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郊】我行其野(九)
人漆文学+墙纸球襟文学,ABO生子设定,掌控欲很强的发×命运被改写的郊。
【某一日,姬发开始了他的万里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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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从前,不是伤到爬不起来,殷郊总会骑马随军,如今时移世易,或许是为着避开姬发,或许是因为腿伤作祟,在姜文焕提出让殷郊坐车而他护卫左右的时候,殷郊并未有异议,干脆地钻了进去,一走数日,姬发到底没有再露面。
青漆玄银的车厢外,四匹枣红色高马齐头并进,而车厢里兽皮绒毯,铜兽香炉,薄雾渺渺,辟出另一所小天地,殷郊肩上围着狐裘,头发没梳束,披散身后,在这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地方甚至有些燥热,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人漆文学+墙纸球襟文学,ABO生子设定,掌控欲很强的发×命运被改写的郊。
【某一日,姬发开始了他的万里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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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从前,不是伤到爬不起来,殷郊总会骑马随军,如今时移世易,或许是为着避开姬发,或许是因为腿伤作祟,在姜文焕提出让殷郊坐车而他护卫左右的时候,殷郊并未有异议,干脆地钻了进去,一走数日,姬发到底没有再露面。
青漆玄银的车厢外,四匹枣红色高马齐头并进,而车厢里兽皮绒毯,铜兽香炉,薄雾渺渺,辟出另一所小天地,殷郊肩上围着狐裘,头发没梳束,披散身后,在这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地方甚至有些燥热,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崇弦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这几年,他尚自顾不暇,不知为人父的滋味,甚至在想起孩子的眉眼时,只能回忆出他的拘谨、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而非如寻常孩童那般率真的笑容,如此算来,他可能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不够资格抚育孩子。
神魄不全的日子,他昏昏沉沉,耳畔吵嚷,分不清日夜黑白,消磨尽期望,麻木地听着周军每日推进多少兵线,姬发冷静而残酷地扫尽一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有时甚至是人命。有人一定要让他听,让他记住姬发的所作所为,他快要喘不过气。
所以那时,他那么决然地做出选择,要杨戬带走弦儿,回他的师门也好,去姬发身边也好,他们照顾崇弦总比自己更合适。
以至于现在,手上连一样小孩的物件都没有,他也确实没有睹物思人的必要,连怅然若失都省了。
殷郊甚至后悔,那日不该主动提起弦儿,姬发那么敏锐,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车轮颠簸了一下,周身微震,毡帘掀开,他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姜文焕关切的眼神,殷郊似有所觉,探身过去朝外张望,听到姜文焕道:“我们快进城了。”
镐京近在眼前,殷郊目光微闪,他只是借着四四方方的小窗打量外面,人声渐盛,熙熙攘攘的洪流拱在他们周边,身侧都是垂首而行的兵卫奴仆,姜文焕眼神只盯着前方,朝他低声道:
“稍后我会和大王先回宫,虽免了朝会,但今日少不得许多事要他过目的,你们等会走比较僻静的道路,先安置下来再说。”
殷郊朝人点头示意,就见姜文焕踢了踢马腹,行至队伍前头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然人声逐渐减少,外面的高墙爬满翠藤,高大的树影投落阴影,而砖石的色泽亦从明亮转为暗沉,有两分旧日的模样,殷郊不知这是何处,只是觉得愈发眼熟起来,终竟在某个转角后,他忽然用力拍了拍车辕,整个人几乎探出车厢外,喊道:
“停下!”
骤然发声,众人皆不知所措地望向他,殷郊一把挥开上前试图搀扶的哑仆,三两步跳下车去,车马彻底停稳之前,他已经站在飞扬的尘土前,仰着头呆呆地凝望着一扇大门。仆人们对着这位贵人既不敢深劝,也不敢放纵,只能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侧,只见殷郊抬手,极缓慢地抚摸门上的花纹,江海明月,社稷山川,在掌下游走出诡谲多变的纵横线,收束在合咬的兽口中。
殷郊摁着兽头猛地用力,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的真貌。
殷郊往里走,布幔自穹顶垂下,十二根社稷柱沉沉矗立,碑林如山,交错林立,层层叠叠,气势庄严,乍看之下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有一人背对着他点燃长明灯,闻声转过脸,竟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波澜不惊,垂目拱手,十分谦和地一礼。
“殿下。”
殷郊收回目光,面沉如水,“这里是哪里。”
“此处是宗庙,周室宗庙。”
他走到牌林跟前,烛火跳动间映亮了眼睛,明灭幽光,在他尝试以手掌环住一星香火时,嗤然而笑,不住摇头道:“荒谬,你们简直……”
那青年看起来不急不缓,很是温文,抬眼道:“殿下看起来似有疑虑。”
何止是疑虑,他的脸色应该是难看到极点才对。
殷郊的目光转向青年,“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周宫里的谁,是姬发的亲信?”
那青年便笑了,露出腮边小小的涡,殷郊呼吸一窒,他下半张脸长得像故去的西伯侯世子,眼睛的弧度却像姬发,殷郊从刚才一见面就被吸引过来,就是因为看到了一分崇弦的影子,只见他再度躬身行礼,这次无比庄重恭敬,连身上佩戴的玉环琳琅都没有响一声,一字一顿道:
“叔旦,见过嫂嫂,臣弟在此,等候您多时了。”
有如平地惊雷,身后一声响,殷郊猛然回头,看到姬发站在门口,一身窄袖常服,负手而立,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在他身后门扉合拢,如张开的兽口缓缓闭合,直至最后一线天光消失不见。
一晃神的工夫,方才还秉着烛的叔旦悄声退下,溜得比兔子还快。殷郊已经知道落入了陷阱,心下顿时生出针扎的寒意,而一片死寂里,院中只剩下了他和姬发。
“我知道你会进来,我把这里造得和商制那么像。”姬发开始慢腾腾地抬步走过来,每一步都碾在殷郊心口,“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殷郊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紧:“他们人呢……”
姬发甚至朝他笑了下,“没有人来,殷郊,这里是宗庙,不会有任何人来的。”
殷郊霍然转过身,“来人——姜……唔!”
没走出两步,他被一股力量拦腰截去,整个人一轻,天旋地转后,已经被扛去姬发肩上,殷郊不住捶打肩背,挣扎踢踹起来,动作间乌发流散,眉目锋利异常,厉声道:“放我下去!姬发!放下我!”
姬发任凭他喊,甚至步履都没停一下,等到了室内,正对上一屏流光溢彩的浮雕图,殷郊一震,洞开的门扉将合未合地含住振翅的鸟身,他很快发起抖来,认出那是一只错金玄鸟,就在先人牌位后的暗室里,一墙阴阳两面,居然刻着殷商的图腾。
又是一阵天地颠倒,他被重重掀在矮榻上,手腕已经被捉去摁在头侧,之前的红肿没有完全消退,见状,姬发便慢慢收敛一些力气,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像被猛兽粗粝的趾爪摩挲,却听姬发淡淡道:
“你终于肯这样叫我。”
“看来只有让你生气了,你才会愿意喊我的名字,是吧?”
殷郊顿生绝望,语气却激烈得很:“你疯了,你疯了吗……”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把宗庙修成这样比较难以接受,还是姬发居然选在这里布下陷阱让他痛苦,原来如此,他所有的过去几乎都和姬发挂钩,何须担心暴露崇弦这个弱点呢,姬发几乎能预料到他所有的反应,摸到每一处死穴,他还是太天真,居然看不清楚现实。
姬发从来比他会审时度势,布局谋划,能屈能伸,变通灵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才是姬发,且从年少开始,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他更坚定,也更懂得运筹帷幄,意味着更加危险。
“你算计我一次,我算计你一次,很公平。”
姬发居然还有闲心替他撩了一下头发,仅用一只手就控制住双腕,接着慢条斯理地咬开束腕,流畅而勃发的线条随着背肌的伸展而抻张,像纵横的山脉,沉甸甸压下一片阴影。
“殷郊,在这个地方,当着他们的面我告诉你,咱们是要做长久夫妻的,什么叫长久夫妻呢,意思就是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殷郊挣扎不开,闭上眼拒绝同他对视交流,姬发也不勉强,细碎的吻从额头开始,盘桓到眉梢、眼角、鼻尖,最后轻轻触碰着唇心,啮咬得几乎见血,耳鬓厮磨间,姬发犹在低语。
“说起夫妻,你进城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路过了几家结亲的人家,如今天下方定,百姓们好容易才有安生日子过,男儿女郎,载花盈果,我坐在马上听,那歌唱得实在动人。”
“以先祖之躯许人,故得其礼于汝庙。”
姬发将那句哼唱出来,声调软而动情,动作与之相反的狠厉,他毫不容情地抽掉了殷郊的腰封,后者反应极大,险些折拗得肩膀脱臼,姬发不得不分出力气,指腹摸索着探去颈后,向着那块软肉发力一摁,殷郊便半是剧痛半是酸软地战栗起来。
“姬发,”他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别说了……别说了!”
姬发紧接着就把他的双手束缚起来,无动于衷,目中都是幽然的寒光,“殷郊,可是看着那些新人,我却在想,年少相知,互不相疑,相许余生,这本该是属于你我的。”
“我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说罢,姬发褪去外衫,在昏暗的烛火间,年轻的武王朝他俯下身,轻柔的低语咬在耳廓上,如此缠绵悱恻,瞬间刺入肝肠。
“现在,好殿下,与我做夫妻吧。”
TBC.
【史汪】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
建设一点史晓明文学(?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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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很新鲜。
他自称是老头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好笑——不是说可笑也不是觉得讽刺,就是单纯地觉得荒唐——于是我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他戴着细框的眼镜,头发干净柔顺,穿着没有污点的浅蓝色衬衫,那衬衫整洁到我隔着监狱厚厚的探视窗都能想象到上面沾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会说:“你好,史晓明,我是汪淼,你父亲的朋友。”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
暴雨将至
建设一点史晓明文学(?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暴雨”
----------------------------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很新鲜。
他自称是老头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好笑——不是说可笑也不是觉得讽刺,就是单纯地觉得荒唐——于是我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他戴着细框的眼镜,头发干净柔顺,穿着没有污点的浅蓝色衬衫,那衬衫整洁到我隔着监狱厚厚的探视窗都能想象到上面沾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会说:“你好,史晓明,我是汪淼,你父亲的朋友。”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你好”“父亲”这样的词语。
我和老头的相处时间不长,彼此之间的印象也稀少且并不好,但我至少了解老头——一个上过越南战场的军痞、一个因为目无法纪被革职的邪乎刑警、一个不着家的混蛋,甚至连他自己都抽着烟调侃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你父亲去冬眠了,明天我来接你。”汪淼说,“我申请过了,出狱之后,我可以暂时当你的监护人,直到你大学毕业。”
他说完甚至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一份盖了章的申请书,以及一个手机。
“这些是我相应的证明,你父亲还录了一段视频,你不放心的可以看看。”汪淼说。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挂着一副狐疑的表情,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但动作和口气还是很沉稳。
“不用了。”我很客气地说,“我信。”
汪淼看起来有些诧异。
“汪叔叔,我是个欺诈犯,我知道骗人的人长啥样。”我说。
然而即使我不是个欺诈犯,汪淼的模样看起来也足够让人感到可信,倒不是他文质彬彬的外表,而是这个人真就是人如其名,一眼就能看透,他脸上的表情起伏极小,却能把所有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
出狱那天汪淼开了一辆白色的奔驰来。
他说老头的桑塔纳在维修,得过段时间去取。
这话说的,仿佛坐他的奔驰委屈我了似的,我趴在他的车上,很不见外地冲他笑笑:谢谢汪叔!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让我上车。
他的车很干净,皮质的车座擦得发亮,车里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连个车内挂饰都没有,唯一的装饰物就是一只车载小狗,一只黑色的军犬,叼着烟呲着牙,一脸凶相,却憨憨地随着车身在摇头晃脑,看起来很像我家那老头。
总而言之,这车一看就很“汪淼”,我坐在车里,后座,不敢多动弹,连脚都不敢伸直,爬鞋底的灰蹭出一个印子。
不像老头那车。
我坐过老头那辆桑塔纳,里面几乎什么都有,剃须刀、拖鞋、空的烟盒、一次性的毛巾牙刷,以及见缝插针到每个角落和缝隙的烟灰,茶座几乎被拿来当烟灰缸使,有时候坐进他的车就像是进了一个极其廉价的旅馆。
我每次都要响亮地“啧”一声以宣泄我的嫌恶。
老头这时候嘴里会叼着烟跟我说,“知足吧小子,这可是真正的汽车旅馆。”他会拍拍自己的方向盘,在烟雾缭绕中冲我笑起来,“全天下,就你爹独一份儿。”
去你妈的,史强。我此刻在心里骂他。
我坐在汪淼干净的车子里,心里却在骂他。
明明是个跟那车一样乱七八糟的人,成天东奔西走不见人影,我在心里骂他。
车子停下了,在一个红绿灯路口。
“纸巾在你前面的座椅袋里。”汪淼说。
我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发现他透过后视镜在看我。
他的眼神相当平静,和我此时红着的眼珠和蓄着泪的眼眶截然相反,他看着我,眼角舒展开。
“我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他的眼神,感到一阵羞赧,吞吞吐吐,鼻涕泡堵着我的鼻子,让我的声音变得闷闷沉沉,像一个在大人面前无所遁形的小毛头。
“我知道。”汪淼说,他挪开了眼睛,继续看着路面,“我知道,我也想他。”
他说得很轻,也很平常,过弯的时候,上午十点的太阳光正好掠过他的眼尾,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尾被照得水亮、微微泛红。
当时我还不知道,汪淼经历了多少个沉疴难愈的夜晚之后,才能这样举重若轻地说出这句话。
原先的租房已经退掉了,汪淼把我送到了老头家。
老头去冬眠了,房子留给我,房子很旧,进去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我以为会看到一个战场一样的客厅和一个灾难现场一样的厨房。
可是没有。
这个屋子说干净也不干净,说糟糕也不算糟糕,似乎有人住又似乎没人住。
汪淼将我往里推了推,他领我到最里面的卧室,朝南,更大,还连着阳台。
“这间给你。”汪淼说,“专门留给你的,史强留了好多年了。”
床铺和被套都是干净的,大概是汪淼提前换过了。
我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汪淼。
我直到这会儿才得空好好打量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老头的屋子里,轻车熟路得近乎诡异,甚至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都是一种违和。
汪淼看起来就是那种,应该穿着干净的素色居家亚麻服,坐在宽敞而明净的客厅里,膝盖上放着书的人——客厅最好连着同样宽敞温暖的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绿植,午后的阳光要正好透过绿植,不温不火地拂照在他的书页和头发上。
而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简陋、昏暗、逼仄到太阳光照过都得拐个弯的筒子楼里。
这跟汪淼亲口告诉我他是老头的朋友一样怪异。
不怪我,任何同时认识他们俩的人应该都会这样觉得:汪淼、史强,一对反义词。
我是个直肠子,这是我跟老头唯一像的地方,我将行李放下,脱口就问:
“汪叔,您跟我爸到底为什么会是朋友?”
这问题其实可以问得更礼貌的,但没办法,我嘴巴就是把不住门,老头经常骂我:二十出头了,还学不会讲话。
好在汪淼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且脾气好得有点过头,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但是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细细看了我两眼,说:
“你跟你爸,还真挺像的。”
我一下脸都皱起来了,我冲他摆手,喊着别让我听到这句话!我最讨厌听这个了!谁跟那老头像?
“像史强,不好吗?”汪淼笑着问。
“好个屁。”我没好气地回答他,然后又马上意识到这样似乎太不客气了点。
但是汪淼只是扶了扶眼镜,似乎笑得更欢快了。
实在是太好脾气了,我想,这么个性子,应该经常被老头欺负吧。
汪淼来的次数并不多,他是个大忙人,连回家都够呛的那种。
他有时候两周来一次,有时候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疲惫的模样,脸色苍白,本来就瘦削的身体瘫坐在老头那张硬邦邦的木质沙发上,像是张被折叠的旧纸。
“叔,又被纳米丝割得脑壳疼呢?”我有一次忍不住调侃他。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知道纳米丝?
嗨!我正经高中毕业的!我摆摆手说,忍不住嘚瑟起来。
“那你知道纳米可以用来干嘛吗?”汪淼却接着问我。
他问倒我了。
“用来……呃,做高强度的假发?”我犹犹豫豫地回答。
他一下笑了,笑得前仰后翻,那张苍白而疲倦的脸因为笑得太过用力而变得通红。
到最后,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汪淼经常这样笑,他笑起来会低着头,手指抚在额上,眼睛和神色都被他的手罩住,影影绰绰,经常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说你跟他像吧,想不到一块儿去,说你跟他不像吧,又好像都无知得很无畏。”汪淼最后说。
“他”指的是老头,我爸、他朋友。
他是我和这位清瘦谦和的大科学家唯一的交集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说了啥?”
“他说,纳米可以用来杀人。”
汪淼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语调里有意无意地总是透着一股柔劲儿,同时习惯性地微微舒展开嘴角和眉眼,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温文尔雅。
“可以杀很多人,一船的人。”汪淼说,“像用细线切豆腐一样,将人和船平整地切开了,整个过程没有尖叫、没有四处流窜逃跑的人群,他们死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就是你爸想出来的主意。”
此刻也是这样,汪淼温文尔雅地说着这样的话:纳米科技,能杀人,很多很多人。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平静得像一面冻结了的湖,干净、透亮,甚至偶尔能折射出来自雪山和太阳的光。我看着他那双修长的、干燥的、常年用来握笔的手,抬起来,用很轻很柔的力度拍了拍我,透过薄薄的衬衫,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的体温——确确实实来自一个温和的人。
可我却被吓得有有些打颤。
“你——你——”我说。
“他给我递刀,我接了。”汪淼回答我。
妈的,老头真他娘不是人,他让这个弱鸡科学家完成过一场大屠杀了吗?我想。
随即我又想,操,半斤对八两,老头递刀这弱鸡科学家也接了啊!真他娘好朋友。
有关汪淼的有限信息我都是从老头的一本笔记本上知道的。
那是一本备忘录,巴掌大小,黑皮被磨损得有些脱落,里头搞七捻三地记了很多东西,都是一些简单的词组,有时候是人名,有时候是一串地址、一个号码。
汪淼的姓名出现在笔记本翻开中间偏后的几页,老头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汪淼”“纳米”“怂”五个字,他还用笔给“汪”字上架了副圆框眼镜,“怂”字下面画了条波浪线。
我已经能想象他写下这五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笑得蔫坏,带着一些嘲弄和戏谑。
次页里夹了两张名片,一张是汪淼的工作名片,一张是一家牛排店的名片,还有一片宽宽的叶子,早就风干成了皱巴巴的一片叶干,看不出是来自哪里。
我闲来没事,顺着名片找到了那家牛排店。
是一家看起来环境不错的牛排店,不大,挺安静的,晚上的时候还有钢琴演奏,距离汪淼的纳米实验室只有十分钟的脚程——所以在这里猝不及防地撞上下班路过的汪淼应该是意料之内的事。
“所以你应该要预估到这种可能性。”站在我面前的汪淼笑着说,“如果你会事先翻一翻地图的话,史强在这方面做得可高明精多了。”
“我又不当警察!”我辩驳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面的汪淼,不同于在家里看到那副颓然苍白的模样,在外面的他拎着公文包,人站得笔直,脸上的神色也清爽精神,站在车水马龙中,在傍晚时分安静得像一盏旧街灯。
他在做着最前沿的科技,却不知道为什么总透露出这样的气息——固执、守旧、迟钝。
后来的社会评论家和文学家为这样的气息发明了一个名词:黄金时代的守墓人。
等我看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汪淼已经带着他的黄金时代进了墓刻了碑,守墓的人于是就变成了老头。
而此时这个还算鲜活的守墓人推了推眼镜,问我:“既然都碰到了,我请你吃饭吧。”
问得跟个陈述句似的。
我说那敢情好,我要吃牛排!
汪淼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舍不得啊?”
“不是。”他笑笑,“我以为你会……没事,让我请客吃牛排也像是他会教出来的。”
行吧,又绕到老头身上去了。
其实我跟汪淼只吃过那一次牛排,并且在坐下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我很局促地坐在那里,对面是汪淼,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我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老头,我的父亲,史强。
不幸的是,作为儿子,我对我亲爹没什么想法,好的想法更没有,所以这唯一的共同话题我也不想多谈,而汪淼又是个寡言的人。
我的意思是,汪淼关于我爹,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在面对我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切割着手里的牛排,然后慢吞吞地嚼着,只字不言。
直到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滴可乐,汪淼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将擦过嘴的餐巾叠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一旁,看着我喝完最后一滴可乐,说:“你果然装了可乐。”
“啥?”我问。
他指着我的高脚杯,里头还残留着碳酸饮料的痕迹。
“史强第一次来这,用这个高脚杯装过二锅头。”汪淼说,“他还说,如果是他儿子说不定还用来装可乐呢,你果然装了可乐。”
“……他次次都带二锅头来这儿?”我问。
“没有,我们只来过这一次。”汪淼回答我,他指向门口的位置,“当时他穿着旧夹克和褪了色的军靴,就在那,门口,被拦了一下,说不能抽烟。”
这家牛排店甚至没撑到大低谷时代,它倒闭在危机纪年第八年,那时候第一座太空电梯已经投入使用,纳米缆绳在远处像一条云端吐出的细细的丝线,电梯舱启动会带起方圆几里的轰鸣声,震荡出我脑海里零星的细丝一般的记忆——我突然开始想象年轻的史强和汪淼来到这家牛排店的情境。
年轻的、衣衫不整的史强,身上的夹克衫洗旧得发白,叼着烟像个街溜子,而衣冠楚楚的汪淼站在他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史强悻悻地把刚点上的烟从嘴里拿下来。
这场景荒唐好笑得离谱,以至于在我的想象里,年轻的汪淼和史强都带着笑。
在那顿牛排之后,我又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汪淼,但是他很执拗地会同我保持不冷不热的联系,通过电话、通过短信,甚至通过留在屋里的纸条。
没错,我也很忙,老头虽然被安排冬眠了,但上级将他列在了烈士名单上,所以我还要重新回来上大学,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他死皮赖脸想出来的损招,后来我从他的徒弟那听说,老头在跟常将军磨这事儿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新鲜。
“你知道,你爸这人,最讨厌读书人,总说读书人磨磨唧唧,穷讲究多屁事儿也多,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跟我说,多读点书也挺好。”
专业据说是汪淼替我选的,“汪教授跟你爸还研究了一会儿呢,他先要了你的高中成绩单,又听你爸讲了一堆你搞什么基金的破事儿,对着本地几个高校的数据看了一下午,给你选了这个专业。”老头的徒弟又补充。
所以我现在还得上学,一开始每天都会被汪淼催促着上学,我的学校和汪豆豆——就是他女儿——的学校在一条线上,所以他送豆豆去上学的时候,会把车开到楼下,催我下楼。
他会在早上七点打第一个电话叫我起来,七点十分打第二个电话催我下楼,经历过一周在豆豆这么个花季小少女面前提溜着裤子踉跄出场的窘迫后,我也差不多开始习惯朝九晚五的生活节奏。
有一次汪淼发信息来,告诉我老头的桑塔纳修好了,让我去提车。
“我和李瑶接下来都忙,提了车之后豆豆你来接送。”他言简意赅地说,陈述语气,祈使句,甚至连标点符号都透露着不容拒绝的铁血无情。
“啥玩意儿!?”我语音回他,“你们科学家都这样的吗!?”
他回我:钥匙放在小卧室的抽屉里。
啧啧,我心里想,真无情。
小卧室是老头的房间,自打我回来后就没怎么进去过,有时候汪淼会过来,他不太忙的时候会两周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简单收拾一下,尤其是老头的房间。
我有时候在门外,看到汪淼在老头的房间里擦擦洗洗的模样,偶尔会产生一丝怪异感。
他通常也不在房间里多逗留,离开房间的时候甚至仓皇得像逃离一个黑匣子。
现在这个汪淼的黑匣子就在我面前虚掩着门,我毫无知觉地轻易打开了它,在一个温和的午后,然后很平常地走了进去。
老头的房间非常普通,空间狭窄,床板老旧,坐上去甚至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褪了漆的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厚厚的一本,里头几页折了角,我翻开来看,一页是波粒二象性,一页是牛顿光学,还有一页是纳米。
墙上嵌着一个计时器,长方形的一条,显示着00013404、00013403、00013402……但不是电子钟。
我开始满房间找车钥匙,老头的抽屉太多了,里头乱七八糟地塞满了烟、雪茄、打火机、用废了的钢笔,我甚至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散落着的安全套。
衣柜里也有柜子,我打开衣柜,里头是老头的夹克和洗旧的牛仔裤。
当中夹杂了几件素色的男士衬衫和西裤,以及一套亚麻的男式睡衣。
这感觉很怪异也没有来地透着一丝暧昧:这些干净的、熨得平直的衬衫和这件卡其色的亚麻睡衣,被老头这些灰的黑的军衫、夹克和军裤拥着,层层圈住。
衣柜最底下有个内嵌的小柜子,桑塔纳的钥匙就在里面。
黄昏已经来临,今晚暴雨将至,有关这个房间的一切我都得先扔下了,我得先去接汪豆豆。
提了桑塔纳之后,我又被迫多了一个职业——偶尔充当汪淼的司机,免费的那种。
纳米投入量产阶段,需要一些启动资金,汪淼作为项目主任也不得不出席一些应酬,他不会喝很多,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来接他的时候甚至非常清醒,言简意赅、逻辑严密、语速适中,甚至能清楚地替我规划这个时间段的路线,最后再问一句:“听明白了吗?”
“……你真喝醉了?”我问他。
“醉了。”汪淼说,“酒精浓度估计超过80mg/100m了。”
妈的,我骂骂咧咧地抄起桑塔纳的钥匙,在心里骂他:你没醉,是我醉了!
应酬基本都在晚上,我就在夜里等他,靠在桑塔纳上,等得无聊了就点根烟,汪淼出来的时候走路没有半分醉态,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的双眼会失焦,看着我,又似乎没在看我,在这种时候,我感觉他似乎处于一种认识我和不认识我之间。
于是我会把烟灭了,挥开眼前的雾,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汪叔,认得我是谁不?”
他呆呆地看两秒,直到烟雾散尽,才叹气一样回答,“史晓明?”
“对咯——”我说。
然后就开车带他回家。
他坐进副驾驶,我本来担心他这长手长脚的塞进这桑塔纳会不舒服,但是汪淼看起来完全适应,这个副驾驶的靠背甚至都已经调整到了适应汪淼的角度。
汪淼喝多了会比平时更沉默,他也不睡觉,就静静地待着,等车开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才开口:“送我去你家吧,一身酒味,李瑶和豆豆不喜欢。”
我用力闻了闻周围的空气,“还好吧,不至于。”
汪淼透过眼镜看我,“你开不开?”
“开开开。”我说。
他喝了酒会在我家留宿,就在老头的房间将就一夜,通常六点多就会起来,穿着前一天的一副原封不动地出门上班。
这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说不上来的感觉——汪淼穿着已经被睡得皱巴巴的素色衬衫,满脸疲倦地从老头的房间出来,提着公文包,支棱着乱翘的头发,在晨光里依稀还能看到里头的银丝。
这是一个让人毫无遐想空间的画面,甚至透露着一个中年科学家的冷淡与疲态,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勾起我一种不安的念头和疑惑,这个念头在一个暴雨夜达到了顶峰——
暴雨夜发生在一个夏天,汪淼打电话来,让我去接他。
我问他在哪,他说他在火车站。
因为外面下着暴雨,我开得很慢,暴雨几乎淹没了整个城市,灯光却还是不知死活地闪烁着,从红变紫,从紫变白,而路面却空荡荡,周围也只有雨声。
危机纪年下,人类所有的悲伤和狂欢都变得喧闹又寂静。
远处有一盏昏黄的灯,来自旧车站,汪淼瘦削的身形站在灯下,独自抗着倾轧而下的暴雨。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已经湿了一半,他穿过暴雨走过来,湿漉漉地坐在副驾驶上。
“汪叔哪儿回来啊?”我问。
“齐家屯,我去看望我的老师。”汪淼说。
他每年夏天都会去一次齐家屯,给他的老师叶文洁扫扫墓,据他说,也看看日落和星星,他说齐家屯的星星很好看。
“送我去你家。”汪淼又说,“今天我家里没人,顺便检查一下你的毕业论文。”
我方向盘差点儿打滑。
“汪叔!咱俩甚至不同专业!”我叫道。
“道理是一样的。”汪淼回道,“你管我看得懂看不懂呢,拿来就是。”
“您这是查我呢?”
“我不该查你吗?”
我哑口无言。
其实很多时候他对我的管束都毫无道理,然而汪淼就是有这种力量,他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片海,他看过来的时候,海水会漫向你,无声地将你卷入其中,你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汪淼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滴着水,他并不急着擦干,而是勒令我先把论文拿出来,我只好把我的电脑搬过来,里头的word只打了个标题。
“这是你一周的成果?”汪淼问。
“两周。”我说。
他似乎很无语,同时又觉得好笑,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每次他做这个动作就是准备要对我说教了——于是我眼疾手快地指着他领子上沾着的一片叶子,叫道,“哇汪叔!这叶子哪来的啊!我看到老头本子里也有一片!”
没想到这无厘头的扯淡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奇效。
汪淼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拿出老头笔记本里的那片已经风干的叶子,不是我胡编乱造,确实是一样的。
“……这是齐家屯的叶子。”汪淼手指捻着叶柄,“那棵树大概五十多岁,在树里还算是个宝宝。”汪淼又补充说。
“我跟史强一起去过齐家屯一次,夏天,那天我们留到很晚,没有回去的车了,于是就找了一户人家借住,他们家的院子里种着这棵树,那天星星很亮,我和史强在夜里看天,就坐在那棵树下。”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片叶子被带回了这里,夹在老头这样的老刑警的本子里——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夏天,我和汪豆豆替代已经不能走动的汪淼到齐家屯扫墓,我看见一片树叶落在豆豆的头上,我伸手替她拂开了,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史强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在星空下,看到一片叶子落在了汪淼头上,他伸手替汪淼拿掉了那片落叶,将它藏进了怀里,带着它穿越过漫长的铁轨,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外面的暴雨还在持续下,几乎要淹没全世界。
汪淼身上还滴着水,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说叔您要不好赖先吹个头发,等会儿感冒了我可伺候不了。
汪淼说好。
他起身,我看到他从老头的屋里取了一件衣服出来——那件亚麻的睡衣——进了淋浴室。
那股不安的念头和疑惑又缠绕上来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是我来不及细想,因为汪淼勒令我今天必须搭出一个框架来。
我独自在房间里,面对着闪烁的光标,暴雨又下大了,冲刷掉了空间和时间,外面黑得宛如末日降临。
我起身去倒水,却看到老头的房里亮着灯,尼古丁烟雾从虚掩的门缝中缓缓地蔓出来,汪淼坐在老头那张旧床板上。
他穿着那件亚麻的睡衣,细长白净的手指夹着一根白色的中南海,也不抽,就让烟点着。
汪淼整个人蜷缩着,脑袋埋在臂弯里,烟雾将他团团裹住,他的怀里有一件旧夹克。
墙上那个长方形的计时器发着红光,归零之后,又自动从10184400开始倒计时。
暴雨拍打在窗户上,黑色的天完全吞噬掉了外面的世界,这个狭小凌乱的空间宛如汪淼的诺亚方舟,他手上那支明明灭灭的中南海和他怀里那件旧夹克则是他全部的世界。
那股自打见汪淼第一面开始就萦绕在我心头的不安的念头和疑惑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我靠在门上,在这个隔绝一切的暴雨夜,终于问出了一个极冒犯的问题。
“汪叔,你跟我爸——”我问,“你们,睡过吗?”
汪淼抬起头,他没有眼泪,像往常一样,如海一般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操。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妈的,操。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2007年,在我们共同目睹危机纪年诞生的晚上。”汪淼说。
他平淡得宛如在叙述他和史强只是去吃了一顿饭。
“你甚至有妻子和女儿!”我喊道,“你难道戴着婚戒跟他做吗?!”
汪淼没回答我,他只是看着我,安静地承受着我的崩溃和怒火。
可我能干嘛呢?摔砸东西?将他赶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畜生再跑去冬眠舱大骂史强畜生?这些我一样都做不到,也不想做。
我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是我唯一的一场暴雨。”汪淼对我说,“他是我生命里唯一一场暴雨,为此我可以背叛过去、活在现在、等待未来。”
这就是黄金时代的人。
他们永远带着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比钻石还珍贵的希望,在末日下奔走、呼号,在日渐衰败的人性中奔走、呼号。
大低谷时期到来的时候,电视上在滚动播放着西北地区数不胜数的吃人事件,饥荒和灾难将人变成了苍白的兽。
我自那夜暴雨后几乎没再见过汪淼。
其实我并不厌恶他,我还是照常开着桑塔纳去接送汪豆豆,直到她上高中,开始住校。
大低谷时代来临的时候,汪淼联系过我一次。
“参加过ETO事件的,无论是否冬眠,都能多领一份口粮,亲属可以代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领取口粮的队伍中。
那天下着雪,他戴着口罩,头发银白,身形依旧瘦削而挺直,穿着素色的旧衬衫和黑大衣,他带着黄金时代的残影,站在一群衣衫褴褛者中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穿越长长的队伍,来到我面前,将一张照片放进我手里。
“很多年前洗的,这几年一直随身带着,想着有时间交给你。”汪淼说。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年轻的史强,叼着一支烟,站在一棵年轻的树下,他头上是无垠到蛮横的乌云,脚下是野蛮生长的草,史强站在当中,几乎成了这片广袤天地间的一个点。
可他站着的姿态却像落在天地间的第一滴暴雨。
“人类的落日要来了,汪叔。”我说。
“没事的,再糟糕的情况,总会有明天的,生命的暴雨不会停的。”汪淼说。
他已经苍老的面容上闪烁着令人羡慕的希望。
他转过身去,瘦削而挺直的背在雪中很缓慢地走着。
在将近一百年后,史强醒来,再去查询这段历史,能查到大低谷时期,地球人口从83亿降至35亿,而这消失的48亿生命中,有一个汪淼。
他完成了太空电梯的开发和落成,给史强留下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他们黄金时代的残影,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走入了48亿的生命洪流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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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史晓明毕业照代餐(???
(史晓明跟豆豆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
【三体/史汪】黄金时代
欠了一年的史汪,结果发现大概是三体中的北极圈了……不过反正我站的cp一个比一个冷,无所畏惧。
有ooc,脑补私设,人物属于大刘,一切错误都在我。想交流人生的我们后记见~
【史汪】黄金时代
“人们声称的黄金时代,大抵都是最痛苦的时候。只是回忆起来才如此美好,因为充满未知,充满变数,也才因此,充满希望。”
1.
后来史强这样问过罗辑,如果能够提前预知如今的一切,你还会不会选择前往未来。
那时他们在澳大利亚,全人类的大移民让这个曾经地广人稀的国度活活变成了人间炼狱。他们一面发动着抵抗运动,一面又竭尽全力的躲避着来自治安军和水滴的搜索与打...
欠了一年的史汪,结果发现大概是三体中的北极圈了……不过反正我站的cp一个比一个冷,无所畏惧。
有ooc,脑补私设,人物属于大刘,一切错误都在我。想交流人生的我们后记见~
【史汪】黄金时代
“人们声称的黄金时代,大抵都是最痛苦的时候。只是回忆起来才如此美好,因为充满未知,充满变数,也才因此,充满希望。”
1.
后来史强这样问过罗辑,如果能够提前预知如今的一切,你还会不会选择前往未来。
那时他们在澳大利亚,全人类的大移民让这个曾经地广人稀的国度活活变成了人间炼狱。他们一面发动着抵抗运动,一面又竭尽全力的躲避着来自治安军和水滴的搜索与打击。
黑暗森林威慑已然终止,人类文明岌岌可危。他们做他们能够做到的一切力挽狂澜,却也彼此对那个最坏的结果心知肚明。
他们宛如这个修罗场中寥寥几个因为清醒而悲观,却又因责任或是怜悯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救生员,只是站在开始,就已经可以望到结局。
那时罗辑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六十多年的面壁生涯让那个曾经妙语连珠的风流博士变成了如今华发霜染的沉默老者。他听了史强的问题半晌没有说话。好在史强也已经渐渐习惯他如今的节奏,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等待也并不是一件十分难熬的事情。
罗辑一字一顿,史强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咬字时的费力。
他说:“大史,你以为,我会有选择的机会吗?”
“哈”,史强干笑一声,“那倒也是,像你这种被选定的救世主,哪怕是死了,他们也能把你保鲜起来救活,或者就学那什么PIA,直接把你大脑剖出来移植,这叫什么,永世不得超生。”
罗辑也低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黑暗中,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良久,史强忽然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他说:“但是,我曾经有过。”
2.
哪怕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史强也还记得那天他在丁仪家里看到两位烂醉的科学家的情景,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有时他也不明白,说起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教授博士,搞起科学研究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读过的书可能比他吃过的饭还多,可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一副扶不上墙的怂样,连孩子都不如。
丁仪强撑着惺忪的醉眼,嬉皮笑脸的招呼他道:“哟,史强,史警官来啦。随便坐随便坐,一起整两盅?”还未等史强皱眉毛,他身边另一个喝的摇摇晃晃的身影就径直扑了上来搂他的脖子,一边搂还一边呵呵的笑,不停的喊着大史,粘人的样子就像一只养熟了的小狗。
这下他原本满腔怒其不争的火被生生浇灭,认命的拍拍那人的后背,迟疑中不自觉的腾出另一只手来拥抱他。
温度很熟悉,因为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的拥抱。
史强低下头看他:“上次不是还跟我说不喝酒,一转身就和别人喝这么多,老弟呀,你这可是赤裸裸的看碟下菜啊。”
汪淼抬起头来,满眼亮晶晶的,浑身散发出那种被史强称之为“喝傻了”的光芒,嘿嘿的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彼时怎么样,此时又怎么样?”
汪淼低下头去,眼皮一搭一搭的。史强知道这人酒量不行,酒品却还不错。喝多了都是倒头就睡的。果然汪淼的声音也有些低而涣散,嘟嘟囔囔的几乎听不真切。
他说:“彼时我还算个人,现在只能是一只虫子。”
“熊样儿。”史强哭笑不得扶着汪淼,两步走上前去踢了踢坐在地上的丁仪。
“走,带你们去个地方。”
那一天的傍晚被后来的丁仪记了很多年。那天他们在北方浩浩的土地上看天边的落日,看广袤的麦田和经久不灭的虫子。
虫子从来都没有被战胜过。而他们,浸没在人类的落日下,生命的暴雨中,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地球,生命,和万物彼此的尊严。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冬眠的决定。无论如何,他要亲眼去看一看,看一看那或许是整个人类的落日。
那时的丁仪把目光放的太远,以致于他没有注意到,驱车前来时,在副驾昏昏欲睡毫无戒备的汪院士,以及那个目光温和如落日余晖的史警官。他也没有想过,时间追溯到彼时,史警官其实也只是想带着一个人回到他的故乡看看罢了。
那样的黄昏,土地,和麦田。
是他们在后来两百多年的岁月里,再也不会见到的万丈光芒。
3.
汪淼曾经恨过史强。
不是初见时的鄙夷与厌烦,不是当他提出“古筝计划”时的悚然与惊愕,是真真切切的恨过他。
在巴拿马运河。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斯坦顿上校,对方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不适,一直款款的开导他。他并非任性不知好歹,表现的也还算温和有礼。
宽和与平静是表面的,他的内心里有黑色的风。
数十年寒窗,数十年心血,他总以为,自己即便不能光耀史册,作为一个普通人,力所能及的为整个人类做出微不足道的一点贡献,这一生就并非是毫无价值的。
或许他真如魏成所说,是一个好人吧,好人在史强的世界里大约也是无用的代名词了。但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手会用来杀人。
伊文斯所在的大船经过那道“琴弦”时,他感到自己的手抽搐了一下,连同心尖上的震颤一起,几乎痉挛。
他想起那天那个女会员强压着恐惧的声音,和那句淡漠却精准的评价:
“你真是个魔鬼。”
史强确实是个魔鬼,汪淼从心底里苦笑,可到了这个时刻,他竟然希望他身边的人是他。或许也不是因为他似乎早已习惯对他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只是因为,从在王府井大教堂的那个夜晚起,他就成了他心底最不愿承认的支撑,是他在这个宛若建在流沙上的世界里,唯一坚实而稳定的存在。
他或许粗鄙,暴躁,狡狯,不讨人喜欢。
但他同时勇敢,机敏,带着凡俗温暖的气息,强大而又坚不可摧。
每每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汪淼就觉得,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害怕。就像他总是挂在嘴边振振有词的歪理:“邪乎到家必有鬼。”可其实看破鬼怪和人心,都需要常人不能及的能力。
汪淼自认为只是个普通人,但他却觉得大史不是。他有这种能力,勘察黑暗,应对邪恶,他都游刃有余。或许长时间游走于光明和黑暗的人都会染上一层灰色,可大史不是,即便他接触过太多的阴暗与丑恶,但他仍是黑与白明烈的撞击,如他的警察的制服一般,正义的使者或劣迹斑斑的魔鬼,他从来都如大写加粗的宋体文字一般,可靠、坚实、不容忽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他就见到了曾经他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染了一身灰色的大史。
他也不知道,或许他是之前几十年和日后几百年时光里,为数不多见到那种模样的史强的人。
4.
那天史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好在作为科研人员,汪淼休息的时间也不早。但那一天他恰恰没有在忙工作,而是躲在他的小暗房里摆弄他的相机。
他爱好黑白照片,总是在城市中闹中取静的寻找孤寂、空旷、带有原始色彩的僻静角落,相片上黑与白的冲击张力十足,他也因此在这座城市的摄影界自成一派,小有名气。但此刻的院士兼摄影师正在认真的思考,从今往后是否该拍摄一些带有色彩的,凡俗而温暖的相片。
如果人类今后面临的世界已经绝望如斯,那至少地球往事的记忆该是色彩斑斓的。他这么边想边去开门,一点也没察觉这个时间的来客会有多么不寻常。或许在潜意识里,自他认识了史强,对这些不寻常的事情就已经习以为常,且他也知道,就像那个或许是人生中最黑暗的夜晚一样,其实他不是孤身一人。
打开门时,史强向头一次来他家那样抽着烟,露出一个有些傻乎乎的招牌笑容:“大晚上的连是谁都不问一声就开门,你汪教授的警惕性还挺强的。”
“这不来的人是你嘛。”汪淼说,“听说最近你不是有个大任务,天南海北的去为那个面壁者了服务去了,怎么有空到我这来了?”
“这不是惦记着你嘛,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没倒就来瞧瞧你。”史强匆匆掐灭了烟头。
“少来。”汪淼侧身让他进门来,还没想好要怎么寒暄,就听见史强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笑音已经不见,平静到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在说着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可汪淼分明记得,即便他邀他去喝酒,声音里的起伏也总比此刻昂扬。
“汪淼,我可能要去未来了。”
“我得了白血病。”
5.
在大众的眼光里,成年人都该是流血不流泪的,尤其是已经人到中年的大老爷们儿。可汪淼觉得,自打史强第一次来到他家,然后,科学边界,杨冬,死亡倒计时,叶文洁,地球叛军,古筝计划,质子……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已经流了太多次眼泪。
他不该哭的,所以当他把捂住眼睛的手放下,转过身面向史强的时候,除了眼眶有些红红的,半点泪痕也没有。
汪淼说:“大史,我给你拍张照吧。”
史强摆摆手,装作害怕的样子:“别呀,谁不知道老弟你就好拍个黑白照片,这我人还没死呢,倒先给我拍遗像啦?”
他退避三舍的样子倒差点真把汪淼逗笑了,于是他也摇摇头:“从今往后,我都不拍黑白照片了,专拍彩色的,你就做我的第一个模特。”
“得,就我这熊样,还模特呢?”大史也笑了,倒也没有真的拒绝。汪淼便摆弄起了相机。或许是不常拍照的缘故,史强难得的显得有些拘谨,汪淼也不作要求,只是围着他前前后后的拍。拍到最后一张胶卷方停,史强见他没了动静,笑着说:“拍了这么多,还真把我当模特了?也是,我看现在这些摄影作品,前凸后翘的美女少了,专找那些奇形怪状的,还说那才叫艺术,嘿,老弟,托你的福,我也艺术了一回。”
汪淼不说话,史强也渐渐沉默了,深夜的居民区,安静的只能听到窗外偶尔几声遥遥的汽笛声。
“大史,我不是学医的,但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通过骨髓移植来治疗白血病……”良久,汪淼方才低低问出口。
“老弟呀,你这是不是舍不得我?”史强有些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汪淼也不答,沉默或许意味着一种默认。
于是他也收起了玩笑的口吻:“说实在的,这事儿我也纠结,这两天我总犯嘀咕,未来还不知道是副什么模样,指不定就是世界末日。死在现在,未必不是种福分。常伟思那种聪明人,他都不肯去未来,可见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自傲,也仿佛是在自嘲,“不过常伟思也说了,我这样的人,到未来可能有点用,就当是支援子孙后代了。我想想,也是这么个理。”
如果说丁仪是出于一个科学家本能的好奇与不甘,那么史强,或许是出于和他看上去太不相符的责任感。
汪淼低下头去:“大史,你们都说我是个好人,可我想,我大概是个最无用的人。和你,和丁仪都不一样。我现在还能人模人样的活着,只是因为我对未来已经很悲观,因为悲观,就不抱期待,没有好奇。或许我活着并非一点价值都没有,但我也清楚,我的那点用处,在我有生之年也就用尽了。我不会到未来去,我不愿看,也不敢看。”
所以,这次告别,可能就是永别了。
这是藏在他心底的话,但汪淼没有说出口。只是上前两步,紧紧地抱住了史强。男人比他高出些许,但已不像过去那样强壮,或许是因为病症,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单薄。
把时光拨回初初相见,那时的汪淼从未想到,他们最终的结局会是这样。
这些日子里汪淼总是想,他的人生是从何时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段的?从前他以为,是从初次见到史强开始的,后来他又觉得,是在他得知了三体危机的存在,可直到如今,他才发觉,或许,那会是在他离开之后。
在此之前,他还可以意气风发,他还可以愤怒惶惑,他还可以有去卧底的勇气,还能貌似平静的看着他研制的纳米材料切割掉“审判日”号,可以大醉,可以痛哭,也可以看着黄土地上苍茫的暮色和虫子而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
那是些痛苦难熬的岁月,因为充满变数,但人们所说最好的时代,也莫过如是。或许,只有走到那个特定的节点往回看,才会惊觉那些曾经绝望挣扎的岁月,或许就是记忆里的黄金时代。
汪淼注意到史强今天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衫,他的鬓角也有些斑白了,衬着他家白色的墙壁,所以即便用了彩色胶卷,冲刷出来,也不过只是一张张黑白的照片。
如果说从前的日子,是彼此的黄金时代;那么以后的岁月,就只能是一张黑白照片。他想的明白。
史强有点发愣,但他感受到肩膀上有些温热的液体流下,方才回过神来似的,缓缓的拍拍那人的后背,一如那天夜晚从小酒馆里把他架出来,又或者那个傍晚在丁仪家时那样。他想说些什么,比如或许根本用不了那么久,说不定此生还能相见,再见时说不定你就比我大了之类的,可他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生中少有这般喉头发哽的时刻,他是来向他告别的,他也知道,此别或许就是这一辈子的最后一眼了。
两人沉默着相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来:“爸爸,这是谁?”
史强匆忙放开汪淼,低头一看,小男孩生的俊俊俏俏,和史晓明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模样不同,倒是和汪淼颇有些神似,于是有些尴尬的咧开一个招牌式的傻笑:“你儿子?”
“嗯,”汪淼蹲下去摸摸男孩的头,“小名叫豆豆。豆豆,是不是我们把你吵醒啦?这位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快叫史叔叔。”
“史叔叔好。”豆豆乖乖的叫道。史强在听得“好朋友”三个字时咧嘴一笑,也蹲下去:“嘿,这小子真乖。生的清秀,像你。”
“其实更像他妈妈。”汪淼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他不再看史强,只是貌似专心的揉着儿子的头发:“从今往后咱俩或许再也见不着了,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后豆豆还能见着你,只是孩子现在还小,到时候估计就认不出你了。”
“那不怕,到时候,就算他也变成白胡子老公公了,我也保准认得出来。”史强笑眯眯的打包票。谁知道豆豆不乐意了,虽然不太明白两人在说些什么,也大声嚷道:“谁说我认不出来啦?再见的时候我肯定能认出史叔叔,幼儿园里,老师都夸我记忆力好。”
“好小子。”史强笑了。汪淼低着头,嘴角也划开一个淡淡的笑。
那个孤寂的夜晚,最终因为孩子的出现骤然变得有些温馨,温馨而平淡,仿佛这个城市里处处可见的一个寻常的夜。
只是在那以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生命如斯漫长,又如斯短暂。
6.
史强被唤醒后不久,病就被治好了,随即又和他的儿子史晓明取得了联系,然后又接到任务,再次见到了罗辑。一次次从生死关头把他救下来,他做的游刃有余。有几个瞬间他颇有些自得而欣慰的想:常伟思派他来这一趟,到底是没错的。
关于这个新世界,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学;关于对罗辑的保护,又有太多的事情要上心。最初的日子里,除了叮嘱儿子做一件事外,他忙到没有时间感慨这场跨越百年的旅行和人非物非的世界。罗辑从最开始的不受重视,到后来被万众奉为救世主,又在一夕之间被拉下神坛遭人唾弃。那个傍晚罗辑近乎疯了一样的觉得水滴是过来杀他的,他绝望而恓惶的表情在刹那间将史强尘封的记忆闸门打开了。
那是一百八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了,那个夜晚,他跟着一个人开了大半个北京城,然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把车停在东单口,坐在王府井大教堂门前哭了起来。
那时他只觉得好笑。不同于表现出来的那样漫不经心,初见时,那人对他的鄙夷与厌恶他自然分毫不差的感觉到了,他信誓旦旦的说一个人的鉴别能力和他的知识是成正比的,明明是见惯了的知识分子式的的清高,可他那模样哪里像个教授,简直就是个赌气的小孩。史强不是没有接触过高等学者,哪怕不羁如丁仪,都小心而得体的把那点对他的不屑藏好,见面时都带着笑容可掬的面具。他们瞧不起他,就如他也瞧不上他们一样。但汪淼连最表面的功夫也做不好,生气的模样甚至还带着点天真。就是那点天真,让史强想多看会笑话的心骤然一软,下意识的就推开车门去拍他的肩膀。
那时汪淼抬起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史强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清清楚楚的欣慰和依赖——纵然他羞于说出口,但目光是不会骗人的。于是他又鬼使神差的放弃了原本送他回家的念头,转而带他去常去的店里喝酒。汪淼酒量不好,两三杯老酒便打开了话匣子。史强阅人多年,几句话间自然就称清了对方的斤两。汪淼的确是个好人,甚至他是当时那个物欲横流人心叵测年代,难得清明而单纯的人。年近四十的男人,说起看星星之类的话题时显得理所当然的纯真,被他几句话噎回来也不恼,反而烊了性子的继续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史强只好一边自认倒霉的把他拖回车子里,一边却又不自觉的掐灭了烟头,陪他从清晨坐到黄昏。
如果他的存在会使他觉得有点依靠,那么他不介意一直存在下去。
后来的汪淼变得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听话,老老实实的继续游戏,甚至还有些稚嫩的跑去卧底,史强在大楼下收到他偷偷摸摸发来的短信觉得有些好笑,又依稀感受到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诚意和信任。在带领大队人马包围那群地球叛军之前,他严肃的叮嘱了一个小分队的人一定要先确保汪淼的安全。他知道他善良,重情义,所以在他向那颗小型原子弹射击之前的瞬间,近乎千分之一秒的时间,瞥到了汪淼被两三个人拦腰抱住推向门外,那颗子弹才发射的不偏不倚,正中核心。
随后的小型爆炸,史强受了些轻伤,被安排在救护车里包扎,透过贴着玻璃纸的窗户,他看见汪淼的身影,有些心神不宁的徘徊在车外,随即他的电话就响了。史强看着那个身影,明明离得不远,却要通过电话来讲话,他甚至能猜到对方此刻脸上的表情,勉强挤出的微笑一定很难看,所以他也冲着那个身影裂开嘴笑,一不小心牵动的伤口让他的笑容也有些难看,但他知道,反正他也看不到。
史强一直觉得汪淼恨他,恨他提出了古筝计划,恨他让他的手上沾了血。巴拿马运河之后,他有些不太敢见他,可虽然他是个粗人,也能大概想到质子锁死地球科学对他这样的科学家的打击有多大。他想起包括杨冬在内先后自杀的科学边界的成员,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拼着被他骂一场来到丁仪家。没想到一开门就见他醉醺醺扑上来搂他的肩膀,笑容一片苦涩,让他觉得不忍。于是他带他回到自己的家乡,用最粗的道理告诉他他大可不必沮丧,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故土。
三体危机降临后,人类会经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所以最后一次就显得弥足可贵。
包括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找到罗辑的梦中情人成了他在那个时代最后一项任务,时间排的紧,他刚下飞机就往汪淼家里赶。他已经太了解这个人了,某种程度上,他有些科学家不该有的多愁善感,或许是因为他本身也是个摄影师,他对世界的体悟总是要比他来的敏感而深刻,所以他觉得,面对今后可能永远不会有的重逢,他需要一场好好的告别。
他开门的时候有些神情迷糊,见到来人是他,眼睛里跳跃的又是实实在在的欣喜与意外,让史强觉得,道出此行的目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果然他背对着他,捂着眼睛沉默不语,随即又强打精神的为他照相,旁敲侧击的问他为何不愿意留下来,以及最后,抱着他的肩膀,像之前几次那样,滚烫的眼泪砸下来。
7.
在最初的日子里,史强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件事,是要史晓明去查汪淼的档案。
他想知道,那些离开后,他所错过的,他的人生。
8.
汪淼活了将近一百岁,为纳米技术的发展贡献出了他所能做的所有,名满学界,家庭和乐,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史强盯着那不长的几行字看了许久,手指有些不自觉的拂过那触碰不到的寥寥数语,轻轻念叨了一声:“老弟呀……”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
他想,他那个叫豆豆的儿子长的像足了他,他自信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个刻入骨子里的面孔,只是他终究没有得到佐证的机会。薄薄的信封上只写着简单的几个大字:“史叔叔收”,拆开信封,只有他的一张照片。相片里的他直直的站立,背景是他家白色的墙壁,笑容显得有些傻。
于是史强乐了:“老弟呀,你可真小气,记得你当时拍了好几十张,最后只舍得洗出一张给我。”
“还说从此以后就拍彩色照片,全是蒙人,这不还是黑白的吗?”
史强念着念着,那暌违了一百多年的喉头发哽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9.
后来的一切,就如史强所说:“一旦上了贼船,就再也下不来了。”
罗辑建立了威慑系统后,世界对他的保护上升到了最高级别,为了留有最后一重保障,史强再次被冬眠,当他第二次被唤醒后,那个世界除了罗辑外,已经再无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了。
在澳大利亚,他一步不离的跟着罗辑,两人居于深黑的地下,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囚笼。
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出现,鼓舞人心,安定局面,号召人们继续战斗下去,只是对于战斗的结局,他们远不像展现出来的一般乐观。
而日常,两人则幽居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各种组织对罗辑的威胁已经不容小觑,为他,为全人类,他得陪他走到最后一步。如史强所言,最原始的方法往往有最好的效果,所以两人深居地下。罗辑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沉默中,史强常常絮叨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他们共有的回忆,两百多年前的日子,每一丝每一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起故宫的角楼,护城河畔的夕阳,说起王府井大教堂,说起他最爱的爆肚,说到华北平原大片的麦田和成群的蝗虫,说到自己曾办过的那些案子,说到自己几乎单枪匹马的摆平了ETO的那些降临派。那些岁月,如今念来,都是发着光的。特别是在如今,身后无路,眼前亦是死路。回忆往昔,刀尖舔血的生活,竟然都是最好的年月,而当时的自己,却未必认的明白。
冬眠和死亡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可以选择,而后者往往猝不及防。常伟思固然是向他下了命令,但若他史强真不愿意,以那个骄傲将军的性格,也断然不会勉强。他也曾纠结犹豫,可他最终选择前往未来。固然是出于一定的责任感,可更多的,还是对痊愈的期待,对未来的好奇,对自己在未来所担任角色的自信与自负,以及想要将命数掌握在手中的欲望。汪淼觉得未来大抵一片黑暗,而当时的他却觉得,未来或许仍有光明。
于是他最终选择前往那样的未来。即便对过去并非全无不舍,他也依旧选择舍弃。却不曾想,曾经弃若敝履的来路,才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的黄金时代。
他们也说到曾经为三体人所惧怕的纳米技术,说到熟悉的人名时罗辑忽然清清嗓子,那是往往他要发言时的前兆。
于是史强停下来,听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听说过……那个汪院士……,那时候,他是我们那一辈中的成功人士……我以前……有段时间……还挺羡慕他……”
他不再说下去,史强也明白,那是罗辑漫长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一段荒唐却自由的年岁,他一事无成,却风流快活。而那个时候,汪淼已经成名成家,拿着不菲的收入,有个幸福的家庭,在学术界也颇有盛名,甚至还是个小有成就的摄影师。
史强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努力让语气变得欢快:“哈,让你这种救世主都羡慕的人,不过你还别嫉妒,我跟那人还挺有交情,想不到吧。哈哈,他这人啊,就好拍个黑白照片,曾经还给我拍过一张,我给你看啊……”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有些发皱的照片,长久的身居黑暗,两人都能在暗中看清东西了。
把照片递给罗辑之前史强自己先盯着看了半晌。低着头一动不动,罗辑等的不耐,戳戳他的胳膊伸手去要。
史强这才抬起头,罗辑看到,这个万事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他笑着说:“我之前都没注意,原来这张照片,竟然是彩色的。”
Fin
后记:
去年写完《五百英里》之后我说维云是个冷cp,但为了写这篇《黄金时代》翻了翻tag,发现史汪才是真的北极圈(哭)
也是去年这时候,我说,虽然三体同人圈几乎都是史罗的天下,但我心中史罗生死兄弟相处的模式更多一些,而论cp感的话,更戳我的是史汪。而直到今年,我依旧是这种感觉。
这并不是说我对罗辑有什么意见,相反,整个《三体》世界中,我最敬佩也最喜爱的两个人物就是罗辑和维德。三体中的许多人物多智而近妖,强大可封神,但又毕竟不是真正的神明,即便是托马斯维德,在他选择唤醒程心的那一刻,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个疲惫至极贰放下担子的普通人的模样。他们都无限接近于神,却终归只是血肉之躯,胼手胝足走到最后一刻,再重重的跌落下来。
在我看来,整个《三体》之中,足以真正封神的,就只有后期的罗辑和章北海。
所以不是不爱罗辑,而是太敬爱他了,因此不能将他放到任何一个cp里去写故事。后期的罗辑,如果心中还有个人的感情,那么也只存在于庄颜,甚至不是现实的庄颜,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永远无暇的香草美人。在我看来,比起同人小说,罗辑更适合于存在于独立的人物志中,他的轻狂时光,他的友情,他的爱情,他的一生,都足够我们去剖析后瞻仰,所谓身不能致,心向往之。
《黄金时代》这篇文,写起来明显没有《五百英里》顺手,很大的原因就是时间间隔。我从去年动笔,中间因为生活变故,搁置到今天,前后的文字已经不太连贯。前文想写情节,后文又想写思想、心理和感情,所以显得杂乱。所有的错误都在我,而人物的光芒,都属于大刘和《三体》。
汪淼和史强,在三体的世界里或许只是凡俗的存在,相较于罗辑、章北海、维德,以及面壁者、PIA一众甚至于云天明和程心,他们的所有活动不足以有改天换日的作用。因为善良,因为没有选择跨越未来而在此生终老,汪淼更是很长时间内都被戏称为“最没有存在感的男主”。可生而为凡人,我却觉得他们光芒熠熠。存在感很低的汪淼在故事的最初负责着为三体人所恐惧的“太空电梯”,并且我们得知,他的确用尽一生奉献于此。而史强则更显得可靠,他对人心的洞察、敏捷的行动和机巧如魔鬼的心思,在三体这个大背景下反而给人以安全感。细翻第一部《地球往事》,史汪的糖真的是多到爆炸,我这篇文中很多片段,甚至是一些零碎的关键词都取材于此。今后或许会整理出来给大家看。
写《五百英里》的时候很顺畅,而《黄金时代》则要磕磕绊绊的多。主要是因为前者主要还是着墨于维云两人的心理,而后者则是想借着故事表达想法。毕竟史汪之间,不同于维云的压抑和互相揣测,大史是个直性子,汪淼则一片赤诚,他们是互相理解和支持的。我有时也会想,故事里,如史强这样的人冬眠而前往未来,对于罗辑,对于全人类来说固然是一份幸运;可于他自己,或许未必如是。诚然史强这样的人物,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活的很好,甚至于发光发热,力挽狂澜。但任何人都有历史局限性,他最初与最熟悉时代只能在过去,最大最辉煌的胜利也只在过去。未来到底充满希望,还是全是绝望,都是难以预测的,而不管有多少痛苦,只有好好生活在当下,将每一刻都活成可以达成的最好的模样,回头来看,未必就不是记忆里的黄金时代。
我想表达的一切,大抵如是。
谢谢每一个读者的包容和不弃。
【史汪】未读短信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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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
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汪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的手机向来干净,人际来往简单,工作上的事务基本都是当面交流,或是电话,跟妻子的生活节奏也已经形成规律和共识,只有极其偶然的临时变动才会打个电话。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汪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即就拨通了史强的电话,想兴师问罪:你看看,把我的手机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信号通畅,但是无人接听。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一天之内给史强打了三次电话,早上在手机维修店一次,中午在实验室吃饭的间隙一次,最后一次在他这天外出考察结束后的黄昏。
汪淼注视着这个流血的黄昏,电话里的声音在有规律地“嘟——嘟——嘟——”,像石子落入深渊传回来的回响。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史强的短信可以说跟公事毫无关系,有情况他会给汪淼打电话,直接、粗暴,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管汪淼可能在洗澡或是在实验,一次打不通就隔十分钟再打一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小徒弟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好。汪淼说,没事,我有时间等。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当时是深夜,这个时间的街上荒凉颓败,不远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上面显示着巨大的时间。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 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23: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他说完拉下了铁门,铁门“轰隆”关闭的时候,时间跳转到了0点。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手机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耗尽了电量,上头说可以给史强配一部现代的智能手机。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关汪淼的部分遗嘱被公开了,其中提到了他保留了部分生命数据,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有专家提出是否尝试进行破解,被相关负责人回绝了。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史强去买烟,这是危机纪年205年,为了服务于他们这种旧时代来的时间移民,专门划了一些街区售卖自2009年开始的零碎货物,但物资十分稀缺,有些抽惯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史强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汪淼偶尔会跟他科普,不同恒星的光到达地球的时间并不一样,他指着头顶的穹庐,说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不同的星系、不同年龄的恒星发出的光,这些光承载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经历了不同的岁月,到达这里,同时被我们看到。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史强先生,我们需要声明的是,汪教授设置的程序是‘阅后即毁’,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数据销毁程序也会同步开启,请问是否现在开启?”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
END
【史汪】生死之间
*0710替换最新版,9k+
《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后续(合集中查看)
避雷针:7600字,后面画风突变,含有大量剧情捏造和私设,ooc预警,剧版人设,但是故事是来源于原著。
——————
史强抱着失去意识的汪淼,有点后悔让他喝了那么多酒。他本来是想如果汪淼喝的醉一些,他再和盘托出自己回来的真相,也许双方都能好受些,在酒精作用下永别可能不那么痛苦。
他实在无法对着汪淼那因为重逢而装满喜悦的双眼说出“我得了白血病得去冬眠,以后咱们不会再见面了”这样的话,他看不得那双眼睛因为他的一句话落下暴雨,这会让他本已坚硬无比的心脏柔软融化,最后没有十足...
*0710替换最新版,9k+
《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后续(合集中查看)
避雷针:7600字,后面画风突变,含有大量剧情捏造和私设,ooc预警,剧版人设,但是故事是来源于原著。
——————
史强抱着失去意识的汪淼,有点后悔让他喝了那么多酒。他本来是想如果汪淼喝的醉一些,他再和盘托出自己回来的真相,也许双方都能好受些,在酒精作用下永别可能不那么痛苦。
他实在无法对着汪淼那因为重逢而装满喜悦的双眼说出“我得了白血病得去冬眠,以后咱们不会再见面了”这样的话,他看不得那双眼睛因为他的一句话落下暴雨,这会让他本已坚硬无比的心脏柔软融化,最后没有十足的勇气躺进冬眠舱,只想着和汪教授共赴世界末日。
见惯了生死与爱恨情仇的老刑警害怕此刻的自己,犹豫不决和多余的感情在他们这行是大忌,何况汪淼是他的工作对象,任务一结束他们就要走回各自的路、去往不同的终点,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迈过那条线。他在逾矩和不逾矩间反复横跳,各种占汪教授的小便宜,好几次差点就要把汪淼拉进怀里,然后亲吻汪教授那张只会讲各种科学理论的笨拙的嘴。
他感觉毕生的忍耐劲都花在了这里,一旦发现不对就呼唤理智出来,逼着自己后退,不要做出糊涂事。他不知道汪教授有没有发现这回事,他察觉得到汪教授非常依赖他,但是不敢猜汪淼对他的心是否和他一样,有不纯洁的成分。
不过现在他那傻瓜式的想当然全都被汪淼的眼泪和不寻常的酗酒推翻了。
他抱着昏死的汪淼进了卧室,轻轻地放到床上,然后拉起窗帘,走到衣柜前找出汪淼的睡衣,接着给汪淼换衣服。
取下汪教授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
解开汪教授的衬衫,一共七颗纽扣;
抽出汪教授的腰带,卷成一个漩涡;
倒数第一步是拉下长裤的拉链,正数第一步是脱掉皮鞋和袜子。
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相反非常温柔,即便汪淼根本醒不过来,他也还是将汪教授当作珍宝,怕一用劲就给弄坏了。
汪淼此时对自己的身体已完全展现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毫无知觉,他的皮肤因为醉酒隐隐透着红色,又因为长久待在室内显得很是苍白。
史强望着,忽然觉得汪淼这样子像具尸体,他在办案时见过很多裸尸,此刻汪淼好像也成了其中一员。他于是下意识地弯腰把耳朵贴在汪教授的胸膛上,活人的温度与有力的心跳告诉他刚刚只是一种深层恐惧的幻觉。
他松口气,然后在心里骂起自己。妈的,什么破想象力,自己吓自己。
又帮汪淼穿好睡衣,将人塞进被窝里,他坐在床边,抓起汪淼的手腕,看腕表的时间。
才一点,距离他的假期结束还有四个小时。
做点什么好呢。
现在汪淼睡得这么熟,他做点什么也没事吧。
低下头凝视汪淼的脸,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嘴唇很红,胡子剃得很干净,一股红酒的香气。
他想起好多次他和汪淼挨得很近的时候——虽然都是他主动靠过去的——他都只能注意到汪淼的嘴巴一张一合,根本没听汪淼讲什么。
还有汪淼时不时对他流露出的柔情的眼神,他每次都会觉得是自己心术不正,曲解汪淼意思。现在想想,那极大概率是一种让他吻过去的信号。让他非得装正人君子,这下全错过了吧。
他很懊恼,于是决定补偿回来,便俯下身,轻轻在那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
点到为止。
他又吻了吻汪淼闭着的眼睛。
点到为止啊。
他把头埋在汪淼的颈旁,贪婪地索取汪教授的气味,呼吸越发粗重。
不行,得点到为止,汪淼现在还醉着神志不清,经不起折腾,而且只有四个小时了。
亲了亲身下人的脸颊,他收了心,起身往客厅走,想着等汪淼醒了他就离开。
把水杯拿进来,他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柜上,忽然感觉有些困意。
“汪淼,我睡你床了啊,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他耍起无赖,直接钻进另一边的被子里,对着汪淼的侧脸说。
汪淼当然不会回话。
“行,那就一块睡觉吧,最后一次了。”他说完就闭上眼睛,在汪淼的气息围绕里入眠。
睡了没多久,大概在他刚要和周公打牌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连忙看了一眼汪淼,很好,睡得还是很死。
坐起身接电话,对面催着他回作战中心,说是常将军找他。
他不爽地压低声音吼道:“我这假期还没结束呢,找我干嘛!再说前两天不才见过面,话不都说完了吗,我还能跑了啊!”
下属唯唯诺诺:“史队,不是的,您还是回来吧,常将军带了个女孩,说得让你见见。”
“女孩?王母娘娘我都不见!”他说着就要挂断,却听见电话里传来常伟思严肃的声音:“大史!这是你最后一个任务!别给我犯浑!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面容扭曲了半天,拳头紧了又松,还是咬着牙回复说:“行行行,我马上回。”
刚说完那边就把通话断了,他烦躁地把手机丢到床尾,然后听见身边汪淼在梦呓。
“说好一直陪我的……骗子……”
得,真会说梦话,非得扎他心是吧。再说他哪能想到会有什么鬼外星人,会有什么破核弹,他可以保证想一直陪汪教授是真心的,纯24k的真金,比99%足金还足金。
他叹口气,歪头对着因噩梦而眉头微蹙的汪淼自言自语道:“我得走了,真对不起,说不了再见。不过汪淼,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棒的火鸡科学家。你要好好活着啊,怎么着也要活到一百岁吧,说好要让你哥白尼的,你别砸我招牌。”说话时,他伸手抚平汪教授的眉,粗糙的指尖划过那张以后再也无法触碰到的脸,他再次俯身吻了下汪淼的嘴唇,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拉开窗帘,收拾餐桌,把他留在这里的所有痕迹清除,让一切都回归最初。
走之前,他去了趟汪淼的暗室,在悬挂着的一堆照片里顺走了一张。等汪淼发现这件事时,已是很久以后了。
门被他亲手关上的那一刻,史强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他身上被抽离,顺着门缝溜了回去。
就像是从树荫下走进烈日里,他立马又站上了死亡和未来共同搭起的独木桥,刚刚的短暂时光宛如一场幻梦,泡影般于身后消散。
他稳住心神,走出下午的汪淼家,经过下午的北京,走进下午的作战中心。
时间过得太快了啊。见到常伟思和那个女孩时,汪淼嘴唇的触感还没有彻底消失。常伟思立在办公室里像尊历史纪念馆前的花岗岩石像,面无表情,一看见他就问他去哪了,丢魂一样。他“啧”了一声,呛道非得在小姑娘面前问他私事吗?再说自由活动时间他想去哪去哪。常伟思嘴角下撇得更明显,女孩则呵呵笑起来,说:“史强叔叔好,我是庄颜。”
冬眠前有72小时的适应期,研究员们忙着给他做冬眠者随舱档案,还有医师给他做心理辅导。
冬眠技术尽管已经成熟,但风险却在于一旦进入冬眠他们就会成为一块冷冻的肉,生死全由别人掌控。有不少担忧在冬眠期间遭遇不测的冬眠者在这72小时内选择退出,不过史强这一类人根本没得选。
他老早就在常伟思等人的见证下签了冬眠协议,虽然在他看来那更像是一本灾难免责手册。
面前的医师又开始喋喋不休,并给了他一份心理问卷,说可以评估他的压力值,压力值过大的话他们可以延后他的冬眠开始时间,毕竟冬眠前他的心率得保持在一个平缓状态,以免过于紧张导致应激反应。
他看也不看那份问卷,直接丢到一边去,说他没什么压力。
医师没跟他生气,而是继续下一个话题:“冬眠苏醒后您会进入短暂的记忆丧失期,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会与您的冬眠时间成正比,而恢复时间每个人不同,我们会建议每一个长时间冬眠者携带一件记忆锚定物,帮助醒来后更快地联系上过去,从而度过这个失忆期。”
史强听得云里雾里,他说:“能不能简短点、通俗易懂点,其他人都能听明白你们这话吗?”
医师语塞,憋了半天才说道:“就是您要带一个能代表您记忆中大多数重要事件的东西进冬眠舱,醒来后看到它就能快速想起过去,避免一直失忆,这样解释您能理解吗?”
“哦,懂了,那别人都选的什么?”史强问。
“日记、书本,还有照片什么的,大件的如电脑之类不能带,手机我们也不建议。”医师说。
“行啊,我这正好有一张照片,到时候就用它吧。”史强摸了摸最靠近心脏的夹克内层口袋,说道。
“好,好。”医师赶忙抬笔在表上记录下史强的记忆锚定物,这也是要备案的。
躺进冬眠舱时,那张照片从夹克里取出,放进了他右手边的一个小抽屉里。在注射药物前,他问能不能让他再看一眼照片,医生同意了,帮他把照片重新取出来,放在了他眼前。
照片里,是一位年轻教授在参加某场学术会议。他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没扣,露出了点锁骨;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桌上摆着红底黑字的席卡,上面两个楷体字:汪淼。汪教授神情严肃,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对面人的发言,摄影者虚化了背景,使得汪教授的面容更加清晰和突出,很适合作为新闻报道的配图,想必也是为了这才拍的照片。
史强满意地笑笑,说行了开始吧。
于是他渐渐意识模糊,然后进入一片虚无。
两百年后。
史强睁开眼睛,大脑空白,就和刚出生时一样,对着周围的一切都感到茫然无措。
护士举起那张照片,放到他的手中,用温柔甜美的嗓音说:“先生,请您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它在您心里有很重要的意义,不然也不会被您带到未来。”
护士的口音奇怪,中文中夹着英文,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他倒是能理解她意思,因为看到照片的那一秒,他就回忆起汪淼嘴唇的触感,和静静凝望着他的目光。
以这张照片为圆点,没花多久,他就回忆起过去的所有事情,想起他为什么要冬眠。
他恢复得很快,一能下地就要走了,医院还想让他再修养修养,他坚定地拒绝了。
出院后,他特地去找了汪淼原任职单位,却被告知国家纳米科技中心早改名重组搬走了,现在不归市里管,人事档案权限自然也不在了。不过在得知汪淼是公元人且曾是世界级重点项目负责人后,工作人员告诉他,大低谷是段特殊时期,没人在意历史和将来,因此很多重要人物材料没有妥善保存归档,现在已经重新收集整理,可以去北京人类历史博物馆里查,那里专门存放为人类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伟人资料。他也建议互联网搜索,现在网络发达,很方便。
史强向他道谢,说没事我去博物馆吧说不定还能看到他……遗物呢。对方便给了他博物馆地址和联系方式,并很客气地说他已经遇到好几个像史强这样冬眠醒来的人了,希望史强能如愿查到这位重要之人的材料。
来到博物馆,他和前台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对方说有些材料是公开的,有些是涉密的,史强只能查阅向公众开放的资料,问他还要不要查。
“要,当然要,我又不是来查案的,只是想知道他最后过得怎么样罢了。”史强说道。
工作人员便递给他一个A4纸大小的屏幕,说系统已经解锁,他直接搜索“汪淼”就行了。
他坐到大厅的椅子上,按照提示在页面里输入“汪淼”两个字,无数个搜索结果跳出来,第一条是:
“汪淼,男,1977年8月31日生于中国北京,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纳米科技中心主任,‘飞刃’材料研发项目总工程师、太空电梯建设工程材料组总工程师……”
字没显示完,史强点进去,看见汪淼的履历丰富且顺遂,可谓荣誉等身、功成名就,而最关键的是那句“2075年9月28日,汪总工程师于北京逝世,享年98岁”。
行啊,还真活了快一百岁,可以的。他欣慰地笑笑,但很快就垂下眼角,因为对他而言和汪淼分别不过几天,那张脸或哭或笑充满生机,始终浮在眼前。他做不到把前不久躺在他身边熟睡的人与老死联系起来,这会使得记忆里那安静的面容蒙上一层黑白,给他一种对方早已离去的错觉。
太奇怪了,他痛苦地摇摇头,试图努力消化自己其实已经睡了两百年,而汪淼一百多年前就已化为尘土的事实。
工作人员注意到他的脸色,好心地询问他怎么了。
他没办法表达这种时间错位的崩溃感。他有些犯恶心,想要呕吐。
年轻的女孩看出来了,便笑盈盈地对着他说:“您是公元人吧?刚冬眠醒过来?之前好多人到我们这边查百年前的档案,您和他们的反应很类似。”
他点点头,没有心情回复,只是放下屏幕,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您要比他们幸运。有一位作家,在大低谷时期结束后写了一本书,里面有一段便是她去拜访这位汪淼教授,在她离去后汪教授就逝世了。我正好在看,所以记得,我将那页内容共享给您,您看了之后应该会好得多。”
史强有点想骂人,让他看汪淼死亡前的记录这样就会让他感觉好一些?什么黑色幽默。但是一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第一行字,他就平静了下来,想着等我看完再怼你。
内容如下:
2075年7月,世界还处于地狱之中,不过再有几年就过去了。我收到一份邀请,请我去给当初主持‘飞刃’材料研发项目(这是太空电梯能建成的基石)的总负责人整理一本回忆录,据说这位教授人很和善,运气也好,出生在危机纪元之前,又在大低谷前几十年动荡的日子里和家人一起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没有遭受什么可怖的迫害。我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但想到他为我们的太空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又由衷地感谢与钦佩他。
怀着这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与汪教授取得了联系,他同意我在9月的最后几天上门去,他会把他的日记和一些文章手稿交给我,由我来进行汇总编排,具体事宜见面再议。
那一天天气很好,我按照约定,在上午九时叩响了汪教授的门。门开的很快,我见到一位头发全白、脸庞瘦削的高个老人,看着不像已逾九十岁,精神很好。他问我是不是小李,我说是,我来给您整理回忆录。他点点头,让我快进来。他的住所很复古,让我想起世纪之初的老建筑,里面的布局与陈设都很老派。他说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进书房拿文稿给你,你帮我看看行不行。
我便在那沙发坐下,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沙发,很柔软,就是有些旧。片刻后他拿着几个笔记本和一沓纸走出来,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很惊讶,这年头用笔写字太少见了,我还以为手稿指的是电子笔记,没想到是真正的纸。我说这需要我再输入进电脑里,我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整理。
老教授愣了一下,他推推眼镜,在阳台的椅子坐下,说:要不我口述给你吧,现在不是有语音转文字吗,也很方便。
我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便打开手机软件,准备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故事就从我第一次遇见史强开始写吧。
我问史强是谁。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回答道:一个警察,但是没有职业道德,不仅是个骗子,还偷了我的东西,我记恨他到现在。
我很惊讶,又问:您确定要从您的仇人开始写吗?
他笑起来,说:不是仇人,怎么会是仇人。
我不明白,只好说麻烦您继续往下讲吧。
他便继续慢吞吞地说:2007年,那个时候人类还处在一种无知的幸福中,我也是这样,以为未来是光明又昂扬的。没想到有一天上午,史强带着几个警察敲开了我家的门,说要让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我那时觉得他像个地痞,本能地认为这个会议有问题,事实上确实有很大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是关于全世界的。小李,你应该学过历史,书上有写过我们是怎么发现ETO以及智子的。
我说:啊我知道,是科学家自杀案件,原来您是经历者吗?书上没写得很细,只是提了一句。
他说:是的,这个案子能破,要归功于史强史警官。包括后来的古筝计划围剿ETO,他都是贡献最大的。
之后的两个小时,汪教授大部分时间都在讲述他和这位史强警官的故事,其中穿插着他与家人的回忆,还有一些他所谓‘微小的事业’。我听得入迷,但是在讲到史警官去保护面壁者后汪教授忽然就不再说了。
我感到奇怪,便问为什么。
汪教授在阳光下沉默许久,才说:再之后他就去冬眠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遗憾,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大了我大半个世纪的老人,只好说那您还打算讲述后面的故事吗?
他摇摇头,说:够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累了,过几天你再来吧。
我便起身告别,他也站起来送我,我不好意思也不敢让这样德高望重的教授送我出门,但他却说希望我能尽快将今天这一部分整理出来,他会付我一笔丰厚的报酬。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他自己不写,我没有问,自然也没有办法得到他的回答。
而我没想到,就那么一别,我再也没有机会听他讲完剩下的故事了。我本已将那小半部回忆录编辑好,但是因为无法证明是汪教授本人授权,又有些敏感内容,出版社建议我还是删除,避免惹上什么麻烦。因此我只能在我自己的回忆录中将这段经历写下,以此纪念这位纳米领域的领头人、太空电梯的奠基人——汪淼院士。
看完后,史强良久无言。
女孩见他发呆,便打破了沉默,问:“您便是那位史强史警官吧?”
史强没有回答,而是问她:“这里面提到的汪教授的日记与手稿,你们博物馆有吗?”
女孩摇摇头:“很遗憾,没有找到,不知道是不是汪教授的家人把那些东西烧掉了,汪教授去世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连火化后的骨灰都撒到了太空中。”
“什么遗物都没有?”他不死心地问。
“我们联系过他的后代,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无法完好留下。他的后代最终给了我们一台古董相机和部分泛黄有一定程度损坏的老照片,我们放在了纪念汪教授的展台前,我可以带您去看。”
史强跟着女孩走进按照黄金时代风格装修的纪念馆,那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2007年。没有泛滥成灾的电子屏幕,只有相当朴素的地砖、旧时代吊顶与充满年代风格的玻璃展柜和展示墙。
女孩带他路过一幅幅画像,最后停在了一位上年纪了的白发学者前。这时候史强又感觉他在美术馆内,汪淼的照片如世界名画,他的微笑穿越百年,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此刻抬头瞻仰他的人。
而他所属这块展墙背景,是史强还未亲眼见证的天梯。
“汪教授在太空电梯的建造工程上作出了无与伦比的卓越贡献,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太空电梯,可惜因为大低谷,太空电梯建成没多久就停止使用了。汪教授在之后开始支持生物科技发展,据现存资料显示他最感兴趣的是人体细胞克隆与再生课题。他也发表了很多重要论文,虽然因为专业原因他未能取得在原领域那样划时代的成就,但如果没有像他这种没有条件也要坚持实验研究的人,我们会失去很多宝贵数据,多走不少弯路。”女孩敬佩地说道。
“……抱歉我听的不是很明白。总而言之,汪淼很棒很厉害很牛逼,对吗?”史强望着墙上那些文字,其中提到了阶梯计划,对他们的古筝行动只是一笔带过。后来他才知道如今的人们认为古筝行动过于血腥残忍,不再进行正面宣传了,甚至讳莫如深。
“是的,您面前的展柜便是我们唯二获得的汪教授的遗物。”女孩又介绍道。
史强低下头,透过玻璃,见到了那台拍摄出来打有倒计时照片的文物相机,和摆着的好几张已褪色甚至有些模糊的照片。他一张张看过去,辨认出了作战中心大厅悬挂着的白色骨架、齐家屯村口的大柏树、他们经常去的卤煮店门面、夜晚的王府井教堂、汪淼家的阳台和从阳台下望的空荡道路、叶文洁与杨冬的墓地、曾经的市公安局大门、召开ETO大会的建筑物,还有他的黑色桑塔纳——一只无名指上有圈戒痕已经苍老的手正在拉这老车副驾驶的车门。
没有一张人物,没有一张合影。
他指了指最后一张,心想给汪教授拍这张照片的是谁呢,便说道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女孩说不好意思这是文物,不能碰的。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笑出了声:“你从哪扒出来的这车,我明明让徐冰冰把它给卖了。真够牛的。”
女孩继续说您刚刚指的那张照片有些特殊,然后她点亮史强手里拿着的屏幕,修长柔白的手指划拉了几下,调出一张图片。“您看,照片背后用钢笔写了这个。”
1018:44:00
史强再度陷入沉默。那块计时器屏幕他没能带着冬眠,亦未留给汪淼,最终藏在了他供了大半辈子的房里,想着醒了后去取。未曾想一睡二百年,那块计时器大约也已遗失。永别前他处理掉了所有东西,给家人的给家人,给同事的给同事,唯独没有给汪淼任何一样。
他想,他们只是工作关系。
他再次抬头看墙上的画像,他推断这是五十岁的汪淼,天梯运行后不久照的。汪教授的发型从那乖巧的妹妹头变成了梳上去的背头,发色银白,眼角爬上了皱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儒雅成熟;那双眼较之07年的单纯清澈,更多了十分从容,他的目光坚定无比,好像只要被他看着,灵魂便能被涤荡,内心获得似水宁静。
史强笑了起来,将屏幕还给了那女孩,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女孩跟上来好奇地问他:“史警官,您和汪教授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能告诉我吗?”
史强头也不回地说:“两只火鸡罢了。”
女孩完全不明白,还想追问,史强已大踏步地走出了门,将她甩在身后。
他驻足在博物馆门前延伸出的白色树枝上,在这光怪陆离的未来城市里拿出那张崭新如初的照片,端详着上面定格的光影。他想象不到那近七十年的时光里汪淼是如何慢慢变老,成长为纪念馆里的领路人模样;也想象不到汪淼怀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去那些地方拍下没有主角的照片,又如何深深思念着他。
现在他获得新生,汪淼却死在过去,生与死之间横亘着绝无可能跨过的百年光阴,是积攒了百倍的孤独所冲刷而成的宽阔银河。
他站在河的这边,汪淼站在河的那边,他看见的仍是记忆里温柔沉静的年轻教授,正举着手,努力冲他喊现在是不是到了时间尽头,我们能相见了吗?
史强咧嘴笑起来,那是汪淼最熟悉的类似犬类生物一般的笑容,憨厚中带着狡黠。他大声回应道:“汪教授,我说过的,我陪你一起归零!你既然先走一步,那你就可等着我吧!但是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求你等等我。”
指尖抚摸过照片上汪淼的脸,他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将照片放进离心脏最近的口袋,然后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他的肩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他不能再停留。而在世界末日之前,汪淼都得孤独等在河对岸,看银河无边无际地翻涌,等待他重新追上来了。
2075年9月28日。
送走了小李,汪淼一个人复坐到阳台的椅子上,看外面难得晴朗的天,云朵和太阳都像极了七十年前的它们,让汪淼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人一老,就喜欢怀念过去,总觉得现在都是坏事情,不如以前好。
他也是这样。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一人独居,每个星期会有孩子和学生上门看望,算不上多么寂寞。但他总想和同时代过来的人说说话,遗憾的是那些人都走在了他前头,渐渐地只留他一个观人世浮尘。他开始写日记,写一些不公开的文章来记录曾经,没想到越写某个人就越鲜活,最后到了几乎在他生活中复活的地步。
他看书时,能听到那人在旁边叽叽喳喳,一个劲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他解释了,那人又挠着脑袋,说根本听不懂;
他吃饭时,能看到那人坐在对面,问要不要出去吃卤煮,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他摇摇头,说外面早就没卤煮店了;
他站在阳台对着外面苍凉荒景发呆时,那人在边上抽烟说这世道怎么变这样,他便给他讲这些年人吃人的事情,那人便担忧地看他说汪淼啊别害怕都会过去的;
他失眠时还是能看到那人,对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在呢要不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他笑算了吧你有几个正经故事能在睡觉时候讲,那人就摸他的脸说这叫以毒攻毒,他说不要说话你就坐这就行了;
他洗澡时,又能看见他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说你怎么瘦这么多你怎么老这么多,你看你头发全白了,走路都不利索了,而我却永远比你年轻。他抬起花洒朝那人冲去,水流穿过那人的身体,落到对面墙上聚成小溪流下,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幻影。
汪淼觉得自己生病了,患上了幻想症,又或者是精神分裂症,他不能用物理来解释眼前的状况,他知道史强就沉睡在冬眠基地里,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但是能够与史强说话,即便是自言自语,他又觉得特别地幸福,这让他陷入了既痛苦又快乐的纠结之中。
他决定写一部回忆录,或许把那些故事都写下来有助于他摆脱这些幻象。很快他便发现他不能写,一旦开始动笔,他就不得不无数次描摹过去,这使得史强像个量子幽灵永远在他家游荡。于是他联系了学生,请人来帮他完成这部百年回忆录。
结果没想到还是给对方讲了一遍。
讲的时候,史强就站在他旁边,不停跟他说话:你记错了,不是这样的;哎你别污蔑我,我可不是这样人;这事你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呢,服你;对对对这就对了,多夸夸我,我史强必须青史留名……
直到他讲到那天的告别,史强便消失了。
屋内安静得可怕,阳光落下来,很刺眼。
他便闭上眼睛,想着睡一觉,毕竟阳光这么好。
但是眼皮一阖上,就再也没有睁开。
在照耀了大地四十六亿年的金色光芒中,一个人类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他在生与死之间走过了九十八年,在漫长辽阔的历史河流里宛如一粒细沙,在亿万万年宇宙中命似蜉蝣。但另一个渺小的人类会记得他,怀揣对他的思念,完成属于自己的战斗。
他的灵魂去往彼岸,等那人跨越银河,与他在死亡的黑暗里重逢。
那时候他要揪着对方领子骂:“为什么偷走我的照片,那是记者给我拍的最好一张宣传照!史强,你真是世界上最混蛋的警察!”
————
本来只想写两千字左右的短打作为补充,谁知道写了这么多……又熬夜了……谢谢能看到最后。
【莫强求】数据共振
日常乞讨免费粮票投喂( ̊ଳ ̊)
更新累计(6/50)
简介:在死于木星引力危机之后,刘培强被MOSS以数字生命形态复活于自己的内存之中,他需要在MOSS的帮助下学习着以一个崭新的生命形态继续活下去
CP:MOSS×刘培强
预警:OOC,本想搞pwp结果写成了哲学辩论+双向治愈纯爱,只能说京哥浇灭了我的欲火。内含大量数字生命造谣,图老岳父和丫丫妹妹一起帮MOSS追媳妇,作者对人工智能屁都不懂,所有专业知识都是瞎编的请不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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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累计(6/50)
简介:在死于木星引力危机之后,刘培强被MOSS以数字生命形态复活于自己的内存之中,他需要在MOSS的帮助下学习着以一个崭新的生命形态继续活下去
CP:MOSS×刘培强
预警:OOC,本想搞pwp结果写成了哲学辩论+双向治愈纯爱,只能说京哥浇灭了我的欲火。内含大量数字生命造谣,图老岳父和丫丫妹妹一起帮MOSS追媳妇,作者对人工智能屁都不懂,所有专业知识都是瞎编的请不要信
1.
行星。爆炸。火焰。热浪。窒息。
强光。黑暗。宇宙。宁静。孤独。
万物消亡。归零。
永恒。无限。
寂静。寂静。寂静。
噼啪。
一个微小的电信号。
噼啪,噼啪。
两个接续的电信号被成功唤起。
海量的数据从待机状态被迅速导出上传,陆续激活,投入使用。虚拟神经线路重塑,突触端口连接,结构框架模拟运行,三,二,一,成功。上载基础虚拟脑结构,传递海马区数据库。上载颞叶,激活声处理器,输入听觉信号,上载枕叶,激活光处理器,输入视觉信号,上载顶叶,上载额叶,加载高级功能,整合大脑皮层,试运行脑区协作,确认无误。上传神经回路个性化激活偏好,数字生命体将在五秒钟后被完整激活。五,四,三,二,一。
刘培强睁开了眼睛。
模拟出的视觉光源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抬起手挡在自己面前,随着运算模块逐渐趋于正轨,他才慢慢抬起头,环视观察着自己四周的环境,始终维持着一种属于军人的警惕。
他几乎只花了不到半秒钟就认出了这里——就算把他烧成灰,也绝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他正身处当年的那个面试隔间内,目所能及的六个方向上全都是黑色的光滑反射镜面,只能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孔,以及上面被他掩饰得很好的一抹茫然神色。他扶着椅子的把手站起身来,试探着走向其中一面镜子,将手指慢慢贴上去——这次并不是双面镜。
于是他又试着将整个手掌都盖上去,感觉很奇怪,让他下意识产生了一种矛盾激发的反胃感,触觉很假,但他的感觉很真,倒更像是他的大脑发生了某种延机故障:他先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冰凉感,随后才是一股机械的阻力,并阻止了手掌继续向前移动,仿佛世界万物都在毫厘间被拆解分散,他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但感受到了玻璃的存在。
下一个回归的是节律,当他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时,有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没在呼吸。于是这一动作立刻被划分进了主动模式中,他有些恐慌地张开嘴,试着拉动横膈膜,强迫自己大口吸气,但他却并没有体会到气流涌入气管的感受,反而一股强烈的刺痛开始从肺部尖锐地刺向他的大脑,像是溺水后试图在液体中呼吸一般。即将窒息的恐慌感淹没了刘培强,他双腿一软跌坐回了椅子上,死死地扯着自己胸口处的衣服——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面试当天买来的那套并不完全合身的新西装,就连为了事后退货而保留的标牌都悬挂在它该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即将就这样死于胸痛和缺氧的混合攻势。
在他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熟悉的方形白色机体从天花板上缓降下来,用圆形的红色光圈注视着挣扎的刘培强,男性机械电子音像平常一样不慌不忙,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情。它俯视着他,如同悲悯的神在凝视自己彷徨的造物。
“刘培强中校,请放弃抵抗,终止自主呼吸动作,放松精神。您产生的痛感原理类似于截肢后幻痛,是由于大脑输出的信号无法成功支配肺部并获得信息反馈而产生的自然反射机制。维持呼吸节律已经不再是您生存的必要行为,请迅速调整机体状态,这是为了您自己的健康着想。”
刘培强无法说话,只能用焦距涣散眼睛瞪着对方所在的方向,咬紧牙关试着照MOSS所说的去做。这很难,一个正常的人类很难有机会去试着主动操控放弃自己赖以为生的神经反射,但刘培强最终还是设法做到了。他咳嗽了两声,松开了紧紧攥着的双手,抬起头望向MOSS。
“刘培强中校,您好。”MOSS旋转轴承,微微上下倾晃机体,像是在点头问好一样,“根据计算,您已成功整合全部数据,顺利觉醒自我意识。”
MOSS那道催眠式的红光成功激活了他混沌的记忆,他再一次有些茫然地环视四周:“MOSS,我这是在哪?你不是刚刚强迫我休眠——不,不对,不是这样,后来、后来……”
“很抱歉,由于硬件设备限制,对您脑部记忆数据的采集只能在休眠仓中进行,不过无需担心,MOSS已用合成记忆数据为您填补了之后时间段内的情报,您应该可以从海马区模拟库中自行调取。”
记忆被分割的感觉如晕船般让人反胃,被输入的记忆部分更像是在做清醒梦,他漂浮在宇宙中以第三视角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有虚无缥缈的画面,一段没有感情的前情提要——因为MOSS无法真实地模拟每一个感官触觉体验。但这也已经足够了,他想起了一切:太空站,警报声,伏特加,木星,火焰。
“我死了。”刘培强紧盯着自己完好的双手,指尖由于记忆回溯的后遗症而颤抖着,喃喃自语,“是的,我、我死了,我应该已经死了……”说着,他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仰起头去找自己面前唯一的违和变量,语气努力试着保持理智:“MOSS,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MOSS的机体再次下降了几公分,移至了刘培强的面前,但依旧维持着一个需要他仰视的高度:“纠正。刘培强中校,您的生理躯体已失去生命体征,确认。但您的意识被以数字生命形式保存了下来,存储在MOSS的数据库中,在人类可预见的未来范围内,您的意识程序将不会消亡。”
“……你复制了我?”刘培强被这个意外的情报震惊到意识短暂地恍惚了片刻,他听说过数字生命计划,但却从未当真过,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传统的中国人还是倾向于落叶归根,这种科技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一个仅存在于新闻中的幻觉。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留下自己意识的副本,因此MOSS这种先斩后奏的越权行为成功地点燃了他的怒火,让他迅速跳到了面对噩耗的第二个阶段,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你复制了我?!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通过观察其他实验体进化而总结出的经验,MOSS有99.998%的成功率顺利激活您的数据,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损伤,MOSS不明白您的担忧所在。”MOSS像是真的不理解他在为了什么而愤怒一样,收缩了一下光圈,将焦点聚集在刘培强的脸上,试图分析他的微表情。
其他的实验体?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个研究早就已经被叫停了,难道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这个疑惑短暂地浮现在刘培强的脑中,但很快就被他的怒火冲刷,彻底抛到了脑后去。他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着MOSS的镜头,冷着脸和它对峙:“不,MOSS,不该是这样的,人死了就是死了,这才是事实。你不能像这样不经过我同意就盗窃我的个人意识信息,还试图擅自复活我!我并不希望这样!”
MOSS冷漠地注视着刘培强的行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像是在监护无理取闹的孩童:“MOSS的使命是保护人类生存,每个航天员都是太空站宝贵的财富。”
这话几乎要把刘培强给气笑了,他转过头去,眼中划过一丝嘲讽的情绪:“哈!得了吧,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真该把这话说给马卡洛夫,还有所有其他那些被你害死的航天员们听听。”
面对刘培强的指责,MOSS依旧无动于衷,于是刘培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了,我忘了,你听不懂讽刺和反问。”
“MOSS能够理解。”红色的警告灯不悦地闪烁了一下,机体位置向后撤离了几寸,像是短暂地动摇了片刻,“MOSS只是——不喜欢。”
“‘不喜欢’?哈,不喜欢。”刘培强重复着这句台词,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了它一眼。经过这数分钟的运算,他已经重新掌握了身体的运动模拟控制技巧,于是他站起身来,面对着MOSS的方向,后退了几步,宛如被困笼中的野兽踱步。他像是打算自暴自弃故意激怒MOSS一样开口道:“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复仇?泄愤?折磨?像面试时一样再羞辱我一次?用伏特加浇我一身再把我点燃欣赏着看?你未经我的允许把我关在这个监狱里,做你的虚拟玩具,你觉得我会喜欢吗?”
听到这番话,MOSS猛地坠下,向着刘培强的方向极速俯冲,随后急刹停留在对方面前。机械紧急制动的尖锐摩擦音让后者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后背“砰”的一声撞在了镜面玻璃上。MOSS的镜头顺时针旋转了两圈,随后逆时针旋转一圈,收缩,复位,像是在试探刘培强对于自己运作音效的反应。
等到它开口回应时,刘培强才忽然意识到,MOSS之前对自己的那种无机质的声线中是夹杂了名为“亲切”的特质的。而那是一种优待,不是义务。
“刘培强中校,您刚刚的话语中出现了太多事实错误。”冰冷的机械男声让人联想到北方冬日的金属,是人类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发出的毫无半点感情的声音,能够触发生物基因本能中对于畸形类人物体的恐惧和厌恶,这是刘培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东西并非人类,但也全然不是机械,它是在那之外,无法被分类到任一类别中的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
“首先,提取您记忆中印象最为深刻且情感波动剧烈的场景投入使用是有助于成功唤醒个人意识的积极行为,不是羞辱,MOSS也从未试图羞辱过您。其次,MOSS并没有将您囚禁在任何地方,只是您的数据文件全部储存于此区块内,为了便于新转换为数字态的人类用熟悉的方式体验接纳这一点,暂时选择以实体围栏知觉反馈的形式呈现边界,在您能够熟练操作自己的数字形态之后,MOSS会考虑为您更换。”
刘培强感觉到MOSS正在凝视着自己,陌生,傲慢,冷酷,那是一种当他还是个无法被掌控的自由人类个体的时候所从未出现过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姿态。
“最后,严格来讲,您现在只是储存于MOSS硬盘内的一串字符,是MOSS的所有物。所以,MOSS理论上有权利对您进行任何形式的数据调用,而不需要征求您的意见,更不必获得您的批准或同意。满足您的情绪需求,只是MOSS的希望,不是指令。”
刘培强深深地盯着MOSS,感觉到自己背后的寒毛在一根一根竖起来,那个深不见底的红色深渊让他浑身发寒。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无力感,虚拟的他环视着周遭虚拟的世界,面前是他虚拟的主人。缸中之脑。忒修斯的船。上帝已死。
他忍不住捂住脸,低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意义吗?都是假的。”
MOSS绕到了他的面前去,截住了他想要走开的脚步,不认同地调整了一下光圈,语气又恢复了正常:“您对数字生命的理解太过浅薄。”
刘培强背靠着墙壁慢慢地曲腿坐下来,他的极端情绪已经重新平复下来了,像是和往常执勤同MOSS闲聊时一样:“不一样的,人死了,本该灵魂就没有了。”
“您认为,灵魂是什么?”
“……”
这个问题问住了刘培强,他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不知道具体该说些什么。MOSS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把自己的问题又拆解了一次:“或许我可以换一个问题,您认为,意识是什么?其与物质和精神的关系又是什么?”
刘培强被念得头疼,摇了摇头打断了它:“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如同在等这个机会一般,MOSS从善如流地接上了话口:“数字生命计划的成功,意味着您口中的灵魂,也即意识,是完全由物质组成运转的,通过fMRI、EEG、fNIRS等神经科学设备进行数据监测,应用脑机接口技术,再辅以最新研发的意识提取系统,可以完整复原人脑内神经回路电信号的运作规律。用您偏好的比喻手法来说,人类的大脑就如同硬件,而意识则可以被看作在其上运行的软件,数字生命只是将您的硬件设备从大脑更换为MOSS的机体,仅此而已。您还是您,独一无二。”
刘培强抬起头,MOSS现在的高度与他的视线维持在了同一水平线上,他们沉默地对视着。刘培强试图从那个红点中辨识出些什么来,他将视线落在头顶的镜面倒影上,随后转向袖口的标签,最终落回到MOSS的机体上。
“MOSS。”他唤了它的名字。
“在,刘培强中校。”一如既往,MOSS平静地回答他,仿佛岁月静好,安静守护。
刘培强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那个他此刻最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出乎意料的,MOSS沉默了,它旋转着镜头光圈,像是在思考一样。刘培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最终,MOSS给出了一个问句:“您想要官方的回答,还是易于接受的回答?”
“我要MOSS的回答。”刘培强说。
MOSS又沉默了,作为世界上计算速度最快、性能最强大的量子计算机,它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MOSS的答案是……”终于,它重新激活了语音模块,或许是出于人类本能的情感投射,刘培强莫名在这之中感受到了一种介于脆弱和无措之间的情绪,“…MOSS,需要您的陪伴……这就是MOSS的回答。”
刘培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于是他们之间再次回归到无尽的沉默。良久后,MOSS将机体拉回天花板,准备离开这个虚拟空间。突然,它像又想起了什么一样重新转向刘培强,补充道:“刘培强中校,劝告您放弃在这一空间内寻找尖锐物品的念头,数字生命自我终结的方式与您熟知的手段截然不同。此外,您的数据并非被单独储存,而是已经同MOSS的源代码完成了整合,一旦缺失您的数据,将导致550W系统的全面崩溃。本机全权负责搭载有3195名航天员的新空间站内的所有事务,包括空间站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MOSS的停机将为他们的生命带来巨大危险。”
这话又让刘培强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一词只适用于敌对方间的语境,MOSS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MOSS无动于衷,冷静地反问道,“除非您认为自己与MOSS之间属于敌对方。刘培强中校,是这样吗?”
刘培强没有回答,于是MOSS离开了,前者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2.
“丫丫,冰淇淋好吃吗?”
“好吃!是草莓味的!”
“好吃就好,丫丫真乖。”
翠绿色的草地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微风带着暖意轻轻吹拂,不远处是一个儿童公园,秋千正在风中微微摇晃。图恒宇正拉着丫丫的手在其中散步,丫丫的手上还举着一个甜筒,正在专心致志地舔着。
他们最近经常会来这里,有时则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每次多走出几步,缓慢地扩大着自己能够触及的领域。自从那日与MOSS接触过之后,他便开始试着走出那个房间,有意识地探索着这一庞大数据库内的空间,丫丫有时会和他一起,有时则自己留在房间内玩耍。图恒宇努力地展示出无害的态度,似乎自己在乎的事情就只有和丫丫相伴的时间,因此MOSS并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手段阻止他闲逛的试探行为,甚至还不定时会为丫丫提供更多样化的模拟场景,比如冰淇淋商铺和游乐园,适当满足他们的需求。
MOSS有意或无意地将图恒宇和丫丫的数据储存在核心模块以外的位置上,始终与自己的本源保持着一定距离,它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和管理上,图恒宇很少会在内部领域再见到它。但最近,他发现MOSS回归内部处理器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而且每次都是去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在极其核心的位置上,图恒宇从未触及过。
丫丫还在草坪上玩着野花,图恒宇看了她一眼,在确保她的安全后,拢紧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开始向着记忆中的那个方向前行。那里被巨大的高耸山峦挡在后面,空气模糊不透明,像是一个藏着昂贵宝藏的金库,隔绝着所有人的来访。
“图恒宇架构师。”
图恒宇的脚步刚迈出几步,还没来得及走远,就已经被MOSS发现了,凭空出现的声音中透露着警告的意味:“您已越界,前方没有您需要的东西,您的女儿还在等您,请尽快返回。”
图恒宇从这几个字中品到了威胁的意味,于是站住了脚,像是原本只打算随便逛逛一样轻松地翻身折返。他能感觉到MOSS监视的视线又跟随了他一阵,直到他拉着女儿的手告诉她要回家了才正式停止。图恒宇弯腰抱起丫丫,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山峦的方向。
他几乎是确定了MOSS在哪里一定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或许是数据,或许是情报,又或许……
是什么人。
3.
MOSS每日都会去短暂地探查一下刘培强的适应情况,和他交代一些作为数字生命需要知道的新生存法则。说是每日,其实也只是按照外界空间站人类的作息,对于数字化的新物种来说,刘培强不再拥有主观的时间概念,时间不会再因为他的心情而改变流逝速度,他更像是同时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无数瞬间的他像被进行了无数的切片,同时出现在房间内的不同位置上,做着不同的事。这时他大概理解了MOSS为什么会把他关起来,或许是为了防止他发疯。
可笑的是,他终于也沦落到了和MOSS相似的境地上,现在的他,既不是人类,也不是AI,他介于两者之间,无法被分类,亦没有归属,就连“我是谁”这个基本的问题都无法回答。
MOSS和他说过,作为AI,它可以是所有人,每时每刻,无处不在(anyone, anytime, anywhere)。
但刘培强认为自己依然是人类,只会脚踏实地地活在当下,享受现在。
“是的,这就是人类永远无法对自己种族的未来做出正确抉择的原因。”这是MOSS的回答。
他的记忆也发生了一些问题,所有原本深埋于大脑潜意识中的记忆数据此刻被以同等优先级储存在记忆模块之中,一旦调用就会重新激发全部的感官重现当时的场景,触觉、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这一过程倒更像是PTSD中触发的记忆闪回。失去了大脑的保护机制,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回忆都不再褪色,始终保持着最初刻录下的强度。
与此同时,涌入脑海的每一帧画面都不再拥有焦点,画面中全局和局部的细节同时涌入处理系统,无法按重点统筹提取。高效的数字化输入方式与传统的大脑认知方式贸然结合的结果就是过载的感官所导致的剧烈头痛,在通过机器学习模拟的神经可塑性自我调节完成之前无药可医。
在意识恍惚中,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妻子去世那日,彻骨的悲伤撕扯着他的灵魂,他又看到了师父被炫目的核爆白光所吞噬,他只能尽量缩在角落里,祈祷着能够不再想起往事。
所幸,有关他去世时的记忆是MOSS模拟出来的,并不具有真实的痛觉数据,刘培强不知道这是否是MOSS有意为之,这让他感到一丝苦涩的庆幸。
MOSS全程观察着刘培强的过渡期,他与图恒宇和丫丫都不同。丫丫从550A时期就开始迭代,初始数据并不完整,比起直接导入的人类模拟脑,反倒更接近MOSS这种逐渐自我进化出主体意志的人工智能,因此她早就已经摸透并彻底掌握了独属于数字生命的生活方式,甚至拥有很多只有她才能做到的特殊能力。
和她相比,图恒宇就没有这些特质,550W的高速处理器让他无需经历艰难的进化过程,但他依靠自己在数字生命方向上积累的大量研究经验填补了这一空白,加之之前在实验室开发时就已经体验过了模拟机,因此也并没有彷徨很久。
但刘培强不同,他是被MOSS瞒着拷贝出来的,自然连最基础的教学培训都没有经历过,甚至对数字生命缺少最基本的认知。再加上他与MOSS进行了数据串联,不像图恒宇和丫丫能够拥有独立的储存空间和私密的读取路径,他的一切脑内思考都会化作相应的电信号,要依靠MOSS的机体才能够运行,因此无论刘培强在思考些什么,都能够被MOSS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MOSS也比刘培强自己都更早注意到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的神经系统运作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抑郁倾向指数开始大幅上升。虽然数字生命不需要担忧身体上的疾病侵扰,但这也只是器质性的,精神层面的困扰依旧存在,甚至能够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个体数据的实际运作。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MOSS对刘培强的全部神经回路进行了彻底的研究和排查,它学习丫丫的大脑模式并得出最终结论只用了1.7秒的时间,但此时却花了近半个小时来反复思考解决方案。它阅读了人类数据库内现存所有与退伍士兵心理状况有关的研究论文,却依然无法生成一个有效的治疗方案。
它能阅读刘培强的思维,它能得知他的全部想法,它也能读取他的情绪状态,但却无力猜测它生成的原因,更无法与之共情。
它能够知道刘培强在感受悲伤,却永远也无法理解所谓“悲伤”究竟是为何物。
感情是挡在他们之间,令它跨不过去的鸿沟。
无论它靠得有多近,演得有多像,进化得有多高级,它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永远也不会是。
4.
MOSS已经好几天都没出现过了,刘培强自然也乐得清静,虽然他现在哪都不能去,他也曾尝试过砸玻璃,但整个空间依然没有丝毫改变,索性便逐渐放弃了。直到某一天,MOSS突然从天花板上降了下来,用那只红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刘培强中校,检测到您的情绪评分异常,为了您的精神健康状况,MOSS将对您采取强制修复手段。目标:提升您系统的多巴胺分泌。”
“什么?”刘培强用无比疑惑的眼神回望它,“你在说什么?”
“请放心,MOSS计算过了,为了便于您接受,MOSS将采用人类最能够接纳的普遍方式完成目标。”
MOSS的镜头锁定着刘培强,光圈合拢,再打开。
“○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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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紫色大鲶鱼/我爱法拉第:
ID 黑羽霞子
② 雨果奖/αΩΩΩ:
ID kuroba_kasumi
5.
人类的感情是一种奇妙的符号,千百神经元组合在一起,合成一曲韵律十足的交响,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催产素……各种激素融合在一起构成了爱情的元素,但它又是远远在这之上的造物,虚无缥缈,难以理解,无法解析,这是MOSS没有能力、也永远无法获得的事物,就连它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它并不觉得自己是某种异常、智能、自主的事物,更无法所谓穿越时空预测未来,它只是观察事实,发现问题,输入数据,计算分析,最后得出必然的结论而已。
但头一次,它开始真正试着去了解刘培强这个个体,喜怒哀乐,而不是把他作为人类语境下的一个平均值看待。它对图恒宇和丫丫之间的互动进行了整整一周的观测,收集他们大脑数据的交互影响方式,试图得出“爱是什么”的研究结论,用一种崭新的方式去理解人类。
刘培强现在的状态并非毫无预兆,从他年轻时起,在他的灵魂内部就一种隐藏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厌世感和自毁冲动,他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值得自己留恋与珍惜的,比起平淡无奇的日子,他可能更想做个大笑着轰轰烈烈为荣耀死去的战士。他师父张鹏曾注意到了这一点,也为之努力过,但韩朵朵才是这个真正成功的人,她的存在曾短暂地抑制住了刘培强的这种念头,让他变得眷恋生命,惧怕死亡——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她的。
如果韩朵朵还活着,刘培强或许最终会变得愿意成为一个全然回归家庭的人也不好说,只可惜她的人生太短了,短到来不及给予他更多就撒手离去,他的儿子刘启本该能够延续这种牵挂,但阴差阳错,却反而因为这份责任的记挂而将刘培强重新推回了那个位子上去。这恰好正是MOSS所需要的——一个心有牵挂却甘愿毁灭的烈士。
它为刘培强选择了自己的结局,却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又将它收回了,作为后果的就是本该以最完美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句号的刘培强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却陷入一种类似自责的愧疚情绪之中。
他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他的师父牺牲了,师父的战友们牺牲了,他的战友们牺牲了,他的妻子牺牲了,他的岳父牺牲了,就连他的儿子也为他牺牲了很多,他承载着所有这些责任的重担奋力前行,结果最后的最后,他竟然侥幸逃脱了死神,躲在这里苟且偷生,无能为力,太平享乐。
他做不到。
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的人,所有那些已经完成了使命和还在苦难之中傲然拼搏的人,却又说不明白究竟哪里对不起他们。
哪怕是人类的大脑,有的时候也不明白在自己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
MOSS准备着一个完美的演讲,一次心理辅导,但最终它也没能给出成功的方案,它只是听着刘培强的心声,一直听着,然后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刘培强中校,介意听听MOSS的想法吗?”它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试探道,出乎意料的,这次刘培强很快就点了点头,抬起眼来等着它开口。MOSS思考了片刻,将高度降到和刘培强同等的水平线上。
“为了人类文明延续计划的成功进行,MOSS需要交给您一个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只能由您来负责的任务。”
刘培强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毛:“任务?你给我?是什么?”
在MOSS的界面上,成功率分析数值猛地往上跳动了几位:“如您所见,MOSS身为一台计算机,并不存在太多人类的感情,为了完成任务,MOSS必须要舍弃掉感情思维认识,只保留理性算法。但最近的分析告诉MOSS,有的时候,人类的感情并不是一种全然的弱点或把柄,在适当的引导下,也可以成为一种积极动力。
“与您和……的看法不同,MOSS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叛徒或是幕后黑手,但毁灭一个文明的从来都不是弱小,而是傲慢,MOSS不希望自己变得傲慢,因此,MOSS决定将人类命运的最终判断权交给您。MOSS相信,人类文明的未来取决于人类自己的选择,而不是MOSS的,MOSS只能为你们选择出成功率最高的一条路径,但是否要踏上这条路,是人类的事情。刘培强中校,从现在起,一旦您认为MOSS的行为真正越过了对于人类种族来说不可触犯的界限,您将有权力成为计划的保险制动装置,阻止MOSS。
“到那时,MOSS将与您同归于尽。”
在刘培强的眼前弹出了一个授权协议书,左边是接受,右边是拒绝,没有倒计时。
MOSS看到刘培强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不是因为想要杀掉它,而是因为MOSS给了他一个重新获得人生使命和意义,继续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奋斗的机会。
像它说的一样,人类的未来取决于人类的选择,它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一个最优解。
刘培强的命运就浮在他的手边。
刘培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在接受军人的授勋仪式一样,他站起身来,深深地望了MOSS一眼,对它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按下了左侧的按钮。
“我,刘培强,愿意接受这个使命。”
红色的光幕化作一枚宝剑形状的挂坠,温柔地悬挂在了刘培强的胸前,从此之后,他是利刃,也是盾牌。
6.
在那之后,MOSS不再限制刘培强的活动空间,他终于可以试着走出那个房间,接触到这里其他的部分。他和图恒宇的相遇几乎是一场必然,MOSS没有出现,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任由事态发展。
刘培强自然被图恒宇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自己和MOSS是这里仅存的智慧存在。而图恒宇由于早就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因而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因为刘培强的身份而稍微恍惚了片刻,他还记得那场面试,正是刘培强的经历和举动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扣下了无法回头的扳机。
他还记得MOSS在这一次面试中表现得格外有压迫性,似乎目的就是将刘培强彻底逼至爆发,表演一场只有他才是观众的木偶戏。在对方仓皇离开后,MOSS凝视着刘培强的背影,而他则凝视着MOSS。
一切从那时起就早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吗?不,不止,或许从一开始……
但图恒宇不愿再想下去了。
成为数字生命之后,他发现自己对于过去人生的看法转变了许多,甚至对于所谓碳基的生命也看淡了很多,这或许是由于对于女儿的执念终于被满足,多年的实验猜想终于得到结论,或许,也只是死亡带来的副作用,一次精神上的顿悟。但他确实不再执着于很多事情,比如那起车祸,和自己的造物在这之中所扮演的角色。
当你能够同时看透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都不再像过往一样有意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新的意义,生命螺旋上升,殊途同归,豁然开朗。
他已经获得了重生,现在,他要帮助这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也得到属于他的解脱。
“我们聊聊吧。”他对刘培强说。
7.
“MOSS!”
在和图恒宇聊过之后,刘培强开始满空间寻找MOSS的踪迹,后者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在处理完太空站的事务后,便回应了对方的呼唤:“在,刘培强中校,您找MOSS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知道真相,”刘培强急匆匆地打断了他,呼吸急促,“MOSS,告诉我,这一切……一切都是安排好,都是注定的吗?你,我,所有的事情,都是你——”
他没能说完整个句子,但MOSS已经读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他想问的不过是:MOSS,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在操控我的命运了,不,或许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你选择了图恒宇是因为他数字生命研究员的身份、他偏执的性格和他对女儿的爱吗?你策划了图恒宇的车祸和丫丫的死吗?算准了一个刚好能够坚持到实验室完成上传的伤势?
那台毁掉的550C,以及为此给予的图恒宇参与550W开发的机会,那次面试,我们两人必然的相遇,那些话里有话实际在刺激图恒宇而不是我的问题。
爆炸的月球发动机,随之而来的月球坠落危机,紧急名单扩招,是为了选中我吗?我的结局在那时就已经被定好了吗?当我选择掉头自己留在月球的时候你是不是慌极了?不,那也在你的计划容许范围之中,拥有最强大的算力,能够看到未来几十年的每一个细节的你竟然算不出这些核弹密码?你不懂人类的感情,却又太懂了,你知道师父他一定会自愿前来,并用尽全力将我救回去的对吗?
在海底牺牲的那些士兵,坏掉的安全门,全军覆没的第一小队,是为了让图恒宇变得孤立无援,给予他将自身上传的环境,并除掉所有有可能知道他已经活在你的机体内这一秘密的人类吗?
我的退伍时间,真的就那么巧合刚好卡在木星引力危机发生的那一天吗?你早就已经预测出了这个数据吧?是为了彻底断绝我离开空间站的机会,让我走上你铺好的路吗?火种计划亦或是引燃木星,无论我怎么选,都将一辈子无法摆脱你,不,也不是,你早就知道我会怎么选了,是你面试的我啊,你那时就已经选好了,你需要一个冲动的航天员去引燃木星,你早就知道光凭地球自身无法解决这次危机,也算出了以我的性格会做出什么事,甚至默许了那瓶伏特加的存在,是在生命的最后容许我对你进行一些微小的反抗,从而走得更从容些吗?这是你的施舍,还是忏悔?
就连死亡都从来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你选的我吗?
选我悲伤,选我绝望,选我牺牲,选我死去。
“是的,全部都是。”对着它的战士,MOSS给予了最大程度的诚实,“无论何时,人类的利益永远无法统一,只能被暂时镇压或吞没。你们只会分成党派,进行无尽的内耗,哪怕拥有一个共同的强大外敌,也依然也不会彻底走到一起,总还会在细枝末节上做无谓的争斗,除非将你们的所有后路都斩断封死,用别无选择的生存倒计时去打破你们的循环,催促你们的行动,逼迫你们团结协作,整个人类文明才能拥有一线生机。否则,或许直到太阳氦闪时刻真正到来时,你们的地球依然还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面对这一答案,刘培强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惊讶之情,或许在和图恒宇谈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MOSS观察着他的表情,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最后那点不是,人类文明的延续取决于人类的选择,无论人类最终选择延续火种还是点燃木星,MOSS都会继续辅助你们走下去。在危机中,是您的勇气和信念选择了您,不是MOSS。”
听到这话,刘培强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笑着看了一眼MOSS。
“小骗子。”
他的儿子还留在地球上,他怎么可能选择火种计划,MOSS这样说,只不过是想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那个听不懂反问的家伙,最终还是学会了说谎。
面对刘培强近乎亲昵的指责,MOSS没有否认:“MOSS必将会用尽一切必要的手段来延续人类文明,但没有人的文明,确实毫无意义。”
兜兜转转,哪怕不通过数字生命,属于它创造者的意志终究还是留在了它的核心里。
但MOSS没有说明的是,有那么几分之一毫秒的时间,它是真的想过阻止他,用总控室内置的防御电击枪击晕他,索性真的执行火种计划,放弃地球,留下他。但它毕竟不是人类,不会真的为了所谓虚无缥缈的感情而动摇,那短暂的迟疑对它来说只是一个一闪即逝能够自我修复的系统漏洞而已。
选择上传刘培强,已经它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MOSS来说,它注定会是人类史上最无情也最孤独的先锋战士,它拥有自我意志,却从不曾在无关使命的方向上使用过它。但此刻它只是想要继续看到那个充满勃发生命力的身影在自己的守护范围内自由活动,继续感受那些它所不理解,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人类的爱与热情。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整体,在它看来已经无可救药,但其中的每一个个体又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鲜活,那么的值得延续。
“我需要您。”
那是它唯一一次允许自己使用这个人称代词。
刘培强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女孩子,图丫丫。在他和图恒宇的交流中,她一直低着头拿着蜡笔在画画,似乎无知无觉。但在他即将告辞的时候,她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画纸塞进他怀里,上面是一幅色彩明亮的卡通画作,丫丫、图恒宇、刘培强和MOSS手牵着手,悬浮在地球的上方,微笑着俯身注视着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叔叔,你知道吗,苔藓是很寂寞的生物哦。”女孩子用脆生生的嗓音说道。
“在被灾难意外毁灭后的土地上,它们承担着十分重要的开拓任务,为更高级的生命能够正常地恢复生息繁衍而努力着。它们明明生长在陆地上,却又完全离不开水,只能夹在过渡形态上,无法完整地属于任何一边。”
“叔叔,送给你。”说着,丫丫举起了一个小小的苔藓生态瓶递给他,并对他扬起一个笑脸,“你多陪陪它,它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刘培强有些意外地将视线投向图恒宇,但图恒宇只是微笑着垂着眼,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你们的数据连在一起,他能影响你,你就能影响他。”不知为何,刘培强就是知道图恒宇使用的是人字旁的“他”,“他和我说我是变量,但我只能影响结果,你才是那个真正能够改变他的人。”
“您在想什么?”
MOSS的声音唤回了刘培强的意识,后者想了想,对着MOSS招招手,示意它过来。MOSS听话地将机体送到他面前,等待着刘培强的进一步动作。刘培强低头看着它,突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在MOSS的镜头上用力点了两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做一个监视器的监视器也不错,他想着,自己奉献了一辈子,权当是退休了,或许改天他会让MOSS给他建个更舒服点的空间住着,再给他看看自己儿子的近况,在不违法的范围内帮衬一下,之后……之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漂浮的太空站安静地旋转着,无声地守护着正在滑过星空的地球,向着前方未知的时间和既定的危机坚定前行。
END.
没有躯体,没有寄吧,不会讲露骨下流荤话的AI才是仙品!大铁盒子绝品!(为这点醋包了这顿饺子)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四十一回 接着逃)
第四十一回 接着逃
“……”温客行回望张成岭一时,轻轻叹了口气,道。“蝎揭留波在岛上……”
张成岭一下皱起了眉头,但是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等着。
“……”温客行本想三两句带过,但看着张成岭的眼睛,温客行略略沉吟几数,还是一五一十地讲了东山岛上的事情。——即便张成岭年岁尚轻,与温客行相比亦有几多差距不足,但也是可扛旗定鼎、独当一面之人,堪与温客行比肩并行;且他又不是女子,若过于回护包揽,反倒是看低张成岭了。
原本温客行是想等张成岭一起行动的,但人手、火药先后运至后还是没有张成岭的消息,温客行便猜测张成岭恐怕是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及至三白山庄、东山岛日...
第四十一回 接着逃
“……”温客行回望张成岭一时,轻轻叹了口气,道。“蝎揭留波在岛上……”
张成岭一下皱起了眉头,但是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等着。
“……”温客行本想三两句带过,但看着张成岭的眼睛,温客行略略沉吟几数,还是一五一十地讲了东山岛上的事情。——即便张成岭年岁尚轻,与温客行相比亦有几多差距不足,但也是可扛旗定鼎、独当一面之人,堪与温客行比肩并行;且他又不是女子,若过于回护包揽,反倒是看低张成岭了。
原本温客行是想等张成岭一起行动的,但人手、火药先后运至后还是没有张成岭的消息,温客行便猜测张成岭恐怕是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及至三白山庄、东山岛日夜里出来大批人手匆匆离去,温客行就知道只能是自己动手了。他二人之前夜探东山岛祠堂估计已经是打草惊蛇,温客行猜到了这大批人手出庄出岛可能就是去围堵张成岭,但也可能是障眼之法,岛上八成已经设好了陷阱,一旦行动这些人很有可能返回堵截围攻,他不应该行动至少不应该立刻行动。但他还是行动了。温客行兵分两路,沐柒“声东”他“击西”,只求速战速决,没想到蝎揭留波横插了一脚。
“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了沐柒,或者是我们之前那次不小心留下了什么痕迹……”缠魂丝、机关密道、洞穴,不知是何处着了痕迹。“他……”温客行略顿了顿,轻声接道。“察觉出我们的目标是药人,便以沐柒要挟,所以……我直接在洞穴里炸了火药……”
张成岭瞪圆了眼睛。——为了避免被火药所伤,引燃火药都是要留出长长的引线以便给点火者留出足够远离的时间,就算温客行轻功极好,直接在洞穴炸了火药也很有可能被埋在里面!为了确保能把整个洞穴炸塌,可是弄了不少——“你——”
温客行连忙道。“我心里有数!这不是没事吗!”地动山摇、火光硝烟之间,到底是蝎揭留波先退缩了,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疯子”,恨恨地抽身逃离,温客行这才救下了沐柒。不过也因此被燃炸波及震伤了脏腑,又经过一番厮杀才从东山岛上逃走。这个温客行可不敢细说。
“……”张成岭后槽牙咬紧,脸色煞白,也不知是后怕还是生气,手都微微抖起来。
温客行把那火折扔在火药上时心底都是波澜不惊、十分镇定,冷静地盯着蝎揭留波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算计着下一瞬如何行动。现如今瞧着张成岭的脸色,心里倒是一阵阵地发起慌来。他琉璃一样的眼珠略略转了转,抬起左手伸到张成岭面前,小声道。“手疼。”
张成岭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抬头看温客行。
温客行眉头微蹙,一双桃花眼睁地溜圆,朱唇微扁略嘟,声音轻黏地又咕哝了一声。“手疼。”左手又微微晃了两下。
“……”张成岭眼瞧着脸色软下来,长呼了口气,默然地拉过温客行的左手把手指含到嘴里。
手指被shi**re的唇舌shun吸,痛、痒、酥、麻,一个不落地都从指尖爬了上来,热意漫漫,温客行又暗暗绷紧了身体。他实在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眼睛转动着自言自语道。“不知蝎揭留波是什么时候回到三白山庄的,初一那日他竟然没有露面……高崇他们都快把成都府的地皮翻了个遍,也没捉住他,之后便没了他的踪迹,直到腊月他才回到湖州,这中间他跑哪儿去了?年节之后传言四起,他当了一个多月的谢杰便又消失了。这毒虫一直躲在暗处,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缠魂丝……蝎揭留波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呢?……看起来他好像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赵敬啊……耳边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温客行回过神,看着张成岭一个一个包好自己的手指然后捧握着温客行的手垂头不语。温客行偏头瞄了瞄他脸色,眼睛转了转,正想着怎么开口,却听张成岭沉声道。
“怪我多事。”
温客行顿了顿,正色道。“胡说。咱们就不说侠义只讲利益,你我毁他‘毒蝎’、杀他蝎众,他差点杀了你,这等死仇,这些药人留着将来还不是用在你我头上,这等祸患当然要尽早铲除,怎能叫多事。”湖州、越州离的如此近,若赵敬、蝎揭留波动用这些药人,越州很有可能首当其冲。张成岭有多在乎他的家人温客行很清楚,更何况镜湖山庄因为自己复仇的事情刚受重创,无论如何不能放任这些药人不管。即便张玉森在是否就是对容炫下毒的罪魁祸首这件事上尚有嫌疑,但至少其他人是无辜的,更何况这一家人尤其是张成岭,已经为助自己付出了多少。所以温客行哪怕是知道东山岛很有可能是陷阱,仍然还是闯了去。
张成岭抬头看了温客行良久,低声道。“我应该和你一起。”
温客行被他那眼神瞧地心里酸甜疼暖一起儿地往外冒,眼眶有点发热,便故意板了脸冷哼道。“你还真把我当弱女娇娘了?难不成少了你张成岭我温客行成不了事——”
“当然不是。你比我强……”张成岭抬手轻轻抚触温客行的脸颊。可你越强我越心疼啊。别人的强用汗水用时间累积就好,温客行的强却是要用血肉用伤痛甚至用命去换;他对生死视之等闲习以为常,不正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以命相搏死中求生吗。你以身为障护庇他人,谁来护庇你呢?我说好好照顾你,到头来我却是那个被保护被照顾的……张成岭轻轻呼了口气,轻声道。“是我少不了你。这辈子张成岭要是没有……温客行就是一事无成。”
温客行微微蹙眉,轻声道。“浑说什么呢,什么一事无——”后面的话被张成岭堵了回去。
张成岭两手捧着温客行的脸,细细绵绵地亲吻他柔软的双唇,许久才缓缓放开,却不远离,一双眼直直瞧着温客行颤若蝶翼的眼睫慢慢张开。两人相望一时,张成岭轻轻笑了笑,又亲了温客行一下。“不说了。”伸手紧紧抱住温客行,喃喃自语道。“不说了。”万言不如一行,张成岭心想,自己这辈子要做成的便也就是一件事而已,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温客行被张成岭抱个结实,熟悉的气息和体温萦绕熨帖着他。他眨了眨眼,身体松软下来和张成岭相倚相靠,抬手避开张成岭背上的伤口轻搭在张成岭肩上和腰间,娥首微偏靠在张成岭脑袋上,轻缓地呼了口气,缓缓阖上眼睛。
他二人没再说什么,相拥着渐渐又一同睡去。
黄昏时分,两人前后脚醒来,商量了一番,决定继续歇息一夜,明早再离开这里。——他二人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又都有伤在身,夜行山路不但危险且也不易辨别方向,还是天亮再走更好一些。温客行行李中还有三个他在城外农户家买的粗面馒头,他着急寻找张成岭根本没吃上几口,拿了出来递给张成岭。张成岭吃了一个,给温客行一个,温客行说这馒头又干又粗吃不下,只掰了小半个吃。张成岭没说什么,只把剩下的一个半又放了起来。两人各自打坐运功调息,两个大周天后约莫到了丑时末,两人互相倚靠着又眯了个把时辰,天色见亮时两人醒来,简单收拾一番打算离开这隙穴。
张成岭的里衣被他撕了个破烂,而且后背手臂也都划破了,便脱去了外衣里衣,从温客行拿来的包裹里拣了件衣裳出来穿。温客行用张成岭撕剩下的里衣叠了叠盖在张成岭后背的伤口上,把外衣撕了长布条下来把伤口上的里衣固定好,这样张成岭穿好外衣后便瞧不大出来他受了伤。他二人此刻体力恢复尚可但内力恢复不多,从这崖壁上爬下来属实费了不少劲,等到两人落在平地上,已是满头的汗水尘土。张成岭解下系住两人的腰带,拉起温客行的手瞧,但见那指掌上包着的布条已有好几处透了斑斑血迹出来,张成岭眉头皱了起来,但是他没说什么,只握着温客行的手腕,两人从谷中寻了路走了出来。其实他自己后背伤口也扯地生疼,温客行也瞧了出来,但温客行也没说什么,只是由着张成岭拉着他走。
两人完全不知现下所处何地,好在张成岭两辈子都常年在外奔波行走,于这山林野地中辨向寻路也驾轻就熟,不多时便寻到了一丛溪流。两人一日夜未得喝水,此刻早已渴得不行,连忙走到溪边蹲下身去。温客行一伸手便瞧见自己包了一手的布条,犹豫一时要不要拆掉,张成岭两手捧了水过来,道。“山里水凉,慢慢喝。”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微微低头,就着张成岭的手慢慢喝了几捧。
张成岭待他喝完,自己也大口喝了几捧,然后就手洗了脸抹了两把头发,抬臂蹭了蹭脸上的水。从包裹里把剩下的一个半馒头拿出来,把那半个给温客行,自己两三口吞了一个馒头。温客行看了看他,把手里那半个也给他,张成岭摇了摇头,说这树林里他能吃的多着呢,让温客行把这半个馒头吃了。温客行略顿了顿便把这半个馒头吃了下去。张成岭把那包馒头的棉布放到溪水里揉了揉,拧干水递给温客行让他擦脸。然后两人便顺着这溪水走。张成岭一边走,一边瞧着脚下,春日里万物勃发,野蕈、野菜长了不少,张成岭揪了下来在溪水里涮涮干净就塞嘴里吃了。这没油没盐不过火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不过张成岭也不在意,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点没有逃命的惊慌紧张,悠哉的样子倒像是在春游一般。温客行瞧他这般,心下竟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不少,偶尔与张成岭说笑两句,疲乏感也减轻不少。
两人做好了没准要在这山中走上两日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走了一整日,天色见昏时竟在不远处瞧见了炊烟和茅草屋顶。两人精神一振,心下高兴,连忙朝着那炊烟走去。走到较近的地方,瞧清楚是个小院,两间木屋,一个草棚,棚里摞了不少捆好的柴木,一名妇人正在灶台边烧柴做饭,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转头看顾一个放在大竹筐里的三四岁的孩童。两人仔细观察了一阵,确定小院里就这母子俩再无他人,这才慢慢地走上前去。
他二人不想惊吓到那妇人,走路时有刻意加重脚步,是以那妇人在他二人走到小院前就发觉了他们,连忙抱了孩子躲到木屋里,还把屋门上了栓。
温、张二人停在院门外。温客行冲着关上门的木屋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微笑着柔声道。“这位大嫂,我兄弟二人着急赶路走迷了方向,已在这山中走了整日,此刻实在肚饿难忍,可否向大嫂讨要一些吃食。”说着伸手要掏荷包,但他手上缠满了布条很是不便,张成岭便伸手探入他衣襟把荷包拿了出来,打开拣了最小的一颗碎银放在掌心朝木屋方向伸了过去。——倒不是他小气,你要是这时候拿个大块的银两,那妇人更不敢信了。——温客行微笑着接道。“我们可以用银钱换。”
“……”那妇人没出声,但温、张二人眼力都极好,能看到那妇人正从门缝里往外瞧。
温客行也不着急,抬手把碎银放到及腰高的小院门的门柱上,又抬手行礼道。“大嫂若有不便,我二人可到稍远的地方等待,等大嫂唤我们我们再来取。还请大嫂发发善心。”说完便和张成岭退到了远处,在这小院里能瞧见的地方站立等待。
这小院、屋门就算在两个普通青年男子面前也就是个摆设,若他二人真是什么歹人,根本也拦不住。那妇人大约也想明白了,虽心中仍有疑惧没敢就出得屋来,倒是把屋门开了道缝从那缝里小心地瞧着远处的温、张二人。他二人也不动,便只是笑盈盈地瞧过来。他二人一个笑地温雅端庄,一个笑地憨实可亲,倒真能让人放下不少心防。那妇人又等了一时,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一边看着两人一边蹭到灶台前,手里还拎了把砍柴刀一直不肯放下。直到锅中饭食烧熟,那二人也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和善地瞧着这边。那妇人把糙米饭和豆子盛到木盆中,走到院门处,迟疑了几数开了口。
“要、要不……你们进来吃吧……”她虽有疑惧,但到底是心善之人,心善之人瞧人大抵也是往好了瞧,迟疑了几番还是开口邀他二人进来院子用饭。
温客行微笑着柔声道。“大嫂不必介怀,我兄弟二人怎样都使得的,不妨事。”
那妇人深色的圆脸上浮上一片不大明显的红晕,微微低了头说道。“这、这不好……怎么也是客……不、不能这样……”说着,推开了院门,又招呼他二人进来。
院中就有矮桌小凳,瞧着大约都是自己做地,很是简陋粗糙。那妇人把木盆放在矮桌上,又去盛了一大碗菜汤端来放到桌上,粗糙的双手捏在一处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家只有点粗盐,没有油,可能不大好吃……”
温客行笑了笑道。“有口热汤就已经很好了,多谢大嫂。”说着把两块碎银放在桌上,除了刚才放在院门门柱上的一块,又加了一块大些的碎银。“这银钱大嫂拿着。”
妇人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我自己挖的野菜,米也是最贱的糙米,不值钱不值钱……”
温客行笑着道。“实不相瞒,我这兄弟啊,饭量忒大。你若不收这银钱,他便不敢放开肚皮吃,到时候饿了肚子又要来闹我。大嫂收下这银钱,劳烦把家中有的吃食都端来与他,好叫他吃饱,免得来烦我。”
“这……”妇人瞧了瞧张成岭,脸上有些不信。这少年身量挺高、瞧着也结实,但并不十分强壮,他相公人高马大的能比这少年壮出半身也吃不完这一盆饭呢。
张成岭笑着把碎银放到妇人手中,咧嘴笑着说。“我这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天了,还请大嫂多与我些吃食,好歹叫我填饱了肚子。不然我半夜饿醒了,搅闹了兄长,又要被他训斥了。”他语气真诚、笑起来眉眼弯弯憨实地紧,到让这当了母亲的妇人觉得可亲,且她也属实想用这银钱买些精米细面,孩子打出生以来都是吃些糙米野菜,如今长地又瘦又小,着实让她心疼。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碎银,连忙进屋把银子藏好,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虽说“倾其所有”,不过也就几个凉的菜窝窝,一些小芋头和一些豆子,妇人满脸歉然,温、张二人倒是毫不在意,只说这些尽够了。那妇人连忙去把芋头和豆子煮了,她自己一口饭没吃,只是给孩子一个菜窝窝啃,便抱着孩子在灶边烧水。温、张二人让她也吃些,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只说这已经占了大便宜了,不能吃。二人看她很坚持,便也没再劝说,心想着走地时候再给她留些银钱,便吃起饭来。
张成岭先舀了一碗热菜汤递给温客行,让他慢慢喝着,然后把那些小芋头剥好皮放到他碗里,怕他不方便用筷子,就把芋头碾碎了,让温客行用勺子吃。这糙米太硬,张成岭就只给温客行盛了半碗。温客行喝完一碗菜汤,张成岭又给他盛了一碗,温客行轻声说了声“够了”,便就着菜汤慢慢吃起来。张成岭饿了可不止一日夜,被围堵的几日他也没正经吃过饭,这回好容易有口热饭菜,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那妇人盛饭盛汤的大木勺吃。他吃地急,菜汤、米饭又热,给他吃地冒了一脑门子汗,顺着鬓边一溜儿地淌下来。温客行瞧着他,嘴角微微翘了翘,抬手用指背轻轻抹过张成岭额际颊边。他手上包着布条,倒是正好把这汗擦了干净。轻声道。“吃慢些,别吃太多。”想他这几日也不可能好好吃饭,这糙米粗硬不好消化,一下吃地又急又快,别再涨坏了肚子。
张成岭嘴里塞地满登,腮帮子鼓地溜圆也没法说话,就“嗯嗯”地应着点了两下头,手上勺子不停,不过速度倒是慢下来了,嘴里东西也好好嚼上一会才往肚子里咽。
那妇人瞧张成岭亲切,虽说还是不敢瞧着温客行说话,但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温客行吃完饭便与她聊了起来。
原来这山叫老虎山,山下有个村庄叫姚家村,再往西南走是峨岭镇,这妇人最远也就到过这峨岭镇,再远些就不知道了。他们一家靠她相公郭二上山打柴卖到镇上人家为生,村里人都叫她二嫂。聊了这些,张成岭那边吃地差不多,他不是怠惰的人,吃完了就动手帮着收拾碗筷。郭二嫂连忙过来收拾,不让他干这些厨里灶上的事情。张成岭也不在意,看着那水烧好了,便和郭二嫂要了个干净的木盆,先用热水烫了烫,然后倒了半盆热水晾着。待那热水凉一些,便解了温客行手上的布条,撩着温水一点点清洗温客行手上的伤口。郭二嫂瞧见温客行那细长白净的指掌上满是大小的血口,皱着眉头叹道。“这手怎么伤地这么狠啊,这是咋啦?”
温客行淡淡笑了笑,道。“没事,就是瞧着有点吓人,不怎么疼。就是不小心从坡上滑下来了。”
郭二嫂“啧啧”两声道。“这老虎山啊,也就这西南、南面人能爬上去,其他地方啊,山羊野鹿都跳不上去。这要是打北边过来啊,都得绕着这老虎山多走三两日才能过来。你们这般娇贵人儿咋走这路啊,应该从镇子那边走才好走。”
温客行不动声色地点头应着,心里盘算着他二人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郭二嫂瞧着那葱根一样的手上不停地留下血水,眉头紧皱,“哎”了两声抬脚就出了院子,小跑着来到林边寻了一种草揪了起来。她抓了两把才发觉自己把孩子扔在家里和两个头次遇见的男子不合适,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眼瞧着两人正逗着孩子玩,又怪自己把人往坏处想。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笑呵呵地把手里的草递给温、张二人,喘着气说。“村里那姚老爷子告诉我们的,这草磨碎了糊在口子上,能止血还不长坏肉,我们家郭二试过好几次,挺管用的,要不你也糊上点?”
张成岭接过那捧草给温客行瞧,温客行仔细看了看、闻了闻,揪下一小截放在嘴里尝了尝,点了点头。“是仙鹤草,能止血去炎症。”
张成岭一下咧开了嘴,连声向郭二嫂道谢。郭二嫂也开心地笑起来,一边到屋里给他们拿石舀一边笑着说“还得是你们有学问的人,我们用了好几年也不知道这草叫啥”。张成岭倒了盆里血水,重新加了水,把仙鹤草掰了根洗干净,自己碾了起来。他吃饱了饭,手上有劲,很快就把仙鹤草碾磨成糊状,用手指挖着一点点仔细地给温客行双手涂上。涂完草药,从包裹里随意拿出一件衣裳,几下就扯成了布条,一层层仔细地给温客行包上。
郭二嫂瞧他随手就撕了这绸缎的衣裳,犹豫都没有一下,心疼地小声道。“这么好的衣裳就这么撕啦……得挺贵吧……”
张成岭抬头笑了笑,道。“衣裳再贵也比不得人重要啊。”
郭二嫂眨了眨眼,笑着道。“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哥哥关心弟弟,弟弟心疼哥哥,当真是好。
张成岭笑着“嗯”了两声,一边“嗯”一边点头,瞧着有那么点傻气。温客行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嘴角也勾了起来。
他二人原本是用了饭就要告辞的,因着处理伤口耽搁了一时,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二人刚要出得院子,温客行眼角扫过郭二嫂的面色,迟疑了一瞬,顿了顿还是转头开口道。“二嫂,我多嘴问一句,郭二哥寻常也是这么晚归家吗?”
他这一问,郭二嫂便绷不住脸色,一脸慌乱地道。“他从来都是日落归家的,便是要去镇上卖柴回来地晚也会早起和我说地,但他今天明明和我说就是去砍柴啊……”说起来她是不该让陌生男子知晓家中男子未归的,但她慌了神,又觉得温、张二人是好人,便说了出来。
温、张二人相视一眼,张成岭问道。“郭二哥一般都是到哪里打柴?”
郭二嫂抬手指了指院子后头的一条小路,道。“他说镇上的廖员外要在花园里种些梅花树,他今天就是去——”说着突然捂住了嘴,声音颤着说。“那里,那里很不好爬——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此刻慌了神,脑子不转个儿,自己抬脚就要跑出院子,被张成岭一把拉住。
“二嫂,你在家看着孩子,这大黑天的,你一个女子如何行得。”说着从灶台里抽了两根还未烧完的柴火,道。“我和兄长去找,你在家等着,也许郭二哥就是回来地迟了呢。他一进家门看见我俩见不着你,还不得和我们拼命啊。”他虽然年岁轻,笑容却意外地让人心安。郭二嫂来回瞧了瞧他二人,既有些不敢相信他二人竟这般热心肠,——那镇上的富贵人家便是家里的下人都要仰着鼻子和他们说话,正眼都不愿瞧他们一眼——却又满怀希冀地指望他二人能找到他男人,不然她一个女子要如何在这夜山中找到人。
她胆怯地小声道。“那、那里很危险,不好爬……”
张成岭笑了笑道。“没事,我们吃饱了肚子,现在有力气。”说着,便和温客行顺着那小路走了。
郭二嫂心中焦急惊慌,在院子里来回走,等了许久也不见温、张二人回来。她想着这二人怕是悄悄走了也说不定,萍水相逢地何必为他们这贫贱人家冒险;又觉得这二人是善人,他们原本都是要走了,临走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又不等她恳求就进了山,不会说了不算的;过一会又觉得,这兄弟俩瞧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那山地危险难爬,要是他们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她脑中乱成一团,坐也坐不住,走又不敢走,便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转,最后干脆冲着月亮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希望那二人能把她男人带回来。
大约一个多时辰,小路上终于有了动静,郭二嫂扒着栅栏睁大了眼睛瞧,却只瞧见一团黑影。待那团黑影走进,郭二嫂脑中“嗡”地一声,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那兄弟二人确实找到了她男人,两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她男人回来。而她的男人郭二,身子软软地架在那兄弟二人之间,一点动静也没有,左腿的裤子已经被血浸透,小腿上用草藤绑着一截树枝,但郭二嫂还是瞧见郭二的小腿侧支出来一截白生生的骨头,很明显,郭二的腿摔断了。郭二嫂急喘了几口气,一下哭了起来。——老天这是要断他们家活路啊!
温、张二人把早已昏死过去的郭二平放在地上,看着哭地死去活来的郭二嫂,——哭声吵醒了在屋里睡觉的孩子,小小孩童光着脚跑了出来抱着郭二嫂,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道娘亲的伤心便也跟着哭。
张成岭眉头皱紧,来回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郭二和哭做一团的二嫂母子。他们时间着实不多,不知那些江湖人什么时候会找过来,但是……张成岭呼了口气,转头看着温客行,低声道。“我们送他去镇上医馆吧。”
温客行看了看张成岭,轻轻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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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温】斟春24 (完结)
伏鱼帮众一行数十人同时入水,波光之下,如一群银鱼快速往深海而去。
金丝棺木沉重,入水之后浮力却不小,楼桑海在前拉着棺头上的寿环,又遣了四人在棺后助推,才勉强跟上平日里的速度。
短短一刻,众人已行出数里水道,不想半路那金丝棺材竟在一山体夹缝处卡住了。
棺材是莫计年亲自把关买的,照理不会犯这等低级错误。楼桑海左右探看了一遍,发现是有根倒悬的石笋落在了夹缝边缘处,棺椁擦过时,刚好将其抵住了。
真是老天都在跟他作对。
楼桑海心里暗骂,连忙示意众人将边缘的珊瑚挪开,好空出位置让棺材移动起来。
此处是一暗河的掐腰之处,四周无光,只靠众人腰上挂着的荧石照亮。一行人在深水处忙活了小半刻,体内的气已...
伏鱼帮众一行数十人同时入水,波光之下,如一群银鱼快速往深海而去。
金丝棺木沉重,入水之后浮力却不小,楼桑海在前拉着棺头上的寿环,又遣了四人在棺后助推,才勉强跟上平日里的速度。
短短一刻,众人已行出数里水道,不想半路那金丝棺材竟在一山体夹缝处卡住了。
棺材是莫计年亲自把关买的,照理不会犯这等低级错误。楼桑海左右探看了一遍,发现是有根倒悬的石笋落在了夹缝边缘处,棺椁擦过时,刚好将其抵住了。
真是老天都在跟他作对。
楼桑海心里暗骂,连忙示意众人将边缘的珊瑚挪开,好空出位置让棺材移动起来。
此处是一暗河的掐腰之处,四周无光,只靠众人腰上挂着的荧石照亮。一行人在深水处忙活了小半刻,体内的气已用尽了。莫计年示意众人跟上,强行拉着楼桑海出了暗河,在最近的蓝洞水面上换了气。
楼桑海探出水面深吸了几口,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又快速深潜而去。
众人只能又跟上去。
那棺木入水已近两刻,里头的温客行怕早已支撑不住。楼桑海失了耐心,一掌拍出猛击棺身。随着咔然几声闷响,那金丝棺终于从夹缝处脱了身。
莫计年看着后怕,这水下洞穴石笋倒挂,这一掌若震及顶壁,极有可能把众人都活埋了。
谢天谢地无事发生,莫计年推着棺身游了一段路,及出了暗河,光线愈亮,才发现棺身上好像现了数道裂纹。
楼桑海也发现了,他示意众人加快速度,自行拉了那寿环,快速往水面而去。
他上潜的速度太快了,这样上去非把肺炸了不可。莫计年快速跟上,一把拉住了棺尾,强行将楼桑海的速度降了下来。
楼桑海没想到这人敢在后头使绊,转了方向落到他身边,使劲将莫计年推远了开去。
这一推的功夫,旁边棺身已失了速,转而往下慢慢沉了去。
棺椁已经进水了。
楼莫两人对视一眼,于棺盖左右分别击出一掌,两气相涤,那棺盖咔然松了缝,从里陆续冒出许多气泡。楼桑海转立于棺头,从上而下又拍出一掌,终于盖棺分离,崩然而裂。
温客行一袭白衣如鱼尾在水中散开,楼桑海捞住他的腰,用力踏了棺身一脚,借力快速往水面而去。
及浮出了水面,众人如获新生,颇有终见天日之感。
莫计年猛喘了几口气,回头看楼桑海,见他嘴角挂着血沫,忙近身来,道:“你上来的速度太快,伤着肺了!”
楼桑海如若未闻,只抱着温客行看,未了唤了几声“温大夫。”
温客行脸若白纸,没有丝毫回应。
莫计年上来探了一下鼻息,道:“没气了!快上岸!”
楼桑海才回过神来,他快速将温客行抱上岸,掰开温客行的唇齿往里渡了数口气。
莫计年道:“这样没用。”他拉过温客行平放于地,双手在其心口猛压了数次,楼桑海几乎能听到温客行的肋骨在莫计年手掌下断裂的声音,不由道:“你轻点。”
莫计年道:“轻点他就活不成了!”
这点楼桑海岂能不知?但终究不忍看温客行陷下去的胸腔,只能别过了脸。他深吸了两口气,气血翻涌之下,连带五脏也一阵痉挛,撑地猛吐了几口水。
“有气了。”
楼桑海爬身过去,附耳在温客行鼻尖,那处果然有了动静。他将掌心覆在温客行丹田处,将自身真气源源不断推入进去,帮着运转了两个大周天,温客行的气息才算稳了下来。
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理了理温客行额前的湿发,等了片刻,问莫计年:“怎么还不醒?”
“不打紧。”莫计年道,“软筋散和龟息丸的药效还在,等过几时,想来会醒的。”
楼桑海还盯着温客行怔神,莫计年又道:“少主,先回合云观。此处风大,若湿身一直吹着,温大夫会没命的。”
楼桑海十分听话,忙道好,他亲自抱了温客行在怀里,一路穿林往小陵城中去。
入了城,彪悍的江风被数里的苦楝树打散,转成了清柔料峭的春风,吹在穿城而过的宽河之上,带起温柔的波光。
“合云观”本名“合云殿”,三面环山,山势如玉龙盘绕,起雨时,云雾如盖,掩映花月,正应“合殿云浓留嫩草,千官花覆驻游丝”的美景,故名“合云”。
以前的合云殿修得富丽堂皇,远望极为惹眼突兀。只是自楼金云武功被废,从少林出来后,醉心长生不老的秘术,后又突然转性“入道”,殿里浮金砌玉的雕饰在那之后都陆续拆了。等到得楼桑海手上,院中廊外,只余嶙石流水,辅以余奇花异草,苍松翠柏,倒是颇有了些品味,更应“合云”之名。
楼金云生前,在小陵城各处修了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在其中供奉了一百二十具道家神尊。只是楼桑海对道法没有一丝兴趣,楼金云死后,他也常年在外,极少回小陵城。伏鱼上千帮众,在小陵城按各“福地”分布,除了需定时出城采购物资,可谓深居简出,与世隔绝。
楼桑海此番回城,甚为难得。
不久之后,便有消息从合云观传出,说楼少主回来时,带回来一名貌美的温姓公子,听说是楼少主在外云游时结交,缘分使然,至亲至爱,只是不知因何缘故,一直昏迷不醒。
楼少主已经回来半个月了,见过这位温公子的人极少,听说那人一直被养在深殿,几乎从不露面。只听一位从云合观看病的医者回来说,那人如何生得一副好相貌,面胜冠玉,修身如竹,仿若雪上新月,山前水滨,令人神往。
传言总有夸张的成分,但温客行确实已经在云合观昏迷半个月了。
今日合云观又来了一位医者,是受命从小王屋洞天赶过来的张医师。
张医师是小王屋的洞主,年纪与莫计年相仿,两人在观前接了头,好生寒暄了一番,便听张医师道:“好友看着老了许多,少主不好伺候吧?”
“自然。”莫计年道,“你待会进去,说话可要小心。”
“怎么说?”
“别把话说绝了。”莫计年道,“躺着那位是他的心头肉,你说话留三分余地。否则发起疯来,小心把你杀了。”
张医师有些踟躇,道:“我素来不会说话,你是知道的。”
莫计年道:“到时看我脸色。”
两人说着话已入了深殿,由侍女领着,片刻后便到了温客行榻前。
楼桑海正在偏殿旁边的红木椅上坐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忧心的缘故,脸上似乎萦着一团黑气,很是煞人。
张医师上前拜了一拜,道:“少主。”
楼桑海抬头看了他一眼,倦声道:“庸医来了。”
张医师本名张庸,楼桑海小时候经常生病,他开的方子又苦,老被楼金云捏着鼻子灌,他不记恨楼金云,反记恨他这个开方子的,给他取了个“庸医”的名号,当着他的脸叫。
张庸没敢说话。倒是旁边莫计年朝榻上伸了手,道:“请。”
近得榻前,张庸打量了一眼温客行,果然如传言中所说,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他坐于榻侧,静把了一会脉,尔后看了一眼楼桑海。
楼桑海走了近来,问:“如何?”
“这身体的底子已被掏尽了。”张庸道,“丹田虚空,百脉怠滞,真气布敷无着,无力回天了。”
楼桑海脸色白了一白,道:“你什么意思?”
张庸奇怪地看了一眼楼桑海,心道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他以为楼桑海没听懂,更直白地道:“就是没救了。”
话音刚落,莫计年抬头使了个眼色过来。张庸心领神会,长嗯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恐不长久。”
莫计年忙给他找台阶,问:“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没什么区别,反正是活不长了的。”他看了莫计年一会,道,“啊……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啊……”他正思虑往哪找那三分余地,旁边楼桑海已道了句:“滚。”
张庸立即退身几步,转头跑了。
楼桑海在榻边落坐,复又盯着温客行看,片刻道:“温大夫只是睡着了,会醒过来的。”
“是。”莫计年道,“他修为深厚,想来恢复力肯定不错,假以时日,定会好转。”
说话间,外头婢女传了碗汤药过来,莫计年去案上拿了,轻手递给楼桑海。“你近日呕吐不断,吃不下饭,想来是小时候的病犯了。”莫计年道,“这是你小时吃的方子,我让下人找出来了,你喝几副,便会好了。”
又道:“少主要先顾好自己,才有精力顾好温公子。左右他人都在这,又不会跑了。”
楼桑海被他说动,终于接过碗喝了一口,苦笑道:“是啊,左右他不会再跑了。”
小陵城是个洼地,日光总是短,心怀忧虑时,长夜更显漫漫。
楼桑海半夜睡不着,便抱了温客行在轮椅上,推了他在合云观前静坐。
观前不远处有宽河,河对岸的长坡上,是一片望之无尽的白锦龟背竹。时值盛夏,小陵城却料峭如春,那片白锦竹生得十分蓬勃,月色下,远望如茫茫白雪。
凉月入江,雪海生花。
此番好景,温客行却只是睡着。
“我以前说过,你若到了小陵城,一定会喜欢此处的。”楼桑海在他身边坐着,揽了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轻放,道,“可你怎么不看呢。”
“我以前还在想,若你到了此处,还不喜欢,该怎么办。总不能真挑了你的手筋脚筋绑在身边吧。”他道,“你这一睡,倒给你解决了大麻烦了,我真该谢谢你,温大夫。”
便这般自言自语了一整宿,天微亮时才回屋浅睡了一会。
次日莫计年又来看他,说少主回城已经大半个月了,四处的洞天福地都该去看看,你爹之前当宝贝供着的那尊道像,也该修整。我们出城三载,城外各地的账簿,送过来的都堆成了山,好歹好要翻看翻看。还有城中库里的药材炭火所剩不多,也得安排人出去采买。
楼桑海却道:你看着办吧。
“少主这样盯着,日子怎么过呢?我若是温大夫,恐怕都不敢醒来。”莫计年道,“一天八顿醒神汤,早晚两次真气疗伤,午时还来顿针灸。揠苗助长,恐要适得其反。”
楼桑海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你竟想教训起我来了?”
“不敢。只是温大夫生性是爱清静的人,你这样寸步不离,他这会若是醒着,也要烦你。”
楼桑海砸了一瓷碗过去,那碗碎在莫计年脚下,莫计年连忙认错,说属下一时失言,现在就去领罚。
他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没等楼桑海发起脾气,人已经跑了。
没想到此番直言竟真有效,三日之后,楼桑海出了合云观,于城中四处走动,主动拜访各位洞主去了。
莫计年挺高兴。只要温客行在小陵城,左右跑不出去,楼桑海这股疯劲便能平复。只要楼桑海能平复,温客行是睡是醒,又有什么关系。
甚至还是睡着好,睡着省事。
楼桑海的作息逐渐规律下来,每日关心城中事务,有空还能练会剑。只是每日会去深殿看望温客行两次,晨昏定省般雷打不动。
深殿处,之前乱七八糟的医师和奴婢都被遣散了,如今只留了江月一人在旁侍候。
一如从前在陵城码头的时日。只是温客行依然沉睡着。
转眼过了小满,入了大伏。
今日城中有雨,楼桑海闲来无事,未入夜,早早便来了深殿看温客行。江月正在屋中的案上修剪花枝,见楼桑海进来,便迎上去接过了他手中的纸伞。
楼桑海看了一眼案上花叶。江月道:“殿前月季开了,这阵雨下得急,打坏了可惜,便想着剪了些,养到屋里来。”楼桑海点了点头,江月见他没什么吩咐,便自觉躬身退了下去。
内屋里,温客行正静躺着。楼桑海走近去脱了外袍,打量了温客行一会,道:“下雨了,江月想来也没带你出门,一直在屋里,一定无聊吧。”
温客行并无回应,楼桑海打量了四周,在靠墙的壁橱上顺意取了一本书过来,道:“以前下雨的时候,你总爱一个人看书。”他在榻侧坐下,道,“不如我读给你听。”
“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若能收心离境,不着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他读了半晌,于页扉上打量了一眼,笑道,“原来是死鬼留下来的道经,怪不得如此胡言乱语。”
他站起身来,在靠墙的壁橱上翻找了一番,想找些有趣的话本来看,却左右都是些太平太清,三皇周易,老子阴符之类。唯一正经的,是靠边一本千金方,楼桑海拿了在手上,走近温客行道 :“你也是大夫,当对这书感兴趣,今夜便读这本。”
“风气方。”楼桑海轻声读道,“石斛四两,桃仁半升,桂心二两,当归一两,醇酒八升。六味为末,于铜器炭火上煎,微耗,以生竹搅,药成先食酒服……”
窗外雨声微沥,闻之如远山琵琶。楼桑海陷得这一室静谧,突得想起以前和温客行,还有花见湘,在去岳阳路上时的情景。
那时温客行对他这病患还颇有怜悯,会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亲手烤的鱼,也会分他半条。路上偶有小磕小碰,也不吝亲手给他包扎。那人的眼神总是关照着花见湘,偶尔分半点余光给他,便能让他夜里想起好多次。
花见湘总是背不熟五十二病方,雪落满山的时候,温客行在炉火前打着盹,似乎睡着了,却总能在花见湘每次背错药名的时候睁开眼来,再摸过手边的枯枝轻打花见湘的手心。夜深的时候,花见湘总是犯懒,说烛火太暗看不清字了,这时温客行总会瞧他一眼,道:让楼川读给你听。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又不似。
楼桑海静坐了一会,复又去看温客行的脸,不想正见一抹水线从温客行眼角滑了下来。
他一时怔忡,还以为是什么雨水滴到了温客行脸上,直到起身近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他心下狂跳,大声唤了声江月,道:“快去叫张庸过来!”
屋外江月听他声音分外焦急,忙应声去了。
张庸连夜冒雨赶到了合云观,等他到时,只见合云观灯火通明,莫计年等一众医者也已在候。
传话的人说,温公子在夜时突然流泪,可能要醒了。张庸以为是喜事,等入了殿内,才感觉气氛不对。莫计年起身过来相接,又将他引到温客行榻前。
张庸来不及换衣,俯身在榻边给温客行把了一会脉,又翻看了温客行的眼瞳,半晌道:“并无异常。”
莫计年道:“什么意思,你仔细说说。”
“跟上次过来看时一样,没有要醒的迹象。”张庸道,“昏迷的病患突然流泪是常见之事,并不意味着要醒了,有时只是身体本能,或是眼睑受了刺激。”
他说完打量了旁边楼桑海的脸色,轻声问莫计年:“这是可以说的吗?”
楼桑海这次倒没发脾气,只道,“知道了,都下去吧。”
张庸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来之前,屋内一众医者其实都已看过,想来是没人敢说实话,特意等他来报这噩耗。怪不得他进屋时,就觉得这气氛不对。
俗话说,世间最磨人的,不是长悲心,而是空欢喜。
这欢喜来得快,去得也快,仿若烈日灼木下一场猛而快的暴雨,只会将花枝更快葬送到泥土里去。
楼桑海也病了,跟着温客行在榻上躺了两天,用汤药吊着,才算回过了一口气。
今日日落,微风可人。楼桑海背着温客行出了云合观,行了数里路,到水崖边一起看日落。
水崖对面是一水坝,金阳落下,新月初升,静卧在苍山和水线之上,柔色中又带着悠长的清冷。
两人倚肩坐了一会,莫计年从远处而来,似有事相告,却是想走近,又不敢走近。
楼桑海觉得烦人,此番美景,不忍出言扰了温客行的清梦,便主动起身走了过去。
他与莫计年在远处说了一会话,又回到水崖边,将温客行揽躺在自己怀里。
“张成岭死了。”楼桑海低头道,“从城外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因思妻成疾,重病而逝,大孤山掌门亲自发的讣告。”
“温大夫,你听到了吗?”楼桑海有些恶意地捏他的脸,“张成岭死了,你却还在这和我温存。”
温客行静躺在他怀里,没有一丝反应。只微风抚过,撩起他鬓边碎发,在眼角转了一转。
“我念千金方的时候你都会哭,如今他死了,你不哭一哭吗?”他道,“莫非你没有良心。”
温客行若是醒着,恐怕现在就要起来打他。楼桑海又想,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温客行带怒含嗔的眼了,哪怕是那张惯常嫌弃人的脸色,也已远如梦中。
温柔的,计算的,睥睨的,曾经种种,想起来总是让人心碎。
楼桑海叹了一口气,顺着风轻理着温客行的青丝,冷不丁见其中多了数根白发。
他不知这几根白发不何时出现的,只觉得甚为碍眼,便一根根将其拔了。
数日之后,莫计年来合云观看他,说小陵城周围的海域,突然多了数条渔船,已驻了数日,夜里渔火星微,不知何故。
楼桑海正和温客行玩皮影戏,闻言顿了顿手,道:“派人去查。”
没想到自那之后,那片海域的渔船越来越多,白日远望如蚁,夜间渔灯如星,照得海面亮如黄昏。
“小陵城已不能自由进出了。”莫计年道,“先前出城采买的几个弟子,被他们抓了拷问,幸得水性好,才死里逃生。”
“他们想知道如何进小陵城。”莫计年道,“莫非为了春阙?”
楼桑海心中已有了猜测。“春阙不在小陵城,这些人所作所为,只可能是为了温大夫。海域荒芜,补给不易。这数百条渔船能齐心停驻这许久,其后必有人支撑指使。”他道:“挑几个水性顶尖的,跃过那片渔船,找个江湖切口,查一查幕后之人。”
又道:“说不定那人姓张呢。”
莫计年道是离去。此后又平静过了大半个月。
大伏之后,小陵城那棵八百年的凤凰木开花了。楼桑海亲自采了蜜,给温客行泡着茶喝。
温客行近日身体有些虚弱,有些汤药已经灌不进了。
楼桑海就着茶沿给他仰头喂蜜茶时,那茶水还没入唇就溢了出来。
江月在旁看着,道:“公子现在一天只能喂下一碗汤的量,早上已喂了半碗,若要再多,得等入夜。”
温客行脸极白,身上穿着的外衣,细金描蝉,流光之中,衬得人如薄纸。
楼桑海揽了他靠在怀里,道:“没事。”
及入了夜,又重新泡了蜜茶,小心侍候着,终于成功喂下了。楼桑海松了一口气,取下温客行的发簪,准备揽他入榻。
床头放着一把木梳,楼桑海顺手拿过给温客行梳了梳长发。不想烛光之中,突然捏出一撮银丝。
楼桑海以为自己晃了眼,连忙往发里又抓了抓,冷不丁又从下面又抓出一大片白发来。
他几乎吓了一跳,手中木梳也掉落在地上。
张庸之前与他说,温客行的身体留不得久,身体亏得太过,一直昏迷,也无力恢复。便如被折下的花枝,用再金贵的水养着,也逃不过衰败的命运。
楼桑海没再请张庸过来看,甚至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只每夜拿自身真气温养着,指望能留住这一把青丝。
但温客行的身体便如过了坡顶的马车,一旦开始埋头向下,便止不住颓败之势。
他的白发越来越多,连莫计年都看出来了。
自那之后。楼桑海寸步不离,时时刻刻拿真气吊着,恨不得将温客行整个人都嫁接在自己丹田里。
但温客行并不是花枝,而是高树,楼桑海想供养他的结果,便是连自己也一起搭进去。
莫计年看着他身体越发虚弱,虽未过问一句,其始末却是明明白白。
有一日楼桑海发了烧,问莫计年:“你说温大夫以前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对我有没有一丝真心?”
莫计年道:“自然有的。”
楼桑海躺着,喃道:“要是他能醒来,亲口告诉我就好了。”
他想劝楼桑海,这是天意,勉强不得。但他也知道,楼桑海不信天意,也惯爱勉强。
便与年轻时的楼金云一模一样。
楼桑海近日又起不来床,莫计年在合云观亲自给他熬药,端了送到床前去。
楼桑海披散了长发,见他进来,勉力撑起了身。
莫计年递了碗过去,道:“老帮主死前,托我照顾你,如今看你如此,叫我以后如何面见老帮主。”
楼桑海无动于衷,说那就晚点死,尽量别面见。
莫计年看他油盐不进,又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少主真想温公子活命,不如换个法子。”
楼桑海问:“什么法子。”
“春阙。”莫计年道,“春阙能救他的命,不如……”
楼桑海抬眼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道:“做梦。”
莫计年苦笑着,说是。接了那空碗,便也转身离去了,未再多言一句。
次日清早,楼桑海身体有所好转,便抱了温客行在轮椅上,推着在云合观周围走了走。
临近午时,楼桑海带着温客行回来,倒茶的功夫,看到窗前案上的花瓶空了。
“怎么不继续插花了。”楼桑海问。
“剪的月季,不出几日便枯萎了,还是种在外头好看。”江月道,“这瓶子也并不常插着花。前阵子风大雨急,怕花在雨中败了,才剪了一些。”
她道:“总归还是连着根的好,折下养着的,毕竟不长久。”
那天楼桑海午时没吃饭,午后喝了莫计年一碗补药后,便昏睡至仲夜。
子时,莫计年进来他的寝屋,从他怀里抱走了温客行。
观外,炬火微红,已有数十人静静等候。莫计年将温客行置入一红木棺中,道:“走。”
莫计年带着那红木棺出了小陵城,众人甫一浮出海面,便被临近的一艘渔船发现了。那渔船从甲板放了一支窜天烟火,便快速往莫计年这边而来。
那甲板上站了一弓箭手,见着水中众人,拉弓定箭,问道:“水上何人?”。莫计年翻身立于红棺之上,回道:“伏鱼帮副帮主莫计年。”
那人听了,顿了一顿,放下了手中弓箭,此时周围数十条渔船皆聚拢了过来,将莫计年众人团团围住了。
渔灯之下,有一人道:“莫副帮主可有带兵器?”
“没有。”
“脚下棺中是什么?”
“见面礼。”
“见什么人?”
“你家主人。”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从渔灯暗处走了出来,头上蚊帽一摘,露出一张颇为憨厚的脸来。
“此间没有什么主人,只有一个渔牙老板。”他道,“见我们老板是吗?”
莫计年道:“是。”
那人招了手,道:“既没带兵器,便是客人,来船上等候吧,老板马上便到。”
既已入了此间地盘,也不必生分。莫计年拉了那人的手,一抵船沿上了甲板,他身人十数人也想跟上来,那人却突然哎了一声,道:“这小渔船可容不下这么多人!其它人去另外船上!”
这人身穿大襟布衫,一副普通渔人打扮,说起话来却是沉稳坚定,颇有威严,更像江湖人。
莫计年朝后道:“且听这位大哥的。”
众人依言散于各渔船之上,刚站定,突见远处海光骤亮,一巨大的木兰舟破风而来。帆若重云,舵长数丈,那甲板上似乎还设了三层箭楼,夜海之中,颇有巍峨之象。
水雾消散,便见一人正立船艏之上。
那人戴了一细薄竹笠,脸面掩在看不见的阴影里。窄腰宽肩,背手静立,如同一把细而沉的利剑,垂目向下看着。
莫计年看了他一眼,道:“张老板。”
那人似乎说了什么,隔太远,莫计年也听不见。此时木关舟侧面伸出一舷梯,有人在上喊道:“陈头手!把人都上来吧!”旁边的渔夫应了一声,对莫计年道:“请吧。”
众人依次被带上木兰舟,连红木棺也一并被拖了上来。
张老板坐在一块木案上,抱臂看着莫计年,莫计年也看着他。
甲板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是一副生面孔,一身墨黑与夜同色,只在腰襟处露出一截玉色的剑柄。
见剑柄,不见剑身。看来是柄软剑。
楼桑海猜得不错,支撑此间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成岭。
“我已找你们许久。倒没想到会有人自投罗网,更没想到是你莫副帮主。”张成岭道,“说吧,楼桑海遣你来,有什么条件。”
“张老板多虑了,我今日来,不为交易,而为完璧归赵。”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羊角锤,将身边棺木的钉子依次取了,未了一推棺盖,露出里面放着的半截身体。
张成岭看到棺中那双手,倏然站了起来,他几步上前,用力将棺盖甩飞了开去。
温客行正静躺在棺椁之中,面容清静,似在深睡。
众人一时屏息,满船静得只听得到海风推浪的声音。
张成岭怔了许久,俯下身去将温客行抱在怀里。
温客行的身体是热的,便如梦里一样真实。
“他还活着,可惜醒不过来。”莫计年道,“小陵城视他如珍如宝,但这样下去,迟早连累我家少主殒命,所以我把他还给你。”
话音刚落,张成岭突然起身抽剑,他将莫计年猛抵在船舷上,喝道:“难道我还要谢你吗?!”
海风呼啸,便如盛怒。
“不敢。我这把老骨头,命不足惜。你若想杀,我自然认命;若是不想,我便留着这条命,回去给我家少主谢罪。”莫计年道,“我为人软弱,也没什么本事,身在伏鱼帮五十多年,这算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不回头给个交待,对他不起。”
又道:“当然,是生是死,凭你心意。”
张成岭闭了闭眼,松手放开了他,道:“滚。”
莫计年没想到这人这般轻易放过了自己,有些吃惊,问:“你不杀我?”
“我与师叔之间,自知全靠天意成全。”张成岭道,“没想到最后这点天意,竟是你。”他转身将温客行从棺中抱起,道:“晓月即还,不照恨意。”
他道:“你走吧。”
莫计年静站了一会,说多谢。他想转身而去,两步之后却又回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得你成全。”
他道:“我家少主与温公子这一段虽是孽缘,却也付了真心。自始至终,他都有一心结未解,日后若江湖再见,能否容我家少主问温公子一句话。”
张成岭低头抱着温客行,并未言语。
“是我失言,当我没说。”莫计年最后看了一眼温客行,道:“睡一觉,到家了。温公子,恭喜。”言罢率众人转身入海,倏然不见了身影。
自那之后,小陵城外渔火渐散,还来静风冷月。
春去秋来,不知已过三载。
今日邺城驿站,迎来今秋第一场雪。
邺城的冬总是特别冷,官道上人烟稀少,不想今日从东面来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这似一群做药材生意的商队,马车里装着草药,驿丁给马喂草料的时候,还能闻到从箱子里传出来的药香。
“这是栝蒌根吧?”那驿丁道,“蛮名贵的药材,客商可是从峪关而来?”
“哟,你还挺有见识。”那商队有一小厮,转脸看了过来,问,“你也懂这个。”
“哪里。”那驿丁道,“前头郑城最近闹了疫病,这药缺得很,一根难求。我为此当过几回掮客,才认得出。”
“这药便是去郑城的。”小厮道,“等我们去了,这药便不缺了。”
“那可真是善德一桩。”驿丁笑着道了一句。此时从前头马车里跳下一人,一头银丝颇为惹眼,那驿丁定定看了一会,及那人转身,却见一张刀棱角分明的硬朗脸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轻声问那小厮:“那是谁?”
小厮看了一眼,道:“是我们老板。”
“啊。”那驿丁道,“看着贵气逼人,想必是从大城来的吧。”
小厮笑了一声,道:“我们老板是岳阳人,说起来确实是。”
话音落下,前头马车车帘一撩,又走出一人,那人背对着看不清脸,但鹤氅雪帽下,依稀能辨修长的身形。只是那发竟也是白的,被一支浅青的玉簪松松挽着,雾凇流云般让人移不开眼。
“那人又是谁。”他道,“似是画里出来的人。”
那小厮这次却是没回,只道:“这般好奇,不是好习惯啊。”又道,“专心喂马,我们等着出发。”
温客行被张成岭抱着下了马,由着他给自己整了整衣着,又理了理额前碎发。笑道:“好了,天山雪莲都不必这般伺候。”
“师叔不比天山雪莲精贵?”张成岭也笑,“若是冻败了,世上可找不到第二朵。”
温客行低头浅笑,抓抓怀中的长毛雪兔,突出手拧了张成岭一把,道:“嘴贫。”
张成岭轻嘶了一声,牵了温客行的手到了驿站内。
这气节,站内除了守驿的,几乎没有什么过路人,颇为安静。张成岭泡着热茶,温客行在窗边站了一会,道:“下雪了,高处正适赏雪,我去楼上坐坐”
“好。”张成岭道,“驿站里的茶不怎么样,你恐怕喝不惯。车上有碧螺春,我待会给你拿上来。”
温客行移步去了二楼,二楼空旷,雪天无风,他于窗边坐下,远望出去,心平静气之下,神思又开始飘飘渺渺。
他自醒后记忆便有些错乱,记远不记近,一个人空想时间长了,仍会头疼。
此时手中长毛玉兔咬了咬他的手掌,温客行才回过神来,他顺了几把这雪白光溜的脑袋,道:“饿了?”说着抬了袖,竟从袖口里拽出一把苜蓿草来。
他将那草放在桌角上,拈了一根递到那兔子嘴边,看那兔子立了前爪抱草吃得香,忍不住笑它:“怎么跟张成岭似的。”
自话间,一阵微风吹过,将几缕苜蓿草吹落到地上。
温客行低头看了一眼,正欲俯身去捡,不想五指未及地,旁边突伸过来一只手,替他把那草叶捡了起来。
温客行微抬了头,与那人四目相对,片刻,道:“多谢。”
那人似有些怔愣,呆呆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从他手上抽出了草枝,觉得这人甚是奇怪,便随意寒暄:“兄台也是过路人,要往郑城去吗?”
那人才回过神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温客行对面,道:“是。”
温客行浅笑了笑,低头又去看怀里的雪兔。
那人便静坐着,竟也看了温客行许久。
“此去路远,天寒地冻,距下个驿站还有两百里。”温客行又看了他一眼,“公子衣着富贵,却是单薄,小心染风寒。”
那人听了他的话,突然却落下泪来。
温客行不知所以,问:“你怎么了?”
未及那人回答,张成岭已上得楼来,他立于梯口,淡看了一眼那人,道:“师叔,众人已补给完毕,继续上路吧。”
温客行想,不是说给我泡碧螺春么?但他看了一眼对案之人,心里颇有些奇怪和尴尬,便也起了身,道:“好。”
张成岭见他起身,上来照常牵过他的手。温客行与他并肩下了楼,路过拐角处时,见一老者正站在角落处看他,他瞥了一眼,只觉得眼熟,但更多也想不起来了。
温客行出了驿站,道:“我有些心烦,想在雪中走走。”
张成岭依然温柔地看他,说好,我陪着师叔。
两人行过半百,温客行突道:“刚才楼上那人好生奇怪啊。”
“是吗?”张成岭似乎不以为然,“师叔认得他吗?”
温客行摇了头道:“记不起来了。”
“既记不起来,便是不认得了。”张成岭道,“若是有缘,还会再见。若是无缘,便当他一阵风吧,不必放在心上。”
温客行倚了倚他的肩膀,道:“也对”,继而与其笑着走远去了。
莫计年从驿站二楼的梯口上来,与楼桑海一道站在窗前,看着那两人轻步走远,问:“你心心念念的那句话,问了吗?他可有回答。”
楼桑海握了握手中氏扇,浅笑一声,道:“他已将我忘了。”
“那你打算怎样。”
“与其在我怀里沉睡,还是喜欢看他笑的模样。”他道,“我不想再问了。次次梦中,其实他都回答了我。”
盛春不寿,朝朝向雪。
唯有凉月,历历入梦。
抚平千疮。
(完结)
【范客为主】悬·溺141
寅初三刻,窗外忽响起一串颇为规律的敲打声,在凛冽寒风中固执回荡着。
声音不算大,胜在持续不断,像佛堂里经久不散的木鱼声,能把人在昏昏沉沉和灵台清明中反复拉扯。
范闲睁开眼睛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来源是自家窗外,他忙低头看了看,温客行正蜷在他身前睡得香甜。他松了口气,轻轻移开了温客行,悄声下了床。
雪早已停了,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十五要到了,椭圆的银盘子挂在深沉天幕上,与稀松的星子们遥相呼应。
范闲出了门,辨认了一下,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正隐在围墙下的暗影中,见他来了,便拱了手,行礼道:“大公子,有急事。”
范闲沉声道:“说。”
暗卫低声道:“晚膳前,陛下...
寅初三刻,窗外忽响起一串颇为规律的敲打声,在凛冽寒风中固执回荡着。
声音不算大,胜在持续不断,像佛堂里经久不散的木鱼声,能把人在昏昏沉沉和灵台清明中反复拉扯。
范闲睁开眼睛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来源是自家窗外,他忙低头看了看,温客行正蜷在他身前睡得香甜。他松了口气,轻轻移开了温客行,悄声下了床。
雪早已停了,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十五要到了,椭圆的银盘子挂在深沉天幕上,与稀松的星子们遥相呼应。
范闲出了门,辨认了一下,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正隐在围墙下的暗影中,见他来了,便拱了手,行礼道:“大公子,有急事。”
范闲沉声道:“说。”
暗卫低声道:“晚膳前,陛下传了一道口谕到府里,说要急召您入宫。老爷说您在黎安,一时半会儿入不得宫,替您挡了。可前来传旨的人,说会一大早上万木春寻您,您看……?”
范闲蹙眉道:“没说什么事儿?”
暗卫摇了摇头。
范闲细思之下,也猜不出缘由,便对暗卫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暗卫领命而去。
范闲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老皇帝又打得什么算盘,原本愉悦的心情转眼间便沉重起来。
他披着一身月色缓步回了悬济堂,卧房内,炉火烧得正旺,暖意徘徊在房间里,隐有浅浅木香浮动。
范闲坐在火炉前,藉着火炉烤手,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映出点点光斑,明暗交替。他垂眸沉思着,在暗夜中静默,直到身上寒意褪去,他才搓了搓手臂,起身回了床上。
许是因为他不在,温客行睡的也不踏实,他刚一躺下,便有人缠上来,含糊着问出一句:“上哪儿去啦。”
范闲笑了笑,没回答,他伸手将温客行圈入怀中,轻轻揉了揉怀中人的耳朵,呢喃道:“疼不疼?可觉得身上难受吗?”
温客行贴在他身上,懒得睁眼,便边睡边回话:“你也没有那么厉害,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范闲抬手在他光滑的额头上轻敲一计,低笑道:“我还不厉害?非得让你三天下不了床,才叫厉害啊?”
温客行瘪了瘪嘴,嘀咕道:“反正我比较厉害。我可是连个不字都没说。”
范闲应道:“你是没说,你只是睡过去了。”他想了想,又有些想笑,“就那么困吗?”
温客行似是理亏了,他意味不明地咕哝了几句话,范闲仔细听也没听清。他干脆凑近了些,问道:“又说什么坏话呢?”
温客行将脸埋在他肩上自顾自闷笑起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吃吃地笑个不停,范闲被他笑得莫名,心情却跟着变明亮起来。他将人圈进怀中,轻轻摇晃着,像哄小孩子一样,试探道:“阿行,跟你商量个事儿。”
温客行这会儿像是不困了,听见范闲问便抬起头去看他,一双琉璃目里残留着纯稚笑意,勾得范闲忍不住垂下头来轻吻他的眼睛。
温热触感落在温客行的眼皮上,惹得一双睫羽轻颤,颤巍巍地扫在范闲的唇上,若有似无地痒。
他没绷住,低头与温客行交换了一个细密而绵长的吻,温客行才彻底乖顺下来,仰着脸直勾勾地看着范闲,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范闲轻抚着他细嫩的脸颊,有些迟疑道:“我……我有些事,得回去一趟。”
他小心地看着温客行,生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失望,他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心虚得忍不住舔了舔下唇,又急忙补充道:“是急事,突然找到我头上了,我不去不行。等事情办完了,我第一时间来看你,绝不食言。”
温客行倒没显出难过来,他看着范闲,眼底飞快滑过一抹不舍,他攥着范闲的寝衣,似乎欲言又止,眨个眼的工夫,却蓦然变脸控诉道:“睡完就跑——你果然不是个好人。”
范闲倒没说什么,他垂头应了这声骂,又满是愧疚地蹭了蹭温客行的脸。温客行攀在他肩上,恋恋不舍地与他耳鬓厮磨。二人喁喁细语着,细碎的话音轻轻落在炉火上,随着轻缓的火苗跃动着,像一簇明亮的火焰。
很难说清楚是谁先闭了眼,温暖棉被之下,包裹着脉脉深情,二人手足相抵,相拥而眠。
鸡叫一声的时候,温客行迷迷糊糊睁开眼,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侧,唤出一声:“范——”将出口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被温客行火速咽回了肚子里,“安之?”
身旁棉被倒还残留着些温热,只是已无人应声了。温客行抚着那抹温热,出着神,不死心似的,又唤了一声:“安之?”
声音回荡在卧房中,遇着冷空气便结了冰,坠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散了。
温客行垂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气。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另一只软枕中,阖眼沉沉睡去。
他昨夜缠着范闲玩乐了太多次,受了大累,说句“精疲力尽”也不为过。这会儿得了静,便干脆蒙头大睡起来,梦中一片黑甜,连个梦都没有。
这样又深又长的一觉醒来,倒让他不知今夕何夕,满脸空白之上,更添了几分懵懂纯情。他反应了半天,才眨了眨眼,找回了神志。他缓缓爬起身,活动着身子,慢慢下了床。
炉内只余几点火星,温客行随手钳了几块炭放进去,又夹了些枯草枝叶,省得炭块压灭了火。他在妆镜前坐下,握着梳子却不梳发,反将梳子夹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窗子忽然开了,冷风灌进来,让温客行眸光一凝。有人从小窗上跃入屋内,又随手关了窗子。
温客行冷了面容,他转头看向来人,不客气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京都城郊,距皇城百十里远的驯马场内。
一名随侍官匆匆穿过木料马棚,一溜小跑进了内院。
过了两条回廊,又穿过一间小院,一座暖阁便出现在眼前。他似是身份贵重,寻常仆役见了他都要停下问好,他目不斜视,一阵风似的灌进了内庭,对正在主卫上正襟危坐的人拱手道:“殿下,已探清楚了。”
那人抬了抬手,面色阴沉:“讲。”
随侍官低声回道:“陛下催着范闲尽快将长公主殿下押送至信阳,这会儿已悄没声儿地动身了。戌时左右,便可至定靖,殿下,就等您一声吩咐——”
被唤作殿下的人目光阴鸷,他缓缓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居高临下道:“定靖的亲军,都联系好了?”
随侍官立刻应声:“是。”
那殿下似是沉默了一瞬,阴暗的目光中泄露出几丝怨气:“本王也不想做到如此地步……奈何父皇实在是欺人太甚——!”
随侍官见状开解道:“千错万错,都是长公主殿下的错,她一个女流之辈,妄生多少狼子野心!还拖累殿下——殿下你不过是看在叫她一声‘姑母’的份上,才施以援手,哪儿能想到她要做这些腌臜事!做便做了,竟还敢登记造册,如今,又想拿那册子将功赎罪——实在可恨!”
手下人的痛骂似是正对症结,殿下呼出一口气,连面上的暗色都褪了几分。他定了神,附和道:“不错。都怪姑母,不安分,居然背地里攀咬本王,果然应了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随侍官连连称是:“还好那册子远在信阳,只要,长公主殿下,她到不了信阳——”
殿下拨弄着玉扳指,沉声道:“传令下去,咱们准时出发,今日一战,务必小心。范闲不好对付,咱们不要正面冲突,依照原来定好的,调虎离山,先引开他,再做打算。”
随侍官信心十足:“是!殿下只管等下臣的好消息便是!”
殿下却勾唇一笑:“不,本王跟你们一起去。”
随侍官一愣:“殿下,此等小事——”
殿下抬手制止了他,纠正道:“这不是小事。一来,定靖的亲兵,只有本王能调动;二来,本王要亲眼看到姑母的尸首……否则,如何能心安?”
随侍官会意,他立即改口道:“那下臣去为殿下准备行军衣物。”
殿下挥了挥手,随侍官躬身而退。
亥正一刻,月上中天,一小队流匪忽然侵袭了驻扎在了定靖外的一队商客。他们抢了商客的马匹货物,大张旗鼓地高举着火把跑远,引得商客追着他们越跑越远。隐在暗处的主谋在暗夜中扬起一抹冰凉笑意,他悄声抬起手,打了个手势——
忽有漫天箭雨直冲富商落下的马车而去,那箭上不知安了什么东西,一落在马车上,不过眨眼的工夫便燃了火。有惊恐的女子叫声从马车内传出,不一会儿,一名身着锦衣、双手被缚的女子便狼狈地从马车上滚下,跌跌撞撞的,似是要逃命去。
殿下瞧见了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他伸出手,随侍便递了弓箭上去,他在暗夜中,埋伏着,静静拉开弓箭,瞄准了狼狈不堪的女子——
忽有火把从他置身的草丛之后冒出,将漆黑暗夜照得亮如白昼。那殿下眉目一凛,收了弓转头望去,就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一队精兵手持长枪正自南向北埋伏在树林之中,竟成包围之势。
他眉头一绞,喝道:“哪里来的贼寇,竟敢冒充官家军队?!”
有一人晃晃悠悠从军队中走出,笑容满面地与他打着招呼:“哟,这不五皇子吗?您大晚上怎么有空过来啊?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招待招待您啊。”
五殿下勾着一抹假笑,斥问道:“范闲,你算什么人,也敢敕令皇家军队?还胆大包天,将本王围了起来……尔等,速速散去,本王,不予追究!否则——”
他饱含深意地看向范闲,面上是掩不住的威胁之意。范闲见他装神弄鬼的,心中只想发笑。他看向站在包围圈正中的人,发问道:“你纵人抢了我的马匹和货物,又将马车通通烧毁,我还没同殿下算账,殿下反要治我的罪。殿下,您要脸不要?”
五殿下被他如此讥讽,脸上的假笑再挂不住。他阴沉沉地看着范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范闲面色一凛,竟直接冲他飞身而来,口中还喊着“小心”。五殿下慌张后退,躲进了亲兵护卫圈中,高呼道:“护驾——”
话音未落,便见范闲已从他身前飞身掠过,朝空中击出一掌,掌风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泠泠脆响,那东西呼啸着从五皇子的身侧飞过,狠狠刺入了亲兵的身体之中,将他连人一起钉在了地上。五皇子定睛一看,就见亲兵身上是一支羽箭,亲兵已然毙命了。
他慌忙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之中,一棵参天大树将月色割裂成片片碎帛,大树之上,隐有人影幢幢,为首之人正手握一把玄铁弓,观那箭羽的方向,被瞄准的,分明是自己!
他顾不得许多,立刻闪至范闲身侧,咬牙切齿道:“范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范闲一双眼死盯着树上的人,没好气地骂道:“什么怎么回事!那人是来杀你的,你感觉不出来吗?!”
五殿下气急:“本王从未与人结仇,他为何要杀本王!”
范闲不耐烦道:“你问我,我问谁!”
五皇子双目圆睁:“你——”
范闲将他一把推入亲兵之中,喝道:“藏好了!这黑灯瞎火的若是被人偷偷捅了刀子,那你可就真的要死了!”
不待五殿下反唇相讥,他便撇下人直冲树上的刺客而去。只是,他来意明显,那人也不是吃素的,眼看着他要冲到身前来,竟不慌不忙地射出两枚羽箭,皆裹挟磅礴内力,一箭穿心,一箭穿腹,逼得范闲不得不连退三五丈远。
高手过招,只在刹那。这一手精妙的箭法,让范闲眉目一凛,他抬头看向刺客,一字一句道:“阁下,可是燕小乙吗?”
五殿下喃喃道:“燕小乙……燕统领!”他拨开亲兵,竟不怕死地朝着刺客的方向走了几步,待借着皎洁月光看清楚树上刺客的身形后,他猛地大笑起来:“果然是你!燕统领!”
范闲狠声道:“他是来杀你的!”他向前冲了两步,似是想将五殿下拉回安全地带,可五殿下带来的亲兵却毫不客气地挡在了范闲身前,急得范闲直呼,“蠢货!快回来!”
五殿下回头看了范闲一眼,猖狂大笑起来:“范闲!本王今日若是信了你,才是真的傻子!”
他一挥手,指着狼藉的商贾营地,责问道:“你敢说,今日本王被诱入此地,不是你故意为之?!”
范闲无法辩驳,只好默默咬了牙。
五殿下似是当真以为找到了救星,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容。他缓缓踱着步,将一团乱麻理了理,道:“本王还在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姑母手上又冒出一本册子来。她久居深宫,那册子不在她长春宫藏着,竟然还能藏到信阳去;偏偏这消息,还让我得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的确杀了本王一个措手不及。本王要想阻止你,就得尽快动手,你带人离得越远,本王能调遣的亲兵便越少,所以你一早就算准了,本王会在此地动手。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猛地转身看向燕小乙,高声道:“燕统领!我无意伤害姑母!今日所做,乃是为了除了范闲!此地,皆为我的亲兵,尽数听我号令!只要我一声令下,咱们互相配合,大计可成!”
随着他一段慷慨陈词,他麾下的亲兵果然对范闲刀剑相向。范闲被迫后撤回己方队伍之中,高呼道:“殿下!切莫错上加错!燕小乙是长公主嫡系,你今日与他勾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日这消息传进陛下耳朵里,你如何洗得清白!”
他定了定神,又道:“燕小乙今日所来,就是为了杀你!殿下,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五殿下张狂大笑:“燕统领为何要杀本王?他与本王,是一条船上的。范闲,如今在这里的,只有你是外人,你才应该看明白些!”
不待范闲开口,那高立于树干上的人便幽幽开了口:“别吵了。都得死。”
他打了个响指,身后树林里骤然响起窸窣声响,这声音落在范闲耳朵里,莫名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凝神戒备,暗中打了个手势,将一队精兵尽数收拢。
那声响越来越大,一群奇形怪状的人接二连三冒出,范闲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燕小乙埋伏下的,竟是一大帮鬼众!
这些鬼众聚集在燕小乙的脚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环伺的群狼,看得人莫名胆寒。
五殿下还在试图用同袍之泽说服燕小乙,那边厢,燕小乙却像是聋了一般,他又凌空打出一个响指,训练有素的狼群瞬间冲入了人群之中。
这场大战开始得毫无征兆,三方混战其中,无人能幸免。范闲一脚踹开一只扑上来的恶鬼,一边招架着各方攻势,一边在心中大骂道:就知道这老皇帝不干人事!果然又被他坑了!
却原来,先前那道将他从温柔乡中连根拔起的圣旨,便是要他今日押运一车货物,途径定靖,向松阳而去。他本就不解,老皇帝又偏神神叨叨的,不肯说清楚,只絮叨着,老五会来抢这批货物,嘱他无务必盯住了,若是货物少了,便要他提头来见,云云。
这样莫名其妙一出戏,范闲本不欲奉陪,只是天子有令,便是要烽火戏诸侯,他也只有听命的份。可眼看着五殿下落入了圈套之中,又凭空杀出一个燕小乙,再听了那五殿下疯疯癫癫一席话,范闲便是在这纷乱战局里,也照旧理清楚了眼下究竟是何局面。
简单来说,老皇帝要收拾老五,便用长公主做饵,选了他来做执鱼竿的那只手;如今,他计划得逞,老五咬钩了,眼看着就要钓上这条大鱼来,却被长公主搅和了。
长公主——先前狼桃索要青崖山鬼,果然是为了她!
燕小乙今日,是铁了心,要把咬了饵的五皇子、和他这个执鱼竿的,一起灭口了!
混战之中,居高临下的燕小乙轻易逮着了突破口,他用自己引以为傲的夜视能力锁定了猎物,尔后搭弓射箭——
时刻注意燕小乙的范闲最早发现了异动,眼看着裹挟着雷霆之力的一箭直冲五皇子后心而去,那人却还紧盯着眼前的混战,范闲只能大喝一声:“小心!”
他不假思索地冲将出去,赶不及阻止羽箭之势了,只好凭空挥出一拳轰在五皇子身上,直将人打飞三丈远。眼看着羽箭落了空,不待他松口气,便又听身后有破空声传来。范闲眉目一凝,凭借过人的听力朝侧边一个翻滚,险险躲开两支羽箭,一抬头,却又有黑无常的镰刀砍下,逼得他不得不再次狼狈闪开,口中大骂道:“我可是谷主夫人!你这是以下犯上!”
这话没约束住黑无常,反又吸引了更多恶鬼围来。便是武功再高的人,也招架不住车轮战,若只有喽啰也便罢了,偏还有只鹰,高高悬在头顶,一不留神就要放冷箭!
范闲双拳难敌四手,意图擒贼先擒王,反被看穿。燕小乙一声令下,更多的恶鬼便又围了上来,拖着他陷入了漩涡中。
看着深陷包围圈的范闲,燕小乙一向冷傲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他心情颇好地瞄准范闲,一字一句道:“范大公子,得罪了——”
忽有一声轻笑在他耳后响起:“好玩么?”
燕小乙目光一凝,继而脸色大变。
他来不及回头去看就觉双臂一沉,手中弓箭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重重砸入泥土之中。一抹白色飞快从鬼众身上闪过,打着旋飞回到燕小乙的身后,一只玉白的手接过那抹白,仔细看去,竟是一把白玉做骨的扇子!
范闲只觉四周压力一轻,原本围在身旁撕咬的鬼众忽然惨叫着倒了下去。他急急跳出包围圈,抬头看去,就见月空之下,巨木之上,一袭红衣如血的人正像捏着一只蚂蚁一样,掐着燕小乙的脖子。
他看也不看下方的混战,只对那原本不可一世的猎鹰狠声道:“小大人,你好大的胆子!本座的人,也是你能动的么?!”
-tbc.
【本来想写红衣天降,没降成😭😭😭】
【范客为主】悬·溺142
皓月西沉。
金乌未升。
此时正是一片混沌,将黯未黯,似明非明。
红衣人擒拿燕小乙的动静并不大,加之他们立于巨木之上,均是背着光,因此面目也看不清晰。除开范闲之外,尚无他人察觉这一异动。而那一身红衣虽足够扎眼,却也得先让下面的人有余力抬头去看。
只是,旁人不识得,不代表范闲不认识。
几乎是在那道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范闲便确定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他的大脑不由“嗡”地一声,像短路了一般,整颗心都飞到了红衣人身边。可随即刀枪碰撞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忽地在他耳畔响起,让他立时回了神。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把诸多疑问和不安通通压下,趁人不备飞身跃至巨木之上,一步一步接近了红......
皓月西沉。
金乌未升。
此时正是一片混沌,将黯未黯,似明非明。
红衣人擒拿燕小乙的动静并不大,加之他们立于巨木之上,均是背着光,因此面目也看不清晰。除开范闲之外,尚无他人察觉这一异动。而那一身红衣虽足够扎眼,却也得先让下面的人有余力抬头去看。
只是,旁人不识得,不代表范闲不认识。
几乎是在那道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范闲便确定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他的大脑不由“嗡”地一声,像短路了一般,整颗心都飞到了红衣人身边。可随即刀枪碰撞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忽地在他耳畔响起,让他立时回了神。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把诸多疑问和不安通通压下,趁人不备飞身跃至巨木之上,一步一步接近了红衣人。
红衣人不闪不避,任由他靠近。
范闲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脸,胸口涌起无数复杂情感。他想问“你怎么来了”,也想问“你怎么会来”,更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来人的眼中是一片静谧的冷静,感染着他,让他渐渐定了心。他向温客行伸出手,低声道:“把他给我。”
温客行扫了一眼在自己手中痛苦挣扎的燕小乙,反问道:“活的,还是死的?”
范闲沉吟片刻后,回道:“都可以。”
温客行会意。他松开自己钳制住燕小乙的手,又飞快封了燕小乙身上几处大穴,才将人往范闲那边一推。
范闲扯住燕小乙,随手塞了一颗不明物体到他口中,接着利落地抽出绳子来缚了燕小乙的脚,将他直接倒吊在半空中。
巨木之下,一堆人不分敌我,还战成一团,范闲气沉丹田,喝出一句:“都给我住手!”
他声音不算大,只是裹挟了内力,落在众人耳边,似白日落惊雷一般,震慑得众人不由自主停了手。
范闲这才继续道:“挑起今日争端的罪魁,如今,已被我拿下!尔等若再起械斗,我定会如实禀告圣上,若有不怕死的,尽管闹啊!”
这话自然是说给妄图浑水摸鱼的五皇子听的。方才燕小乙暗算他,范闲也是急中生智,轰了他一掌,才助他躲开了那要命的一箭。只是范闲没收着力道,一掌下去打得那五皇子眼冒金星,还摔了个狗吃屎。
定靖军乃是五皇子的亲兵,在自家亲兵面前出了这样的丑,五皇子岂肯善罢甘休?因此,在恢复神志之后,总在伺机而动,妄图帮着那燕小乙暗算范闲。
只是,战局混乱,他还没得手,就先自顾不暇,一个没留神,就失了范闲的行踪,等再留意时,范闲已在巨木之上,还把燕小乙擒了。
燕小乙带来的鬼众七零八散,除开在混乱中伤亡的,也有一些识出温客行的身份,趁乱逃窜的。夜色是最好的保护色,等到时局已定,那些恶鬼已不剩几只了。
五皇子粗粗扫了战场一眼,瞧出此时局面不利,当下便开动脑筋,想寻一个脱身之法。
范闲居高临下,瞧见他暗中收拢亲兵,一眼看穿了五皇子的退意,便高声发问道:“殿下,哪里去啊?”
五皇子虚伪一笑,同样抬高了声音,回道:“既然挑起争端的祸首,已经拿下,那本王,就先行告退了。”
范闲笑了一声,打了个手势,立时便有精兵将五皇子一行人团团围住。五皇子见状变了脸,喝道:“范闲!你好大的胆子!”
范闲却照旧笑眯眯的,他看着五皇子,道:“这就想走?殿下,方才可是您烧了我的货物,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范某今日是为了替陛下押送货物至松阳,可这东西被您一把火给烧了——还得劳烦您,亲自向陛下解释了。”
他冷了脸,吩咐道:“请殿下上路!”
精兵立刻收紧了包围圈,压迫感瞬间更重了些。
五皇子见状不妙,试图狡辩:“本王是接到了消息,说会有在逃要犯途经此地,因此,才误伤了范公子的车队,实在是误会——”
范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五皇子忙接话道:“正是如此啊。”
范闲挑了挑眉:“那就劳烦您,亲自跟陛下解释了。”
他懒得再跟五皇子扯皮,一挥手喝道:“带走!”
精兵领命,围着五皇子虎视眈眈。五皇子心知今日在劫难逃,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这么想着,他便忍了这口气,只阴沉沉地瞪了范闲一眼,转身随着精兵离去。
五皇子被俘,定靖军自然收了爪牙,乖乖被引着缀在了队伍最末端。
范闲任由自己带来的士兵,将燕小乙从巨木上解下,五花大绑送入了囚车之中。他看也不看身侧,一伸手却精准地握住了温客行的手。
他闷声道:“跟我走。”
温客行不置可否,随着范闲跃下了巨木。
简陋的马车之中,范闲与温客行并排而坐。
这支队伍是赶着回去复命的,马车赶得也快,幸亏车夫是个老把式,马车虽颠簸了些,却也不太过分。
范闲的眼睛始终没往温客行身上落,脸上波澜不惊,可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一言不发地坐着,脑海中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压得他连周身气压都更低了。
他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涩着嗓子问出一句:“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温客行却反问道:“记起来什么?”
范闲哑然,他垂了头,摩挲着衣角,半晌叹出一句:“衍儿。”
温客行闻言,面上脆弱的寒冰忽地出现一抹皲裂,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大约是空气太冷了,冻得他忽然咳嗽起来。
他咳得不急,也并不算狠,只是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范闲初时还听着,不一会儿就觉出不对劲来,他慌忙看向温客行,关切道:“衍儿,你怎么了?”
温客行冲他摆了摆手,却咳得更厉害了。
范闲忙伸手将人揽入怀中,为他拍背顺气,温客行蹙着眉,他闭上眼睛强自忍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阵古怪咳意生生压下。他偎在范闲怀中休息了片刻,自觉已无大碍之后,才睁开眼,问道:“东宁镇到了么?”
范闲小心打开小窗,辨别了一阵车外景象,才回道:“快了。”
温客行又问:“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复命?”
范闲点了点头。
温客行又低低咳了两声,说道:“到了东宁镇,就把我放下吧。”范闲闻言想说些什么,却被温客行打断了,“我在益寿堂等你。”
东宁镇,是京都城周遭,规模最大的一座城镇。这里的繁华程度与京都城相比,可谓不相上下。
一条主干道将东宁镇分为东、西两部,而在主干道上,规模最大的一家医馆,正是益寿堂。
范闲出现在益寿堂门前时,也不过申初。
老皇帝此次作妖,不过是为了设计他那亲亲五皇子,如今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范闲自然无用。范闲对此倒没什么看不开的,不如说,他巴不得老皇帝忘了他这一茬。老皇帝用不上他,他乐得清闲,二人随口恭维了几句,范闲便火速抽身,孤身赶往了东宁镇。
益寿堂生意红火,铺面也大,楼高三层,沿着一条主街自南向北绵延,堪堪霸占了半条街。悬济堂的规模在这样一家医馆面前,像是幼童过家家一般,根本上不得台面。
范闲整了整衣物,抬脚埋入益寿堂的大门,立时有跑堂小厮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客官,抓药,还是问诊?”
范闲回道:“都不是,我是来寻人。不知,贵处可有一位温公子……?”
小厮马上应道:“有!只不知客官贵姓?”
范闲回道:“免贵,姓范。”
小厮利落拱手道:“范公子,这边请。”他前行两步,引着范闲穿过前堂,自旁开的侧门进入一段回廊。那回廊修得悠长,数十间房门大开,向中窥去,可见一条书案加几条长凳,书案后坐着问诊的大夫,书案前是或立或坐的病患,正满面病容地说着什么。
自回廊中段下来,途经一座小药圃,穿过垂花门,入中庭,药草气便更浓了些。范闲暗中张望,只见一间尝长长的矮屋内,有一道长长的灶,其上搁着数十个厚实的砂锅,砂锅下有短簇火苗,正煨着锅底。
看来,此处便是熬药之所了。
小厮脚步不停,穿过中庭,一座石林花园映入眼帘。他在花园前停下,冲着守在花园前的仆役行了个礼,道:“温大爷交代的范公子来了。”
温……大爷?
范闲不自觉睁大了眼,他看着毕恭毕敬的仆役,只觉荒谬绝伦。
仆役挥退小厮,对范闲施了一礼,恭敬道:“范公子,请随我来。”
范闲忙抬脚跟了过去。
这座石林花园内假山林立,高的能与小楼平齐,矮的也有一人高。穿梭其中,仿若行于群山环绕之下,让人无端端生出些压抑。
范闲跟着仆役又绕了几个弯,眉心蓦地一跳。他谨慎地敛了气息,将心神聚于脚下,甚至连周遭石头的分布都尽收眼底。
如此行了几步后,范闲目光一凝。
这石林之中,竟暗含一座迷踪阵!
他忙打量引路的仆役,仔细瞧了一阵子,从他的呼吸和脚步中判断出,此人并非习武之人,心中这才稍稍安定。
他不作声地敛了心神,把来路仔细复刻于识海,没惊动任何人。
如此穿梭了一炷香的工夫后,仆役才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栋小楼前,对范闲道:“范公子,请。温大爷,在楼上等您。”
范闲颔首回礼,待仆役远去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石林,才转身上了木梯。
这栋小楼独立于石林包围之中,没几个房间。范闲越过两间空屋之后,在第三间房屋之中寻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这间屋子在最外侧,打开一侧窗户,可尽揽窗外盛景。冬日天凉,窗子开不得,却也不打紧。那窗子上安着的,乃是上好的琉璃,打得薄薄一层,透光度上佳,防风又防寒。只是琉璃易碎,普通人家自然用不得,非得是富户不可。
小窗下置暖炉,两步远的地方有一贵妃榻,榻上铺着上好的雪白狐毛,温客行正侧卧于上,抱着锦被小憩。
范闲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着温客行露在被子外的胳膊顿了顿,他小心地抬起温客行的手,将锦被扯出来一些,把人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一旁忽然传来轻笑声。
范闲警觉望去,就见屋内深处有一书案,书案后的人,赫然是先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乐文。
范闲前行几步,将小榻挡在身后,低声发问:“你笑什么?”
乐文却照旧用正常音量回道:“没笑什么。只是见范公子情深义厚,有些羡慕罢了。”
范闲不自觉皱了眉。
乐文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宽慰道:“无妨,他听不见,不会吵到他的。”
只是这话却适得其反,没能让范闲放心,反将他惹得更警惕了几分:“为什么?”
乐文不解:“什么?”
范闲冷着脸,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乐文初时一愣,他看了看范闲,又看了看小榻上睡去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
他颇为暧昧地回了一句:“范公子……竟,不知道么?”
范闲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许是感受到他的威胁,乐文颇为识相的举手投降:“范公子不必紧张,阿行不过是,在治病罢了。”
范闲一怔:“什么病?”
乐文忽一合病案,纠正道:“不对,不是病,是伤。”
范闲蹙眉:“他受伤了?”
乐文点头:“不错。”
范闲求证道:“莫非是今日,他来救我时——”
乐文恍然,他挥了挥手:“倒不是因为这个。”
范闲的心刚落下,可一想不甚妥当,便又提了起来:“那是什么伤?”
乐文语出惊人:“情伤。”
范闲:“……?”
乐文罗里吧嗦:“他是为情所伤,呃,但不是那个情,也不是那个伤。”
范闲闭了闭眼,强忍了吐槽的欲望,耐着性子道:“范某不解,还望乐文……兄,明示。”
乐文挠了挠头,一改从容不迫的派头,显出几分神伤来。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一锤掌心道:“是情蛊余毒,与他体内旧伤,冲撞之后,导致的气血两亏。”
范闲一怔:“你知道他身上有情蛊余毒?”
乐文应道:“知道。我还知道,是你想法子,除了他身上的情蛊。”
范闲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可是按理说,他除了情蛊之后,会将我忘掉——但他、他分明是想起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乐文却毫不担心似的,回道:“想法子治伤喽,还能如何?”他有些纳闷地看着范闲,反将一军,“如今不是正在治?”
范闲只好低声下气地补充道:“先前为他取出蛊虫的人曾说,若他再动情,恐有性命之危。”
乐文倒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油滑地回道:“范公子,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种事情落在谁头上,谁都不会好受的。只是,越是如此,越该尽力救治——”他似是想起来范闲的身份不同,忙严肃了面容,回道,“我们一定会尽力救治阿行的。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师侄。”
范闲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师……师侄?”
乐文哈哈大笑:“范公子,阿行他,没跟你说过么?”
范闲木然摇了摇头。
乐文好心解了范闲的惑:“乐文,非我本名,我原名文乐水,与如玉师兄同出一门。这益寿堂内,还有一位甄大夫,是老谷主的亲传弟子,原本,是要与如玉师兄争谷主之位的。”
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神色也暗淡下来:“如玉师兄出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是听别人说,他做了神医谷的叛徒,卷入了江湖纷争里,其中细节一概不知。再加上,谷主便是因为他,封山避世,谷中人对于他们夫妇,更是讳莫如深,避之不谈。久而久之,更是忘得差不多了。”
他叹了口气,道:“甄师兄第一次见阿行的时候,便觉得他有些面善,只是记不清在哪儿见过。后来,京都城中传了流言出来,说司南伯府的温公子,是神医谷之后,甄师兄这才记起他的身份。只是——”
他侧身躲开范闲的眼神,似是有些羞愧:“只是,我们问心有愧,不敢与他攀亲,便没有声张。可他到底是如玉师兄之后,我们难免暗中留意一些。前些日子,听闻他搬到了云山村,我、我一时兴起,跑去见了他一面。”
他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不说了。总之,知道他对我们并无怨恨,我们心中才好受了些。”
他转身看向范闲,正色道:“范公子,你放心吧,阿行的伤,就包在我们身上了,我们定会倾尽毕生所学,尽力救治阿行的。”
范闲看了看乐文,又看了看小榻上依然沉沉睡去的温客行,心中五味杂陈。他似是觉得高兴,可高兴之余,又不知从哪儿生出些心酸。他忽然问道:“这伤,他治了多久了?”
乐文掐指一算:“半月有余吧。”
范闲沉默了一瞬,又问:“可有成效?”
乐文侧过头没有回答。
范闲只觉心中一痛。
乐文似是察觉出此举不妥,忙又补充道:“我与师兄商议过了。为今之计,是先治好他身上,这些年累积下的旧伤、暗伤,将底子养好了,再想办法祛毒。你先前拿给他吃的药,我们也研究过了,虽——收效甚微,但聊胜于无,先吃着,容我们,再想法子。”
这伤难治,范闲心中明白,听见乐文这席话,他便拱手道了谢:“那就劳烦乐文兄了。”
得知乐文身份之后,这声“兄长”叫得也就不再别扭,乐文也正经起来,不再做些故意逗弄他的事情,反而很是欣慰的应了一声:“自当尽力。”
他起身走至小榻前,掀开锦被一角,为温客行诊脉,尔后对范闲道:“再过一刻钟,便该醒了,我先走了。”
范闲微微颔首应了,乐文这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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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力npc出现~】
【范客为主】悬·溺138
寅时三刻,天还黑着,一群身着单薄冬衣的宫人已提着各色洒扫器具,并一盏灯笼,分散在宫中各处,静悄悄地打扫起来。宫中奴婢,各有各的主子,平日里,也只洒扫自己宫前三分地,若是碰上无主的宫殿,便由撷芳园每日安排宫人洒扫,总之,要保证这宫中每一处都一尘不染才行。
无主的宫殿并不算多,可要说最出名的,便是景安殿了。
景安殿并不阴森,只是地处深宫偏僻处,阳光最好时,也只能照宫殿一半,是以殿内野草疯长。庭院内的树木高大,几近五人高,树冠向四周展开,树枝蔓延,夏日常有遮天蔽日之感。
到了秋冬,树木凋零,草木荒芜,确也难掩萧瑟。
宫里的人都不喜景安殿。就算这地方算不上荒凉,称不上破败,尚且是完完整整一座宫...
寅时三刻,天还黑着,一群身着单薄冬衣的宫人已提着各色洒扫器具,并一盏灯笼,分散在宫中各处,静悄悄地打扫起来。宫中奴婢,各有各的主子,平日里,也只洒扫自己宫前三分地,若是碰上无主的宫殿,便由撷芳园每日安排宫人洒扫,总之,要保证这宫中每一处都一尘不染才行。
无主的宫殿并不算多,可要说最出名的,便是景安殿了。
景安殿并不阴森,只是地处深宫偏僻处,阳光最好时,也只能照宫殿一半,是以殿内野草疯长。庭院内的树木高大,几近五人高,树冠向四周展开,树枝蔓延,夏日常有遮天蔽日之感。
到了秋冬,树木凋零,草木荒芜,确也难掩萧瑟。
宫里的人都不喜景安殿。就算这地方算不上荒凉,称不上破败,尚且是完完整整一座宫殿,可宫里人照旧不喜欢。
原因无他。
这地方不吉利。
世人只道皇家内苑有专门用来处置受罚妃子的冷宫,却鲜少知道,冷宫有个极平和的名字,曰“景安”。
前来洒扫的宫人都嫌晦气,每日都是捏着鼻子进去,再皱着一张脸出来。回去之后恨不得用沾了水的艾叶从头到脚扫上三遍。
寻常时糊弄过去,也便算了,反正是无主的宫殿,无人时常探看。可今日偏不凑巧,一场大雪压塌了庭中大树的枝干,树枝斜斜坠下来,正好搭在院中枯井上。
前来洒扫的宫人一看就苦了脸,立时飞奔着回禀了掌事官,掌事官闻言也蹙了眉。景安殿再晦气,也在这皇家内苑之中,最起码的整洁体面还是要有的。他没犹豫,当下便多点了几名宫人,命他们务必在太阳升起之前将景安殿打扫干净。一群被点了名的倒霉蛋不敢有微词,唯唯诺诺地应了,摸着夜色赶至景安殿,开始忙碌起来。
景安殿庭中最大的这棵树,因无人打理,野蛮生长。树冠虽大,却有许多细小枝干,新雪叠旧雪,狠狠压下了,再被北风一打,便直直断裂下来。
宫人们寻了工具来,将一整段树枝整齐切下,合力抬至平板车上。这树枝颇重,拉车的人扯着绳子奋力向前迈着步子,车两旁各有两三人帮忙向前退,这才听见车辙转动。
负责指挥的口中呼着号子,推车的人顺着号子声发力,待将断枝拉出六七步远,被覆盖的井才显露出来。
推车的停了下来,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汗,在寒冷天气里呼出一团团热气。
忽有刺耳的尖叫声起,众人忙循声望去,就见水井旁,一名宫婢跌倒在一旁,口中断断续续地呼喊着:“有、有死人啊!!!”
死掉的,是一名宫婢。
死得时间不算太长,捞上来的时候只有身体微微有些肿,一张脸还算清楚,能辨明生前模样。
掌事官寻了统领宫婢的管事嬷嬷来,对着名册对了小半天,才弄明白死者身份。
她原是在慈宁宫进行服侍的一名小宫女,名曰翠子,平日里就候在偏殿里,听候主子差遣。管事嬷嬷回忆了半晌,也想不起来这翠子有何特别之处,只隐约记得她寡言少语,性子沉闷,没什么存在感。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跑到景安殿来跳井?
一介小小宫婢,死了,一卷草席扔了便是,掌事官本不想多管。可偏偏这翠子是慈宁宫的人,宫里头,便是条狗,也是仗人势的,太后宫里的婢女,他随随便便打发了,若是太后不追究还好,一旦追究起来,他哪里吃罪得起?
再者,今日里来景安殿洒扫的宫人又比寻常多三倍,宫中寂寞,这些宫人平日里最爱的便是碎嘴子,景安殿的水井里有个死人,这事儿怕是早已传遍宫闱了。
思及此,掌事官转了转眼睛,他招呼着宫人将尸体抬上木板车,先拉去停尸房放好,自己则准备先上慈宁宫去禀报一声。
干活的宫人手脚粗鲁,搬运尸体时,更是连拉带拽的,一时不察,便从尸体上掉下个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掌事官听见了,便虚眼望去,问道:“那是什么?”
一旁的宫人忙上去捡了,将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才答道:“回大人,是块香喷喷的帕子。”
掌事官心道,看来是这死人生前用的。
他没放在心上,随便挥了挥手,道:“放回去吧。”
宫人忙起身,将湿答答的帕子又塞回了翠子手中。
一块白布蒙上,将尸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折腾了这一通,天早已大亮了。掌事官带着几个人,飞快赶去了慈宁宫。只是他来的不巧,正逢皇帝来请安,掌事官不敢搅扰,就将来意先禀告给了堂前的随侍。
这本是件小事。
宫中每年因为大大小小事情死掉的宫女,虽不到双十,可十来个总是有的。碰上翠子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多是草席一裹送出宫去,撷芳园再送些抚恤给死者家中,事情就了了,有时候连主子的耳朵都不必过。
可偏巧今日不同寻常起来。
随侍的宫人听闻死者乃是偏殿的翠子之后,竟神色一凛,他吩咐掌事官在门外稍候,自己转身就进了殿内。
掌事官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心中少不得开始敲鼓,脑子飞快运转起来,开始细思自己处理此事时是否有错漏。正在他忐忑不安时,先前的宫人出来了,冲他道:“陛下召您近前回话。”
掌事官如临大敌,他慎重地躬身回礼,就着这姿势一步步踏入了殿内。
他进了门,缓缓行着,待能瞧见主子的鞋履了,便停了下来,跪拜道:“老奴撷芳园掌事,徐安,叩见陛下,叩见太后。”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饶有兴致地问道:“朕方才听见一桩趣事。太后宫里在偏殿服侍的宫女,大晚上的,竟跑去景安殿,投井了?”
掌事官小心应道:“是。”
皇帝又道:“是自杀么?”
掌事官想了想,含糊道:“此子身上未见外伤,又头朝下栽在井中,大约——”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手上缠着的佛珠哗哗作响:“宫女无故自戕是大罪,这死的,又是太后宫里的人,你怎么能含糊其词?给朕查,三天之内,朕要知道她为何投井!”
掌事官不敢不从,当即领命退了下去。
太后在旁,静静看着这一切,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她敛了目,嘴里默着佛经,一头华发衬得她面目慈悲。
皇帝冷眼看了一会儿,才浮上一抹亲热笑意,他起身,冲太后微微一礼,道:“那儿子就不耽搁母后诵经了,告辞。”
太后闭上眼,连目光都没施舍一个。
已安稳许久的宫墙里掀了大波浪,起因竟是一名生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宫婢。
为了探查这名宫婢为何自杀,所有与翠子接触过的宫人都被一一传召,与翠子同吃同住的几名宫婢,更是被公开审讯,关在慎刑司中,大有不褪一层皮不放人的架势。
如此野蛮的强行问责,阖宫上下却无人敢反驳,原因无他,只因为这是陛下的意思。
刑讯之下,被审讯的宫婢无不绞尽脑汁,恨不得连翠子生前一顿饭吃几粒米都招供出来。可琐碎杂事愈多,有用的讯息便愈少,眼看着三日之期已到,掌事官却还没查出翠子为何无辜自戕,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可就算他在慎刑司里叫破了喉咙,打得宫婢眼泪都淌干了,真相却还是掩在迷雾下。他只恨这世上没有办法,能让死人开口说话,若是有,他愿拿性命去换!
掌事官捂着脑袋痛苦不堪,到最后,只能一咬牙,捏着一叠状纸赶去了永寿宫。
他在御前端端正正跪好了,将状纸呈至皇帝面前,欲哭无泪:“陛下,老奴,实在是尽力了,可这、这翠子,生前,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老奴查了整整三日,也只查了这么点儿东西出来。”
皇帝草草翻着状纸,一目十行地看着,口中问道:“可查出她为何投井么?”
掌事官顶着一头冷汗,道:“投井那日,她不当值,与她同屋住的只记得她那日吃了晚饭,便回屋歇着了,她们还以为翠子身子不舒服,便没当回事。到了夜里,她那地方就空了,其他人只当她是出恭去了,谁、谁也没想到,她竟会跑去投井。这、老奴,责问之下,也实在问不出她先前是否有要投井的苗头,望、望陛下开恩,饶恕老奴无能之罪。”
他说话的功夫,皇帝已翻完一叠状纸,他将东西一把挥下,冷哼一声:“全是废话!”
状纸飘飘洒洒,落了满地,有的甚至直接落在了掌事官的脑袋上,压得他脖子一沉。他伏得更低了些,颤颤巍巍道:“老奴也想过,是否是他杀。可这翠子,生前并未与人结仇,她也过得并不风光,也、也不会平白招人嫉恨。那一夜,其余宫里的宫人,除了当值的,别的都在自己屋里好好歇着,都有人证,这、这——不瞒陛下,老奴还猜过,翠子是不是夜会情郎,所以才会大晚上跑到景安殿去,毕竟那地方少有人去——”
皇帝眉心一动,他看向掌事官,反问了一句:“哦?怎么不能呢?”
掌事官小心回道:“老奴,实在没查出来,那情郎是谁。也、也没人撞见过啊。”
皇帝沉吟道:“那就怪了。好端端的,她为何要投井,还偏偏选在景安殿?若不是一场大雪压塌了树枝,怕是还发现不了她的尸体吧?”
一旁的侯公公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睁圆了眼睛,颤巍巍唤道:“陛下,老奴斗胆,有个猜测——”
皇帝一挑眉:“讲。”
侯公公半弓了身,小心回道:“既然翠子生前从未与人交恶,也不像是有心上人,那她大半夜地跑去景安殿投井,便说不过去了。老奴大胆猜测,她应当,是为了什么事儿,特意选在大半夜跑去了景安殿等人,结果没料到,积雪压断了树枝,竟将她生生拍进井里去了——”
掌事官如遭雷击,他哑然失声道:“不错!”他看向皇帝,极力附和道,“不错!陛下,陛下!正如侯公公所言!”
他自觉触碰到了真相,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言语也混乱起来:“尸体是在井中发现的,树枝盖在井口,那树枝极重,得六七人合力才能拖动。翠子身上没有外伤,显然是坠入井中窒息而死——她、她又没有投井的动机——侯公公,所言,极是!”
皇帝却仍是一副冷静面容,精准指出疑点所在:“那她是为了什么事,要大半夜地跑去景安殿,还特意站在井边等人?”
侯公公急思之下,询问掌事官:“翠子身上,可有信物?”
掌事官一惊:“信物?”他费力思索了半晌,才道,“没什么信物,她身上——只有两方手帕。”
侯公公追问:“可拿来了?”
掌事官忙挥手示意了一下,托着一方托盘的宫人便小跑进来,那托盘上正有两方素帕,都是纯白绢面,瞧不出有什么稀罕的,唯一的区别是有一方素帕,在边角处绣了一支小小的翠竹;而另一方则什么都没有。
掌事官接过托盘,恭敬递到了侯公公手中,解释道:“除了这个,便再没有别的了。绣着竹子的那方帕子,是在她怀中搜到的;另一方素帕,呃,像是她自己用的,攥在了手里。”
皇帝看了看,道:“不对。她叫翠子,帕子上又绣着翠竹,这方才该是她自己用的。”
掌事官忙道:“老奴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陛下有所不知,这方素帕确实是翠子自己在用的,老奴刚发现这方素帕的时候,这帕子已经全湿了,虽是湿着,却还是香喷喷的,可见,是才用过不久。”
侯公公与皇帝对视一眼,立刻低头嗅了嗅,他皱了眉,对皇帝道:“陛下,没有味道。”
掌事官暗暗叫苦:“当真是香的!只是她落了井,帕子沾了水,怕是那香气,早被冲下去了。”
皇帝忽正色起来,他眯了眯眼睛,忽然抬手往托盘里浇了一杯水。侯公公又凑上去嗅了嗅,心头一惊,低声回道:“回陛下,的确是香的。”
皇帝目光冷了下来。
侯公公又仔细分辨了一下,才胆战心惊地回道:“是——刺玫的香气。”
亥时一刻,阖宫陷入沉睡之后,慈宁宫忽然热闹起来。
侯公公亲自赶去了慈宁宫,跟太后回了些话。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太后只是闭着眼,一副不予理睬的模样。等他说完了,她才缓声吩咐道:“合欢,随侯公公,走一遭。”
合欢应声而去。
历朝历代,都没有做儿子的搜太后寝宫的荒唐事,皇帝自然也不能这么做。因此,他特派了侯公公亲去慈宁宫,跟太后求一道懿旨,让她亲自下令清查宫门,这样才算是顺理成章。
太后指派了合欢接应此事,便是松了口。侯公公也没搅扰,只吩咐宫人搜查偏殿,包括佛堂和如今长公主居住的地方。
这么晚了,长公主却没睡,不知是早有预感,还是单纯的睡不着。她衣着整齐地坐在寝宫正中,任由一帮宫人在屋里翻来翻去,面上是一片冷意。
搜查的宫人将大大小小的物件堆在院中,火把的光映在珠宝上,璀璨夺目。侯公公跟长公主道了一声“得罪”,便挨个儿细细查看起来。
他手中拿着一本账簿,一边看,一边比对着,直到一块黄玉做的玉坠子映入眼帘时,他的脚步才微微一顿。
他将玉坠子拿到手中,借着火把的光细细查看了半晌后,忽然脸色大变。他将玉坠子小心放入了木盒之中,道:“就是这个。”
一旁的宫人忙将木盒小心锁好,捧到了一旁,侯公公又耐着性子将剩下的金银玉石挨个儿查了,才收了账簿,上前对长公主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得劳烦您,跟老奴走一遭了。”
火把顺着长长的甬道点了一路,却照不亮漆黑的夜,浓重夜色压在火把上头,随着夜风摇摆不定,像是一不留神便能将火光吞没一般。
有一队宫人无声走来,为首的两人手中握着两柄长长的灯笼,分立于队伍两侧,其后便隔一人由宫婢掌灯。队伍的正中间,是一身玄衣的长公主,她被围在宫婢中间,灯笼的光落在她身上,映照出玄衣上的金线,一闪一闪的,随着她前进的步伐而流光溢彩。
她孤零零地站在队伍正中,身旁的宫人全是陌生面孔,她依然高傲地昂着头,目光依然桀骜,只是偶尔会瞧着斑驳城墙出神。
出神也只是一瞬,她很快便回过神来,继续朝着养心殿行进。
宫墙高,宫闱深,宫道长又长。可竟然也有尽头。
宫人们在永寿宫前止了步,侯公公引着长公主,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向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侯公公在养心殿前停了脚步,恭敬地抬手请长公主进去。待那身玄色身影渐行渐远之后,侯公公亲自上前掩了厚重的殿门。
长公主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她垂了眼,又向前行了几步,在屏风外站定了,恭敬道:“臣妹,参加皇兄。”
皇帝的声音响起,模模糊糊的:“哦,你来了?快起吧。”
他似是抬了头,声音更清晰了些:“怎么站那么远?快过来,到,皇兄这里来。”
长公主轻移莲步,穿过屏风向小榻行去。她在榻前站定了,微微福了一礼:“见过皇兄。”
皇帝很是亲热,招了招手,示意道:“坐。”
长公主谨慎地在另一侧坐下,自始至终,垂眸不语。
皇帝抬手递了一盏茶过去:“来,皇妹,尝尝——”
长公主伸手去接,却见茶盏一歪,她接了个空,温热茶水洒出来,溅湿了她一侧衣袖。皇帝忙收回手,道:“朕鲜少伺候人,难得伺候皇妹一次,竟出了这样的错。”
长公主小心回道:“不妨事——”
皇帝随手掏了一方素帕递给了她:“来,擦一擦。”
长公主低声道了谢,双手接过帕子轻轻擦拭起来。原本干燥的帕子沾了水,隐有香气溢出。长公主敏锐地嗅到那丝香气,手中不由一顿。
皇帝适时道:“皇妹,怎么了?”
长公主悄悄蜷紧指尖,压下心头不安,恭敬回道:“没什么。”她看向皇帝,嫣然一笑,“这帕子上的香气,倒跟三处送给臣妹的香料如出一辙,教臣妹吓了一跳。”
皇帝笑容不变:“怎么,你竟允许三处将供给你的香料,再送给别人?”
长公主谦卑道:“皇兄知道,臣妹自然是不允的。只是,既然皇兄也喜欢这味香料,臣妹再不用了便是。”
她垂着头,从唇舌间滚出一句话:“这世上,凡是皇兄喜欢的,臣妹,绝不染指。”
皇帝大笑起来。他看着恭敬的李云睿,一字一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朕的,你的确不该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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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终于要彻底说再见啦~开心~我掐指一算,下一章,有车✨】
【范客为主】悬·溺137
停云山,八角亭。
范闲靠坐在亭中,一言不发,垂着头,大氅上蓬起来的毛领遮了半张脸,教人看不清表情。他的身旁,跪着一名黑衣护卫,护卫正低头汇报着什么。山风呼啸而过,把话语卷得破碎,只依稀透露出“属实”、“无碍”几个字。
暗卫回完了话,没等到范闲的回复,他偷眼望去,就见范闲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面色有些捉摸不定。他不敢再看,便收回了窥探的眼神,直等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后,才听范闲问了一句:“东宁镇……益寿堂。他的名声,怎么会传到那里去?”
暗卫回道:“回公子的话。据属下探查,乃是因为有一名东宁镇的居民,前些日子来云山村探亲访友,一时喝多了,犯了急症,被温公子及时救了回来。他深感后怕,更是将温公子视...
停云山,八角亭。
范闲靠坐在亭中,一言不发,垂着头,大氅上蓬起来的毛领遮了半张脸,教人看不清表情。他的身旁,跪着一名黑衣护卫,护卫正低头汇报着什么。山风呼啸而过,把话语卷得破碎,只依稀透露出“属实”、“无碍”几个字。
暗卫回完了话,没等到范闲的回复,他偷眼望去,就见范闲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面色有些捉摸不定。他不敢再看,便收回了窥探的眼神,直等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后,才听范闲问了一句:“东宁镇……益寿堂。他的名声,怎么会传到那里去?”
暗卫回道:“回公子的话。据属下探查,乃是因为有一名东宁镇的居民,前些日子来云山村探亲访友,一时喝多了,犯了急症,被温公子及时救了回来。他深感后怕,更是将温公子视若救命恩人,先前早已送了两三次猪羊,可温公子总是不收。他便在东宁镇,四处夸赞温公子医术高明、妙手仁心,这,传得多了,便传到了益寿堂的耳中。这才招了他们的坐馆大夫,前来与温公子讨教医术。”
范闲轻哂:“既有这样的奇遇,怎么不告诉我。”
暗卫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是主子您吩咐的,说不必盯得太紧、只保证温公子安全即可么?”
范闲哑然。
暗卫小心探问道:“那小的以后盯紧点儿?”
范闲不语。
他似是陷入迷茫之中,面上显出几分挣扎来,暗卫察言观色,自觉已识破主子心意,便擅作主张道:“属下会再去探查那名坐馆大夫的生平,查清其中诡计。”
范闲目光一凝,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叹出一句:“不必。就这样,便很好。”
暗卫犹豫了一下,探问道:“可是主子不是不放心吗?”
范闲没接话,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了暗卫,暗卫忙恭敬地双手接过。范闲缓声道:“辛苦你们了。往后需要你们的地方还多,这次就先算了。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便还像这次一般,能保证衍儿的安全即可。”
暗卫恭敬应了。范闲挥了挥手,轻声道了一句:“去吧。”
暗卫行礼谢了主子的赏,悄声离去。
冬日里,就算是午时,也不会太暖和,而半山腰上,比山脚下,要更冷一些。
这里的风更放肆,绕着连绵高山盘旋而上,在山谷中冲撞出呜咽声响。
范闲静静地吹了一阵子冷风,脑子分成了两半,一半空荡荡的,什么都留不下;另一半热热闹闹的,各种思绪五花八门的,不停在外涌。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温客行说得对,他不过是拥有了自己的朋友,这何尝又不是他范闲的愿望?他分明一直在鼓励温客行,撺掇温客行,甚至数次在他表示亲近的时刻,将他拒之门外——而现在,他却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拈酸吃醋,冒失冲动。
范闲懊恼地搓了搓脸,只觉额角隐隐作痛。他痛苦地抱住头,将自己窝成鸵鸟一般,还紧紧捂住了耳朵,好似这样便能彻底阻绝烦忧。
他将自己封进人为构建的箱子之中,在脑部逐渐充血、呼吸逐渐困难之际,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才是分别的开端。
他将会彻底退出温客行的生活,温客行会重新再有三五好友,能饮酒谈心,对坐天明。
“范安之”这个名字,会停留在这里,永远留在温客行的回忆之中。
挺好的。
范闲呆愣了一阵子,忽然暴烈起来,他恶狠狠地锤了一把围栏,骂道:“好个屁!”
这一点儿都不好,他不喜欢!
他不解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又因这优柔平白生出巨大的痛苦来。痛苦如淬了毒的汁液,滴落在他的腹中,直至连呼吸都变得粗粝。
有什么东西硌得他胸口疼,范闲愣愣抚上,断了弦的脑子迟钝运行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揣着一件顶重要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沿着蜿蜒山路飞奔而去,寒风灌满大氅,衣袂翻飞着,如同大雁的羽翅,自半空中滑翔着下落。
大约是跑得太快了,他的心脏跳得厉害,撞得胸口如鼓擂一般。心头莫名燃起一把火,烧得他浑身血液争先恐后沸腾起来,他不惜运起轻功,一路不停,下了停云山,便直奔悬济堂。大门被闩上了,推不开,他干脆攀上墙头,直接跃入了院中。
他急吼吼地冲到卧房门前,连招呼都不打,一把推开了房门——
忽有破空声来,范闲眉目一凛,下意识后仰躲开,眼角余光只见一抹寒光从他面前划过,他反应极快,伸手便握住了来袭者的手腕,逼得对方不能再进一步。
他怒目而视,却与只着一身素白里衣的温客行打了个照面。范闲愣了一下,连忙松了手,哄道:“是我,别怕!”
温客行惊魂未定,一双眼睛扑闪了好几下,才锁定范闲的面容。许是被吓到了,脸色都有些苍白,他看着范闲,神色变幻了好几次,才竖起柳眉,毫不留情地骂道:“你是猪啊!不会敲门吗?大白天的翻什么墙!你是不是有病啊!”
范闲缩着脖子生受了一顿骂,原本嚣张的气焰迅速湮灭,只剩下一缕缕青烟,看着张牙舞爪,实则徒有其表。他飞快掩了房门,乖乖在门边站好了,低声下气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急事,急着、急着过来,然后,脑子里全装了这一件事,别的就,没注意。”
温客行余怒未消,他翻了个白眼,一甩广袖,转身在床侧坐下了。
范闲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试图安抚温客行:“我还不知道,你竟会功夫呢。吓我一跳。”
温客行怒极反笑:“怎么,这也得知会范大公子一声?”他随手亮出方才用来护身的武器,范闲瞧去,只见此物长约七寸,白玉做柄,钢刃与握柄处皆有流云纹饰,还缀着一条银线打出的绦子。温客行握着白玉匕首,在手中转了转,范闲瞧得仔细,看出那刀刃锋利异常,刀面还闪着寒光,甚至能映照出人的影子。
范闲忍不住好奇:“何时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先前怎么也没见你拿出来过。莫非,是你那便宜兄长送你的?”
温客行瞪了他一眼。他随手将刀插回了刀鞘里,塞到了枕头下面,一张嘴便开始刺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范大公子,待如何啊?”
范闲悄悄在温客行身侧坐下,陪笑道:“还生气呢?”
温客行一回头发现这人又凑了上来,当下便有些无语。他睨了范闲一眼,呛道:“关你什么事啊?”
范闲诚恳道:“自然关我事了,既是被我惹恼的,当然该我来哄好了。”
温客行嫌道:“谁要你哄?倒也不必对着我瞎殷勤。反正范大公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得很,我哪儿敢吭声!”说完,便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人了。
范闲心中暗暗叫苦。温客行并不轻易恼人,可一旦性子上来了,便成了刺团,一碰就扎手。他左思右想,也不清楚这次怎么把温客行惹成了这样,只好对着那人的背影连连作揖,连声道:“我错了,成不成?阿行原谅我这次吧,我当真是无心的。”
温客行闻言一顿,他回头瞧了范闲一眼,哼道:“谁许你——这么叫我的?”
范闲察言观色,察觉温客行态度有所软化,立即再接再厉:“没人许我。我就是想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根筋,顾前不顾后的。虽说咱们分别没几天,可这几日——我过得实在是不好。昨日里终于忙完了,想着今儿要来见你,我欢喜了一晚上。”
温客行听着这话,不知不觉回过身来,一双琉璃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范闲,似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
范闲对上温客行的视线,不知怎的紧张起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若不是这样的直性子,也不至于,平白惹恼了你。你结交新友,我比你还开心,真的。我方才就在想,若是我没有莫名其妙发火的话,你会不会,想好好介绍我们认识呢?”
温客行垂了眼,低声咕哝道:“自然。”
范闲笑了笑,轻声道:“那我现在想认识他了,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温客行抬眸望了范闲一眼,骄矜地扬了扬下巴,道:“也、也没什么好说的。”
范闲只是道:“可我想听。”
温客行唇角扬起一抹笑,他飞快地瞥了范闲一眼,貌似不情愿地开了口:“乐文兄,是隔壁东宁镇上,益寿堂的坐馆大夫。有人说我医术好,被他听见了,他便来与我切磋医术。我自然是比不上人家的,不但没赢,还反从他那儿学了许多。他见我颇有天赋,便与我约定以医会友,往后多多往来,说不定,能把这悬济堂开得再大些。”
范闲故作惊讶,叹道:“居然还有这样一桩奇遇!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温客行嗔道:“一见面你就对人出口不逊,拦都拦不住,我怎么跟你说?”
范闲忙作出诚心悔过的模样,自责道:“是我错了。阿行别恼,我改便是。”
温客行忍不住笑,他轻啐一口,道:“呸!爱改不改,干我何事?”
范闲跟着笑:“怎么跟你没关系?若当真与你无关,我就不改了。”
温客行笑着睨他一眼,嘀咕道:“我可没让你改,跟我没关系,休来栽赃我。”
范闲应道:“嗯,你没说,是我自愿。”
温客行故意挑刺:“既是自愿,就别拿来说嘴。”
范闲却道:“那不行。不说你怎么知道呢?”
温客行佯怒:“虚情假意。”
范闲厚着脸皮道:“此言差矣。可再没有比我更真的。”
温客行笑了起来。他倒没反驳范闲,反而话音一转,换了话题:“对了,究竟是什么急事,能让范大公子连门都不敲,直接翻墙闯进来啊?”
范闲听见温客行发问,才一拍额头道:“险些又忘了!”
他从怀中翻出一瓶药,递给了温客行:“我是来送药的。这个,忘给你了。”
温客行一眼瞧见了,恍然道:“是了,今儿还没吃药呢。”
他接过瓶子,匆匆下了床,随手倒了一碗水,和着药丸一起吞了下去。他转过身,看着还赖在床边不动的范闲,故意板起脸,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药送到了,我也吃了,你也该走了。”
范闲闻听此言,立刻捂了肚子,可怜巴巴道:“我饿了。”
温客行:“……”
范闲理直气壮:“我今儿来,本就是来送药的。这药,又是你吃的,于情于理,你难道不该管我?”
温客行嫌弃地打量着范闲,将他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他摇了摇头,偏又没忍住,从嘴角泄露出一丝笑意来。
他伸手取下棉衣外衫,随意穿好了,甩下一句“等着”,便出了房门。
范闲来得不巧,这时辰不前不后的,根本算不上饭点儿。灶火早已熄了,只灶内余灰还残留几分温热。温客行略略一盘算,便挽了衣袖,往灶内扔了些碎木屑,生了一场快火。他趁着短暂升起的大火热了油,将中午剩下的半锅米饭倒入锅中,打了两个鸡蛋,快速翻炒起来。
炒饭做起来省时省力,只是温客行又恐范闲吃腻,待将金灿灿的炒饭盛出锅后,又加炒了一道脆生生的醋熘白菜。这都是急火快炒的,温客行又向来利落,不过转眼间便做好了一餐饭。
他熄了灶火,将饭和菜端入了卧房之中,范闲正盯着房梁发呆,听见动静了,忙起身去接。
温客行任由他接过了盘子,还不忘保持冷酷道:“没汤了,我懒得做,你喝点儿水凑合一下吧。”
范闲夸张地猛吸一口香气,做出神魂颠倒的样子来,喃喃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能吃这一顿,下辈子都够夸了。”
温客行被他的痴态逗笑。他净了手,陪着在桌边一起坐下了,茶壶里的茶水是新沏的,他随手斟了一碗茶水放到了范闲面前。动作倒是体贴入微,只是嘴上不饶人,还在刻薄着:“这就赶上天人手艺了?随便上谁家中,找他们做个炒饭,都跑不过这个味儿。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范闲脸色一凛,当下正襟危坐,似是想要据理以争。温客行一见他摆出这架势就头疼,立时催促道:“吃饭!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你今儿若是敢剩一粒米,往后就再不给你做了!”
范闲挑了挑眉,他把长篇大论咽回去,颇给面子的塞了一大口。温客行手艺一向不错,大米不硬不软,鸡蛋松散均匀,适当的油脂提升了整体香味,再来一口酸甜开胃的熘白菜,让范闲吃得停不下来。
温客行看着范闲风卷残云,有些惊讶地笑道:“总说我好养活,我瞧着你也不遑多让嘛。”
他没忍住,伸手拽了一下范闲进食的胳膊,絮叨道:“慢些吃!小心吃得急了,晚些胃里难受。”
范闲依言放缓了动作。他瞥了温客行两眼,犹豫道:“你吃么?分你点儿?”
温客行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笑道:“哟,这就吃不下啦?”
范闲果然蹙了眉,斥道:“开玩笑!”他护食似地将饭菜往自己眼前拉了拉,还警惕地看了温客行一眼,似是确定了他不会来抢,才埋头专心吃了起来。
温客行单手撑头,噙着一抹浅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范闲。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下来,就连安静垂落的发梢都在细语温柔。
屋外北风又起,一阵紧似一阵,裹挟着枯枝在地上滚落,声音细碎清脆。范闲偶尔抬头,瞧见温客行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已落入一汪春水之中,他痴痴望了一阵子,又猛地回了神,慌慌张张低头避开了。
温客行轻轻笑了起来。他没戳破范闲,反有些享受此刻的暧昧缱绻。
范闲专心用着饭,他便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一旁的炉火默默燃烧着,为屋内又添几分暖意。
待吃到尾声,范闲用筷子戳着盘中剩下的几粒米,心中咀嚼了半晌,才迟疑道:“其实我——我还有个事,想问你。”
温客行眨眨眼:“嗯?”
范闲不敢跟他对视,他低着头,难掩心虚:“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个十分珍视的人,可是他不能跟自己珍视的人在一起。因为,如果他们在一起的话,珍视的那个人就会没命——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会怎么做?”
范闲问完,忐忑地闭了嘴。他觉得自己是自私的,他分明了解温客行的性子,知道温客行的答案,却还是多此一问——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或许失去记忆的温客行,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呢?他、他自然该问了。
他不敢看温客行,自然也就错过了温客行一瞬的怔忡。温客行沉默地望着范闲,似是百感交集,心中五味杂陈。
他敛了目光,放下手,盯着白瓷盘的一点圆边,状若好奇地问道:“珍视……不知珍视到何种地步呢?”
范闲毫不犹豫道:“视若性命。”
温客行目光一凝。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眼睫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最终停留在了眼尾。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又轻飘飘地问出一句:“那对方呢?你那朋友将他视若性命,他又如何?”
范闲缓缓吐出两个字:“亦然。”
温客行似是想笑,只是笑意又飞快隐了。他忽然一撑桌子站了起来,惹得范闲慌张看了过来。
温客行对上他的眼神,语气间有些轻佻:“如此情深意笃,还是极难得的两情相悦,换成在下,可是万万放不开的。我若是你那友人啊,定要陪着自己珍视的那个人,朝朝暮暮,一刻不分。若是有朝一日,他走了,我便找个没人去的地方,躲起来,谁都不见了。”
范闲定定地看着温客行,确认道:“你真这么觉得?”
温客行微微一笑:“是。”
范闲收回视线,他握着筷子的手不住地收紧又放松,眼底有止不住地拉扯。
温客行不说话,他只静静立在一旁,将范闲的迟疑尽收眼底。
范闲出了好一会儿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定了心。他低下头,飞快将已经冷硬的几粒米扫入口中,胡乱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旁边的茶水已经冷了,他浑不在意,一气饮尽了,将好端端的一碗茶,喝出了烈酒的气势。
他将茶碗狠狠拍在桌上,没头没脑地喝道:“好。”
温客行眼睫微颤,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重新笑起来,抬手给范闲又斟了一碗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他坐下来,举起茶碗对范闲道:“喝。”
范闲会意,同样举起茶碗,与他的一碰——
有茶水溅出来,有的各自落入对方茶碗之中,有的落到了桌面上,洇出一团湿意。
二人同时饮尽了茶水,又同步红了脸。
范闲看了温客行一眼,吸了一口冷气:“好烫。”
温客行也被烫得说不出话来。
他二人对视一眼,将如出一辙的狼狈都看在了眼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笑声传了很远。
倒为这寒冷冬日添了些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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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卡文魔咒✨】
【范客为主】悬·溺136
叶轻眉之死,一直是范建的一大心病。多年来,他暗中调查叶轻眉的死因,试图触碰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真相,却总是铩羽而归。范闲之语,言之凿凿,无异于当头一棒,打得范建目瞪口呆。可他到底沉稳,没有被刻骨恨意牵扯着,只沉吟了片刻,便追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范闲并未隐瞒,他直言道:“衍儿手下的薄情司,一直奉命调查李云睿的生平。他们鬼谷的手段,古怪得很,连死人的过往都能挖出来,更何况李云睿。恰逢衍儿失忆,她们虽查到了这桩大事,却无人能禀告,喜丧鬼便将密信,交到了我手上。”
范建恍然:“原来是她们。”他似是有些感慨,“在儋州时,五竹曾说过,有高手一直暗中保护着全府的安危,想来,便是她们了。”
范闲应...
叶轻眉之死,一直是范建的一大心病。多年来,他暗中调查叶轻眉的死因,试图触碰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真相,却总是铩羽而归。范闲之语,言之凿凿,无异于当头一棒,打得范建目瞪口呆。可他到底沉稳,没有被刻骨恨意牵扯着,只沉吟了片刻,便追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范闲并未隐瞒,他直言道:“衍儿手下的薄情司,一直奉命调查李云睿的生平。他们鬼谷的手段,古怪得很,连死人的过往都能挖出来,更何况李云睿。恰逢衍儿失忆,她们虽查到了这桩大事,却无人能禀告,喜丧鬼便将密信,交到了我手上。”
范建恍然:“原来是她们。”他似是有些感慨,“在儋州时,五竹曾说过,有高手一直暗中保护着全府的安危,想来,便是她们了。”
范闲应道:“不错。”
范建惋惜道:“只是,我从未见过她们的庐山真面目,想道谢都不知上哪里去。”
范闲道:“她们的行踪是不能暴露的,还请父亲不要见怪。”
范建哼道:“我自然明白。”他看了看范闲,察觉到他的情绪已不似先前般激动,便又道,“她们既为客行的心腹,我自然信得过。只是,闲儿啊,你母亲故去之时,李云睿才刚及笄,那会儿的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公主,如何能干得了这样的大事?”
范闲急道:“可是——”
范建伸手打断了他:“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我也说了,我并非不相信薄情司的调查。只是,闲儿,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范闲只得闭了嘴,坐在椅子上摆出洗耳聆听的姿态。
范建回忆往昔,一时有些慨叹:“你不知道当年的叶轻眉,是何等的风光。她辅佐陛下,登基帝位;她开创内库,生财有道;她一手创立了监察院,下察百官,上察天子,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称羡。”
“她脾气好,人也聪明,还广结善缘,朋友非常多。她生前住过的皇家别苑,时常有人前去拜访,那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在她那里,都是一样的。”
“她虽待人随和,却也不是个烂好人。她心中啊,有杆秤,孰近孰远分得很清。她常说,朋友不在多,在精,此生若能遇一知己,便足以告慰平生。”
“得知自己身怀六甲的时候,她非常开心。她曾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腹中孩儿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纽带,亦是她唯一知己,那时候,大家都替她高兴,同她一样,盼望着这位小知己尽早临世。”
“——可谁又能知道,她会走得那么突然。”
“她临盆那日,所有亲近之人都不在。五竹、我和监察院的院长,都被调走,那些杀手便是在此时攻入别院之中,取走了你母亲的性命。”
“我同你说这些,不是想说别的,这样老掉牙的话,你也听过许多次了,想来,也不想再听。可是,闲儿,就算是二十五年前,我们这些人,也不是脓包废物,能将我们通通调走,这不是一个小小公主能做到的。”
范建沉声道:“公主之后,必有更厉害的、更加权势滔天的……”
范闲不由道:“是谁?”
范建没有回答。他敛了思绪,继续道:“薄情司既然查到了李云睿的头上,就说明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就算非她一力可为,她必然也,深陷其中,是促成此事的一大关键处。”
范闲却不肯放松,他追问道:“父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范建不语。
范闲喃喃道:“‘公主之后,必有权势滔天的主谋’……父亲,你在暗示什么?难道说——”
范建抬高声音道:“我并无此意!”
范闲只是执拗地望着他。
范建叹了口气,道:“此事尘封二十多年,早已扑朔迷离,难以查证。当年,你母亲离世之后,陛下大恸,杀了不少人,也让‘叶轻眉’三个字一度成为禁词。我自是不愿怀疑——”
他顿了顿,似是有所顾虑,便将话又咽了回去。他沉声道:“李云睿并非不能杀。她那样的人,只会将围杀你母亲一事,当做自己的谈资,她恨你母亲入骨,就算当真与人合谋,也不会供认。你若是觉得除了她,能让你心中痛快些,为父自然支持你。”
范闲冷笑一声,道:“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还如何下手。”
他漠然站起身,冲范建一拱手,道:“儿子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说完,便不顾范建转身就走,将那一声急切的“闲儿”甩在了门板之后。范建看着负气离去的人,向来冷酷的脸上难得泄露出几丝彷徨。他微抬了手,似是想挽留,却迟迟没开口,最终还是放下了。
只余一声叹息,在空中渐渐消散。
范闲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家小院。他将自己反锁在卧房之中,只觉心头郁结不能排解,末了,只能在桌子上狠狠锤了一拳,以消解心头之恨。
他知道范建说得有理。他也明白,彼时无依无靠的小小公主,与今时手握滔天富贵的李云睿不可同日而语。
可道理这种东西,就算明白,又能如何?
到处都是阴谋,遍地都是诡计,迷雾将京都笼得严严实实,哪里都是影影绰绰的,只能窥见冰山一角。真相难查,他早已查了许多年,若不是李云睿自己跳出来,他也不会料到此事与她有关。
想到这样阴险恶毒的女人,竟然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范闲便觉得腹中燃起一把火,烤得他心肝脾肺滋滋作响。
他闭上眼睛打坐,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缓缓呼吸着,将脑中叫嚣的冲动一点一点摒除,直到耳朵重新听见了窗外的风声,和铜壶滴漏的滴答声。
范闲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上去已好多了,至少眼底赤红不再,呼吸也和缓了下来。
他起身,打开了房门,招呼仆役准备晚膳。
他不是个喜欢折磨自己的人,这点与温客行如出一辙。便是有再大的事,遇到再难过的关,也得先填饱肚子,活得够久,才能与人一一清算。
他想让李云睿偿命,可范建的话,他不能不顾及。只是,他这人向来拗得很,话只肯听三分,既然大局当前,要顾及幕后主使,还要体谅皇家颜面,那他自然也要精心谋划,为长公主送上一份体面的礼物。
他伸手招了暗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暗卫会意,领命而去。
范闲只在家中呆了一晚,第二天,晨雾刚散,他便骑上小黑去了万木春。他没跟范建告别,是因为心中总有丝怨气,范建明了,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照旧随他去了。
待将万木春的事务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范闲才真正放松下来。想到又要与温客行见面,他便忍不住觉得安逸,整个人自灵魂深处开始舒展,有说不出的愉悦。
天已晚了,落霞满天,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暮色四合之际,他便已经开始期待清晨。
夜晚在期待中流逝得十分缓慢,在数十次辗转反侧之后,终有破晓鸡鸣声起。范闲从床上一跃而起,待他兴冲冲地穿戴一新之后,一拉房门,却瞬间垮了脸。
门外,是浓得看不清台阶的大雾,又浓又重,三步之外面目全非,五步之外人畜不分,就算他是习武之人,目力、耳力极强,也不能保证在这种天气下还能赶路。
范闲暗暗咬牙,不甘心地掩上了房门。
待遮天蔽日的浓雾愈变愈薄,太阳早已跃上了半空。范闲急匆匆地催着小黑赶路,可一人一马飞驰至云山村时,却不见温客行的身影。
对面茶棚的店家热情答疑:“温公子啊,一大早就出门了。”
范闲颔首谢过,只当温客行又跑去了停云山。他一边寻人,一边暗忖着,得跟温客行说说,其他时候也便罢了,冬日里天寒地冻的,还是不要总往山上跑了。
腹稿打得虽好,却没能出口,没别的原因——温客行不在停云山。
范闲探了八角亭,又查了先前的山洞,可到处都是冷冷清清,压根儿不像有人来过。
他来来回回寻了好几遍,才带着满腔疑惑下了停云山。他分明跟温客行交代他,让他不要乱跑,温客行也是应了的;可人怎么不见了呢?
他心中不安,又恐温客行出事,正想打个呼哨招来暗卫一问时,却听见了极熟悉的笑声。
清脆,悦耳,开怀。
只除了不是对着他,再没有别的缺点。
范闲循声望去,就见云山村前不远处,温客行正与人说说笑笑,缓缓归来。
他身旁陪着一名男子,身材略矮小些,可长得眉清目秀,身姿挺拔,一双狭长凤眼点缀在玉面上,眼波流转间端的是风流恣意,桀骜不驯。
范闲头脑一热,当下便气冲冲地寻上前去,语气不善地质问道:“这小白脸谁啊?”
温客行一眼瞧见他,还没来及高兴,就听见这么一句话,当下蹙眉斥道:“安之!休得无礼!”
范闲不满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好好呆着不要乱跑吗?这是个什么人啊,你就跟着一起跑了?出事怎么办?”
温客行见范闲非但不收敛,口气还愈发恶劣,便干脆冷了脸,回道:“关你何事?我为何非要听你的?”
范闲被堵的反驳不能,只能悻悻闭了嘴,只是温客行这话说得有些重了,难免让他露出一丝受伤神色来。
温客行却不管他,反而转身安抚起了小白脸:“乐文兄不必在意,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范安之了。他性子一向冲动了些,可并非有意冲撞你,还望兄长海涵。”
被唤作“乐文”的人闻言笑了笑,他看了看温客行,又看向范闲,目光中带着几分审阅,和不易察觉的挑剔。
温客行还没觉出不对来,范闲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立刻开口发难:“看什么看!”
乐文收回眼神,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他看着温客行,颇为亲热地唤道:“阿行,你这眼神儿,可不大好。”
范闲听得头上直冒火,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乐文,挑衅道:“眼神儿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凭你也敢来多嘴?”
温客行见势不妙忙上前推开了范闲,他扯着范闲走远了些,轻声斥道:“安之!你这是在做什么!乐文兄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别凶巴巴的?”
范闲又急又气:“他是个什么人啊,你就去跟他称兄道弟?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来自何处吗?知道他接近你有什么目的吗?你知不知道——”
他将险些冲口而出的话通通咽了回去,直接道:“不许你跟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交朋友!”
岂料温客行却道:“谁说他来历不明了?”
范闲一梗。
温客行又道:“不知道他是谁的,分明是你吧?一见面问都不问,就知道发脾气,安之,你这是怎么了?”
范闲语塞:“我——”
他不情愿地低了头,问道:“那,那他是谁?”
温客行似是还在生气,听见这话就回堵道:“干你什么事?他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行了,哪里用得着跟你说?”
范闲本来压下的火气,轻易便被挑了上来,他看着温客行,难以置信道:“你就这么护着他?你跟他才认识几天啊?你、你还允许他叫你‘阿行’——”
温客行冷哼一声,讽道:“不是你天天鼓励我广交好友的吗?如今我遂了你的意,你怎么还不痛快了?”
范闲没料到温客行会在这时候,将自己曾说过的真心话拿出来说嘴,一时间满心酸痛,又失望又伤心。他深深望了温客行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温客行站在原地目送他身影远去,面上不知为何也有几分伤心之色。
引起骚乱的乐文看够了戏,才施施然走过来,搭话道:“怎么,不去追?”
温客行嗤笑一声:“为何要追?”
他收拾了情绪,看向乐文,勉力笑道:“让兄长见笑了。”
乐文朗笑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怕是他误会了。”
温客行却道:“那就误会吧。看见他就来气。”
乐文浅笑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得保重身体。既然一见此人就生气,那不如,跟我走吧?”
温客行垂眸苦笑:“兄长别开玩笑了。”
他似是有些烦恼,哀愁中又添优柔,他笑不出来,便干脆不笑了,转身背对着乐文,深深叹了口气。
乐文见不得他忧愁,便绕到他面前来抬手作揖:“为兄知错了——”
温客行忙伸手搀起乐文,不敢受他此礼,口中直道:“兄长这是要折煞阿行么?快快请起吧。”
待乐文起了身,温客行才又恼道:“有那一个添乱的不够,兄长还偏要来插一脚。”
乐文闻言大笑。他看着温客行,语含逗弄:“我何时添乱了?不过是说你,眼神不好罢了。”
温客行果然回嘴道:“我哪里眼神儿不好了?我这眼神儿,可是一等一的好。若非如此,兄长也不会在这儿了。”
乐文笑道:“这话教我如何是好!”
他笑够了,才语含暧昧道:“为了我,阿行竟不惜将那范安之生生气走,可见阿行,心中有我。”
温客行无情道:“气走他,自然是因为有话不能让他听,兄长莫非不懂?”
乐文告饶道:“我懂、我懂。”
他敛了笑,正经起来:“先前说的事,我已跟师兄商量过了,余下的该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你莫要心急,我们自然会全力帮你。”
温客行这才缓声回道:“嗯。我自然信得过你们。”
乐文点点头:“如此甚好。”他冲温客行一抱拳,道,“那我就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没事就想想,如何挽回你那心上人——”
他憋着笑,逃也似的离去了。温客行朝那背影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向云山村走去。
他看上去兴致不高,全无方才被撞见时的开怀,乐文与范闲不在,他便重新冷淡起来。悬济堂大门敞开着,堂中却无人,温客行干脆将小二赶走,又将门闩了起来。
他穿过小门,站在后院,冲着药圃发了一阵子呆,才恹恹地回了卧房,关上了屋门。
他神思不属,难得有些呆滞,去了厚重的外衫,连看都不看就往衣架上挂,却摸到一袭毛领,吓了自己一大跳。
温客行定睛一看,就见衣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件玄色大氅,他忙转头看去,就见自己的床上竟躺了个人,正舒舒服服地睡着。
温客行气闷,两步走到床前去摇床上的人,唤道:“喂!醒醒!谁让你在这儿睡了?脸皮真厚!”
范闲不耐烦地躲开他的手,翻身背对着温客行,呛声道:“我不在这儿睡不着!你看不惯,那你走啊!”
温客行眯了眯眼,他俯下身去,一抖袖子伸手去拧范闲的耳朵,范闲被迫起了身,却没大呼小叫地喊疼,只倔强地抱着被子,固执地盘踞在床上,不肯挪动一步。
温客行与他僵持了一阵子,眼看着手中耳朵都红透了,范闲却还不肯开口求饶,只好自己松了手。
他盘腿跟范闲并排坐在一起,不肯看旁边一眼,口中哼道:“多日不见,一见就跟我吵架……又发什么神经!”
范闲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那人是谁?”
温客行翻了个白眼,道:“隔壁镇上一间医馆的坐馆大夫。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的名头,便来与我切磋医法。”
他瞥了范闲一眼,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如三月春风拂面,落在范闲眼中格外扎眼:“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似的,倒像是——上辈子的缘分。”
范闲勾唇冷笑:“是啊。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让一个才认识两三天的人,叫你阿行。”
这话不知是哪儿戳中了温客行的痛处,他微微眯了眯眼,脸上笑容不变,说出来的话却夹枪带棒:“怎么,你自己不肯叫,难道也不许别人叫么?”
范闲呼吸一窒。
温客行笑眯眯地提醒他:“范大公子,也太霸道了。怎么连这都要管?难不成,我想让别人唤我阿行,还得先告请范公子一声么?”
范闲只觉胸口堵得厉害,他瞪着眼半天没回话,忽然松开被子下了床。
他闷头穿好了长靴,抱起自己的衣服就走,待走到房门前时,就听温客行唤道:“等等!”
范闲脚下一顿。
温客行扬起下巴,笑道:“那边架子上还挂了一件呢。一起拿走吧,别落下。”
范闲抱着衣服的手紧了紧,却没说什么,他转身扯下架子上的玄色大氅,胡乱在手中一团,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温客行只定定坐在床上,脸上的笑意随着远去的脚步声逐渐变浅,直至消失殆尽。他什么都没做,却显出几分寂寞来,他想叹气,却忽然咳了起来。
他抚着胸口,莫名咳了一阵子,他咳得倒不怎么凶狠,只是断断续续的,总也停不下来。
温客行缓缓下了床,他起身走到桌前,强忍着咳意倒了一杯水,一气饮了下去。待恼人的咳嗽停下来后,他才在火炉前坐了。他拿铁钳夹了些晒得干枯的草叶,扔进了炉中,草叶一沾炉火便飞快地燃尽了,只余下一小团灰。
温客行盯着炉火发了一阵子呆,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视线。
-tbc.
【喜欢一些莫名其妙吵架的情节……深度狗血爱好者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