的钱与一大笔封口费,神秘兮兮地凑到男人耳边,“明年惊蛰祭神的时候,趁着神灵下凡就早点处理掉,北边开诊所的肖大夫,大儿子出去乱赌搞得家里破了财,刚生的小儿子大病一场也没钱治,搞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养不起喽,拿出去卖都没人要这病娃娃,去年祭神的时候顺着溺月台给扔进了水井里,年中就在城里大赚了一笔,这白虎神啊,灵得很。”

 

“不许欺负我弟弟!”钱锟挥起小拳头砸向接生婆的后背,被父亲一掌推倒在地,打翻了混合着血液的水盆。

 

刘扬扬对自己坠入井水之前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好像除了钱锟,没有人对自己笑过,能喝到的乳汁每天也只有一点点,因为肚子饿到抽痛得睡不着,所以每晚都会啼哭个不停,这时钱锟就会拿着奶瓶去挨家挨户地敲门讨奶,再把他抱到院子里偷偷喂奶——这些就是刘扬扬生命中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

 

他记得自己在惊蛰那天被父母套上了新衣裳,衣服里塞着从道士那里求来的、防止亡灵化为怨鬼的黄符,而后将他放进井边的木桶中,挥动着拨浪鼓逗着他笑,而后剪断了拴在桶上的绳子,将木桶向下一推,使他的整个身子浸泡在刺骨的井水中,身体感受到寒意,却只能通过哭嚎来发泄,可只要张开嘴,便有无数股水流涌入体内,他还太小,不懂得如何自救,就这样任凭时间一点点消逝。

 

坠落在水中的前几秒,好像还能听到热闹的鼓乐在奏唱,这种热闹却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如果钱锟在这附近的话,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出来,可钱锟那时候被关在屋子里,等到白虎神庙的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人也已经死透了,才肯放他出去。钱锟跪在那口水井旁边,怔愣着看着人们将小小的尸身打捞出来,而后眼眶中布满愤恨又不甘的泪水从大人手中抢过湿漉漉的刘扬扬,望着那紧紧闭着双眼的、面色青紫的小脸,崩溃地嚎啕大哭。

 

但刘扬扬没办法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塞进衣服里的那张符纸使他的灵魂被束缚在世间,无法投胎也无法超生,于是有了执念与怨念,灵魂从肉身上抽离,继续陪在钱锟身边。惊蛰祭祀的次日,钱锟生了场大病,在送钱锟到镇上就医的路途中,母亲接到了城里表妹的电话,说现在进城摆摊生意好,劝她赶紧来市场里占个摊位。

 

在刘扬扬变成灵魂生活在家人身边的第三个月,家中早已搬进了城里,在市场上摆摊卖菜的第一个月就盈了利,钱锟的病情也逐渐转好,身体健康一切正常,只是忘记了刘扬扬死去的事实。自己死后,好像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如接生婆所说,在变得越来越好,他经常忍不住去想,到底是神明更慈悲一些,还是自己的霉运更深重一些。


但令刘扬扬意想不到的是,钱锟能看到自己。钱锟总是朝他挥手,逗着他笑,会在父母盛饭时特意提醒一句“记得给扬扬多盛一点” 而后被浑身竖起汗毛的父母呵斥着打了几个手板。


这个总是袒护他的哥哥好像经常挨打。每天都被工作后劳累了一天的父母翻来覆去地奚落,所以很少会笑,话也不多。这时长大了一些,已经咿呀学语的刘扬扬就会充当钱锟的树洞,静静地坐在地板上,听着钱锟抱怨父母严厉的唠叨,羡慕同学今天带到学校的新笔盒,描绘五彩斑斓的美好的未来。


那个时候的钱锟还是鲜活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说自己喜欢唱歌,所以以后一定能成为歌手的吧,到时候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唱自己想飞到天上去,和云彩作伴,想游到海里去,与鱼虾为友。那时的刘扬扬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笑着拍手,然后被钱锟抱在怀中,蹭了蹭脸颊:


“谢谢你扬扬,只有你每次都认真听我说话,很多人都不喜欢搭理我,说我总是对着空气讲话,是个怪小孩。”


刘扬扬摇摇头,用小手努力捂住钱锟的嘴巴。


刘扬扬记得,钱锟在拿到合唱比赛一等奖的证书时,就再也没挨过打了,被父母当成金疙瘩一样捧在手心里。在那之后不少合唱团想要挖人,刘父敲定了名声最响、待遇最好的那一个。当时的钱锟显然没有适应这种迅速成名的生活,连笑容都很尴尬,于是每日站在客厅里罚站一小时,咬着筷子硬逼着肌肉记住这种“笑”的感觉。忙了一天之后把自己关着房间,还在对着刘扬扬笑,只不过这次成了发自内心的苦笑。


同样的苦涩在刘扬扬的内心蔓延,他看着钱锟那越来越瘦削的身体,望着钱锟那张比往日憔悴万分的脸,同胞骨肉之间的共情感在这里一刻疯狂滋长,钱锟在痛,他也在痛,钱锟在难受,他也在难受,鬼魂实则没有痛觉,但因为他们是兄弟,所以他的身体愿意与钱锟共感,即便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理解钱锟,他也要做那个支撑起钱锟全部精神力量的支柱,做他快乐心境的具象化,帮他守住初心和纯真。


渐渐的,刘扬扬发现钱锟的状态在逐渐变差,从偶尔会问他“扬扬,为什么他们看不到你呢?”到后来完全意识不到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刘扬扬只是一团肉眼捕捉不到的空气而已。于是钱锟开始把刘扬扬带在身边,让他多晒晒太阳,订了两张票带着他去电影院,逛超市的中途总是会回过头问他要吃些什么,甚至在工作时也偶尔会把他带在身边介绍给录音室的老师。长此以来,很少有人敢接近钱锟,认为钱锟是个天才,但更多的则是个内心孤僻且分裂的疯子。


从那天开始,人们都在流传,“刘扬扬”八成是钱锟自己想不开幻想出的人格,却没人相信刘扬扬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因为心中有了执念,可以以鬼魂的形态在世上正常地生老病死,于是刘扬扬每天的生活都被钱锟安排得很妥帖,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放学。刘扬扬拿不到现实世界所有物品的实体,但是可以拿到它们的灵魂,只要钱锟想让刘扬扬拥有它们,它们的灵魂就会变成可以触碰的东西,譬如钱锟给他买了个新书包,心中想着,我们扬扬背上书包的样子肯定很帅,于是书包就有了钱锟赋予的灵魂,作为鬼魂的刘扬扬也可以背上它。


而这些灵魂的实物被放在家中,落上了厚厚的灰。


在钱锟的精神状态尚佳时,刘扬扬会背着书包,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走,看街边有孩子在玩耍打闹,早餐铺子的老板准时开张,揭开竹屉上的布帘,包子散发出的热气飞到嘴馋的刘扬扬地身边,穿透了他的身体,再往前就是学生们上学的大部队。

 

他穿着校服混入其中,身体偶尔被急着跑去值日的男生女生们穿过,吓得在空气中一个踉跄,随后因为腿脚不便,比别人进入班级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他喜欢学理,每天就在理科班乱窜,坐在班级最后排那些睡觉的孩子们的桌子上,拿出笔记跟着写写画画,下课后再静静地看着他们谈论着当下流行的话题和八卦。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经历着孤独但有趣的学生时代。

 

自打钱锟与家中闹掰,还和公司提出不再续约后,刘扬扬每晚放学都有哥哥接,有时是钱锟,有时是李永钦。二人是竹马关系,默契度相当的高,接到刘扬扬后总是不谋而合地带着他去大排档买关东煮,还有几块钱一瓶的爆珠汽水。

 

说起李永钦,这人的老家是白虎村的事情还是刘扬扬最先发现的。前者已经把他当做亲弟弟,是家庭中的一份子,换上衣的时候也不避着他,暴露出白皙的左胸上那枚呲起獠牙的白虎纹身。刘扬扬一眼认出那是白虎村的标志,不可置信地怔愣道:

 

“白虎村……”

 

李永钦一挑眉:“你也知道这个地方?”

 

“我就是在那里死掉的。”

 

李永钦叹息着穿好上衣,走过来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家乡是白虎村就是因为那些陋习,刚才那个纹身你也看到了,那是神巫的象征,我的父亲是上一任神巫,要负责主持整场祭神仪式,在这之前要到村中寻找适龄的,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做祭品,拖到白虎祠堂中抹脖杀掉,以血祭神。”

 

李永钦曾经随着父亲参加过祭祀的仪式,那时他在队伍中负责敲锣,站在距离白虎祠堂很远的地方,望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神巫与祭品进了祠堂,没过多久队伍中便爆发出无休止的欢呼声,接着再次敲锣打鼓奏喜乐。他感到无聊,渐渐走了神,望见远方走过去几支身穿丧服的队伍,正感到好奇时,站在身前戴着面具的巫男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怪罪道,小孩子不要乱看,会招晦气。

 

听到这番话后,有个疑问一直积压在刘扬扬心底,多年以后才在李永钦的副驾驶上鼓足了勇气问出来:“祭神那天抓男丁做贡品,和我那天被溺死有什么关系?我以前常听爸妈说比我早一年死掉的肖家的小儿子也是祭神那天溺死的……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不对,是太不对劲了。”

 

李永钦思考一番,将车驶离偏僻的小道,送刘扬扬回家,在此之前递给他一张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这个人,和他好好谈谈,或许他会同意和我一起帮你,这人吃软不吃硬,记得嘴甜一点,别像个倔驴似的和人家怼起来。”

 

“放一万个心吧,我可是很乖的。”刘扬扬拍着胸脯做担保。

 

——————————————

 

距离明年的惊蛰还有大半年,刘扬扬带上一盒桂花糕——这是李永钦提前拿给他的,特意嘱咐说名片上的人最喜欢吃这种糕点,投其所好才会事半功倍。

 

这是一栋很普通的老式居民楼,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搬离,偶尔有几位老人坐在小区里下棋打牌。


刘扬扬比较认生,下意识戴上卫衣帽子,将耳机塞进左耳,用来放点音乐疏解心情,另一只耳朵留着听声音。怀着忐忑的心情终于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门,礼貌问道:


“请问董老师在家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的那一侧响起:


“你有什么事?”


“我是被那个心理医生李永钦介绍过来的,想找你帮个忙。”


“有麻烦找警察,谢谢配合。”


好固执的一个人,刘扬扬咽了下口水,吸了一大口气,而后字正腔圆道:


“可我带了桂花糕。”


“吱——”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董思成那张俊美如神仙的脸蛋,一双眼睛仔细端详着刘扬扬,又瞧见后者手中的一盒子糕点,终于软下心来放他进门。


“谢谢谢谢,我今天吧……哎呀!”刘扬扬指着屋内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老爷子惊叫出声,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电视机中播放着琼瑶剧,女主角正楚楚可怜地落着泪,老爷子打着呼噜想要翻身,险些从摇椅上摔下去,放气球似的呼噜声到这里戛然而止,待到老爷子彻底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又成倍地在屋子里回荡。


“放心,他看不见我们,这里只是我临时给自己找的一个住所。”董思成熟络地坐在沙发上,在旁边的碎花小垫子上拍了拍,示意刘扬扬坐过来。


刘扬扬倒还真不客气,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望着电视屏幕皱起眉头,不看不看,换个台,这古早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哭一会笑,脑仁都疼,调成体育台,这个时候正好有足球赛。


“不行!”董思成嘴里塞着桂花糕护住了遥控器,“我就是为了追剧才住进这里的……你有事就赶紧说出来,别耽误我看剧。”


“董老师。”


“叫哥就行。”


“董哥。”


“听着跟花臂大哥似的,换一个。”


“那……思成哥?”


“说吧说吧,我边吃边听。”


“我需要你帮忙陪我和永钦哥演场戏,最终目的呢就是想让我哥,我亲哥,回到白虎村帮我调查一些事情。”


“你也是白虎村的?”董思成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掐着刘扬扬的脸蛋,从肩膀捏到十根手指,最后看见他撸起裤管后暴露在空气之中的那条左腿,心下了然,叹着气问,“哪一年去世的?”


“二零零一年三月五号,惊蛰。”


“好巧,我也是惊蛰那天,但是是九八年的惊蛰,”董思成将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从长袖中伸出来,在刘扬扬的眼前晃了晃,“你刚才说让我帮你,怎么帮?”


刘扬扬将心中的计划全盘托出,边说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董思成苦笑着揪了揪眉心:“白虎村那地方,太荒唐太冷漠,对我来说是已经根深蒂固的阴影,况且那里是山村,地形崎岖不好脱身,现在被改造成什么样子都还是未知数,即便有十足的把握去调查祭神仪式,也不能保证遇到突发状况时可以及时脱险。”

 

“可是我的命数要到头了,就快要消失了,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也不想让我哥一直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活着,总有一天他得明白,我是个鬼魂,是压根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他这个人已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整整十八年,他必须得拥有正常的生活秩序和逻辑,不能把精力全浪费在我身上,我不会饿也不会困,躺在大街上颓废一整天都可以,可他不行,他这辈子还很长。”

 

“思成哥,难道你不想证明自己的出生是无罪的吗?”

 

————————————————

 

“诶,思成哥,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甜食啊?”

 

“淹死之前嘴里被爹娘塞了块糯米糕,又香又甜,所以掉进水里的时候忘了哭,也没办法哭,那糕点的味道齿颊生香,直到现在都忘不掉,有句话不叫‘报复性消费心理’吗,小时候最缺什么,长大后越想疯狂地补回来,就当是填补一下儿时的遗憾,没什么好说的。”

 

“下次再想吃甜食就去坑钱锟的钱,”李永钦将金属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将车停靠在小区内的车库,转过头幽怨道,“你小子专挑贵的糕点铺子下手,一买买一个后备箱的量,本来今天出门就没带手机,兜里这点现钱全让你掏空了。”

 

“好啊,”董思成嘴边还沾着点心的碎屑,鼓起腮帮子亮着眼睛点点头,卷毛刘海耷拉在额头上,“正好我演个药贩子,到时候给自己挣点吃饭钱。”

 

李永钦满脸黑线地打开后备箱,双手拎着糕点盒子:“走吧,上楼。”

 

李永钦的家与他那清冷优雅的外表有出入之处,并非想象中的黑白灰北欧装修风,而是被各种艺术装饰品点缀着又丝毫不显杂乱的,就连扫地机器人的机身都被颜料涂得五颜六色。他的洁癖已然到达了一定的境界,就算两只不会留下脚印的鬼魂经常来他的家中拜访,也还是要从鞋柜中拿出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让他们穿上。

 

“不穿这个,我要WayV酒店的拖鞋,那个踩着特别软。”董思成站着说话不腰疼,开始指点江山。

 

一人二鬼坐在客厅灯地毯上,手中拿着李永钦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编好的剧本,开始排练。

 

拥有重要戏份的刘扬扬此刻正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其余二人一个叹气一个扶额,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中邪,中邪你懂吗,不是翻个白眼吐个舌头那么简单,你要深入人心,演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董思成被刘扬扬伸腿瞪眼式的演技彻底打败,在纸张的背面列出一串恐怖片清单,叫他回家之后关掉灯光戴上耳机体验一把真正的惊悚。

 

“诶等下,这剧本才写到我和我哥被抓到白虎村,那进村之后的事呢?”

 

李永钦不停地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别急,等等,我还在想,还得有个能配合我们又能让人信得过的人加入进来。”


“村里那个诊所家的小鬼头肖德俊可以,德俊从小就老实。”董思成一拍脑门,掏出电话按下一串数字。


没过几秒,便听得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嗔怪着,使在场的人浑身一阵酥麻——


“干嘛?我正吃饭呢。”


另一个男声接着响起:


“谁啊谁啊我也要听。”


“哎呀黄冠亨哪里都有你,有事吗思成哥?”


“是这样的,”刘扬扬叽里呱啦地将事情的从头到尾又叙述了一遍,“怎么样,你大致听懂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肖德俊平稳的鼾声。


“他这个人确实挺老实的。”李永钦笃定道。


转眼间到了刘扬扬放学的时间,李永钦将他护送到校门口,他拿着一串烤肠等了半天却见不到钱锟的身影,打电话也没人接。于是又顺着稀少的人流慢慢走回家,站在门口便听到屋内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声音很大,在楼道中可以听到微小的回声。他打开门,望见钱锟呆坐在沙发上,电视中正在播放某档歌手节目的擂台赛,眼神中充满向往。他换上拖鞋,默默拿起茶几上的遥控板,试着将音量调小一些,可钱锟还是那副放空走神的模样。


刘扬扬知道这档节目,之前节目中有歌手要翻唱钱锟的歌,于是通过节目组支付了一笔版权费,当年被钱锟唱遍大街小巷的歌曲,如今终于有机会登上更大的舞台,演唱者却不是钱锟自己。他望着那张满是落寞的脸,鼻头酸涩:


“哥?哥,我回家啦。”


钱锟蓦地打了个激灵,愣了好一会后将电视调到别的频道,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随后满怀歉意地挠了挠后脑勺:“抱歉啊扬扬,哥一走神就把时间给忘了,腿今天怎么样,又累到了吧,想吃点什么吗?”


“腿很好,一点都不累,晚饭就吃冰箱里的番茄酱汁意面还有速食披萨吧,最近一直很馋披萨来着。”


“我看看,这些好像用不了太长时间,你先去写会作业,茶几上有我刚洗的橙子,拿到屋里吃吧。”


“好。”


刘扬扬关上屋门,从书包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道具,犹豫着将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几下,随后咬紧牙关试着划出一道口子,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痛觉,于是又划了几道,坐在椅子上酝酿好情绪,闭上眼睛连带着椅子向后栽去,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扬扬?扬扬!!”


被送去医院进行心理咨询的那天,天上下着雷雨。


刘扬扬很怕水,也怕下雨。透过医院的窗户看到雨滴急促地从云层中下坠,风将雨水拍在玻璃上,先是孤独的一小滴,而后缓慢下坠,结成沉重的一簇,再迅速向下,流淌到缝隙之中,那雨中掺杂着大量的杂质,留下浅褐色的痕迹。

 

他讨厌雨声,感觉很刺耳,如果自己的耳朵是洁白的墙壁,雨滴就是刮动墙壁的尖锐手指甲,那种刺骨的令人寒颤的感觉会变成一颗小到不起眼的珠子,顺着耳朵孔钻进脑袋里,再在身体中四处游走,让他不自觉地耸起肩膀,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宽大的卫衣之中。

 

紧接着,李永钦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钱锟拎着一兜子的化验单走了出来,双眼有些红,好像刚哭过。他望着刘扬扬,上半张脸的眉毛已经开始蹙起,下半张脸却还是笑意盈盈的,坐在刘扬扬身边,有几次提着气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股气又泄了下来,而后紧紧地将躲在卫衣之下的刘扬扬抱在怀里,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那时候好打车。”

 

“扬扬最近是感到很累了吗……是吧,人都会累,哥哥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是很少有人会相信一个人在积攒了很多压力的时候会产生在这个世界上无所适从的念头,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总是在想,自己好像一条毛毛虫,生活就是宇宙这颗参天大树最顶端的一根树枝,很窄,很细,而我需要在随时会掉下树枝的情况下,从这一头爬到那一头,那个时候我很怕,怕自己会掉下来,所以停下了。”

 

“扬扬,累的话就休息一下吧,在这根看不到尽头的树枝上停下来也没关系的,结茧,成蝶,然后一股脑飞到枝头,有些话在我小的时候没有人会告诉我,但是现在我想说给你听,哥哥不需要你成为人中龙凤,做个普通的小孩同样可以很快乐。”

 

刘扬扬知道,钱锟这样说,是在安慰他,也是在隔着光阴去拥抱那个毫无自由的自己。于是刘扬扬伸出手,握住钱锟温暖的手掌,代替儿时的钱锟与现在的钱锟握手言和。

 

“哥,雨停了,我想吃炸串。”

 

“走,正好你们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炸串店。”

 

董思成站在办公室里,透过门上的小窗默默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钱锟好像比想象中坚定很多。”

 

“哦?”李永钦一向爱听别人夸赞自己的爱人,颇有兴致地放下手头的资料书,“说来听听。”

 

“他总给我一种很能隐忍的感觉,明明精神状态已经差到连眼神都开始放空了,但还是可以看出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活得很体面,笑容很亲和,也没有架子,完全看不出是个曾经有过巅峰期的天才歌手。”

 

“强颜欢笑也是他这种心理疾病的症状之一,以前由于职业不得不笑,到现在已经演化成病态的肌肉记忆,曾经可能因为笑容而使身体遭受过创伤,潜意识记住了这种疼痛,告诉大脑,只要笑出来就会避免即将到来的麻烦。”

 

“这么严重?”

 

“年少成名,当时的小孩子在荧幕上就是要展现朝气蓬勃的样子。”

 

“原来人在活着的时候也要遇到这么多糟心的事……”董思成皱着眉,狠狠咬下一块酥饼。


“……喂,记得扫地啊。”


“那些糕点渣是灵魂,一般人肉眼看不见的!”


“可是我能看见!”


“嗯?李医生您在这喊什么呢?”实习生李敏亨睁着大眼睛一脸迷糊地探了一颗头进来。


“啊,没事,没事,我吊吊嗓子,嗓子有点干。”


“您真有闲情雅致。”


“你小子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

春节那几天刘扬扬没再装神弄鬼,使得整日紧绷着一根弦的钱锟终于能够喘口气,笑着调侃这所谓的白虎神还真会挑良辰吉日,说完就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敲了三下木头凳子,生怕自己一个乌鸦嘴又让刘扬扬搬出那堆和祭祀有关的邪门东西。


刘扬扬拿着剪得花不像花、字不像字的红纸慢吞吞走过来:“哥你看,我剪的这个叫老虎扑蝴蝶。”


“别提‘虎’字,我心梗,”钱锟无奈地接过那张红纸,轻轻打开,被这奇形怪状的图案逗到笑得直不起腰,又拿起红纸折了个纸帆船,和这张窗花一起贴在阳台的窗户上,“平时都只拿白纸折帆船,今天折个红色的。”


随后钱锟又拿出手机,去拍挂在窗户上的雪花。


小区里已经有人在放烟花和鞭炮,喜气洋洋的声音在天空中炸响,二人的身体都开始下意识地一颤,随后默契地摸了摸惊魂未定的胸口。


家中只有两口人,所以年夜饭并没有那么丰盛,饺子也只包了二人份的。原本李永钦也要一起过年,但在春节前夕拿到了去首都学习的名额,也想在那边好好玩一玩,于是决定就地过春节,虽在异地,但还是打来了视频通话。画面中的李永钦穿着红色毛衣,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可怜兮兮地吃着盒饭饺子:


“给我看看你们吃了什么,糖醋鱼?啊……看上去真的好好吃,我在这边买了很多东西给你们,到时候等着慢慢拆礼物吧。”


“以后不要做像你永钦哥这样的男朋友,异地恋一点都不美好。”钱锟笑着拿筷子指指屏幕。


“哦——”李永钦拉长了尾音,“但还是有个叫钱锟的人上高中的时候就被我迷得走不动路了啊。”


“扬扬,别听他瞎说,是他先追的我。”


“噫,肉麻。”刘扬扬捂住耳朵表示谁的话都不想听。


刘扬扬那一晚没有认真陪着钱锟看春晚,想着春节将要过去,新年伊始,离惊蛰到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他摩挲着被袜子遮掩住的、已经透明的脚腕,想着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消失了。他拿起手机,给李永钦发送了一条信息,标题为“致一年后的哥哥”让李永钦到时候不要忘记帮他转达给钱锟。


他写完信后觉得又幼稚又想哭,上次写信还是小学的时候,和钱锟闹了脾气,最后两个人互相寄信和解,握手和谈,那时候写信用的是横线格纸,再用荧光笔画上漂亮的涂鸦,如今这一切都能在手机上解决,涂鸦被刘扬扬用一串花里胡哨的emoji代替,打了一串爱心,又把自己感动到了,于是偷偷躲在厕所里抹眼泪。


“扬扬,慢点来慢点来,零点倒计时了。”


刘扬扬走进客厅,被钱锟揽住肩膀,和电视屏幕里的主持人一起倒数十秒。随后,窗外响起了更加热烈的爆竹声,阴阳两隔的两个人笑嘻嘻地抱在一起,浑身又是一个激灵。


“哥,你许个愿吧,肯定会实现的。”


“我?我希望未来的每一年都很快乐,你呢?”


“我希望……”


——————————————

“我希望你能给我松绑一会。”


刘扬扬被五花大绑着,身旁是还在昏睡的、同样被绑在面包车中的钱锟,他朝副驾驶座位上的李永钦投来可怜兮兮的目光,后者已然进入神巫的角色状态,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后闭目养神,把刘扬扬念经似的哀求当做耳旁风。


见李永钦压根不搭理自己,刘扬扬随即安静下来,仔细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进行下去,关于祭神仪式,无论是自己认识的、出身白虎村的人还是鬼魂,都是一知半解,这说明在引导钱锟破解真相的同时,他们自己要先去发现真相。


“万一真相很残忍怎么办?”电话中的肖德俊总会这样忧心忡忡地问,“和死人沾边的事,风光不到哪里去吧,况且我们还是当事人。”


刘扬扬答复道:“但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他只是想知道,为何呱呱坠地没多少时日的他们要被剥夺做人的权利,为何父母会为了所谓“神明的眷顾”去选择亲手扼杀自己的亲生骨肉。人都说父母对于孩子有着天性使然的慈爱,那溺死在水中的他们呢,是因为不配做父母的孩子,所以将他们推下水井的那两双手才如此决绝吗?


刘扬扬记得钱锟上学时,有时会望着学校发的作文纸发呆,说学校好像不太在意单亲家庭的小孩,从小学到现在,作文题目留过《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母亲》这对一个原生家庭有裂痕的小孩来说根本无从下笔,只能头皮发麻地硬编。


“可是你有爸爸妈妈,两个都有,他们也没离婚。”


“有也不写,没什么好写的,到作文书上摘抄一篇好了。”


作文书里的家庭堪称幸福家庭的模板,父亲要么温和而不严苛,甚至有点幽默,要么父爱如山,把爱藏在细节里,母亲则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形象。这是刘扬扬向往的家庭,他拿着作文书翻来覆去地看,将自己代入那一篇篇温馨的故事里,感到新奇有趣,但就是体会不到什么叫父爱,什么又是母爱,好像对这种情感很模糊,也很麻痹。


李永钦知道他这种想法后颇为无所谓地替他合上了作文书,指点迷津道:


“这有什么难的,父爱就是你锟哥边批评你把书包落在家里,边快马加鞭送你上学的样子,母爱就是你锟哥无微不至照顾你,逗你开心的样子,你小子福气大,有钱锟在身边就等于阖家团圆,懂了不?”

 

懂了。快乐小孩刘扬扬又变得很快乐。

 

在刘扬扬发呆的时候,面包车已经驶到了目的地。白虎村还是印象中的破败荒凉,阴森到作为鬼魂的刘扬扬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按照李永钦在剧本中的计划,要将钱锟定为惊蛰当天献祭白虎神的祭品,一下车就将钱锟压制住,平日里的健身成果在此刻完美体现,任其如何挣扎都逃不出手臂的束缚,被推搡着踉跄地行走,关进了神巫的家中。

 

他看着拼命回过头,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的钱锟,不知为何,总有种二人即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渐行渐远的感觉,他隔着一层玻璃,看着钱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一种用言语难以形容的悲拗忽然噎在喉咙中。他望着钱锟,好像在望着睡前故事中的那只纸帆船,载着他的祝福,他的梦想,在渺茫的人生中越漂越远。

 

紧接着,面包车上的另外几个村民也下了车,留着手脚被捆住的刘扬扬在原地狼狈地求助——

 

“诶别走,别走,我这身上还捆着绳子呢!”

 

一个黑色的身影倏地落地,刘扬扬吓得精神抖擞,他看见差点崴了脚的董思成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替他的手脚解了绑。

 

“你去哪了,这几个小时一直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跑路了呢。”

 

“我在车顶上坐着啊,”董思成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黑色风衣,顺便帮刘扬扬打理好凌乱的衣领,“既能吹风又能免费看风景,赚大发了。”

 

“走吧,”董思成搀着刘扬扬的胳膊,“去小肖大夫的诊所,带你去认识两个新朋友。”

 

“啊,那到时候要说很多话吗?”

 

“可以不用话多,毕竟他们两个话很多。”

 

“那就好那就好。”

 

肖家诊所早些年已经搬到了别的城市,村里的这栋老房子一直留着没有卖掉,牌匾也没摘,就连内部的器械和药物都一应俱全,据说从前这里经常闹鬼,扰得肖家举家上下不得安宁,这里被搬空后便成了众所周知的鬼屋,无人敢接近。

 

这所谓的鬼便是肖德俊,他本人秉承着做鬼也要活得开心的态度,结交了许多鬼朋鬼友,但他本人不太喜欢出门闲逛,于是夜半三更一群鬼趴在诊所的墙上敲窗户找他聊天,鬼吼鬼叫的,没把人吓死都已经是奇迹了。

 

由于先天体弱,即便做了鬼也是嗜睡的类型,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酣然大睡,上半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咚咚。”

 

董思成很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开门的是个五官深邃的男青年,见到董思成后愣了愣,随即在脸上绽开一个释然的笑:

 

“思成哥。”

 

董思成也微笑着,手在身侧犹豫了片刻,还是抚上了黄冠亨的头发:

 

“嗯,冠亨。”


“你们认识?”刘扬扬的视线茫然地游走在两个人的脸上,感觉氛围有些微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何止是认识……董思成沉默着点点头,带着刘扬扬进了屋。


黄冠亨的名气能传到白虎村以外至少十里的地方,不仅是因为他是村长的儿子,也与他这从小便能通灵的本事有关。据说黄家原是白虎村附近的地方大族,历经战乱般到此地居住后,威望最高,从此村长的位子代代相传,一直到冠亨他父亲黄永年这里。


冠亨从出生起,就被黄永年寄托了全部的希望。他模样长得俊,脑袋聪明,从小到大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老黄两口子为了培养接班人,把他关在屋子里背书、算数,若是考试时被其他孩子压上一头,必得用皮带狠狠教育,到最后不仅适应了这套管教方式,还颇为自觉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偶尔才出门一次,所以肤色同村中整天撒野的孩子们不同,白得有些病态。


黄永年瞧他这宝贝儿子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趁着他阳光朝气的时候,把他打得安静如哑巴,他变得一声不吭,又嫌他没有眼力见,家中来客人都不知道应和几声。


人道是,白虎村三大亮——家家户户院子里的红灯笼亮,白虎神祠堂里的神像亮,老黄家骂儿子的嗓门最亮。


黄冠亨彻底摆脱父母管控那年,不过才十五岁。背书背到一半,口中的文言文还没念完,青天白日之下撒腿跑到后院,手扒在井边上喊“姐姐”,引得一群人在附近围观。紧接着,似有无形之力拉着他的胳膊向井里拽,他本就瘦弱,经不起折腾,连人带书跌进井里,高烧三天三夜,昏睡许久,打针吃药都不见好,最后找来李永钦的父亲给驱邪,老神巫闭着眼睛严肃道:


“这是怨鬼这些年一直跟着他,舍不得他,也不肯走,这群小孩心连着心,道行再深也清不干净,罢了,罢了。”


天要亡我……黄永年面色惨白瘫在地上,手中的旱烟落下来,差点点着了被褥。


自那天开始,醒来后的黄冠亨依旧是那个黄冠亨。只不过每天看着无忧无虑的,总说自己过得开心,不缺朋友。平生一大乐趣便是蹲在自家后院里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左拥右抱,又哭又笑。要么便是在田里闲逛,招猫逗狗。黄永年嫌丢脸,费尽心血十几年竟养了个废材,回过头来惦念自家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却连电话号都不晓得,如今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村长的位置上,全靠着一身死要面子的劲儿。


董思成便是黄冠亨平生结交的第一只鬼。于黄冠亨来说,比起是两岁年龄差的朋友,董思成更像是亲人,是少年时最孤寂的那段日子里,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知心人”。安静又温柔,揽住他的肩膀听他发牢骚,给他带来充满香甜味道的糕点,远远站在岸边看着他用手撩拨江水。也如同树洞,倾听他不着边际的幻想,在闷热的晚与他躲在被窝里,纠结天空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久而久之,好像成了他的二重身,契合着他的灵魂。


但就在某一天,董思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偶尔会回白虎村看一看,可再次相见时两个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曾经青涩的、亲密无间的他们已经被岁月拉长了身影,隔着一条小道的距离相视无言。从那次开始,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这种尴尬的关系,以前的那些美好的过往好像成了禁忌一样,再没被他们翻出来仔细回味。


“冠亨你,”这是董思成坐下来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嗯,挺好的。”


“我走之后还有人欺负你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不辞而别的吗?”


“对不起……”


“啊——嚏!!”肖德俊被刘扬扬的卫衣帽绳挠得鼻尖发痒,半梦半醒之下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也不看来人是谁,在刘扬扬的胳膊上锤下结结实实的一拳,“黄冠亨你找打!”


“你好,我是刘扬扬,你可以叫我扬扬。”刘扬扬向他伸出手,露出两排健康的大白牙。


肖德俊这下骤然清醒,沉浸在认错人的羞愧之中,皱着脸跟刘扬扬握了握手:“你好,叫我德俊就好。”


——————————————

“所以今年我就是那个被神巫选中的祭品?”


钱锟坐在凳子上,双手暂时被解绑,双脚被麻绳同凳子腿捆在一起,目光凌厉地望向身前的李永钦,试图从他的微表情中读出想要得到的情绪:“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也是白虎村的人。”


“人有秘密是很正常的事。”


“李永钦,”钱锟无奈地冷笑,“你真的不会撒谎。”


“我没有理由去骗你。”


钱锟晃了晃自己尚有勒痕的双手:“如果你真的对我动了杀心,不至于在半路上就给我的手松了绑。”


李永钦转过身,克制着脸上的苦涩表情,连睫毛都是颤抖着的:“你放心,即便做了祭品你也不会真的被杀掉。”


“什么意思?”


李永钦慢慢蹲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在今天之前,我已经五年没有回白虎村了,上次跟着父亲进行祭神仪式的时候,见过那个祭品的长相,和刚才面包车上的司机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模一样,他压根没有被杀死。”


“在我更小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明明撞见过祭品的模样,但是按照传说本来应该以血祭神的人,没过多久又健健康康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你觉得这证明什么?”


钱锟的眼里闪过瞬间的惊异:“证明抓男丁祭祀白虎神根本就是个噱头?”


“是的,说明真正作为祭品的另有其人,根本不是这些被押送到白虎祠堂的成年男子。”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绑过来参加祭祀仪式?”


“因为想让你找到真相,有些人需要你的帮助,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他们曾经试着去寻找过一些人,但都无一例外地临阵脱逃,你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们是谁?”

 

李永钦哑然,低下头回避钱锟的注视:

 

“是惊蛰那天死掉的孩子们。”

 

钱锟呆坐在凳子上,绞尽脑汁地去想,这些人这些事到底应该如何串联在一起,自己又是怎样被牵扯到其中的,紧接着,一个令他脊背发麻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海之中,他抓紧了李永钦的双肩,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着:

 

“这件事,和扬扬有关系吗?”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你,有,还是没有?”李永钦苦笑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沉默了片刻,望着钱锟渐红的眼圈,终归还是狠不下心,随即开口,“扬扬他不想让你担心。”

 

“不是,等一下,”钱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平复着呼吸强装镇定道,“他自打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后来全家搬到城里,他腿脚又不好,每天就只是学校和小区两点一线,就是个认真读书的学生而已,都没正经出去旅过游,他能和白虎村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李永钦慢慢将手抚上钱锟那张茫然无措的脸颊,看见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思考,“他就是惊蛰那天被溺死的受害者之一。”

 

两颗珠子般的眼泪先后夺眶而出。

 

“你说他死了?”钱锟的上半身已然僵直,任凭李永钦用手替自己擦拭脸颊上的热泪,喃喃地念叨着,“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他明明就…就在我身边好好地长大了,老师也总在微信上告诉我,他在学校的表现很好叫我不要担心,从我把他介绍给你的那天开始,你天天记挂着他,给他买衣服买零食,每次逛街的时候都记得给他捎一些好玩的东西,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那么鲜活的一个人,你却告诉我他被溺死了?”

 

钱锟那双空洞的、失神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烫得通红,死死地揪住李永钦的衣领,指甲险些扎进后者颈侧的皮肉之中。

 

醒一醒,醒一醒啊,钱锟。李永钦红着眼眶去摇晃钱锟的双肩,发现后者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落寞,像一潭早已掀不起波澜的死水,他怕钱锟的生活永远封闭,永远回避现实,永远迈不进正轨,于是双手摸上他的脸颊,坚定地望向那双涣散的眼睛:

 

“扬扬的生命已经停在了零一年三月五号的那个晚上,不只是他,这些年,起码是这十几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之前,还有更多的孩子像他一样,因为被视作不祥之兆,在祭神的当晚被人痛下杀手,他们才是真正的祭品。”

 

“因为有执念,有怨气,才继续留在这个世上,但是死掉的时候身上带着符纸,所以灵魂得不到自由,连投胎的机会都得不到,我偷着到祠堂里看过,祠堂的墙上也贴着符纸,只要毁掉它们就可以让亡魂获得新生。”

 

“你是唯一惦念他的人,我遗传了父亲的能力,所以都可以通灵,可是别人看不到他,他的班主任也是我假扮的。”

 

“他现在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弱,已经快要消失了,在彻底消失之前只有这样一个愿望,就是要戳破这些人的行径,他说不想继续成为你的累赘,消失就是于他而言最好的解脱。”

 

钱锟仰着头,呆滞地望向头顶那颜色深沉的天花板,泪水在两颊静静地流淌,沿着颈部,流进领口之中,他用双手刮过眼眶,感受到眼泪的温度,沉默地盯着手指上的那些水珠,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躲在屋子里,望着手上的井水渐渐在空气中蒸发,那时自己好像忘记了如何去哭,可所有悲愤与伤感都在这一刻郁结在他的心口,碰撞,呐喊,直至奔涌而出,他牵动嘴角,习惯性地在悲痛中去笑,微笑,大笑,苦笑,最后掩面而泣,在李永钦的怀中嚎啕大哭。


他好像没了力气,被李永钦牢牢抱在怀里,又开始放空思绪,去回顾自己与刘扬扬的这些年,那些真切的,触手可及的过往,只要回想到某一个片段,便能连带着那一整天的记忆都出现在眼前,刘扬扬第一次叫哥哥,刘扬扬第一次学走路,刘扬扬第一次走向小学的大门,刘扬扬第一次自己回家,刘扬扬的哭,刘扬扬的笑……


“感到累的时候就停下吧。”


这句一直没人说给钱锟的话,从李永钦的口中说了出来。


“不闹了,锟,这里太危险,我们不闹了,现在还没到惊蛰,我们,还有扬扬他们离开这里还来得及,我现在去找车,你先留在这里……”


钱锟抓住了即将起身的李永钦的手臂,用气声一字一顿道:


“我愿意帮他,还有他们。”


他们选择用接吻来安抚彼此的情绪,好像要抽干彼此口中的空气,像脱离了海洋,互相解救的两条鱼。


————————————

肖德俊说,村子里有升起的炊烟和毛绒绒的猫狗,有飘香的晚饭和不太肥沃的土地,夏日多阵雨,冬日少白雪,偶尔能听得雷声铺天盖地,从山那边传到人的耳朵里。山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好像将近二十年的光景中,一直在白虎村中兜兜转转,逃不脱也绕不开,有的只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何谈“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的身体也将要消失,有一只手臂已经变得透明,细小的水流不断从额角流下——不是汗液,是井水。


他抹干净脸上的水痕,呆呆地望向天花板。从前他搞不清自己降生在这里的意义,好像只是在短暂的人生中走了个过场,而后被缚在这片土地之上,彻底透明,他的生命不会被珍视,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来到过这个世上。所以他宁可把自己封闭在白虎村里,不说、不听、不做、不想,就不会在看到鲜活的肉体时感到不甘。


“其实走出去看看也好,外面很好玩的,”刘扬扬说着,脸上也渗出了井水,“要是下辈子我们还能再见面,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要是下辈子还能再遇见,你就来当我的导游。”


黄冠亨眉头微蹙:“如果明晚锟哥失败了怎么办?”


“阿亨,你果然不了解我哥,我哥很少失败,要做就做最好。”


“我的意思是,如果必须让他在亲人和正义之间选择一个,你希望他怎么做?”


刘扬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怔愣地望向自己正在滴水的手指尖:


“我跟着他这么多年,他什么脾气我最了解。”


“无论选择哪种,我都不会怪他。”


董思成把右手藏在袖子里,端端正正坐在他们旁边,说从前学过一个词叫“沧海桑田”,用来比喻世事变化大,常听人讲它,但它却不适用于白虎村,这里打从战乱那年,千家万户搬进来的那一刻,就好像什么都没变过,同样的人家,同样的传说,同样的礼制,时间凝固了一百多年,而我们只不过是它的牺牲品。


什么时候才能向前迈出一步呢?


他自顾自地感慨,替黄冠亨整理凌乱的衣襟,后者红着耳朵尖低下了头,小声道:


“我想是,等到旧俗不再根深蒂固,等到有人敢于迈出第一步。”


“等到太阳明天打西边升起。”肖德俊笑着打断董思成的伤春悲秋。


“等到你那只右手能比划出个‘五’。”刘扬扬随之附和。


“淹不死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


笑声瞬间在下午的小屋里炸响。


笑得比哭都难看。


“诶,那个不是冯家的小月儿吗?”肖德俊指着窗外跑过去的小身影。


黄冠亨推开门,见小姑娘手上还拿着把剪刀,立时轻声提醒着:“慢点跑,剪刀很危险。”


“阿亨哥哥!”


“嘘——嘘,别让别人听见我在这,不然我爸又要发火。”黄冠亨赶忙蹲下身,将食指竖在嘴边。


“哥哥,帮我剪个头,要越短越好。”月儿把剪刀塞进黄冠亨怀里。


黄冠亨一头雾水,拿起剪刀顺着辫子的一小截轻轻地比量:“剪到这里?”


“再往上一点,不不,还要再往上。”


“这已经很短了噢。”


“那就这里,就这里好了,”小姑娘瞧都没瞧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向黄冠亨展示她的短发,然后笑着问,“哥哥,这样是不是就像男孩子了?你快说呀。”


黄冠亨难为情地点点头。


月儿霎时喜笑颜开,又蹦蹦跳跳地跑远,嘴里喊着:“那明天妹妹就不会被井水吃掉喽!”


钱锟和李永钦躲在角落中,远远地看见诊所中的几人露出各式各样但都意味深长的表情,生死殊途的六个人在这一刻全都黯然无声。钱锟忽然觉得,自己明晚将要做的事情,可能是这一辈子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至于值不值得,他不知道,也不清楚。


他想着,既然看不到结果,那就拼出一个结果。


——————————————

“冠亨,”李永钦拎着画板和颜料悄悄走进诊所,“天黑了,早些回家,别让爸妈着急。”

 

“好。”黄冠亨慢慢将手从董思成的手掌中抽离,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刘扬扬跛着脚走过来:“永钦哥,我哥怎么样?”

 

“吃了我做的菜,睡着了,我怕他今晚睡不安稳,饭里加了点安眠药。”

 

“拎着画板做什么?”肖德俊好奇地拿着画板左看右看,“还挺好看的。”

 

李永钦没接话茬,搬了个板凳坐在墙边:“来来,你们三个想象一下,如果跟我们三个大活人拍全家福的话要摆个什么造型。”

 

 董思成乖乖地找到位置:“摆好了,然后呢,为什么要画全家福?”

 

“留个念,你们身上带的那张符纸,在白虎祠堂的墙上也有一模一样的,把它们销毁掉才会获得自由,我又去查了父亲留下来的典籍,上面说那符纸要是被毁掉,灵魂就会在当晚得到解放,所以这张画是给我们三个留的念想,也是庆祝你们重获新生的礼物。”


——————————————

钱锟一直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祭祀仪式开始的那一刻归于平静,他作为“祭品”,站在祭祀队伍十米之外的最前方,看着不远处打头的神女跪在地上,稚嫩的脸蛋被油彩涂成红色,甩动着头发不断击鼓。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喊声,他们举起火把,高声呐喊着晦涩的咒语。带着虎头面具身披斗笠的八个人排成两列,脖子上挂着几串铜铃铛,迈着奇异而古怪的步子在钱锟的周围围成一圈,开始载歌载舞。随后,队伍中传来李永钦的一声号令,人们霎时开始敲锣打鼓奏着乐,钱锟被同样带着面具的李永钦按住后颈,弯着腰向前走去,听见李永钦压低了声线嘱咐道:

 

“你对音乐很敏感吧,当锣鼓声之中突然响起唢呐声的时候,我会偷偷放开你,然后把手中的火把给你,那时候你离白虎神庙还有一段距离,不要回头,一直向前跑,不然他们会抓到你。”


“好。”

 

钱锟明白,只要烧掉白虎祠堂,刘扬扬他们就会拥有转生的机会,而为弟弟获得自由的代价就是,他将要失去一个相依为命了十八年的亲生兄弟,他弯着腰,嗅着被鞋子扬起的尘沙的气味,静静等待着唢呐声的到来,在这条漫长的、通往祠堂的道路上,他想过自私,想过放弃,眼泪在纠结之中不断打转。

 

可他却还是在唢呐声忽然响起、李永钦放开双手的那一刻,转身夺过了后者手中的火把,不计一切代价地朝着远处闪着光亮的白虎祠堂狂奔,他渐渐能够听到在耳边肆虐的风声,急促的脚步声和逐渐加快的锣鼓声,脑海之中一阵空白,他只是跑,挥舞着火把,让试图抓到他的衣领的人望而却步,他终于跑到那间充斥着温暖烛光的小屋里,望着满墙密密麻麻的符纸,打翻了所有烛台,在那符纸上燃起了火。

 

火光沿着墙壁迅速蔓延,将木质的屋子瞬间吞噬。钱锟脚步瘫软,险些被火焰吞没,被李永钦一把抓住手臂,从祠堂中扯了出来,而参与祭祀的其他人已经崩溃,无暇顾及燃起大火的二人,纷纷忙着扑灭这滔天的火焰。

 

锣鼓奏乐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铿锵有力的哭声。

 

钱锟看见星星点点的光亮从祠堂的正上方升起,汇聚在天上,化作了洁白的一颗星星。

 

“扬扬……扬扬……”

 

他拉着李永钦,要去找到刘扬扬的身影。

 

“哥!”

 

 刘扬扬嘴角带着笑容,下半身已经快要化作光点消失在夜色之中,钱锟抱着他,就像抱着十几年前那个孱弱的婴孩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叫刘扬扬不要忘了自己,来生还要做自己的弟弟。


“哥,我不再怕水了,带我去看看碧水潭吧。”刘扬扬这样说着,闭上了眼睛,在钱锟那温暖的怀抱中逐渐消失,飘到夜空之上。


“抱一抱吧,冠亨。”董思成向努力忍住眼泪的黄冠亨展开双臂,在后者伸手回抱他的那一刹那化为虚空。


“真好……”肖德俊羡慕地望着眼前互相拥抱的人,有些落寞地看着自己即将变成星尘的身体。


李永钦忽然揽住他的肩膀,哽咽地笑着道:“以后学医记得读心理学科,我给你免费当导师。”


那一晚的夜空布满了不断闪烁的星星。


再后来,钱锟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保持清醒,彻底昏倒在地。而李永钦与黄冠亨趁乱将他扶到面包车上,开始了夜色之下的逃亡。


————————————————

 “锟哥他现在怎么样?”黄冠亨抚摸着画像上董思成的脸庞,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问。


李永钦叹着气:“不太妙,扬扬的消失对他来讲是致命的打击,现在关于白虎村的整段记忆都是颠倒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治疗,腿上的伤也没好,在白虎村为了强撑着精神,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刀扎破了自己的脚腕,最近伤口总是会裂开。”


李永钦试过很多治疗手段,催眠,谈话,可钱锟都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天空一言不发,眼下是夜间失眠时熬出来的黑眼圈,在白皙的面容上显得尤为疲惫。后来他翻出了曾经保存过的、刘扬扬的短信,坐在床边将它念给钱锟听:


“你看,扬扬现在过得很好,还记得给你写信过来,想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钱锟的脸上自住院以来头一次出现期待的神色,点了点头。


“他说,哥,有时候世界真的很神奇,也很仁慈,至少能让我在你身边多逗留几年,作为兄弟的这几年,我从来都没有过遗憾,你已经把能够付出的一切都给予了我。谢谢你让我意识到,人的出生并非原罪,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至少还有你是真正爱着我的,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在生命中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我去寻找自由,你也会迎来新生活,所以哥,一定要守住心中的快乐,做你想做的事,唱你爱唱的歌,有永钦哥在你身边我很放心,祝你们从今往后的日子平安顺遂,财运亨通,幸福美满,长长久久一辈子,爱你的弟弟,刘扬扬。”


也不知道钱锟听没听进去,他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机备忘录上那短短的几百字,而后沉默着钻进了被窝。但在那之后,他开始配合李永钦的治疗,在三个月后出了院。


与音乐有关的热情还是没有被磨灭,他试着创作一些曲子,将demo发给那些还愿意与他往来的、曾经的圈内好友。一首受到友人赏识的古风曲子被买下,作为电视剧的插曲小火了一把,他以“KUN”的名字再次走进人们的视线之中,靠着一步一步的积累,终于在两年后的夏天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锟哥当了大老板喽,”黄冠亨坐在车子的后排,腿上放着高中英语练习题,“记得明年过年给我包一个特大号红包。”


李永钦在驾驶座上欠揍地笑着道:“按照锟的脑回路,他会拿一个长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但是装着五十块钱的红包送给你。”


说完就被钱锟拧了下耳朵。


车子停在凌晨的碧水潭附近,他们下了车,这里还没有开始日出,但是潭边已经来了许多游客,都在屏住呼吸等待朝阳的升起。钱锟望着那一潭湛蓝的水,好像能看到刘扬扬站在水面之上,用手捧起一大把清凉的水,调皮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泼去,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明朗,口中轻轻哼唱着钱锟的自作曲:


“把孤寂的月光装进玻璃瓶,

让搁浅的鲸鱼重新听到大海的叮咛,

拨乱寒风中摇摆的风铃,

你仔细听,

困倦的时候也会感到彷徨,

迷茫的旅人也偶尔忘记时光,

那就快些走吧

那些苦痛的喧嚣的悲伤

那就慢些走吧

那些难忘的欢喜的过往

我的那只小小的船儿啊,如今已驶向远方。”


一缕金色的光芒出现在天际,泼洒着鲜艳的橙色的墨水,染透了躲避不及的云层,于是那丝绸般的光线在树林之间跳跃着,在向阳的叶片的边缘绣上金丝线,圆得规整的太阳缓慢升起,让那静悄悄的碧水潭刚被风吹得睁开眼便瞧到了满天的绚烂。刘扬扬没有回头,只有一个小小的,坚定的背影,在渐生波澜的水面上慢慢地向前走,在走到阳光正旺的地方挥了挥手,口中的旋律依然没有停止。


钱锟笑着,跟着他一起唱:


“那就快些走吧

那些苦痛的喧嚣的悲伤

那就慢些走吧

那些难忘的欢喜的过往

我的那只小小的船儿啊,如今已驶向远方。”


我的那只小小的船儿啊,如今已驶向远方。

 

 

 



少即是多
积攒在LOFTER里的浪漫和温...

积攒在LOFTER里的浪漫和温柔,都藏在哪里呢?

那些你无法说出口的细碎情绪,小小胸膛里的雄心壮志,还有每一晚的月色,都可以告诉我吗?


今天,无需大段文字对白,无需斑斓声色

只用一纸一笔,写下属于你的三行情书

让我们向自己的爱,致敬。


活动要求:

  • 投稿的作品需契合主题在活动周期内发布

  • 添加标签#三行情诗#

  • 可以直接发布自己的手写的三行情书(文案内容支持原创/摘抄),也可以发布原创的文字版三行情书(默认开放给其它设计用户进行标签内二次创作);

  • 严禁买热刷数据等破坏活动公平性的行为,一经发现立刻取消参与资格;


活动时间:

2021...

积攒在LOFTER里的浪漫和温柔,都藏在哪里呢?

那些你无法说出口的细碎情绪,小小胸膛里的雄心壮志,还有每一晚的月色,都可以告诉我吗?

 

今天,无需大段文字对白,无需斑斓声色

只用一纸一笔,写下属于你的三行情书

让我们向自己的爱,致敬。

 

活动要求:

  • 投稿的作品需契合主题在活动周期内发布

  • 添加标签#三行情诗#

  • 可以直接发布自己的手写的三行情书(文案内容支持原创/摘抄),也可以发布原创的文字版三行情书(默认开放给其它设计用户进行标签内二次创作);

  • 严禁买热刷数据等破坏活动公平性的行为,一经发现立刻取消参与资格;


活动时间:

2021年1月14日-2021年2月14日

 

活动奖励:

  • 参与作品官方推荐、流量曝光扶持;

  • 综合热度、作品质量,精选作品将在2月14日当天全站开屏轮播推送;


 

MIA
有一说一,这姐在闪光灯下真的绝...

有一说一,这姐在闪光灯下真的绝,这图应该出圈了吧。

对韩娱了解仅限于EXO,但那天刷抖音真被她的脸惊到了,翻评论才知道她叫裴珠泫。

有一说一,这姐在闪光灯下真的绝,这图应该出圈了吧。

对韩娱了解仅限于EXO,但那天刷抖音真被她的脸惊到了,翻评论才知道她叫裴珠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