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浪钉】离婚前第五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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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向 rps 先婚后爱 甜 HE 20k一发完
同性婚姻合法设定 部分料是真的 故事我编的 请勿上升
“本来讨厌下雨的天空
直到听见有人说爱我”
这篇真的算是入坑以来写得最用心的一篇了
希望它能得到与我的付出相应的喜欢吧
细节多 现实梗多 期待的话就用心看下...
现实向 rps 先婚后爱 甜 HE 20k一发完
同性婚姻合法设定 部分料是真的 故事我编的 请勿上升
“本来讨厌下雨的天空
直到听见有人说爱我”
这篇真的算是入坑以来写得最用心的一篇了
希望它能得到与我的付出相应的喜欢吧
细节多 现实梗多 期待的话就用心看下去吧
01
——老张老张,你快看热搜!
屏幕上方弹出微信消息特别提醒,来自龚俊。
龚俊很少这样一惊一乍地说话,这语气让张哲瀚心中一惊,赶紧搁下和经纪人的对话匆匆打开微博。
微博还停留在欢迎界面,那人直接一个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龚俊那边的视野摇摇晃晃,黑乎乎的背景里只瞧得见那人一双明亮大眼睛。他显然是在赶行程的车里,为张哲瀚这桩事儿着急得不得了的样子。
“干嘛……”张哲瀚瞟了眼视频里那人,心慌慌地点开了微博热搜。
热搜第六明晃晃一条——张哲瀚老婆。
“哈?”张哲瀚傻了,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道该不该落下去,“这什么情况?”
“出大问题。”龚俊在视频那边眨巴着眼睛,浓眉皱着,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老张,咱俩的事儿纸包不住火……”
张哲瀚点进了那条热搜。
“嗯,纸包不住火,最终大家都知道了你是我老婆?”张哲瀚看明白了那条热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立刻顺着网线从手机那端爬出去捶龚俊一顿,“龚俊你无不无聊?”
“哈哈哈哈哈……”龚俊迅速收敛了先前伪装出来的担忧,在电话那头笑到视频界面模糊一片,他说其实刚开始我真的吓了一跳,点进去一看才发现老婆竟是你自己。
“不然呢,不然是你啊。”张哲瀚没好气儿地怼他,“这就是一个昵称,小女孩儿们就乐意这么叫,我能怎么办。”
“除了我也不能是别人吧?”龚俊还在笑,张哲瀚不知道他怎么就天天那么开心,他说哎老张,我俩领证都大半年了,我还没喊过你老婆,全世界却都喊上了,这叫怎么一回事儿。
龚俊声音太大,张哲瀚经纪人于姐都听到了。等张哲瀚这边挂了电话,于姐笑着从前座回身拍了拍他:“你听龚俊那话说的,你就让他也喊一声老婆呗。”
“喊个鬼老婆。”张哲瀚无奈地看了眼凑热闹的于姐,“都快离了。”
他往后靠进松软的座椅里,呼了口气,感觉车内的暖空调开得有些闷,抬手摁下车窗透透气。
华灯初上的魔都,昏黄路灯一盏盏擦着冬日晚风过去,打亮周遭错身而过的车水马龙,他仰头漫无目的地看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看绚烂霓虹在群青色的夜空中泼出大片橘火。
“离了也好,你看龚俊多烦人,跟他在一块儿真挺耽误我工作的。”张哲瀚喃喃道。
“哎……”于姐顿了顿问,“你俩约的哪天离啊?”
“3月14号。”
“2021年3月14号?好家伙,人家都挑这2021314结婚你俩挑这日子离婚。”
“啊,你不说我压根没想到这一茬。”张哲瀚淡淡一笑,他说我江西那老房子拆迁款刚好搁那两天下来。
“你俩也真是,两个小财迷。”于姐叹道,“可惜了,其实我觉得你和龚俊挺合适的……”
“快停下,姐,你是不是收我妈钱了。”张哲瀚坐起来对于姐比个暂停的手势,想赶紧用车载播放器里的音乐岔开话题,“快别放我这首歌了,我听自己声音都听腻了,赶紧切个歌。”
于姐一边随手点了首张哲瀚爱听的周杰伦,一边继续叨叨:“我可没啊,我是发自内心觉得可惜,你俩三月份就离啊,这就剩没多少天了……”
好巧不巧,那首歌正好是周杰伦的《你听得到》。
张哲瀚对这巧合无话可说,于姐怎么就刚好放了他给龚俊唱过的这首歌。
他想说赶紧再给我切了,可音乐前奏在车内缓缓流淌开来,又被窗外路过的晚风卷走,思绪不由得也被带回那西南边的灼灼夏日。
——那是他第一次跟龚俊回家。
八月末的成都夏夜,他任那人拽着他跑过废弃的居民区,爬过长长石梯,去参观那人少年时代的秘密基地。
磅礴大雨里,他和他躲在老房子的屋檐下,说起儿时、说起青春期、说起插磁带的录音机、带按键的MP3。
张哲瀚为龚俊唱一首又一首的周杰伦。
笑着唱完了《七里香》,却没法看着那人唱完《你听得到》。
播放器里,他从大学听到现在的周杰伦唱着他没敢唱完的歌。
让他想起那个雨夜龚俊安静听他唱歌的眼神。
一时竟不忍心再去打断。
“嗯。”张哲瀚闭了闭眼,这才去应于姐的话。
那个每日递减的数字早已烂熟于心,他只是平淡的说了出来——“还有五十二天。”
02
张哲瀚和龚俊故事开始的时候是去年夏天,一起接了部耽改戏。
这从天而降的姻缘在当时他们两家父母朋友看来,是天时地利人和还命中注定。
在龚俊看来是出乎意料。
在张哲瀚看来是——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那是六月份开机还没多久的时候,他对龚俊的印象甚至还停留在腼腆话少大帅哥的阶段,龚俊母亲和张哲瀚他妈两拨人正好赶来横店探班。
也许在当晚一桌子吃饭的时候,张哲瀚就该注意到龚俊他妈过于慈爱的目光,饭后也应该纳闷一下——怎么龚俊他妈就神神秘秘把自个儿妈拉走了。
但当时的张哲瀚没有,他只是乖乖地抱着龚俊他妈带来的一堆成都特产回酒店继续啃台本,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人生巨变毫不知情。
直到半夜十二点,房门被那“腼腆话少”的帅哥同事敲开。
“张老师是不是快睡了?”
龚俊当时真是腼腆得很,看张哲瀚刚洗完澡就穿着个浴袍,还磕磕巴巴不大好意思进门似的。
“啊,还没呢,你进来说吧。”
龚俊比张哲瀚小一岁,几乎没什么拍古装剧的经验,老“横漂”人张哲瀚平日里也挺关照这个弟弟的,那时只管拽着龚俊胳膊热情地把人拉进来坐坐。
“打扰张老师了。”那人生得一张浓眉大眼的正统帅哥脸,笑起来却眼睛弯弯露着白牙,让张哲瀚想起单纯无害的大狗狗,乖得让他想伸手揉揉那人的短发。
不过他俩这兄友弟恭的美好局面也就到那一刻为止了。
张哲瀚先是一边擦头发一边听龚俊慢条斯理的说着,然后毛巾掉了,他本来坐着的人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哈哈。”张哲瀚扯着嘴角尬笑一下,他说龚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了。
“真的不好意思张老师。”那人个高腿长,委屈巴巴地坐在那矮床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愧疚瞅着张哲瀚眨巴两下,“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估计明天阿姨就会跟你说了。”
“反正我妈说,她已经把你妈搞定了。”
张哲瀚很难理解,怎么会有龚俊这样没事干跟亲妈用结婚当赌注的人。
“什么叫——你输了你就跟下一部古装剧的同事结婚?”张哲瀚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是这样的,我上次拍过古装之后打算再也不拍了,真的太吃力不讨好了。我妈她一直催我找对象结婚,今年过年硬是逼我立个flag,我就说那咱俩打麻将呗,我要是输了就跟下一部古装剧同事结婚。”
“我妈听了大年三十晚上连赢我十把,但这话说出去之后我自己都忙忘了。上个月接到《天涯客》剧本,看了温客行之后,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角色,把之前想好的不接古装剧也忘了。”
“现在我妈就直接从成都杀过来,以为我接这戏意思就是看上你了。”
张哲瀚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你敢说你妈也敢信”,还是说“你们这一家子真够离谱”,最终只闷闷地挤出一句:“你这年纪不大,忘性还挺大啊。”
他是没想到龚俊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还笑得非常开心,没心没肺地点着头接话道——是啊我只在意赚钱,别的事儿都不上心。
什么乖巧大狗狗,什么腼腆帅弟弟,在那一刻,龚俊先前的形象彻底坍塌,张哲瀚只想一脚把这简直没有心的傻子踹出房间。
他入行十年,不是没有遇到过跟他表白的合作伙伴,但这才开机十几天就要来求婚的倒是第一次见。
张哲瀚在脑子里迅速把所了解到的龚俊全部信息过了一遍,迅速锁定到龚俊之前演过的那部耽改戏上,一分析心里便什么猜测都有了。
好啊,原来龚俊压根不是什么单纯大男孩,他应该就是喜欢男的,看上自己了,搁这儿编排话术呢。
“实在不好意思龚老师。”张哲瀚保持着面子上的冷静与同事间的疏离,“没有歧视同性恋的意思,但我本人确实不喜欢男的,咱俩可以做好朋友,但结婚这事真的太扯了。”
龚俊没对他的话表现出意外,只是照旧笑着,说没事的张老师,我也不喜欢男的,你不愿意我完全理解的。
钢铁直男张哲瀚抱臂冷冷一笑,不愿拆穿龚俊这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只道:“哈哈,你最好是。”
“嗯?”那人顶着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装无辜着实有一套,蹭了蹭鼻尖说:“我没太明白。”
张哲瀚之前看龚俊有多顺眼,现在看龚俊就有多闹心,他颓然摆摆手道你不用明白。
龚俊点点头,他那一脸阳光的样子让张哲瀚觉得别说马上闪婚了,就是明天世界末日了这人也毫不在意。
“不过也没事儿啦,如果不是阿姨今晚找我说了许多,我也不会来打扰你的。我尊重张老师的选择,等你考虑好了再来告诉我吧。”
张哲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他恨不得指着阳台说,我张哲瀚就算从这里跳下去,死外面,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和个男的结婚的。
但职业素养与情商不允许他说这话,张哲瀚只能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点点头。
他说好的。
03
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张哲瀚的本质是不得不真香。
那夜的张哲瀚并不知道他向来明事理的妈已经完全加入龚家的队伍。
“阿瀚啊,咱家江西的老房子你还记得吧,明年三月要拆迁了。”他妈拉着他的手道,“拆迁款按户口本人头分,到时候多个人就多份钱。”
“那能有多少钱啊,妈,算了算了。”
他妈伸手给他比了个数。
张哲瀚一下子就没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算了,我能挣到的,要是这部戏火了,别说一份了……”
“我就怕你说这话。”
他妈缓缓叹口气,说妈就是不想看你为了赚钱,为了演戏这么拼命。
“阿瀚,你知道妈每次听你说‘要是这部戏火了’有多难受吗。”
“看你为了戏一部一部的熬着自己,在这圈子里吃苦受罪捱了十年,你这个腿,这一身的伤,你告诉妈你一个人这么撑着,到老了怎么办?等妈走了谁能照顾你……”
“妈!”张哲瀚赶紧去拉他妈的手,他说您别说胡话行吗,我身体好得很,您也肯定长命百岁,别操心我,这辈子就算不依靠任何人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从小,妈就对你要求得严,什么都得做好,不能比人家差,到了这个年纪妈真的后悔了。”他妈压根不管他说的什么,只低头抹着眼泪,“阿瀚,你马上就三十了,天南海北的跑着拍戏,一次次进医院,前年拍那个电影差点丢了命……没个人在你身边照顾着你,妈每天晚上都觉都睡不实你知道吗?总想着你又在做什么危险工作,吃饱饭没有,受伤没有,生病没有……”
无论是张哲瀚还是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会跟彼此把这样关切的话剖开来说的性子。
少年时期父母离异,独自抚养他的母亲从来都以高标准要求着他,无论是文化课还是艺术课都不能放松。
青春期母子关系谈不上密切,被压迫管束的少年只觉得喘不上来气,无数个睡不着又不愿清醒的夜晚,对母亲的感情甚至是带有愤恨的——恨别的小孩为什么能痛痛快快的享受青春,而他却得背负着那样沉重的期待埋头前行。
后来一路长大了,习惯了把所有苦楚往心里藏,看懂了母亲的苦心和偏执,却还始终放不下那道与至亲之人交心的隔阂。
那晚他听龚俊说起龚俊与龚俊他妈离谱的赌注,心里是有一闪而过的羡慕的。
羡慕这人的家庭氛围如此平和到几近幼稚的程度,也正只有这样的家庭能养出那个整天就知道傻乐的龚俊吧。
如今快三十岁的张哲瀚低头看着母亲。
那在自己十几岁时算得上高挑的女人,总是那么严肃冷淡一张脸。戴着眼镜翻他的试卷找错题、站在树荫下守着他下课送去兴趣班、灯盏下埋头替他一个个查着高等院校的报考资料……总一声声地对他说,阿瀚,你做得还不够好,你还得再努力一点,再用心一点。
后来他真的做了演员,每拍一部戏他妈就四处推荐给亲朋好友,在朋友圈发一条又一条的广告,那些糊到没人看的戏,他妈却当做宝贝捧在手心,一遍遍地说演得好,一部比一部好。几十年从未在他面前掉过眼泪的母亲,在他拍戏中毒命悬一线时哭到瘫坐在手术室外,只说得出一句话——说阿瀚我们不演戏了,我们回家吧。
“昨晚龚俊的妈妈跟我说了好多,我也找龚俊聊了很久。那孩子人好,家庭也好,会照顾人,还正好喜欢你。”
“妈真的没什么心愿,这么多年也没催过你感情的事儿。昨晚跟龚俊他妈聊了大半宿,真的只有做母亲的能了解彼此的心……阿瀚,妈就希望你在三十岁之前找到个人能照顾你陪着你,刚好能遇到这么个人,阿瀚,你要珍惜啊。”
张哲瀚看着母亲发丝中夹杂的白发,心情一时复杂的难以言说,他侧过脸去清了清嗓子,没再去纠正其中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与巧合。
他说我知道了妈,那就试试呗,至少先把拆迁款拿了。
他说妈,我答应你,我不挣那份钱,就坐着等,行么。
当夜张哲瀚敲龚俊房门时眼眶还是红的,等那人开门的间隙抓紧揉了揉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张老师还没睡啊,你想好啦?”
那人大半夜也精神满满的样子,跟白天那个在大太阳底下拍戏累到不行的龚俊判若两人,一打开门就咧着嘴对张哲瀚笑得毫无防备。
房间里融融的暖光罩在那人剪得短短的发上,宽肩高个的男人明明只比自己小一岁,看起来却像个才刚毕业的大男孩儿似的,那一眼见底的澄澈与温暖,让张哲瀚才从多年回忆中抽身的酸涩心绪变得更柔软易碎起来。
在妈妈面前他要一直扮演个成熟的儿子,决堤边缘的眼泪被那一点成年人的体面与责任感撑着,犟着不能掉下来。
他的所有委屈忍耐,藏在心底里见不得光的自矜与自卑,这么多年他一直扛得好好的,却在今夜被母亲的泪水豁开了一道口子,淌出少年时代所有苦楚与辛酸,成了这世上最小的海,偏偏把他困在正中间。
“你怎么了?”龚俊看出张哲瀚情绪不对来,赶紧凑上来垂眸道歉,他说真的对不起张老师,这件事都是我弄出来的问题,我会处理好的,你千万别难受……
龚俊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如果是兄弟,他看别人要哭不哭的时候早就伸手把人揽进怀里大力拍一拍了。
可这是张哲瀚,不知怎么差点要和他走到户口本上的人,向来直来直往的龚俊竟不知所措起来,一双手在他和他之间咫尺空隙乱扑腾。
是张哲瀚先一步上前,抬手拥住了他,以极其钢铁直男的方式。
人却把脑袋埋在他颈窝不抬起来,小声地抽着气来缓解情绪。
“没事了,没事了。”龚俊的手落在那人的蝴蝶骨上,像给小猫捋毛,珍惜又温柔地,“我昨晚逗你呢,真不愿意谁能给你绑到民政局去啊,这犯法的,我也觉得能和你处成好兄弟而不是……”
“我愿意。”那人的前额抵在他肩窝。
“龚俊,跟我结婚吧。”张哲瀚顿了顿道,“这几天抽空就把证领了。”
这下轮到龚俊人傻了,手停在张哲瀚后背上,他说:“啊?”
“到明年三月我老家拆迁后就离,拆迁款分你一半。”
龚俊有点想笑,听那从来硬汉般的男人带着哭腔说这话,还是在“求婚”的场合。
他想了想前夜张哲瀚母亲找他说过的那些话,他想,他应该是明白张哲瀚答应这桩荒唐婚事的原因的。
但他没再多问了,只是抬手揉了揉那人半长的发。
“好,就这么说定了。”
04
初夏的横店,两人从早到晚都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古装吊着威亚飞来飞去赶场,压根没空走走“结婚”的仪式感。
不过本来也不需要,反正只是个让双方父母都安心的幌子。
真正在乎仪式感的只有老一辈人。
两方家长操心得不行,人在成都江西,心在浙江横店。每天龚俊张哲瀚下戏一看手机,上面都有爹妈和死党打来的各种未接电话——爹妈是给他俩看八字合婚,看黄道吉日领证,死党是一连串卧槽霸占屏幕,说你这不搞对象则已,一搞上就闪婚啊。
龚俊的朋友说,上网搜了搜嫂子,咋啥都会啊,真牛啊龚俊,怎么搞到手的。
龚俊答,打麻将输到的。
张哲瀚的朋友说,上网搜了搜嫂子,长得真好看,就是唱歌有点难听,真牛啊张哲瀚,怎么搞到手的。
张哲瀚答,半夜送上门的。
每一方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的才是做1的那一个,并对此深信不疑。
不到双方都拍完戏都有档期是不可能办什么婚礼,双方爹妈就先敲定了个领证的日子。
张哲瀚本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说没时间回户籍地,也没户口本,等拍完戏再说吧。
他妈说户口本EMS给你寄过去了,当地民政局就能领证,哪需要回江西,一看你就是第一次结婚。
张哲瀚挂掉电话就捶了龚俊一拳,他说你以后没事少接我妈的电话,我现在听我妈说话跟你一个味儿,无厘头得很。
龚俊也早就过了刚开始装乖的时候,无赖的摊摊手,说没办法,你妈可喜欢我了,恨不得把你扔了把我带回江西。
“呵,带你回江西,你个不能吃辣的假成都人,江西米粉都吃不了。”张哲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和龚俊在一起智商情商就急速下降,直直倒退回以拌嘴吵架为人生主旨的小学生时代。
龚俊倒也从不恼,只是笑着点头道:“嗯,张老师能吃辣,那下次带你回成都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辣。”
两人就这么吵着,在大夏天用墨镜口罩防晒衣把自己裹成粽子,踩着盛夏的阳光走进了民政局。
晚上他俩睡的一张床,因为双方爹妈的视频电话跟轰炸机似的轮番打过来。刚开始还是谁的电话响了就迅速举着手机冲进对方房间,躺下盖被子头靠头笑着举起结婚证按下接听一气呵成。
后来七大姑八大姨的电话都挨个儿来了,虽然他俩房间就在隔壁,但酒店套间真的大,双方都跑得不愿再跑,张哲瀚干脆直接滚进龚俊被窝里睡了,有气无力的道一声:“新婚之夜,恭喜恭喜。”
龚俊忙得不行,那微信红包几秒钟就“哗啦”开一个,他乐得睡不着觉,靠坐在床头一个接一个的点红包发客套话,笑着应了张哲瀚一句:“恭喜恭喜。”
“哎,你不收红包吗?”龚俊听张哲瀚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问道。
“明天收吧,反正一晚上又不会过期。”张哲瀚翻过身来,借昏黄灯火看垂眸划拉手机的龚俊,他说我这一天天就跟做梦似的,白天吊着威亚从地上飞到天上,晚上又从单身狗变成新郎官。
“为什么你是新郎官?”龚俊笑着抬手去攥张哲瀚一缕长发,“你这头发一看就是新娘子。”
“等拍完这戏我就剃平头。”张哲瀚也笑,他说剃得比你这头发还短。
“倒也不必为了争这口气跟头发过不去。”
“你都为了争口气跟结婚过不去了。”
龚俊笑着解释道:“我那是跟钱过不去,我妈说我要是反悔就把我小金库全收了。”
“那你那天还跟我说不结婚也行。”张哲瀚敲了敲龚俊那写着“发财”二字的手机壳。
“行啊。”龚俊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到张哲瀚脸上去,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妈就算真把我钱收了,我也不可能勉强你啊,看你都快哭了……”
“我可没有。”张哲瀚举起双手,“你别乱说。”
“哭又不丢人。”龚俊把张哲瀚举起的手掰下来,“咱俩怎么的还有大半年时间得绑在一块儿,以后你要是再像那晚一样难受,完全可以在我面前哭啊。”
龚俊的手还没有松开。
张哲瀚看着那人的手,与自己的手指握在一块儿。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肉匀停,白净修长,他不知怎么地就想起儿时对于结婚的幻想,想着多年后在神圣的婚礼宣誓下牵着某个姑娘的手,为其戴上宣告终生陪伴的戒指。
张哲瀚没有接龚俊的话茬,只是垂眼去捏龚俊的手指,一节节的摩挲,像在打量一件工艺品似的。
“你不能也跟小姑娘似的,是个手控吧?”龚俊没有挣开手,只是乐在其中地将手掌往前送了送,刮了下张哲瀚挺直的鼻梁。
这超纲了。
张哲瀚一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迅速撒开了龚俊的手。动作之大让龚俊怀疑自己不是摸了他鼻梁,而是摸了电门。
“龚俊,你不会真的是……”张哲瀚把被子拉到面门上,就露出个眼睛,心中钢铁直男的弦摇摇晃晃,他想,这不会弄假成真给朋友们找了个嫂子吧。
“我是什么?”龚俊反手指着自己。
张哲瀚看着那人一脸不问世事的天真模样,最终还是没把那个“gay”字说出口。
其实如果再自作多情一点的话,他甚至想问龚俊是不是喜欢自己。
不过随着对龚俊了解的逐渐加深,张哲瀚知道龚俊真的就是个单纯没心眼儿的大男孩儿,他所有看似越界的行为都不带有目的性,只是顺从本心自然就那样做了。
拍戏的时候,他是情感外露而热烈的温客行,一折戏毕,那人就会变回内敛却总于不经意处流露出温柔的龚俊。
“你是傻子。”张哲瀚抬手学龚俊的动作,刮了刮那人过分高挺的鼻梁,便卷着被子翻过身去,“我睡觉了。”
龚俊替他关了灯。
其实龚俊可能是最聪明的那个,只是他将锋芒藏得太好,保留着一丝入世但不入俗的天真。
仿佛在这片天地间始终清醒而一尘不染,保持着赤子的魂灵。
二十九岁的张哲瀚结婚了,和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
张哲瀚在黑夜中咂摸着自己过于戏剧化的处境,久久难以入睡。
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龚俊那张脸。
片场长发束冠的龚俊,酒店房门前蹙着眉头问他一句“你怎么了”的龚俊,灯火下认真地告诉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哭的龚俊,笑着伸手勾过自己鼻梁的龚俊……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人明明就躺在自己身畔,张哲瀚却不敢转身去看,只是闭着眼在梦与现实的虚空中一遍遍描摹那人轮廓曲线。
这种心情微妙至极,忽地令他想起中学时期第一个喜欢过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漂亮聪明,是公认的“女神”,就坐在张哲瀚座位后边一排。
张哲瀚还记得那夏日午后的风吹拂墨绿窗棂,白色的窗帘也随之扬起,他看着黑板上演算的公式方程,心里却想起少女的百褶裙摆与马尾辫。
却总不敢回头去看,哪怕一眼。
“喜欢”这两字像是青春限定的蝴蝶,轻飘飘地在风里荡着,可它落在一人肩头,放飞蝴蝶的人突然就于漫长追寻之中窥见了神明。
哪怕近在咫尺却仍可望不可及的,伸手轻轻一触便会如肥皂泡般破碎掉的。
他恍惚又变回了十几年前的毛头小子,站在夏日的尾巴梢儿上瞧树影、瞧日光、瞧一场心动最开始的样子。
像冰汽水里咕嘟咕嘟的气泡,想要压下去却又一股脑儿漫上来,带着鲁莽意气横冲直撞,将满腹酸甜心事塞给早已出走青春太远的少年郎。
手机屏幕在暗夜里偷偷亮起来,凌晨一点。
张哲瀚发了条微博,艾特了龚俊。
是新婚之夜的仪式感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道。
可回想起来的明明是偷偷给心上人塞奇奇怪怪小纸条儿的青春期。
他往后靠了靠,似乎蹭到了睡梦中那人的衣角。
——新婚快乐,龚俊。
——晚安。
05
龚俊带张哲瀚回了一趟成都,在横店的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
整个剧组只有导演知道他俩的事儿。
那两天刚好在补拍其他演员的戏份,他俩进组后连轴转了几个月总算得了点空,和导演商量了几天后面的戏该怎么排,一排完龚俊就风风火火拉着人去机场了。
——美曰其名让在吃辣上狂得目中无人的张哲瀚见识一番成都辣椒的毒打。
八月末的成都依旧热得像个大蒸笼,梅雨季刚过去不久,天色仍在炙热暑光与瓢泼大雨间无缝切换。
龚俊在厨房做菜的时候,他妈就搁客厅沙发上和张哲瀚并排躺,不忘扯着嗓门儿着喊她儿子:“晚上带瀚瀚出去玩带把伞!”
“晓得啦!”龚俊的声音从抽油烟机的轰鸣间隙中传出来。
张哲瀚是想去厨房看龚俊做菜的,却被龚俊他妈拉回来,笑呵呵地说他们龚家的媳妇儿没下厨房的规矩,顺便把龚俊他爹踢去厨房给儿子打下手。
“阿俊你记得的吧!以后也不能让你媳妇儿下厨房哈!”龚俊妈妈又转头对厨房喊一声,让本就尴尬的张哲瀚更尴尬得不知所措起来。
“他也下不了,我怕他把厨房给炸了!”龚俊在那边笑得没心没肺。
后来从龚俊爸妈家出来回龚俊搁市郊买的房子那边去,龚俊还是忘了带伞。
车一路从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往郊区开,脱离了拥挤的晚高峰车流。张哲瀚从车的天顶去看那一方逐渐开阔的夜空,老城区的夜空比CBD暗得更纯粹,告别了灯火霓虹的渲染,呈现出一方浓郁的墨蓝。
“你怎么买在老城区了,后面万一划到拆迁地了呢?”张哲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龚俊。
“不会的,现在成都文旅就爱重点打造这些老城区,你别看这边比春熙路那儿破得多,天气好的时候旅游的人完全不比那边少。”龚俊一边开车一边跟张哲瀚讲着,路过了哪个著名的老街,又路过了哪块网红打卡地。
“我在太古里那边也有套房来着。”龚俊道。
“不愧是兢兢业业打工人龚老师,事业有成啊。”张哲瀚笑着鼓掌,说你那些年的广告没白接。
“什么刷油漆的,必胜客的,银行办卡的……”张哲瀚一说起龚俊前做模特的时候接的那些广告就想笑,他说,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早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你的老龚,无处不在。”龚俊也笑,单手把着方向盘,回眸看一眼副驾驶上笑着的人,“你这个喝旺仔牛奶长大的人怎么好意思说我啊你。”
他说着就要翻手机去找张哲瀚早年拍过的广告来念:“我今年大三,我是喝旺仔牛仔……”
张哲瀚赶紧扑上来又是捂他嘴又是抢手机的:“你大爷的,太久远了,快停下!”
龚俊就任他捂着继续开车,笑声将温热的呼吸洒在张哲瀚掌心。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太古里那边睡,还开这么远来老城区。”张哲瀚撤下手,赶紧岔开话题。
“那边的房子刚刷完漆……”龚俊一说到这里立刻看向张哲瀚,果不其然看到那人又开始笑,显然是又想起了他早年那个油漆广告。
“其实主要是想带你来这边转转,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
BGM:《你听得到》——周杰伦
老旧的地下停车场距离龚俊住的地方有好一截路,张哲瀚倒很愿意陪龚俊在他少年时期的回忆中走一走。
八月末的夏夜,潮热的空气仿佛一块蘸饱水的海绵,两人并肩走着,棉质的T恤蹭着衣角,偶有裸露在外的胳臂相互碰触,像是触上湿软的雾。
张哲瀚跟着龚俊的脚步走过宽宽窄窄的巷子。
老街的青石板攀着青苔,周遭的矮房吊着昏黄路灯,有纳凉的老人拖来竹藤编的椅子在老树下围坐成一圈,中间墩个炉子烧着铁皮水壶,橘亮的火光在暗色的夜里舔着茶壶结垢的黑底子。
张哲瀚就和龚俊靠在一株早开的桂花树下看那滚热的新茶,茶水在暗黄的灯下摇摇晃晃,淌进白底青花的铁缸子里晾凉。
“我小时候补习班放课差不多就这个点儿,就爱像现在这么的背个书包在边上听大爷大妈唠嗑。”龚俊笑着给张哲瀚比划,“要有什么鬼故事的,我马上脚就生根不想回家写作业了,我妈晚上就得从店里拿着手电筒来逮我回去。”
张哲瀚顺着龚俊的手指去看那小巷转角处积了尘埃的卷闸门店面,挨着那家秤盘麻辣烫。
“你家的店?”
“对啊,小时候我家开的小卖部。”
张哲瀚愣了愣,他说我看网上说你家经商,就经个小卖部啊。
龚俊笑道,活人就在你面前,你还听网上胡说。
“初中的时候我爸生病了,去外地看病,我妈就留在成都陪我念书,搁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龚俊淡淡地说,同张哲瀚说起家里最难捱的那几年。
“其实更小的时候,我是想做个科学家的来着。”龚俊和他肩并肩走着,走过放学的小学生排队的串串店还去排队给张哲瀚买了一把,插在大纸杯里,裹着热辣的汤水,“后来觉得还是做点能赚钱的工作好,没办法,我感觉我爸妈真不是经商那块料,还是让我来比较好。”
张哲瀚原以为龚俊和他不一样的,以为这人是生长在糖罐子里的快乐傻瓜,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少爷。
他想起龚俊一家人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和龚俊口中轻飘飘两句带过却分明藏着太多苦楚的少年时代重叠在一起。
张哲瀚捧着龚俊塞给他的那一筒串串,本来为了拍戏减肥绝不沾重油重盐的人,破了这两个月以来的戒。
“这家店从你初中的时候开到现在的吗?”张哲瀚咬了一个福袋,又把签儿上剩下的递到龚俊嘴边,“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串,之前来成都在锦里那边吃的完全比不上这个。”
龚俊低头咬上张哲瀚递过来的签儿,笑着应下来,说那你肯定要跟着我这个老成都吃才行啊,明儿个再带你去吃蛋烘糕和酸豆角。
其实龚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张哲瀚说起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儿。
他从来不会主动与别人说起的。
这世上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只看你的现在和未来,有多少人愿意去听你的过去,又有多少人值得一个从来把过去藏在心底的人开口去说呢?
可张哲瀚眼睛亮亮的,说你多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那双眼睛带着最情深意切的共情望着他,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想要了解你”。
有这么一个人,想要参与进自己曾跌跌撞撞走过的青春岁月。
碰巧,用明朗笑意粉饰孤单心事的成年男人也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放飞少年时于下雨天坠落过的,载满雨水与遗憾的纸鸢。
龚俊突然就藏不住那些秘密了。
他同张哲瀚说起小卖部旁边皮鞋厂煮饭师父的大锅炉,那是他第一次对做饭燃起兴趣的地方;小卖部里的旧灯泡总在作业本上投下暗影,所幸十几岁的龚俊已足够高,父亲不在家也能一个人踮脚换下灯泡;拿到东华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年,他妈乐得要在整条老街敲锣打鼓拉横幅;再到毕业北上广深漂着赚钱,住过地下室也接过几十块钱的路演;后来也算发了财天南海北国内国外都走过一圈,心心念念地却还是儿时这一方窄窄长长的老街。
张哲瀚就跟在他身后爬着长长石阶,笑着听龚俊那些落了灰的青涩过往,有雨点从石板阶溅上鞋面,而后氤氲水汽突然化作骤雨自静谧夜空倾泻,龚俊便牵他手跑去能躲雨的地方。
“叫你不听你妈的话带把伞!”
“你不也忘记了!”
两人都穿着白T恤,好像学生时代的夏季制服。
都快迈入三十岁门槛的成熟男人,一边在雨里奔跑一边斗嘴,好像要并肩跑回彼此的青春时光。
“我带你去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龚俊顿了顿,怕雨声太大淹没了自己的声音,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你小学生吧你。”交握的手指在雨水中打滑,张哲瀚便挪了挪指节与龚俊十指相扣,“我听得到。”
张哲瀚的腿伤最好不要受潮,也不能负荷过长时间的奔跑,哪怕龚俊拉着他他还是跑得慢了些。
一身单薄的T恤长裤快在大雨里湿透了,半长的发也一缕缕地贴着面颊,他的面容在雨幕与夜色间隐隐约约,被路过的灯火打亮的瞬间好似从水墨中浮出的最清丽一幕画卷。
龚俊最终没管张哲瀚的拒绝,将人背去了他少年时的秘密基地。
石阶上头四方院落的天井,上了年头的宅子还有老人家住。
龚俊就拉着张哲瀚坐在天井下围炉子烤着衣服鞋子,看从四方的天幕落下的瓢泼大雨。
他说真可惜今天下雨,我小时候常常一个人来这儿看星星,今天看不见了。
“让张老师淋这么大一场雨,为表歉意。”龚俊笑着说,“我为张老师献歌一曲。”
他仰头看那密匝匝雨线,字正腔圆地唱起了《七里香》的那一段。
——唱“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这歌很火的时候,我那时候把我表哥的录音机和磁带偷过来,常常晚上一个人坐在这里听这首歌。”
“2004年吧。”张哲瀚说没想到你也听周杰伦,那一年这张专辑刚发行。
“你听归听,能不能不要把我的杰伦唱出万里长征的气势来。”张哲瀚笑着对龚俊说。
“那你唱给我听。”龚俊伸手将张哲瀚前额的湿发捋到耳后,“都说你唱歌好听,我还没听过。”
“好啊。”
西南边的老街被骤雨冲刷,男人牵着伴侣路过少年时的秘密乐园。静坐在天井边共同渡过没有星光的夏日雨夜,身畔人是眼中倒映最明亮的那轮月。
潮湿夏天想听你为我唱一首多年前的情歌。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06
杀青后两人有短短十几天的空档期,还是来不及安排婚礼,张哲瀚也算松了口气。
趁那十几天空他也带龚俊回了趟江西,后来也带去过上海自个儿的家里。
张哲瀚的发小一听说龚俊来了纷纷表示要来他家看看,张哲瀚问了句龚俊介不介意,龚俊只笑着说欢迎来见识我做菜的手艺。
“我有个朋友也想来。”龚俊一边把张哲瀚洗衣机里的衣服搬去阳台一边说,“他做编导的,最近刚好在上海拍戏,想来看看你。”
“来呗,反正多个人吃饭你比较辛苦,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张哲瀚看那人一进自己家门真跟个新主人似的各种收拾打扫,哪怕是平时以怼龚俊为乐的他都不好意思了,赶紧过去把那人手里的活接下来:“你差不多行了,爸妈又不在,赶紧别演了。”
“我没演啊。”龚俊无辜的眨眨眼,他说我就是想帮你收拾一下家里。
张哲瀚语塞,半天才清清嗓子道:“那我真是误打误撞娶了个好老婆。”
“哎——老婆再好有什么用。”龚俊乖乖地把衣篓还给张哲瀚,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再好的老婆也得离婚。”
张哲瀚拿个衣架丢他:“说的跟咱俩结了个真婚似的。”
“喏,都见过爸妈领过证睡过一张床,还不算真结婚?”
张哲瀚又丢过去个衣架,就是没说话。
“再丢生气了啊。”龚俊笑着接过那人扔到他身上的衣架。
“你生气?”张哲瀚挑挑眉,“你还是生个孩子比较靠谱。”
“张哲瀚。”龚俊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张哲瀚面前攥住那人自顾自晾衣服的手腕,眉头是微微蹙着的,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跟你生气。
“我肯定是对你太好了。”龚俊的声音低低的,称得上温柔,可个高腿长的人以极近的距离同张哲瀚面对面站着有种微妙的压迫感。
张哲瀚一抬眼便要溺进那人一双眸子里。偏偏那人又生得长而密的睫毛,眨下眼就要在人心上掀起微风。
龚俊就那样垂眸看着他,带着点孩子气的去捏张哲瀚的脸。
那眼神带着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的愠怒却更多是包容,张哲瀚被这样极尽偏爱的眼神看着,抬手想把那人推开,却只是堪堪攥住了那人的衣角没能动弹。
“啊呀。”
“啊这。”
张哲瀚先是听见了他发小阿文的声音,然后又是发小老孟的声音,还跟着个陌生的男声小声嘀咕着“这不太好吧。”
他俩发小没事经常来他家玩儿,张哲瀚把钥匙也给了他俩一份。但却万万没想到这两人来的这么早,还正好把到了门口的龚俊死党老秦捎了进来。
于是现在三个人就抱臂站成一排,看着他与龚俊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在阳台纠缠。
“我绝对没听到什么‘生孩子’。”龚俊死党老秦先一步举手自证清白,“不过你们要真有这个想法,我美国那边有学医的朋友正好在钻研男性生子技术,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
而张哲瀚的两个发小都没说啥,只是满脸欣慰的给张哲瀚比了个大拇指——向来在两性关系上脸皮薄还死正经的张哲瀚,现在居然能说出让别人给他生孩子这样的虎狼之词,孩子长大了,出息了。
龚俊做那一大桌子菜迅速收服了张哲瀚发小的心。
阿文比张哲瀚年纪小,一边吃一边夸龚俊:“嫂子真厉害。”
老孟比张哲瀚年纪大,一边吃一边夸龚俊:“弟妹真贤惠。”
搞得老秦在一边不知所措,伸手捣了捣龚俊小声问:“现在这个局面我该喊张哲瀚什么?姐夫?”
龚俊并没有反驳张哲瀚死党的称呼,脸上的笑容还维持得好好儿的,回老秦的话时也龇着牙,语气却相当不友善。
他说你把嘴闭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哲瀚还挺过意不去的,想着白天的时候让龚俊在自个儿朋友面前受委屈了。
龚俊死党走的时候和龚俊说话,张哲瀚正搁厨房收拾碗筷,听见了只言片语。老秦说龚俊你怎么回事,白长了快一米九的大个子拔地而起的大鼻子,怎么最后还是给人家做老婆,太让我失望了。
后面龚俊的回答张哲瀚心虚得没敢听。
背后的龚俊早早睡下了没动静,只他一个人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想着怎么跟龚俊道个歉。
毕竟都是直男,他俩有夫妻之名没夫妻之实,谁也不愿意随随便便被当成床上被压的那方,怎么说也有损男子汉尊严。
张哲瀚翻过十几次之后,龚俊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了,他说你大半夜不睡觉搁被窝里烙饼呢。
“不是。”张哲瀚在黑夜里和龚俊面对面躺着,想了想说道:“不好意思龚俊。”
他把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以后我不说那种话了,不然你以后再找对象估计都会受影响。”
龚俊在黑夜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笑了笑,他说没事儿,影响呗。
“哎,我怎么找你这个傻子。”张哲瀚抬手拽了拽他耳朵,“明年咱俩离了之后你也快三十了,别人要是都以为你是那什么你以后怎么再找喜欢的小姑娘结婚啊。”
“你操心这个啊。”龚俊弹了弹他额头,笑道这你别操心,我好歹也是男神级别的。
“说了你别不信,之前大学的时候整个学校的姑娘都叫我男神,男神能愁找不到对象吗。”
张哲瀚看着那人在暗夜中不甚明晰的面容,模模糊糊的轮廓却已好看得过分。
他在心里说我当然相信,但嘴上却犟道:“男神,灶王爷那样的男神吗?”
龚俊只是笑,他说是,灶王爷要睡觉了,你快唱首歌哄灶王爷睡觉。
“别说灶王爷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唱歌哄他睡觉。”张哲瀚道。
“我明天就得开始跑行程了,我俩下半年都得进组。”龚俊的声音很低,听来像一声叹息,“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和你睡一块儿了。”
张哲瀚顿了顿,轻声道:“睡三个月还睡出习惯来了么。”
“嗯。习惯了。”龚俊的手落在他脸侧,又落在他发上,“现在你不睡在我边上我都怕睡不着。”
说完了那人又跟自己都觉得肉麻似的,低声笑了笑。
他缓缓伸手把张哲瀚抱进怀里。
“阿瀚。”
张哲瀚明明有181的高个儿,比龚俊矮不了太多,整个人的骨架却比他小上一圈。
只穿件单薄睡衣的男人就这样被他抱着,契合得刚好能整个嵌进他怀中,如此亲密无间的拥抱,龚俊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张哲瀚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理。
他的手顺着那人的后颈一路抚下去,擦着薄薄的睡衣,抚过对方的肩胛骨与清冽的脊背线条,感觉到张哲瀚在怀里轻微的颤栗后便低声笑起来。
“就这么点胆儿,还让我生孩子呢?”龚俊微微低下头去,鼻尖轻轻蹭过对方额头,那人的前额都沁了薄汗,窝在自个儿颈窝一动不动。
“你滚开……”张哲瀚瓮声瓮气地骂他,抬手想把龚俊隔开,却被搂得更紧了。
龚俊一遍遍在他耳边喊他“阿瀚”,带着点儿委屈的低音让张哲瀚一点儿挣扎的气力都散尽。
“叫魂呢。”嘴里吐槽着,手却渐渐放下来,试探性地轻轻去牵龚俊的衣角。
“不唱歌哄我就让我抱着睡吧。”龚俊问话时温热的呼吸就洒在张哲瀚前额,“好不好?”
张哲瀚沉默片刻,把手绕到那人后背去,一阵阵地拍着,哄孩子似的。
他嗅着龚俊怀里淡淡的木质香,叹了口气,乖乖地窝在那人怀里闭上眼睛。
他说,晚安灶王爷。
“晚安,阿瀚。”
07
后来他们真的没再睡在一块儿过了。
哪怕是大年三十都在各自忙着工作,双方爹妈好说歹说也没凑上空儿把人带回家来。
别人是网恋,他俩是网婚,微信上对方的消息都是置顶,却总抽不出个连贯的时间去聊天更不用说见面。
倒有个心照不宣的奇妙仪式感,每天睡前都会互相发一句晚安。
无论双方跑通告跑到几点,拍戏拍到什么时候,有时候双方的作息几乎是完全颠倒的,两句晚安之间隔着大半天,但总归是有来有回的。
龚俊死党老秦也是全国各地跑剧组,常常能和龚俊碰上,十次有八次都能看见龚俊在和张哲瀚聊微信,虽然屏幕上都是些再平淡不过的家长里短,但老秦看了还是会说一句——你们俩感情真不错。
“让我想起刚和我老婆结婚那两年,她一个人在成都创业,我自己北漂,四处跑着投剧本儿。”老秦坐在龚俊身边,看夜空中纷纷扬扬的小雪片儿,“过年也没能一块儿过,自己搁出租房里吃着泡面过年,想到我老婆就心里难受。”
BGM:永不失联的爱——单依纯
“嗯。”龚俊趴在窗口朝下看万家灯火,看不计其数的细密雪花在暮冬的晚风中席卷整片天地,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却说:“我想到他心里也难受。”
他说,老秦,其实我和张哲瀚不是正儿八经结的婚,再过两个月就要离了。
他说,老秦,可是我很想他,想到他心里会难受的。
其实正如张哲瀚所说过的那句话一般。
——龚俊早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
当然不是以各种各样的广告,而是一次次的擦肩而过。
他在影视基地遇见过张哲瀚,在拍广告时遇见过张哲瀚,在综艺节目里看到过张哲瀚,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张哲瀚。
——或者要说再久一点的时候。
快十年了,那时候他还是个东华表演系大二的学生,学院组织去上戏观摩教学,那是真正意义上龚俊和张哲瀚的初见。
是路过上戏球场时偶然看到一场篮球赛。
男生多半都爱看体育竞技,十八九岁的龚俊也不例外,从报告厅听完课出来,他就拿着瓶冰可乐坐在看台那儿看比赛。
看那个穿52号球衣的上戏学长一路带球过人三分上篮一气呵成,无论是跑步速度弹跳力爆发力还是意识,那都是龚俊生活中所见过篮球打的最好的一位。
裁判吹响口哨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和看台上的小姑娘们一起站起来为52号深蓝色球衣欢呼,直到东华的同学们在后面喊他,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外校人搁这儿瞎起哄。
那个炎炎的夏日,他踩着梧桐树的影子去赶返校大巴,身后有清脆单车铃响。
“同学,让一让。”
二十岁那年的张哲瀚笑着跟龚俊打招呼,路过华山路路牌,路过被大太阳晒得晕乎乎的龚俊,车轮轧着树荫间投下的光影走远。
很多年后龚俊甚至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张哲瀚是什么发型什么模样,可回想起那个盛夏,脑子里便只剩下与那人错身后耳机里的一段旋律。
随身听里温柔的女声喃喃唱着,唱“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
接下《山河令》这部戏是偶然,跟他妈打那个荒唐赌也是偶然,可当赌注成为了张哲瀚,对龚俊而言便像是命中注定的必然。
老秦听龚俊的回忆听得目瞪口呆,他说敢情你搁这儿下一局大棋呢。
“你不会要跟我说,你那时候就对张哲瀚一见钟情了吧?”
“你当我写小说呢。”龚俊哭笑不得,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
最初只不过巧合,后来却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龚俊曾见过少年在球场上如疾风般奔跑的模样,也见过成熟男人躲在自己怀里红了眼眶。听那人的母亲说起他这些年算不上平顺的遭遇,听那人为了让家人放心颤声说出一句“我愿意。”
十年后再与那52号球衣学长说上话,那人却再也没办法打篮球了,生活作风也健康养生得像个老干部。
杀青后那短短一阵同居的日子,龚俊每天都被早起打高尔夫的张哲瀚吵醒,爬起来要给张哲瀚做早饭又被撵回被窝里让他继续睡,龚俊只默默把兑好的温水换进那人矿泉水瓶里,打趣他一句“多喝烫水。”
龚俊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总想对张哲瀚好一点,再好一点。
那人却也好似真的被自己宠坏了般,短短几个月,在风雨中独自奔跑惯了的虎豹竟变成满身孩子脾气的家猫。
张哲瀚无数次说,龚俊你别对我这么好,到时候离婚我会感觉自己像个负心汉。
其实张哲瀚也对龚俊很好,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人和剧里的角色一样嘴硬心软,开口是憨憨的腔调,言辞犀利得不行,可再往内里剖是干净得不掺杂质的温柔。
在片场细细给龚俊擦汗,学着化妆老师的手法认真给龚俊补妆,自己热到中暑还把唯一的风扇转向龚俊……只要是龚俊提出的要求,他都会去做。
后来张哲瀚要开首唱会。
是向来不会对龚俊提任何请求的人,却在微信里明着暗着说了好几次要他过来看。
龚俊那天中午在外地有个通告,却还是连夜坐飞机赶去了张哲瀚开首唱会的城市。
他戴着口罩,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坐在演唱会的最后一排看灯光下眉眼温柔的张哲瀚。
有细碎的发丝落在那人脸侧,被镁光灯打亮,叫人想起逆光中天使的背羽。
那时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再见到张哲瀚了,再在人山人海中沉默听那人唱首歌,同满场莹蓝色的灯火一同摇着晃着,龚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西南边的那个夏日,四方天井潇潇雨落,那人闭着眼为他唱起周杰伦。
七里香牵着他走进回不去的青春里。
张哲瀚那天又为龚俊唱了另一首他没听过的歌。
却只唱到那句“本来讨厌下雨的天空”,便没再继续下去了。
他本是开玩笑的,看着舞台上垂眸安静唱歌的人,却给人发过去一条道歉,说档期排不开实在没办法赶来。
那人中场下台的时候回了龚俊消息,一个丑丑的表情包,一句“龚俊你可真不够兄弟。”
龚俊本想等演唱会结束后就搁自己送那花篮边儿杵着,等张哲瀚出来给他个惊喜,却在看到张哲瀚这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回话后突然打消了念头。
还是不要见到张哲瀚比较好。
他回了张哲瀚一个哭泣狗头,缓缓把手机收回口袋。
龚俊没谈过多少次恋爱。
有时候张哲瀚都说看他像个矛盾体——长着一张风流浪子的脸,内里却是个简单爱笑的大傻子。
龚俊不知道如何定义“傻”,但他从未在一段恋爱关系中受过傻子该受的伤。
早熟的少年学会自保已很久,并不会毫无防备地交付一颗心或将人生的筹码加注在他人身上。
可这一刻,手机屏幕上他给张哲瀚的备注和张哲瀚对他的称呼形成了好大的反差,“没心没肺”惯了的龚俊竟会觉得有点心酸。
他害怕见到张哲瀚之后,隐忍许久的思念会泛滥成河,把堆积许久的堤坝冲垮,毁掉那人本该与自己无关的小小世界。
退场时,全场灯光熄灭,歌声也停下,只留一盏追光灯照着那人。
龚俊起身,被人流簇拥着,回头看那人在渐渐暗下去的灯光下带着笑容同大家挥手告别。
周围的小姑娘喊着张哲瀚的名字,喊着“张哲瀚我爱你。”
龚俊举起手机拍了一张舞台上孤身一人的张哲瀚,他在心里也喊张哲瀚。
——张哲瀚,我想带你去我以后的人生里,以后再唱歌,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那个八月末的夏夜,张哲瀚任龚俊拉着他的手在大雨中奔跑。
他笑着喊给龚俊,说“我听得到。”
帽檐在男人深俊的眉眼上投下暗色的阴翳,眼中是藏得极深的认真与眷恋。
——你明明就听不到啊。
08
离婚前最后一天。
跟着双人营业通告来到龚俊身边的有张哲瀚,还有那人带来的一系列离婚文件。
张哲瀚笑着问龚俊银行卡号,说拆迁款到了,等14号直播之后去民政局办完手续就打给他。
“小财迷,这大半年没白照顾我吧。”张哲瀚抬手去呼噜龚俊的短发,“这波生意可比演戏投入少赚得多。”
龚俊没接茬儿,只凑过去数那人手机屏幕上的0,“呜呼”了一声,说居然有这么多钱。
张哲瀚抬眼看着他,轻声说我把我那份儿也掰一半给你,反正这部戏真的火了,我也不愁钱的事儿。
龚俊就看着他笑,说张老师,我脸上是不是写着“穷鬼”两个大字?
“哎,不是不是。”张哲瀚解释道,“你这么久以来对我真的很好,想多分你点儿钱还不乐意?”
龚俊笑着应他的话,他说那就谢谢老板了。
晚上和后面要合作的几个媒体吃了顿饭,应酬免不了喝酒,龚俊和张哲瀚都喝了点儿,都是算不上酒量好的人,喝到微醺也就以明天还有直播的借口推拒了。
回酒店的时候车流被粉丝堵得水泄不通,两人好不容易挤上了楼,有一搭没一搭地透过走廊的落地窗看底下迟迟未散去的人群。
“吓我一跳。”张哲瀚笑着拍拍胸口,他说这辈子还没见过这阵仗。
“那我就更没见过了。”龚俊也笑,他说本十八线小明星终于成功跻身十七线半。
他们去年夏天拍的那部戏播出后一炮而红,后续的营业合作排的满满当当。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是跟在片场时差不了太多,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却与当时的境况再不相同了。
“进来聊会儿吧。”是张哲瀚拉住了转身要回自己房间的龚俊。
龚俊在他门口顿了顿才走进去。
这境况让他想起最开始的那一夜,他也曾在张哲瀚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才敲门,努力厚着脸皮把那件荒唐婚事说出口。
他没想到后来真的和张哲瀚结婚了,一路貌合神离走至如今。
一转眼大半载时光过去,终于也到了该说再见的分叉口。
“我妈昨儿还问我什么时候再带你回江西。”张哲瀚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盯着房间天顶那盏灯发着呆。
“巧了,我妈也天天跟我念叨‘瀚瀚’呢。”龚俊学着他妈的语气,笑着靠在床头瞧张哲瀚的侧脸,“我妈说‘我那么大一个儿媳妇儿呢,龚俊你把我儿媳妇儿整哪儿去了。’”
“拜托,老弟。”张哲瀚指着自己的寸头,“现在怎么看儿媳妇儿也是你吧。”
“都行,反正明天就啥都不是了。”龚俊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红皮结婚证,说明儿个这本子就绿了。
张哲瀚的结婚证和离婚文件一起封在文件袋里,便随手把龚俊的结婚证拿过来,看上面红底白衬衫的合照。
“你这照片笑得也太傻了,跟我小时候养的二哈似的。”张哲瀚举着那结婚证对着灯光看,不忘吐槽龚俊一句,仿佛他第一次细看结婚证似的。
其实他早翻来覆去看过千百遍。
“大喜的日子我不笑还哭啊我。”龚俊道,我明天就笑不出来了,你放心吧。
张哲瀚被他逗得笑了好一会儿才停,静默半晌后,轻声问龚俊一句:“你开心吗?”
——“那时候,你开心吗。”
他说这么莫名其妙地就和个陌生人捆到一起了,还是个男的。
明明没有那种感情,却还得装成相爱的样子,还要照顾他对他好。
龚俊想了想,说,张哲瀚你在指桑骂槐是不是。
“这是张老师的心路历程才对吧,别扯上我。”
张哲瀚伸手触着那结婚证上笑着的两个人,龚俊是开怀大笑,而他是僵硬尬笑。
他现在还记得拍照时工作人员一遍遍说你俩给我靠近点儿,别人领证都开开心心的你俩跟脖子上架着刀似的。
“别害臊啊,这同性婚姻法都通过好几年了,每个月来注册的同性伴侣可多了。”拍照的师傅一边调整着大灯一边说,“你俩还长得这么好看,俩明星,这么配,有啥可害臊的。”
“没害臊,开心着呢。”龚俊笑着揽过张哲瀚的腰,硬生生把别扭的钢铁直男拖到自己身边,闪光灯记录下了那一瞬间。
“对,是我的心路历程。”
张哲瀚其实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但在龚俊面前他却总是收不住话头般,总想让那人看着自己,便要一直一直说下去。
那人除了大笑之外表情都淡淡的,叫人猜不出情绪,唯有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张哲瀚才能觉得离龚俊的心近一点。
晚上酒席上喝了点酒,他更上头了,在床上囫囵滚了一圈,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
他说真的很莫名其妙,我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能摊上这种事儿。
“龚俊,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你知道么。”他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子里,“我本来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突然跑过来把一切都打乱了。”
好烦啊,他闷声闷气的说,这过去的大半年,一想到你的事我就烦得睡不着。
“跟你说了那么多次了,不要对我太好,别把我当个小姑娘似的,我不是。”
“这大半年里,我都快忘了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发小朋友他们都说我变得越来越柔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张哲瀚低声笑笑,带着自嘲,他说我真的很讨厌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却都是拜你所赐。
龚俊听张哲瀚的话,只觉得一句句踩他心尖上去,恨不得把这酒劲上头的人嘴捂住,好叫他别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可他说出口的却只有道歉。
“阿瀚,以后不会了,明天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明天之后……”张哲瀚把脑袋从床褥间抬起来,看向龚俊,他说那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习惯呢,龚俊?”他的眉头轻轻蹙着,带着化不开的忧虑与哀愁,带着三分醉意五分情之所至,剩下的两分是想点到为止却忍不住豁开所有情绪的偏执,“你把我变成这样,还要拿我的钱,这不公平。”
龚俊不知怎么竟有些喉头发哽,他低声道,还给你,我一分钱不要,倒贴给你都行。
喝醉酒的人一下下的摇着头,窝在被褥里眼眶发红,他说我不要钱,我要你把我的阿俊还给我。
“为什么有时候阿俊明明离我那么近,我却好像永远都碰不到他呢。”
他说是,阿俊说的没错,他是男神,长得那么好看,人也那么好,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到他一个缺点。
就是看起来有点傻,但也不是真的傻,我知道,他很聪明的。
我的阿俊,他看起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但我了解他,我知道这世上再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这么好的人不该在我身边,应该在橱窗里摆着,应该在供台上供着。
他说我怎么才能把神明留在我身边,我看不见他的心啊。
“为什么阿俊不来听我为他写的那首歌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和阿俊那么般配,我却没办法和他走到最后呢?”
“为什么?为什么阿俊对我那么好,却不喜欢男的,不喜欢我呢?”
龚俊哑然。
那张结婚证被张哲瀚丢在床铺上,他看着那照片上肩并肩的两人,先是觉得好笑,而后知后觉才眼眶发热。
“张哲瀚。”他俯下身去捧住那人的脸,逼那人躲闪的目光与自己对视着。
他说阿俊看着你就移不开眼,记得你所有的生活习惯,知道你所有的过去和现在,他为你做饭照顾你,带你回家带你走进他的回忆带你去秘密基地。
他说你知道吗?阿俊最讨厌下雨天了。
小时候父亲病情确诊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在老街淋着雨走到天黑,呆在天井下哭了很久。
从那以后,他最最讨厌下雨天。
可再后来,他却总是怀念和张哲瀚一起躲过雨的屋檐。
“张哲瀚还是个男的。”
龚俊哑声道:“如果这都不能说明阿俊喜欢张哲瀚,那阿俊一定是疯了。”
他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啊张哲瀚,你比我傻太多了。
他把相册里那张照片给张哲瀚看,他说我去听了啊,从头听到尾,还给你拍照呢。
他说华山路630号,52号球衣的学长,你认识我吗?
他说你二十岁那年,我看过你打球,后来也在这个圈子里无数次和你擦肩而过。
他说那个赌博太荒唐了,可赌注是你,我就觉得是命中注定。
“你问我开不开心,和你在一起的这大半年,我真的很开心。”他指着结婚证上自己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和你在一起这大半年比演戏投入少收入多吗?你知道我投入的到底有多少吗,我这辈子都赚不回本了。”
暖黄色的灯火下,张哲瀚一双眸子里都是氤氲水雾。
他凝着泪眼看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龚俊,那人没有笑,甚至和自己一样红着眼眶。
“龚俊,你……”张哲瀚感觉自己头脑发晕,没办法完全消化龚俊的话,只觉得鼻尖发酸,他说可是你嫁给我,要跟我过一辈子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这一行这么不稳定,不知道以后……
“那你嫁给我。”龚俊低声哄着喝醉酒变成傻子的张哲瀚。
“可是我嫁给你……”张哲瀚抬手挡住湿淋淋的眼睛,一时满腹话语乱糟糟的梗在喉头。
“你愿意吗?”龚俊轻轻拉开那人遮着脸的手,用指腹抹去那人眼角的泪。
张哲瀚蹙着眉头看他,他说你不是男神么,我怕抢不过别人。
龚俊无奈的笑,刮了下那人挺直的鼻梁,他说逗你的,我不是什么男神,我是灶王爷啊。
“你愿意嫁给灶王爷吗?”他攥着张哲瀚的手,与那人十指相扣。
“愿意啊。”张哲瀚抬手去勾龚俊的脖子,一折眼泪从颊边滑落,“一直都愿意啊。”
龚俊吻了那人湿漉漉的眼睛,轻轻蹭过张哲瀚的鼻尖,这才带着虔诚去吻那人淡色的唇。
眼泪的味道,咸的。
那人生涩又毫无章法的回应,却能品出无尽的回甘。
龚俊在心里想,你早就嫁给我了啊。
张哲瀚又何尝不是他心里不可触碰的神明,他命中注定的神明。
昏黄的灯火下,亲吻描摹着轮廓,手指勾连着温柔欲火。
他们都是骗子,是小偷,欺瞒自己的爱意,却偷走对方的真心。
真正的新婚之夜,没有红包,没有祝福,没有因仪式感发出去的微博。
可却有玫瑰从小偷与骗子的亲吻中生长出来,攀上那被爱镀上圣光的神明。
神明在爱人的耳鬓厮磨间睁开眼睛,原是早已动了凡心。
番外➕后记
见回礼
【浪浪钉】春光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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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PS+非典型ABO A装O O装A
|现实向 双向暗恋 甜虐 HE 13k一发完
|「 蘇三又離了洪洞縣
吹散這春天該有的桃花源」
01
张哲瀚去年夏天第一次见到龚俊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个Omega长得真好看。
深目高鼻,唇红齿白。那么精致好看一张脸,要是染个浅色头发出门估计会被认为是混血。恰恰相反的,白皙肤色偏衬墨般的短发与浓眉,平添了几分工笔画般的隽永写意。
他走向龚俊,微微鞠躬伸...
| RPS+非典型ABO A装O O装A
|现实向 双向暗恋 甜虐 HE 13k一发完
|「 蘇三又離了洪洞縣
吹散這春天該有的桃花源」
01
张哲瀚去年夏天第一次见到龚俊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个Omega长得真好看。
深目高鼻,唇红齿白。那么精致好看一张脸,要是染个浅色头发出门估计会被认为是混血。恰恰相反的,白皙肤色偏衬墨般的短发与浓眉,平添了几分工笔画般的隽永写意。
他走向龚俊,微微鞠躬伸出手去,说你好龚老师。
——这Omega怎么这么高?
身高的压迫感是走近才会更明显的,张哲瀚实打实181的个子,在同类人的队列里绝对算得上高挑,而眼前这好看的Omega竟比自己还要冒上大半个头。
“你好你好张老师,我是龚俊。”
那人咧出一排齐整白亮的牙笑着同他握手,那种笑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叫有点慢热的张哲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龚俊在快乐个什么玩意儿。
“张老师是东北人吗,这个口音?”
张哲瀚沉默半晌尬笑一声,说我是江西人。
“啊,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哈哈。”龚俊又开始笑,“我是成都的。”
——这Omega是个傻的。
张哲瀚在心里下了定论。
成都的Omega向来出名,水灵漂亮,抛开身板只看龚俊那张脸确实符合地域特征。
可惜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偏偏个子过高,性格又傻,这作为一个Omega应该不太好找对象吧。
张哲瀚被龚俊的自来熟感染了,被人吐槽了一把口音,不知怎么的也想嘴贫一下,逗逗眼前这个只会傻乐的未来合作伙伴。
“龚老师是Omega吗,这个身高?”
“这得奔着两米去找alpha吧。”
他瞅准了龚俊不是那种会在意这种问题的Omega,果然那人依旧笑得开开心心,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是啊。”龚俊弯着眼睛伸出手比了比张哲瀚和自己的身高,歪了歪脑袋,天真明朗的样子:“这是一米八的alpha张老师想泡我吗?”
靠。
从来在话术上很少输给别人的张哲瀚一下子被这人的惊天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从裤袋里拿出手来蹭了蹭鼻尖,有粘腻的细汗。
大概是有点心虚,倒不是因为一米八的alpha多卑微。
而是因为他的秘密。
——本质上来说,张哲瀚和龚俊一样,是个Omega。
02
龚俊去年夏天第一次见到张哲瀚的时候,心里就响起一声“呜呼——”。
首先这人长得好看,是那种特别清俊古典的样貌,特别有这部戏原著里的人物风骨。龚俊不是外貌协会,但跟合眼缘的人一起演“情侣”总归是舒坦的。
其次这人又是少有的那种性子低调温和的alpha,感觉是很处得来的同类人,接下来几个月的拍戏日程应该不会难熬。
龚俊活了有二十八年,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想想始终执着的不过是发财,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那大概就是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入行之前就考虑了很久,从来坦荡明朗惯了的人很难一下子跃进娱乐圈这个大染缸。虽然那些肮脏事情不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来,但想想那些利益纠缠勾心斗角就觉得麻烦。
龚俊他妈从小就说他上辈子大概是当皇帝的命,这辈子才这么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
“妈,皇帝要亲自赚钱,还要去娱乐圈摸爬滚打,这合理吗?”龚俊艺考前天天跟他妈诉苦。
他妈是典型的川渝辣娘子,柳眉倒竖敲锅铲,说老娘好不容易把你生得这么好看又聪明,还想继续啃我老本?
龚俊抱怨归抱怨,聪明也是真的聪明,考前天天傻乐谁问都说自己除了这张脸啥也不是,成绩出来之后各路同学都被这人无耻的凡尔赛行为气得不来他谢师宴。
聪明的人就爱用脑瓜子为自己想躺赢的路子,中学时是别人比时间,他琢磨效率,入行后别人忙着跑通告,他拉着经纪人偷偷商量对策。
“你这胆子不得了啊……”张哥听了龚俊的话嘘声连连,他说这要是被发现了不得被全网黑啊。
“有什么的,用哪个性别都是照样演戏,我对哪部戏都不会怠慢。这几年圈内男Omega少,报酬高,来钱快,为什么不换条竞争路线呢。”龚俊眨着眼睛撺掇经纪人,“我们公司新签的那个北电的不也是A装O吗,他那天聚餐没贴抑制贴我都闻不到他的信息素,更别说长相了,他一点也不像Omega啊。”
“那你也……”张哥皱了皱眉头打量了一下龚俊的脸,那人笑着眼睛弯弯的样子太蛊惑人心,他不得不改了口:“那你也倒真是长得还挺像Omega的。”
男Omega接耽改天经地义,早年他就接了一部,演受方。
剧方为了搭他这186的个子,愣是找了个192的男alpha。那时候年纪小,没什么演戏经验。龚俊顶着张漂亮皮囊和Omega的假身份,自然而然受到合作男演员的关照体贴,那让他一度分不清戏里戏外,寻思那alpha是不是要泡他。幸好两人都是alpha这个前提像条警戒线,让年少迷糊的龚俊从入戏边缘挣扎回来。
后来成熟了许多,没再怎么和alpha搭感情戏,龚俊反而开始希望遇到同为alpha的合作伙伴,相同的性别可以杜绝许多不必要的移情,和杀青后难以出戏的虚妄天真。
近两年龚俊运气不错,上部言情剧搭的女主周雨彤和他一样是个A装B,这部耽改剧的男搭档张哲瀚也是个实打实的alpha。
有alpha的地方就有竞争。
张哲瀚想过跟龚俊争温客行的角色,最后以失败告终。
龚俊虽然性子平和,但说到底还是alpha,面对同性时便容易被激起微妙的胜负欲。周雨彤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没心没肺的笑,说自己成功的保住了这次演耽改剧的攻的地位。
“哎,人家好歹也是个alpha,攻方给Omega拿去了让他演受方,他能不难受吗。”周雨彤在电话那头吐槽龚俊只知道傻乐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她说你快给人家做做心理建设吧,人家又不像你这个假Omega“能屈能伸”。
那时张哲瀚正在做妆发等着拍定妆照,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龚俊在寻思要怎么跟张哲瀚说说才能让人家心甘情愿为自己演0。
在手机上搜了张哲瀚一串信息之后,佯装不经意实则不无浮夸地晃到那人面前。
“哇,老张,我刚才听了你唱歌,唱的真好。”
“哇,老张,你这身材,你这个肱二头肌,你这个胸肌,怎么练的,教教我。”
“呜呼,你怎么还会弹钢琴打篮球骑马填词打高尔夫?”
……
两个妆发老师抿着嘴笑,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戳戳收拾化妆箱迅速逃离孔雀开屏现场。
“你差不多得了,跟个水军似的。”张哲瀚又好气又好笑,他说我演周子舒没问题的,你不用哄我。
“那你呢,你会什么?”张哲瀚这才抬头看他,他说你的特长,兴趣爱好,我都还不知道。
张哲瀚的妆发都做好了,一头墨黑色的发,两缕鬓发掩在脸侧,就那样自然地掀起眼帘望着龚俊。
龚俊被他这么一看突然脑子宕机,于是嘴里冒出了奇怪的答案,他说,啊我会,我会唱歌啊。
“真的?”张哲瀚很感兴趣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带着笑意,“唱给我听听吧。”
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粉丝弹幕劝他“龚俊别开腔”,可张哲瀚那双眼睛带着恳求望向他,他就有点迷糊了。
就好像中学时代总不忌惮大场面的他,站在大礼堂面对台下几千观众表演都不怯场,却于聚光灯打下那一刻不经意对上暗恋女孩儿的眼睛,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突然就碎掉,铅字变成一只只蝴蝶,撞进心脏,碰上脑袋,而后呼啦啦地飞走了。
龚俊硬着头皮唱完了一整段“爱你芜湖。”
二十八岁的成熟alpha,一米八六的大个子,却杵在那里尬成青春期限定的毛头小子。
张哲瀚没有打断他,只是一直忍着笑不说话。
“唱完了?”张哲瀚问,龚俊就点头。
那是龚俊第一次见到张哲瀚笑得那么开心,趴在桌子上一阵阵地颤。那人一身鸦青色戏服薄薄附在肩背上,蝴蝶骨撑出清冽漂亮的弧线,长发从肩头滑下去落在脸侧,仰起头来看自己时眼底还带着笑出的泪光。
“唱得挺好的。”张哲瀚正色道,“音准再加强一点就好了。”
龚俊说那张老师有空教我唱歌吧。
“行啊。”张哲瀚眼睛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那作为回报,你能教我什么呢?”
龚俊在脑子里想了很久什么是张哲瀚不会而他会的,周雨彤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他说我教你怎么演受。
“哦……”张哲瀚点点头,佯装不悦,“龚老师这是觉得我会演不好?”
“不是不是我开玩……”
“噗。”张哲瀚没绷住,笑了出来,抬眼静静看向龚俊,他说你相信我,我很专业,绝对没问题的。
龚俊看向那双星子般又柔又亮的眼睛。
虽然他还不太了解周子舒这个角色,但如果他是温客行,一定会对张哲瀚这样的周子舒动心。
张哲瀚甚至不需要学,也不需要演,他人在那里就自成氛围感。龚俊甚至想问他有没有意愿加入他A装O的队伍,张哲瀚身上那种微妙的吸引力着实天赋异禀。
“我相信你。”龚俊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人垂在肩侧的碎发。
03
不愧是Omega,这厨艺。
张哲瀚一口接一口喝着龚俊装在保温桶里带来的鸡汤,不忘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啊龚俊,你还有这一手。”
“这算什么啊,横店这边做饭太不方便了,杀青之后你有空来我家,给你看看什么是满汉全席。”龚俊“啪”地甩开温客行的大纸扇,扑腾扑腾地给张哲瀚扇着风。
“可以了,我不能吃了,不然又得胖了。”张哲瀚意犹未尽,赶紧把桶盖扣死好让自己不要再想着吃。
“老张,你真的没必要,这都瘦的脸上一点肉都没了。”龚俊蹙着眉头,伸手去捏张哲瀚的面皮。
张哲瀚叹了口气,戳了戳龚俊的鼻子,他说我又不像你,五官量感都这么大,你看你这拔地而起的鼻子。
“稍微长点肉,我上镜就不好看了,不符合剧里的人设。”
龚俊看了眼张哲瀚清冽锋利的下颚线条,无奈地开始吃那人剩下的半桶鸡汤。
“我吃过的你还吃?”张哲瀚惊道。
“不然倒掉吗,老张,你真不懂节约。”龚俊瞪着一双大眼睛,十分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是说你想留着晚上接着吃?”
“不是,我意思就是说,我吃过你再吃我不太好意思,早知道……”
龚俊转身把一直带着的青苹果扒拉出来,自己咬了一口又递给张哲瀚:“那这个我先吃你再吃,扯平了。”
张哲瀚笑着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都被太阳晒热了。
龚俊工作团队那边批发了好几箱水果,张哲瀚减肥不怎么吃饭,那人每天上戏时就为他揣着个苹果过来。
龚俊真的是那种很典型的Omega,善良温柔贤惠还会照顾人。
张哲瀚看那人密匝匝的眼睫,又浓又密,在正午阳光的阴翳里往瓷白两颊投上鸦羽般的影。
太热了,好几缕长发黏在那人侧脸,龚俊一边忙着啃骨头一边让张哲瀚快给他扇扇。
张哲瀚只笑,说你喊我哥就给你扇。
“张哲瀚你没良心,我天天给你扇……”龚俊空出手来,笑着拿扇柄轻敲张哲瀚的头。
“扇扇扇,赶紧把你这油手擦擦。”张哲瀚嫌弃地躲过那人作势要抹在他脸上的手,“下一场我的戏,你要把我妆抹花了等着完吧你。”
龚俊没心没肺地晃晃脑袋,心安理得享受着张哲瀚的扇风服务继续啃起鸡腿来。那人长发从后颈侧滑到胸前,张哲瀚突然瞧见那人贴在颈后的信息素抑制贴被汗浸的翘起了一个角。
反正都是Omega,张哲瀚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赶紧把龚俊的抑制贴熨平。
“片场这么多alpha你不知道?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能不能注意一点,万一……”
龚俊没吱声,只是抬着眼要笑不笑的看着张哲瀚。
张哲瀚这才想起来,在龚俊面前,自己也是个alpha。
一个alpha那么大喇喇地去摸Omega的后颈,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性骚扰。
“老张,你不对劲啊。”
“我,我不是,你……”张哲瀚不爱脸红,可这种误解让他不由得耳廓发烫。
这个虚假的alpha身份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对任何一个合作过的Omega演员都未曾有过这样逾矩的举止,却在龚俊面前三番两次忘掉粉饰,想起最初的自己。
小时候还以Omega的身份生活着的自己,那个过于静秀单薄的少年,对谁都温柔真诚纯粹无比。儿时父母还未离异,也还没人会因为看不惯他的出众而心生妒意,也曾有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像个生来就该被宠着的Omega一般挥洒着孩子的任性,可那样的日子太短了,回忆起来不过短短一盏鼻息。
后来的青春期比起成长更像一场试炼,所有重担所有恶意都落到肩头来,把从前无论站坐都如竹般清直的少年压得跪倒在地。
他恨过自己这生来便被打上“孱弱”标签的身体,恨所有毫无缘由的排挤与欺凌。高中毕业后他便隐瞒Omega的身份,成天把后颈严严实实的藏在抑制贴下,随身的包里放着一管又一管抑制剂。
经纪人说张哲瀚真的傻,现在娱乐圈正是缺男Omega的时候,缺那种脆弱感和至纯至真的吸引力,他这个实打实的Omega却如此倔强,非要拖着比alpha弱许多的先天条件咬着牙去做所有alpha能做的事情。
“哥,你看我不是能做吗。”张哲瀚总是安慰经纪人,说alpha能做的我都能做到,你就是找几个alpha来跟我打架都没问题。
一路看着他走到这一步的人才知道,张哲瀚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多少倍的辛苦和努力。
张哲瀚努力了这么久,却在遇到龚俊之后,突然迷失了努力的意义。
那个比他小一岁半的男人,对他的好纯粹到不掺任何杂质,如挚友,如家人,如伴侣一般照顾他护着他。
张哲瀚有很多次想偷偷告诉龚俊其实他也是Omega,却总是开不了口。
他是不在乎与什么性别的人在一起,可普世价值观里Omega最好的归宿就是alpha,他一个Omega又能为龚俊做些什么呢?连最基本的发情期都不能陪他度过。
Omega和Omega之间哪有结局,被龚俊误认为心怀不轨也好。
他想把这个谎藏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藏到他们入戏又出戏,藏到杀青之后的岁月。
人生海海,龚俊与他不过这一期一会,温柔终究会到期,和曾经拥有又失去过的那些情意毫无分别。
“对对对,我不对劲。”张哲瀚笑着去拍龚俊的脑袋,缓缓别过头去看窗外开得正好的茉莉花。
人有心若磐石无转移吗?
张哲瀚不知道。
他只知道藏到那时候,花自萎谢,落红入土,只等风起,又牵来下个春天。
04
“你有没有过喜欢上alpha的经历?”
龚俊躺在床上给同为alpha的兄弟挨个打电话做问卷调查。
多半都是直接否认,并对这个问题表示不可思议。
“龚俊,你又看上哪个alpha了?你好奇怪,Omega个个腰细腿长你不找天天找alpha。”
“什么叫又?什么叫天天?我什么时候看上过别的alpha了?”龚俊皱着眉从床上坐起身来,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而且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你少来。”兄弟们一眼看穿他的把戏,在电话那头替那位被龚俊看上的alpha扼腕叹息,“人家好好一个alpha倒了什么霉啊,看你那脸你那能演的,估计真以为你是个Omega,好家伙,人家把你当Omega,你天天大半夜不睡觉琢磨要跟人家拼刺刀。”
龚俊直接把电话挂了,想了半天又给周雨彤打了一个。
“周姐。”哪怕周雨彤比自己还小两岁,龚俊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姿态,“你喜欢过alpha不?”
“干嘛?”
“我有一个朋友……”
“打住啊,我在片场忙得很,劝你有事说事。”
“alpha和alpha在一起会有结局吗?你介意跟alpha在一起不?”
“你和张哲瀚在一起会有结局吗,张哲瀚介意跟你在一起不。”周雨彤替他翻译了一遍,“你不是很牛吗,怎么还有这么点儿事绕半天的时候?”
龚俊挠挠头,他说我牛不起来了,我不得不放下身段了。
“你说我要不要和张哲瀚坦白我是alpha,还是继续用Omega演他。”
“那要看他是像你这样的新时代alpha,还是那种非Omega不要的传统alpha了。”
“那完了。”龚俊道,“他可铁血了,长得倒是清清秀秀,性格作风真的很刚,没见他夸我别的,只会夸我好看啊贤惠啊什么的。”
“总不能让人家夸你唱歌好听吧。”周雨彤说:“两个alpha真不太能成,还是倆男alpha,到时候不在床上打起来就不错了,你能愿意给他睡?”
龚俊想了很久,他说只要他愿意跟我睡。
“卧槽。”周雨彤忍不住脱口而出,龚俊虽然看起来随遇而安,可alpha骨子该有的特点他一个不缺,只是那人擅长掩饰又懒得露出锋芒,觉得扮猪吃老虎挺快活。龚俊居然能答应为爱做0是周雨彤万万没想到的,她沉默半晌,缓缓道:“陷进去了啊。”
“啊,算是吧。”龚俊躺回枕头上,酒店房间镜面的天顶映出自己茫然的脸。
恍惚间他又看见张哲瀚的笑脸,眼波流转,清丽与疏朗两种迥异的气质融在那一张笑脸里,那已不是温客行会为之心动的周子舒,他只想从镜头前把人抢走,告诉所有人那是属于龚俊的张哲瀚。
——“陷进去了。”
杀青前夜,龚俊拉着张哲瀚喝酒去了。
龚俊酒量普通,本以为又要被十项全能的张哲瀚吊打,没想到却找到了这位铁血alpha的弱点——酒量差,太差了。
没喝两瓶就开始稀里糊涂的往龚俊身上靠,平时跟他话就不算少的人话匣子又扩大一倍,龚俊简直插不进嘴,吵到周围几桌的客人都往这边看,龚俊赶紧把那人的口罩帽子招呼上去怕被拍到影响不好。
那时候张哲瀚的头发还蓄着,到颈窝的长度,打着卷儿。
龚俊背着他回去,两人都穿着薄薄的T恤,夏夜的晚风温凉,钻不进两人紧贴着的后背与胸膛。
那人柔软的中长发一下下蹭在龚俊后颈,龚俊吸了口气,低声威胁背上的人停止职场性骚扰。
“哈哈哈哈哈……”张哲瀚笑得开心,伸手从背后去捏龚俊的耳朵:“不错,我们阿俊长大了。”
龚俊脚步顿了顿,张哲瀚从没这样喊过他,也极少用这样亲昵的语气和他说话。
“有时候,哎,我真的担心你,你这么傻……”张哲瀚的手耷拉在他肩头,又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环起来,“你这么傻,又这么好,我真怕你以后被哪个alpha骗走了……哎,会便宜哪个alpha呢……”
龚俊背着他只顾埋头踩青石板上的白月光,觉得张哲瀚太可爱,随口答道:“便宜你这个alpha。”
“我啊。”张哲瀚把脑袋拱在龚俊颈侧,他说我哪能喜欢你。
龚俊心中一沉,佯装镇定问一句为什么。
那人却没再说了,倒是轻声哼起歌来。
竟是龚俊唱过的那个“爱你芜湖”。
“我好喜欢你,呜呼……”
“爱你,呜呼……”
这么傻的歌,张哲瀚哼起来却格外动人,嗓音清亮,龚俊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酸。
“又说不能喜欢我,又唱着喜欢我,张哲瀚。”他颠了颠背上的人,他说你可别折磨我了吧,切个歌吧。
背上的人安静了一会,说那我给您唱个戏吧。
龚俊就那么背着张哲瀚走过小巷长街,穿过酒店大堂走廊,在众多路人的侧目下任他放声唱完了一整折《苏三起解》。
05
张哲瀚躺在酒店大床上,唱完最后一句才后知后觉有点丢人般,抬手挡住被酒烧红的脸颊,叹了口气:“我教完了。”
龚俊坐到他身边去,笑道:“这是在教我唱戏啊,我可学不会。”
“张老师只管教。”张哲瀚抬起手点他额头,“不管会。”
“好了,轮到你教我了。”
龚俊俯身,任那人仰躺着,孩子一般纯真又温柔的眼神游走在自己眉眼,鼻尖,嘴角。指尖也随着轻轻划,像捕捉萤火虫的家猫。
“我教你什么?”
“你之前答应我的,我教你唱,你就教我怎么演。”
龚俊垂眸去捋那人铺散开来的发,想说你演得很好了,我根本无法再多教你些什么,况且明天就杀青了。
我们已经不用再演了,张哲瀚。
他借灯火看那人挺直鼻梁,淡色的薄唇。
那双眼睛啊,龚俊从此以后再也不是剧中人,怕再没有被这样温柔注视着的福分。
“温客行。”
张哲瀚轻声喊他。
“认错人了。”龚俊攥住那人停在自己眼尾的手指,他说我是龚俊。
“最后一次。”张哲瀚说话带着轻微的鼻音,带着点委屈,又有几分释然,他说教教我吧。
龚俊跪坐起身来,他说好。
“过来。”
张哲瀚撑起身子,向他挪过来。
“让我抱一下。”
他伸手将张哲瀚用力揉进了怀抱里。
那人本来就瘦,拍戏期间减肥又狠,这样抱在怀里只剩一把单薄骨架似的,龚俊突然觉得很心疼。
“你以后别再这么减了。”龚俊说:“干嘛要对自己那么狠。”
“能少动就少动,你这膝盖的伤再不好好管管,到老了你腿就废了。”
喝醉酒的人只任他抱,任他叨,轻声问一句:“我现在该做什么?”
龚俊说,你抱着我就好了,什么也不用做。
“哦。”张哲瀚抬手环住龚俊的脖子,像是能感受到龚俊的不开心,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他后背。
“你在房里烧香吗?”毫无征兆的一句。
“大半夜的我在房里烧什么香,我还求佛呢。”
——求佛让你喜欢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
龚俊伸手去抚那人后脑的发,他说你喝酒把脑子喝坏了。
其实脑子喝坏了也挺好的,这样的张哲瀚一点也不铁血了。
龚俊知道,张哲瀚从前过得挺苦的,无论是家庭还是事业,都逼得他暴风成长,逼得他像拼命三郎一般咬着牙往前跑。
他总是到真情流露的时候便嘴拙,说不出那些熨帖话。
但是却那样希望张哲瀚能找到一个会照顾人的,适合他的Omega,陪他好好走下去。
那张哲瀚乖乖的窝在龚俊怀里,任对方的手指从发间攀到后颈,又掠过下颚,最后停在唇畔。
龚俊倾身向前,一点,又一点,最后却只舍得珍重吻在那人仓皇闭上的眼睫。
杀青那天,张哲瀚是先他一步离开横店的。
龚俊笑着站在路边和剧组人员一起挥手送他,那人却似不忍再回头多望一眼,只垂眸快步进了车里。
“再见,老张。”
龚俊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想起昨夜那个静默无声的拥抱,想起那人泛红的眼眶,想起自己强忍住没落在唇上的亲吻。
没有趁人之危,龚俊你真是个正人君子。
他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直至变成一个小点,在视野里消失不见。
没有趁人之危,龚俊你真他妈是个蠢货。
到那一刻,所有积攒在心中的不舍与眷恋才后知后觉的爆发出来。
龚俊迅速的转身往停车场走,视野一片模糊,让他甚至看不清路。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他无意识的唱出这一句,后面的词记不得。
哽在喉头的气息如未能开口的告白般,遗憾得咽不下,却再难能为续。
苏三又离了洪洞县。
吹散了那春天该有的桃花源。
07
“就这啊。”
老秦听龚俊说了半天,意犹未尽地问一声,没啦?
龚俊成天5G冲浪,什么微博老福特B站都常看,跟那些爱嗑CP的小女孩儿学了不少新词儿,他笑着说你懂什么,这叫BE美学,开放性结局,文学式留白。
“您甭跟我整这。”老秦捶他一把,“不是,最后两个人真没在一起?多没劲啊。咱来一段对抗时代偏见的AA恋岂不是更升华主题?”
“那你自己续写去吧,以后要是拿这个拍电影记得付我点版权费啊。”龚俊坐在街边的花坛上,拍了拍他那从中学玩到现在的损友,老秦正好在北京做编导,龚俊跟他吃晚饭在大街上转着转着就开始说书。
“钱,你就知道钱。”老秦摇摇头,“什么alpha能受得了和你搭伙过日子,那个张什么瀚的幸好没被你钓上。”
龚俊语塞,他说你怎么还知道他名字,半晌才补一句不要把我的人跟我的故事对号入座。
“你那山河令最近不是火得很嘛,我老婆看,天天说你俩有多般配,你俩名字现在在家里可比我名字响亮。”老秦没好气的起身,说好嘛,我这就回去把你俩的故事跟她说说,让她死了这份你俩能成的心。
“咋回事儿俊子?我看你这脸色,就算我老婆死心了你好像也死不了心呢?”老秦看龚俊难得吃瘪的样子,乐呵呵的凑过来又被一锤揍开。
“我死心了。”龚俊道,“我想开了。”
后来再见到张哲瀚时,那人早已剪去一头长发,利落的板寸,清明的眼神,将周子舒这个角色生生从灵魂里剥去了似的。再也没有踟蹰推拉,独一份的温存柔软,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坦荡直率到可以称为钢铁直男的张哲瀚。
是早春三月的北京,张哲瀚主动约他吃饭,下午刚从上海飞过来的人第一时间就给龚俊打了电话。
明天他们有个双人采访,后天还有双人拍摄。
见面的机会很多,张哲瀚偏在刚到北京的这夜就约他一起。
龚俊想,他大概明白张哲瀚的意思。
分手都爱吃顿散伙饭,和尚出家要斩断青丝,这世间和情字有关的离别都矫情得很,但他没想到和张哲瀚这段不上不下的感情走到最后也需要一个仪式感来终结。
龚俊选了家他北京朋友一致好评的餐厅,保留着老北平特色,坐落的地点也不是人潮汹涌的市中心,而是郊区的胡同小巷。
龚俊把老秦的车开来,一个小时的车程,两人在车里没怎么聊天,他偶尔偷看一眼张哲瀚,看那人带着蓝牙耳机听着歌半睡不睡的样子。
晚高峰的二环太堵,龚俊干脆熄火等着,副驾驶的那人浑然不觉,似已经睡着一般。龚俊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张哲瀚被昏黄路灯打亮的轮廓。那侧脸的曲线丝毫未变,只是一头柔软长发变成了硬朗短寸。龚俊想起网上那些小姑娘对张哲瀚现在的发型各种不满,哭着喊着要他留长发的样子。
其实于他来说,张哲瀚无论什么样的发型都没什么区别,张哲瀚还是那个张哲瀚,龚俊都觉得好看。
好看。
龚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举起手机悄悄拍下了那人安静睡着的侧脸。
唉。
他叹了口气,想把车窗打开吹吹风,想起张哲瀚身体不大好不能受冻,三月初的北京夜晚还冷得很,龚俊只能硬把这口气憋回心里。
他好像还是不舍得死心,却又不得不死心。
吃饭的时候,龚俊还是一直陷入在不知张哲瀚什么时候会和他提正事儿的不安中,一边嘴上挂着笑,一边滑着手机屏幕发泄负能量。
他把在车上偷拍的那张照片给周雨彤发了份,又给老秦发了份,只有这两人知道他和张哲瀚的事情。
他打字道。
——爷的青春马上就要结束了。
周雨彤回复:“他这个板寸太有铁血alpha那味儿了,不过龚俊,别认输,明天你去剃光头,咱直接做战狼alpha。”
老秦回复:“One night in 北京,龚俊死了他的心。”
龚俊把这两人都拉黑了。
他的朋友们总觉得他在开玩笑,总觉得龚俊并没有多真心喜欢张哲瀚。
其实从前龚俊自己也觉得没到那么喜欢他。
像那书里写的一样——幸好,我还没到特别喜欢你。
在感情中保留着能随时抽身的余地是件好事。
龚俊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年少时也曾毫无保留的爱过别人,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渐渐到了快三十岁关卡的男人,已经很难再掏出十成十的真心去爱一个人。
演员这一行,假借别人的姓名体会过各种命运与情感,什么样的爱恨情仇都走一遍,龚俊觉得自己早就属于把爱情这两字放得很低的人,可能会有好感,但也都是转瞬即逝的。他爱笑,大大咧咧惯了,也逐渐能骗自己真的是个洒脱的人,得到也好,得不到也罢,曾经拥有过就足够了。
他把适合张哲瀚口味的菜都推到那人面前,在心里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带张哲瀚去自己家里,为他做一顿饭。
还是有好多遗憾。
杀青之后,龚俊常常梦见张哲瀚。
大多数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那年夏天一起做过的蠢事聊过的傻话,一起靠在摇椅上互晃对方椅背,一起躺在花丛里打着滚晒太阳,一起走过的青石板街在月光下长了又长。
那短短的三个月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浮光掠影的一截,却好像跟那人在那江南小城过了书中人的一生。龚俊以为自己有多没心没肺,可梦境却提醒他把和张哲瀚的过去记得有多清楚。
还会有那种不再正人君子的梦,梦里张哲瀚不是和他一样的alpha,而是和他两情相悦的Omega。他开心的把人连抱带扛的偷回成都带给爸妈看,带到兄弟朋友面前炫耀,回家做了好大一桌子菜,再也不用在镜头面前藏着感情作隐晦,杀青前夜他的不甘和悔都在梦里一一赎回,缠着那人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索取,占有标记。
梦醒时掀开被子看自己那狼狈的样子,龚俊都觉得好笑。
把一床弄脏的被子胡乱踹下去,躺在床上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天光熹微。
笑自己跟个青春期的臭小子似的,有贼心没贼胆。笑他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自己,可睡着时潜意识还是会偷偷跑出来说出龚俊自己都不敢说的真话。
——原来他真的爱过张哲瀚的,在那短短的三个月里。
——而且从未放下过。
08
BGM:我落泪情绪零碎—周杰伦
张哲瀚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关于他喜欢过龚俊却只能喜欢到这里为止这件事情。
没有结果的事情本不必去说的,龚俊那样简单明朗的人,估计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对他有那样的心思,说出来的话该多尴尬。
张哲瀚是真的怕尴尬,可他知道自己就是那种非常轴的人,一件事必须耗到结尾,必须做到最绝。
在这过去的半年里,他也曾试着去忘记那人的一切,把在横店那三个月的照片视频删了,把蓄了很久的长发剪了,甚至把“龚俊”这两个字设置成了社交媒体的屏蔽词。
就在他自以为忘得差不多的时候,那曾一起拍过的剧却戏剧化地正好开播。无法规避的宣传期营业期,他的名字和他绑在一起,屏幕里播映着那年夏天的日日夜夜。
张哲瀚自以为比龚俊成熟,总仗着一岁半的年龄差距把龚俊当小屁孩,可再次相遇时小屁孩儿稳重内敛,乱了阵脚语无伦次的人却是他。
内里的情感太柔软易碎,想要好好藏起来,便只能在外头竖起尖利的刺来防卫,张哲瀚眼看着龚俊被他过激的话语怼得不知如何回应,一边觉得庆幸或许能将人推的远一点,一边又发觉自己变成了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他明明只希望龚俊开心快乐啊。
如何彻底消化一段感情?
在别人那里可能是沉默无声,而张哲瀚却明白自己只有把伤口剖出来才能完全愈合。
他都能猜到龚俊听了之后会作何反应,大概还是会笑吧,说原来自己魅力这么大。最好是那样,然后张哲瀚就能顺理成章的和他笑着闹着把这一篇揭过去,约好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彼此身边不再改变。
“老张。”龚俊在他身后喊他名字,“你竞走呢,走这么快。”
张哲瀚回头看向路灯下追着他脚步的龚俊,那人没带围脖出来,冻的哈着气搓手。
张哲瀚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递给他,又被龚俊按回来胡乱围在脑袋上。
他们肩并肩走在老北京胡同里,新年过去才不久,各家各院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有一户人家的灯笼被黄色灯穗缠住了,他俩跟小孩儿似的不约而同抬手去够去弄。龚俊先够到,垂眼看了看张哲瀚,张哲瀚无奈地摇摇头,就那么抬眼与龚俊对视着,没有说话。
朱红的灯盏笼着两个人,静默的天地间只有呼啸北风轻扣四合院门的声音,不远处有人踩着未清扫的积雪走过,老式自行车依旧是胡同里流行的代步工具,铁皮车铃清脆响着,便从夜的这头划到另一头。
是张哲瀚先动作的,缓缓抬手比了比自己和龚俊的身高差。
龚俊垂眸看着他笑,自然而然地说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句荒唐话——这是一米八的alpha张老师想泡我吗?
想来有些事或许真的从初见时便如命中注定一般写下了结局。
去年夏天张哲瀚第一次见到龚俊的时候,并未想过他们的后来会正印证了那句玩笑话。
——他会真心喜欢上龚俊,会对龚俊念念不忘。
“龚俊……。”
“老张,我跟你说个故事。”
他们几乎是同时放下灯笼走下台阶,同时开口。
“怎么了?”
“你说吧。”张哲瀚耸了耸肩,他说我就喊你一声没别的。
那就再听最后一个故事吧,以喜欢你的名义。
“这个故事我前两天才说过一遍,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龚俊说话没有张哲瀚反应快,慢慢地,他一边说一边去踩路边的积雪,声音同踩雪声一般柔和清朗。
“我那个朋友啊,他喜欢一个人,但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找我帮他想办法。”龚俊道,“老张,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你一看感情经验就比我丰富吧,你还问我。”张哲瀚道。
“没有。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表白,从来没有过。”
“差不多得了啊龚俊,校草是吧,全校Omega跟你后边哭着追,你不负责告白只负责选妃是吧。”
龚俊笑起来,他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那个朋友和我一样,所以我们都想不出办法。
“你朋友很喜欢他?都我们这个年纪了还绞尽脑汁表白,挺浪漫啊。”
“是啊,很喜欢他。说出来可能也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放下吧。”
张哲瀚问龚俊:“为什么要放下?”
“因为那个人说,他不能喜欢他。”龚俊答道。
他说,你知道吗,我朋友是那种看起来特别没心没肺成天傻乐的那种人,我一直不信他会真心喜欢上谁,但他确实就遇上了,陷进去了。
他说,他活了也快三十岁了,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连骗自己都骗不过去的那种,可是怎么越喜欢一个人会越怂呢,连去鼓起勇气去争取这件事都要准备好久好久。
他说,有一次他喜欢的人喝醉了,他大半夜把人家一路背回去,人家当时就说了不喜欢他。
他说,我朋友当时真的特别难受,从来没在这方面这么明明白白吃过瘪,那晚他那么难受,却还是希望那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他好想背着他喜欢的人走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张哲瀚呼了一口气,看白雾里龚俊的面容渐渐模糊,又慢慢清晰浮现。
龚俊这次没有笑,只是认真的讲着他“那个朋友”。
“他问心有愧。”龚俊道。
张哲瀚抬眼细细看龚俊不笑时微微下垂的眉尾,他醉酒的那夜曾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弧线,足够刻进心里面。
“什么愧?”他轻声问。
“他喜欢的人是alpha,那种特别传统的alpha,喜欢Omega。”
“而他骗了自己喜欢的人,为此一直隐瞒着真正的性别。”
“其实他和他都是alpha。”
龚俊垂下眼睫,撕下自己后颈的信息素抑制贴。
冷冽的檀香气味如风雪般袭来,同那总明朗笑着的龚俊大相径庭的信息素气味,却切切实实属于眼前这个不笑时看起来矜贵又疏离的男人。
“龚俊。”张哲瀚轻声喊他。
龚俊这才抬头看那人一双眼睛,里头盛满太多情绪,有震惊,有疑惑,更多情绪被泪光盖住叫人看不明白。
“你他妈……”张哲瀚咬着下唇克制着情绪,低下头迅速擦了下眼睛,他说你搞错了,全都错了。
“你的信息素,是檀香,对么。”
张哲瀚想起他喝醉酒那夜,趴在龚俊背上,窝在龚俊怀里,总闻到一阵礼佛时焚香的味道。他恍惚以为真的是焚香,却忘了alpha真正动情时的溢出信息素是抑制贴都抹不掉的气味。
“你能闻到?”龚俊怔在原地,他说你不是alpha吗,你怎么能闻到我的信息素。
“谁跟你说我喜欢Omega的?”张哲瀚直直地看着龚俊的眼睛,只顾着继续说自己的,生怕只要停顿一秒就会失去坦白一切的勇气,他说我喜欢的那个人长的好看,个子很高,做菜好吃,明明比我还小一岁半,却总是那么照顾我对我那么好。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吗。”
——那一句。
——我不能喜欢你。
喝醉酒的人红着眼睛咬着牙,才能逼自己挤出那一句。
他借喝醉的劲头赖在那人背上不下来,平日里怎么也叫不出口的那一声声“阿俊”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他想说“我的阿俊”,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只是他的阿俊。
杀青那天,他那么潇洒的上了车,却又趴在车窗上像个傻子一样沉默看着那人候在原地的背影,后退,变小,直至再也看不到。
——再见温客行,再见周子舒。
——再见,龚俊。
——龚俊。
张哲瀚缓缓扯下自己后颈的信息素抑制贴,十年来,他从未在任何外人面前揭开这块小小的贴片。
清淡的茉莉花香融进冷风中,与檀香汇合在一起。
那个眼里心里都是他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也站在他午夜辗转反侧时想舍弃又舍不下的梦里,北风四起的冬夜,他却触到生平未见的蚀骨暖意。
因那人而滋生的滑稽无理情绪,怯懦怯惧心意,终于能铺成开来,以相爱的名义再续写下去。
“我能喜欢你了,龚俊。”张哲瀚说。
龚俊把他狠狠地拥进怀里,深深呼吸着对方的信息素,他红着眼眶,低声说一句,幸好。
幸好,龚俊特别喜欢张哲瀚。
幸好,张哲瀚也那么喜欢龚俊。
胡同上方雾蓝的夜空被交错的电线分割开来,昏黄灯火笼罩着一对相拥的人,有细密的雪花自万顷高空落下。
2020年,他和他并肩走过盛夏。
2021年,他和他相拥停驻晚冬。
千字番外➕后记
见回礼
【张茂则×曹丹姝】人间白首
一发完,he,全文一万二千字
婚后与大婚,建议先看寻光与轻尘
正文:
屋外起风了,茂则披了件衣服坐在台阶上,月亮从云后探出来些许,一点光绕在他身旁,微微发亮。
院子外走过的侍女仆役窃窃私语,望着屋内的灯火通明,几分惊异。
“大人同娘子吵架了吗?”有个侍女问。
“怎么会,大人对娘子向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另一个侍女回她:“你入府这些年,可曾见过大人在娘子面前说过一句重话啊?景祐元年,朝堂上闹成那般样子了,大人还不是一口回绝了那些纳妾添丁的劝诫。”
先前的侍女便迟疑起来,想着也是,他们家大人是那么一个温润仁厚的人,春风暖玉一样的好性子,又如珠如宝地对着娘子,无事的时候便总是陪在...
一发完,he,全文一万二千字
婚后与大婚,建议先看寻光与轻尘
正文:
屋外起风了,茂则披了件衣服坐在台阶上,月亮从云后探出来些许,一点光绕在他身旁,微微发亮。
院子外走过的侍女仆役窃窃私语,望着屋内的灯火通明,几分惊异。
“大人同娘子吵架了吗?”有个侍女问。
“怎么会,大人对娘子向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另一个侍女回她:“你入府这些年,可曾见过大人在娘子面前说过一句重话啊?景祐元年,朝堂上闹成那般样子了,大人还不是一口回绝了那些纳妾添丁的劝诫。”
先前的侍女便迟疑起来,想着也是,他们家大人是那么一个温润仁厚的人,春风暖玉一样的好性子,又如珠如宝地对着娘子,无事的时候便总是陪在夫人的身边,陪着娘子练剑,守着娘子读书,看着娘子酿酒,牵着娘子赏花。
有很多时候,她走上前去便瞧见娘子正专心地做着什么,或喜或嗔一些样子,大人也不说话,就只是淡淡地看着娘子笑,看不够似的。眼神诓不了人,千真万确。
只是,
这侍女又说:“天下哪有不红脸的夫妻呢?”她说:“或许,从前是新婚燕尔,如今哥儿姐儿都大了,大人就….”
她话音未落。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内的光便落在了茂则身上,有一些暖。
他回过头,却见是缳儿站在门口,面色为难地朝他行了个礼:“大人,娘子说您今晚公事繁多,去忙便是了,不必守在门口,动静吵得她也睡不着。”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有一些胆怯。
茂则却神色未变地点了点头:“我让厨房热了汤,留了点心,待会送过来。”他想了一想又说:“今晚有些凉,丹姝怕冷,加一床薄被吧。”
缳儿诚惶诚恐地说了声:“是”。
就见茂则提起地上一盏灯,缓缓往书房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直到看不见后,那屋内的灯便也熄了。
两个侍女你看我我看你,默契地低头跑了。
流言总是飞快,次日汴京城的圈子里便都听说了这么一件奇事:说是一向为京中夫妇楷模,相敬如宾的张家大人同娘子,成婚八年,终于吵了起来,还说昨夜里,张大人竟然连房门都没能进去,坐在院里吹了一夜冷风。
谣言以讹传讹,愈演愈烈,重新回到茂则面前,便已是另一个样子。
欧阳修好事地来问他,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听说你同弟妹,为了纳小娘这事,大打出手了?”
韩琦听闻,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舜钦连忙帮他拍了拍背,却又转过来看茂则,有些担忧:“平甫啊,”他斟酌着开口:“先不论曹家是世家勋贵,日后怕是颇多麻烦,便说当初替你二人保媒的可是晏先生,若你真如此行事,晏先生以后怕也难做啊。”
他话一出口,几双眼睛都朝茂则望过来。
茂则却十分不解,握着白瓷茶盏的手一顿:“你们说什么?”
众人互相谦让起来,推三阻四中,最后还是富弼开了口,富弼说:“我们的意思是,休妻之事绝非儿戏,你千万要三思啊。”
话说得这么明白。
这下茂则就懂了,他懂了,便有些生气。
只是他这个人,从前在禁中见过太多风波阴浪,从中劈开一条路踏出来,早已学会将一切情绪妥善藏起,从不轻易显山露水。因此此刻生了气,脸上却仍有一些笑。
只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
茂则握着茶盏问:“我要休妻,”他扫过在场众人,淡淡开口,有些叫人不寒而栗:
“是谁说的?”
正午的时候,晨光正好。
今年庭前栽了一棵樱桃,是茂则托欧阳修南下时捎回来的品种,用来给丹姝酿酒,现下开花了,粉色的几枝映在窗前,十分讨喜。
丹姝正把家中藏书搬出来晒,被小女儿看见了,那姑娘便嚷嚷着要过来帮忙。
小姑娘快有六岁,一张娃娃脸,眼睛像她。茂则说,皎若星子,皓如云月。
她那么小一只,并没有什么力气,搬些轻薄的旧籍,跑来跑去地,发髻上的带子就俏皮地飘起来,丹姝看见便笑了,有一些欢喜。
她笑了,缳儿却苦着一张脸,死盯着她。
丹姝头也不抬:“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又没把你嘴给封起来。”
“娘子!”缳儿着急得很:“我就是不明白,大人他做错什么了,您非要闹这么一出,今个儿整汴京城都知道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字字重音:“被自家夫人拒之门外,这么丢脸的事,大人万一生气了怎么办?”
风吹落粉色花瓣,落在她面前书册上,丹姝手上动作一顿,却说:“他要是生气倒好了。”
她抬起头来,就见缳儿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然而丹姝想,无论谁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无人能解,这也没什么。
她正要开口,小女儿却从屋子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个雕花的盒子:“娘亲,”她喊:“这是什么呀?要晒吗?”
丹姝随着她的动作望过去,看见那盒子,眼神柔和了一些,开口却说:“没什么用,你拿去玩吧。”
小姑娘刚要说好,缳儿眼疾手快地将那盒子夺了过来:“姑娘是疯了吗?”
她一着急,从前闺阁时的旧称便脱口而出:“姑娘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这东西撒气吧。”
丹姝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去瞧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睁着黑亮的眼睛,也在瞧她。
她于是走了过去,将女儿抱在膝上,坐进太师椅里:“正好,就给你瞧瞧。”
便从缳儿手中拿过那盒子打开了。
没有书,也没有任何册子,里面轻飘飘地只放了一张纸。
上好的宣纸,烫金的花样,极具工整的楷书题了字,丹姝扶着下巴看着。
小姑娘便一字一句,用稚嫩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念了出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情敦鹣鲽,祥叶螽麟。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小姑娘很多字不识得,却念的清楚明白。
是丹姝的婚书。
天圣九年,她同茂则的婚书。
风过林梢,落英缤纷,那花落在丹姝发上,而她却瞅着那页婚书笑,想起天圣九年的旧事来。
大约是她重活一世的十六年中,最快乐的时候。
天圣九年的晚春,丹姝出嫁的日子渐渐近了,她却没了影子,整日地藏在闺阁里绣嫁衣。
新衣的料子柔软明亮,枫叶一般的红。
丹姝用了金线做暗纹,往这片红上绣并蒂海棠。
她于针线上并没有别的出众,熬了几个整夜,不小心便扎破手指,又勾错针脚,几次拆掉重来。
曹母看在心里,心疼得不得了,捧出箱子底一件完整嫁衣来问她:“先前不是做好了一件吗?不过一两年,想必身量还是穿的上的。”
丹姝穿针引线之间,便笑了一笑,却不答应她,俯下身去接着绣,只说:“那件衣裳不是为了嫁他。”
是以她那时做的并不专心,这处少了针脚,那边又差了颜色,拼拼凑凑,勉强成型,用来应付一桩她本不乐意又无可奈何的婚约,不是她现在想穿的那一件。
那人帮她解了婚约,亲手将她从旧日阴影中拉了出来,想她所想,给她所有。
是她的救赎,她的新生。
旧日已去,没道理要穿着勉强交差的衣裳,奔赴到他的身边。
“娘,”丹姝喊了母亲:“一切都过去了,往后都是新的开始,什么都是。”
曹母一愣,兴许是被她说服,不再开口了,只叫缳儿再加一盏亮些的灯来,放到女儿眼前。
等到丹姝终于绣完嫁衣,纳吉的日子便快到了。
杜有蘅和其它姐妹上门来瞧她,被挂在衣架上那一件新衣晃了眼睛,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要不是知道你的婚约,我还以为你是要嫁官家做皇后娘娘呢。”
丹姝含笑嗔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她不顶嘴,杜有蘅才真的觉得稀奇,就扶着桌子蹲下身来凑到她面前去:“天呐,这还是我认识的丹姝吗?”
她笑嘻嘻地:“莫不是,知道要做新娘子了,心里时时刻刻念着郎君,连姐妹们说话,都不理啦?”
丹姝气笑了,伸手轻轻推她一把:“就你会说。”
杜有蘅扯着她的衣裳,两人便一同跌到地上去,闹成一团,其它姐妹连忙上来拉,却被牵连进去,胡闹得很。晏清素都有几分哭笑不得。
然而胡闹之中,丹姝却有一些落寞。
杜有蘅固然是在打趣她,却一语中的。
她想见茂则了。
初时不觉得,是订下亲的喜悦在撑着,后来也不觉得,那时候忙着绣嫁衣,什么念头顾不及有。
如今闲下来,一点落寞便出现了。
碍着出嫁前一些避讳,丹姝已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未曾谋面。
她于十一岁懵懂之中喜欢上一个人,一直等到十五岁,又等到终于订了亲。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等了又等,临到跟前,便终于有些按耐不住。
既欢喜又害怕。
她已在等待中度过了太久,日子长了,草木皆兵,越是快得偿所愿,便越发惴惴不安,生怕有一丁点的变数。
便落得满盘皆输。
纳吉的那一天,是张家父母一同来的,随行还有晏先生与范先生,声势浩大,可见心意。
张父先递了由祖庙卜出的吉兆给曹父过目,张府大娘子在旁边忍不住笑意:“八字合得很,这样的吉兆,从前也未曾占出几个过。”
曹母便凑上去看,一瞧见果然也笑了:“一生知己,夫妇双全。”
天作之合。
“一生知己,夫妇双全。”缳儿从前厅听了话,这样传回来给丹姝:“姑娘,是上上的吉兆啊,张家大娘子笑得眼睛都瞧不着了,是极其满意姑娘这个儿媳呢。”
丹姝也只是笑,她想一个吉兆有什么用,她与茂则,兴许是前世修下了一些缘分,今生才会一见如故,她合该就是要嫁他的。
没有吉兆,她也要嫁他,谁都拦不了。
他们在这边笑着,那边晏先生同范先生过来了,请她去院子里说话。
丹姝出了门,便见她的两位先生都含笑转过了身来,晏先生手中拿了个木匣子,招手唤她走上前去。
丹姝过去了,晏先生便郑重地将雕花盒子交到她手中来。
晏先生同她笑:“从前我便说过,你与茂则,确是良配,那时他竟推辞我说什么他不敢?”他笑声越发清朗:“如今都不敢到要把你娶回家去了。”
丹姝被他取笑,捧着盒子低下头去,耳朵边冒着一些绯色。
范先生负手看着,觉得有趣:“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原来是怕未来郎君啊?”他故作疑惑:“同叔,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啊。”
“先生!”丹姝急急地喊了一声,撒娇似的:“先生们就会来打趣我,比有蘅几个还厉害呢。好,都是我,我眼巴巴地要嫁他张茂则好了吧。”
她原是有一些赌气的话。
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妥,想说些什么来补救,却见晏殊和范仲淹的神色都有些奇怪。
丹姝不明所以:“先生们,这是怎么了?”
范仲淹同晏殊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周转好几个来回,晏殊才欲言又止地问:“莫非平甫,不曾对你说起天圣六年一桩旧事?”
丹姝越发糊涂了:“什么旧事?”
她一说完,便见范仲淹无奈地撇了撇嘴,眼中:“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他一拢袖:“罢了,平甫这孩子内敛隐忍,只会与人桃李,不求报之琼瑶。他不肯说,你便这辈子不能知道了,”范仲淹微微地低下头来:“先生替他说给你听。”
丹姝听着,却有些莫名的紧张,微微睁大了眼。
就听他一字一句,将当年相亲旧事,说了个明白。
夜暗了,天边挂着一群星,闪烁迷离。
丹姝开了窗,坐在窗前散着发吹风,望着那夜空,将晏殊给的盒子打开来。
工整的楷书,上好的宣纸,写着她的婚书,她先生的文采当然不必多说,字字寓意美好,句句情意双全。
丹姝看着看着,心思却飘远了。
就想起白日里范先生说过的话。
范先生说,天圣六年,茂则回绝了晏殊的好意,因为心里那个位置,已有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丹姝同清素一同长大,深知晏家的女儿在同辈中有多么出众,端庄秀丽又才华横溢。更明白晏家是何等的钟鸣鼎盛。
那都很好很好,然而茂则不要。
茂则心里有她。
很早就有了,甚至早在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茂则就把她放在了心上。
原来她从不是孤身一人在苦苦等待。
就算是那样酸涩苦楚的心意,年复一年的期盼,也是有人陪着她的。
丹姝想明白了,便有一些高兴,那些惴惴不安都被突如其来的欢喜填满,让一句话轻易抚平下去。
她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
就那样趴在窗前,扶着脸颊,去瞧天上一弯月亮。
张家的聘礼白天已跟着送了过来,两只雁是茂则亲自射下,余下的金玉之物流水似地搬进曹府。
十里红妆,只为娶她。
曹父初时颇有些得意,看到后来脸色都变了,忙着去拉亲家过来说话,这等的排场,怕只有皇家娶妇能越过前面去。
冒犯是小,官家圣明,不会在意。可万一被那些个言官参上一笔家财万贯,来源不明,该如何是好?
张父听了却得意起来,对他说:“亲家公且请安心,平甫这孩子早年间胡闹,迟迟不肯参加科考,自己张罗了一些私产,这几年颇有进项。此前已将大部分上进了国库,又呈上账本及这份嫁妆单子给禁中太后并官家阅过了,这是禁中都已批复下的事,走了明面的,无碍。”
曹父听完了,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能心道未来女婿果然好本事。
丹姝听到缳儿复述,便乐了。
处事周全,妥帖自然,清楚明白地站在一条线后,真是让人想挑都挑不出错处来。
坏心眼。
她这么想着,便笑出了声。
却听有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问她:“想到什么?这样欢喜。”
丹姝既惊且喜,偏过脑袋,就见茂则从阴暗一点的地方,缓缓走出来了,对她笑了一笑。
“你….”丹姝差点叫出声了,又急急捂住了嘴,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清楚并不是梦,她压低了声音,眼睛弯起来,就像天上那盏月亮:“你怎么来啦?”
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
那月亮一寸一寸,从云后挪了出来。
茂则也就一点点落在丹姝眼中,莹莹的光。
丹姝问:“是张伯伯让你来送东西吗?”
茂则望着她,却说:“是我自己,”他走进了一些,靠在窗弦上,低着头瞧丹姝,声音也是低低的:“听范先生说你白日里脸色不好,忍不住,来看看你。”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补充道:“我是偷偷摸摸进来的,若是让曹大人发觉,怕是就要将我打出去了。”
丹姝眼神很亮,神采飞扬,说的话却很是任性:“那就不让他们知道。”
茂则说了声“好”,却并不越倨,他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陪丹姝说话,拉出一道纤长影子:“我听母亲说,你这几日都在家里绣衣裳,累不累?”
丹姝在他面前,是从来不强撑坚强的,剥去坚硬的外壳,露出一个柔软的内里来,就做他的小姑娘。因此举起了手,有些委屈:“你试试看,针扎手的滋味好不好受。”
茂则一愣,隐约想起了一些别的画面来,是从前,是那座孤门紧闭的四方城里,那雍容华贵的女子望着君主,瞧着他的神情却全落在茂则眼里,像一只明明破碎了又东拼西凑苦撑着的瓷器。
他那时以为,不会有什么比这更痛了。可这样的痛,她却也只是强忍着,至始至终,一言不发,连离去的背影都那样挺拔。
明明她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却依然紧绷,做一棵永不弯折的竹。
那样的姑娘如今在他面前抬起手来,抱怨针线有多么难做,对他说痛。
茂则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心似乎变成一汪泉水,柔软起来,熠熠生辉。
他于是上前了一些,握住那指尖,指腹轻轻摩挲过去,动作温柔:“揉一揉就不痛了,以后都不绣了。”
他的指尖带着暖意。
他在哄她。
丹姝意识到之后,便有一点羞怯,想抽回手来,又被茂则拽住了。她瞪眼过去,却见茂则神色未变,比她更加理直气壮。
丹姝便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茂则真是越发胆大了,现在都敢戏弄她。
她这么想着,却又不收回手,由着茂则放肆,与她十指相扣。
良久,月亮都爬上了更高的树梢,丹姝的指尖滚烫,火烧一样。
就听外间传来缳儿的声音:“姑娘。”缳儿喊她:“水备下了,现在梳洗吗?”
“等等!”丹姝连忙站起身来,动作太急,没大站稳,便要向后倒去。
却被茂则从窗外抱住了,茂则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腰间,牢牢护住了她。
丹姝僵住了。
缳儿得不到回应便又喊起来:“姑娘我进来了?”
“先等等!”
丹姝如梦初醒,伸手去推茂则:“你该走了。”
茂则向外间看了一眼,而后放开了手,却又不走。
丹姝感到奇怪,正要说些什么。
就见茂则抬手从颈间取下了一个挂坠,倾身过来,双手一环,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擦过她的耳边,轻声说:“等我。”
而后便放开了手,朝丹姝笑了一笑。转身快步消失在了这茫茫夜色中。
他走了,丹姝却懵了,一瞬间心跳如鼓,连气都快忘了喘,紧紧握着颈间那枚坠子,就那样望着远方。
缳儿进来吓了一跳:“姑娘站在风口上瞧什么呢?”
丹姝便转过身来:“缳儿。”
“啊?”
“今晚月色,真好啊。”
缳儿上前两步,瞧了瞧树梢上那枚盈盈一握的月牙儿,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丹姝。
丹姝却笑了起来,那坠子上还带着一些茂则的温度。
而她的心中,皓月千里,繁星如许。
七月初的一天,曹府的大姑娘要出嫁了。
街头巷尾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瞧这场热闹。
晏清素和杜有蘅来送嫁,坐在边上瞧丹姝梳头,大红的珠花戴在发间,容光艳照。
杜有蘅摇着脑袋感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今日才知,诗经不曾欺我啊。”
“等你出嫁时,肯定比我更好看。”丹姝看着镜子说道。
杜有蘅站了起来,走到丹姝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也瞧镜子里的她:“你跟我还说这种场面话,”她歪了歪头,几分俏皮:“丹姝,我真为你高兴,你能得偿所愿,真好。”
晏清素也笑了。
正当这时,薛家的姐妹推了门跑进来,有些雀跃:“快快快,张大人来了,丹姝几个哥哥在外面为难他呢,咱们去瞧瞧热闹。”
杜有蘅闻言,连忙跟她们一道跑出去了,丹姝喊也喊不及,一扭头,扯疼了头发。
晏清素于是站起身,朝她走来,安抚似的:“快别乱动了,你们家公子还能拦着张家四郎娶你不成?”
丹姝便不动了,一些心思悄然飘升起来。
杜有蘅几个跑到了府门口一点距离,躲在一旁偷看。
正好就见茂则骑着马,在门口落定了。
他穿大红的喜袍,侧身下马,不疾不徐,走到了人群面前。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人群中有如花少女聚成一堆,小声议论。
曹家的儿郎却堵成了一面墙。
晏清素的夫君富弼跟着茂则来迎亲,这会说起好话来:“兄弟们快些让让,把新妇请出来吧,一会误了吉时岂不是不美。”
欧阳修跟着起哄:“就是啊,要遵礼节也快快地遵了吧,是不是要作催妆诗?啊?是不是,”他朝后边喊:“子美,子美快来救救平甫吧。”
曹佾却摆了摆手:“咱们曹府是武家,跟你们文人可对不上这一套,”他一个手势,身后小厮
端出两柄木剑,曹佾有些坏心眼地激他们:“阿姐出嫁,不宜刀光剑影的,只要张大人十招之内卸了我的剑,这一关便算过了,如何?”
苏舜钦总算挤上前来了,颇有些打抱不平:“你从小就跟着曹大人习武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刚想说换个法子。
却听茂则说了声:“好,”他取过一柄木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顺手挽了个剑花,问:
“能快些吗?”
芝兰玉树,语气平平。
“姑爷问小公子,能快些吗?他着急。”
缳儿说完,丹姝有些惊诧:“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呢,”薛幼溪进来了,接着缳儿的话说:“话音没落,你们家小公子就动了手,第一下没打中,第二下又没打中,张大人转了个身,手腕那么一转,朝你弟弟劈下去,五招之内,木剑一挑,小公子的剑便掉了。真是精彩。”
她语气惊喜,绘声绘色地对着丹姝陈述。
丹姝乐了:“幼溪,我以前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的这说书的本事?”
薛幼熙也不恼,笑嘻嘻地:“我特意替你瞧完了,你还不感激。总归这会,你那如意郎君已经来了。”
她低下身来:“来娶你啦。”
茂则,来娶她了。
好像一场梦,她拖着沉重的喜服往厅前去,父母端坐在高位上。
茂则敬了茶,行了礼,牵了她手中的红绸子,她便是他的妻了。
茂则牵着她到了门外,喜婆过来要扶丹姝。
她刚想伸手,茂则却递了手臂横在她面前:“姑娘请上车吧。”
他这样说。
他说了,丹姝便敢做,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这位国朝新科探花郎的手臂,攀上了马车。
众人讶然。
仪仗往前去,乐曲奏起来了。
日光朦胧之中,花枝掩映之下,有喜鹊在叫。马车之中,却扇之下,丹姝在笑。
有婉转的声音在唱:“春暖花朝彩鸾对箅,风和月丽红杏添妆。方借花容添月色,欣逢秋夜作春宵。槐荫连枝百年启瑞,荷开并蒂五世征祥。”
繁文缛节行过一堆,丹姝被一路扶到屋里,两个侍女上来为她卸了冠:“大人吩咐不必让娘子拘着,说娘子今日必然早起,怕是水米都不曾进过,让我们准备了茶水点心还有清粥小菜给娘子温着。”
她说着,从食盒中端出点心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还有羊肉馅饼,大相国集市上买回来的,娘子可要进一些?”
丹姝闻言一怔:“大相国集市上吗?”
那侍女便不住点头:“大人起身好早,亲自去买的呢。”
“哦对了,大人还说…”
丹姝有些好笑:“我竟不知你们大人这么多话,他还说什么了?”
“大人说,”那侍女声音很轻:“他马上回来,”
“等一等他吧。”
早就在等了。
丹姝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很温柔的侧颜,静如芝兰:“拿那酥饼来吧,我饿了。”
侍女们雀跃地说了声是。
其实也没有很久,等到窗外渐渐暗下去。
茂则就回来了。
丹姝有些惊异:“这么早?”
她一抬头,就在茂则眼中。
原来她总是在茂则的眼中的,始终被保护注视着。
从初见起,便落在了他眼里心上,从此再挥之不去了。
禁中里,边防外,最难的日子,茂则便靠着这一点回忆里的甜,苦苦支撑下来。
他看着丹姝,丹姝便也瞧着他。
丹姝笑起来,扬起一点下巴来,眼中神采奕奕:“好看吗?”
茂则曾见丹姝穿过两次嫁衣,都不是为了嫁他。
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小内侍,不敢痴心妄想,不敢白日做梦,连那姑娘衣裳的红,都能灼伤他的手指。
故而不能越线,不敢贪恋,只怕这火烧起来,把他心上的姑娘,伤得万劫不复。
她那么好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看,如今笑嘻嘻地,穿着红底暗绿纹绣金的嫁衣为嫁他而来,问他:“好看吗?”
茂则便点了点头:“好看。”
每次都好看,永远都好看,胜过世间繁花千万。
他想说这些已经太久太久了。
茂则便走上前来,笑了一笑,对他心上的小姑娘说:“久等。”
窗前床边红烛摇曳,那姑娘笑得那样欢喜。
丹姝想了一想,从颈间拉出一个坠子来,摩挲着问他:“我上次忘了问你,这是什么?”
茂则看了一眼说:“护身符。”他说着,坐了下来,挨在丹姝身旁:“我从小带着的。”
丹姝吓了一跳:“那怎么能给我?”
“因为…”
忘了是从前哪一年,他奉诏出宫,临行前不放心坤宁殿中那位娘娘,将自己的护身符埋在那火一样的枫树下,想要护她平安。
他那遥远的前生,属于他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家世,身份,父母,所在意的都一点点被推翻打碎,唯有这个护身符,是母亲拼死塞在他手中,他身上唯一一点属于那个完整的张茂则的东西。
他用它来护佑丹姝的平安。
那时与此刻,在他眼前慢慢重合了起来,是以茂则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坠子,也握住了那姑娘的手。
她的手那么暖,将他心上的寒气都捂热了。
“因为”
“茂则一生,”他轻喃道:“愿护曹丹姝,平安顺遂。”
他说完了,就看着丹姝。
便看见丹姝眼中一点震动,缓慢地眨了眨眼。
烛光在他们面前摇晃跳动了一下,不过一瞬之间,丹姝突然便倾身过来。
吻了他的唇角。
她吻的那样轻,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手却紧紧攥死了,像是用尽了毕生莫大的勇气。
茂则便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连气也不敢喘。
丹姝贴在他的心口,听他逐渐快速的心跳,问:“平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茂则的声音那样轻:“我怕这是一场梦。”
等梦醒了,他还是那座四方城中微不足道的内侍,坤宁殿阴影里,不敢越线的影子,眼睁睁地从春夏守到秋冬,看着丹姝白了头发,蒙了尘埃。
丹姝却笑了,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下巴抵在胸膛上:“我也是,我也怕。”
他俩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面前的丹姝是真的,会笑会闹,会抱着他撒娇。
并不是梦。
就听丹姝同他说:“平甫,我们自己写一道婚书吧,”她说:“范先生说的不算,晏先生说的也不算,那都是拿给大家看的,该我们两个人写一道婚书,就给我们俩看。”
茂则说了声“好。”
丹姝便飞快地跑去研磨。
茂则跟过去问:“想写什么?”
丹姝想了一想,她这一生所求,已经圆满,诗经唐赋里的那些辞藻,不是她往后余生想要。
思来想去,最终却只说了几个字。
茂则愣了一瞬,继而说“好”。
他俯身下去,就握住丹姝的手,狼豪沾了墨,在宣纸上游走起来:“一起写。”
“嗯。”
落款是他们二人的名字,工工整整挨在一起,天生相配。
天圣九年的这个夜晚。
室内红烛通明,月色浮上枝头。
林中雀鸟飞来跃去。
却有那么一双,久在樊笼里,复得自由,茫茫人海中寻觅见彼此,终于心意相通,往更远的天地飞去。
人间共白首,一瞬便一生。
景祐五年的这日,傍晚时分,茂则回来了。
天边浮着紫红霞光,他到了门口,却见小儿子正坐在门口等着。
“做什么呢?”茂则下了马,两步上去,蹲身下来问他:“等爹爹吗?”
那孩子看了看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凑上来:“娘和姐姐在说悄悄话,不让我去听。”他语气里有一些埋怨,歪着脑袋:“爹爹你惹娘生气了,所以娘也生我气了。”
茂则一愣,继而也不说话,他一撩衣摆,也在孩子身边坐下来。
“爹爹不去哄娘亲吗?”小儿子在问他。
茂则却叹了口气,整个人好像突然散了下来:“可是爹,不知道哪里惹你娘亲生气了啊。”
丹姝也曾有过难过惊怒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位皇后,撑着架子,身在局中。而他跟在丹姝身后,见不到光的位置,身在局外。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当局者迷,及时洞若观火地将她拉出来。
练剑也好,下棋也罢,丹姝其实那么好哄,一点陪伴和知心就能暖热的姑娘,却总被人泼下满心冷水,阳春三月,依旧走在冰窖里。
兴许是因为曾见过她最狼狈委屈的时候,丹姝把仅有的那一点软肋放在他这里,卸下皇后的架子来,做回他曾见过的曹家小姑娘,哭到眼睛都红了,痛极,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喜欢了这一朵花,又不忍去摘,看她欢天喜地落在一个人掌心里,却不被珍惜。
那人做得不够好,惹她难过还让她心灰意冷。
他也做的不够好,茂则自嘲地笑了一下,他让丹姝生气了。
她明明那么好性子。
再来一次,他依然没有做好。
“爹,”小儿子在叫他:“你也生气了吗?”
茂则转过头去,勉力笑了一笑:“没有。”
“爹没资格生气。”
小儿子听不懂他的话,就双手扶着下巴看他:“爹平时不是说,做错了事就要道歉吗?”
他义正言辞:“爹爹去跟娘道歉吧。”
茂则似乎有些迷茫:“道歉了,她就会原谅我吗?”
小儿子想了想:“会的吧,不然爹爹就让娘亲打几下消消气嘛。”
茂则笑了,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顶:“好,就让娘亲打几下消消气。”
天终于暗了,四周都静下来,鸦雀无声。
茂则便和着夜色合二为一,又回到黑暗里去。
屋内点上了灯。
小女儿在丹姝膝上睡着了,被缳儿抱了要离开。
丹姝开了门,却见茂则就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多久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冷。
缳儿对他行了个礼,抱着姑娘走了。
屋内便就剩下他们来。
丹姝看着他,茂则整个人都在暗里,垂着眼睛,落寞地看她,那眼中有一些旧日阴影,那样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了丹姝心上。
良久,茂则才开了口,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生气吗?”
丹姝不说话。
她不说话,茂则就慌起来,急急走进屋里来喊她:“丹姝,”他说:“你打我几下吧,然后就别生气了好吗?”
大概是从前张贵妃正当圣宠的时候,茂则来安慰她,言语之中说起张贵妃,言辞激烈起来,被她甩了巴掌。
那时丹姝还年轻,陷在一场魔障里,眼光那样窄,抬头便看见天,低下头来却瞧不见身边的那个人,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
很多事她在茂则离开后才一点一滴地想起来,姗姗来迟发现其中一些心意,被主人藏得那样好,山海一般,包容着她。
那时候已经太迟 ,岁月走得格外快。
而她多年前亲手拿着刀柄,毫不知情地插在了茂则的心上,逼他退回到那条线后,终身未曾僭越。
为时已晚,不可更改。
那时茂则疼极了,却还是在安慰她,用心上那点血,捂热了她。
他从来都是这样,前生如此,今生亦然。
丹姝一点一点红了眼眶,她在茂则面前从来都是那样脆弱。
丹姝于是不忍了,就扑进他怀中,逐渐露出哭音来:“平甫,”她叫:“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不喜欢你把自己放在那样一个位置上。”
她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氤氲水汽:“你什么都记得,却不告诉我。帮我解除婚约,给我想要的一切,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范先生曾说过,平甫这孩子投之桃李,却不求报之琼瑶。
今生茂则同她说,曹小姑娘,只要你一句话。
前世茂则对他说,衷心祝愿娘娘,求仁得仁。
前世今生,茂则从来没有变过,像一道影子,沉默跟在她的身后,并不求她回头。
前世今生,她原来也没有变过,依然一无所知,眼光依然那样狭窄,明明他就在眼前,却没能认出来。
茂则就那样守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她,一个人背起了那些沉重的过往,心上那伤口,依旧汩汩流出血来,日复一日,陈年旧疾,不得治愈。
而她一无所知。
她的茂则那样好,该是汴京城最明亮的一道存在,为了她,活在了阴影里。
茂则从不与她生气,由着她惯着她,甚至越陷越深,忘了自己。他克制得太久了,给到一点光都受宠若惊,不敢奢求更多。
“我不要这样,”丹姝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觉得自己不重要,我不喜欢。”
茂则于是沉默下来。
室内灯火通明,他的眼睫却投下一片影子。
丹姝拉起他的手,掌心贴在自己脸上:“你看看我啊,我是你的妻子了。”
她着急起来,想要把整颗心都剖开捧出来,一股脑地说起来:“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什么家族之约都不想顾了,从前我觉得怎样生活都好,可那两年我一点也不想嫁给李家了,你不知道收到信时我有多么高兴。”
“后来他们要选我进禁中,我好怕,好怕就见不到你,好怕这点终于被察觉的心意连宣之于口都没做到就要永远埋藏起来。”
“我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了,这辈子是,”
“上辈子也是。”
她终于说出了口。
便见茂则眼中终于有了一些波动,不敢相信似的。
从前丹姝觉得等待这件事,是那样漫长,既甜蜜又煎熬,她原以为他们之中,自己是久久等待的那个人。
却原来,从很早很早以前,茂则就等着她了。
等着一个不曾回头的她。
“平甫,”丹姝踮起脚尖,慢慢抱住了他:“让你久等了。”
别再待在那条线后了,那里冷。
到我这来,到我身边来。
茂则终于埋下头来,抵在丹姝的肩膀上。
他一个人在风雪里走了那样久,终于得见天光,抬眼一看,是花开了。
他回到春天。
茂则的声音好沉:“丹姝,我没有觉得自己不重要,只是我想要的早就已经拥有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想要的东西很少,拥有了便已经知足。
而他的所求,不过丹姝。
“你做得很好,已经足够好了,”茂则摸着她的头发:“你早早地回头了,看见了我。”
十一岁,便看见他了。
那是他的小姑娘,他的丹姝,他的妻子,一如既往地明媚善良,哪怕不记得他,却仍然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来。
一点点拔出了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刀,抚平了所有的伤痕累累。
现如今那里已被填满了,再也不会回到冰凉的黑暗里。
她做的那样好。
如今却还对他说你可以更放肆一些。
茂则抱着他这一生的所求,越过了那条线。
他想,那便放肆一些吧。
茂则说:“一直喜欢我。”
“好。”
“不要离开我。”
“好。”
“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
“好。”
丹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她把“们”字说的格外重:
“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茂则便笑了。
景祐五年的某一天,张府庭前的一颗樱桃树结了果子。
张家大娘子于是做了酒酿点心,办了场夏日宴,招待张大人的朝中同僚及其家眷。
富弼起初不想来,生怕卷入张府内宅的争斗里。
欧阳修倒是跑得比谁都快,是生怕错过一场热闹。
等看见茂则牵着丹姝的手缓缓走出来。
几个大男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竟生出几分心虚。
等到丹姝往女眷那边送樱桃馅饼过去了,他们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苏子美很是恳切:“平甫兄,可否将你哄家中娘子的一套法门传授给小弟?”
韩琦默不作声地喝着茶,也在拿眼瞧他。
欧阳修不相信似的,四处环看:“不是,所以你那小娘是安在外室了?”
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茂则喝下一口茶,脸上仍有一些笑:“所以,”
他问:“当初究竟是谁说我要休妻的?”
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茂则心里轻轻笑了一声,继而答非所问:“我与丹姝有一道婚书,这辈子是不会分开的。”
“什么婚书这么有用?”
杜有蘅拿起一块馅饼,是真正好奇极了。
丹姝便笑了,对她说了四个字。
杜有蘅于是一头雾水。
是天圣九年的那个晚上,茂则握着她的手,极其郑重又温柔地写下这四个字。
从此便再也分不开了。
那晚红烛摇曳生辉,满室的软纱罗曼。
焚香飘到这页宣纸上。
朱门外,枫树下,他们一道将这婚书埋了下去。
只四个大字:
“求仁得仁。”
而平生所求,都已经在身边,于是天涯海角,再也不会分开。
起风了。
吹动丹姝发间钗环。
她于是回过头去,看见茂则正在光里对他笑。
她便也笑了。
余生那样长,而他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今生今世,永永远远。
再不分离。
【注】
1.婚书的内容,并非原创,是两封民国婚书,糅合在一起。因为我很喜欢,所以用了一下。
2.我也不知道吉兆一般卜出来是什么结果,想写就写了,“夫妇双全”这一句来自《知否》里明兰出嫁时说过的“尔吉尔庆,夫妇双全。”
3.茂则置办私产做聘礼这一块,是我想到他从前在宫里是管采购的,于做生意上应该有一些门路吧。
4.婚礼流程在查阅宋朝婚礼习俗上省略了一些,加上一些我在电视剧里看的内容,比如《知否》的催妆诗。
5.结婚时唱的那段歌是百度的结婚祝词,作者我也不知道是谁。
6.感谢各位推歌的姐妹,帮大忙了。
7.我努力了,不好看也不准骂我。
8.茂则疯没疯我不知道,我反正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