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叉】荒废集(二)
11.天堂之火
这不是冬兵第一次光临九头蛇俱乐部。
这地方挺难找,尤其是从西城区绕过来。过了洛克菲勒大道之后路就超难走,总是有傻逼贴着你的车顶擦过去,或是随意变道,还打出“你逊毙了”的荧光色大字在你的前挡风玻璃上,有时这一行为还包括了脱下裤子的小人和一拳打飞某人的动画。这样廉价的小道具在此地比比皆是,像是超大分贝喇叭,五彩炫光车灯,以及超高饱和色调的汽车涂装。冬兵第一次来这儿时几乎要吐出来。当时他扒着车门不住地干呕,五脏六腑天翻地覆,而叉骨只是嘲笑他“没用,像个娘们儿”,一边拧开瓶水叫他喝。
“你究竟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他问道,汽车在他们身旁川流不息...
11.天堂之火
这不是冬兵第一次光临九头蛇俱乐部。
这地方挺难找,尤其是从西城区绕过来。过了洛克菲勒大道之后路就超难走,总是有傻逼贴着你的车顶擦过去,或是随意变道,还打出“你逊毙了”的荧光色大字在你的前挡风玻璃上,有时这一行为还包括了脱下裤子的小人和一拳打飞某人的动画。这样廉价的小道具在此地比比皆是,像是超大分贝喇叭,五彩炫光车灯,以及超高饱和色调的汽车涂装。冬兵第一次来这儿时几乎要吐出来。当时他扒着车门不住地干呕,五脏六腑天翻地覆,而叉骨只是嘲笑他“没用,像个娘们儿”,一边拧开瓶水叫他喝。
“你究竟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他问道,汽车在他们身旁川流不息。
“习惯就好。”叉骨说。
冬兵不知叉骨在这里待了多久,但他可永远不会习惯这个。他把车停在俱乐部外面一处巷子内,那个流浪汉依旧坐在那,朝过路的人讨饭钱。“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拿这钱去买酒?”他问他。“不可能,”流浪汉得意洋洋地说道,“喝酒的钱我已经要到了!”这笑话无论何时都很有意思。冬兵弯起嘴角,推开俱乐部的大门。
时候不早,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稀稀拉拉地坐在各处,有人听到门口的响动便翻起眼皮瞅上一瞅,又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冬兵径直走向吧台,那个擦着杯子的伙计一见是他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你,告诉你多少次了他不在这儿。”
“别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冬兵说,“你是他的朋友,我想他也许会来找你。”
“他从没回来过,一次都没。”
“线下呢?你们线下总有交集的吧。”
那擦杯子的壮汉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好整以暇地收拾好了手上的活,上半截身子伸到冬兵面前:“我给你搞点东西喝吧,喝点甜的怎么样?”但事实上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毫无将此话付诸实践的意思。而冬兵自然不置可否。那汉子见冬兵没什么动静,自顾自地给他倒了小半杯利口酒,“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家伙,”冬兵稳稳地接住了滑过来的玻璃杯,“不是说我没见过你这一类人,不,不是这样的,你这类人我见过许多,但你跟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相同。像这种事情大多数人都是过去就算了……”
“我不是大多数人,”冬兵打断道,“我就是我。”
那汉子耸了耸肩:“行吧,你就是你,不然你也不会大老远地往这跑,还他妈来了不少次,我都被你搞烦了,”这似乎逗笑了他,“只是你指望能在线下找到什么呢?你过了好久才能适应洛克菲勒大道以西,对吧,这还是个美丽新世界呢。那乞丐打一出现就在这儿,朝人家讨钱,重复同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哄得你开开心心,但在线下,宝贝儿,他准得在背后给你一刀——趁着他还没冻死,饿死,病死,被呕吐物呛死。这可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大家都要活命,你说对吧。”
冬兵耷拉下眼皮,指肚摩挲着酒杯上裂开的豁口:“……这个杯子坏了。”
“哦,”他拿过杯子抹了一下,“现在好了,不用担心它割破你的舌头啦。”
“我不是那种怕遭罪的人,如果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冬兵有些恼怒,“我以前在特种部队服役,咆哮突击队,你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我上过战场,我受过伤,我吃过的苦头比你要多得多。”
“你说得倒也在理,毕竟你才是那种真正有价值的人,拯救世界,拯救人类,而我则是那种随时可被替换的人。在座的人都是,除你以外都是。”汉子抬起头,一双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冬兵,但随即又变得柔软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你呀,孩子,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说着他给自己倒了杯很带劲的家伙,一看就比那半杯利口酒有诚意得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是冬兵。”
他一摆手:“不对,我没在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真正的名字,那个写在你身份芯片上的名字。”
“巴恩斯,”冬兵说,“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伙计们都叫我巴基。”
“那我可不知道,他还真从没提过。”
“我想也是。”冬兵闷闷不乐地嗦了口酒,发出一阵很难听的声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线下是个怎样的人,我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些,他从来都不愿意讲。”
汉子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戏剧性地瞪大了双眼,嘴张得能塞进起泡酒瓶底:“说真的,我可没想到他有这么机灵,我还以为他是个又蠢又放荡的老混蛋呢,满口扯谎把你骗得团团转的那种,不过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能被轻易撂倒的人,巴恩斯先生。”他讲起话来带着微醺的酒气,直喷到冬兵脸上,“不得不说你们这搞得挺失败的,你们在一起就没干过别的?出去吃饭,看电影,互赠礼物,我的天,正常人都会做这些。你们真是对怪胎。”
他每讲一个冬兵都摇一次头:“唔——”他颓丧着脸,为这一切感到不安且羞愧,“我可没想到这些呀,我以为——你知道的,这不过是个虚拟的世界……”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里才是他们生存的意义,巴恩斯先生。说来挺令人沮丧的,我认识不少人,他们拼命工作换取更多的线上时间,仿佛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沉沉睡去。你不会把我这话告诉给任何人吧?那就好,我就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可是个好小子。”他说完这句话,又给自己续上满满一杯,同时也给冬兵的杯子满上,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仰着脖子,眼睛却盯着彼此,直到那汉子把杯子往桌上一戳,发出一声脆响,“你该走了,我要下线了。”
“那你呢?”冬兵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当酒吧老板?”
“为了逃离现实,孩子。”那汉子忽然腼腆地笑了,理了理他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我还不是老板呢,那得到三十级才能解锁。”
“哦,我可以给你搞张经验翻倍卡,我有很多这个,已经满级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他们两个人肩并肩走向门口,身后的灯光应声而灭,那几个还赖在椅子上的酒鬼则消失在黑暗之中。“你知道东湾区吗?”那汉子问他,冬兵点了点头。“那好办,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他说,“到东湾区码头,然后你找去吧,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但你准能在那找到他。”
“线上吗?”冬兵问。
“不,线下。”
12.我爱你罗密欧
朗姆洛被人拉进储物间。
拉他的人是个白皮肤黑头发的娃娃脸,长了双傻楞楞的绿眼睛,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几枪,捂着肚子直喘气,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朗姆洛扶着他坐到地上,脱下背心叫他按在伤口上,随后用拖把抵住了储物间的门。他拉了一下,确保从外面打不开,这才开始盘问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你是谁?”他问道。
“我不能说,”见朗姆洛转身就要走,那人急忙补了一句,“是罗林斯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欠他人情,你帮了我,就算还清了。”
罗林斯是俄罗斯帮的人,跟朗姆洛的交情比混帮派的日子长久,两人算得上半个朋友。朗姆洛没有犹豫:“好,你要我怎么帮你?”
“外面有你的人在找我,你要告诉他们我从三号口出去了,然后带我去安全地点。”他说了一个地址,朗姆洛知道那在哪,离这里不远,但也有点距离。
“行,”朗姆洛说,“你在这儿待着别动,除了我别给任何人开门。两个小时后,我来这里找你。你不会在那之前就咽气吧?”
那人笑了笑:“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放我出去,我还能干倒一头牛。”
13.招安
“不要靠近玻璃,不要让他触碰到你,不要对他说什么不该说的因为我会知道,哪怕你变成什么冬将军(Winter General)我们也有办法在三秒钟之内控制住你。声波武器听起来如何?听起来真是棒极了!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埃弗雷特·罗斯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我,不准你,给他任何东西,我知道协议上没有说到过这一点,但是我不允许。让我们达成协议吧,中士,你要么接受它,要么再也别来。”
巴恩斯当然只能接受这个,他必须接受不可,于是他把带来的东西递了过去以示同意:“您非常谨慎,罗斯先生,但我想说这些不过是……”
“不不不,赶紧打住,我根本不要听。”罗斯立即打断了巴恩斯的辩解,“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这文件袋里装了些什么,但你离开前可以把它拿回去,我就把它放在警卫那儿,懂?”
伴随一道电铃声,他们打开了最后一道闸门。罗斯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扬长而去,留下巴恩斯一人进入这洁白无瑕的房间。门口的走廊上坐了个保安,他告诉巴恩斯有麻烦就喊他,自己却先因为这话太过滑稽而笑出了声。或许试图保护一名超级战士听上去真的很可笑,因为房门关上后巴恩斯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来自朗姆洛的嘲讽。
“那家伙就是个老傻瓜,他们付他薪水还不如付给我让我乖乖听话。”
“别这么刻薄朗姆洛先生,他看上去人还不错。”巴恩斯站到了地上画的白线后面,“而且你根本不需要花钱,你有全美国的纳税人替你买单。”
“也包括你跟你的彩虹小队吗?”
“哇哦——瞧瞧这个,某位九头蛇余孽要跟我讨论税法了,这还真是头一遭。然而我们时间不多我这人又暴躁得很,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是,先生’,‘不是,先生’,否则,哈,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可罗斯先生一定知道。”
“埃弗雷特·罗斯就是个娘娘腔。”朗姆洛阴侧侧地笑着,额头抵上了那堵玻璃墙,“行啦,巴基,你虚张声势得够离谱啦。我老实说吧,对于你的所有提议我的回答都是不,对于神盾局的所有要求我的回答都是去你妈,现在你要么伸脸过来让老子亲一口,要么就带上你漂亮的小屁股赶紧滚蛋。”
“请你放尊重些朗姆洛先生,以你现在的处境——”
“去你妈。”
“神盾局提出的条件非常——”
“去你妈。”
“你不会得到更好的——天呐,闭嘴,快闭嘴吧,你这疯子简直无可救药!”
“去你……谢谢夸奖,小巴(Buck),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巴恩斯愤怒地握紧了他的拳头,舔着牙挤出一个微笑:“不用谢,亲爱的交叉骨,你有48小时来考虑我们提供给你的条件,而我衷心建议你干这事儿的时候带上脑子。顺带一提,那位娘娘腔先生拿走了本该给你的条款页,所以我简要跟你概括一下:同意或枪决,我私人建议你选择后一项,因为你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却是其中最混蛋的一个。”
“我知道了,我也爱你,你可以走了。”
巴恩斯几乎是立即拍响了内侧的电铃,然后闸门升起来还差一半儿到顶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猫腰钻了过去。与朗姆洛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让他感到无比暴躁,现在他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赶紧离开这座苍白到令人窒息的监狱,离开头顶成片成片的日光灯重新站到真正的太阳光下。他在离出口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碰见了罗斯。“娘娘腔?嗯?我说了我会知道的,巴恩斯中士。”“我两天后还得过来一趟,也许会换成罗杰斯队长或是别人——我向您道歉罗斯先生,如果您感到被冒犯的话。”
“你可比从前礼貌多了,中士。”在巴恩斯最终离开之前,他听见罗斯冲他说道,“真希望你还记得你当冬将军时有多淘气。”
“是冬兵,罗斯。”巴恩斯回过头,“冬兵,不是什么屎糊的冬将军。”
冬将军,或者冬兵,两个听上去都没什么差别,它们对于巴恩斯来说模糊得就像是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冻土之下藏满了秘密,上面却覆盖一层坚硬而不可撼动的壳。这让他觉得非常恶心,就像是一个喝断片的人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父母家门口,你的朋友们对你昨晚的行为都讳莫如深,你妈尖叫着把你弄进屋子而你爸说你让他丢尽了脸。人人都知道些什么却都不约而同地瞒着你,你隐约能察觉出自己做了些什么却查不到蛛丝马迹,于是你洗了把脸穿好衣服重新把自己弄得人模狗样,但有关于昨夜酒会的真相却永远是个谜。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个。很明显自己遭遇的可不仅仅是喝断片那么简单,一系列关于自己的调查正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黑色的福特车,装作在聊天气的男人和女人,心理医生和精神评估——巴恩斯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已经成了个一点就爆的炸药桶,任何一点点微妙的火星都有可能引燃他不受控制的情绪。这样的火星在上个星期还是对法院传票的漫无边际的等待,等到了这个礼拜就已经变成了前九头蛇特工布洛克·朗姆洛。
自从巴恩斯第一眼见到朗姆洛开始,他就明白这人不是什么好货。那是个令人不容小觑的杀手,整张脸上遍布了烧焦后又痊愈的瘢痕,然而他体内的劣质血清无法帮他修补到最后一步,于是这样凶恶的面相就永远地保留了下来。这样一副皮囊尚不足以影响巴恩斯的感官,真正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是朗姆洛藏在他皮囊之下的狂热的灵魂:这种狂热外露于双眼,表达于唇舌,他能把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变成扎进肉里的刺,传播他那要命的毒素直到所有人都高呼着“让他去死。”他可真是个会说话的人:“你可是个二战英雄啊巴恩斯中士,可你的新朋友们是怎么对待你的呢?话说回来,你究竟还有多少场庭审要参加呢?”
这就是最要命的一点了。作为那个顶替了冬兵位置的新武器,布洛克·朗姆洛什么都知道,关于九头蛇、冬兵、洗脑改造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可什么都知道。
“巴基?”史蒂夫把巴恩斯的心思从暴虐之中扯了回来,“你有在听吗?”
“什么?当然,当然了史蒂夫,我在听。”不,我没在听。
史蒂夫叹了口气,悲悯地看向了他的老伙计。巴恩斯讨厌史蒂夫露出这样的神情,但凡他对某件事感到不满或秉持着不同的见解时,他从来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只是像这样不赞成地皱起眉头,这让巴恩斯感到一切都脱离了掌控:“好吧对不起史蒂夫,我走神了,我道歉。”
“如果你是感到不舒服的话,巴基……”
“我很好,我哪儿都很好。”巴恩斯牵动脸上的肌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在笑,“我不会再走神了,让我们继续吧。”
然而史蒂夫一点儿也不相信巴恩斯说的话,因为在那之后他简单地收了个尾就结束了这场会议,甚至都没能讲出个清晰的结论出来。巴恩斯想要立即离开这儿飞奔到室外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但与此同时他也认为自己第一个站起来离开实在有些引人注目,所以他耐着性子等到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之后才开始向门口走去,他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紧跟在克林特身后当了第二个出去的人。一到了走廊里巴恩斯就加快了步伐,他害怕史蒂夫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他害怕突然收到来自任何人的邀约,他觉得自己需要喝上一杯好把这一切全都抛在脑后,他渴望着什么人来为他打点好一切,然后自己躲到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什么都不去想。
巴恩斯感到自己令史蒂夫失望了,他感到自己令所有人失望。
夜晚的冷空气充斥了这座钢铁森林,黑暗是遮蔽一切的掩纱,仁慈是这儿唯一存在的律法,街上的行人无非是看不清面容的影子罢了,这让巴恩斯感觉到一种轻盈向上的力量,仿佛自己的身体都变成了水蒸汽一样的东西,不断地向上飞,向上飞。他很用力地踏着雨后的积水,表明自己压根不在乎那些锲而不舍跟在他身后的神盾局特工,这些人几乎不可能被甩掉,因为你甚至不知道究竟谁才是需要去留意的人。
他们为何不干脆给我戴个追踪环呢?巴恩斯愤愤不平地想到,或者把我关进笼子里,派一群荷枪实弹的黑衣人看着我,哪儿都不许我去。然后他想到自己享有的这有限的自由八成是史蒂夫不断周旋下来的结果,这使得一种羞愧难当的情绪充溢了他的内心,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耻辱,他为史蒂夫感到不值。
史蒂夫才是那个值得所有人好好对待的人。巴恩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有着发霉味道的空气,用余光扫见了小巷尽头匆匆躲到墙后的身影。又一个特工——他万分疲惫地叹了口气,推开那扇装饰着残败霓虹灯管的门,然后一阵混着大麻烟的喧嚣音乐从那个漆黑的洞中逃逸到了外面——他故意朝身后看了一眼,他决心要让那些关心着自己的好人们知道,自己可不是那个博物馆里受人敬仰的巴恩斯中士,他可再也不是了,或者从来都不是。
这下流酒馆的走廊潮湿黑暗又温暖,像极了女人的阴道,巴恩斯穿过藏匿其中的针管和肉体,掀开了通往子宫的最后一道屏障。然后那些声音和气味就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它们刺穿人的耳膜和肺叶,让你在感到疼痛的同时也感受到一种无比强大的秩序,诚然你要为此流血和发出尖叫,但这痛苦实乃欢愉的另一种姓名。
巴恩斯终于松懈下了全身的暴虐与狂躁,绽放出来这星期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像个幽灵一般朝那子宫的深处飘了过去,感到自己的唇上已全是新鲜的欲望,他想要来杯带劲儿酒,来根卷了大麻叶子的烟,他还想在人群中发出尖叫,然后上了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我是个幽灵,他咧着嘴想,我他妈的就是个幽灵。
“……后来那假正经的婊子找来了警察,要找我麻烦。”巴恩斯听见身旁有人说道,“就好像我没给过她钱似的。”说罢,他便发出一阵十分愉悦的笑声,这笑声感染了周围的空气,让气氛变得更加轻松快活。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巴恩斯也凑上前,加入了这场谈话。
“你说什么呀,小子?”
“我问你是怎么摆平这件事的。”巴恩斯扯着嗓子喊出来。
于是那个男人大笑着灌下一杯酒,继续讲述他迷人的小故事:“我是怎么摆平的?你能摆平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只要你的钱包里是满的就行,然后你得是个大块头——你必须得是个大块头,因为你要狠狠揍他们好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知道了吗,小子,这就是生存的智慧,在这儿你没法指望那些学校里教的玩意儿,那都是狗屎。”说罢,他拿杯底敲了敲桌子,招呼来下一杯。
“嘿,我听你意思像是在炫耀这么一回事儿:你强奸了个姑娘,贿赂了她找来的警察还狠狠地打了她——我没理解错吧。”
于是那个男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把手搭上巴恩斯的肩膀,脸上裂开一个带着酒气的笑容:“强奸?你管那叫强奸?这世上可没这种说法,小子,我上了个妓女还给了钱,公平公正,她却想暗地里陷害……。”
巴恩斯挥出他那由血肉做成的拳头,把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揍到了地上。
这就是巴恩斯最讨厌的情况:失去控制,而失控意味着混乱无序,无序意味着有害。既然如此,他并不介意让这一切变得更加不堪。无非是有害罢了,这儿的音乐尽是噪音,烟雾让人神经受损,厕所里散发着有害的恶臭,这一切的有害之物都混杂在一起,没人能够分辨出它们之间具体的差别。于是巴恩斯挥出了第二拳。这一拳让那个男人的鼻子开始流血,而男人则咒骂着把一瓶酒砸碎在了巴恩斯的头顶,冰凉的液体顺着中士的脖子淌进了上衣的领子,某种轻微的刺痛侵入了他的皮肤。但巴恩斯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想要一直这么干下去,他想要让这混乱持续得足够久直到某人上前来按住他——他知道那些特工们会这样做的。果不其然,就在他再一次抬起胳膊准备挥下第五或第六拳的时候,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把他从男人身上扯开,强硬地将他摁在了桌子上,然后巴恩斯感到有人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了一针,这让他因疼痛而咒骂出声。疼痛过后寂静便降临在这个宇宙间的无名角落,巴恩斯感到自己再次置身于冰冷的黑暗之中,他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他祈求这样的疼痛再来上二十次,三十次,一百次,就让那些酒精、大麻和人群都随之而去吧,现在他什么也不用操心了。
第二天,一段冬兵痛殴某人的视频登上了首页。
“瞧他们在下面都说了些什么,臭名昭著的前九头蛇特工,恐怖分子,盖世太保,还有这个,‘他怎么不去死’,剩下的我就不说了怕你摆出幅长辈的架势说什么注意语言。不过还是有人说我长得很帅。”巴恩斯把Pad还给史蒂夫,然后就这么看着他。
“巴基,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巴恩斯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听到他吹嘘自己强奸了一个女孩儿,然后拿钱摆平了这事儿。”
“他的律师澄清了这一点,并且现在他打算起诉你。”
“天呐,律师——他还请了律师,他哪来的律师?”巴恩斯笑了,“我还真以为他当这些东西是狗屎。”
“巴基,别这样说话好吗。你当时可以选择报警,警察会处理的,或者你能来找我商量……”
“但我就是狠狠地揍了他,我把他打到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哭,我很抱歉没能让你知道这回事儿,因为我以为自有别人告诉你。我爱你,史蒂夫,你知道我爱你,可我真的没法儿满足你对我的美好幻想做个他妈的善茬儿。”
“巴基,也许我们……”
“我们老早就谈过这些了不是么,那会儿我还在德国佬背后放冷枪,偷袭他们的营地再从身后割他们的喉咙,而现在看来这就是我生命中唯一出彩的部分。”
然后不出巴恩斯预料地,他的老伙计开始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二人就这样彼此相望直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把罗杰斯队长请了出去。史蒂夫离开前最后看了巴恩斯一眼,张开嘴似要对他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却只是摇了摇头留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随后那扇门就被轻轻地带上了。巴恩斯漠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想到这一切依旧源于史蒂夫对他的善意——否则现在关着他的就是一间有着玻璃墙的白色监狱,就像朗姆洛住着的那间,而史蒂夫依旧会穿过八道层层把守的关卡来探望自己。这样的想法令巴恩斯感到疲累不堪。眼下他的铁胳膊被加上了一点“防护措施”,正沉重且无用地垂在他身侧,扯得左边的肩膀酸痛极了,于是他把这条铁手架上了自己的大腿,然后便盯着那玩意儿看了许久,直到脑袋充血,脊椎不堪重负。
不知幸运或否,就在巴恩斯再次面临失心疯的边缘之时,他们的好囚犯终于幡然醒悟,要求在那些文件上签字了。纵然过程不甚顺利,但就其结果而言,却几乎是本星期以来发生的最好的事情。
“我很高兴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朗姆洛先生。为了让你对此条款没有任何遗漏的部分,我要对几个重要部分做出解释——”
“你的项圈呢,小巴。”
“抱歉?”
朗姆洛抬了抬自己的下巴,露出脖子上那个闪着红光的玩意儿:“恕我直言,可他们告诉我这是特别行动小组的标配。除非你配的是个隐形的。”显然朗姆洛在嘲讽这项技能上的造诣已经登峰造极。
“如果你想要个解释的话,先生,我的大部分罪名在法庭上都被宣判不成立,因为我在事件发生的当时不存在犯罪所需要的精神因素因素,并且陷入这种心理状态并非我本人的过失。事实上我是以指挥官的身份参与到这次行动中来的,所以我希望你至少可以称我为长官,总之,别犯贱,好吗。”
朗姆洛撇了撇嘴,脸上新生的粉红色皮肤被拉扯出粉红色的皱褶:“遵命,长官,”他笑道,“我觉得这还挺有意思的,想想看,从前我让你跪下舔我靴子的时候你也是恭恭敬敬地说遵命长……”一记掌掴打在他脸上,弄得他左耳蜂鸣,听不见声音,但他毫不在乎,“……那时候我们相处得多融洽呀,小巴……”又挨了一巴掌,他这才终于感觉到疼,想起来自己应当还手,但他只是瘫坐在地上,手不甘心地扶着被打翻的椅子想要站起来,只是终究未能如愿。他伸手糊了把鼻血,抹在衣服上,瞪着眼睛,凶狠地瞧向朝自己走来的巴恩斯,阴阳怪气地讲道:“我很抱歉,长官。”
巴恩斯蹲下来问他:“所以你是不需要我重复条款了?”
“我想不需要。”朗姆洛收敛起气焰,脑袋歪向一边,“天呐,‘朗姆洛先生’,听听这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胳膊看起来不太对劲,”朗姆洛嘟囔起来,像是在发牢骚,“我老早就注意到了,它看起来跟从前不太一样。”这听起来像是没话找话,但巴恩斯还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颇为不好意思地把它往身后藏了藏。这玩意儿自从被史塔克摆弄过后就再没启动过了,像个无用的赘生物般黏在自己的肩膀上,走路时经常打翻东西。
“它已经死掉了,”朗姆洛点评道,“真是可惜”
“可它还会活过来的,当人们需要它活过来的时候。”巴恩斯捏着左手指关节上的缝隙,眼皮低垂着,并未看他,“我在这儿因为人们需要我。你本来是个死人,朗姆洛,你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聊天也是因为人们需要你。你行行好。”
“行行好?你第一天认识我让我行行好?你让我行行好去做什么呢?”
巴恩斯忧郁地抬起了头,看上去几乎有一百岁那么老,而后朗姆洛记起,此人并非如看上去一般年轻。巴恩斯茫然地张口,像只被撞晕了头的金鱼般怔怔然看向朗姆洛,而那恶徒皱起眉头,满是困惑地想要从他这举动中寻找答案。
“别做,”巴恩斯说,“别做。”
“别做什么?”
巴恩斯嗫嚅了几句,朗姆洛一个字都没听清,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很快巴恩斯迷迷糊糊的眼神便陡然精明了起来,勒令他赶紧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两天后就把他弄到了科特迪瓦的上空,直接扔进了自由战士们的老巢。
14.打朗姆洛
他们打他,用拳头猛击他的腹部,他反射性地干呕,再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他像垃圾一样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凶狠地摔进一把冰凉的铁椅子,接着手被折向背后,铐住,疼。有人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然后他们开灯。
灯光极亮。
朗姆洛颤抖着抬起自己的眼皮,让那利刃刺进,带给他痛苦和失明。他流泪,流汗,但没有流血,给他施加痛苦的人都念过书,上过大学,他们办事的方法,朗姆洛既承受不住,也学不来精髓。这是个层层递进的过程,威胁和利诱都掺杂其中,聪明人花了大价钱搞出来这套东西,就必定要让它物尽其用。朗姆洛舔着嘴里的溃疡,并不太疼,尝起来酸。
光晕褪尽,一名男子的身型出现在灯后。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他说,拖了把椅子坐到朗姆洛面前,面孔隐匿于阴影,只有鼻梁上镜片的反光若有若无,“本来我们相处得不错,对不对?你想要烟,我们给你了,你想抽贵的,我还自掏了腰包,善意应当回报以善意,可你却愚弄我,毁掉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
朗姆洛抽搐般地笑了一下:“难道你不知道——人会撒谎吗?”
“人们撒谎是为了获利,朗姆洛先生,但你所做的不过是无谓地消耗自身。”他说起话来很稳。“你86年就参军了,89年加入特种部队,93年被派往东非,在「猎杀」行动中得到一枚紫心勋章。你是个老兵,我尊敬这一点,但你这种人身上总是有太多没必要的强硬。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我们靠沟通来解决问题,既然我都给了你面子,不如让我俩好好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了。我无非是中途反悔而已。”
“你为什么要反悔?我们做了什么让你感到不满吗?”
“是的,”他笑着说,“我本来自己干得好好的,赚多少花多少,还不用上税,结果你们搅了我的生意,抓了我的人,把我像狗一样拴起来,最后还想让我干白工。想让我配合你就得拿出点诚意。”
“那你之前为什么同意?”
朗姆洛没有作声。
“还要我提醒你现在的状况吗?看来你确实是忘了。你需要知道,朗姆洛,那就是我研究、跟踪你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对你这个人了如指掌,我知道你在三曲翼事件后曾以莱昂巴恩斯的身份被收入中央医院进行治疗,我还知道你的至少三个安全据点的坐标,10月30日我们拦截到一次通话记录,那是巴恩斯中士企图与你取得联系。你之前为什么同意?”
沉默。
“我们还调查到你曾在过去的二十年内与前九头蛇特工冬兵有过极为密切的合作,最早一次可以追溯到波黑战争时期,相关档案在九头蛇高层溃败之时就毁得差不多了,但有人声称你在这一方面拥有仅次于「费曼」的权限。除此之外,有几份新的证词声称你与冬兵的关系有别于一般的上下级,说到这个——”他无不怜悯地耸了耸肩,“我这辈子都不曾听到过那样恶毒的控诉。”
朗姆洛终于有了反应,他暴躁地想要站起来,却被身后两个强壮的守卫狠狠按了回去。“不!”他破口大骂,“他们绝不会这么做!”
“我很遗憾,但显然他们并不认为你,还有你所代表的势力值得效忠——我告诉他们你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计划,我们有录音,一段口头承诺,效果很好,一下子全招了,现在你又突然反悔,这让我们很难做。但他们反正无所谓,他们又不知道。”
“我……”朗姆洛沉默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紧盯着他,听他要吐出些什么来,“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他的音调陡然升高,“你把我搞糊涂了,难道你有资格在乎任何事吗?我们想要你做的很简单,像从前那样听从命令就好,这对你来说又不难,”他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颇具人情味儿的嗤笑,“我好像知道这究竟难在哪了,朗姆洛,有一次我在电梯里遇到了我的前女友,那可真是非常、非常的尴尬,”他说,“我们并非想让你干坏事,我们要做事情的将为全人类造福。”
“这话从前我就听人说过。”
“哦?”
“他允诺过我安宁。”
“我们也可以给你安宁,”他站起来,捧住朗姆洛的脸,“你是被需要的人,朗姆洛,等你做完这一切,我们将给予你安宁。”
“别。”朗姆洛说,声音微不可闻。
“别什么?”他问,凑近朗姆洛嘴边仔细听,“你不想要吗?”
“别这么做……”
“别这么做什么?”
朗姆洛攥紧了拳头,从牙根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别这么对他……”
男人爆发出一阵矫饰出来的哄笑,转过来抓住朗姆洛的领子,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摇晃:“你以为我们跟你是同一种人?嗯?以为自己比我们所有人都高明?你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失败者,你当特工的时候失败了,你当罪犯的时候还是失败了,你这一生中有成功过哪怕那么一次吗?没有!”他把朗姆洛扔回去,“你做的那些事都太低级了,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坨屎。你太失败。你平庸。你一无是处。你以为装出副强硬的样子就能浑水摸鱼,但这里谁不知道你就是个没用的怂包。”
朗姆洛不再争辩了,他知道这么做没用,那戴眼镜的男子兜兜转转又转回到他面前,一脚踢开椅子叫他倒在地上。他的手还拷着,被自己的重量紧紧压在椅背和水磨石地面中间,指关节扭曲地纠结在一起,让他忍不住哀嚎出声。接着有人用靴子踩他的脸,而他扭动着身子想要解放自己剧痛的双手,却把自己以一个古怪的角度禁锢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没有求饶。
“你会求饶的。”他说,“你总会明白的。”
15.什么乱七八糟的
前神盾局探员,后经查实为九头蛇秘密特工的布洛克·朗姆洛十分难搞,正常人总会被什么东西收买,或至少被威胁,但朗姆洛不。最开始负责朗姆洛组的几位审讯官都纷纷表示此人乃是他们职业生涯中的一道瓶颈,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已经用尽了能用的一切办法,可这败类死鸭子嘴硬,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搞得大家神经衰弱,倍感挫败。眼见其他各项逐一攻破,关键信息也摸索得七七八八,朗姆洛就成了最后那块又硬又臭的骨头,人们心想,算了,别啃了,也就随他去了,就这么又耗了几个月,然后突然有一天——当时大家都坐在监视器前打牌,等着那个去买咖啡的人回来,朗姆洛不知怎的就开口了,稀里哗啦讲了一大堆,尽管没供出来什么之前没听过的东西,但朗姆洛组的人还是特别高兴,因为这下他终于能被收监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也终于捱过去了。
也许从那时起这些人就该意识到朗姆洛绝不同于他们之前料理过的任何人。
首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监狱暴动。当时大家忙着高兴,还没来得及把朗姆洛从州立监狱转出去,这疯子立即得了闲,也不晓得做了什么,竟笼络了一大批暴力犯跟狱警干了起来,靠两只手枪和十来柄磨尖的牙刷僵持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美国队长跟他的彩虹小队攻破防线,本世纪以来最大的监狱暴动事件就此平息。经事后调查,两名狱警、六名囚犯在这场事故中遇难,当天街上到处是民众自发组织的追悼仪式,警察局门口堆满了鲜花蜡烛和写着“我与你们同在”的标语牌。拉法耶特广场执勤警卫员文森鲍威尔表示,他不过是去马路对面买个热狗,回来就发现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正手拉着手围在他的警车旁边唱圣歌。“一定是圣约翰教会的人,我知道是他们。”文森在接受采访时如是说。该教会负责人后来在推特上澄清此事,声称事发当时他们正在两个街区外的地方分发“和平拥护者”的臂章与手环,有至少十二人能够为此作证。
紧接着冒出来一茬闲得蛋疼的律师。几位负责此事的官员暴跳如雷,私下里抱怨但凡是案子拖久了总会出现这种恼人的情况,顺道儿咒骂了恶意炒作此事的无良媒体,认为他们的存在“从根本上阻挠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的网络黑客出于朴素的公义心理曝光了这份私人邮件,刚刚经历过神盾黑幕的民众们又被调紧了敏感的神经,相关涉事官员连忙发布紧急公关声明,并听从同事的建议连夜告假飞往了夏威夷。朗姆洛的发言人声称他在神盾局的审讯过程中遭到了“肉体及精神上的暴力对待”,要求立即假释,并提起上诉。此事一出,大家都纳闷这草包虽然狡猾,可正经的也没聪明到哪儿去,毕竟他当年在军队的文化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对合众国法律体系更是一窍不通,现在突然与一帮藤校毕业的律师搅在一起,这场面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原来朗姆洛在监狱里结识了一位有三个博士学位的经济犯狱友,此二人一拍即合,一手营造出了二十一世纪以来最大的监狱暴动事件,和二十一世纪以来第二严重的美军方虐囚事件及其后续事件。
更要命的还在后面。朗姆洛要求与美国队长进行五分钟的面对面式谈话,智囊团一致认为史蒂夫英明神武,意志坚定,五分钟就五分钟,能捅出什么大篓子呢?这便是本世纪以来美国政府最严重的一次决策失误了。据知情人士透露,当谈话进行到三分四十秒时美国队长突然情绪失控,违背安全条例同朗姆洛进行了超出安全范围的直接肢体接触,那混蛋登时发了狠,差点把美国精神的鼻子咬下来,因此谈话被迫提前结束,而美国队长并未对此进行特殊表态。也就是说他一点儿“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意思都没有,还三番五次往那儿跑,像是要把鼻子送给朗姆洛啃似的。某民间团体就此提出假设,认为朗姆洛向美国队长透露了有关已故咆哮突击队队员巴恩斯中士的绝密情报,并通过访问由罗曼诺夫探员公布的情报得出结论,即巴恩斯中士与臭名昭著的九头蛇特工冬兵乃同一人。这条帖子最初出现在某地方性军事爱好者论坛上,经过数次转载已成为全民热议的话题,经各路有心人士研究排查,以上论据均已成立,更有层出不穷的“知情者”将前后七十余年的各类事件一一揭秘,从恐怖活动到政治暗杀都串联其中,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同年维也纳联合国大楼遭到汽车炸弹袭击,巴恩斯被监控确定为爆炸案嫌疑人,官方迫于压力证实了半数网络传言,一时间举国哗然,而巴恩斯本人也在罗马尼亚境内被逮捕归案。没人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在短短两天内跑那么老远的。对此,美国队长竭力表示巴基与联合国爆炸案毫无关系,“因为朗姆洛告诉我他当时在布加勒斯特。”这坏蛋只打算让所有人受苦。
16.来自地狱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尼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今后要给我带来麻烦。关于对九头蛇的看法,我已重复了足够多的次数。有人或许认为,这是纳粹主义在二十一世纪的再一次复苏——的确,我所认为的理念,有时乍一看上去很难被人们所接受,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浮在表面的那一层皮,忽略了整件事中真正重要的部分,而这部分容易被忽略的东西才是精髓所在。如今世间无不是一日万变,一切变化着的东西,都是自腐朽的旧物之中而生。
在我最初平步青云的那段时光里,我对世界的看法与你们并无不同,但是有一天,一群恐怖分子冲进了我女儿的学校,拿枪指着学生们,把他们像牲畜一般驱赶进学校的体育场。那是所好学校,学生的家长们都是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但遇到这种事情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说我们时运不济,赶上了一个疯人辈出的年代,把希望寄托于那些穿紧身衣的怪物们身上,任凭他们摧毁我们的城市,逃脱法律的制裁,伤害我们的家人和朋友,可实际上我们本可避免和一切。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我没能够得到像他们对待超能力者那样的,宽容的,纵容的,顺其自然的对待?
——亚历山大·皮尔斯(前国务卿,九头蛇领袖)
我为什么要参军?嗯,这是个好问题。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女朋友逮到我跟其他人拉拉扯扯,把事情闹得很大,很丢我脸,然后我也不怎么爱念书,有天征兵宣传处的人来我们学校门口搭了个台子,我看到了,就过去报了名。
我不后悔当兵的日子,至少比在家里快活,而且那是真能让人学本领的地方。没人规定一定得在学校里才能学习,不是吗?在那里我学会了不少东西,这对我以后的发展都很有帮助。有帮助是指,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平凡点,却更稳妥的道路,没准我能干个跑运输的活,或者做安保,或者做点小买卖,但我不。我当时还年轻,不懂其中的道理,总想着闯荡一番大事业,看不起爸妈那辈的理想与抱负,诸如在城市里立足,结婚生孩子什么的,我觉得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当然啦,现在不一样了,单说后悔了又有点不妥当,不如说此乃世事无常。
要是能重头再来一次就好了。
——杰克·罗林斯(九头蛇特工)
那个该对这一切负责的人可不在这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除了他还会有谁?他本来有机会干掉罗杰斯的,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任凭抓在手里的机会白白流走。光凭这一点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他。
不是吹牛,我们从前关系很好,这一点很多人都能替我作证,哪怕你亲自去问他,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还扯谎,那样只会显得他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有一次,我们要一起去莫斯科,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路上我跟他闲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他连头也没点一下,显得我像个自说自话的傻瓜。
——布洛克·朗姆洛(九头蛇特工)
17.风雪疗养院
去疗养院的路很难走。受到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整个东海岸都浸润在潮湿的水汽之中,由此而来的暴雪天气实不多见,巴恩斯不得不一路上斩冰破雪,才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地址上指明的方位。
三天前他接到这里的电话,要他来这接某人出院。说实话,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对电话里所讲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但那样的想法还是在他脑子里成型了,并伴随每一次猜测变得更加明晰。他拖拖拉拉地捱了点时间,巴望着风雪能快点过去,并且直到被堵在高速入口处的车流中之前,都始终对此番臆想笃信无疑。高速公路的关闭意味着他必须掉头,冒着生命危险另辟蹊径。此事万分凶险,令他不得不再三考虑,编出一连串说辞试图做出解释,但最终他放弃了这些无用功,毅然决然地绕过了关卡,一头扎进了眼前白茫茫的山路。
这座疗养院隐藏在群山之中,靠近西南角的地方有一个结冰的湖。巴恩斯立起衣领,走到那扇紧闭的铁门跟前,双手抓住栏杆,透过飞舞的雪点儿往里面看,只看得到一扇雾蒙蒙的窗户,台阶下地面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人走过的痕迹。门锁了,打不开。他抓着它,用力摇了摇,上面的积雪便簌簌落下,在地上砸出啦一个个洁白的雪坑。“有人吗?”他朝里面大喊,没有收到回答。“有人吗?”他又喊了一次。
什么也没有发生。山谷里一片寂静,唯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一时间巴恩斯感到分外沮丧,被这最后的关卡搞得恼怒不堪。他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恨不得一开始就不理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装作整件事情都从未发生。就这么过了有半分多钟,有人听见了他的动静,巴恩斯循声而望,找到一个被雪埋得只露出一点点的对讲机,于是凑上前去,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对方表示已经等他好久了,以为他今天不会来,接着打开了门让他进去。
给他开门的是个小个子男人,染了一头蓝发,跟他身上的护工制服遥相呼应。他带着巴恩斯穿过疗养院空荡荡的走廊,解释了些风太大听不见的鬼话,一路上都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巴恩斯,用一种说不上讨厌,但总归是令人厌恶的眼光审视着他,连同沿途看到的那些沉默寡言,从象棋游戏中抬起头来张望的病人们,都让巴恩斯感到有些莫名的惊悚。
“……雪下得太大了,巴恩斯先生,外面连路都封了,这样的大的雪过去三十年来都没有过。”那蓝头发的护工告诉他,“你也发现今天我们这儿没什么访客。都是因为因为这场暴风雪。”
这句话过后,那护工便收起了先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主动找巴恩斯攀谈起来,讲他跟他的兄弟看上去有多么的不同,能够在这样的天气里驱车来此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巴恩斯顺着他的话头附和着,竟把一连串大小谎言圆得滴水不漏,就好像他确乎是有个离散多年的表亲,某个远房叔叔的儿子,因故沦落到这座被风雪围困的疗养院里,而自己此行正是要接他回家,从此与亲朋好友一起生活。
这套说辞简直逼真得要命,连巴恩斯自己都差点儿信了,然而他的心脏跳得是那么快,警告着他这一切都不过是个谎言。签完文件后,他被安排坐在大厅里等着,一个人等。就在这时,巴恩斯才终于感到焦虑,脑海中纷乱的想法如杂草般丛生,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一片,汗岑岑的,就像是泡在了水里,嗓子也堵的说不出来话,好像有人照着他的喉咙给他来了一拳。要是他弄错了呢,嗯?要是他们弄错了呢?
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这是很有可能的,看在他们这么了解他的份上。在这件事上甚至有过前车之鉴——有一次他已经躲了小半个月,几乎就要成功了,结果听信了那人的鬼话,到最后功亏一篑,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件事情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他感到忧伤无比。有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想到这个,令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有如深陷泥沼,不得脱身。
他说不清哪一个想法更令他惶恐。那扇门后面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有的东西与他的渴望背道而驰,但他愿意用最好的打算来猜测这件事情,赋予它种种美好的想象,把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强加给它,像是往冷掉的咖啡里加过量的糖,像面对炮火把最后一颗子弹填进枪膛。有时这样的想法破碎得格外猛烈,像烧红的铁条忽然炸裂开来,往外迸溅出炙热的碎片,碎片刺进皮肤里带来疼痛,可这疼痛感也来得令人自在,要不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疼痛,人们对待一切事物的方式都会是如出一辙的傲慢,以至于看到天上璀璨的繁星,都说那甚至不如机场商店里的纪念品一半好看。
既然如此,那他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巴恩斯从塑料椅上站了起来,探头探脑地去看窗外,发现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细碎的冰粒在风中翻涌,拍击着结了厚厚一层水雾的玻璃。天空开始放晴,他把这当成是好的预兆,意味着回去的路上能够行驶得更加妥当。伴随着这样的想法,他身后的那扇门猛地被人拉开,缺乏润滑的铰链发出一声令人难堪的呻吟,他因此转过身去,看到朗姆洛拎着一个塑料袋,直挺挺地站在了他眼前。
他没有感到惊讶,甚至没有想象中那么急切,只觉得本来空气里全是细小的漩涡,把他的思绪搅作一团乱麻,如今这些漩涡都变作沉静的水流,缓缓从他的耳边流过。他上一次有这感觉,是史蒂夫找到他,带他回美国接受审判的时候,那就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沉重,却令人感到无比的轻松。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呢?”拥抱的时候,他听见朗姆洛在他耳边叹气,“还是说你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准备了三天,巴恩斯心想,假装是因为外面风大雪大,但其实是因为我胆小又懦弱,以为只要等待得够久,就能够扭转无法挽回的事情,等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等第二只靴子掉下来,等什么人来找到我,即便任何一次等待的结果终究无法改变事物的本质,但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搭在朗姆洛肩上的手松开,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了起来。朗姆洛没有拒绝,甚至有意偏过去一点,给他看自己脸上凸起的伤痕,“怎么样,还不错吧?”他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我这样还蛮好看的。”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好久,巴恩斯才憋出这么一句话,“疗养院住得还舒服吗?”
“总归比从前混日子的时候要强。我那时候多惨啊,像只老鼠一样活在下水道里——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吗?那可是一段奇遇,没准我讲出来你都不会相信。”
“我相信你。”巴恩斯打断他的话,决定无论朗姆洛接下来说出什么他都毫不怀疑,而朗姆洛颇为戏谑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拉扯着他的左半张丑脸,好像他从未听过有人竟如此笃定无疑。“……也行。”他砸了砸嘴,把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带我去你的地方吧。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来了呢。”
【叉冬无差】两万公里
Summary:他要从这里跨过加勒比海和大西洋,到地球的那一边去。他要背着这个包一直往前走,走过两万公里。
(上)
他把钞票紧紧攥在手里,一张一张地数着。
“别数了,”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摸过自己的光头,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从眉毛划到耳根,“又不能少了你的钱。”
布洛克抬起眼睛,咧开嘴冲他笑了一下:“最近在攒钱嘛,总怕查漏了票子。”
男人用鼻子狠狠地喘了一下,目光不屑地移开,转转悠悠地打量着酒吧里的人。桌子那头布洛克重新低下头去,用发黑的指甲边缘分开两张粘在一起的纸钞。他大概数了一半,眼睛里便透出光来,指腹摩挲过右手剩下的钞票,顿了顿,又抽出来三张。
“好了?”那人不耐烦地问。
布洛克一...
Summary:他要从这里跨过加勒比海和大西洋,到地球的那一边去。他要背着这个包一直往前走,走过两万公里。
(上)
他把钞票紧紧攥在手里,一张一张地数着。
“别数了,”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摸过自己的光头,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从眉毛划到耳根,“又不能少了你的钱。”
布洛克抬起眼睛,咧开嘴冲他笑了一下:“最近在攒钱嘛,总怕查漏了票子。”
男人用鼻子狠狠地喘了一下,目光不屑地移开,转转悠悠地打量着酒吧里的人。桌子那头布洛克重新低下头去,用发黑的指甲边缘分开两张粘在一起的纸钞。他大概数了一半,眼睛里便透出光来,指腹摩挲过右手剩下的钞票,顿了顿,又抽出来三张。
“好了?”那人不耐烦地问。
布洛克一边咬着橡皮筋往左手数出来的钱上套,一边含含糊糊地应声。男人双手按着桌沿把自己的椅子推开,大摇大摆地走了,而布洛克还坐在原地,暗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那捆钱。
“布洛克·沙耶特!”吧台那边有人叫他。他抬高嗓门“哎”了一声,把那捆钱沿着大腿根部的布料小心地塞到裤兜里,头转过去,往吧台那边看。
“赚了?”那人一只手肘撑在吧台上,一只手端着酒杯,食指指向他的方向。布洛克点点头,走过来勾住那人肩膀,左手向酒保递过去一张皱皱巴巴的零钞:“一杯伏特加。”
“那卤蛋出手很阔气,解决他老婆的小情人,酬劳是五百美元,”布洛克放开手,身子贴着吧台往下滑,两条胳膊向后撑着台面,空的那只手刚好能够到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但他破事特多,非要狙击,别的法子都不行。”
“能耐啊布洛克!狙击?!”
“年轻的时候学过,后来又练过一阵子,跟着……”布洛克拿过酒杯灌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吞咽下去,然后从嗓子眼里扯出长长的气音,“说起来,老乔治,你最近没接单子?”
“没有,”老乔治收回自己探寻的目光,“腿伤还没好,先养一阵子。我还等着你说完自己是跟谁练的狙击呢,要是会狙击,我他妈早就又接单了,还用管这条破腿?”
“那人现在不干这一行了,人嘛,都是要休息的。”布洛克拍拍他肩膀,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干净,转过身去摸出零钱,又要了一杯。老乔治闷声嘟哝了一句,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转开目光,看着舞台上跳舞的男男女女。
“我有时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我之前也接过类似的单子,那小白脸给了二百美元,让我去干掉一个开豪车的西装男,”老乔治在大型音响放出的舞曲中扯着嗓门对他说道,“我就在想,女人有那么重要吗?我这一辈子都没个女人,不也挺好的?”
布洛克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心不在焉地回话:“可能他们动真感情了?”
“情啊爱啊都是那些小年轻吃饱了没事干才谈的,”老乔治胡乱地挥着手臂,“我年轻时也谈过好几个,哪一个有真感情?唉,年轻时不懂,现在感觉自己当时真他妈傻逼。”
布洛克没说话,他从自己沾了血的黑夹克里翻出半包烟,一根抽出来在嘴里衔着,一根递给老乔治。老乔治道了声谢,从旁边的人那里借了根火柴点火,然后把火柴递了过去。“所以,”他醉醺醺地问,“你有没有过?”
“有过,”布洛克用两根指头夹出斜叼在嘴里的烟,眼睛垂下去盯着那个小小的火星,半晌也不动弹一下,“有一个。”
“一个?”老乔治大声地笑起来。
布洛克跟着他笑,眼角满是皱褶:“忘不掉。”
“多长时间了?”
“不记得了,”他把烟再塞回嘴里,“像上辈子。”
老乔治把手搭在自己壮实的胸膛上,脑袋扬向另一边,像是被他的痴情逗到了一般嘿嘿地笑。布洛克没跟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又要了些酒,有一口没一口地继续喝,好像生怕自己还不够醉一样。他一边灌醉自己,一边无聊地到处看,就在他的目光停留在舞台上的那个红衣服女人身上时,老乔治又凑了过来,喷着酒气问他话:“你的那位,有那个妞辣吗?”
布洛克撇过脸去咯咯地笑,声音粗砺沙哑。他用手指上的两个茧子掐灭了烟头丢到一边,眼睛抬起来向上看老乔治,嘶嘶地说:“我一般不用‘辣’来形容那个人。”
说完,他便倒干净杯底的那点酒,结清了账,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他很醉了,头晕得厉害,身后人说什么也听不太清。他踹开碍事的小凳子,扶着高而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外面去。
这空街上静得很,归人都睡了,要奋斗的还没起身。夏日的余温褪得干净,冷热刚好,也没什么风。他打着酒嗝往前走,脚步虚浮,路旁的树都在晃,撞在他身上,像特战队那群大老爷们不知轻重的比划。他一边骂一边还手,手掌拍着干燥的树皮,让它们都让开一点。那些树都很自觉,也不回嘴,只往后退着给他让了路。他昂着头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狗窝。一整栋公寓都黑漆漆的,唯有那一小扇窗子还透出些灯光,时不时晃过来几个人影。他咕哝着爬楼梯,插了三次钥匙才插进去。门打开时一股汗味扑面而来,有人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有人在大叫着为一块小饼干扑来扑去。
布洛克在门口脱了鞋,尽自己所能地不踩到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人。他走到属于自己的小角落,从一个瘪了的铁罐子里倒出所有的钱,再从裤兜里拿出今天赚到的那一卷,最后把它们都堆在那张破了两个洞的床单上。
他在地铺上跪坐下来,上身往前趴,脸凑到那一堆零钞前面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仔仔细细地数着,从面值最大的那张开始,再到小的和更小的,他一张张地捻开被折起的角,把数过的都叠成一摞,每往那摞钱上放一张,他就用铅笔头往一张破旧的纸上记一笔。那张纸被画得黑乎乎的,但他还是算出了自己期待的数字。他攥着那张纸,用被烧毁的声带发出笑声,双眼粘腻发湿。那叠钱在黄色的灯光下皱皱巴巴的,十分可怜,有人走过时,最上面的那张便被裤脚带起来,飞到他膝盖前面。
“还在数?”走过来的那个人说。
“攒够了,”布洛克头也不抬,“明儿就不和你们这群娘们一起睡了。”
“熬出头了?”那人显然习惯了他这么说话,也不较真,只活动着筋骨躺在地铺上,长长的手脚无情地侵占着布洛克的地盘。
“不算熬出头,”布洛克卷好被自己捋得整齐的钱,把剩下的钱塞到夹克的内兜里,和小半包烟放在一起,“走完这步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那你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布洛克站起身来,从窗台上拽下来自己的黑色大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死之前总要去一趟。”
他捡了一身最结实的衣服留在外面,剩下的全都叠起来塞进包里,然后他绕过地上的人,把自己扔进浴室里冲了个澡。生锈的喷头断断续续地喷出来一些冷水,浇在他脸上,又顺着他脖颈往下流。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便把指甲清理干净,用毛巾将自己的身子擦过一遍,再把头发放在喷头底下冲了冲。
然后他穿好衣服,拎着大包,费力地走到门口,关上了那扇门。
他在车站的窗口买了票,用的是之前老乔治帮他办的假身份证。售票员把他的车票递过去,复读机一样说着“欢迎乘坐列车”,而他则拿着印有“布洛克·沙耶特”字样的车票混过了安检,背着一兜家当和两把拆开的枪上了火车。
火车上什么人都有,他这样的竟然也不算落魄。坐在他旁边的是个戴着顶破毡帽的老头儿,一口牙只剩下几颗,身上是一股垃圾桶的酸味。他有点嫌弃,但念及自己也没好哪去,况且还要省一省体力,就没挪位置。他把包放在自己腿上,双臂横向环抱,下巴刚好能放在包上。他就那么睡了一会儿,头疼稍微好了一些,但满身的疲乏还是消不下去。车里逼仄,他伸不开手脚,便只好维持原来的姿势坐着,一双眼睛倦倦地睁开,往小窗子的外面看。
“小伙子,你也去东边?”老头儿见他醒了,便开口问道。
布洛克斜斜瞥他一眼,答道:“是东边。墨西哥边境,加勒比海旁。”
“加勒比海!那是个好地方!”老头儿兴奋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生活过一阵子,在港口做工。嚯!那地方可真漂亮!有的时候天和海一样蓝,像一块宝石!我敢打赌你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东西。”
“我见过。”布洛克把目光从老头脸上收回来,继续往窗外看。
“不可能的,”老头儿有点自得地说,“没什么比加勒比海更好看了。”
“蓝眼睛。”布洛克闷闷地说。
“什么?”老头儿没听清。
“没什么。”布洛克摇摇头。
“好吧,但是我还是不觉得有什么能比加勒比海更好看,”小老头晃着脑袋说,“不过可能你比我走的地方多,见了一些我没见过的。看看你的脸!这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你是被火烧过吗?”
“差不多吧,”布洛克敷衍地答道,“两场爆炸,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但我还是活了下来。”
“那你运气可真好!我知道的那些遇到过爆炸的人都没活下来,无论是墨西哥人还是美国人。你还记得特查卡吗?”
布洛克抬起眼睛:“那是谁?”
“瓦坎达的前任国王!他被那个吓人的冬日战士炸死在联合国大厦,当时电视上成天都在播这个新闻,但那个时候谁关注他啊?结果他儿子一继任,嘿,瓦坎达立马就变成了一个高科技国家,还接收难民呢!我有个朋友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偷渡到瓦坎达,在那里不仅找了份工作,还娶了媳妇!我当时就说,这肯定不是他儿子搞出来的,这个特查卡肯定也知道,结果连这么个深藏不露的人都能被炸死,你说你有多幸运!”
那老头儿看布洛克又把眼睛垂下去了,便不再叽叽喳喳地说他的那些事了,他伸出手拍了拍布洛克的肩膀,和蔼地说:“小伙子好好休息,你要是到墨西哥边境的话,起码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那可累得很!”
布洛克点点头,做出一副自己已经很疲惫的样子。小窗子被打开一条缝,风恰好吹到他脸上,竟然还带着一点点草木的甜味。他用黑包撑着下巴,脸侧向窗子,不知不觉间便坠入了迷梦之中。
资产坐在椅子上,头上面还悬着洗脑的机器。他走进来时没发出什么声响,但资产还是注意到了他。那双总是波光盈盈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动作看,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显出一脸很茫然的样子。朗姆洛站在他面前,他便稍微坐起来一些,眉头轻轻地皱着,软软地吐字。
“长官。”
朗姆洛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资产:“受伤了吗?”
“回长官,没有。”
“可以,这次任务你完成得不错,我一会儿会把他们叫过来,你先准备一下,”朗姆洛刻意别开目光,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看了回来,“等等,你是在发抖吗?”
“回长官,”资产认真却又好像有点委屈地回答着,“冷。”
布洛克睁开眼睛。
之前灌下去的那些酒让他睡不安稳,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天色昏暗,显然已经过去了一个白天。他把包放下,站起来小幅度地活动着手脚。他周围的人都睡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布洛克来回溜达了几圈,感觉发麻的四肢差不多缓过来了,便站在原地,一手扶在包上,一手探进去摸出一堆小零件来。
他左手手背压着包,手里抓着枪的主干,右手则上下移动,把那支USP手枪迅速地组装起来。他最开始的时候用不惯USP,后来有一次和冬兵一起出任务,却不料对方早有准备,反扑的时候灭掉了半个特战队。他和冬兵被困在一间小公寓里,后背抵着墙壁,耳畔爆炸声不绝。他在逃往这里时用干净了所有子弹,眼下什么武器都没有。他往前蹭一蹭,把前面那具尸体翻了个遍,却只找到一把USP和三个满的弹夹。他盯着那把德国手枪,努力地想看出些门道,一旁的冬兵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抽出自己腿上的SIG-Sauer,换走了他手上的USP。
那把奇奇怪怪的USP在冬兵手上像个惹火的女人,他鼓捣了没一会儿,那手枪便变得骄傲又漂亮。冬兵握着枪侧头往外看,然后突然转身,迅速地扣动扳机。
他很快便听见了几声惨叫。
后来冬兵没有打干净弹夹里的所有子弹便结束了任务,他跨过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迹,一步步向朗姆洛走来,手里还稳稳地拿着那支美得惊人的USP。他在朗姆洛面前站定,把USP交还回去,声音被面罩拢在一起,轻柔而慵懒。
谢谢长官。他说。
那把USP穿越爆炸、湿活、落魄与墨西哥的雨一路跟在他身边,见证他从九头蛇特战队长布洛克·朗姆洛到交叉骨再到墨西哥黑户布洛克·沙耶特,陪他走过他爱上冬兵又失去冬兵的全部人生。现在他站在火车上,狼狈、孤独,像条风光了半辈子之后被一下子打回原形的狗,但他手里还躺着这把USP,这从好多年前寄过来的他一腔热血的证明。
布洛克看向窗外。天黑得很快,夜色像一团墨水一样糊在一起,窗外有什么都看不清楚。车厢里还亮着那盏接触不良的灯,隔几分钟就灭一阵子。灯亮时玻璃上便是他自己的脸,灯灭了便能看到外面昏茫的夜空。他把包放到地上,在座位上坐下来看着外面。这一夜过去之后他便能到达尤卡坦半岛,在那里他能买到一张长途的船票,花上他之前几个月的工钱。尤卡坦半岛森林遍布,有钱人会在那里度假,如果附近的港口风景好,或许他还能站到高处去,看一看加勒比海,那块美丽的蓝宝石。
布洛克望着窗外。火车汽笛鸣响,一路奔向远方。
(下)
但最后他还是有点失望。码头处停着好几艘灰扑扑的船,近岸的海水是浑浊的绿色,他腰后别着一把USP上了船也没人多看他一眼,倒是满脸的烧伤给他招来了不少打量的目光。他站在船头,搭着栏杆往远处看。天和海交接的地方确实呈现出一种优美而纯粹的蓝色,纵向连接着之前与之后的岁月,横向向他自千百里之外伸展而来。
他要从这里跨过加勒比海和大西洋,到地球的那一边去。他要背着这个包一直往前走,走过两万公里。
在喧闹的人声中,轮船呜呜作响,缓缓远离码头。布洛克稍微退开一点,从夹克内侧掏出来一根烟,拢在手心里小心地点着了,才又站到栏杆旁边。海风温暖、潮湿、充满咸味的水汽,那一线夺目迷人的蓝色像浓重颜料层层晕染,在他面前铺展开来。
他倚靠着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香烟头部烧出一截灰白色的烟灰,随着他手的颤动扑簌簌地落进海里。轮船尾部翻起白色的浪花,把一部分烟灰卷下去,又把一些卷上来。白色的灰烬忠实地拥簇着巨大的客船,像萦绕心头的名字与甩不掉的影子。
他把烟头顺手丢进海里,有人骂他没公德,操着一口很重的美国南部口音。他龇着牙对那人笑,伤痕和皱纹堆在一起,换来了那人的又一句惊骂。他不去管那些,而是别过头又往海面看。船没驶出去多远,码头和岸还在远处沉默地凝视着,黄色的土地与白色的石砖被拉成一条笔直的线,灰绿色的海水翻涌,把船远远地推出去,像从女人的毛织衫上扯下来一颗黑色的水钻,再扬着手扔到外面。
布洛克没接触过什么女人,他也不知道昂贵的手工毛织衫和阳光下的水钻是什么样子的。他只知道蓝眼睛,不太像宝石,倒像宁静的湖泊。他从栏杆上把自己撕下来,下了楼梯,在自己的铺位上去了鞋袜,一头倒在潮湿坚硬的被子里。
他沉沉地睡过去,梦里西伯利亚堆积层叠冰雪,资产拿着一把Milkor MGL向他的方向看,还没有融化的坚冰在目光里浮沉。他走过去,叫他winter,资产压着枪口,说着他听不太懂的俄语,卷舌音像一颗颗小珠子掉在雪地上。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彻底醒了酒,睁眼睛时满眼的雪化得一干二净,正对着头顶的木头被蛀空了心,洞口黑黝黝的像一只嘲弄的眼睛。他从床上坐起来算了算日子,然后扯过来外套披在身上。铺位又硬又小,他还是浑身酸疼。
布洛克从地下室走到上面去,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左右看了看,捡人少的那一边走了过去,当不当正不正,恰是他第一次登船时抽烟的那个地方。离他最近的是一家黑人,父亲向小女儿招手,小姑娘却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两个人一起躲到后面去。
“来啊,”父亲蹲着哄这两个丫头,“这里风景特别好。”
“不……”小女儿使劲摇头,奶声奶气地抱怨,“冷……”
“你已经穿着长袖的衣服了,怎么会冷呢?”母亲把两个女儿从身后扒拉出来,“到爸爸那里去,他不会骗你们的。”
布洛克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心里头又把日子算了一遍。那家人有关冷不冷的话题还在继续,他听不下去,便插了句话:“她害怕,所以才冷。”
女孩的父亲看向他。
“我也带过……呃,不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布洛克干巴巴地解释道,“我后来才知道这些。”
那家父母又说了些什么,布洛克没太往心里去,只想赶紧离开叽叽喳喳的小崽子。他放下胳膊四处打量着寻找新位置,却不料那父亲很热情地上来搭话,牙齿露着,笑得毫无敌意:“你是直接到几内亚吗?”
“要不然怎样?先游回去,再跑去几内亚?”布洛克漫不经心地呛他,眼睛还在四下瞟。
“不是不是,我问的有问题,”男人爽朗地笑着,一只手挠着后脑勺,“我叫威克鲁·波特曼,很高兴认识你。你的目的地是几内亚吗?”
“不是,”布洛克干脆地说,“我往东走。”
“真巧,我们也不是,”波特曼很开心地说道,“几内亚不接收我们这样的家庭,但瓦坎达对没有签证的人很宽容,所以我们也会一直往东走,从西部到东部,横跨整个非洲。”
他把话说完,便闲适地哼起了小曲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他身体放松,吐字熟稔,像游子拥抱乡音。布洛克用暗黄色的眼睛看了看他,依旧看不到什么恶意。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兜里摸烟,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出来。
他把烟盒推到原来的位置,手继续搭在栏杆上。
“我也去瓦坎达。”他说。
夏天火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海水也泛起金色,他们已经远离了海岸,驶向加勒比海的最中央。天上一大块云飘过来把太阳遮住,光微微暗下来,蓝色的天卷起蓝色的海,蓝色的海拥抱灰色的船。被海水浸过的那部分天空是白色的,下面溶溶澹澹一片辽阔的水波。海不是静的,不像蓝宝石,波浪翻滚撞击邮轮,碎得七零八落,倒像烟和火里飘的那些灰。海很蓝,但不够蓝,海也有点绿,但也不够绿,布洛克还是布洛克·朗姆洛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以为的加勒比海的样子,但那时他以为是湖。
他小时候只见过湖。
更准确地说那是个人工挖出来的水洼,里面养一些鱼,水总是要换。那和冬兵的眼睛不太一样,他不能站到中间的桥上去,冬兵的眼睛里也没有鱼。他们在西伯利亚出过一次任务,在冰原之上,红星的家门口,算是就近解决。资产站在他对面,空茫的眼睛直视着寒冷的冰雪,蓝绿色瞳仁里金灿灿一捧火焰愈烧愈烈,黑衣与白雪之间一把黄金沙漠之鹰被他稳稳地举着,金属指头扣在扳机上,色彩绚丽,浑然天成。
布洛克抬头。阳光骤然照亮加勒比海,每一寸蓝色的波纹都在燃烧。
他算是和波特曼一家都认识了,在船上的剩余几天也时不时地说一会儿话。波特曼一家诚恳而热情地邀请他一起上路,他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这不太像他,但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索性就这样含含糊糊地混过了自己这一关。一艘船也就那么大,可看的东西不多,他坐到第六天便觉得自己长了一身的蘑菇,转头看波特曼一家还在大笑着做游戏,又是难以理解又是有点想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笑法,不屑的还是被逗的。他像一匹伺机而动的狼,又像条在水里泡得很舒服的鳄鱼,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黄色的眼睛看着那一家人在甲板上追逐大叫,小女孩顶着短短的卷发到处跑,尖细的嗓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又想起资产。他最近总想起资产——巴恩斯。他觉得巴恩斯应该有个女儿,遗传他的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精力充沛地在院子里撒野,晚上跳到他身上让他讲个睡前故事才肯钻进被窝。他看过那些资料,巴恩斯是家里的长子,哄孩子很有一套,他会是个好父亲,把自己的小公主宠上天。
布洛克把喉咙里的肿块咽下去,从剩下的三根烟里挑出来一个幸运儿。他向不远处的高大白人借了火,专注地享受眼下这支烟。过完这个白天还有一天一夜,波特曼说他们在几内亚边境有认识的人,他们联络了一些机构,可以直接从内陆到瓦坎达。
布洛克叼着烟。这是他倒数第三支烟。
海风很冷,他抽完烟就回到了地下室,和衣躺在铺位上。那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看,他也狠狠地瞪那只眼睛,他们两个剑拔弩张地较着劲,谁也不让谁。
“看什么看,管好你的事。”布洛克骂它。显然他胜之不武。
眼睛无视他的怨言。布洛克想起来它没有耳朵。
他跳起来翻出自己的铅笔头,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脏字,算是给它毁了容。他枕着双手端详着自己的大作,心里头颇为得意。犹豫了几秒钟,他又在旁边画上了一只耳朵,模版是旁边鼾声震天的胖子的耳朵。
“操你妈。”他恶狠狠地骂。
眼睛继续瞪他,但是他已经赢了。
他躺了一会儿,但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上面下来,慢慢地都睡了。有个角落里有人还在小声说话,有人在梦里吃了披萨,布洛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睛,眼睛也看着他。
“我应该能见到他吧。”他突然说。
这有点蠢,但是他帮眼睛画了耳朵。不过他不打算再画个嘴巴,如果它长的嘴和罗林斯那样破,那他就别想安生了。
“我觉得能,实在不行我就偷偷混进去,反正我又不直接和他见面,”布洛克尽力地压低声音,“他不会想见我,我是他的狱卒。”
“我真文艺,”他用气声嘶嘶地笑,“他应该不知道我还活着,这也很好。”
他想到哪说到哪,全无逻辑。眼睛知道这些话,也只有眼睛知道。他还是睡不着,但是心里头总感觉好受了一点。周围的人睡得踏实,门口透进来海上的光。
眼睛也知道,这些没有边际的话语组成了朗姆洛皱皱巴巴的心。
第七天傍晚他背着包走下甲板,脚下是非洲广袤的土地。波特曼如约见了那些神神秘秘的朋友,他们像一群昏头昏脑的羊,在夜色中跟着别人上了一辆模样奇怪的车。
布洛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睡过了整段旅程。开始时他还能打量周围的环境和同行的人,到后来他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直到被满脸带笑的波特曼推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瓦坎达。
瓦坎达给他登了记,按照布洛克·沙耶特这个名字。他们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住所,是大草原南部的一处集体居住地,像极了他合租时住的那间容纳十六个人的公寓。他在集体居住地里挨个人打听,说自己有个白人朋友也在瓦坎达居住,但是不是难民,别人说不是难民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啊?你去东边看看,瓦坎达居民都在那边。
于是他就去了东边。他特意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没带那个又大又重的黑包。他听不懂瓦坎达语,便用英语和当地居民说话。他们有的回答,有的不回答,他比划着说那人是有个铁胳膊的,他们便大笑,说那是白狼。
资产——巴恩斯——白狼。
白狼住在湖的旁边,尖顶的小圆棚子。树木最茂盛的那一侧,最左边的那个里面就住着白狼。布洛克点头,趁着没人偷偷摸出来烟塞在嘴里。烟抽完了他就拦住路人问湖在哪里,那人皱着眉头嗅了嗅他身上陌生的烟草气,告诉他要往北走三公里。
他走了两个小时,一步一步往前蹭。天已经全黑了,他才走到了地方,最左边的圆棚子在树木之外,像一颗被吐出来的葡萄籽。他站在巴恩斯的小棚子前,点着了自己衣兜里的最后一根烟。瓦坎达的夜温柔寂静,除却风与草木的动静,便只剩下飞虫和动物的细微声响。这处草原开阔,居民仍保留着原始的生活习惯,四下里也没有灯。他头顶有一轮不是很圆的月亮,但那光弥足清澈明亮,胜过墨西哥小酒馆的昏黄。
他从未见过非洲的绵羊、原始的部落,他从未见过草原的月亮。
他打算抽完这根烟就掀起帘子进去看看。朗姆洛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朗姆洛不会在实验室里亲吻资产,不会带着资产出逃,不会一根筋地跑到非洲,也不会钻进屋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他现在是布洛克·沙耶特。沙耶特是个亡命徒。
那支烟烧得很慢,布洛克觉得自己要老死在烟雾里面,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巴恩斯了。那支烟烧得很快,布洛克还没做好见到巴恩斯的准备,那支烟就烧完了。
布洛克用手上的两个茧子捻灭烟头,站在巴恩斯的小棚子外。他把彻底熄灭的烟头装进口袋,不让瓦坎达的土地上留下异乡人的灰。他刚刚用来掐灭烟头的坚硬的茧子触碰到了巴恩斯的门帘,他几乎就要掀起来了。
帘子布料柔软,有的地方支棱出短短的毛,他猜那是瓦坎达的羊毛。有人跟他说白狼养羊,他就想象着西伯利亚的寒冷兵器弯下身子抱着羊狙击的场景。那不太美妙,他还是顽固地觉得巴恩斯应该有个女儿。他应该不会抱着女儿狙击。
布洛克放下手去。
他意识到布洛克·朗姆洛还活着,就像巴恩斯还活着,因为巴恩斯还活着。
但是屋子里面传出声音。巴恩斯的声音。布洛克听见那个软软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冰雪的痕迹已经不见了,那更像是热带瓜果的甜。他被这声音指引,鬼迷心窍一般挪动着身体。厚实的布料把光都挡在外面,他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看清床上巴恩斯的脸。
那时候他已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到了巴恩斯的床前,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上一任特战队长曾经跟他说,冬兵睡觉一直很安静,只有做噩梦的时候才会喘,但是布洛克从没听过巴恩斯的呼吸声,他也没见过巴恩斯不被疼痛折磨的样子。
这是全新的场景。全新的巴恩斯。
床上的人小幅度地挣动了一下。布洛克退开一步。
“冷。”巴恩斯咕哝着说梦话。
朗姆洛突然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弯下膝盖,跪下身去,上身往前倾倒,将巴恩斯纳入怀中。
FIN.
销号之后所有文章都没有了,补这篇是因为情节与《南柯一梦》相连。
布洛克朗姆罗和杰西卡琼斯的地铁相遇
CP提及:冬叉。
梗概:别人眼中的朗姆罗的人生。
布洛克朗姆罗和杰西卡琼斯的地铁相遇
第一次搭话
杰西卡注意到这是第三个晚上那个男人和她同时坐一班地铁。现在是晚上11点,列车里很冷清,如果这个人是刻意跟踪她但今天才让她心生警惕,可以说是很了不起了。她从黑黢黢的车窗倒影里观察那个男人,黑头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个头不大,穿一件黑色的冲锋衣,精瘦。没什么特别的——等等,那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冻僵的手——手指上有枪茧——摘下了耳朵上的什么东西。硬币大小,杰西卡非常确定,那是一个入耳式蓝牙耳机。那个男人微微侧过身——不然杰西卡可能会漏掉他小腿下方一块不引人注目的凸起。感谢那些持枪...
CP提及:冬叉。
梗概:别人眼中的朗姆罗的人生。
布洛克朗姆罗和杰西卡琼斯的地铁相遇
第一次搭话
杰西卡注意到这是第三个晚上那个男人和她同时坐一班地铁。现在是晚上11点,列车里很冷清,如果这个人是刻意跟踪她但今天才让她心生警惕,可以说是很了不起了。她从黑黢黢的车窗倒影里观察那个男人,黑头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个头不大,穿一件黑色的冲锋衣,精瘦。没什么特别的——等等,那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冻僵的手——手指上有枪茧——摘下了耳朵上的什么东西。硬币大小,杰西卡非常确定,那是一个入耳式蓝牙耳机。那个男人微微侧过身——不然杰西卡可能会漏掉他小腿下方一块不引人注目的凸起。感谢那些持枪骚扰她的人,她绝对不会认错任何枪套的形状。
尽管她力大无穷,但她并不像卢克凯奇那样刀枪不入,再者,封闭空间里子弹乱弹容易伤到平民。呃,这节车厢里没有其他人,但下一节里有个每晚都在车上酣睡的流浪汉,有一次混战之后杰西卡没忍住偷的他那罐啤酒还没还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男人面前,在他完成屈膝拔枪的条件反射动作前,按住他伸向脚踝的手。“你最好不是在跟踪我。”她警告道。那男人挣扎了一下,惊讶地吸了口气:“这是什么搭讪的新方式吗?”杰西卡收紧手腕,男人向后让了下身子,骂了句脏话:“操,老子根本不认识你,小妞,想找那种娘炮到俱乐部去。”
杰西卡盯着他,没发现说谎的迹象,只有一腔疲惫的恼怒。男人抬起头来平视她的脸,瞪了半晌才说:“你是,操,你是那个他妈的杰西卡琼斯。”
杰西卡扭住他的手臂把他贴到地铁的玻璃窗上,广告画在后面闪动。“没错,所以不如告诉我你是谁,以及带把枪出门瞎晃干什么。”
男人轻笑了一声,放松向后仰去,瞟了一眼背后色彩夺目的广告。“我说我是被政府压榨的雇员你信吗?操,上班给超级赛亚人打下手,下班也不放过我。小妞,送你个人情,他们很快就要找上你了,你猜是国土安全部的先来还是史塔克先来?”
“叮咚”一声,地铁门开了。靠着座位的人突然一个漂亮的翻腕挣开杰西卡的钳制,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地铁口。
第二次相遇
杰西卡坐到那个男人身旁。他看起来心烦意乱,左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在腰上挠来挠去。她对着空气开口:“布洛克朗姆罗,特战队队长,美国队长的助手。看不出来嘛。”她递过一罐啤酒,也给自己开了一罐,“上次的事,抱歉。这段时间神经紧张。”
朗姆罗没反应过来似的,杰西卡再摇了一下递过来的那罐,他才伸手接住。闷了半罐,他开口道:“真的,我得跟上头汇报,再不把你招进来我们国家就没有机密可言了。”
杰西卡微笑了下。“我是个侦探。”她说。谈话重归宁静,列车加速减速的呼啸声、开关门的警铃声充斥着耳朵。啤酒是冰镇的,但喝下去一会儿身子就热了,朗姆罗隔着衣服刮擦瘙痒的地方,下意识地在座位上蹭动。
“你可以涂点护手霜什么的,”杰西卡建议道,“冬天皮肤干燥很正常。”
朗姆罗停下动作,小手指勾到衣服边的时候让杰西卡不小心看到腰上的淤青。“不是那个问题。”他摆摆手,“一个任务。旧的制服撕破了,新的不太合身。”
杰西卡不打算多问。
第三次混乱
有人把时代广场的地铁口炸塌了,杰西卡被埋在下面。当她好不容易推开头上的混凝土板,能适应头上的应急灯时,却发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一边冲隧道里没死的平民补射一边朝这边接近。她咬牙站起来,抄起地上随便什么钢筋劈过去,前头两个应声倒地。还能动的人们爬到她背后,她支起一块勉强完整的钢板,但她撑不了多久,对面的子弹够数。后面传来的轻微的人声——操,又一队人——为首的摘下头盔。杰西卡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杰西卡。”朗姆罗用口型说。他点了点耳机,压低声音说:“有超能力者在现场。取消增援。”然后打了个手势,带着他的人钻进了条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裂缝。杰西卡在心里诅咒了一声,在压近的枪声下又立起另一道防御。过了一会儿,枪声渐渐弱下去,一阵骚动在刀刺穿皮肉的扑哧声中搅起又平息。声音小下去后,杰西卡站起来,看见朗姆罗和他的十个人在清点尸体,十一把战术刀上血还在往下淌。看见她在看他,朗姆罗示意她稍等。“上面美国队长还在和他们打,别出去。”他说。
“够快的哈。”她看着血淋淋的一地,只能找到这个形容。
朗姆罗打了个包抄的手势。“专业的。”他笑了,露出一口牙齿。
第四次闲聊
“你个基佬。”杰西卡说。
“你他妈才基佬。”朗姆罗哼了声。他们俩的脚边一共堆了五个空的易拉罐,其中四个是朗姆罗的份,虽然只是一趟地铁。“还在搞那个广播站的妞,嗯?”
“那是家人。”
“已经领证了?”
“滚。”杰西卡说,“你。是基佬。我居然现在才发现。”
“我不是,”朗姆罗说,“要不要证明一下?去我家证明怎么样?”
“你家。就是你家。”杰西卡沉重地总结道,“你不约炮,起码这四个月来没有,但我见你有两次,神清气爽得像个打了兴奋剂的孔雀。在往常你的毛都是蔫的。但是你家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
“操,你个变态。”
“彼此彼此,我邻居还不小心看到一队特工摸进我家呢。”
“你怎么不知道我不是和女人出去搞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才不是在搞什么一夜情。你正处在失恋的边缘。你喝了我四罐啤酒——看起来不打算还了——这种状态在你身上很诡异,朗姆罗。谁能让你这样?”
布洛克朗姆罗叹了口气。他挠挠头发思索怎么糊弄过去;天杀的杰西卡琼斯是个以拍出轨照片为生的私家侦探。对面车窗上倒映着他一团糟的脸。“这工作就是狗屎。”他说,“你得给一个九十岁的老冰棍擦屁股,而且他的胸还比你的大。我他妈是整个队里最直的好吗。这又不能怪我。”
昏暗的时灭时亮的地铁灯和铁轨重复的哐哐声让他昏昏沉沉地闭了嘴。金属的座位又凉又硬,和冬兵的手臂一样硌人骨头。冬兵唯一的优点也就是听话了,而且更妙的是冬兵只听直接管理员的话,这是编进那套什么“咒语”里的。无论他在实验室里发什么疯,如果皮尔斯不来,只有他可以仅仅靠往那儿一站就让他安静。他的冬兵,现在因为接了个盾牌又问了个问题被困住控制室里连续洗脑,洗得要朗姆罗报出自己直接管理员的身份才认得出他。每次那些狗屁研究员给他看美国队长的照片他就发疯,搞得朗姆罗觉得他们是神盾局派来的卧底,专职负责给冬兵强化对史蒂夫的记忆。要按他的意思,这会儿冬兵应该在西伯利亚复检,等他们搞定美国队长这一票再接回来。
史蒂夫罗杰斯并不是没有弱点,比如他的信任,比如他的超级血清。前者需要几年的心理战,后者,也就是逆血清技术,九头蛇的研发部做了几年,不过他相信只要给托尼史塔克一个理由,这个进程可以缩短到两个星期。不过皮尔斯太急了,他执意认为只有超级士兵才能干掉超级士兵,朗姆罗对此没有发言权。他的长官每天去视察冬兵的时候,朗姆罗会路过控制室。冬兵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盯着他看,两只眼睛里全是雾气。
“……顽固的老家伙。”他咕哝道。
“天,”杰西卡不知道该怎么接,“你别是和……”
“是啊,操他妈的史蒂夫罗杰斯。”
第五次长谈
朗姆罗大概不知道某个扯淡的效应,比如在火车的封闭包厢里你会突然和邻座的陌生人聊起你的整个人生。不然他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杰西卡曾经有个亲弟弟(他打赌卢克凯奇都不知道),以及他为什么在绞尽脑汁地编他没怎么见过的老爹的凄惨故事,好证明自己是个知道怎么聊天的正常人。
“我爸在我七岁那年死的。”他说,“我把脚伸到地铁门里去,他拉了紧急制动开关,被地检判去蹲十五天,因为他‘没管好小孩’以及‘一个小倒霉胚子的脚被卡住算不上能妨碍公共交通的理由’。他进去第二天就死了,局子里的人说他起夜的时候滑了一跤,脑袋磕在马桶上死的。我妈根本不信,她被拦在太平间外面,但她发誓‘他露在外面的整张脸都烂了’。在乳腺癌要了我妈的命五年之后,我把一个人揍得半死,才知道当年那伙条子把我爸当做隔壁的犯人,打算刑讯逼供他,结果打死了之后才发现搞错人了。那伙混蛋中有一个在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个州议员了,在佛罗里达有座别墅。”
“操,”杰西卡骂了一声,攥紧拳头,“那还真是……一坨狗屎。亏你后来还去做了警察。”
他是“当过”警察,他和罗林斯两个和另外几个混混当时被雇去做局子里非法审犯人的打手,那回的要求不是问出什么,只是要给人点儿颜色看看,结果当时黑灯瞎火的,他们的目标提前换了个牢房也没人发现。朗姆罗那时十六七岁,个子又小,被安排放风,结果没站几分钟就听到里面七手八脚一通乱骂。“起夜脑袋磕在马桶上”这滑稽话是朗姆罗想出来的,结果成了他们的统一口径。这事儿九头蛇都不知道,起码招他进来的时候不,他和罗林斯说好了这么蠢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
“是啊,”他回答道,“总得有人来净化这个世界。”
第六次掠过
杰西卡拎着一箱威士忌和半打啤酒踏上地铁。列车里空空如也,她已经快两个星期没见到朗姆罗了。这段时间地铁每节列车头的小电视循环播放华盛顿的“三曲翼”事件的录像,杰西卡都能把天空母舰失控、整栋政府大楼塌掉的画面背下来。朗姆罗估计是去那儿了,这么大的事故,可能首府也缺人手。
她向隔壁车厢望了一眼。那个流浪汉果然还睡在那里,冬天车里的暖气叫人流连忘返。上个月她一直没空去哈莱姆,平时喝的都是零零碎碎地在便利店买,今天她办事回来没忘了到“猫眼”酒吧买酒,她是那儿的老主顾。老板曾经在她一次性买两箱烈酒的时候额外送她啤酒,指望她搬不回家,好让自己开车送她,没想到她径直扛走了。这送的半打啤酒算是那之后的一个惯例。她放下箱子,取出一罐,打算还给那流浪汉。这个毛线帽和外套污渍斑斑、粗重的呼吸里全是酒气的家伙盖着报纸御寒,报纸是三天前的纽约日报,上面有一段从网上摘下来的“三曲翼”事件的阵亡人员名单。一共有三版,印得密密麻麻。杰西卡扫了一眼。
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清清楚楚的“布洛克朗姆罗”。
在她回神的时候地铁已经到站了。她在瑟瑟寒风里走回家,对着电脑上的新闻报道喝掉了一瓶威士忌。在崔西把她从宿醉的头痛中唤醒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她的姐妹那个不起眼的名字。
第七次无意
崔西的车坏了,被中城区施工中的大楼掉下来的玻璃砸中。她今天得乘地铁上班,杰西卡陪着她一道,顺便去拜访一个客户。早高峰的地铁和末班车是两个世界,刚才下车的大叔差点撞翻她手里的咖啡。崔西对着自拍镜头补妆,一边跟她说:“你知道不,‘交叉骨’已经制造了第七起国内恐怖袭击了,最新的那起就在昨晚,在德州。”杰西卡忙着翻她的委托人的短信,崔西自顾自地接着说:“真难以置信,现在军方还不知道这个‘交叉骨’是谁。”
“他们只是不想说而已,”杰西卡心不在焉地说,“你想不到他们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崔西仍在发表她对这个恐怖分子的猜想,杰西卡却感到一种注视,一种不易察觉的存在正在威胁她的动物本能。
就像那天晚上看到朗姆罗一样。
她抬眼装作不经意地环视四周。一个穿格子衬衫挂着记者证的眼镜男挽着一个穿针织衫和套裙的颇有气质的女人,一个手腕上挂着红白条纹相间的导盲杖的西装男,一个耳朵里挂着耳机单肩背书包发推特的高中生,一个留着长发拿了把雨伞穿破洞牛仔裤的壮汉,一个穿连帽衫挂着把日本刀的亚裔女孩(那玩意儿能过安检?这附近有漫展还是怎么的?),还有一个压低帽檐、穿着臃肿、胡子拉渣的背包客。没什么特别的。杰西卡的眼睛回到手机上。她想,我只是神经太紧张了。
最后一次
这可能是这个月第三十三次她在深夜登上地铁。该死的卢克,她还以为他真的只是请她喝一杯呢。这次有一整个酒吧的人,还带着枪,他们缠斗了快两个小时,杰西卡字面意义上地觉得自己散架了。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手边没有烈的东西,她只好盯着列车前头小屏幕的电视防止自己睡着。电视上播放着美国队长打败交叉骨的录像。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推特和脸书上各种刷屏,但她懒得看,因为无论美国队长有没有打败交叉骨她今天一样得在酒吧里和卢克一起揍那些毒贩,还差点被子弹打穿。
她耷拉着眼皮,画面上交叉骨被踹在膝弯,头盔被美国队长扯下来。他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你的巴基”。
困意顿消。操,那半张还有人样的脸,操,那是布洛克朗姆罗。
杰西卡想起来推特上怎么描写这次追捕的结局了。美国队长因为发小的名字发愣,在那一瞬间,交叉骨引爆了身上的炸弹。
杰西卡一拳捶裂屏幕。监控录像如实地记下了这一切,她不在乎,反正她也是警局的常客。她竭力控制自己,但钢管扶手上还是留下指印的凹痕。“满嘴鬼话的老混蛋,”她咬牙切齿地说,“操你妈,朗姆罗。”
END
【冬叉冬】镜中之镜 A Mirror within a Mirror
01.
冬兵每次被洗脑都会失去一些记忆,这不是新闻。新鲜的是,洗脑之后一些原本属于冬兵的记忆碎片,莫名其妙跑到了朗姆洛的脑子里。
一开始朗姆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焦虑、紧张或是什么别的见鬼的情绪,比方说愧疚——愧疚会让你一直忍不住去想你对不住的那个人,对吧?——他没打算把自己从抓冬兵洗脑这件事里摘出去。但抓冬兵洗脑本不需要愧疚,他只是做他分内的工作,做分内的工作不需要愧疚。问题在于冬兵没责怪过自己,每次恢复意识后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凑在他身边,这就让一切有些难办了。
但几次过去后,就算是朗姆洛也不得不承认,冬兵被洗脑的周...
01.
冬兵每次被洗脑都会失去一些记忆,这不是新闻。新鲜的是,洗脑之后一些原本属于冬兵的记忆碎片,莫名其妙跑到了朗姆洛的脑子里。
一开始朗姆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焦虑、紧张或是什么别的见鬼的情绪,比方说愧疚——愧疚会让你一直忍不住去想你对不住的那个人,对吧?——他没打算把自己从抓冬兵洗脑这件事里摘出去。但抓冬兵洗脑本不需要愧疚,他只是做他分内的工作,做分内的工作不需要愧疚。问题在于冬兵没责怪过自己,每次恢复意识后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凑在他身边,这就让一切有些难办了。
但几次过去后,就算是朗姆洛也不得不承认,冬兵被洗脑的周期和他自己幻觉出现的节点实在过分吻合了,傻子才会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半点联系。暂时还没有别人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对吧?皮尔斯、实验员、还有冬兵自己......
上帝在搞什么鬼?因为他害冬兵忘记东西,就罚他替冬兵记着,当他的小记事簿?说实话这倒挺符合因果报应,只是太操蛋了,太操了......朗姆洛用额头不轻不重地一下下去磕墙,试图把已经成形的画面磕散架,就像敲散一颗新鲜的蛋黄。
可是来不及了,他的脑子又开始给主人放电影了。没有退出机制,闭上眼也只会看得更清晰......
02.
冬兵不是没理由因为洗脑的事情恨朗姆洛,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被搅得一团糟,看着他溃烂成泥。
但是朗姆洛没有移开视线。冬兵知道,即使在自己叫得最惨的时候,朗姆洛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看他。无论他什么时候去看朗姆洛,朗姆洛都在看他。即使他疼得没办法去看朗姆洛,他也知道朗姆洛在看他。
朗姆洛什么不说,也什么都不做,但冬兵总感觉朗姆洛身上总是有那么百分之一的部分正在强烈地不希望这一切发生。他从朗姆洛眼神的深处、呼吸的频率、肌肉的紧张程度、汗水的气味、一切的一切中磕磕绊绊地凑出了这百分之一,这百分之一让冬兵觉得他百分之百地值得自己的原谅。
是他们所有人一起把自己送上洗脑台的。冬兵记得他们每一个的脸,尽管他并不想。他曾用目光向那样多的人求助,又换来了那样多混杂着惊恐、愤怒、兴奋、欣快的眼神作为答复。他太疼了,他们甚至让他更疼了。
但朗姆洛,只有朗姆洛愿意换给他百分之一的“我并不真的希望这一切发生”,百分之一的“我为你的痛苦而痛苦”,百分之一的“你搞砸了一切但我不恨你”。
在所有人中,朗姆洛是唯一的那个人,所以他是一分之一,百分之百。冬兵闭上眼睛,无声地一遍遍呜咽:“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就连尘土都被热得没力气飞扬。冬兵看到朗姆洛走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然后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冷冻舱门关上后,冬兵半昏半醒地等待着熟悉的黑色占据他的全部视野,直到眼睛被不知哪里来的光线刺了一下。
他等来的是一些陌生的东西——画面,画面们。它们有点像朗姆洛在出任务之前的会议上熟练地切换着放映的那些东西,用来阐释谁在哪会碰上什么,碰上了又需要做什么。
不一样的是这次冬兵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放映,因为这回并没有一个朗姆洛站在画面旁边,他可就在画面里边呢——
朗姆洛停下了脚步。对面街走过来几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孩,她们冲朗姆洛笑着,其中那个一头棕色卷发的手里拿着面小镜子,她扬起手中的物件,打招呼似的冲朗姆洛挥了挥。
这个举动又引来了几道刺目的光线,朗姆洛快速挡住了眼睛,然后夸张地哀嚎“为什么要这么挑衅呢?女孩们?”
女孩们很开心地加快脚步跑开了,没人回答他。卷发女孩回头喊“布洛克,晚上干倒那个傻大个儿!我们去看你!”
“我的荣幸!碧扬卡!”朗姆洛也笑嘻嘻地回头眨了眨右眼,然后屈起了结实的前臂。
尘埃追着女孩们的方格百褶裙小跑了一阵,然后又没长性地躺回了地面上。朗姆洛和女孩们走去了相反的方向,街上一时比之前更安静。
冬兵很确定画面里的就是朗姆洛,虽然他很多地方都和“画面外”的不一样。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呢。
别的东西冬兵不太在意,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现在的朗姆洛不那样笑了。他奇怪地渴望管理员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用上那种调调——“为什么要这么挑衅呢?士兵?”“我的荣幸!士兵!”,冬兵在自己的脑子里学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这个。
冬兵闭上了双眼,试图回到先前的画面里找到让管理员笑起来的关键。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学会的,他学什么都很快。(尽管这次他并不想学得太快。每当他学会一件事时,管理员就不会再让他看那盘教学录像了。这回他想多看一看。)
冬兵的一生都很少想什么来什么,这次也一样。他耐心地在熟悉的黑暗里等待了很久,直到意识流散到他不能把握的地方。
03.
朗姆洛的脑海里正在播放的则是另一部电影。
片头的模糊和嘈杂过去后,他看到了一个病床上的小家伙。金色的头发,苍白的脸,纯粹的蓝眼睛明亮得出奇,好像全身的能量都在供着这双眼睛,这种一头沉的分配方式使他整体上虚弱得过分。他奋力呼吸时带着奇怪的鸣音,像是肺里藏了个破了的小风箱。胸口的布料被他自己的手抓得很皱,如果看得仔细的话,会发现他紧紧攥着衣料的指甲泛着不太正常的灰紫色。
朗姆洛认得出这是史蒂夫罗杰斯,美国队长。随便谁都能认得出。他的故事被写在历史书上、画在漫画书里、投影在博物馆的墙上。而这个小家伙,是《美国队长》的第一章。他在犯哮喘,指甲泛紫是因为缺氧。朗姆洛毫不担心“迷你队长”的安危,他现在就像一个已经知道《教父》出了2和3的观众在补第一部,看的时候一点都不担心麦克会在哪次暗杀中死掉。不然能往下拍才是见了鬼了,对吧?
现在他只需要带着点耐心,静静地等这个小家伙的呼吸平稳下来。等电影结束了,他就能夺回自己的脑子了。但他知道这急不得,最关键的常驻嘉宾还没有登场——
这时门被急火火地推开了——美国队长的好跟班好保姆巴基巴恩斯大驾光临。他才是重头戏,没有他出场这事不会了结的。故事并不出奇,无非就是布鲁克林活菩萨对雾都孤儿嘘寒问暖,给他端茶倒水,让后者又挺过了一劫,也使观众更坚定地相信“天使在人间”,然后就可以散会洗漱睡觉了。
但朗姆洛所没有估计到的是,这次的电影不是2D的。当巴恩斯响亮地亲了两下小豆芽的额头,嘟囔着“让我来测测温度”和“巴基哥哥亲亲就好了”的时候,朗姆洛既能感受到嘴唇柔软的触感,也能感受到发烫的额头遗留在上唇的热度。“没听说过体温计对吧?傻蛋。”朗姆洛听到迷你队长的声音弱得像奶猫。
他能感受到他们两个。这种通感并不贯穿始终,但是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他感受得到小孩子发烧时眼角溢出的生理性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是温的;巴基把被角掖在小病号的肩胛骨下面后,被子扎扎实实地贴着身体的压感让人觉得房间变小了,变妥当了;洋甘菊茶的温度有点烫喉咙,但气味却让人放松;咳嗽或用力喘气的时会从嗓子一直疼到胸骨,上帝知道生存不易,这不易体现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小病号睡着了,朗姆洛有幸重新重新掌管了自己的意识。
这段影像永远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中,谁也不提前知道这小病秧子能长成美国队长,所以不会未卜先知地拍下来这个。但此时此刻,朗姆洛关注的并不是自己掌握了什么独家秘闻轶事,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些更奇怪的念头:比如,软弱的人其实应该被照顾,而不是被打败或消灭;比如,要是巴恩斯稍微走点运气,全须全尾地从二战战场上退下去,和所有人一样成了个家,那他会是个多好的爸爸;比如,那么会照顾人的一个人,怎么会需要一个管理员来打理生活......
这些话哪句都不好讲出去,讲哪句都可能被“秩序”掉。
但这些叛逆的念头丝毫没有吓到朗姆洛,他把它们认定为电影内容的残留物,观影的附带影响,而绝不产生于他自身——就像你直视太阳太久之后会有一个红彤彤的残影烙印在你虹膜上,即使移开眼你也能看到一个小红太阳跟着你的视线走。只要他的意识还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他就不会放任这些蠢念头出来见人的,这点朗姆洛自信得很。什么叫双面间谍?
他闭着眼睛把这些念头平平静静地过了一遍,就像电影结束还不愿离场的观众全然放空地盯着全体创作人员名单一行一行地过,放完后脑子里不留一个名字,一头扎回现实世界里。
和别的观众一样,朗姆洛有时候也会希望那段空白期长一点。他当然不喜欢看职工表,也并不尽然讨厌自己的现实生活。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想从座椅上站起来,而且他不打算细想。
04.
这种情况又持续了一阵。他们谁都没对另一方说明自己在经历什么,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冬兵是希望跟朗姆洛说的,但是他怕被认定进入“失控状态”,那会很麻烦。他知道管理员并不真的希望他痛苦,但也知道管理员真的讨厌麻烦。朗姆洛则很确定告诉冬兵自己看到的东西会引发他记忆回溯,让他被重新洗脑,然后恶性循环。
但是冬兵这次从冷冻舱里出来之后,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们不太确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永远变了,还是以前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彼此的眼睛。
他们彼此试探着,欲言又止着,任凭脑子乱得像麻。冬兵靠那些“画面”见识外面的世界——在“画面”里朗姆洛同样靠打人和被打维持生活。但那时候他还是太瘦了,并不总能赢,打过架的人都知道重量压制的恐怖性。朗姆洛总是沉默地吞咽着拳击手套砸在鼻梁、眼眶、颧骨上的感觉,实在吞不下的时候,他会流出血来,但冬兵没办法帮他去擦。看到管理员的血会让他感觉脖子被“断头台”锁住(他从兴奋的解说员那里听来了这个名字),有时候他甚至能从自己嘴里反复尝到管理员的血铁锈一样的味道,那会让他吃不下营养餐,然后被管理员追着骂“不要像个贱人一样闹情绪”——冬兵总能用受伤的眼神软化他,但天知道他不是真的因那些话而受伤。他尽可能地在任务里多袒护这个擅于攻击也擅于受伤的男孩,尽管他长大了。没人觉得不对,队员们已经习惯了冬兵能瞬间想到无数个匪夷所思但又精准有效的作战手段。只有朗姆洛偶尔会迟疑地看过来,偶尔会玩闹着叫他good boy.
朗姆洛靠那些“电影”经历过去的时间。詹姆斯巴恩斯是个好小伙,他闻得到毕业舞会上巴恩斯戴的胸花沁着露水的味道,也记得巴恩斯第一次和女孩过夜的时候,那姑娘床前泰迪熊挠着他的掌心的触感。妈的,天地良心不是他想窥探冬兵隐私!他不想要这么多画面!小熊的怀里抱着巴恩斯的情人卡,上面写着:一千个吻烙印在你心上......这些事哪件都不是朗姆洛主动想知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忘不掉。这让他的心发烫,让他想对他好一点,却不知从何好起。他给不了冬兵Sarah阿姨的肉桂苹果派,但他可以多塞给他一块苹果硬糖。他不可能在特战队重现布鲁克林热红酒电影之夜,但至少可以带冬兵去洗一个漫长的热水澡——当然是用凉水把血渍擦一擦之后,不然你别想弄干净了——他只是觉得......他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能又戴过漂亮胸花,又给女孩写过藏在小熊里的情人卡,然后又被高压水管冲,那不兼容你明白吗?不兼容!是把不合尺码的弹夹往错误的枪膛里硬塞!朗姆洛气得不轻,但说不好自己在生谁的气,他估计是上帝。
05.
后来情况变得更加失控,对两个人都是。就算朗姆洛极力避免冬兵被送到洗脑台上,冬兵也争气地表现稳定,但那些幻象还是时不时自作主张进驻他们的大脑,到最后几乎和洗脑或进冷冻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关于冬兵的画面和冬兵一样都是神出鬼没的幽灵,总能轻而易举地突破守护着朗姆洛精神界的千军万马。但朗姆洛不知道的是,关于他的一切也正在攻取冬兵的心灵,过程甚至更加轻巧,因为冬兵根本没有对他设防。
一次长期盯梢任务结束后,冬兵突然看到朗姆洛从地下格斗场里走出来,他从朗姆洛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心情好的很,或许是在第一个回合就出奇制胜KO了对手。碧扬卡在等朗姆洛。一顶奇怪的礼帽遮住了她的棕色鬈发,帽缘绑着一根香槟色缎带,末端垂得很长。她双腿分开跨坐在朗姆洛的黑色摩托车上,亚麻裙摆斜着擦过小腿。她跟腱绷着气力,像是随时要一脚马达冲去海角天涯。
“在我的野兽小子上干嘛呢?伯爵夫人。”
碧扬卡根本不理会布洛克落在她帽子上的奚落眼神。“布洛克,”她扬了扬单侧的眉毛,灰绿色的猫眼藏着磷火,邪门的有些迷人。
“想不想消失两天?”她问。
迟疑了几秒后,朗姆洛揽上了碧扬卡的细腰——“一会儿也不换位置?黑暗骑士?”冬兵看到朗姆洛笑着去蹭女孩白皙的脖颈,下巴上干燥的血迹沾了一点在她干干净净的衣领上。
最后他们还是调换了位置。野兽小子咆哮着跑远的时候碧扬卡尖叫着搂紧了朗姆洛的腰(冬兵体会着那里的柔韧和温暖),朗姆洛大笑着夸赞她的勇敢镇定,然后收获了更多被闷在皮夹克里的咒骂。伯爵夫人的遗物半路就被抛了出去,香槟色的小尾巴绷直后又松懈,像雨燕短簇的飞翔。
冬兵不知道他们要消失去哪里。画面里没有地图,指南针和作战计划。同样,他也没有香槟色的帽子、麻布裙和干干净净的衣领,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让朗姆洛笑着看向他,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问一问朗姆洛同样的话。话是属于所有人的,所有人都可以去说。冬兵觉得这个世界不可以那么不讲理,总是把他一个人排除在外头。
于是他侧过头去看在擦枪收拾残局的管理员,小心地揣度着他的状态。管理员和大多数时间一样,没把什么明显的情绪挂在脸上。但他知道每次长期任务结束后朗姆洛都有几天假期,会放松放松。所以现在是个好时机。
“长官?”冬兵试探性地叫了叫管理员。
“怎么了士兵?”
“不,长官,我是说布洛克......”冬兵突然想起细节的重要性,碧扬卡可没叫过他“长官”。
管理员擦枪的动作僵在那里。
“想不想消失两天?”
冬兵仔细地观察着朗姆洛脸上的变化,暂时并没看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决定进一步将细节贯彻到底——他直勾勾地瞪了回去,然后缓慢地挑了挑单边的眉毛(是左侧,冬兵很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朗姆洛的一句“你在扯什么淡?”被冬兵掐上他腰侧的金属手指捏成两半。朗姆洛的前后不一让冬兵慌了神,他还记得管理员的腰肢在“画面”里的手感,他要确认一下——还是那么柔韧、那么暖和.....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这个朗姆洛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也不对他笑?即使他完美地复制了画中人的一举一动。冬兵迷茫到近乎委屈。果然是礼帽的事吗?他现在到哪里去找礼帽呢?他有点慌张地去看朗姆洛的眼睛,半为询问半为认错。他知道他一定是犯了什么很关键的错误,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也解决不了。
可朗姆洛此刻也没有比他更清楚状况。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诡异极了。他只能连哄带吓地让冬兵先松开掐着他侧腰的那只金属手掌,他知道冬兵的力道不是玩笑。按理说他应该赶快打开通讯设备向总部汇报冬兵进入失控状态,需要增援。但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不想这么做,这和他每次在“电影”散场后还不愿起身时的感受是一样的。果然如果你选择逃避问题而不是解决它的话,那个问题就会像闹鬼一样一次一次地回来找你。直到你解开那个结,那个把你们俩系在一起的结。
“消失到哪去?”朗姆洛眯起眼睛,“一五一十告诉我你计划到哪步了,士兵。强求不是买卖。”
朗姆洛也不过是人,人都有好奇心。这么久了,他也想知道冬兵这部电影究竟有没有彩蛋。
朗姆洛眯起眼睛的动作在冬兵看来近乎笑容,他多少受到鼓舞继续说了下去。“我......这不是我计划的,是你定地方,摩托车也是你在开。不是强求,你喜欢的......你笑了。”明明是实话冬兵却越讲越心虚,到最后简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还笑了很多次呢。”他快速瞄了一眼朗姆洛的表情又低下头,他看到朗姆洛似乎也愣住了。
冬兵可能正在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精神活动,如果不是朗姆洛也看过这类幻象他大概已经被冬兵绕糊涂了。他上次骑摩托车玩消失时还年轻得荒唐,冬兵和自己的生命还没有任何交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诡异的现象,为什么他和冬兵会同时被彼此的往日幽灵缠上。但是他朗姆洛并不是个科学家或神学家,追着成因跑来跑去也没有人会给他颁个勋章,挨颗枪子的倒更有可能,他更在意后果。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朗姆洛循循善诱,“什么时候看到的?冷冻期?”
“我看到了你。一开始是在冷冻舱的时候,但后来就不固定了。刚才也看到了一次。”朗姆洛没问是一码事,但既然他问了冬兵认定只能对他诚实。
“你真惊人。看到我?我怎么?”诱供者一幅吃惊的样子。
“我看到你打人和被打,笼子外的人叫这个“拳击”。我看到你还是个孩子。你笑着对碧扬卡说话。她用镜子和你打招呼。”冬兵一条一条地列举着,“你有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他最后补充道。
“你怎么看待这些?”
什么时候冬兵也被允许有个人意见了?朗姆洛很少问得这么唐突。冬兵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类“主观题”。脑子处理这方面的机制有点锈了,他艰难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没太懂朗姆洛想让他说什么。
“额,我是说,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感觉。它们让你难受吗?让你头疼吗?”朗姆洛发觉出自己问得不合适,于是重新包装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不。头不会疼。但我能感觉到你血的味道,那会让我难受。”冬兵决定坦诚到底,而且了解到这层之后朗姆洛也许就不会因为他“闹情绪绝食”而骂他了。“看到你笑时,我会希望你现在也那样。但你现在不,这让我难受。但头不会疼。”
冬兵的话让朗姆洛叹了一口气。朗姆洛没有迟钝到听不懂这个,迟钝到读不懂冬兵看他的眼神和为他挡过的子弹。他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过是这个了。这真让他沮丧。他读懂了冬兵的秘密,但要永远保守着它,且永远不可能像冬兵一般坦白地全盘托出自己的。这真的让他沮丧。
而沮丧是会不断膨胀的,当朗姆洛觉得它快要冲破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选择上前一步贴上了冬兵。另一具身体能把膨胀的情绪压制回它应有的位置,让它安于其分,朗姆洛一直相信这点。他凑近冬兵的耳朵悄声说:“别担心士兵。‘看到我’是因为你总是很想我,即使我就在你身边也无济于事,不是吗?让我来教你怎么做才济事。”朗姆洛的战术手套还没来得及摘,它摩擦着冬兵后颈的碎发使冬兵感到陌生的刺麻,他后仰起头去追逐管理员的手渴望得到更多,像一只大猫把软茸茸的脑袋不计后果地往驯兽员掌心里撞。
但管理员冷酷地抽回了手。他要议价,他说条件是你要愿意学,你要无条件配合,之后要保持沉默,沉默到死。骤然的静止是他的决心。
“我愿意学。”冬兵并不知道自己多擅于使用受伤的眼神,“而且......而且我学什么都很快。”他怕朗姆洛看不上他的愿意。
但朗姆洛开始吻他,从他可以理解的地方吻到他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他可以接受的方式到他无法承受的方式。他很确定有些地方是不该被用来接吻的,但管理员总是有办法。不会的东西才要学,冬兵觉得自己不能答应了朗姆洛要学,又不作数,尽管他的专注力涣散得可怕。
可接下来的事情愈发使他焦虑,他不确定那会不会让朗姆洛受伤,所以他撑住朗姆洛的肩膀,想让他停一下,一小下(别是永远,拜托)。但朗姆洛带电的指尖顺着冬兵的脊柱留下了一连串粗鲁的火焰,把他烧得更糊涂。朗姆洛盯着冬兵的眼神既像在注视他想杀却不能杀的仇人,又像在凝视他真正渴望的爱人。“你不这样做我才会‘流血’”管理员再次攀附上他的脖子,用滚烫的气息继续恐吓已经很不安的冬兵,“每一处,尤其是心脏。”说到“流血”时他笑着眨了眨右眼让冬兵明白自己不是真的在生气,流血也并不总是很值得害怕。冬兵没有读懂全部的言外之意,但这个小动作却把他重新带回了那条炎热的小巷,小巷另一端走来了朗姆洛,那个被镜子晃了一下眼睛的黑头发少年,冬兵曾经那么迫切地想看他笑起来。
所以是的长官,一千个是,尽管我只能说出一个,不然那会让你感到奇怪。所以你可以征用我的一切,所以我会“这样做”,尽管我不知道这样是哪样,但我愿意学,我学什么都很快。因为我不能让你的任何地方流血,尤其是心脏。因为你是我的管理员,因为管理员总是有办法。可是,布洛克,你真的把我缠得太紧了,你确定是这样吗?我简直快忘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是分开活着的。
所以好吧士兵,干得漂亮。说实话我早就见识过你精于此道,可我无法向你解释我怎么会知道。作为交换我已经把你放进我最深的深处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向你坦白了一个真正要紧的秘密呢?如果有一个夜晚我被允许剖开自己给世界看,那我会的。我会从内部爆出去,而不是让两张狗皮、两张铁面具从外头把我压缩成一个铅点,印刷到不同文书系统的两种档案袋上。Soldier boy,我知道你说的消失是怎么回事。我真正知道,我确定是这样。
我也能“看到你”,我也总是很想你。即使你就在我身边也无济于事。Soldier boy,你最好表现得再好一点,再无可指摘一点,好到我发不出任何一个指责的音节,这样至少我就不会说出话,我不该说出的话......就是这样......你学得很快......但...别...别他妈表现得像个混球......
布洛克......不要再...不要再给我下达相反的指令了。这会......这会让我学得很差。请原谅我的差,原谅我“像个混球(act like a dick)”,虽然...虽然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请允许我亲亲你,让我用你的方式来......
06.
如果事情一直都是这样就好了。一直都只关乎捡拾彼此的碎片,保守彼此的秘密,公示私密的宝藏,交换滚烫的呼吸,任由逝去的水重新渗回四分五裂的现在,把冷漠的尘埃缠绵成泥,那么事情会有幸变得简单。
他们持续看到彼此。
后来小豆芽变成了大英雄,他把被俘的战士们从红骷髅那里整整齐齐地带了回来。巴恩斯身上也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但暂时还没人来得及注意,人们的视线总是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包括巴恩斯自己的。他自己身上的伤口愈合地比以前快多了,尽管疼得加倍厉害。他没有意识到佐拉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注射的是什么,他猜测是吐真剂或其它什么能让他痛苦到只能服从的鬼玩意。他确实差点被折腾死在那张破行军床上——“但他想错了,世界上就没有那种东西,布鲁克林的王什么都不怕!”朗姆洛攥紧了拳头看着自己的男孩快乐地夸耀着当时的勇毅,从内而外折磨着巴恩斯中士的那把疼痛的火焰此刻正燃烧在朗姆洛身上。“安吉拉,你得相信我,如果能多看到你我甚至情愿去生病,但现在我真的没事。你是个天使,你什么都知道,但这些丑陋的口子毕竟还是长在我身上。把药给别的可怜虫吧。”巴恩斯中士俯身亲了亲小护士的脸颊,谁都看得出这姑娘把心都掏给了他。“蠢婆娘,把那该死的止疼片给他啊!你管那白痴脑子说什么!你的王子要在你面前疼死了,该死的!他亲你时撑着桌子的手指节还在颤呢,长点眼睛吧。”朗姆洛恨得咬牙。但苏醒的一点点自知之明让他想起在冬兵经受痛苦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什么,所以他公道地转移了更多的恨在自己身上。
他看到年轻的中士颤抖着手给妹妹写长长的信。他疼到写不了但必须写,因为圣诞前只有这次机会了。
他说瑞贝卡,想哥哥了吗?我为太久没和我的baby girl共度时光和可怕的字体而道歉(插图:一个单膝下跪的火柴小人)。 听说到现在你还偶尔哭鼻子问哥哥去哪里了,这让我心都碎了。对我有点信心,baby girl,我过得好极了。战争不是儿戏,但你的哥哥游刃有余。为了你和你的小飞象宝宝每晚能安然入睡我乐于付出一切。只在吃饱了饭、睡好了觉或天空出奇蓝的某一天偶尔想起巴基哥哥就好,尽管我会一直想你的,每分每秒。因为你是个下跳棋总悔步的小赖皮,我已经习惯被不公平对待了(但战绩依旧是4:6我领先,休想改小黑板上的字,我看到你蠢蠢欲动的小手了)。
备注:看到报纸上的史蒂夫了对吧?他实在是个奇迹!我暂时还没跟他认真提过,但他的武器实在令人迷惑地像口大锅盖不是吗?(尽管他把它用得那么出神入化!)等战争结束哥哥就用它来给你做焦糖爆米花,说到做到!别告诉别人,only for Rebecca Barnes~
(插图:过大的星盾扣在爆米花锅上,仍有几粒爆米花不合理地溅到了外面)
又注:没人知道圣诞节放不放假,别抱希望。但祈祷我们在圣诞前就能打败小胡子吧!助哥哥一臂之力!
爱你。拥抱你。一个很用力的吻在你的小手上。
(只要它别动板擦)
朗姆洛很久回不过神来。
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朗姆洛选择删除哪段记忆的话,朗姆洛希望自己从未知道那年的冬天发生了什么,希望自己从未在历史书上、纪录片里、博物馆的墙上看到过那年冬天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究竟有没有回布鲁克林过圣诞节,他希望一切都成为永永远远的悬案,希望自己从不知道咆哮突击队里唯一一个以身殉国的成员是谁,瑞贝卡的哥哥最后又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故乡。
可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他年幼时从不在意的、历史书上的一行小字,如今变成他心脏上的一个孔洞。
这是朗姆洛第一次希望自己从未遇到过冬兵,即使刚当上管理员的时候朗姆洛差点被冬兵掐断脖子见阎王,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地希望过冬兵从没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因为巴基巴恩斯能够作为冬兵被他遇到,意味着有一些错到无法原谅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意味着命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他自己,不能说不是狗娘养的命运的同谋,不能说没从巴恩斯的苦厄中分得过一点甜头——天杀的,何止是一点?朗姆洛向来吸食着冬兵的命活着,开始是他的强悍,后来是他的爱。
朗姆洛知道自己是个坏种,是活着的时候就能预见自己会不得好死的那种类型。他允许自己残忍、冷漠、不按规矩来,但他向来讨厌恶心的事,这个界限划在哪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说不出但总能清清楚楚感觉到。现在这事完全可以被归到恶心那类了。
当然,他会像要求冬兵那样要求自己,不仅保持沉默而且沉默到死。但不说不意味着不做。
07.
悲伤是有气味的,冬兵最近在布洛克身上闻到了很多,那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空气里潮湿又冰冷的烟火味,带着蔚蓝的颜色。管理员奇怪地悲伤,也奇怪地温柔。这一切让冬兵心里很闷,他担心他。
尤其是最近的一次任务里朗姆洛受伤了,而他本不必。是他固执地非要抢自己的分工,去当任务目标最后的处决者。冬兵能从更远的距离狙击,他从来没失过手,他不知道管理员对他的任务完成度能有什么不满意。他决定跟朗姆洛谈谈,强势一点,要生气就随他。管理员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伤口总是好得很慢,这和自己不一样。
所以他说,长官,我希望任务分工恢复从前的模式。我能完成好自己的部分,而且我擅长做刺杀任务,你不该抢我的活,不该让自己冒更大的险。这不对。
他以为朗姆洛会气急败坏地让他闭嘴,毕竟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管理”管理员了呢?但是朗姆洛只是疲惫地笑了笑,失血让他的唇色比平时更浅。他玩笑似的拍了拍冬兵的脸颊,“担心被我抢了风头,冰雪王子?别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成熟点,我还把你当王子不就得了。”
冬兵真正生气了。他说朗姆洛,你知道不是王子的事,虽然你也是我的。问题是事情根本不该这样,要是我从远程完成任务,你不可能受伤,我说的不对吗?因为是我说的,所以怎么都不对吗?你没必要为了证明我什么都不是甚至让自己受伤。
朗姆洛听到了冬兵攥紧拳头时金属页片关合的沙沙声,他的士兵瞪着他,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他不禁去想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他自己被洗脑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生气呢?真是个愚蠢的笑话啊。但他说出口的却是:“come here,you little shit”,然后他张开了还绑着绷带的臂膀,“别让我说第二次。”
“这只是一种战术实践,winter。别的长官并不像我这样幸运,有个可以挑大梁的战士,而他们的蠢脑子想不出那样的话任务该怎么做,所以组织要求我们帮他们做点战术实验,我们的任务分工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别的队长可不敢接这个活儿,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不会有王子来救他们,但我不一样,不是吗?有你在我总可以冒点险吧?还是你一直盯着罗林斯队副实在分不出神管老子?”朗姆洛又摆出了那副搅混水的表情,说到最后把自己都逗笑了,但是冬兵还是皱着眉头,尽管他结结实实地把头靠在了伤员的肩膀上。
“他们不应该拿你做实验,他们应该自己弄明白这件事。我不高兴。”
“因为耽误你看罗林斯的屁股了?”
“aaawch!”
冬兵会咬人这件事确实震惊到朗姆洛了。“天杀的,你变异成狗了吗?”朗姆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圈淡淡的牙印,抬起头又看到了一个面无愧色的赌气冬兵。冬兵抿着会咬人的嘴硬邦邦地去撞朗姆洛的嘴唇,“不是!不是!不是!”冬兵孩子气地重复着直到朗姆洛为息事宁人柔柔地亲了回来才不再闹腾。农夫与蛇,这绝对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朗姆洛丧气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决定全面反思自己的饲养计划。
但其实内心深处的一小块他清楚得很,再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选择这么做。他不觉得自己欠冬兵的。如果非要用亏不亏欠来清算他们的关系的话,他需要偿付给冬兵的也绝不只是几颗人头,可他也给不起什么别的了。他希望有朝一日冬兵走在阳光下,能少想起几个名字几张脸。他知道冬兵,他知道他肯定会去想。如果再有一点无耻的附加要求的话,他希望冬兵别把这当成什么忏悔或赎罪。朗姆洛没要求过什么高于人的神圣东西对他负责,他也狠了心不对它们负责。
就当是我的一点义气,一番好意,一个小忙,给你的,只给你的。朗姆洛在心里这样说道,好像真有人在问他,好像冬兵真能自由。
而对冬兵来说咬一口管理员其实根本不足以泄愤,他其实认真地考虑过掐晕朗姆洛,这样他就不会乱跑、乱说话、乱接任务。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感觉得到这段时间朗姆洛奇怪的脆弱。仿佛一些维持着他生机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逃离他的身体,所以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像个混球。
冬兵见过朗姆洛之前是怎么谋生存的。他打人他被打,他不要钱似的流着血,觉不出疼似的一次次重新站起来,被钳制到窒息的时候他也不会当先拍地垫认输的那一个,仿佛只要他不想,他就可以偶尔不靠肺呼吸,而只靠愤怒。这就是朗姆洛。一开始他很快就会输成一场灾难,快到恨不得举牌妙人的香水味还没散干净。每个人都说那个黑头发高眉骨的意大利裔小子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估计死在哪个不碍事的地方了。但他们从来都没猜准过。那个坏小子总会破破烂烂地离开又破破烂烂地回来。家里没有个足够靠谱的老爹让他不再需要这么干,也没有一个足够柔情的老妈哀求他别再这么干,只有无尽的账单和弟弟妹妹哭哭啼啼的嘴。不是他想继续,是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来。冬兵听到了观众对他家庭的议论。他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旁人能这么淡然地看一眼受伤的布洛克又收回金贵的眼神,而同样的景象却会让自己无比心碎。也许管理员说的对,他是个软弱者,软弱得没救。但是冬兵总是偷偷地想,如果当初有一个自己一样的软弱者陪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坏小子身边,也许他多少会好过一点。冬兵能感受到有那么多情绪压在他的胸口,有那么多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同时发言,即使是在自己最失控的时候,心中也没有如此嘈杂。“没有人真的爱你。”“我们有钱付下个月房租吗?”“你在怕什么?”“你是个弱者吗?”“即使这样活下去也是有意思的吗”“你打不败他的。”“你会死在这件事上。”“那就死在这件事上。”......
可是,走进笼子里的那一刻,朗姆洛脑海里所有声音都停下了。那么的安静——冬兵几乎能觉察到风拂过草叶,鸟扇动翅膀。
在这些微小又明晰的震颤中,冬兵明白了朗姆洛为什么会一次次得回来这里。无用的父亲、冷漠的母亲、蠢而贪得无厌的人类幼崽,这一切和他们既相关又无关,关键是朗姆洛只想要一切都停下来。为了让一切都停下来,他愿意付出一切。如果被打趴在那里是一种选择,那么就这么做。如果被打死在那里也是一种选择,那么就这么做。
他见证了朗姆洛什么都不怕失去反而如有神助,慢慢地强起来。喋喋不休的声音们也几乎放过他了。他变得爱笑,爱有意思的、漂亮的一切,并被它们爱上。有人会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专为看他钻进笼子里,有陌生人会等他回家。有人开始买他赢,后来买他输的赔率甚至超过了买他赢。有人会花钱让朗姆洛输掉比赛,他一般都不会接受。因为假装是没有用的,他脑海里的声音精明得很,假装拼命是没有办法骗过它们的。它们会加倍地追着朗姆洛喋喋不休:“你是个弱者吗?”“即使这样活下去也是有意思的吗?”“为了什么呢?”。但有的时候朗姆洛还是会接过这些让他得不偿失的钞票,不是因为他不能对钱说不,而是因为他不能对付给他钱的势力说不。冬兵能从布洛克的眼神和肢体动作中读出这个孩子的恐惧早就盖过了愤怒。他表演得那么好不让别人知道,导致别人总是对他凶狠得过分,在实际上已经达到了恐吓效果也不知道该收手。可是这回真的有点过分了。
从任务完成度的角度来讲,冬兵觉得这个恐吓者完成得太差了。本来他是可以成功的,布洛克已经收下烫手的钱了,也穿着那条可笑的红色小拳击裤走到笼子里了。但是他没必要在钳制住他之后说那么多侮辱他家人的话,没必要用脚去踩疼他的脸。好像这一切不是生意,而是报复。好像朗姆洛拿了那些钱不是为了生存,而单单是因为愿意被他们这样侮辱。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太看不起人了。朗姆洛真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想。然后那个他熟悉的声音又不断地催促他给个答复:“即使是这样活下去也是有意思的吗?”这回朗姆洛没有犹豫,他说没有,这么活着没有意思。然后他从那个劣质的三角绞杀中轻而易举地钻了出来,这个动作在冬兵眼里轻盈得像只闪蝶从臃肿的蛹里蜕出来。朗姆洛冲着那张浮肿的脸一遍一遍地挥拳,一遍遍平心静气地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来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呢?”,他感觉不到胳膊累也感觉不到手套真的碰上了什么。但冬兵作证那张脸确实在不断地变形,直到那个人的头彻底垂下来,绝无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现在有意思了,现在安静了。
朗姆洛抓起场边的白毛巾披在肩膀上就往外走,外头在下雨。他在场外遇到了一个奇怪的西装男人。那个人说:“我很欣赏你今天的选择,你这样的才算真正的战士。有的人就是需要痛苦来教会他们守秩序,不是吗?”朗姆洛点了点头,他不反对。然后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号码、一个身份、邀请他做一份新工作。朗姆洛和他一样清楚这会是自己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晚。透过朗姆洛的嗅觉系统,冬兵闻到了“机会”又辛辣又甜美的味道。他不太了解他们之间的具体交易,但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在布洛克身边让他觉得安心。痛苦、秩序那句话他听了无数次了,但只有这一次,他真的想跟着布洛克一起点头。这是唯一的一次。别的秩序他不了解,但把脚踩在人脸上绝对是违反笼子里的规则的。
看到这些的那个晚上,冬兵想和布洛克说说这一切,想来想去。他对他说:“布洛克,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离开家的了。”
“因为我长大了?”朗姆洛根本没有用心听。
“不是...我是说我看到那天晚上了。天在下雨。”
朗姆洛翻了个身,没睁眼:“我吓到你了吧。”
“吓到我的不包括你。”冬兵像个大勺子一样抱住了故意翻到另一边的朗姆洛。他真傻,他觉得他能藏到哪里,床就这么大。冬兵还是没想好该跟朗姆洛说什么,他不知道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需要听到什么,所以他决定先说他想说的。“哪里都别去了布洛克,哪里都别去,留在我身边。”朗姆洛没有即刻表达同意,这让冬兵觉得不放心,所以又把怀抱收紧了几分。来自上方的金属臂的压力终于搅和得疲惫的管理员睡不着了,但冬兵勒得太紧他翻不回来,所以他只能对着空气说行吧行吧,我听到你了。然后艰难地动了动活动范围不大的颈椎,低下头在冬兵紧紧交叉在他胸前的手指上落了个困倦的吻,“松点,勒死我了。”
“你也哪都别去。”
朗姆洛觉得自己说没说出口后半句,但他好像感受到了冬兵在蹭着他的后颈点头。
凶狠的表情和话语、给人带来痛苦的意愿和能力像几根支柱一样架起了朗姆洛曾经的生活。冬兵多多少少庆幸朗姆洛具有这些东西,不然他没办法活着遇到自己。但它们又让他心里发痛,因为他能感受到朗姆洛并不真正情愿拥抱它们,就像他小时候并不真正情愿接过那些可怕的人递给他的钱,也像在朗姆洛当管理员之前冬兵自己必须要日复一日吃那些恶心的营养餐,尽管他从不觉得自己能真正地消化它们。他们面临的选择是一样的:饿死,或者吞掉眼前的东西。
冬兵希望就像朗姆洛说的一样,他被那些不该出现的画面把脑子搅成浆糊了,这样自己想的一切都不可能是正确的。因为他正在担心,比起吞掉眼前的东西,管理员好像开始奇怪地倾向前一个答案。他抱起来的感觉好像轻了一点,也小了一点。
08.
不知道是冬兵做任务时碰到美国队长让一切变得更复杂还是电影也刚好也该演到他们生命出现交集的这一节,他们开始在关于彼此的画面里看到自己了。
追问“桥上的那个男人是谁”让冬兵被再次洗脑,朗姆洛不确定他再醒来时还会记得多少。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傻到家了,竟然没有多嘱咐冬兵几遍把问题留给自己;另一方面他也相对释然,那可是美国队长,是巴基巴恩斯吻过额头的病号男孩,他怎么可能不问呢?怎么可能不一问再问呢?
这是朗姆洛第一次没有做到全程在场,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做不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因为他看不下去,是因为这次冬兵的脑子里装满了他,这件事和他有关了。他觉得自己的看不下去和看得下去一样恶心。即使不看冬兵他也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背上的那束眼神在尖叫着让他回头,朗姆洛知道听从他是愚蠢的,但还是回头看了一次,两次。就两次,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泄露。
当天晚上朗姆洛看到自己对冬兵撒的第一个谎。
当然是比较严重的那种,零星的小谎他算不清了。这个故事他太熟悉了,他做过太多次了。无非就是把想从基地逃走的失控冬兵哄好、骗好、钳制住。给他一点希望,承诺给他一个除“杀光所有人逃走”之外的次好的选择,然后永远都不兑现这个承诺。朗姆洛对其中的原理非常清楚。但这是他第一次用冬兵的眼睛看行骗的自己。
冬兵看着眼前的男人缓慢地放下枪,放下电击棍,放下能对付自己的一切。他听不清男人在说什么,上一个实验员的脖子断在金属手间的触感还很生动鲜活,这触觉催促着冬兵重新体验它,把它变成新的真实,把眼前的这个小个子也放倒,这样事情会变得简单。但是朗姆洛是如此的喋喋不休,他仿佛掌握了什么特殊的传声技巧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逐渐清晰地流进冬兵嗡嗡作响的大脑,又快速原封不动地流出。冬兵因太失控而没办法理解。
他不得不被动地听着“我们可以一起去别的地方的,你来定地方......如果没有我,你连基地的大门都不知道怎么开。你杀了这么多人,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别在阴沟里帆船。带上我没有错......你害怕他们通过我找到你吗?这是我的联络设备,我会慢慢地递给你,你可以捏碎它。来吧士兵,捏碎它吧,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来吧。”冬兵听不明白但看得懂他的肢体动作。
朗姆洛用冬兵的金属手接过了那个小方盒子然后慢慢地捏碎了它,他感受到栖居在冬兵掌心上的催促他扭断什么的触感终于安分下来了,不再向他提出要求。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冬兵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自己精心设计的谈判词,他的脑子太吵了。他只是本能地听着自己说的,本能地做着自己撺掇他做的。然后时间就过去了。增援部队会到达,带足了需要制服冬兵的一切。
朗姆洛觉得这样一来严格意义上讲自己并没有骗过冬兵,因为冬兵并没有真正相信过他说什么,大部分的内容他甚至没听清。对冬兵来说,这里没有诱饵,也没有鱼钩;没有可疑的应许之地,也没有拙劣的恐吓。这世界太吵了,而冬兵又杀红了眼。彼此矛盾的感官和冲动斗到最后只剩下了两个问题:听下去还是不听,杀了他还是不杀。
而冬兵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什么选择,没人比朗姆洛更清楚了。
没有诱饵冬兵还是上了钩,没被恐吓冬兵还是投了降。朗姆洛觉得自己的士兵死得冤枉,如果失去自由当真算是一种死亡。
他的士兵一次次地死掉了,仅仅因为他在那里。
朗姆洛终于明白了如果想要冬兵活下来他需要怎么做,并不是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他需要额外地说或做些什么,不是的。他要做的仅仅是移下脚,把挡在笼子门口的自己挪到别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这好说,这有什么难。朗姆洛这样想着进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睡眠。一切看明天的吧。他睡得很踏实。
......
剧痛过后冬兵发现自己还能记起朗姆洛,但一些本来缠绕在他心头的困惑变得不清晰了。他忘了自己在纠结什么。
他太久没到过冷冻舱了。冷气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环境中,冬兵感到莫名的熟悉。然后他再次看到了朗姆洛。看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身上带着泥、带着血。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西伯利亚基地完蛋了。”医疗组很久没有来过了。他没有正常的东西吃,也太久没有被冲洗过。上次任务目标的血还挂在他身上,像是一只不愿松开的手。他很饿,很疲惫。人们不再关掉白炽灯了,他们要二十四小时盯着他。
他透过朗姆洛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待过的笼子,他瞬间感受到了朗姆洛有多么想打碎笼子的锁,从他第一眼看到它就开始想了。尽管朗姆洛表面上只是冷静地进行着交接,偶尔针对某个没有明确规定可左可右的事项讨教经验。但他听到朗姆洛在心里很难听地骂着那些人,他听到他说所以你们见鬼的基地完蛋了,因为就连最好的战士都能被你们照顾成这样。所以你们完蛋了。你们就缺这点天杀的经费吗?那你们为什么不去卖屁股呢?但朗姆洛只是冷静地进行着交接。原来人的心脏可以一半在火炉上一半被结成冰,冬兵晕乎乎地想。
冬兵看到朗姆洛手无寸铁地走到自己身边。
“嘿,士兵,我要带你去别的地方了。”
当年他只听到了这一句,但现在朗姆洛给了他一双耳朵用来听他本可以说出的。
他听到:“士兵,你的脸太脏了,这是你的血还是别人的呢?我会搞清楚的。但当务之急是给你吃一顿很像样很像样的饭,热的、有肉的,你瘦得像条死狗怎么撑得起这条胳膊呢?现在是胳膊上长了一个你还差不多。还有,你太难闻了,这不怪你,但你真的太难闻了......这些我们都会解决的,很好解决。但凡你是个长脑子的就乖乖地跟我走吧,别让我死在这。我不是好人,但他们这样对你太恶心了,你不知道我会对你多好。你的命运要改变了,倒霉的小东西。”
“如果我不带冬兵回华盛顿呢?”
这句话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冬兵紧紧抓到了。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把掐住了朗姆洛的脖子,速度之快让后者来不及反应。
那时的冬兵在害怕。他在陌生男人澄澈的棕眼珠里看到了一个肮脏的自己,沾满血和土。他越抗拒那个画面越收紧手指,直到那个男人痛苦的咳喘声把他惊醒,他噩梦惊醒一般陡然松开了手。他没有想伤害他。只是他离他太近了,他不想被他这样看到,又不知道怎么让他不再看他。
他惊恐地看到了眼前的男人脖子上青紫的指印,他想说抱歉,我很抱歉,你不要死掉。但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他说不出半个字。俄语、英语、葡萄牙语、拉丁语......他什么都会但他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勉力像动物一样呜咽。他看着他,用自己所有的后悔去看着他。他搞砸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了。
(“那群狗娘养的让他怕人了。”原来朗姆洛即刻赦免了他,他本不必那样害怕,冬兵终于松弛下来。)
在确定冬兵暂时没有进一步行动后,旁边的人冲了出来分隔开他们两个。他听到有人说“我他妈说过要先打麻醉针,朗姆洛你彻底疯了。”
“I see.”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朗姆洛的眼睛却依旧玩味地盯着冬兵,冬兵看得到他的眼睛被不寻常的热度烧亮,“重点是他松开了手,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士兵,邀请依旧奏效。”
离开笼子前朗姆洛重重地看了他两眼。
十五年后,冬兵才知道那热度不是愤怒。
麻醉针最终还是刺入了冬兵的皮肤,这次他没有奋力保持清醒。他想表现得好,他想去别的地方。
冷冻舱里的冬兵同样感受到了无法抗拒的困意。“如果我不带冬兵回华盛顿呢?”他咀嚼着这句话,直到下颌发麻。
09.
会有任何人感到震惊吗?即使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人们也会只想着自己的小事。火山爆发了,岩浆窜得哪儿都是,坍塌的房顶快盖到面门上,但是有人在看戏,有人忙着向生育神致敬,有人琢磨着加个餐做点东西吃。就是这样。皮尔斯要是知道洞察计划启动的当天他的资产和特战队长在想什么可能或多或少会对计划失去信心,但这真没必要,他也有他自己牵肠挂肚的小事,只是他不让别人了解。
朗姆洛的那句话伴随着冬兵睡着又伴随着他醒来。他隐约感觉朗姆洛真的带他去过别的地方,但他想不出。冬兵此刻的大脑就像一个空荡荡的旅馆,他知道旅馆里有很多的房间,也知道房间里曾经住过人。但一夜之间,绝大多数人都走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们回来,也记不清走的都是谁。所以他想问一问留守到最后的朗姆洛,问问他曾经一切是怎样。
但是他莫名开不了口,西伯利亚的境况重演。朗姆洛一遍遍地检查着他的装备,那张核查表都快被他划烂了。每个解冻后的复原动作都被演示了不止一次,能被拆开重装的装备都被拆了个稀巴烂又装回原样。备用弹药比平时多不止一倍,冬兵觉得自己根本带不走这座小山。“够了,布洛克。”他轻声对朗姆洛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熟悉的称呼让朗姆洛停下手上的繁忙抬头去看冬兵的眼睛,你还记得“布洛克”多少?他当然想知道,现在不问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他当然没有问。他说:“没事。”
管理员总是有办法。小山化成了散沙,东一撮西一撮妥妥当当地分居在冬兵武装背心的不同分区,超级士兵没觉得比平时沉重多少。
然后朗姆洛一次次地和冬兵确认作战计划。计划A、计划B、B的分支、分支的分支。美队来了的计划、美队没来的计划、万能计划、手臂失灵的计划、枪支走火的计划、计划取消的计划......
“你带我去过别的地方吗布洛克?除了这里。”
冬兵意识到了。这和昨晚他看到的布洛克一样。西伯利亚基地的朗姆洛冷静地进行着交接事项,就可左可右的事情进一步询问详细的经验。他在逃避自己真正在意事情。他在试图把火焰结成冰。那火是什么。冬兵想知道。
“没有。”冬兵看到管理员的眼神闪都没闪一下,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问。
冬兵很少从朗姆洛这里得到直接的答案,但这次不一样。
“我们本来可以去很多地方的,但是最后一个都没去成。因为我不愿意。有时候一开始就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你,有时候答应的时候没骗你但后来又不愿意了。归根到底还是不愿意。所以没有,士兵。我们哪儿都没去过。”
朗姆洛大大方方地盯着冬兵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眼泪怎么可以来得这么快,但他没释放出一点要安抚的意思。
“这件事你要找出一个人来怪的话那只能是我,确实是因为我不愿意。你要是怪我那就对了,证明你脑子稍微好用点了。但是我不会感到抱歉的,因为你也把我毁了。”
冬兵不确定朗姆洛和自己在说同一件事。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不是因为朗姆洛说他们哪里都没有去过,不是因为朗姆洛说他哪里都不愿意和自己去,而是因为他用那样的方式和自己说,因为自己哭了他也不管。他很伤心地蹲了下去,他感受到那座四分五裂的小山了,它们生硬地挤压着他的胃。他不想做任务了,他想把头埋起来,黑暗让他觉得安全,让他可以不再一直一直一直听着朗姆洛说他有多不愿意、多不愿意跟他去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那双不容拒绝的手把他的头捞了出来,他不能反抗,他被迫抬头去看朗姆洛的眼睛,一大颗眼泪滑了出去让他刚好能看清。他看到痛苦,看到再熟悉不过的温柔。他终于胆敢很用力地抱住了他。他哽咽着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把你毁了。你不愿意就哪里都不去,去哪里都需要你愿意。我会做好的,A、B、分支的分支、B的分支、万能计划......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孩子话。
朗姆洛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
他以为让被抛弃的小狗不再一次次跑回来的方式是向他证明自己真的不想要他,一点都不想,而且他让自己恶心。他以为最困难的部分在于说出那些话,毕竟他是真的想要,真的很想要他一次次地跑回来,他甚至想不出自己还想要什么别的。可是冬兵是个人,比谁都更是一个人,他朗姆洛又比谁都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还能怎么样呢?
可朗姆洛无奈地发现,当下的问题在于说了也没用。他只会哭,一直哭,哭到残忍的话都变成水滴落到地上,哭到忘记自己是被不想要了的那一个。没救的软弱者,没救了。朗姆洛蹲下来亲了亲他湿透了的软弱睫毛。
“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朗姆洛用嘴唇蜻蜓点水地碰了三下冬兵的颧骨,表示自己还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此外他毫不为自己出尔反尔得多快而羞耻。冬兵紧张地抓住了他胸前的的武装带防止他离开。朗姆洛被迫向前倾过去,干脆凑到冬兵耳边跟他说话:
“你的任务让我不放心了。我心不在这,说话没过脑子,明白?别哭了。喂,特战队呼叫冰雪王子?”冬兵吃力地点了点头。“桥上那个男人要是再叫你‘巴基’,你就姑且听他说什么。他不会骗你,他对你有用,他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所以别让他死。收到?这是我给你的唯一任务。”
朗姆洛确定冬兵听懂了,也确定他会按自己说的做。他知道自己给冬兵的任务跟皮尔斯给他输入的指令之间的出入有多大,但他并不担心这样的冲突会扰乱冬兵的判断。他清楚得很冬兵是谁的士兵,他最后会听谁的,他可能都不会费心思去想两个指令为什么不一样。
他没办法踢走一只并不想走的小狗,也不想装瞎,假装看不见隔壁街区就有一个更好的家等着他或假装他真的属于这里,这个大垃圾堆。他只能告诉他,这是一个任务,是他最想让他做好的一个任务。
朗姆洛任由冬兵抱了他很久。最后他拍了他后背几下,玩闹着叫他good boy,然后把掉到地上的一个弹夹重新装回到冬兵口袋里。
10.
会有任何人感到震惊吗?即使人们再牵挂自己的小事,大事依旧会按部就班发生。庞贝城有人全神贯注在看戏,有人忙着向生育神致敬,有人琢磨着加个餐做点东西吃,但该爆发的火山照旧爆发,坍塌的房顶照旧盖到面门上。无论人们如何撕扯着自己的心哭过、闹过、演讲过,洞察计划的航空母舰还是上天了。
世界在燃烧,人们在分别。但朗姆洛和冬兵还是设法看到了彼此。
如朗姆洛所料,冬兵选择了执行他那一个任务。他没有对“桥上的男人”下杀手,尽管指令在他体内尖叫着难以违抗的恶意,让他的耳膜嗡嗡地响。但朗姆洛不让他杀他,而且他也不想,这个男人让他觉得熟悉。他是个强大的对手,但总有一些瞬间冬兵会觉得这个强大的对手需要的不是被打败而是被照顾。这感觉让他心烦意乱。烦乱中他们几乎把什么都毁了。
火球一样的母舰砸向波托马克河的中途好像碰到了什么一下,两个超级士兵都没有太留神,这感觉像是一个小浪打在了船只的侧舷,带来的颠簸并不让人晕眩。没有人看到有一栋大楼烧了起来。
落水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和火光。
冬兵看到巨大的烟花在天幕和水面上同时炸开。
这是他离开西伯利亚基地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烟花绽放声音太类似枪炮,这多少让他有些难过,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移不开眼,他看入了迷。那些金色的碎片会真的掉到水里吗?他想回头问一问管理员,却看到了金色碎片化在他棕色眼睛里的样子。
冬兵觉得比起天上的碎片,他更想看这些,他很安静地看了很久。
小半天,年轻的管理员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盯着,他笑了起来:“It's raining men~Hallelujah~(天上下男人雨了~哈利路亚~)”他没问冬兵看什么,只是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不像话的小调,转瞬即逝的彩光在他硬朗的骨骼轮廓上轮番流照。冬兵想摸一摸光动起来的感觉,却不敢真的伸出手,所以他只是看着他。
“看天上啊,傻瓜,或者看海里,跟所有人一样!”朗姆洛被盯得稍微有点急了,但他又眨了眨眼睛表示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想让他错过他不该错过的。
冬兵诚恳地点了点头。他蹭到管理员身边,抬头去看天空。或许是不存在直接目光接触让他勇气倍增,抑或是满天满海的烟花让他晃神,他用人类的那只手去碰了碰朗姆洛的手。紧张让他失去触觉,他怀疑自己只摸到了空气。高明度、高对比的色彩让他快窒息了,他偏头去看那只在海里孤单单矗立着的帆船建筑,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缠了过来,缠得那么紧、那么理所应当,好像这两只手本来就不应该是分开的。
“It's raining men~Amen~(天上下男人雨了~阿门~)”
朗姆洛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哼,只是往左边稍微挪了挪,把他们中间发生的事情掩盖得更紧密,尽管这在整体上显得更可疑。
但他们顾不了这么多,整个世界的烟花都在他们眼中,他们一丝一毫的神都分不出。
“我就知道这次申请带你跨国任务是对的。”
朗姆洛眼睛看着天空,但冬兵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他知道朗姆洛在笑,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对的。
海里的那艘帆船里住着他们这次要暗杀的人,但他觉得停泊一会也没什么。
骗子。骗子。骗子。你不能说我们哪里都没去过。你不能说你不愿意。我只是提了个合理的问题,你不能对我说那样的话。
回过神来之后冬兵发现自己和那个“桥上的男人”已经上了岸,他有脉搏、有鼻息、有心跳,多重确认后冬兵觉得自己把朗姆洛给他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他要回去找朗姆洛,他迫不及待地想看那双骗子的眼睛。
......
那轻轻的一下颠簸让三曲翼大厦被烧得不像样子。
冬兵走了之后朗姆洛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他去做原定的任务,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选择。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要去想自己该做什么,而这些“做什么”又都会和冬兵没什么关系,毕竟美国队长不会死,他不死的话也不会让“巴基”和九头蛇再搅到一块。这一切让他觉得过完一辈子这个选项好像冗长得有些烦人了。他不太想这样了。
但他没想到上帝会这么快听到他的抱怨,然后做出自己的批复。他的批复是那就让燃烧的房梁掉下来,那就让一切崩塌。这当然不会令人满意,但也不会无聊。
“我就说不会无聊的吧,Steve.”
工业博览会上很热闹。明艳的女孩们围绕着穿新军服的永远迷人的巴恩斯中士,明日直开英格兰战场的巴恩斯中士。汽车开始往空中飘的时候大家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它以它突然又强硬的方式重回地面时大家都吓了一跳。朗姆洛觉得那汽车很沉,它好像砸在了自己身上。有人尖叫起来,然后人们又开始笑、开始鼓掌。巴基回头和史蒂夫交换一个鬼脸。
然后博览会正式开始了,烟花不要钱似的在天上放。
所有人都在看烟花,但朗姆洛看到史蒂夫会分出神多看几眼他的巴基,因为他们快分别了,史蒂夫担心他,舍不得他,又不会说。他看到巴基的女伴很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摇晃,他看到巴基很自然地笑着亲吻女孩的额头,然后说着一些让人感到快乐的话,一些可以聆听的蜜糖。朗姆洛知道这个巴恩斯永远不必害怕被丢下,永远不用担心毁掉谁或被谁毁掉,永远不需要对根本就不赖他的事说对不起,永远不会穿脏衣服,兜里更不会揣着一堆弹夹。他既不是加害者也不是被害者。他是一个爱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哥哥。永远是,不管是谁的。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对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也即将是这样。
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响得过分了,仿佛就炸裂在他耳边。
物极必反,接着他听不到来自左边的任何声音了。一切那么安静,那么安静。他几乎能觉察到风拂过草叶,鸟扇动翅膀。既听觉之后,视觉也不再是必需了。睁开眼,他只看到一片漆黑。但闭上眼。他看到了他的士兵。他看到他的士兵风尘仆仆地向他奔来,绝望地在一片燃烧的废墟里东翻西找。他手上沾了泥和血,衣服湿透了。
“骗子!骗子!骗子!”
他看到他的爱人,他的保护者,他的哥哥用唇语这样说。
——正文完
【只狼】山林与野火
1.
狼年幼时,常饥肠辘辘。
他站在门口,满身血腥脏污,薄井森林的雨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把他脸上的泥灰,油污和死人的血都冲刷下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深秋的雨带着股刺骨的阴冷,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只是衣襟湿透,手脚麻木,空无一物的胃袋收缩起来,带来痛苦的饥饿感。
任务失败的时候。义父便会叫他挨饿。
狼并不惧怕疼痛,也不会被刻薄侮辱所动摇,他就像一只纯粹的野兽,唯一无法忍受的便是饥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家,也不再记得曾经父母的面容,在漫长又孤独的流浪中,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成为珍贵的食粮,他受过伤,生过病,遭遇过殴打和辱骂,但这些都是一时的,只要沉默忍受便会...
1.
狼年幼时,常饥肠辘辘。
他站在门口,满身血腥脏污,薄井森林的雨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把他脸上的泥灰,油污和死人的血都冲刷下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深秋的雨带着股刺骨的阴冷,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只是衣襟湿透,手脚麻木,空无一物的胃袋收缩起来,带来痛苦的饥饿感。
任务失败的时候。义父便会叫他挨饿。
狼并不惧怕疼痛,也不会被刻薄侮辱所动摇,他就像一只纯粹的野兽,唯一无法忍受的便是饥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家,也不再记得曾经父母的面容,在漫长又孤独的流浪中,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成为珍贵的食粮,他受过伤,生过病,遭遇过殴打和辱骂,但这些都是一时的,只要沉默忍受便会过去。忍受不了时,便用力回忆那些模糊的往事,食物的香气,炉火的温暖,把它们在脑海里细细地咀嚼一遍,直到最后一点残渣也被消耗殆尽,直到他已经习惯忍受这一切,不再需要想象那些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的回忆。
但是饥饿不行——饥饿是不会停止的,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喘气,这痛苦就永远都不会离去。
因此食物无所谓好坏,只要能够咽下去,填饱肚子,就是莫大的满足与恩赐。
他进食的时候,模样专注,虔诚,一丝不苟,只有被饥饿折磨太久了的人才会这样吃饭,像将死之人享用最后的晚餐。
——驯服野兽前,必先知其软肋。而枭第一次看他吃饭,就明白这便是野兽的弱点。
门打开的时候,枭打量了他两眼:“你的任务呢?”
狼把紧紧攥着的拳头举到他面前,摊开掌心,是一束带着血的头发。
忍者没有接,他只是说:“我要的是头。”
“……卫兵来了,”狼说,“我没来得及割断他的头。”
“我说得很清楚,你的任务是把黑川的头带回来给我,可是你没有做到——那就是失败了。”
“……”
枭漠然道:“你知道规矩,回自己屋里罢。”
狼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没有点灯,也没有试图再去想象那些回忆。饥肠辘辘的野兽还抓着那束头发——枭没有拿走,他便一直攥在手里。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老鼠在天花板上跑动,是蚰蜒在墙壁的缝隙里爬行,他听见风声,雨声,正午的光斑在地板上浮动,子夜的月亮在老化和死去。
这是第几个白昼,又是第几个夜晚?在无穷无尽的饥饿感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毫无意义。一个黎明烧尽了,一个黎明又要降临。
然后,他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声音并不远,就在他耳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是屋顶在漏雨,是什么东西淋了一地,把他跪在地板上的膝盖都染湿。
半梦半醒间,他睁开眼,发现那是黑川的血。
死人的头颅朝向他,双目圆瞪,脖子上一道豁长的乌紫伤口,在撕裂,在扩张。是他在划动刀刃,切开喉管,不甚熟练地试图找到颈骨的接缝。
义父说,要带回黑川的头。而义父的话,就是不可违背的戒律。
狼在此之前从没有尝试过斩首,他只是杀人,杀人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只是戳刺和挥刀,可是斩首不一样——死人的血都要流干了,他还没割下他的头。
屏风旁的衣箱里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是漏网之鱼。他拔出湿淋淋的刀,跨过尸体,走过去,把刀架在箱口上,只等打开箱子,就要取走这里面老鼠的性命。
箱子里躲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岁的丫头,头发和眼睛一样乌黑幼嫩,耳后还别着一朵重瓣的白椿花,狼悄声潜入时,曾在黑川宅邸里见过满园的春之台和翁更纱,想来这样洁白如雪的椿花,也不过只这一朵。
这是黑川的女儿。而她已经看见了一切,他的刀,他的脸。
狼举起刀的时候,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沉默又固执地注视着他。仿佛即便在这将死之际,也要牢牢地记住仇人的模样。
他始终没有挥下那一刀,直到门外传来卫兵被惊动的骚乱,忍者才转过身去,削下了死人的一束头发。
房门打开的声音吵醒了他,走廊的光从外面渗进来,在他对面的墙壁上投下阴沉扭曲的巨大怪影。
黑影看了他一眼,没有进门,只是弯下腰来,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了地板上。狼挪动眼珠去看,左边是一碗煮熟的山芋,右边的东西淹没在黑暗里,是朵带血的白椿花。
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和痉挛从他的胃开始往上翻涌,传到舌根,传到头皮——狼不知道这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它是如此痛苦,叫人难以忍受。
“你要记住这份痛苦。”那黑黢黢的影子对他说。
“执行任务的时候,你要记得它,承受痛苦的时候,你要记得它,在你感到满足和平静的时候,你也要记得它。
“只有记住了,你才能摆脱这份痛苦。只有记住了,你才不会再失败——为了不再经历这种感觉,你什么都能做得到,是不是?”
“……是的。”狼说。
然后他转过头,看见那是父亲的脸。
2.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要晚。”这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
狼抬起头,他的忍术老师正坐在老榕树最低矮的枝干上,也不低头看他,只是远眺着森林的尽头,像是穿过了雾气弥漫的层层枝叶和藤蔓,去看那海岸边渔船的灯火。一只翅翼上描着暗金色纹路的蝴蝶落在她肩头,每扇动一次翅膀,就反射出一阵炫目的光晕。
“……抱歉。”狼说。
蝶这才转了一下眼珠,看向了他。
“你没有试图解释,”夫人说,“这很好。”
她打了个手势,叫狼噤声屏息,接着伸出手,轻轻捏住了那只蝴蝶。
“闭上眼睛,”夫人对他说,“这是秋末的幻蝶,再过三天就会死去。这个时候的鳞粉效果最好——或许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将死之时都会竭尽全力。”
“你会看到一些东西,也会听到一些东西。它们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幻影——我不会教你怎么去分辨,唯一能区分它们的只有你自己。
“听从你的心,不要相信你的耳朵和眼睛。”
狼顺从地阖上了眼睛。
他听见一阵微不可查的响动,是幻蝶在扇动翅膀,是山林间的风,是黄昏的雾在流动,是更远地方传来的人声,在呼唤他的名字。
不是狼,是更久远一些的,饱含珍视与爱护之意的名字。
这声音听上去如此熟悉,语调轻柔,像一声眷恋的叹息。明明听上去那样遥远,却又仿佛只要再往前迈出一步,就能听清那个被人所挂念着的名字。
“夫人?”他出声问道。
然而偌大的山林里,甚至连鸟雀虫鸣声都不见踪迹。他睁开眼,自己还站在原地,只是他的忍术老师已不知去向,榕树上长满青苔和藓类,死去的幻蝶躺在裸露的根系里。
薄井森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寂静,树影不摇,草叶未动,只有那汩汩溪涧的上游,传来又一声遥远的呼唤。
虽然狼已经不再记得那个名字,也无法辨识出呼唤他的声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开脚步,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去往迷雾深处,去往山林之间。
他踩着腐烂松软的落叶,穿过低垂的松枝,越过沉睡的蚺蛇,最后来到溪水的尽头,拨开芦苇,看见一片从未见过的广阔湖泊。
他听见那声音从水底传来,在寻找他,在呼唤他,在等候他前去。
他的眼睛和耳朵已经告诉了他真相:这不过是幻影,是陷阱,是只能拥有短暂生命的蝴蝶在充满恶意地诅咒每一个能活到冬天的生命。
可他的心沉默不语。它放任他一步步朝湖水中走去,深秋的水阴寒彻骨,湖水从他的脚底开始上涨,淹没了他的脚踝,然后是膝盖,接着是会呼吸的口鼻,最后涌进他的耳朵。那声音愈发清晰可闻了。狼闭上眼睛,踩着湖底的软泥,在致命的窒息感中摸索着前进。
就在他即将触摸到那声音源头的时刻,一双手抓住了他,强硬地将他往外拖离,他像惧怕淹死的溺水者那样挣扎,但这努力毫无作用,他到底还是离开了湖底,寒冷的空气急不可耐地挤进了他的肺,让他的胸腔像灼烧一样疼痛起来。但更加疼痛的还在后面——那双手的主人松开了他的手臂,然后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显然用尽了全力,狼跪伏在岸边,只觉得两眼发黑,半张脸都麻木到毫无知觉,他狼狈地咳嗽了好一会,才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蠢东西,就这么想死?”是女人的声音,饱含失望,怒不可遏。
他艰难地吞咽下带着血沫的唾液,眼前的视野终于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是蝶夫人,横眉冷竖,两只眼里填着怒火。狼印象里的夫人,素来都是冷硬沉静的,她不爱笑,也不发火,眼尾总带着疏离的嘲弄,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夫人动怒。以至于他怔怔地愣了好一会,才低下头去,说:“……非常抱歉。”
“……”蝶夫人看了一眼他这落水狗一般的可悲模样,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狼走得太远,幻境中的时间毫无意义,以至于他清醒过来时,才发觉已经是晚暮。远处的树林模糊成一道漆黑的剪影,正趴在天际线上,将最后一缕光线吞吃入腹。
在薄井森林里走夜路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在岸边升起一团篝火,狼坐在火堆前,头发湿漉漉地,还在滴水。
正如同梦醒时不会记得梦境本身,唯一留下的不过是遗忘的空虚和不甘的悔恨。他曾经离那个名字如此之近,可等到意识清醒后,那个名字便模糊成一个音节,重新沉进了漆黑幽深的湖底。
“您……”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问道,“您听见了吗?那个声音——它在说些什么?”
夫人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橘黄色的明亮火焰,她总是喜欢凝视火光——就在狼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的时候,他听见了回答:
“那是你自己心底里的声音——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它说了什么。”
后来枭问她,小子学得怎么样。
蝶只是说,不是这块料子,学不了幻术。
她没有提及那片湖,这便是对狼最大的仁慈。
3.
义父第一次带他去见蝶夫人时,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忍者,瘦削高大,手脚修长,沉默寡言,像一棵安静的老树,只是这树会吃人,每一片枝叶都沾满血肉腥气。
狼杀过人,也见过许多杀过人的人:武士,忍者,流民,罪犯。但在见到这个忍者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原来可以背负这样多的杀业。
那忍者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转过头看他。
“你叫什么?”忍者问。
“狼。”
忍者看了狼一眼,又看了枭一眼。
忍者问:“既然想要狗,又何必叫狼?”
枭笑了一声:“家养的狗,到底失了血性。”
“想要血性,又想要忠诚,”忍者漠然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义父摸了摸狼的头顶,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也要试一试才知道。”他说。
4.
后来平田的家主收养了龙胤之子,枭带他走过平田宅邸门前的大桥,这时正值凛冬,落雪三夜不停,桥下的大河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狼偶尔瞥去一眼,看见那冰面下透出一点绯色,是赤红颜色的活物在底下游动。苇名多枫树,但平田偏喜苍竹,他们顺着积雪的山道往上走,夹道俱是茂密的竹林。路边一个穿着冬衣的嬷嬷拄着拐杖,带着孙女,正在林子里挖笋,那小孙女抱着竹篓子,悄悄地瞅着他们看,只是看了看身形巨大的枭,又看了看狼左脸上的那道疤,便怯怯收回目光,再不敢多看了。
只是这举动又如何瞒得过两个忍者的眼睛。枭觉得好笑,便拿来逗狼,说他长得凶神恶煞,若是瞪一瞪眼,能止小儿夜啼。
狼不吭声,任他打笑。只是负责引路的那位年轻武士,竟也忍俊不禁,后又自觉失礼,连忙向他告罪。
此时他们已经行至正院门口,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喊:“伊之介——”
年轻武士先是朝那边挥了挥手,然后脸上一红,有些羞赧地说:“那是我的母亲。”
伊之介的母亲是位和蔼的妇人,她先是抓住伊之介的手,嘱咐他大雪天寒,回去了先喝碗热汤再出去换班巡逻。接着便带两位客人去见平田家收养的这位少主人。
龙胤之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岁,有点怕生,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往平田夫人的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见见这新来的护卫。狼自知长了一张不讨人亲近的脸,愁苦,阴沉,脸上还有道狭长的疤。因此他只是一声不吭,端坐在屏风后面,像尊活着的石像。
神子正是喜欢四处玩闹的年纪,屋里待久了便坐不住,把平田夫人送他的小木雕和布袋玩偶都在桌子上摆好,一个一个数下来,最后抓住一只小木雕,想了想,慢吞吞走到屏风前,探出一个小脑袋看他。
狼这才终于看清了小主人的模样,发现他头发并不是纯然的乌黑,其中夹杂着几缕白发——并不是寻常幼童该有的发色。神子见这屏风后坐着的忍者并不如他想象中凶恶可怖,便放下心,举着那个小木雕,叫他伸手。
忍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摊开手掌。
神子把木雕立在他手上,然后朝着他笑:“看,是狼。”
狼低头去看,发现那是一条垂头丧气的狗。
狗是不会背叛的,毫无保留的,没有同理心的忠诚野兽。
神子分不清狼和狗的区别,但是神子喜欢狗。
5.
这是忍者在平田家渡过的第三个冬天。
在此期间,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义父。枭离去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指令,这年长的忍者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来去都毫无踪迹可寻。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任务的内容,也没有告诉他这任务的期限。当神子的护卫是一件十分简单的差事,不用时时刻刻杀人,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被杀。这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的夜晚他醒来,觉得自己是一把正在生锈的刀,那些酸痒而又叫人头皮发麻的铜锈在他骨子里爬,叫他睁着眼睛枯坐到天亮。
有的时候,平田宅里也会进来一两个不长眼的探子,忍者便从阴影里钻出来,把他的敌人拖去竹林里宰杀,刀刃切割血肉的时候,那铜锈的生长便会停止,使他得到病态的安宁与平静。
远远地,他听见神子在林子外喊他的名字:“狼——你在哪?”
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满身腥气,刀尖指向地下,还在淌着血。
好在这是河边,处理和清洗都不是难事。
他从林子里走出来,鞋上还沾着水,走过干草地的时候,便留下潮湿的脚印。
“用过饭后便不见你人影,狼啊,你刚才做什么去了?”神子好奇问他。
他答:“喂鱼。”
神子分辨不了鱼腥和血腥,便快活地笑,像是知晓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狼原来也喜欢看湖里的鱼啊。”他说。
龙胤之子拽住他的袖子,说有东西要带他去看。
忍者跟在他身后,从庭院走到回廊,他们在神子居室旁的小隔间前停下脚步——是狼平时睡觉的地方。
“是你的父亲送来的,放下礼物便走了,”神子一边拉开门一边说,“嬷嬷给我找来了一个小瓷缸,我取了些温水养着,说不定能活上半个月。”
狼站在门口,去看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一张矮桌,一只圆口瓷缸被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凛冬的冷光从支起的窗户里缓缓降下,忍者能感觉到那股寒意,它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渗透,渗进脊椎,渗进髓骨,渗进红白血肉,渗进五脏肺腑。
一朵白色的椿花,沉浮绽开在水面上。
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摸去后厨,从菜筐里翻出半个山芋,生嚼着吃了,又喝了整整半缸的水。
直到胃袋里传来不堪承受的,令人作呕的饱腹感,那痛苦也没有消减半分。
6.
忍者既不会哭,也不会笑。
但人总是会难过的,枭忽然想,即便是被当做狼养大的无心之鬼,也会觉得难过吗?
他心头生出这疑问的时候,拥有狼之名的忍者正站在破败萧条的佛堂里,曾经是他师长的尸体倒在地上,血肉破裂,衣襟染血,眩目的幻影在他脚边消散而亡,金色的蝴蝶死在了深秋的最后三天里。
这不是狼第一次杀人。只是蝶夫人到底与其他死在他刀下的人都不同,她的严厉苛责与些许温情,在狼所能拥有的记忆中都是如此难能可贵。正如同野兽趋利避害的天性,他虽然并不能明白他人的想法和思虑,却总能从那些话语中体会到寄寓其中的善意和恶意。因此父亲的亲近有时会令他毛骨悚然,而夫人的冷漠中却从没传达出真正的威胁。狼所不知道的是,这份不易察觉的微薄关怀,本质上是蝶对她自己的同情。他们都在狼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同的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施以怜悯。
十年的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年华不再,青丝如雪,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冷硬,即便是死去的时候,也依旧凝视火焰。
他现在在想什么?是怅然悲苦,亦或是在超越师父的逆反中觉出了一丝快慰?
高大的忍者从没真正看透过这个义子,他总是麻木,沉默,除了命令和戒律,对其他的一切都不为所动——这是一把杀人的刀,于他而言,挥刀的目的只是贯彻使用者的杀意,刀本身或许没有任何想法。
枭把手搭在刀柄上,悄无声息地朝自己的义子走去。
7.
濒死的时候,忍者低下头,去看他胸前那把破膛而出的刀。
他到底还是没法明白父亲的想法,从二十年前,便是如此。
父亲本可以直接前来见他。狼心想,不管是叫他自杀,还是其他的什么命令,他都会执行——一如既往,毫不犹豫。
可枭没有这样做,他到底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他的义子会这样麻木不仁,铁石心肠。枭很惜命,因此在他看来,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惜命的。即便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没有意思的事,但那也比死掉要好得多。
人只要活着,就能走,能爬,能挣扎,能改变一切——屈辱的过去可以被忘记,权势和财富可以掠夺和累积。而死人一无所有,最后剩下的不过是发臭腐烂的躯体。
那把刀从他血肉里抽出去,只留下一个对穿的窟窿。没了阻隔,猩红的铁锈便终于从他胸腔里头涌出来,洒了一地。
生死徘徊间他做梦。梦里山河万里,无一活物,生死往复,日落日出。
8.
佛雕师看他一眼,说:“你被魇住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发黑,头疼欲裂,短暂的目眩中,那些过往的回忆都被挤压灌进他的颅骨之中。今日往昔,生来死去,一时间全都混作一团,恍惚中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只有佛雕师手里的刻刀在木头上刮动的声音,削皮挖骨,不曾断绝。
“……我睡了多久?”
“三天。”
狼心想,原来人这一生,回顾起来,也就三天。
佛雕师忽然说:“你的头发又白了一片。”
“……是吗。”狼下意识伸手去摸那一块鬓角,那些白斑,它们在他右鬓上扩散,像顽固的病症,永生的诅咒。
“照这样下去,满头白发也只是迟早的事吧。”佛雕师说完这话,雕佛的手忽然顿了一下,“——倒是让我想起了那几个家伙。”
狼没有问他想起了谁,佛雕师也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他只是说:“我说你啊,之前答应了半兵卫的那个请求了吧。”
忍者思索了好一会,才从混乱的记忆里找到了那个奇特又沉重的请求。
“是的。”他回答。
“你睡着这些天,那家伙每天都要过来,看看你醒过来没有,还扯着我这个老头子,说了一堆让人困扰的话,”佛雕师嗤笑一声,“活了这么久了,连这一两天都等不得吗?”
“……”
“去吧,记得下刀干净利落一点。”他早就习惯了狼的沉默,只是叹息,“他倒是解脱了。”
而这破庙里另外两个死不掉的怪物,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解脱。
9.
并非所有杀人的鬼,最后都能化作修罗。
10.
他斩杀过街边商贩,斩杀过拦路盗贼,斩杀过满腔热血的护国武将,也斩杀过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其实善恶忠奸,人鬼虫蛇,对于刀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许在久远的以前,他还会思考,还会感到愧疚和矛盾,然而人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好人坏人,只需要一把刀,最后都会变成死人,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拿刀的人,后来他杀了十人,百人,千人,才终于明白自己是那把刀。
他忽然意识到,人与非人,或许这二者本就没有区别,对于持刀者来说,都不过只是挥刀而已。
他已经不再去思考挥刀的理由,但他确确实实,从这毫无差别的杀戮中感到了快活。
——我到底是一头养不熟的狼。他心想,父亲从来都没有看错我。
忍者把刀从薄井右近左卫门的尸体上拔出来,这便是他杀过的最后一个人,他的拯救者,他的毁灭者,他的恩与仇,他的开始与终结。
所谓伟大而又不可违背的父亲,不过只是一团血肉。会衰老,会松懈,会露出破绽,也会不甘而又丑陋地死去。
从此之后,他不再杀人,只是挥刀。
斩活物,斩死物,斩一切爱憎忧惧,斩慷慨忠义热血。直到他所见之处,野火烧尽千里,天边赤红如晚霞迟暮,山河寂寂,再无鬼哭。
又一次,他听见呼唤他的声音,从松树林传来,从乱葬岗传来,从慈悲佛像里传来,从浑浊死水中传来。忍者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的轻松,那些紧紧束缚着他的枷锁与馈赠,人的皮囊和狗的忠诚,它们皴裂开来,崩离瓦解,将野兽的心赤条条地暴露在了苍白明亮的月光之下。
——他自由地朝着前方走去。
米拉巴依 情诗
无人得知我隐匿的生活,
为罗摩*而受的痛苦与痴狂。
我们的婚床高悬在绞刑架上,
去与他相会?
如果那黑肤的治愈者来到了,
我们将与伤痛交涉。
我爱那照料牛群者、牛倌,
牧者与舞者。
我的双眼迷醉了,
因与祂交合而精疲力尽。
我们结为一体。
我现在是他肌肤的深色,
人们注意到我,用手指指点着我。
他们望见了我的情欲,
因我像个疯子那样曳步。
我累坏了,离去了。
无人知晓我与我的王子,
那牧者、牛倌,同住。
宫殿无我容身之地,
我将其抛之脑后。
我丝毫不在意流言蜚语,
抑或我的王室族姓。
我将在其所有的园子里,
与祂共处。
米拉巴依 Mirabai...
无人得知我隐匿的生活,
为罗摩*而受的痛苦与痴狂。
我们的婚床高悬在绞刑架上,
去与他相会?
如果那黑肤的治愈者来到了,
我们将与伤痛交涉。
我爱那照料牛群者、牛倌,
牧者与舞者。
我的双眼迷醉了,
因与祂交合而精疲力尽。
我们结为一体。
我现在是他肌肤的深色,
人们注意到我,用手指指点着我。
他们望见了我的情欲,
因我像个疯子那样曳步。
我累坏了,离去了。
无人知晓我与我的王子,
那牧者、牛倌,同住。
宫殿无我容身之地,
我将其抛之脑后。
我丝毫不在意流言蜚语,
抑或我的王室族姓。
我将在其所有的园子里,
与祂共处。
米拉巴依 Mirabai मीराबाई (1502–1556),诗人信息见上上条。
自Willis Barnstone的英译版本译出。
注:罗摩(Rama),印度教神明,毗湿奴的第七化身,阿逾陀王子与国王,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主人公。米拉所爱的黑天奎师那(Krishna)则为毗湿奴的第八化身。
沾上这种狗人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论黄德彪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哈里尔杜博阿(HDB,黄德彪)/让维克玛 ,whatever
沾上这种狗人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在褴褛飞旋看到金曷城的那一刻,让维克玛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昂首迈入新的篇章。
朱蒂特问他需不需要上楼,他却盯着舞台上的话筒架出神,“我应该顶着假发和魔镜上去来一首阳极音乐以示庆贺”。让维克玛心想,“现在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动感迪斯科之神”。
他想起自己从来没告诉过黄德彪车的后备箱里有一颗便携式迪斯科球,可能还扎着生日礼物专用的彩带,但现在说不说都无所谓了,那颗迪斯科球和他的车一起永...
论黄德彪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哈里尔杜博阿(HDB,黄德彪)/让维克玛 ,whatever
沾上这种狗人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在褴褛飞旋看到金曷城的那一刻,让维克玛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昂首迈入新的篇章。
朱蒂特问他需不需要上楼,他却盯着舞台上的话筒架出神,“我应该顶着假发和魔镜上去来一首阳极音乐以示庆贺”。让维克玛心想,“现在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动感迪斯科之神”。
他想起自己从来没告诉过黄德彪车的后备箱里有一颗便携式迪斯科球,可能还扎着生日礼物专用的彩带,但现在说不说都无所谓了,那颗迪斯科球和他的车一起永恒地陷在渔村的烂泥潭里,如往事般难追且谁追谁就是加姆洛克头号大傻蛋。
这绝对是一个人生隐喻,告诉你:沾上这种狗人你这辈子可算完了,除非这块狗皮膏药能撕下来粘在别人身上。
鉴于此,让维克玛不能抑制地用充满怜悯的眼神审视金曷城,和金曷城热烈而时间长到不必要地握手,搞得金曷城觉得他们41局来的人脑子普遍不太正常。还有站在旁边的这位沉默女警,金曷城心里犯嘀咕,她脸为什么这么长,怕不是也很可疑。
于是金曷城又想,待会儿杜博阿下来,不管这个酒鬼会说什么,问我什么,我决计不能掺和进去。
逻辑思维(谁还没有这种东西?)告诉金曷城,这很符合逻辑;冥冥之中自有天人感应(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可未必~”
~又是个什么东西?
逻辑思维也告诉尚还处于三十世代的让维克玛,“随迁警督”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但谆谆善诱却让维克玛不要想太多,这只是一种随机生成的搭档关系,绝对不是什么直到死亡才能把他们分开的牢不可破的盟约,真的,特别健康的职场关系,特别真诚的同事情谊。
不知天高地厚的结果就是,六年过去了,黄德彪这个狗人既没有进化成狗也没有变异成人,狗人就还是狗人;六年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包括但不限于:狗人没有死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可抗力把他俩分开,狗人昨天晚上酗酒所以今天早上让维克玛连带也会气到头痛,狗人脑子里有坑传染了让维克玛也得看心理医生。
“放轻松。你可以聊所有你想聊的事情。”心理医生对让维克玛说。
于是让维克玛特别实诚,滔滔不绝痛斥黄德彪狗人狗事三小时,不但把自己闹得声嘶力竭,还差点把心理医生闹出二级听力障碍。完事让维克玛拍拍屁股从诊所回来,正觉得不虚此行,当头就被告之黄德彪跑了,接了个马丁内斯的案子,大喊着“闪开你们限制了我的风格”自个儿开着车跑路了。
三小时。让维克玛痛心疾首,我就离开了三小时。你黄德彪有个屁的风格!
请你们务必派个好人去盯着他——让维克玛给RCM的一个什么机构打电话;不然他会死的——虽然他死了可能更好;“你要去看看他吗”——不了不了我还在病休;“那你为什么在办公室用内线电话”,关你屁事。
趁着让维克玛怪声怪气挤兑脑残人士黄德彪的档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朱蒂特对金曷城说,这会儿她的脸显得沉稳而又可亲,打消了金曷城一切怀疑和顾虑,下巴过长脸过窄什么的都是要不得的偏见,她可真真切切是个好人,人类之光万岁。
“待会儿你们一起来吗?”金曷城问朱蒂特。
人类之光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让维克玛忍无可忍,开始竭尽其所能地大骂黄德彪不识好歹脑子有病下三滥的玩意死了是对全人类的贡献。唾沫之下黄德彪如丧家之犬,低声下气蹭到金曷城跟前商量,“我们走吧”。
金曷城走到门口回望,果不其然,让维克玛坐在酒吧的另一边,墨镜里发射死光,射程远达奥兰治共和国最北的灯塔。
出于礼貌——也可能是吹风上头——水闸旁边的风挺大的,金曷城问杜博阿警督:“你还好吗。”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还不如不说。
杜博阿警督露出一个“我马上就要道歉了所以求求了离我远一点我就是个烂人”的复杂表情,真的让人感到很烦。
“对不起。”果然,他呜呜咽咽地说,十分低落,眼神放空,追寻远处的海鸟和海岸线消失之处,如果此时此刻有点诗歌作旁白的话则应该是“铁船请不要停靠在赛德港/右转虽然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我多想在这里坠落,穿过活动板门噌地一下进入坟墓”那一挂的。
对我抱歉有什么用,金曷城心想。“没关系。”但他好脾气地说。
是的,金曷城知道这很自然,谁都能说出些体面的社交辞令,就像从业三十年的警察对着尸体还是会吐,纯粹是生理性反应,总不能把它咽下去。
但这不仅仅是尸体,复仇女神和尸体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加上脑子不正常的迪斯科天王则构成三角结构,特别稳定,保证发疯。
不过,这天结束时迪斯科天王也说了,“我会赔偿你的。”他站在渔村木屋前又一次道歉,“我开始攒钱了。”
足足十六块,金曷城知道哈里尔兜里的几斤几两,还知道哈里尔克制住从走私犯那里买傻夹克的冲动。虽然金曷城寻思着这十六块想赎回自己的宝贝车轱辘可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特别是,极大可能明天早上他来渔村提溜哈里尔时这酒鬼又会告诉他自己睡不着跑到木板道打了一晚上付费电话所以他又没钱了。
但怎么说——在这个时刻,金曷城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诚意和抱歉,很多很多的抱歉。他明白哈里尔杜博阿透过他看见了别人,一个他忘记名字和脸的人,一个他万分抱歉的人,一个与他过去的痛苦与荣耀紧密相连的人。生活是给没有意识的人的,有意识的人都是亡者。
“你攒着吧”,金曷城礼貌地说,“攒够了我们就去买那个路灯。”
但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建议你拿着路灯去和你的随迁警督道歉,我想都没有想过。金曷城心想,到底是谁会去买那个路灯。
那天晚上金曷城回到褴褛飞旋,让维克玛和他的临时搭档给他留下口信,“紧急时刻可以联系这个电话”之类云云。
于是他问加尔特能不能使用电话,加尔特说抱歉电话还在维修。金曷城在心中小小抱怨了一下,去他的奥兰治小姐和奥兰治文学。试问,奥兰治文学到底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它只会让人变成满口谎言的骗子和剧作家和商业间谍,和男人瞎搞还和女人瞎搞。
电话铃响起来维克玛就知道不好。要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知道事情要坏,比看见自己的爱车在泥地里躺着还要坏。
这天中午他正冲切斯特发脾气,勒令切斯特把从黄德彪狗洞似的桌斗里掏出来的《新制度与小革命》塞回狗洞。而他本人站在狗洞正上方,气得脸色发青且口不择言,甚至搞出本人就是法西斯主义灵童转世之类匪夷所思的自我割白,扬言任何一个康米主义幽灵都别想在他跟前游荡。
就在他重拳炮轰41局康米主义小支部之时,没来由地,他的心脏开始突突乱跳,明显就是窦性心律不齐且早搏的前兆。紧接着电话就响了。朱蒂特在另一头问他要不要转接,他早就成功威胁麦克托森把车钥匙交了出来并走到大门口。
让维克玛把车开出去。不到两分钟,方向盘打死,又开了回来,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坐在自己的位置跟自己生气较劲。
“我吓死了。”这话让维克玛说了差不多一百万遍,还给褴褛飞旋打了两百万个电话(对的,他使用公权派人去修褴褛飞旋的电话线。加尔特虽然感激,但认为如果他一定要如此高密度地占着电话线,那其实对褴褛飞旋来说修不修线路都无所谓)
黄德彪昏迷的三天里让维克玛什么也没干。睡觉是不可能睡的,吃饭也没法好好吃,金曷城邀请他来看看,他找出八百个万个借口断然拒绝。反正就是,只要黄德彪没死到要举办葬礼就行,死了他的随迁警督让维克玛也来不了。他活不了了,起码得半残。
没事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没事),让维克玛占着电话线和金曷城聊天,就没想想万一黄德彪一命呜呼他岂不是就能摇身一变平步青云,成为41局独一号的双重荣誉警督,一扫该局经年的乌烟瘴气。再也不会有烦心人和烦心事给他添乱了,午觉从下午两点睡到晚上八点也不用惦记着报告没写完。聊到最后,金曷城反倒觉察出来些意味:别说哈里尔杜博阿狗,让维克玛也没有很不狗,大狗和小狗的区别等同于没有区别,你俩都进一屋了,你俩不都是狗吗?
于是金曷城试探着问让维克玛,“你信竹节虫吗。”
“又来了。”电话那头让维克玛大声叹气,“这是不是黄德彪新近酒后幻想出来的玩意儿?”
“不是。”金曷城解释道,“也可能是,一种神秘动物,我们短暂地追踪了它。”
“追到了吗。”
“目前还没有。”还很耽误正事。
让维克玛没问这和吊人有什么关联。金曷城心想,所以他知道哈里尔杜博阿为什么这么做,他一直都知道。
电话那头,让维克玛说,“我总在想,如果他想自杀,他为什么不直接自杀。多简单的事情,怎么就办不到呢。”
“是吧。”金曷城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让维克玛沉默了一会儿,“总之”,他说,“如果你看见了,拍张照片给我。”
你不会真的信吧?金曷城不动声色的回答,“好的。”
结果金曷城还真拍了张照片给让维克玛。虽然他信誓旦旦对哈里尔杜博阿说“如果我不拍别人可能就不会相信”,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相不相信,这事对他没有意义,他也不会像个啰嗦的老太婆一样随身带着别的男人和奇怪动物的合影,逢人就拿出来炫耀一番我来我见我征服。他只是答应了让维克玛,如果不履约,让维克玛就太可悲了。
到了最后,康米主义哲学上来说也可以算新的开始,三十九岁的刑事调查中尉金曷城职业生活驶入新车道,三十四岁(想不到吧!)的过来人让维克玛作为代表前来迎接。“基本上”,让维克玛引着金曷城徐徐穿过41局的两排长桌(如果走太快会引发阵巨大的塌方)“这个分局变成这个狗样,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狗人。”
潜台词是,别赖我,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天放了晴,没什么案子,一切都显得十分静谧和美妙,就像疯人院充斥着满是确定性的疯子。平静之中让维克玛突然断喝,“给我把那本书放下。不然我就把你的狗脑子拧下来。”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金曷城的新任搭档正把手从书上挪开。
实话实说,黄德彪此人,无论是怯懦道歉的样子,还是大唱迪斯科的样子,可观赏性都极差。金曷城心想。唯一具有可看性的是,重回褴褛飞旋让维克玛从裤兜里掏出便携式迪斯科球时加尔特的脸——“看看你的头顶!这他妈是个正在运转的镭射球,不是个摆设,你们这些条子到底在瞧不起谁。”
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双倍的迪斯科球,双倍的动感,双倍的极乐。
整个上午让维克玛都在给各种人打电话,似乎在办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即使在那些不得不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刻他的嘴也没有停着,狗人黄德彪总能为他提供新的素材以供他诅咒他自己和他前任搭档的整个人生。
中午,金曷城在控制面板上看见他所有的手续都流转完毕。他走过去向让维克玛致以谢意,让维克玛正仰躺在一把和他本人相得益彰的奄奄一息的椅子上,手搭脸,看起来疲倦得离原地去世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听见他的声音(而不是什么他不想看见的狗东西),让维克玛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随便挥了挥,“不用谢。下午下班你可以去57局把你的车开来。”他叮嘱到,“车钥匙收好,别让那个狗人给你开到泥潭里去。”
说着,让维克玛又不禁哀悼起自己那辆可怜的、惨遭报废的车。
金曷城默默走开,听见让维克玛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END
没了。
【极乐迪斯科】关于世界末日(汽车赔偿以及处分)来临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之二
关于世界末日(汽车赔偿以及处分)来临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之二
这么写鸡毛蒜皮肯定比我想象得长得多了
(2)
“是不是应该填个申请理由?”
“不填会被拒绝吗?”
他的组长一耸肩膀,挑起的弧度和眉毛挑起来的差不多。“恭喜你从一个粪坑跳进一个更大的。你还有什么要交接的吗?”
金没跟他握手。他的本子夹在腋下,走回工位的时候本子就贴在他的肋骨上。他刚完成一件大案,后续报告写得差不多。同事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他的为人的以为他去喝了整整一个星期也说不定。57局这样的警督有不少:瑞瓦肖里这样的人排着队进停尸间。
大概只过了两天——按金的自己的想法,接下来一...
关于世界末日(汽车赔偿以及处分)来临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之二
这么写鸡毛蒜皮肯定比我想象得长得多了
(2)
“是不是应该填个申请理由?”
“不填会被拒绝吗?”
他的组长一耸肩膀,挑起的弧度和眉毛挑起来的差不多。“恭喜你从一个粪坑跳进一个更大的。你还有什么要交接的吗?”
金没跟他握手。他的本子夹在腋下,走回工位的时候本子就贴在他的肋骨上。他刚完成一件大案,后续报告写得差不多。同事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他的为人的以为他去喝了整整一个星期也说不定。57局这样的警督有不少:瑞瓦肖里这样的人排着队进停尸间。
大概只过了两天——按金的自己的想法,接下来一个星期他都会待在57局处理交接工作,跟自己的车好好道个别,擦擦轮圈,洗洗车前盖。但是快下班的时候值班室冒出个脑袋:“金,41局的值班室找你!”
金拿起电话。电话那边的灰尘很快漫过来,纷纷洒洒:“唉,你愿意过来当会儿杜博阿的保姆吗?”
“不了,”金说,“不参与你们的活动了。”
“好吧,那就让这混账自个吊死。”
“我还没调过去。”金说。
“你需要发扬的不是职业精神。是无罪者的神性,”让·维克玛可能换了个姿势,电话那头衣料沙沙作响,音量骤然拔高,“就把他扔那里!我马上开车把他拉走。”
“你说的是杜博阿警探?”
“我刚才是说的一个世纪混账,末日使者——当然啊。还能有谁?”
“我过去。”金说。
“我给你个地址。”让·维克玛马上说道。
锐影汽車开进一片住宅区。金在公寓门口碰见了杜博阿的警员。迈诺特没有穿RCM的外套,正背着手站在门口,如同站岗。金走过去,她先立起手,还往边走了几步:“没有失礼的意思,请离我远些。”
“你没穿外套。这个天气容易生病。”
马脸女人先闭了闭眼睛——然后才下定了决心:“杜博阿警督有些失礼的举动。我不多赘述。 ”
“去我车上坐会儿,”金说,“我车里还有些温度。”
“会有些……味道。我在散味。”迈诺特说道,“多谢好意。”
“这是杜博阿的家?”
“我不方便进去,”迈诺特点头,“为了我自己着想。”
“那就去车里坐一会儿。”金说,“别生病。”
迈诺特露出了真正感激的神情:“非常感谢。你最好进去看看他。”
金握住门把手,在余光里看见迈诺特瞪着眼睛飞快倒退溜走,他拧开门,一股来自地狱的味道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差点就把门重新关上了。眼前的画面正在鼓动油画的色彩,正逐渐扭曲。金重新呼吸一口。
让·维克玛正坐在茶几上,低头掏烟盒,趁着擦燃火柴的机会抓紧抬头看看金,火光照亮一瞬他的眼睛。“来啦。”
金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迈步。“怎么回事?”
“正常项目,以前都这样。”维克玛慢悠悠地站起身,裤子上满是皱褶,“你留下来吗?”
“不,”金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维克玛点点头,“行,我先走了。你记得关门。”
金让出通行的路:“他怎么了?”
维克玛在他面前停下来:“真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像是会照顾人的样子吗?”
金沉默,等待维克玛自问自答。
“为什么我在这?因为我是杜博阿的随迁警督。为什么迈诺特在这?因为她倒霉当了我的搭档。我现在要送她回家。”维克玛举起一只手,“我走了。不必送。”
金朝他点点头。过了几秒,他决定走进去。公寓内可能死了一头牛,或者同等大小的动物。死亡的味道在家具上凝出一层薄薄的灰色。瓷砖上躺着一件带有RCM水印的外套,对男性来说过小。外套的下摆全是秽物,散发胃酸的味道。哈里尔·杜博阿躺在沙发上,生死不明。两天不见,双重荣誉警督没怎么变化,只不过身上穿的是RCM的警局外套,这就不错,比迪斯科风格柔和很多。金走过去,摸了摸杜博阿的脖子,指下有血管微弱脉动。速率不太妙。
“警探?”金掐住他的一块肉。
哈里尔·杜博阿连眼都没睁。
金环顾一圈,走进比客厅还邪恶的卫生间。那味道基本就是死亡后细菌奋力生存时发出的呐喊了。他抽出一条看不清楚颜色的毛巾,用水浸湿。水龙头有点问题,发出咳嗽的声音,水里面也有点细沙。金回到沙发边的时候,杜博阿已经睁开了眼,瞳孔涣散。
“能认出我是谁吗?”
金等了三秒没有听到回答,便把毛巾放在杜博阿的脸上。
哈里尔·杜博阿猛地一弹,仿佛一条鱼弓起身体,然后重重坠在沙发上。他猛地攥住了金的手腕,沙哑开口:“艾弗拉特——那个工会主席。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什么了?”
“隐喻。”
金又擦了起来。
“隐喻,隐喻是危险的。”毛巾下的杜博阿开始挣扎。
金把毛巾叠了两叠,开始擦杜博阿的脖子。“你得自己起来把迈诺特警员的外套洗了,再跟她道歉。”
“我想起来了。”
金停下动作。杜博阿仰面看着他。很少有人能在这个用这个角度撒谎。杜博阿眼下青黑一片,还有点浮肿,显然不是想起他还是RCM的一位重要警督。“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所以你想重新把自己搞失忆吗?不合时宜。”金做出评价,手下没停,“你可以等到结案,我们手头接下来还有毒品案。这个工程量足够你的组员加班两个月了。你不能缺席。”
“我……”杜博阿偏头,露出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我没想再失忆。”
金把毛巾放到茶几上。“没关系。”
“什么?”
“我说没关系。不跟自己和解也没关系,”金说,“你还能站起来吗?你这里哪有能饮用的水?你磕了不少——需要代谢。”
“我觉得我还得躺一会。我好晕。”最后几个字眼说得低且微弱,跟现实世界渐行渐远。
“保持这个姿势,”金说,“继续跟我对话。你看见了工会主席。是吗?”
“我看见了钢铁之下的玻璃。还有末日。”
“跟现实世界相关的内容。主要说说工会主席。”
“我不知道……”
“我去烧水。”金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还需要洗个澡。你闻起来已经不太人类了。”
他站起身。厨房更糟。他找了一会儿,发现除了酒之外竟然没什么能吃的东西,杜博阿连下酒菜都不必——大概是靠咀嚼回忆来佐酒。他翻出水壶开始烧水。
客厅传来一声沉闷地重物倒地声响,过了一会儿,杜博阿几乎是爬着过来的。“哦,你还在。”双重荣誉警督说道,“你是现实。”
“我在烧水,”金一指水壶,“我刚才说了。”
杜博阿揉揉眼睛,然后重新打量他几眼,说道:“你是现实。”
“如果你每次都嗑这么多,你很难看见第二天的太阳。”金说,“虽然每个人都有搞砸事情的权利。”
“你今天会一直在这里吗?”杜博阿问。
金咬了一会儿自己的口腔内壁,说道:“我不知道,看情况。”
警督,要想搞你俩的同人是真的很那个
极乐迪真的不错,好有劲,即使二周目也有八成的有劲:虽然没有一周目那样痛哭流涕,但是也睡不着觉,烧心
以前吃一些资本主义文化快餐,可能吃完就觉得无聊,想要一些fine dining换换口味,就看同人
不过极乐迪好像真的很难这么嗑同人…不是说哈里和小金不好嗑,主要是因为原作就已经很有劲了;精美同人再提纯一下应该完全能给他俩提纯到放射性物质的程度,突然集中大剂量摄入蛮受不了的…毕竟你游戏文本就已经撺掇哈利邀请小金脱裤子了,在性张力上大部分同人作品能做到的可能也就是让他俩脱一百次裤子
此外连r18g的要素游戏本体都已经给人准备好了,徒手尸检挖子弹那里,写得真的很eroguro…不管...
极乐迪真的不错,好有劲,即使二周目也有八成的有劲:虽然没有一周目那样痛哭流涕,但是也睡不着觉,烧心
以前吃一些资本主义文化快餐,可能吃完就觉得无聊,想要一些fine dining换换口味,就看同人
不过极乐迪好像真的很难这么嗑同人…不是说哈里和小金不好嗑,主要是因为原作就已经很有劲了;精美同人再提纯一下应该完全能给他俩提纯到放射性物质的程度,突然集中大剂量摄入蛮受不了的…毕竟你游戏文本就已经撺掇哈利邀请小金脱裤子了,在性张力上大部分同人作品能做到的可能也就是让他俩脱一百次裤子
此外连r18g的要素游戏本体都已经给人准备好了,徒手尸检挖子弹那里,写得真的很eroguro…不管怎么看,都要寒毛倒立
说到底要嗑cp,哈里和金就真的是很沉重的cp,不是不好嗑但挺需要耐受力的:金灵魂上过于洁净,没有什么污点…很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行事谨慎,体制内供职的lgbt,战争孤儿,混血(从外貌到名字都非常明显的混血),哪个都是让人夹着尾巴讨生活的要素。但极乐迪的主创好像还夹带了一点东西,他们让这个角色和无罪女王这个宗教象征搅在一起,怎么说呢,就有点那个
就很那个,是真的很那个。极乐迪的美术确实讲究,你会发现大家的头像信息量都很大,比如酒鬼们的头像笔触和用色都很混沌,隶属工会的角色头像背景几乎都画着红色矩形(暗示红色集装箱?),只有金背后有一个白色正圆:那是光晕,就像你负伤醒来游戏文本会提示你,金头上的风扇看起来犹如光晕…而且的的确确,金和无罪女王站在一边
就连游戏里dolores dei的头像也没有那样白色正圆的背景。仔细想想蛮惊奇的,前女友在主角回忆里被美化成神,因为她已经远去、因为他对她有所亏欠,所以她升格成完美的他者;金在主角身边才待了几天,就能在主角眼里被加上带光环的滤镜,这可能是稍微有点沉重的事情…嗑起来会觉得很难全力把握住两人间的分歧。如果你扮演的哈利成天嗑药喝酒嘴里跑火车,就更难把握他们的相处模式,稍微想了一下最先想到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跟索尼娅…是,就很离谱
另一个比较远的发想是,无罪女王让人联想到圣母玛利亚;要把一个少数族裔lgbt角色和玛丽亚联系在一起,不错…但更重要的是金可能确实有点给哈利当妈的意思。游戏文本也这样吐槽过了。总之实在是要素过多,而且这些要素都比较沉重,放在一起实在不知道从哪下嘴嗑。如果看成纯然的hurt/comfort当然好入口,又很保险,但好像还是差点意思,因为在极乐迪背景下这样濒临绝境的世界里(不论是物理意义上还是社会局面都濒临绝境),恐怕这种故事不那么好发生…金能提供的comfort不会一直那么坚定。哈里当然也能提供一万种层出不穷的杀伤手段,他是真的屁事很多
回头想想,金,真的不愧姓了kitsuragi,兼任葛城、渚薰和绫波的职能,可堪劳模!…但正如真嗣最后要和明日香一起醒来,哈里也要回到嘴臭同事身边去,真嗑起来,可能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故事也挺好的8
2020.03.20。
一个应该被记住的日子。
七年了,那个本应该此生无畏的姑娘终于得到了一个说法。
银子太太转发说,“正法于世多艰”
正法于世多艰啊QAQ
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在脱机将近一天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自己编织的名字
“塔尔那利·吉瓦”。想把它用在我的新坑里。做韩吉的化名。
真的非常想哭。
欺压女性的人必定得到惩处。
但在此之前,所有默许、助长、乃至鼓励这种行为和为其开脱的人,都会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
2020.03.20。
一个应该被记住的日子。
七年了,那个本应该此生无畏的姑娘终于得到了一个说法。
银子太太转发说,“正法于世多艰”
正法于世多艰啊QAQ
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在脱机将近一天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自己编织的名字
“塔尔那利·吉瓦”。想把它用在我的新坑里。做韩吉的化名。
真的非常想哭。
欺压女性的人必定得到惩处。
但在此之前,所有默许、助长、乃至鼓励这种行为和为其开脱的人,都会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
[水软][克苏鲁神话AU]月亮河 6
上回书说到 5
6
塞尔吉奥·拉莫斯如同双脚被钉在原地一般呆立着。从烟气朦胧的角中爬出的修长怪物挪动着尖锐的异形前爪,正挣扎抖动着,仿佛是要从那直角之中把身体的剩余部分也拔出来。它死死地盯着拉莫斯所在的方向,头部那个或许可以叫做眼睛的、发出蓝盈盈的光亮的球体焦渴而又迫切地看着双唇抖动不已,却连尖叫声都卡在喉咙深处的塞尔吉奥·拉莫斯。考古学者此生第一次与如此用理智尚存的人类语言难以描述的亵渎之物正面相遇,虽然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在多年的研究工作中不是没有目睹过因为野蛮与愚昧而留下的残酷场面,可是他的知识也并不是为了不存在于这...
上回书说到 5
6
塞尔吉奥·拉莫斯如同双脚被钉在原地一般呆立着。从烟气朦胧的角中爬出的修长怪物挪动着尖锐的异形前爪,正挣扎抖动着,仿佛是要从那直角之中把身体的剩余部分也拔出来。它死死地盯着拉莫斯所在的方向,头部那个或许可以叫做眼睛的、发出蓝盈盈的光亮的球体焦渴而又迫切地看着双唇抖动不已,却连尖叫声都卡在喉咙深处的塞尔吉奥·拉莫斯。考古学者此生第一次与如此用理智尚存的人类语言难以描述的亵渎之物正面相遇,虽然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在多年的研究工作中不是没有目睹过因为野蛮与愚昧而留下的残酷场面,可是他的知识也并不是为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准备的。那条瘦长的不可名状的怪物,终于从墙角中拔出了全部身体。
拉莫斯从惊恐万状之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陪同上楼来的护工早已高举着双手尖叫着滚下楼梯,疗养院的寂静幽暗的长廊上,所有的病室都紧锁着,拉莫斯恍惚之中,总觉得那些狭窄的观察窗里,都有一双疯狂偏执的而又布满血丝的眼球在向外窥探,这些不计其数的四下扫视的眼球,最终也齐齐将视线投到他的身上,从瞳孔深处,让他察觉到一股扭曲的讥讽之意。他甚至在一瞬间,觉得卢卡·莫德里奇也会那样,瞪着血红的双眼,以一种诡异而又狂热的情绪嬉皮笑脸——就好像是他们在山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小个子的克罗地亚人因为几个西班牙式的冷笑话而笑个不停那样,目送他被扑面而来的怪物撕咬得面目全非。
对了。
西班牙人呆滞而又机械地扭动脖子,短暂的时间仿佛无限漫长,他的小个子的朋友怎么样了?同样看到了这只怪物,莫德里奇也一定会感到害怕,更何况,这栋建筑物里还有他的亲人在,天文学者尚且自顾不暇,但是塞尔吉奥·拉莫斯可以确定,要卢卡也像护工那般,高举双手尖叫着逃跑,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莫德里奇满脸菜色地站在拉莫斯身旁,手边就是已经被打开锁的病室门,在拉莫斯眼中,他的金色头发的朋友始终紧紧咬着牙关,槽牙互相碾磨蠕动,带着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发青发绿的颊肉也跟着微微颤抖,却并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选择扭头便跑,逃至安全的场所去。
不过,对于这样的连墙壁都不能阻止的怪物,真的有庇护所吗?理智不情不愿地重新回到拉莫斯冰结的大脑中,他仅剩下的求生的意志在拼命地鞭策被恐惧冻住的大脑转动起来,去寻找能击退怪物的方法。他开到小镇的越野车后备箱里倒是放着他做那些不太光彩的生意时需要的家当,可是现下那些火器不在手边,半点忙也帮不上。如烟雾一般形体模糊的怪物匍匐着,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扭曲姿态向拉莫斯所在的位置步步逼近,口中蓝色的浓稠液体滴落在疗养院长廊的白地砖上,很快,那些沾染到液体的区域,便散发出轻微的被酸性物质腐蚀的声音和气味来。考古学者被地板上的那副惨景分散了注意力,待他回过神来,怪物已经迫近到脚下一米开外了。他被逼得后退,左顾右盼,只能拎起一把值夜班的护工留下的塑料椅做武器。
“你!进去!”拉莫斯转动已经僵硬得似乎只会紧贴在上颌的舌头,不夸张地说,他甚至从嘴里尝到了一丝铁锈味,是舌粘膜和牙齿磕碰的结果,但是好在声带尚且功能正常,在万分紧急的关头还能叫莫德里奇赶紧躲进病室里去,毕竟那只怪物的目光从未从拉莫斯的脸上移开过。
怪物向塞尔吉奥·拉莫斯挥动节肢般的前爪,拉莫斯不得不举起椅子来,尖利的爪子如同滚烫的刀具切开芝士那般,将椅子斩成两段,西班牙人在失去平衡跌倒之前只来得及向怪物的身体踢出一脚,却如同踢在空气中那样,穿过了怪物如烟雾般半透明的身躯。这他妈的太不公平了,拉莫斯在心中暗暗叫苦,他终于意识到到国际联合考古队是被什么“野兽”袭击到全灭,如果这是噩梦,那一定是这世间最为邪恶的存在于深渊之底作恶的结果;如果这就是真实,那么……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具有一定风险的职业选择吧——如果不接下这个委托,那他应该还在北海道无所事事地闲逛,极有可能趁机飞过白令海峡造访俄罗斯,去鉴赏几张名画;甚至可能在满洲里、甚至是齐齐哈尔度过这年的秋冬季节,在冰封的江上钓捕肥美的鱼类,在中国人的火炕上吃当地特色烧烤——当然,那他就不会认识卢卡·莫德里奇了,这也是一种遗憾。
他僵硬地向后挪动身体,在恐惧的作用下动作也变得僵硬变形,就连重新用两只脚站起来也很困难,怪物又一次伸出前爪,抓住他的右脚,塞尔吉奥·拉莫斯发出他母亲都不认识的惨烈尖叫,绝望地瞪大眼睛。
“躲开点儿。”在绝望与恐惧交织的混沌中,他听到身边莫德里奇低沉的声音,“往旁边翻滚可以做到吗?”
虽然是讨厌的属于■■的知识,但是我丝毫不排斥使用它。卢卡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什么,毕竟获得知识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已经付出了合理的代价,所以我要使用它,完美的逻辑。
“I’a!I’a! Pesnica od Umr At-Tawil!*”小个子的天文学者瑟缩在病室的门洞里,颤抖着,像是连吸入氧气都会造成气管灼烧的痛苦似地喘着粗气,对着怪物举起受伤的包扎过的左手,吟诵着拉莫斯丝毫听不懂的语言,那很显然并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母语,从发音方式上来看,更像是某种古老而又亵渎的从未被人类发现的文明才会使用,抓着拉莫斯的怪物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击飞、抛向不远处,撞在墙壁上,又摔落至地板,具有腐蚀性和毒性的蓝色体液从它如烟雾一般半透明的躯体中喷洒而出。怪物发出足以令最勇敢的成年人胆裂的尖叫,挣扎着划动肢体爬起来,卢卡的双颊涌上病态的潮红色,他扶着墙,磨磨蹭蹭地向重新调整好姿态的怪物靠近,再一次以拉莫斯从未涉猎过的语言重复,“I’a!I’a! Yog-Sotho…”
瘦长而又焦渴的怪物扒拉着前肢,掉转脑袋,奋力地向来时的角落里钻进去,看上去仿佛它才是被虐打的乖巧小狗,而卢卡·莫德里奇是行迹会登上当地小报的性格格外恶劣的以虐待动物为乐的人渣,那几声不服气的小声哀鸣正是小狗对于无法违抗的大怪物的谴责,它拼命地让躯体比吟诵声停止前更快化为无形的烟雾,在拉莫斯眼中看来,就好像他和卢卡正坐在电影院里看恐怖片,却不知怎么回事,糊涂的放映员让一切镜头倒放,活生生地把整场电影给演成了喜剧片似的,而穿透了他的鞋面、并在他的右脚上留下五道不算浅的伤口的抓痕,这时候才开始用痛觉提醒西班牙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在重新回归寂静的走廊上,他看着卢卡的背影,在怪物完全逃跑之后,卢卡就像是彻底熄火了似的,面朝着墙壁,只有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卷曲发尾在警告拉莫斯,最好谨言慎行,不然发生任何双方都不想看到的不幸的事,都一定是塞尔吉奥·拉莫斯的责任。
“什么都别问,问了就滚蛋——咱们之间的君子协定,您有要改变它的想法吗?”
卢卡抬起手,背对着拉莫斯,掏出那枚银质的香囊球,深深地嗅了几口。
“我操,”这位可敬的地主先生提高了音量,让拉莫斯听到他话音中的颤抖,拉莫斯这才发现,从莫德里奇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即便莫德里奇一遍又一遍地抬手去擦拭,那也根本止不住,这是生而为人的躯体的本能反应,可不是一时的奋勇便能完全抵消的,“过来帮我,我走不动路了。”
拉莫斯一瘸一拐又单脚跳着来到莫德里奇的身前,把他的可敬的朋友整个抱在怀里,稍微犹豫了片刻,便把汗湿的手掌落在同样被冷汗浸透的金色长发上。
“没事了没事了。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的小朋友,要我唱摇篮曲给你听吗?”
“我不小,哪方面都不小。还有,要的。”卢卡吸吸鼻子,偷偷地往塞尔吉奥的衣服上蹭了一坨清澈的鼻涕,半真半假地要求,“先唱一个钟的吧。”
“那您得准备十好几个角子,塞尔吉奥·拉莫斯牌点唱机竭诚为您服务。”
十分钟后,终于恢复了镇静的莫德里奇帮着拉莫斯把被抓坏的鞋袜脱下,动作麻利地替龇牙咧嘴且口干舌燥的点唱机先生做了紧急包扎,期间始终保持着一种仿佛在跟什么东西赌气的沉默,最后终于在拉莫斯探究的目光下败下阵来。
“真是的,”卢卡神经质般地大力拨弄着脑门上的发丝,“你就承认吧,Churu,你明明超想问的。”
“不,我不想。”考古学者诚实地说,“请相信我,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立刻回到旅馆去,换双鞋,要我说,比起鞋子破着大脚趾都露在外面,您不想告诉我的部分根本不曾让我困扰。无知才是幸福,今天就是我的座右铭了。”
莫德里奇做了个奇怪而又滑稽的怪表情,睁大眼睛吐了吐舌头,肢体语言中写满了“让我们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幸灾乐祸,他当然也知道,现下无论是拉莫斯或是他自己,都不是精神稳定的状态,此时并不是非常合适的探视时机,要知道,有时候精神病人会有一种格外神秘而敏锐的知觉,来访者身上不安的气息同样会刺激到原本就四分五裂的精神,对于护理和治疗而言都毫无益处,他不再坚持继续探视他的家人,只在拉莫斯的陪同下去找了疗养院的负责人,留下一笔“附加营养费”,便离开疗养院的住院部大楼,去找他的摩托车去了。拉莫斯站在门口等着,一扭头,便看见那只圆润得格外不科学的黑色卷耳猫出现在庭院中央的树下,嘴里正叼一截白色的细长的物体,三瓣嘴缓慢而又津津有味地蠕动着。
哦,他妈的。拉莫斯想了起来,那只该死的黑猫,破坏他的工作成果的黑猫,就是它咬走了洞中古尸的一截手指,居然还敢出现在他的面前,要是双筒猎枪在手边,他非要做一件有几个枪孔洞眼的猫皮小背心贴身穿着不可。要不是脚上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他一定要逮住那只猫给卢卡看个新鲜,不论是在什么地方,超重的猫咪那肥厚而又有弹性的腹肉都是值得狠狠揉弄的对象——莫德里奇推着摩托车走过来,拉莫斯盯着他左手的包扎,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小镇越来越热闹。吃完午饭的人们越来越多地走出门来,穿着传统服饰的牧民在路边摆摊,对游客们兜售羊奶酪、羊角梳和风干羊肉条,脖子上挂着木箱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用流利的各种外语叫卖从亚得里亚海的另一边走私而来的便宜香烟和鬼知道进货渠道是怎么回事的数码产品,得到了不少孩子的青睐和光顾,小镇中央的广场上堆起一座巨大的柴堆,顶部搭建成一个向内凹陷的平台的如同火山口的模样,当摩托车驶到广场附近,拉莫斯甚至看到了旅馆的胖老板也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搓着手踮着脚,向广场附近东张西望地看热闹。
这是卢卡的故乡独特的民俗。虽然隐隐约约猜到那座柴堆最后总要派上用场,让他联想到曾经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古代凯尔特人的某一类祭祀仪式,虽然这类传闻中的仪式尚且缺少足够的考古研究作为实证支撑,但是那柴堆的意象总还是让塞尔吉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是,能让几乎时时刻刻都将心思扑在等待那颗重要无比的星星上的卢卡·莫德里奇离开位于山上的工作站回到小镇上来,必然有值得他这样做的价值所在。塞尔吉奥·拉莫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把该死的好奇心彻底释放,他当然很感激卢卡在他生命垂危之际挺身而出,却也察觉到天文学者当时身心都承受了超出想象的负荷,他若是贸然地深究这份好意,反而会让莫德里奇本能地逃离。
拉莫斯就是这么觉得的,他拿出自初中之后就没再表现出的乖巧态度安静如鸡地坐在摩托的后座上,直到天文学者在驶出广场前紧急刹车,停在一辆鲜羊奶冰淇淋车旁。
“要吃吗?不膻的,我吃过。”小个子骑手偏过头,口气生硬而别扭,“果汁都是本地产的水果鲜榨,我个人推荐酸莓山葵口味的。”
我信你个鬼。拉莫斯腹诽着,山葵是什么玩意儿我能不知道,那得多呛得慌啊?最后还是从莫德里奇手里接过了甜筒,赌气地张大嘴一口闷下第一个冰淇淋球。
他瞪大眼睛,呜呜地叫着,酸甜的果汁满溢口腔,山葵也足够新鲜,提供了一种中和刺激的奇妙而清新口感,最后由独特的山羊奶香提升味觉体验,只是这冰也实在是冻得够冷硬,甚至能粘连在口腔粘膜上,牙关被刺激得又疼又抖,害得他连连摆手,根本说不出话,只能靠在背后的路灯杆上等那阵寒意自己过去。莫德里奇举在手里的那个看上去像是巧克力口味,笑得额头上叠起三层褶子,拉莫斯无言地指着他,手都是抖的,却一句评价都说不出来。
妈的,塞尔吉奥·拉莫斯愤愤不平地想,这个家伙根本就是个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坏家伙,良心大大的坏。
“想尝尝我的这个吗?”
不,我不想,你个坏人。拉莫斯又摇头又点头,甚至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山葵之中呛辣的味道从脊髓冲上大脑,让他除了呜呜地用母语问候着发明这种口味的商贩全家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至于问候卢卡的家人?那还是算了吧,他今天已经试过去问候天文学者的家人了,可是结果很显然给了他一份天大的惊喜,恐怕今后的一个月之内他都做不了什么香甜的好梦了。
“嗯?反应这么厉害的吗?你的给我尝尝。”卢卡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塞尔吉奥·拉莫斯已经很熟悉这种有所图谋(而往往是在憋着什么使坏的心)的看似无害的笑,只想着赶紧应付掉他这位促狭的朋友的恶作剧,便抬手把剩余的甜筒都递过去。卢卡·莫德里奇摇了摇头,从他的手臂之间格外灵巧地穿过,只用一步便和西班牙人拉近了距离。
“Lu、Lukita?”拉莫斯大着舌头,哆哆嗦嗦地,“你不是要吃……”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天文学者如同小鹿般圆滚滚的无辜的双眼中写着的深沉情绪让拉莫斯一时之间愣住了,小个子的金发的克罗地亚人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用一个巧克力和朗姆酒的吻撬开了塞尔吉奥本就没打算紧闭的牙关。
TBC
1、*:克语的Fist of Umr At-Tawil=尤格·索托斯之拳
Umr At-Tawil:尤格·索托斯的化身之一,别名太古永生者。
该咒语是向敌人施以无形攻击的单体攻击咒文,与一些其他可以消耗MP(magic point)的咒文不同,该咒文固定消费1d6SAN值。
参考于:https://www.ciweimao.com/chapter/100510800
其他一些卡片类游戏中固定消费1或2点SAN值的规则也是有的……嗯嗯。不过直面廷达罗斯之犬的san值检定还是要吃的,所以……临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2、COC6版规则玩家整合版v1.7:短疯症状1d10=3,歇斯底里情绪失控(狂笑或大哭)
以上。
【已授翻】Falling up by iisco C2 塞笑无差注意
Spain U19, 2015, Katerini part i
三年过去,有些事注定会改变。
Marco膝盖不再疼了,骨骼发展也很正常。虽然医生从没宣称他的情况是医疗奇迹,但他们也从未保证过他能完全康复,直到去年为止。尽管如此,Marco发现自从没有了那不间断的忧虑,笑容变得更容易——他的潜力从此无可阻挡,未来如此光明。Marco现在是正式的皇马球员,而在马拉加成功的租借经历使他得以被选入U19国家队,征战欧洲杯。
Marco长高了很多,也有了与身高相匹配的健壮身材,他甚至比Dani还高几厘米,虽然贝蒂斯中场拒不承认该事实,即使证据(和具体数字)清清楚楚登在体检报告上。
Dani坚持...
Spain U19, 2015, Katerini part i
三年过去,有些事注定会改变。
Marco膝盖不再疼了,骨骼发展也很正常。虽然医生从没宣称他的情况是医疗奇迹,但他们也从未保证过他能完全康复,直到去年为止。尽管如此,Marco发现自从没有了那不间断的忧虑,笑容变得更容易——他的潜力从此无可阻挡,未来如此光明。Marco现在是正式的皇马球员,而在马拉加成功的租借经历使他得以被选入U19国家队,征战欧洲杯。
Marco长高了很多,也有了与身高相匹配的健壮身材,他甚至比Dani还高几厘米,虽然贝蒂斯中场拒不承认该事实,即使证据(和具体数字)清清楚楚登在体检报告上。
Dani坚持觉得这是Marco发型的错,毕竟Marco的头发在前额隆起,同时也是他自己姿势的错,因为Dani的确容易在直立的时候表现懒散。Marco觉得最好还是别提Dani也比自己轻一点。
Dani更加精瘦,下巴覆盖着浅浅的胡茬,他希望有一天能长成西班牙特产大胡子。胡茬让他的笑容看起来痞气,仿佛他有了某种不可预测而又野性难驯的优势。他的右臂,从肩膀到腰际都覆盖着纹身。复杂的纹路彼此接合——一只眼睛,座钟,一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图像混乱而迂回,仿佛通往地下世界的无尽螺旋。
Dani仍然染头发,但只染顶端部分,他把那缕头发固定到一侧,大面积的黑色与一簇铂金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脑侧的头发被平整地修剪短,消失在耳后的阴影中。个人而言,Marco更喜欢曾经Dani的黑发时期,在上赛季马洛卡去贝蒂斯踢客场的时候Marco曾短暂得见。放任不管时,Dani前额的头发会自然地蜷曲垂下,让Marco想起风暴降临前的层云,或是黑羊毛。但Dani喜欢折腾自己的头发,尤其是在他们踏上迄今为止最大舞台之前,而且,Dani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没有人能阻止。
Marco和Dani一致同意继续做室友,这部分一如既往,Marco想看城市的景色,选择了窗边的床,而Dani选择了远离窗户的一侧,逃离夜间的光污染,寒风,或者任何可能打扰他睡眠的因素。Marco打开宾馆房间门的时候,Dani已经躺在床上,像一只海星,四肢摊开,旁边是一个打开的行李箱。他们像老朋友都会做的那样,互相拥抱大笑,Dani摸着Marco的头,接着开始拉扯他的脸,直到Marco笑了,露出他整齐完美,再也不需要金属牙套的牙齿。
这部分也同样一如既往。
~~
Dani是队内被犯规次数最多的球员,一部分是因为他是天才,一部分是因为他总是惹恼防守队员。他享受着花活和脚后跟传球,但对于防守方,他们会觉得这不尊重人,甚至具有侮辱性,毕竟这与国家荣誉息息相关。不过,Dani从不太关心对手丢不丢脸的问题。
西班牙的第一战对阵俄罗斯,第10分钟Borja的进球让他们得以暂时领先,接下来的机会就十分稀少了,俄罗斯队的前压和紧迫防守窒息着西班牙队的进攻灵感,下半场前段,Dani截下球,在边路令人惊叹地长途奔袭。他过掉一个后卫,又穿了另一个的裆——人群中时不时传来的惊呼声促使他继续——第三个防守队员终于阻止了他,鞋钉踢到了他的胫骨。
“这一下肯定很疼。”Marco想,而Dani捂住腿,露出痛苦的表情,在场地上蹒跚着前行。哨声响起,出示黄牌,一个点球。俄罗斯球员围到了裁判旁边,但很明显这个判罚无需争议。Borja打进了点球,扩大领先优势。Dani露出了顽皮的笑容,虽然球袜上渗入了红色的血迹。
~~
Marco对拦截造成的伤痕并不陌生,然而Dani身上的一些伤是他见过的最糟糕的。他的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旧伤还没能痊愈就有了新的伤口。以往的伤痕褪为死气沉沉的灰色,而刚从与俄罗斯队的比赛中得来的伤口则在皮肤上显出甜菜的红色。
“你不需要总是引来犯规,”Marco说,“你不用激怒他们。”
Dani躺卧在床上,只是露齿而笑,他懒洋洋地翻阅着电视频道,腿上绑着冰袋。
~~
Dani因为一次用力过猛的拦截和Jorge Mere起了冲突,两个人火气顿时上来了,开始推搡对方,叫喊着空洞的威胁话语。等Marco冲过去的时候,Jorge紧紧地抓着Dani的球衣。Saul不得不干涉此事,把后卫拉开。
“胡扯,你自己清楚!”Dani大吼道,“你他妈迟了一步!”
“好啊,你就像是他妈的上帝对足球的恩赐一样,”Jorge吼了回去,“操你!”
Marco搂着Dani,生怕他会真的扑过去。他不明白Dani为什么要如此激怒Jorge,毕竟Dani没他高也没他壮,假如和Jorge真打起来可以说毫无赢面。但Dani还是努力挣脱Marco,就像要证明什么。直到助教来了,把所有男孩赶去跑圈,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
Marco在第二场对荷兰的比赛里仍然是首发,Dani的位置则被Denis Suarez取代。比赛开始的节奏很慢,两队都需要时间进入状态。Marco在侧翼不断奔跑,希望能把球向前场转移,他们中场的一部分就像是缺失了,而缺失的那部分大概率正激动地坐在替补席上。一个乌龙球和一个点球让比分在中场哨响前保持平局。
Dani在下半场还剩大部分时间的时候上场,他慢跑到球场中央,充斥着坚强决心。他像一个寻求复仇的人一样,被伤害的自尊在他的腹部燃起火焰,驱动着他。Dani的上场使荷兰人的防守陷入了混乱,年轻而富有天赋的西班牙边路终于被彻底激活。
~~
在Dani的完美发挥后,Marco打进了致胜球,他们应该庆祝——老实说,理应如此——但Dani一整晚都呆在酒店房间里,忧虑着教练选择首发Denis而不是他。
Dani从来不擅长隐藏情绪,一如既往,他的情感太过丰富,就像泄洪的大坝。而Marco关心他。Dani是他在国家队最好的朋友,但有些时候,听Dani抱怨实在让他头晕。
“也许这并不代表谁更好一些。”Marco精神疲倦,脱口而出。
Dani停止踱步,转向他的朋友,眯着眼,他的郁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但是不太合适的发泄对象。Marco几乎立刻后悔自己所说的话。
“你什么意思?”
“也许这不代表谁更好,”Marco做了个鬼脸,“只是谁更适合球队。”
“我不适合球队?”Dani难以置信地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Asensio?”
“不,你适合球队,你适合,”Marco立刻补救,“你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比赛,我们都清楚。但是就只是——你做了一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
“什么事?”
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在Dani的努力和无限的创造性之外,他的动作中总有一些刺激而给人压力的部分。有时候传球的球速太快,或者力度过大,就好像团队协作的表面之下其实是一个挑战。感觉就像Dani知道他可以传球成功,于是想戏弄试着控制球的接球方,不论那是谁,证明他们能跟上他的节奏。
Marco就这么跟Dani说了。“这让人——有时候感觉很不安。”
Dani不可置信地瞪着Marco,最终表示,“这不是真的。”
“你也对我这么做过。”Marco承认,他从没想过说出这些话时脸颊会有刺痛感,“有时候。”
Marco不是教练,也不是队长。他和Dani在任何方面都处于同等地位。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批评,正如Dani不该用天才般的传球挑战队友。之后,沉默不断扩展,Marco揭示的真相只是让Dani心境中猛烈的暴风雨更加愤怒。
“你简直在他妈的幻想。”Dani最终说。他把手伸进口袋,冲了出去。一直到后半夜Dani才回来,而在天亮前就离开了,Marco仍在熟睡,一无所知。
~~
接下来两天完全是可怕的尴尬,即使是室友关系,他们也没有跟彼此说一句话。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在训练课被分到不同的队伍,Dani站在Marco面前,穿着橙色训练服而不是绿色。
Marco向无人控制的球跑去,但Dani比他快一步,用一个马赛回旋躲过了Marco,他一下子手忙脚乱,失去平衡,跌倒在了草坪上。Marco回头,看到Dani对他露齿而笑,而那一刹那,他感到比受伤更多的是愤怒。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懂得了当后卫们踢向Dani敏捷而脆弱的双腿时,操控他们的狂怒感。
Marco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忍受着对自尊的怨恨,希望自己别再去想Dani那些无情的花招。两边平局,训练一直进行着,直到Dani在伪装下传给了Borja,球滚动得毫无过失,近乎完美,甚至连Borja都为球如此容易被控制而感到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