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yGo/素祥】借才堕月
总字数4.9w,愿意赏脸的话还请留足时间一次性看完以获得最佳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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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才堕月
summary:死亡从来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那活着呢?
1.叹才
丰川祥子记得,十六岁那年春天有着明媚到不真实的阳光,那是在回忆中被青春的躁动神经过度美化的时节,在那时节,高一的祥子曾幻想自己的未来。彼时她刚刚斩断过去的缘,甩开那个黏着质的烦人女孩,建起所有成员都优秀得不像话的乐队,仿佛看得到自己光鲜的未来。她自幼被称作天才,所以就算是暗无天日的无望处境,祥子在挣扎之余也不曾停下过那些幻想:考上世界一流音大、乐队全球范围巡演、...
总字数4.9w,愿意赏脸的话还请留足时间一次性看完以获得最佳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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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才堕月
summary:死亡从来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那活着呢?
1.叹才
丰川祥子记得,十六岁那年春天有着明媚到不真实的阳光,那是在回忆中被青春的躁动神经过度美化的时节,在那时节,高一的祥子曾幻想自己的未来。彼时她刚刚斩断过去的缘,甩开那个黏着质的烦人女孩,建起所有成员都优秀得不像话的乐队,仿佛看得到自己光鲜的未来。她自幼被称作天才,所以就算是暗无天日的无望处境,祥子在挣扎之余也不曾停下过那些幻想:考上世界一流音大、乐队全球范围巡演、吃饱穿暖不愁未来,甚至幻想过功成名就后自己的旧家族苦苦哀求自己能分他们一杯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在月亮上办一场演出。
祥子想不起何时对月亮生出这种莫名的执着,或许会更早,但印象深刻的是那时那座破屋中,自己的床边就是窗,那些无眠的夜里,祥子总是怅惘,那是一种略有不同的思乡。这座破屋配不上那些忧郁的惆怅,丰川家的大宅亦存不下祥子的梦想,月光撒下,祥子看向窗外夜空,觉得自己的无名乡愁属于月亮:自那时起,祥子决定要在月球上办一场演出。
所以幻想中的演出从地下舞厅开到月亮,牵着思绪把多么天马行空的事都想了个遍,祥子觉得已经遍历了自己的未来——就是从未想过快十年后的现在,二十五岁的丰川祥子蹲在椅子上,破旧的公寓楼昏暗无光,荧幕的光照不亮脸上的阴霾,祥子一边顶着黑眼圈熬夜作曲,一边忍受着形同虚设的隔音墙传来隔壁情侣云雨的噪音。工作号收到消息,浑浊干涩的瞳孔瞥了一眼,上周新发的专辑销量不出意外地再创新低。城郊破旧的公寓楼里没有梦想没有光热费甚至几近没有下次演出的机会,祥子飞向月面的理想空中解体,纯洁地散成诗意的碎屑,安静地融进隔壁不雅的喘息。思绪纷烦,祥子再次失去所有灵感,愤愤地摘下耳机泄愤一般用拳头砸向墙壁。
那个夏夜夜空晴朗,月光透过带着锈斑的窗照在电钢琴上,祥子眼睛里进不去一丝光亮,瞳孔与沉在黑暗里的身躯一同黯淡着。窗外,夏蝉一波一波拉起讥笑的声浪,祥子所有的烦闷本缓缓沉淀于聒躁的宁静,又终于尽数炸开在那一拳的闷声轰响。响声吵醒楼上无视规定养的狗汪汪直叫,激得隔壁声响愈发放纵。蝉鸣、犬吠、喘息,那一瞬,嘈杂的声响垃圾填埋了祥子脑中的乐海,祥子那微不足道地尚且为人的尊严被无边黑暗轻易蚕食殆尽,所有的委屈和不公聚起涌上祥子酸涩的鼻尖,她咬住牙,却终究是没阻住胸口的怒气,无奈地听愤懑酿成话语挤出喉咙。
“疯了一样。”
话语染着颤抖的哭腔,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疯了的不是蝉、狗或是月亮,它们没有精神自谈不上是否疯癫。疯了的也不是隔壁的情侣,无论是耽溺肉欲的方才还是寂静无声的现在,他们都称不上人。
那疯了的或许是被金钱和人脉阻塞的艺术大厦。祥子忘不掉高考后,在心仪院校录取名单内看到自己的欣喜,所以更忘不掉正式录取时被告知先前的排名“仅作参考”的不知所措——或许记住一片空白的大脑并不算记住了什么,但祥子确实忘不掉。校方致电声明,后续的“勘误”中发现排名有错,祥子应为“恰好落榜”,“令人叹惋”——而顶替自己位置的那人“恰好”有着和学院副院长相同的稀有姓氏。
多少是调剂去了短大,但理论和技能拔尖的祥子甚至得不到院内哪怕是稍稍好一点的老师的指导,甚至几近肄业:她请不起老师吃饭,更送不起动辄上千万日元的礼。若无法从三系血缘内找到可用的关系,不花钱便得不到指导,甚至没有导师愿意为她开题,然而大家觉得向来如此,祥子也并无余力思考向来如此是否便对。
那么,疯了的便不是体系,或许是市场。这周oricon畅销榜首甚至比上周更匪夷所思:不谈那个乐团平庸的旋律、枯燥的riff、无聊的进行,诡异的是这乐队公开的所有资料中不涉及真人,唯一的影像中只有五个半身的动画美少女贴图安置在布景上。如果说中间那人因嘴部动作隐约和歌词对上而勉强能看懂主唱是在唱歌的话,其余四人,或说四张贴图,只能说是在屏幕中不明所以地扭动——宣传和评论说,这是她们的“演奏”。
“新概念虚拟主播少女乐队”,祥子皱着眉头一个假名一个假名的把它啃了下来,只觉得它们无法连成一个完整的词,或许是自己确实困了。
至于自己的乐队——如果选一个稍温和的词来形容ave mujica,那便是“不温不火”。自高中公布时被称为“鬼才乐队”,激起一小圈涟漪,到短大时正式签了公司,至毕业数年后的今天,连着人气带着销量一路平缓走低。平缓的原因是一开始就不高。
翻开榜单,叫座的永远是量产型口水歌,真正被叫好的那些天才——先锋派的格莱美蝉联音乐人Jacob暂且不谈,日本乐坛也不乏米津玄师、椎名林檎级别的作曲。祥子向来认为音乐没有形式的高低,所以当这些独特的流行曲轻而易举地从全方位击败ave mujica的摇滚乐时,二十五岁的丰川祥子终于意识到:或许这世界并不缺一个她这等的天才。
“不温不火”,这个词在唱片界基本代表如果没有一份副业便很难保证生活,祥子的梦想被现实拉扯,不得不空出一周大半的时间做钢琴家教。若麦曾向祥子大张旗鼓宣传网红有多赚钱,祥子也亲眼见过自己的学生给喵梦刷礼物,小手一挥便抵得上自己的两节课。但祥子不愿参加这种狂欢,一部分因为做不来那种几乎要出卖人格的营业,更多则是自家道中落后生出的另一个梦想:她想让所有像她这样的孩子都学得起乐器,所以一直保持着市场最低身价——但即便如此,请得起家教的家庭都不会太困难。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于是天上便看不见星星。祥子想起自己乐队的代号却取自月亮,十年后的自己抱着梦想看着现实,心中生出一种近乎荒诞的落差,不自觉竟又笑了出来。
“疯了一样。”
夏夜晴朗,二十五岁的丰川祥子吞下幼稚的梦想,蹲在破旧公寓楼的椅子上,并没有骂蝉也没有骂月亮,似乎也没在骂社会和市场——兴许是在骂自己。
不过尽管窘迫到只能住得起这种房子甚至舍不得开灯,生活依旧要继续。但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并非是将要阐述一些乐观或是自强的态度,只是饿了一天的肚子叫了起来,让祥子想起自己姑且还活着,所以需要吃饭。无奈之下,祥子随便套了件外套,闻了闻味道:大概还能再穿两天,能穿便不必洗,不光洗衣粉,水也要节约。出门前,又瞥到镜中自己那头油光得有些反常的头发,心沉了沉,叹口气折回屋子三下五除二粗糙地盘好长发戴上棒球帽再出门——祥子并不自知为何深夜出门还要在意形象,大体是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在作怪。
夏夜的清凉是一种湿润黏腻的触感,祥子向来讨厌这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觉,总是让她想起那个藕断丝连的少女,和她对自己永远若有若无的关心。
素世。彼时敏感的她察觉到祥子日常消费的变化后,那种若有若无便愈加遮掩。她对自己尊严的顾虑本就让祥子难以接受,要命的是她还自以为藏得很好——自家道中落起,那人曾让祥子心痒的关爱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最终爆发在那晚的公园。
长崎素世。时至已过去近十年的今日还想到自那晚便再未谋面的少女——现在已是女人,也许是因为今早祥子又在新闻里看到这个女人的大头。不知何时起,这女人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新闻抢占自己一天的头脑。先是年轻有为的长崎社长充满争议的上任,到浮夸地将公司冠上自己的姓,到长崎电工的新概念产品引发商业革命,到打赢反垄断法的官司。再次在新闻标题中看到“长崎”二字的今早,祥子疑惑她又做了什么惊为天人的事,是终于登上《Times》杂志,还是先前提过的万联网家居终于要低价覆盖全国民,读到的却是“长崎电工社长因惊天丑闻被董事会开除”。原因据说是潜规则女性员工,报道写得天花乱坠,公司自上至下无一幸免,受害者们被蛮不讲理的新任社长用各种恶劣的手段逼迫威胁,在她豪华的“地下城堡”里“夜夜笙歌”,“荒淫无度”的另一面多亏了“卧薪尝胆”的秘书才得以曝光,不光扫地出门,还有巨额赔偿,商业场的女魔头终于得到恶报。但商业场不是过家家,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董事会不满素世先前明显无谋的商业举措——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低价智能家居覆盖全国民?不顾一切地降本势必要挤压员工的福利待遇,我亲爱的素世小姐您引以为傲的精明哪儿去了呀,又定睛一看,娱乐版头条,也算是惊为天人。
但想到这个人也不仅仅是因为今早的新闻,或许更是因为此时此刻在去便利店的路上,经过家门口那座天桥时,祥子在余光角落看见了那抹梦中常见的亚麻色,恍如隔世的风景让祥子怀疑自己是否身处现实。夏夜的湿润晚风中,她如那个春日的高松灯一样背对着自己,踮着脚尖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在天桥上摇摇欲坠。但祥子知道素世没有灯的诗意,盛夏也不会有飞舞的樱花,所以素世将要跨出栏杆那瞬祥子被激得困意全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环住素世的腰,狠狠地将她摔在了地上。伴着着地的痛感,祥子仿佛闻到了柑橘香甜的气味在身下摔出汁水,混着高级香薰暧昧的芬芳闯进祥子的鼻腔,祥子看着她缓缓转身,亚麻色的长发被风拂过,优雅淡香散去,于是祥子看清那身设计感强烈的素色短袖衬衫敞开着第一个纽扣,看清她白皙的脖颈、起伏的胸口和引人遐想的沟壑,看清她略带困惑的灰蓝色眸子和未经媒体二次加工的成熟脸庞,看清其上若隐若现的红晕——那大约不是因当下二人贴在一起的暧昧距离,因为祥子闻到了柑橘香气底下的酒精。
沉默良久,祥子越过蝉鸣听见素世略微急促的喘息回响于夏夜的静谧,面前的人嘴唇翕动,发出了与记忆中失真的稚嫩相比,混入一丝醉意后更为沙哑黏腻的声音:“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祥子眨了眨金色的瞳孔,回想起出门时的形象,对于素世来说应该只是一个陌生人,忽然开始后悔昨天为了省水费没有按计划洗澡。忖度半刻狠下了心,摘下棒球帽放下自己水蓝色的长发,眼前晶莹的灰蓝宝石讶异地睁圆,微微颤抖的唇漏出浓郁的柑橘系芬芳,吸引着祥子的魂神心魄。祥子有打破沉默的冲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一阵空白的气流打开了唇僵在半空:说什么?还记得我吗,怎么可能忘得掉;我是丰川祥子,说这个干嘛又不是在面试;你要干嘛,这不是明摆着让她难堪;别轻易放弃,好肉麻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
纠结半晌,反而是饥饿的肚子代祥子开了口,咕咕地发出声响对当下尴尬的气氛提出抗议,却让祥子的尴尬更上一层。素世愣了一下,又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小祥变漂亮了,但还是那么可爱。”暧昧的窃笑混进柑橘味的酒香,祥子看着素世优雅地半掩着口,陌生的醉意烧上自己的身体。
祥子无地自容,忙从素世身上起身,出于礼貌还是环着腰将她牵起,正欲转身走开却被素世拉住了手腕。祥子本要甩开,但不想在次日的新闻中看见类似“失意总裁沦落天桥给二流音乐制作人下跪”的头条,无奈只能任由她粘上自己的肩膀。绝非是不舍素世眼底氤氲的悲切慢慢地化成水流向无边的夜却无人为她接住。素世就这么流着泪,醉醺醺地蹭着自己许久未洗的头发:“小祥,我又被丢掉了。救救我。”
丰川祥子叹息:或许这辈子都逃不开名为“长崎素世”的一劫。
当晚,祥子平生第一次请素世吃饭,吃的是街边小摊的拉面,用材不怎么讲究做法也不怎么健康,只是油盐很重。祥子至今记得那碗拉面一如既往让老板多放了油盐,记得那么重的油盐味也盖不住身旁传来的柑橘和香薰的复合香,记得带着那香味的素世如何挂在自己身上一同走进公寓。
丰川祥子记得那个夏夜夜空晴朗,月光透过带着锈斑的窗照在电钢琴上。公寓里,素世没有管对于二人来讲稍显逼仄的空间,没有管地上能量饮料的空罐,也没有管祥子尚未散去蒜味的口腔,只是自顾自地吻上了祥子,要让祥子“连本带息偿还十年前欠下的债”,说完便倒在祥子怀里沉沉睡去。夜空晴朗的夏夜,月光照在长崎素世微卷的发梢上,烘着素世身上好闻的复合香,终于照进祥子蕴着金色海洋的眼眶。祥子记得怀里的体温和重量。
一点一滴,丰川祥子都记得,就像丰川祥子忘不掉那个夜晚后,长约一年左右如梦一般的同居生活——曾经意气风发的公司总裁和彼时囊中羞涩的二流乐手蜗居在破旧公寓楼的274号房,相互舔舐着伤口度过了那些黯淡无光的日夜,困苦的日子中,不管多小的幸福都需要掰成好几块一起分享。
2.愁月
如捡回路边的弃猫一般捡回素世的次日,祥子被打扫屋子的噪音吵醒。因睡眠不足而昏沉的大脑并不能很快地回想起昨晚的所有,只记得夜里半梦半醒时床上的人一边做噩梦一边抽泣着实令人烦躁,所以从地铺硬挤上那张单人床,抱着她才终于安稳睡下。
用力睁开眼,床边素世亚麻色的发旋就在自己眼前,她似乎正清理床底,苕帚与床板碰撞的声音穿过骨头直接砸在祥子大脑。借着起床气,祥子伸手按了按素世发旋中心,于是素世抬头,金色和蓝色两双眼睛隔着不足十厘米的距离对视。素世眨眨眼:“早上好。虽然已经中午了。”
祥子转过微微胀痛的头继续平躺,皱着眉说:“房主正睡觉呢。”
“今早房东来了,我帮小祥付了上月和这月的房租,”祥子想起这几天房东确实每天都在催租,但专辑销量不会按那人敲门频率上涨。素世继续:“所以现在我是房主。至少到下个月为止都是。”
后脑勺传来噪声不减,甚至夹杂着易拉罐碰撞声。祥子暗自疑惑平时是否果真喝了那么多功能饮料,不一会儿终于抵御不住噪声的骚扰,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左手上臂传来的酸痛一定来自昨晚身边的体重。
“真是不健康呢,住在这种地方还总是喝这种东西。不会昨晚那样的饮食也是常态吧。”素世从床底抽身,弯着腰艰难地用只剩一半握柄的苕帚扫出瓶瓶罐罐,当它们从床底的黑暗中现身祥子才意识到那惊人的数目,在屋子里摆开可能要占满大半的面积——屋子本身也不过十几平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确实没法过素世一般什么都能选择的生活,所以这是新版的‘何不食肉糜’笑话?”祥子被吵醒的怨气依旧没有消散。
素世没停下手中的活计:“我只是说要注意健康,想要熬夜的话也不是没有平价的咖啡,平时吃饭少油少盐,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
忽地,素世卡住了壳。祥子和灯还有联系,所以知道是什么内容卡在了她喉咙里,自尊心受挫又被说到气头上的祥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长长久久一辈子。你那个幼稚的乐队许下的诺言能不能达成先不谈,长崎社长昨晚又是要干嘛?该不会区区被公司开除就把你打击成那样?”
素世没有回话,只是瓶罐碰撞的声音停了下来,狭隘的房间仅一瞬便被沉默填满,寂静得刺人。祥子看向素世,见她颤抖着慢慢蹲下,把脸埋进膝盖,再没有一点动静。
祥子心一沉,终于察觉到自己面前的人已不是电视上从容不迫面对刁钻采访的长崎社长,而分明是当年那个在公园为自己跪下的神经质少女,忙起身下床连拖鞋都忘了穿,蹲到素世身边环住她的背。素世抬头,泪眼婆娑中盛满月亮的碎片,她猛地扑向祥子,几乎是将祥子压在了墙上,如落水人抓住礁石一般紧紧搂住。她抽噎、开口,泣不成声:“我被丢掉了。”
祥子一时想不出怎么安慰,似乎自己一个区区二流音乐人的所有困苦在长崎社长面前都微不足道,于是所有话语都堵在了犹豫中。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到自己肩头,祥子咬碎了顾虑:“被开除有什么大不了的,素世你这么厉害——”
“不是长崎电工,”素世打断了祥子:“mygo,她们不要我了。”
祥子愣住,彻底无言,心绪被这句话扫空,搜不出任何安慰的字句——祥子想起她是第一个抛弃素世的人。虽然祥子坚持认为当时身不由己,但必要性和正确性改变不了此情此景下自己没有资格安慰她的事实,只能默默地抱住她,听着耳边传来她痛苦的抽噎声,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个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发生了什么?把郁闷的事说出来会好很多。”
祥子摸着素世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素世便从初中毕业讲起,讲了mygo的解散危机和正式成立,讲到大学时母亲操劳成疾入院,素世在母亲的安排下进入专业对口的研发部:自那时起,素世就经常因故无法参加合练。下滑的技术和冲突的日程加深了隐形的隔阂,这些情绪因安排不上日程而无法排解,一直堆积到长崎电工曝出丑闻那天,素世牵连着mygo的风评也受了影响。巨大的外力压在往日裂痕之上,断送了她们间的缘分——这短短九年与一辈子相比远称不上长久。
“……所以新闻是真的?” 那份报道看着就夸大其辞,但祥子觉得,就算果真如此,那个乐队也不会因这种事让素世退出。
“办公室政治斗争。自母亲引荐我后一直有人心怀不满,大家心知肚明,”素世苦笑,“但这是不是真相从来都不重要。况且,群众想要的也不是真相,后果就是mygo也要受影响。
“挺久之前那天下午,我推门看见她们四人和你们队的贝斯一起排练就明白了,她们解释只是为了保持手感,因为我抽不出时间而请她去帮忙。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们又这样排练了多久?我知道问题出自抽不出时间排练、回消息的自己,但我无法解决问题,所以那个裂痕一直存在,不断扩大到了昨天直至碎开。
“昨天,她们让我离开,我知道怪我,不应忽视那些小小的隔阂;她们说是为了mygo,我能够理解,立希和乐奈要靠mygo的名声吃饭;她们说等风头过去了欢迎我回来,我想笑着对她们说谢谢再见,但脑中只剩‘原来她们早已找好候补’,小祥,”素世贴上祥子的脖颈,抽噎着。
“我又被丢掉了。”
祥子无言,只能用怀抱饮尽她所有泪水与不安,渐渐地双腿被压到失去知觉,也依旧没有想到有什么更加合适的安慰是她有资格说的。直到素世终于冷静下来,依依不舍地从祥子的温度旁离开,眨着哭肿的眼睛看看祥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字典里摸了个空,默默地起身继续处理地上那些瓶罐。
上个话题只能悬而未决,祥子还是靠在墙上:“所以接下来怎么办?我是说生活。”
素世的话语依旧带着鼻音:“该如何就如何。最后的钱帮你付了房租,你要是赶我出去我就再跳一次天桥。”祥子忙摇头让她别做傻事。
也许是一人生活多少分身乏术,也许是常年独居的日夜渐渐在心上洞出个窟窿,祥子偶尔也会想有一个苍凉无言的月亮以外的陪伴,让她不要总是陷进才华与名声裂隙间张开的惆怅。祥子似乎不在意身边多一个温度。
祥子问素世:“你会做饭吗?”
素世点头,祥子起身:“房租平摊。”
祥子帮素世做了大扫除的收尾,素世则简单用冰箱里剩的食材做了盘炒肉,为了配合祥子的口味多放了盐。打理过的小小居室一改原本逼仄的样貌,盛夏的酷暑从敞开的窗闯进餐桌,烈日的炙烤让一切都光鲜亮丽得不够真实。祥子家的厨房没备味精和糖,多亏青椒够辣,炎天下的这盘菜才不至于完全没法下饭,但代价是二人吃完饭后都已汗流浃背。素世抓起先前从瓶罐中翻出的空调遥控,被祥子打落:一天只准开一小时,用于度过午后最难熬的时间;转而要去冰箱取一罐饮料,被祥子拦住:那是战略物资,只准工作时喝;又起身,祥子疑问:这就受不了要离家出走?
素世白了祥子一眼:“去洗澡。”
祥子挡住素世:“节水,三天洗一次。难受就拿毛巾擦擦。”
素世皱起眉,怪不得刚刚抱起来一股怪味。祥子察觉到素世沉默的原因,渐渐红了脸,低声说你等会儿,我先去洗。
同居这概念大约就始于那天二人洗完澡后,定下一行行条款开始。伴着聒噪的蝉鸣熬过下午,结束了最后的商谈与争论,二人对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面面相觑:其上写满小到每天谁倒垃圾谁买菜,大到不许再提crychic和mygo的诸多约定,别说遵守了,想一条不落记住都不算容易。素世有些犯难:“不然算了吧。”言下之意是再写一张稍稍简洁一点的。
祥子打开手机看了时间摇摇头,言下之意是再吵下去就要到后半夜了。
无奈,临时条款还是被贴在了有些起皮的墙上。当晚,陪着月光编曲的祥子听得见素世安稳的呼吸,心绪难得没有阻塞,昨晚熬夜打下的鼓组和进行被推翻大半,变成一首对金属来讲略显温柔的曲子。
那个夏天似乎被这首曲子定义。回归日常后,素世捡起老手艺做起先前在研发部的设计活,分担了一半的生活负担。诸多规则约束下的274号房,二人伴着晨光的清凉开始一天,祥子因练习和家教常常出门,而素世的工作更多在室内完成,晚上,祥子偶尔夜归,更多时候则熬夜编曲,这时素世会在一旁默默地焊些什么,时不时传出万用表的滴滴声响。除了晚饭,二人的生活少有交集,但仅仅是屋里多了一种呼吸,便使祥子原本躁动的心平静。素世偶尔喝酒,但都贴心地避开了祥子在场的时间,所以祥子对“素世喝酒”这件事的印象只有“微醺的素世很粘人”,总是说着很丧气的话挂在自己身上蹭着自己的肩膀,无望的生活无望的言语和一如既往无望的黑暗,渐渐融进混着酒精的柑橘香芬中,连带着祥子似乎也有些醉意,带着一日的疲惫扶着她与心中隐隐的安心一同躺下,迈向下一个无望的未来。
二人偶有争执,多是将积累的压力发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的结果:今天祥子忘了倒垃圾,昨天素世做菜又放了糖,前天你洗澡多洗了两分钟,一周前你多用了五分钟台灯——无法调和。但二人都知道这样吵不出结果,所以最后还是默默投入各自的工作中,一起盘算着明天的光热费入眠。
素世相对稳定的收入撑起了生活的低音线,让祥子的旋律与和声略发自然地流进乐章中。或许是更高的发行频率留住了热度,ave mujica的收入正在回升,但多半只是更多发行数使得总销量更高。尽管祥子愈发能想出一些自己曾想不到的巧思,但数据永远不会骗人,正如日渐无望的未来一般,每张专辑的数据依旧慢慢走低,而祥子也只是一如既往将那些无才的惆怅藏在心里,挣扎着写出下一个音符。
3.不稳定双星
客观讲,祥子确实写得更快,但销量回升与灵感重现之间没有直接联系。一个夏天过去,踏入二十五岁的秋季,祥子依旧是那个“努力型创作人”——初华帮她编辑的百科上是这么写的,祥子自然知道这是“无才”委婉的表达。虽说近来作曲更加流畅,但祥子绝不会将其归功于同居:抛开事实不谈,祥子认为灵感回归和环境变化没有关系,而那连队友都察觉到的、祥子最近对温暖柔和的曲调的偏爱,也定是各位的错觉。近来,祥子一直用类似的理由打消队友的疑虑,今天依旧如此。
上午的录音结束,若麦一脸狐疑看着祥子,盯得祥子觉得这便宜的地下录音室愈发闷热。已是入秋时节,这是乐队自那个酷暑以来第四张以大调为主的专辑,而这首曲子也一如往常,为了维护乐队阴郁的氛围一般,在曲子中段变了走向,带进沉郁的哀婉。沉重复杂的和声与进行、反复无常的色彩与温度带去比以往更加丰富的听感,平稳中带着郁郁不安,柔美和纷繁是这段时期的曲子的新特征。尽管各张专辑的销量都不高,但祥子似乎找回被称为“天才”那段时期的手感。
良久,若麦的狐疑的眼光转而变得玩味:“祥子子最近的曲风变化很大呢,前几年的曲子听起来就像是长着刺气鼓鼓的河豚。”
祥子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应,初华却开口了:“那现在呢?”
“刺没了,就是气鼓鼓的。”
“只剩下可爱了呢。”初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祥子不解,翻了翻乐谱,其中也不乏阴郁的离调和狂躁的旋律,无论如何都不应称“可爱”。
“我记得我一直是沉重忧伤的才对。”祥子向队友抗议。
“就是这点很可爱。”初华却绽开笑容,摸了摸祥子近来愈发柔顺的头发,祥子摇头甩开初华的手,不那么劣质的洗发水的香味又传到鼻腔,让祥子更加不知所云。祥子明白队友只是在打趣,却无法作出如队友一般的轻松态度:她的才华照不进曲子,只能用努力弥补。
“没事我先走了,下午有别的队的排练。”海铃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淡漠和睦有些迟钝的冷静还是略有不同。
“mygo对吧,那下午先暂停了。大概这周就能把这张专录完,新曲子也筹备了不少。”祥子最近状态不错,保持着两周十首曲子的频率——但也仅仅能保持频率,质量只能称“持平”:勉强不下降,但永远称不上在上升。不过总之,收入变多也是事实,偶尔也会甩开才华,想想除工作外的事了,比如给晚上素世做点什么——今天轮到自己下厨。
“祥,”思绪被睦打断,不苟言笑的女孩扯扯祥子的袖子,轻轻耳语:“素世她怎样了?”
睦是唯一知道她们同居的人,听到mygo,略有担心地看着祥子,渴望了解素世的近况。当时被那个狠心的女人伤成那样还是断不了执念,长崎素世你真是坏事做尽。这么想着,祥子背上琴包出门,回道:别担心。
素世与自己生活的挺好——至少都活着。自己的唱片卖得出去,素世似乎赚得也不少:一个夏天过去,家里新添不少祥子找不出必要性的“必要开支”。电烙铁、焊锡松香是保证收入的基础设备,但白糖、味精和料酒怎么想都是奢侈品,而不让自己用廉价洗发水,还买了吹风机?乐队演出又不是走秀,为何素世如此热衷于护理祥子的头发,祥子向来不解。
偶尔能看到她对着一盒盒的奇怪元件焊着什么,感叹工科女的行动力之余问这是什么副业,得到的答案是做着玩,祥子哑然,自己要是有时间一定会多接几份钢琴家教,素世却回问祥子是否会因为家教更赚钱而放弃乐队,放弃上月球的梦想。但祥子无论如何都无法从素世手下的烙铁和焊锡认出梦想二字,素世又补充道虽然这既无关梦想也并非兴趣,但生活总得有个盼头。
总得有个盼头——否则就会像早已断绝关系的混蛋老爹一样。同居一周后那天晚上,祥子做完家教提前回家,目睹素世喝酒的画面后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她端着酒杯趴在桌上,半闭着双目一副连呼吸都嫌麻烦的神情,除了屋子里蔓延的是浓烈的柑橘味,一切都让祥子想到那段比现在更加压抑的日子。黏稠的黑暗压得祥子无法呼吸,素世一脸恍惚地看向祥子,醉后的素世嗓音比以往更低哑:“我调的,祥子要不要来点?”一边缓缓说着,一边也不愿起身,耷拉在桌上向祥子晃晃酒杯,装着橙色液体掀起波浪。
祥子不清楚自己的怒火缘何而来,或许是看到地上散落的空酒瓶想到了那些本是能省下的生活费,更可能是闻到了素世身上相似的颓废,但祥子忍住没发火。自那个打击刚过一周,尽管自顾不暇的祥子无法给出素世需要的慰藉,但也不想成为她的另一种负担,所以祥子只是表示自己不喝酒,把她轻轻送到了床上,入睡前素世还在梦呓:“祥子,我带你去月亮。”
祥子一愣,没想到之前无意说的话被她记住,对自己的幼稚有些无地自容,看着月光下那张安静的睡颜:“你还有能力关心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此后也偶尔遇到这样的素世,那个常常劝祥子少熬夜的女人自己先染上了酒精——那个最关注健康的素世。所以回到先前的问题,担心吗?祥子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二人都没有将担心化为行动的资本和余力,于是担心也只能变得不再担心。只要不多想未来安于现状,摇摇头扫清梦想,也便能以平和心态面对生活的无望。
不过,细碎的日常中也有力所能及的方面,比如傍晚买菜,路过精肉区时,考虑到最近素世确实比较顾家,决定晚饭犒劳一下她,咬了咬牙称了半斤肋排,又拿了两根玉米半块冬瓜,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迈着轻盈盈的步伐回了家。尽管祥子觉得客观来讲是素世做饭更好吃一点,但素世总爱变着花样夸祥子手艺不错,祥子便也愿意更加认真地对待每一道菜。
然而祥子的轻快期待在打开屋门,闻到比往常更浓烈的柑橘味后骤然无存。
弥漫着刺鼻果味的小房间里,素世一如那晚耷拉在餐桌上,一旁倒着空荡荡的柳橙箱子,靠着或躺或立的白葡萄酒空瓶——从包装看来,二者都价格不菲。餐桌上,两个玻璃壶装满橙汁,摆在素世面前,素世本人则拿着杯子,沉浸在与窗外的秋日黄昏相似的萧瑟气氛中,开门声将她从心海捞出,素世有些惊讶:“不是说今晚很晚吗?”
没错,祥子本是有家教工作的,素世喝酒向来避开祥子——她知道祥子的心伤。但今天,祥子想到最近因为专辑录制分不出时间和素世好好吃饭,正巧轮到自己下厨,便推掉工作早早地回家,哪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面。祥子看着地上的空箱,奢华的气息尚未消散,而桌上除了仅存的两三个完整橙子外,还有不少切成两半的残骸,干瘪着,也如方才的素世一般,耷拉在桌上,无力地流着未被挤干的汁水——家里自然是没有榨汁机的,素世用她不算大的力气也自然挤不尽橙子里的汁。
祥子虽节省到可称吝啬,对素世随性的生活态度颇有微词,但从未干涉她日常开销。然而此刻,浓烈的酒精混进柑橘香冲入祥子的脑髓,祥子混乱不堪,纷杂的思绪无法捉摸,唯一捕得到影子的只剩下责备:不敢想象,除了桌上的残骸,有多少本该在空箱中的橙子进了垃圾桶——那些没挤干的果肉中究竟有多少本可以省下的物质?祥子自知一介无才的二流音乐人,单单下定决心买半斤排骨都要花一周之久,而她长崎素世仅仅是为了逃避烦恼就能不顾后果?祥子的积怨被酒精刺鼻的气味点燃,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
“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为什么你总是只想着自己?”祥子含沙射影,游走在条款的灰色地带,揭开素世过去的伤口发泄不满,也希望能够让她清醒一点。
素世先是疑惑为何祥子要生气,在理解祥子的话语后,怒火却盖过疑惑冲上肺叶:“你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当时你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祥子提前想好退路,指着墙上那张临时条款:“不能说crychic的事,我们约定好了。”
祥子说过厌恶玩弄规则边界的人,现在却用相似的伎俩攻击素世。素世愣住,皱眉,慢慢转身,把那张纸从墙上扯下,回到祥子面前,双手扯住边缘,发力,刺耳的声响回荡在整个世界,那张脆弱的羁绊顷刻间碎成两半。
祥子大脑一片空白——这下发愣的换成了祥子。素世似乎觉得不够,又将那两半重新叠起换个方向,重复、重复,顷刻,白纸黑字的雪花飘落在破旧公寓楼的小房间,带去不属于秋天的强烈寒意。
“现在能说了吧。”
看着素世,祥子回想起一次次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素世搬回床上,那些悉心照料如今却换来这样一副冷漠的面容,忍耐终于触到底线。残骸飘落,祥子怒不可遏:“长崎素世你今天发的什么疯!”
激愤的话语扯到心中其他的什么东西。那些残骸——无论写在纸上的是多么繁杂的约定,她们也毕竟是这么相处了一个夏天,其中或愉快或痛苦或幸福或绝望的种种毕竟是刻进心中,现在却也被一同撕碎丢在地上,酸楚的不甘冲上泪腺,祥子不觉间居然流了泪:“喝酒我忍了,做菜放糖我忍了,浪费钱买吹风机之类的我忍了,闪闪躲躲不愿提过去我都忍了,素世,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祥子不明白为什么素世总要做不合自己意愿的事,想要问个明白,颤抖的声音说出的却不是质问:“你要是这么讨厌和我在一起就走吧,反正在一起也只是心烦。”
这些话与泪水一同带走全部热量,祥子浑身冰冷,默默坐到床边。素世惊诧一瞬,又转为愤怒,恶狠狠地瞪了祥子一眼转身便要离开。祥子视线又模糊起来,干脆闭眼躺下不再去看。
但等了好久都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倒是渐渐在一片柑橘味中闻到鼻尖有一丝熟悉的气息,随后锁骨附近传来瘙痒的触感,祥子睁眼,视线角落看见素世亚麻色的半个脑袋,蹭了蹭自己的颈窝,确认了未被推开后,又抬头看向祥子,沙哑的低语传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祥子别过头去不看素世,却没有抵抗素世缠得更紧的怀抱。素世又说:“不要丢下我。”
祥子用力装出嗤笑的样子,忍住流泪的冲动:“明明是你对我不满,不让我提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跟我说,甚至不给我安慰你的机会,我知道你也觉得我不配。”
语毕,祥子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满素世饮酒。并非讨厌她微醺的可爱姿态,并非心疼那仅仅几瓶酒的开销——而是因为没法成为素世愿意依赖的人。无独有偶,祥子反而是第一个抛弃她的人,甚至本不应有闹别扭的资格,这是事实,祥子根本找不出心底涌出的委屈缘何而来,但它们毋庸置疑的合理性反而让祥子更觉委屈:祥子明明在依赖着素世,祥子明明不讨厌素世。忆起曾经的距离,看着现在的隔阂,淡漠的命运让祥子落到这般田地,她们的心灵居然被区区酒精隔开,祥子终于忍不住低声呜咽——祥子不解,命运是原罪吗,贫穷是原罪吗,还是说,终究是因自己没有才华?祥子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曲子。这不应是她的生活。祥子不配与素世交心。这不应是她们的未来。
素世忙擦去祥子的泪水:“我没有对小祥不满——”
“你明明宁愿借酒消愁也不愿和我谈谈。”那可是最爱惜健康的素世,究竟要多讨厌自己才会借于酒精?
素世愣了一会儿:“或许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而且……”
素世垂下双眸神情复杂——祥子熟悉这种表现:和自己在队友面前提到家庭时一样。祥子又觉得自己确实触及了不应触及的话题,想要了解素世和不想让她伤心的心情反复纠结,最终还是强压住委屈和不甘,决定止步于此。
“如果实在不方便就算了吧。”祥子在心底某处真切这么想,她太了解这种纠结的心情了——祥子为了素世可以继续忍下去。但似乎素世认为这句话也是在闹别扭,忙摇头,把祥子抱得又紧了些。
“其实也没什么,我妈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我怕刺激她就没告诉她自己的事。现在各路亲戚知道了我的事又打起了她遗产的注意,突然开始关心她,甚至挑拨离间——他们知道我现在没能力分担她的医疗费,他们想要把她抢走,”素世的声音重新染上哭腔,“到时候就真的没有人愿意陪我了。”
祥子的委屈和不甘消失,转而变成淡淡的负罪感和强烈的同情心:命运的不公对她们似乎是平等的,祥子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孩,心疼地抱住。祥子想让告诉她身边至少还有自己,但话语出口却变了样:“怎么会,你母亲那么爱你。”
素世点点头:“但还是担心,”又指向地上的空箱和空瓶,“那是我爸送的——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早到我都快忘了我还有父亲。他送的东西我妈也不想要,又送给了我。”素世皱着眉,一副厌恶的表情:“我看着就恶心,但橙子又没做错什么,所以只能用最效率的方式把它们处理掉。”
所以那两壶橙汁是这么来的。祥子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她——不仅如此,还让她更加伤心。从未有过的愧疚涌上祥子心头:“对不起,我冲动了。”祥子鼻尖蹭着素世的背,“你明明可以向我解释,我也并非不近人情,再不济,扇我一巴掌好了,事后我不会怪你。”
素世却摇头:“不怪小祥,是我不愿解释,况且怎么舍得打你,”顿了顿,素世陷入相似的复杂神情:“小祥,我太害怕你嫌我是累赘,明天就要赶我走。”
因为母亲病重需要照料,所以自己是“累赘”——“就因为这个所以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素世点头,又摇头,视线黯淡下去:“而且我以为小祥一直讨厌我,毕竟我向来都只想着自己。”
听着素世低落的声音,祥子胸口发痛,忙解释道:“那个是……对不起,当时有些自顾不暇。我其实不讨厌你。至少不会因为那种事讨厌你。”
素世的眼中恢复了一丝光彩,祥子继续:“你害怕我赶你走,是怕没人收留你?你的队友应该不会如此绝情。”
“其实,不光是这个,”素世苦笑,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小祥,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如果是说交不起水电费,吃了这顿没下顿,自然没有喜欢的理由。然而敏感如祥子,当然知道素世说的是什么:“我不讨厌和素世一起生活。”
素世脸上红晕深了,“我也一样。我怕你赶我走,不仅仅是安于现状。我自然受得住孤独,一人生活也绝非难事——我不愿破坏现状不是因为惰性,只是不愿离开。小祥,你知道我幻想和你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有多久了吗?”素世表情怀旧,忆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十年了。自你我相遇开始就一直。”
祥子有些惊讶,但素世并不准备停下。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浪漫而不现实的话,但最近我真的会想‘和小祥在一起的话这样也挺好’,很幼稚吧。”祥子摇头,素世看着水蓝色的鬓发甩出波浪,掩嘴轻笑,轻轻捧起祥子的右手,柔软的触感让祥子心跳加速,暧昧的氛围烧红了祥子的脸。
“我以为我忘了,但再次相遇的那晚我意识到,我甚至从未忘记过——小祥,我喜欢你,时间大概已经非常久了。”
这么说着,素世低头在祥子手背落下一吻。
“但我无法许诺更远的未来,所以我不会说。我喜欢小祥,但我不会说的——这样的生活,虽然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光,但也足够满足。”
语罢,也不等祥子作出反应,转身给自己倒了半杯橙汁,祥子也倒了些,愣愣地啜着,脑中反刍着素世的话:素世说喜欢我。她喜欢我——但她明明是讨厌我的……她讨厌我吗?祥子一连串惊讶尚未消散,只觉得无法好好思考。
“……小祥,其实我不喜欢柑橘系的味道,”素世顺着沉郁的气氛转移了话题,“但我妈喜欢。她还喜欢喝酒,所以为了让她少摄入一点酒精,我学着自己调酒——其实根本称不上调酒,只是橙汁兑白葡萄酒再加点蜂蜜,尽量减少一杯中酒精的量。我不懂那些复杂的调口,但她说好喝,我就一直这么配了。”说着,素世娴熟地在杯中倒入酒,加了点糖用筷子搅了搅,喝了一口,又将杯子举到祥子面前:“没有蜂蜜,将就一下吧。”
祥子尝了一口,橙汁的酸甜撞入口腔后立刻散去,白葡萄酒复杂的香味接踵而至,与柑橘的余香一同慢慢扩散至全身,最后却剩了酒精的苦涩久久地留在舌根,逼得祥子皱紧眉头:她是第一次喝酒。
“不好喝,对吧?明明没有酒精就好了。”素世又调了一杯,这次则和祥子一样慢慢啜起来。
月光照进逼仄的空间,素世腾出一只手掬起祥子的头发,“刚见面时,小祥的头发不像现在这么柔顺,那样不行,越是拮据越是不能放弃体面,小祥不能示弱,”素世看着祥子,帮她摇摇头:“不要妥协。”
祥子觉得好笑,只是头发而已,又不是什么关乎尊严的事。事到如今还要保持尊严过于幼稚——无望的生活从不顾任何人的尊严。但此刻,祥子落进微尘的体面被素世洗净晾干,另一种酸楚由鼻尖扩向泪腺,祥子不能还嘴。下一次开口,一定代表着再无任何阻挡的泪水将要决堤。
素世放下空杯,双手轻轻环上祥子的背,将额头贴向祥子锁骨:“小祥不能低头。自小祥把我从人海中捞起,告诉我我也能弹出自己的心声时,小祥就一直是我的英雄,所以我不要看到小祥认输。小祥说要让所有穷苦孩子都学得起乐器,说要用流行金属改变流行乐市场,所以小祥不要妥协。我要听祥子写很多歌,要和祥子一起生活下去。”素世醉得语无伦次,祥子拼命咬住下唇,勉强止住呜咽。
素世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灰蓝色眸子中倒映着月亮:“小祥、小祥。”
“我会带你去月亮。”
那一瞬,祥子忽觉曾经在这人面前的所有矜持再无必要,泪水融化心防,但面前有怀抱可以依靠。素世怀中,祥子不再忍耐自己不成文的声音,柔软的温度包裹着她,所以那些不快和不公再不能伤她分毫,她终于可以说自己恨抛弃自己的家族、恨阻塞音乐路的人情世故、恨只认名声的市场、恨自己没有才华,但就是这样无才的自己,却想着要让如自己一般的孩子实现音乐梦,于是以一己之力抵抗家教市场也要保持低价;就是这样无才的自己,却想着有朝一日也能登上月亮,于是就算熬到宇宙寂灭也要写出自己满意的乐句。
醉意麻痹祥子的脸庞,不成文的话语素世不知听清几何,只是默默收紧怀抱,倒在床上,祥子依旧语无伦次地抱怨、道歉、感谢,素世只是默默听着。良久,二人哭得精疲力尽,将要沉沉睡去,祥子隐隐听到素世轻声说我带你去月亮。
所以那晚祥子梦到一场月面演出,二人背靠背演奏各自的乐器,身上的重担和心头的沉痛都变成六分之一,快意的心情幸福到荒诞,祥子将梦中的断章残片记住,奠定了下首曲子的基调。
次日中午,祥子被好闻的酱香叫醒,简单洗漱后看向餐桌,果然饭已经做好了,只是昨晚本准备熬汤的排骨却成了一盘红烧——这种奢侈的吃法不仅要消耗大量调味料,还不耐吃:汤至少能喝两顿,而这盘排骨这中午就能吃完。
“我都买了玉米和冬瓜了,为什么不熬汤?至少多吃几顿。”
素世没有回答,指向墙上新贴的正式条约,娟秀的字迹写着简洁的内容。
“幸福第一,梦想至上。”
祥子可不记得自己同意过这样的条款,但看着眼前那人忍不住窃笑,也没法控制上扬的嘴角,忙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忽然觉得做菜放糖也不是不能接受。
自那后,祥子便会陪素世喝酒,一人时偶尔也无伤大雅地小酌两杯。不是因发现了酒精的魅力——老实讲祥子依旧不觉得那种苦味和灼烧感为何迷人——而是理性软软化开时祥子能写出更有温度的乐句,脱离章法的和声也在曲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些曲子一改以往的郁躁,像是抛开现实的狂欢。
萧瑟的秋风中,破旧公寓楼摇摇欲坠,274室却并无寒意。不高的气温中二人更习惯于同床共枕,伴着身边的气息入眠。自ave mujica的那首被部分粉丝称作“情歌”的曲子发布后,乐队的讨论度借“键盘手真爱几何”的风波略有上升,渐渐地祥子又重新接到演出的邀请,却依旧不算忙碌。素世则是渐渐减了喝酒的频率,依旧热衷于为家里添置祥子坚称没有必要的物什:买来只用过屈指可数的几次的榨汁机,因为买不起水果;不懂哪里可爱的翻面章鱼玩偶,素世没事就抱着它傻笑;更软的枕头、更厚的被子、电热毯、被炉……
于是,向来苦中作乐的祥子带着如初的才华焦虑,迎来了二十五岁不那么冰冷的冬——或许是来自逐渐完备的供暖,或许是来自近在咫尺的体温。
4.幻梦一号
皑皑白雪遮不住商业大厦的鳞次栉比,被街灯遮住的夜空却看不见星星。十二月的东京银装素裹,街道挂满霓虹彩灯,光鲜亮丽的一切都闪着美好到虚幻的光芒,似那醉生梦死的酒鬼,在异域新年颂唱纸醉金迷的泡沫。
圣诞在祥子心中留下的印象自短大起就未曾变化。祥子不甚了解宗教朝拜为何变成如今这般,只当是彼时对全能上帝的信仰如今尽数转移到万有物质之上,于是消费替了朝圣,彩灯代了香火,那浸染着醺醺欲望的颂歌自达不到天堂,只能一遍遍回响在喧嚣都市,不赞美德反赞美荒诞的虚无;不诺救赎而许诺须臾的满足——但祥子明白,就算纸钞果真能换来梦想,暂不谈明码标价的梦想市场中是否有自己倾心的那一款,祥子也没有那等奢侈品店的准入资格。
今年,二十五岁的祥子依旧看着人群踏雪而行,依旧看着闪烁的街灯,依旧无法理解此般虚浮的狂欢:狂欢不是货架上打了折后廉价的梦想,狂欢是沉重热烈的,是狂躁的乐章是绝境反抗,是燃尽一切后毁灭带来重生,是狄奥尼索斯的幻境终于胜过阿波罗的清醒,是……
“祥子,看看这个耳坠,是不是很配你?”
初华明快的声音打断祥子的思绪,手上捏着简约时尚的包装盒举到祥子眼前,祥子看见耳钉下用过度装饰的鱼钩状钢圈吊着一颗蓝色的四芒星,剔透地反射着四周的光。包装上写着“钓起北极星”,看着那颗宝石的成色应该价格不菲。
“先说好了,初华就算送这个我也没法戴——我没有耳洞。”
今天是平安夜,一天的家教工作结束后,祥子正和队友按惯例团建,活动内容是交换礼物。祥子本不愿组织这种以消费为主题的活动,但彼时新生的乐队气氛实在紧绷,祥子观察各个成员的社会生态后不得不出此下策:破冰是为了乐队生存,细水长流才是正道。不过大家都隐约察觉祥子囊中羞涩,在交换礼物时很贴心地考虑了回报对等原则,从未送过祥子出格的物件——除了初华。虽然初华本人说就算祥子什么都不还也没事,虽然祥子也不讨厌初华的这种热情,但祥子每次都想方设法拒绝初华的礼物,而初华也想方设法阻止祥子用等价的礼物与自己交换:这是ave mujica独特的圣诞战争。
“没事,耳洞我可以帮祥子打。”
但今年初华有一种未见过的急切,语气中简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半弯着腰仰着视角贴向祥子,又一次跨越了祥子的私人空间,逼得祥子后退半步。
若麦推着墨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对青梅:“今年初子的进攻异常激烈呢,睦子不加油的话祥子子可就要被攻陷了。”玩味的目光飘到一旁的睦身上,睦的眼中却充满不解:自己最想送礼物的人并不在场。这不在场的人,当然不是指和不知名乐队的某鼓手附赠主音吉他约会的海铃,而是指当下让初华如此焦急的罪魁祸首:那位正体不明——其实睦知道——的同居人。目前了解到的情报来看至少是女性,祥子提过和她一起洗澡。当然是公共浴室,但含糊的说明让初华吓得不轻,加急了对祥子的攻势。
“初华还是多考虑给真奈小姐送什么如何?”祥子将耳坠推向初华。
“……我和她只是同事。”初华推给祥子。
“我和她也只是同居。”祥子推给初华。
眼看这么下去要没完没了,若麦上前尝试调停,但无功而返,睦知道该是自己出马的时候了:“先不谈耳坠,祥给她选了吗?圣诞礼物。”
语毕立竿见影,祥子失落地愣住,初华看着这样的祥子焦急到大脑空白,于是二人果然停下奇怪的推搡,结论上讲确实调停成功。虽然全场为睦叫好的除了她自己外应该只有若麦,但加上不在场的海铃勉强算是三票,若叶睦又一次以高超的交流技巧博得大家欢心,救乐队于水火,可喜可贺。
祥子叹了口气:“算了吧,我今天约她出来互相挑礼物,她说有事。想来也是考虑到经济状况。”
当时祥子只是点头接受,并无更多举措。祥子没有怀疑素世那晚借着醉意的“喜欢”,因为她也深知双方的境况,用物质表达情感过于奢侈,但原以为素世重视生活质量,未曾想提到礼物,对方却吝啬起来——或许并非吝啬,素世也许并不注重物质,毕竟它们无法疗愈灵魂的孤独:“既然素世觉得没必要,那还是省点为好。”祥子能理解素世的想法,所以有些厌恶心中那些藏不住的失落。
“所以说,是叫‘素世’,”若麦显然抓错了重点,“好像有些耳熟呢——”
然后触电一般,几乎是喊了出来:“等等,长崎电工?”
祥子暗自咂舌,初华的表情果不其然地转瞬变为一种沉重的担心:“祥子你在和那种女人同居?有困难尽管可以向我求助,难道是被抓了什么把柄?如果被威胁的话可以报警——”
“初华,”祥子无奈,伸出手摸着比自己略微高些的初华的头,“没事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初华在自己的事情上每每展现出超凡的执着,但只要这么做,就能让她一边噤声一边慢慢脸红到脖颈。祥子偶尔会想要是家里那位也这么好懂就好了。
“……那祥子把这个收下。回礼就免了。”
于是祥子收到了自家道中落以来,触碰过的价值密度最高的礼物。奢侈的装饰从不是祥子的风格,祥子看着手中价格不菲的装饰品有些犯难,若麦安慰道:“戴上祥子会更好看的。广告里也说,‘和忧郁的你更配,让你深沉的哀婉变得更美’。”
但广告是珠宝商投放的,大众从来没有选择看什么广告的权利——就像大众从未有过选择要听什么曲子的权利一样,“没有欲望就制造欲望,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消费主义的陷阱罢了。”浮沉的市场中,连人们的欲望都是被操控的。
若麦长长地“欸”了一声:“那么认真干嘛,开心不就好了。”
“大家都只想着开心社会早就完蛋了。”说来,流行乐市场也差不多真的完蛋了。
“大家都像祥子这么没梦想社会也得完蛋。”
但祥子是有梦想的。只是祥子从未向队友提过,无论是音乐教育还是月面演出,都过于庞大而无法摆上货架——总有些东西无法被货币衡量,所以社会才没有完蛋,不是吗?
祥子看向夜空,没有月亮回答。
今天也逛得足够晚,与队友道别后,祥子背向人流,走出繁华的鳞次栉比和霓虹遍地,踏着干净的雪走向寂静郊外的公寓楼,那里没有梦想,但有勉强付得起光热费的现实,和那个每次喝醉都宣言要带自己登月的傻女孩。祥子觉得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幼稚梦想的次数,已经能够比肩自己在心中重复的次数。
我带你去月亮。
祥子轻笑: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幼稚的人。曾是社长的她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运营、资本和用户生态,但从未提议让自己写迎合市场的歌,反倒是每每让祥子不要放弃自己的“风格”。明明祥子自己都捉摸不透没有才华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风格”。祥子偶尔问素世自己要是这样下去卖不出唱片怎么办,总不能两个人一起饿死,素世说那样多好,更像是“命运共同体”,祥子也跟着笑起来:无解的现实中,荒诞的幽默也不失为疗愈绝望的良药。
祥子还是日复一日地看着电表用电,盯着水表用水,但素世日复一日地在祥子耳边重复那个不切实际的幼稚梦想,竟让祥子有真切的感动:那承诺能否兑现以然没有所谓,仅仅是将丢进废材的梦想掬起,便能让远不如自己想象般坚强的祥子泫然欲泣。
回忆的潮水淹没祥子,祥子急切地想要见到素世,匆匆推开门,却看见屋内本应狭窄的空间空旷起来,餐桌座椅等大件家具都被收拾到别处,空出中间约十几平的空间,四周被白色的布遮起,室内几乎看不见杂物,祥子想起房间在自己住进前的模样。素世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夜,风雪遮盖下依旧不见月亮。听见开门声,素世看向祥子:“欢迎回来。”
祥子点头,又问:“这是准备做什么?”
素世却指着祥子手中的纸袋:“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于是祥子先把睦亲手织的围巾递给素世,还不忘指着上面的黄瓜图案劝素世亲口向睦道个歉。一边解说,祥子一边将袋里的物什一件件拿出:若麦送的喵梦联名护手霜,品牌似乎挺出名不知素世听没听过;睦送的另一条手织围巾,她给素世、祥子和自己各织了一条;海铃送的家庭调酒套装,庆祝祥子克服对酒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然后祥子停下,准备蒙混过关。但素世敏锐地察觉祥子闪躲的眼神:“外套右边口袋,装着什么?”祥子不得已,拿出了藏起的耳坠,典雅的包装风格绝非用送给一般朋友。“这个,呃,初华她希望我,看起来漂亮点。嗯。”祥子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因为初华”而“对着素世”紧张这件事本身,就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
“明明小祥这样就很漂亮。看来你的青梅还是看不见小祥本身的魅力呢。”祥子并不知晓为何素世会在这种事上感到自豪,但好歹心情不错,便松了口气。
“其实我为祥子也准备了礼物来着。”
祥子惊讶,明明说了不用交换礼物——好像确实没有。真是失算:素世的确只是拒绝了一起逛街的邀请,却没说自己不想要礼物。
素世从桌上拿起两杯自调酒:“这次加了蜂蜜,应该会好喝一点。外面冷,暖暖身子。”祥子抿了几口,度数挺高,酒精灼着喉咙,带着身体逐渐变轻,有些失重。
“倒不是说想要小祥也能送我什么,我们都清楚互相的情况,”素世回归主题,用食指挠腮,“我要送的也没花太大价钱。
“不知小祥是否记得,大约是我住进来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那天晚上小祥看着月亮,轻声说了句‘想去月亮演出’。”
“第三天,”祥子当然记得,“当时电费没交够屋里热得要死,没心情编曲就和你两个人坐在床上面面相觑。”
素世轻轻笑着:“重逢时以为小祥已经被现实磨得什么都不盼了,但那晚却发现小祥其实没变。小祥一直很浪漫呢。”
“……浪漫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得接一大堆副业才活得下去。”
“但生活总得有个盼头。”素世带着淡淡笑意,拉起窗帘从床上起身,灰蓝色的视线在黑暗中蕴着月光,直直撞向祥子:“小祥,你想去月球吗?”
借着朦胧的醉意,祥子点头,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幻梦。素世弯腰,遮住祥子的双眼,耳语。
“我带你去月亮。”
再次睁眼,眼前已不再一片黑暗。宇宙沉默的黑包围了祥子,祥子脚下一片宁静的灰白,看见素世身后蜿蜒的环形山,看见与地平线交界的宇宙,看见宇宙中的点点光亮。祥子将空杯轻轻放在地上,也从床上站起,脚下扬起月尘飘上眼前,挥挥手便又散去。祥子环顾四周,寂静无人的世界中是漂亮干净的灰色,抬头,又看见那颗蓝绿色的行星上已不见喧嚣的灯火通明。
祥子离开东京、离开日本、离开地球,这里不是破旧公寓274室。素世微笑着牵起自己的手,带自己来到别的地方——不,不是别的地方。
这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这里分明就是月亮。
祥子试着踏出一步,松软的触感似乎来自棉拖,但扬起的沙尘却向祥子证明她真切地踏在月球上,于是祥子重重落下一脚,尘土挣脱仅有六分之一重力常数的束缚,浮上祥子的视线,素世挥手将其拨开,于是祥子又看见眼前人的微笑,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比任何珠宝更加耀眼。
“虽然做的比较粗糙,但看反应应该是成功了呢,”素世开心地摸摸祥子的长发,指向房屋角落的奇特摆件,“你应该认得。”
那摆件形如地球仪,但或许称“月球仪”更为合适,因为那个用灰白铁皮粗糙焊成的球体,外表有着大大小小的陨石坑;从那些坑中,有线状微光向外放出。祥子虽然认不出那是什么,但确实见过那个金属球壳:素世最近正将平时焊的板子一块块装进去。祥子伸手去摸地面的尘土,微微闪光的尘土扬起,却没有触感。
“全息投影。”素世说出了祥子卡在喉咙里的答案,“准确地说,是‘基于机器视觉与高精度空间矩阵运算的互动式数字全息’——我的大学毕设,当时被评价没有应用场景,”素世不屑的哼了一声,嗔怪的表情有一种稚气未脱的可爱:“这不是用上了吗。虽然实在是买不起更好的传感器和精度更高的元件,过低的效率导致实际能耗着实恐怖,但之前做毕设时也从未想过能降本到这种地步,要我说这东西还有家用前景呢。”
一个个专有名词左耳进右耳出,掠过大脑不留痕迹:此时祥子脑中塞满了那一个个夜晚,素世拿着台灯在餐桌旁,扎着马尾低着头,对着电烙铁和元件盒苦战,时不时愤愤地咂嘴挠头,又懊恼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那些夜里,伴着祥子的键盘声,素世将密麻排满元件的电路板接上笔记本电脑,反复看着屏幕中跳出的一行行数据。
夏夜伴着虫鸣,秋夜伴着萧瑟,冬夜伴着风雪。
那些日日夜夜,那些努力和汗水。
“……你就为了——”
就为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幼稚梦想。
素世用食指按住祥子的唇,指向身侧的墙,那张条款的边界被黑暗模糊,娟秀字体浮游于无垠宇宙,被微光照亮。
“幸福第一,梦想至上。”
素世的语气不容置疑:“小祥,我说过了——
“我会带你去月亮。”
防线再次被击溃,素世抱着祥子,决堤的泪水被轻轻吻去,酒精带去失重感,二人倒向身后的床上,扬起月尘高高飘起,祥子的心情被同样幼稚的一句话送上了太空,又被眼前的重力俘获,携着身躯穿过事件视界,坠进素世温暖的黑洞。
那晚,月面回响着清朗的和弦、朦胧的旋律和如歌的进行,渐渐将这个夜晚的暧昧气氛聚合,于是祥子一边颤抖着将其记录在五线谱上,一边放任寒风中的那抹醉意带着炙热的触感将自己托上未知的宇宙。
那晚,祥子在破旧公寓的274室登上了不过十几平米的月球一角,梦想在体内炸开,带去头晕目眩的极乐,丰川祥子贴着长崎素世的体温,看到最最幸福的时刻和那些星空,踏着失重的心情触到月面。
那晚,丰川祥子乘幻梦登上月亮,月亮上空无一物,于是祥子在月面刻下乐章。
次日,祥子在悦耳的琴声中安全返航。伴着隐隐的酸痛起身,她看到冬日晨光中坐在电钢前的素世,手下缓缓流出的乐句磕绊生涩,但排除演奏技巧,祥子脑中那些音符连成的线灵动跳跃却不失深沉,从中听到了自己从未写出过的乐思。
“……这是素世写的?”
素世察觉到祥子醒了,回过头,拿起谱架上的草稿:“小祥昨晚写的,你忘了?”
祥子忙下床,拿起谱子浏览一遍,其上大多是不成段的旋律与和声,比起一首曲子更像是一个素材集,却沿着淡淡的线索和主题,似乎又能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绪。祥子弯下腰贴着素世的体温,试着在琴上奏出那些和弦——那些音符连成的乐句中,夹杂着自己郁结已久的“才华”。
祥子看向素世的侧脸:“你觉得怎样?”
素世呆滞的神情愣了一下,触电一般把视线转回面前的琴上。祥子不解,素世的脸颊被暖气烧红,声音微弱,答非所问:“小祥……你,衣服——”
祥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白皙的肌肤被冬天的蚊子叮得浑身红点——祥子想起自己还没有穿衣服,也渐渐感觉暖气从脖颈烧到脸颊,却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明明昨晚已经被里里外外摸了个透,还是被莫名的尴尬冻在原地,素世的眼睛看过来,也是不知如何落点,闪躲着与祥子面面相觑。
“……如果小祥不想穿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虽然开了暖气,但要小心感冒。”素世自觉有些语无伦次,但终究是把这句话说完了。
祥子则终于被羞耻压垮,把草稿拍到素世脸上,缩回被窝里变成寄居生物,素世捡起地上的谱子终于回答了祥子的问题:“我觉得很好。”
“每次听我的曲子,你只会说这个词。”
“比以往的‘很好’更好。”素世轻轻哼着谱子上那些不算柔和的旋律:“很温暖。”
祥子伸手要过那张草稿,将那些碎片的乐思集聚成型,萦绕心头的思绪重新唤起,再次奏鸣,那些忧虑和安心,那些幻想与现实,所有的痛苦和无望伴着病入膏肓的浪漫被托上云端——一首完整的曲子逐渐在祥子心头浮现。
在素世的月球一角,满天繁星的乐思被祥子用草稿记下,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打磨,那些零星的悲苦和逐梦的稚拙,连带着那黄粱一梦,留在沉郁的和声之间,与躁动的旋律沉浮。祥子格外在意这首曲子的演奏细节,无数次推翻重录后,待正式录制完毕已经到了二月初。这首曲子公布前征求了素世的同意,素世点头但不解,祥子红着脸不说话。
最终,曲子的标题起作《adastra》,来自一句人尽皆知的拉丁俗语。
Peraspera ad astra,“翻越苦难,终至星海”。
5.空中分解
“星海”其实是一种浪漫的能指,并非是某种具体、功利的成功——但毫无征兆,ave mujica火了。
自同居起,祥子已很久没有想过“出名”这件事。那些一同度过的日夜似乎冲淡了祥子的沉郁,回想起更加昏暗无光的日子,祥子走路想着作曲、吃饭想着作曲,作曲时反而被纷繁的思绪缚住手脚。这个和声是否脱离传统,那个走向又能被多少人接受,兜兜转转最终对着软件中的平庸曲段叹息自己的无才,转而又开始担心这个月房租能不能交得上,所以不得不一次次从心头那个梦想移开视线:祥子永远记得那个幼稚的梦想,于是永远郁结于自己的才华,终于被焦虑困住躯壳,反倒是陷进了梦想的泥潭。
最近,祥子从忙碌的生活中抽开身,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先前的些许不同,后知后觉地思考素世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但思来想去也没个清晰的思绪。她们更像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祥子是那只占了雀巢的鸠,只是鸠不会每天晚上回到打理好的巢,和雀依偎而眠。这么说,或许是素世分担了杂活,但也不完全准确,二人平分家务,而多一人的生活也相当地加重了这方面负担。家务如此,物质面也如此:二人拮据的生活从谈不上什么梦想。那么便只能说,素世把自己从悬浮的半空中拉下,让祥子能够专注于那些无望的现实。
现实固然无望,但事实无法反驳,祥子闷闷不乐的时刻反而减少,曲子也逐渐去了那种沉郁的灰——祥子对比那个夏天之前的曲子,甚至开始理解若麦的比喻:好一只没了刺的河豚。祥子向来不爱这个词嚼起来呆呆的口感,所以自己想了个更合适的说辞:自己的乐思是一片宁静沉重的夜空,现在终于拨开阴云看见星海。
祥子从未厌恶音乐,但作曲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然而最近,编曲不再完全令人厌烦,写出的曲子也让自己格外倾心,虽然它们也一如祥子预料“得不到良好的市场反馈”,但在破旧公寓守着那月亮的一角也足够温暖。
然而ave mujica火了,火得毫无征兆。
得知乐队的新单曲《adastra》真的登上oricon榜首时,祥子正在生鲜区和素世争这半斤排骨究竟是红烧还是熬汤,若麦在电话里很大声地说祥子我们乐队火了,推特趋势第一就是ave mujica的下次演出在什么地方。
祥子随便嗯了一声,心里还在盘算怎样说服素世把这半斤排骨熬汤。
若麦又说给点反应啊你的曲子火了,oricon畅销榜第一,数字实体加起来有千万级别的销量,祥子挂断电话咨询了经纪公司,得到的确切数字自己都怀疑多数了两位数。
素世问怎么了,祥子愣愣地说这顿红烧吧。
祥子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无论是宣传还是贩卖都循规蹈矩,唯一的变化是录完曲子回家后多开了会儿暖气——今年冬天的雪一直不停,据说明年会更严重,祥子抱怨着极端天气,这样下去暖气费是省不下来了。
甚至在结算的钱打到卡上后,祥子还是不知所措,总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需要打着表用电的人,而平日想到的种种能够花钱买来的便利,现在却皆数溜出脑海,于是只是默默地和素世回了家,吵闹着吃完饭,在被炉里一起享受慵懒的午后。祥子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素世却刷着手机惊讶地说祥子你好像火了。
“他们都在说你是天才,”素世的视线从手机转向祥子,“他们终于发现了。”
素世也已经知道自己莫名走红,眼看避不开现实,祥子干脆也打开手机搜索自己的乐队,至少要看看自己因什么而出名,于是点开了推特上人人都在转发的“揭秘!英才乐队ave mujica的音乐世界”。热度最高的这个讨论中,甚至列出了“ave mujica入门曲目单”,编辑人自称“不懂乐理的资深摇滚乐爱好者”,抛开谱面,对那些曲子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
自己中意的曲子没几首入榜,匆匆扫过那些自己并不看好的曲子,在那位编辑的口中,过度的修饰是“华丽感”,平庸的结构是“简约美”,精心编排的复调只是“体现了杂乱的情绪”,无心的录制失误却是“有意为之的瑕疵”,甚至现在看来完全无意义的不和谐走向,也变成了“抛开情感的大胆技术革新”。这些都是祥子曾自己总结的缺点,众人留下的评论却无不叹息:追名逐利的市场竟掩埋了这样一位天才的才华。
像个荒诞的笑话,其主人公却哑然失笑:“才华”究竟是什么?
“这些评论说的都是真的吗?”素世似乎也在看相同的帖子。
祥子困惑地歪着头,只觉得自己才是听不懂自己作品的那个人:“或许吧?”
素世掩口轻笑:“祥子还没当惯名人呢。不需要在意他们的评价,做自己想做的就行了。”
但祥子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想写什么曲子,当天下午就被经纪公司约谈下一次演出事宜。会上,祥子听不懂那些复杂的人数预测和成本回收,也不明白为何测算出的报酬有那么多位数字。沉闷的会议开了一个下午在恍惚中结束,刚要走出会议室,祥子被人叫住,西装革履的经纪人一改以往无所谓的态度,拍着祥子的肩膀满脸都是鼓励:“这是将ave mujica的世界观带向公众的绝佳机会。”说罢,理了下发型。祥子点点头,忽地想起这大概是经纪人第一次念对自己乐队的全称。
祥子第一次上到公司这么高的楼层,走在走廊,隐隐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明晃晃不够真实,身旁若麦聒噪的声音进不去大脑,漫游的思绪无处定着,回过神来竟已与四人走散。正准备打电话问她们在哪,身后却传来陌生的沙哑嗓音,祥子回头,是位打扮朋克的女乐手。
“你是那个,a什么m乐队的——”
“avemujica。”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没有记错的话是自己公司的几个头牌之一,深凹下去的眼眶中,凸起的无神眼球如金鱼般盯着自己。第一次见到舞台下的她卸下烟熏妆的样子,祥子她身上非人的憔悴震慑,回归了几分现实。
对面的人诡异地撕扯着嗓音,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啊对,网上到处都是你们的消息,”她停了下来,见祥子没有反应——其实祥子只是不知如何反应——似乎有些不满,“也不是很会说话……所以说,你是怎样让那群乐评人都去听你的歌的?”
她眯起鱼眼,将祥子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神情几近猥亵:“果然是因为年轻吗,那群老牛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吃嫩草。”
祥子当然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皱起眉:“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我的曲子卖得出去和那种事无关。”
对面人的不满更上一层:“你们这些年轻人话都不会说就算了,怎么连玩笑都听不懂——是是是,你的曲子、你的曲子,”夸张地提起声音说完后,她又陡然压低了嗓门:“所以说,这又一位‘天才’小姐是如何写出那种曲子的?”
祥子不明所以,疑惑取代了愤懑,却又不愿开口问,只能盯着她直到她愿意说出话中的话。
“小姑娘,装傻也没用。想当年姐姐我也可是被称作‘天才’的,但哪儿有什么天才。说吧,姐姐口风紧得很:你是怎么写出那种东西的——你当时‘用’了什么?”
祥子瞪大双眼心一沉:她确实反省过,自己的创作现在几乎与酒精绑定。但排开这种被点破的不安,仔细琢磨面前人的话,似乎不是酒精这么简单的事。
“别藏着了,精神正常的人写不出那种东西,都说‘天才疯子只有一步之遥’——你的疯癫是从哪儿借来的?我想知道什么东西劲儿那么大,保不准我都没见过那种货呢。”
触电一般,祥子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想要否认,却被莫名的恐惧堵住喉咙,发不出声。
“看你这反应,第一次用吧,没事的,只是些‘医用标准’的镇定剂而已,大家见怪不怪,咱们玩金属的可不像那种只有身体的花瓶,搔首弄姿就能卖出一大堆和音乐无关的东西。只是我们的才华需要一些——‘催化剂’。”
祥子依旧无法做声,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粗鲁地拉过祥子的肩,在惨白的灯光下围出一片阴影,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你看,咱们毕竟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互通一下有无嘛。”祥子感觉到一只手敏捷地伸进自己的口袋又马上收回,祥子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只注射剂——不用想,便是她说的“医用标准”的“镇静剂”。
“送你了,到时候可别忘了给姐姐回礼——”
话说到一半,强大的冲击力将那人从祥子身上剥开,连带着祥子也有些重心不稳——初华带着队友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挡在祥子身前,而被莫名地拉开的那人显然心情欠佳,一脸怒气却在看清初华的脸后戏剧性地堆上笑容:“这不是sumimi的三角初华小姐吗,真是幸会——身后那位莫不是喵梦碳?没想到今天遇到这么多名人呢。”
若麦从睦的手中接过祥子,微笑中透着寒风:“我们家作曲现在可是很忙的,这位‘昨日黄花’小姐若是没有急事还请不要叨扰。”
好在,她们似乎没有听到谈话的具体内容。没有管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的那位乐手,若麦拉着祥子回头。海铃拽拽初华的衣服,示意她别和这种人置气,也跟上若麦的脚步,睦则很礼貌地鞠躬:“再见——最好是再也不见。”
这段小插曲,连着口袋中那只注射剂的冰凉触感将祥子拉回现实。她一边被队友护着,一边走出公司,一边不忘安抚着初华的不安:自己也是成年人,不需要那些过度保护,所以不要搂那么紧好难走路。
踏着雪,若麦没来由提议要不要办个庆功宴,庆祝祥子一曲成名,还一脸坏笑着补充“别忘了带上家里那位贤内助”,睦也表示虽然一直听得到消息,但也想实际见素世一面。海铃没说话就是默认,五个人里好像只剩下初华对安排略有微词,最后也只是服从了多数,祥子决定今晚回去和素世商量下——不光是这件事,还有要如何处理口袋里的东西。祥子正处在风口浪尖,担不起任何一丝风险,绝不能让口袋里这根无妄之灾坏了前程。
但回家后,迎接祥子的只有沉寂的黑暗,与屋外相近的寒冷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温暖,祥子忙打开暖气。手机收到消息,素世说今晚有事回不去了。
然而,祥子关注的mygo官方号却久违地更新了一张生活照,配文是“找回了迷路的贝斯手”——照片虽然没有拍到脸,但那抹亚麻色过于熟悉,祥子绝不会认错。
所以素世要回去了,这就是她今晚有的事——祥子愈发沉闷,发觉自己无法为素世找回旧家发自真心地高兴,隐隐的不安被悬于半空的恐惧引燃,祥子意识到身边飘游整日的不稳空气源自何处:素世还有什么理由待在自己身边?人总有惯性,祥子曾安慰自己环境不发生变化关系便不会变——但环境变了。思绪纷杂,祥子摇摇头甩开多余的念想。无论如何,自己成名这件事带来的都不应该是这种心情。她又能办演出了,写出的曲子终于被人重视了:再开心一点吧,生活终于不再拮据,可以住上宽敞的房子了。
但素世还会和自己一起吗?
祥子觉得自己不对劲,得想个办法让静下来。以往素世不在时,这个时间自己应该在编曲,下午的会上确实提到了下次演出就在不久,祥子叹息,拿起铅笔对着五线谱,却无法落笔:曲子是怎么编的来着?进行、和声、旋律——当然记得这样的流程,但这么写出来的曲子是否被大众认可,可否被市场接受,又能否获得那首曲子的成就?那首曲子是如何写的?
酒精。
下晚与那瘾女子交谈时的熟悉恐惧攀上祥子,而现在,大脑空白的祥子看着同是一片空白的草稿,忽地看清了其正体。那恐惧不是来自那根针剂,而是惧怕那人说的话是事实:让自己成名的才华或许终究只是借来之物,无论是向酒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而越是看清心中对它的强烈否定,似乎反而越是更加承认了这件事实。
祥子拿起笔,颤抖的笔尖无法落向五线谱:下次演出要拿出四首新曲、时间还有一周、用哪个调性、什么节奏、得先写个进行出来、没有灵感、素世去哪了、好像传来了什么声音是笔掉了得去捡回来……
噪声包围了黑暗,脑中不再出现任何音符,祥子呼吸困难,只剩下“无论如何都要作曲”这一念头盘旋在半空,回过神来已经打开冰箱拿起了酒杯——又被重重地摔下。
或许也只是落下而已,祥子已然分不清身上传来哪些触感,却能闻到酒精的气味。逼仄的黑暗压向祥子,祥子触到了流质的恐怖:她需要写曲子、她必须写曲子,她不能去思考“才华”,要想办法扼杀恐惧、要想办法熔掉理性——于是,祥子的手终于不自觉地伸向冰箱中的酒瓶。但酒精压住了恐惧蒸发了理性却带不回心心念念的温暖,干燥的暖气灼着祥子冰冷的身躯,不真切的温度只让人厌烦,所以祥子只能一边断续地在五线谱上刻下那些不安,一边沉沉地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好在,意识重返身体后,祥子在温暖的触感中醒来,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祥子睁眼,亚麻色的发丝垂在自己眼前。
“小祥昨晚醉得很厉害呢,开心也不能酗酒哦。”
沙哑的声音如此令人安心,祥子把身体埋进素世胸口,重新学会如何呼吸。素世轻声说“今天很坦率呢”一边收紧怀抱,祥子庆幸素世没有发觉自己的反常——她不能让素世察觉自己对才华的焦虑。没了“才华”便没了饭碗,自己要如何继续心安理得地让素世留在身边?
“小祥?”
“没事的,有些累。”
素世轻轻地拍着祥子的背,摸着祥子的头:“今天是祥子的生日,要再睡会儿吗?我晚上陪你过。现在也已经不早就是了。”
祥子看向窗外,晚霞逐渐烧上云层。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情人节——但无论是后者还是前者,都早被常年的忙碌磨平塞到脑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了,二月十四日除了是另一个无以消磨的无望现实,便再无其他任何意义。
祥子看着素世的笑容,希望眼中那丝心不在焉是自己的错觉。
“不睡了,出去走走吧。”
不久,二人换好衣服走在附近废弃荒地的雪面。近年来冬天的持续降雪愈发严重,甚至有向春秋扩散的趋势。自霜降来,连月接日的降雪将四周所有的景物褪去颜色,荒芜的空地放眼望去是绵延的静寂和白,深冬的夜降临得很快,夜幕染黑沉寂雪地,看着郊外勉强算晴朗的星空,感受着身旁的体温,祥子想起了平安夜那晚的月面之旅。
但素世却未沉浸在类似的感伤中:“极端气象灾害如此频繁的话,电网韧性再强也不够呢——而且最近战争风险愈发地大,怪不得如今微网能拉到这么多投资,”素世顿了顿,“这该死的世道,电力网都在人人自危。”
“真是没情调,怎么会想这种事情。”祥子偶尔会想兴许工科确实能消磨掉一个人所有的浪漫。
“是新项目,”祥子听到意料外的词,看向身旁的素世,素世却自顾自继续向前走去,“之前,长崎电工的董事会联系我了。他们要我回去,那边最近有些运转不过来,需要一个新概念吸引资金,看到我在论坛上发布的家用全息,终于想起我来了,虚情假意地向媒体澄清之前是在诬陷我。”
家用全息——家里那台“月球仪”,在祥子某次喝醉时打开后忘了关,内部电路已经烧坏:“所以那个仪器不光光是为了我。”
素世摇摇头却并不转身,声音回荡于寂寥。
“做的时候确实只是为了小祥,只是未曾想那些大人物这么好骗,随便包装了一下就有一大批人投资。”
极端气候愈发频繁,近年又有不知哪个失落文明的末日预言被重新发掘,本就是一件蠢到家的事情,更蠢的是“末日前完成你的夙愿”这种宣传语居然真的能拉到投资。
“也算是物尽其用。祥子也想改善一下生活吧。”
改善生活。于是祥子的梦想也与其他一样轻如鸿毛的一同被摆上了预售架,现在投资,将来能享折扣。祥子生出一种残忍的笑意,却又转而为那个被素世默默守住的梦想哀悼:虽然在自己心中它已经成真了——但是它不应被明码标价;但是它承受不住此般轻浮;但是它是你与我一同守望的;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祥子意识到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多么可笑:但是不需要改善生活,有你就够了。
素世依旧没有回头,话语带着一丝颤抖:“祥子不想去月球了吗?我是说现实里。航天技术日新月异,登月有朝一日会变成有没有钱的问题——近来,去月球逃难的呼声越来越大。”
所以呢?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再大的梦想也终将摆上货架,而自己的梦也不过一张轻盈的船票,终究可以用货币换得?素世明明可以拒绝,明明可以就这样活得很好,明明可以不再管自己那个幼稚的梦——天知道月面有多冷,祥子觉得营一种卑微的温暖也足够幸福。
“素世总是很现实呢——这是夸奖。”但祥子自己都能听出那股讽刺的味道。
“苟且的生和浪漫的死我会选后者,但似乎苟且二字的下限会随生活水平上升而下降呢。”
自己成名了,素世也得以回到公司:当红明星和公司高管,生活蒸蒸日上。祥子琢磨着素世的意思:“我们现在算是苟且吗?”
素世努力地向前跃起,又用脚在雪地划出一个歪斜的半圆,但无论是身体还是雪尘,在地球的重力下终究是臣服于琐碎的无力,随未曾升空的梦想一起,重重地重新落回污秽的大地。
“我们是在浪漫哦。”她回头笑着,面带苦涩。
看着那抹痛苦的笑容,祥子的不安几乎灼穿胸膛:“你要离开——”
你要离开我吗?但自己并无理由让她留在身边。这是长崎素世,是另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自己有何资格?于是祥子改口:“你要离开这个公寓吗?”
但话音刚落祥子便觉得可笑,这般居住环境,又留恋几何。固是有美丽的回忆,但回忆不能让热水全天供应,亦无法让年久失修的空调正常运行。
“暂时没有打算,那边很忙,估计要住一段时间公司。”
也就是说,素世还会再留一段时间——暂时没有打算,这个暂时是多久,一年、一月后,抑或明天?祥子不敢问,也不知自己缘何踌躇:一起迁出的想法早已有之,成名后反而连何时离开都问不出口。
“小祥,回公司不全是坏事。我要回mygo了。她们说果然只有我才是mygo的低音,而现在公司为我平反,她们终于不用在意我带去的那些负面影响了,”素世扣起指甲:“总是会想这么依赖小祥有些过意不去,我偶尔还是很烦人的吧。”
可是我早已习惯你烦人的脾气,祥子想,我早已习惯你的依赖。
“乐队什么的其实早就受够了,但毕竟是口头和她们签下了卖身契。”
你有拒绝权,但你明明两边没有拒绝。
“小祥,公司那边我有考虑过拒绝。”素世似乎读出祥子的心声:“其实公不公司根本无所谓,上个月他们第一次找我我确实拒绝了——但昨晚医院下了通知,母亲病危。我需要钱。”素世慢慢走着,将祥子甩在身后:“生活总是让我们迫不得已,却也总是给出一些残酷的妥协解。像你解散了crychic,我被踢出mygo;像你必须成立ave mujica,我不得不回长崎电工。妥协——你我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小祥,我必须回去。”
“钱的话我能搞定,你没必要非得离开——我出名了,我能办很多很多演出,素世,”祥子追上素世的背影,不安感让她抓住素世的手语无伦次,她不愿放开那个有些刺人但毕竟是伴了自己这么久的体温:“只要你愿意留下,我什么都愿意做!”
素世无奈地回头看着祥子,祥子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彼时的祥子不得不忍痛甩开素世的手。
“是啊,小祥火了,这是小祥应得的——但能火多久呢?”素世苦笑:“小祥知道‘什么都愿意做’是多么沉重的承诺,那小祥能够负担起我的一生吗?我、和我的母亲。”
祥子愣住。祥子不能。祥子自己都无法信任那昙花一现的才华:自己从未清晰地抓到过它的影子。祥子是伤心的,几近心痛欲绝,却也和那晚一样,无论自己抑或素世都不落泪——现实如此可笑,不为它落泪便是最后的尊严了。
素世抬头,晴朗的天空能清晰地看见月亮:“小祥,我也有过一个不成形的梦想。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小祥的处境,听小睦说,小祥一直过的很艰苦,我走访过类似祥子住的这种公寓,甚至大部分是违章建筑,舒适不谈,基本的居住安全都无法保证——我无法想象小祥住在这种条件里。我甚至无法想象一个正常人类能够住在这种环境下。”
“……难道说,先前那个害你被开除的家居项目是为了这个?”
素世的语气带着怀旧:“小祥说过想让喜爱音乐的穷孩子追到梦想,我则是想让她们都能健康生活,为此我可以不顾市场和成本回收。我一直觉得那些被空洞的数据吸引来的投资人幼稚,却因那不切实际的梦,被不满克扣福利的员工踢出了公司。兜兜转转,现如今又不得不回到那个位置后才终于发觉——”
素世转头,强行做出的笑脸比哭着还要难看:“小祥,难道幼稚的一直是我们吗?”
祥子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到无需多言。是的,他们永远才是正确的;没错,社会永远都是通明的。摆不上货架的梦想没有言说的价值,只能自己默默守着,偶尔拿出来擦擦亮就好了,明天还要在泥潭里摸爬滚打,哪有心思看月亮。
脚边那六枚硬币永远闪着比月亮更为皎洁的光,借着这光浮沉于市场,于是燕雀也终于有了击落鸿鹄的力量。
这是言尽于此的无望现实,妥协解早已摆在眼前。
“疯了一样。”
疯的是幼稚的自己,还有面前的素世。
“生产力发展会带来社会变革——只是你我岁月的尽头无法看到所有穷人都吃饱穿暖,所有孩子都实现梦想,但至少还能为之努力吧。”素世苦笑。
话题陷入空洞的沉默,挖干了语义界限,空转的思绪无法切身体味现实,冰冷的空寂无人能够承受,所以祥子扣紧了素世的手,素世切入下个话题。
“小祥,今天是情人节——有一个回答我等待至今,我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
祥子当然记得,几乎每一个被酒精浸泡的夜,素世都会软趴趴地挂在自己身上呓语,如果不是在谈母亲,便是一遍遍地重复“我喜欢你”,她是在等一个回应。
答案不言自明,否则便不会那晚让她住下,否则便不会每每因她哭泣,否则也不会记住一起柴米油盐的点点滴滴。但祥子说不出。
“……如果事实只会让你我痛苦的话,那或许还是不说为好。”
“小祥的这种温柔让人讨厌呢。”说着讨厌,素世却反而贴了回来,二人互相感受着对方胸腔的微弱震动。
“我也讨厌你,自私鬼。”苦笑着,祥子亦未推开素世。
雪地中,素世的唇是冷的。或许不是,冷的是自己的心——因为它认识到了素世不可能留在身边的冰冷事实,那事实就像当初自己只能甩开素世一样无法否认,便也与彼时一般冰冷。
“小祥,我会想你。我会回来看你的,不要哭好吗……”
祥子觉得好笑——明明素世自己也在哭。
灯火通明的集市,人们正进行“最后一个情人节”的狂欢,所以自然没人记得今天是一介草民的生日,自然没人知道她叫丰川祥子,亦无人察觉小小的月球一角上那痛苦的温存——万有的物质拖着躯壳蹒跚而行,人们卖尽执着换来浮华街灯彻夜通明,自无人关心荒漠中死寂的灵。
于是泪水濡湿长夜,街道填满喧嚣。于是霓虹照亮夜空,二人依旧无言。
6.借才堕月
起床、排练、作曲;起床、排练、作曲。
演出。
起床、排练、作曲;起床、排练、作曲。
在更大的舞台演出。
祥子从未想过名声的扩散是如此迅速,转眼间,ave mujica已经成为国际性乐队。各种名头天花乱坠,“冉冉新星”云云、“天才乐队”云云,更有甚者,引经据典结合时事,以一些不知真假的考据坚称她们是“失落文明的末日使者”,公司推波助澜,她们啼笑皆非——末日未至,这狂欢却颇有末日的气息。
回过神来,一个月前那晚依依不舍的温存像个笑话:不仅素世如她提过一样没时间回家,自己也更是忙得找不回生活的方向,上午收到下次演出的通知,下午收到新专辑曲目的指标,生活变成了双向奔赴的南辕北辙。队内,初华分担了部分编曲的压力,若麦则包揽了所有的剧本写作,而练习量的增加则让二人不得不放弃各自的另个身份,海铃也辞去其他乐队的外援,睦则是再也无法向家族隐瞒蒙面乐队的工作,和宗家闹了大矛盾,如今是一半的无家可归,不得不偶尔住进祥子的公寓。在此之上,日复一日被枯燥的练习海洋淹没,五人有些喘不过气。
avemujica的大家本不讨厌练习,不如说,音乐对于她们而言是要奉献一生的事业——但仅限于她们想演奏的音乐。
最初拿到经纪人塞来的歌时,祥子只是瞟了一眼,便想要拒绝:她不想让乐队演奏质量如此低劣的东西,更难以接受的是,那张谱子的作者处光明正大地印着“oblivionis”的字样——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出这种谱子的。
经纪人却顾左右而言他:“丰川小姐,你要知道,一份谱子的意义可不是全然取决于它的谱面。你觉得演奏是为了什么?”
经纪人显然没打算给祥子回答的机会——这不是学理交流,这是单方面的教育。
“综合利润。或许你听不明白‘优化算法’,我就简单地说了:演这首曲子为公司带来的收益比其他任何方案都要高,所以你安心演便是,至于你那无关紧要的‘音乐人尊严’,我们可熟悉要如何帮你维护。无非是多给那些乐评人塞点钱,为你们多说些好话罢了——这些支出自然也在目标函数里。”
被陌生的名词塞满大脑,祥子呆然,总觉得对面的人疯了——否则便是自己疯了,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她竟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人在说什么:音乐的价值里居然不包含音乐本身?
“这都听不懂?所以说短大的这些人真是,”看着毫无反应的祥子,经纪人嫌弃地叹了口气,“这么讲吧,有台万能机器分析了这个曲子的所有数据,你只需要遵循神的旨意就行,这样总能明白吧。”
所以,现代的神是数据聚合而成的,而神说,艺术是可以量化的。
“那机器都在算些什么?”
面对将信将疑的祥子,经纪人却像是见到了什么珍稀生物:“当然是利润,”仿佛是怕祥子听不懂“利润”二字,又补了一句:“就是钱。钱,听得懂吗?跟这曲子相关的一切都能被归为数据进行加减,我们只需听取结果就行了——再讲下去我就只能把程序拿给你看了,凭你的学历如何看得懂啊?”
经纪人一脸不耐烦。祥子自然无从知晓那“目标函数”中究竟有无音乐本身的价值,或许,那种价值终究也能被归为白花花的银子。
“……但‘oblivionis’可不会写这种曲子。”这是祥子最后的筹码——至少她还有对自己的解释权,她不愿自己的名下有这种质量的歌。
“谁知道呢,毕竟丰川小姐也不是‘oblivionis’——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商标是被谁注册的,”经纪人却只是轻笑:“你是‘oblivionis ’的扮演人,而这个代号的经营权在公司手里。售卖自己,赚取工钱——公司给你平台又保证你的生活,你自当心存感激。”
言尽于此,祥子无从反驳,终于明白自己只是被丝线缠住的人偶——而没有人偶能在月光下获得生命。人偶。祥子生出一种荒诞的笑意:是啊,她们是人偶。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当这份谱子被甩到面前时,她们只剩下乖乖演奏这一选择,这次“商谈”最初就没有自己开口的余地,只是单方面的通知。而至于自己的曲子,能够排在演出表里便已是万幸。
于是,一首首口水歌占据了她们的练习,她们成了流水线中最后一道工序的高性能加工机器,甚至偶尔会接到别的“乐队”外包的曲子。以往练习时,她们高昂的情绪浸于乐音,从中听取灵魂的共鸣。但近来练习室的空气却愈发沉闷,甚至若麦也不再打趣——大家都成了从谱面到声响的精密翻译机,自然也逐渐失了言语的能力。
乐队的世界观本是和音乐一体的,却被接踵而至的商曲破坏殆尽,视觉表现和曲目间的裂痕逐渐扩大,甚至大部分新听众只觉得那身“戏服”和“面罩”是在彰显一种独特的品味。但至少,在若麦的努力争取下,姑且她们还有剧本的自主权,勉强能维持住那丝与歌曲分离的世界观。每次开会,若麦都为更多自主据理力争,看着她游走在合同条款的灰色地带,成为保护乐队的先锋,祥子终于认识到若麦终究是一个可靠的成年人。
所以,长此以往,公司终于疲于应付狡猾的若麦,这天会议结束后,经纪人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单独将祥子带进办公室,张嘴便是拙劣的借口:“会上忘了提了,所以私下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祥子明白这是他们为“命令”一词起的体面别称。
“明天有一场采访,需要你出面——不是作为‘oblivionis’,而是作为丰川祥子,”整理下新发型,经纪人眯着眼瞥向祥子,强调道:“作为我们公司的丰川祥子。”
丰川祥子——丰川。祥子早该想到,自己的身份也早已被当成一种资源,而他们只是在等待变现的时机。
“当然,公司会保证你们的隐私——所以其他人就不必了,只需要你露面。”
废话,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依旧存疑,其他四人早已约等于公开姓名和家底,却也不见公司有过任何保护的动作,甚至未有过丝毫干涉。祥子似乎看见,留在这里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压榨。
“……你也知道我们是可以另找东家的。”
“你们当然能,”经纪人从抽屉中抽出一张文件,指着上面的一长串数字:“前提是你们能付得起违约金。”
祥子认得这份文件。近十年前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靠这张不平等条约维持生活,稚嫩的笔触终究是为这一纸卖身契赋了法律效力,交出了五人的生杀大权。祥子恍然大悟,这些年即使买不出唱片,公司也会给足那微薄的底薪,为的就是如今一滴不剩地将果实榨干——祥子忽地想起那位昨日黄花女士,几乎生出一种同情。
“当然,如果你答应的话,公司保证你能拿到分红——”
“场面话就不必了。”祥子自然明白自己没有拒绝权,而分红从来都只是创收那不足挂齿的凤毛麟角。以他们的说法,平台和资源都是公司提供的,没了他们自己便不过一介空有自由的草民,能够大发慈悲将创收分予她们五人,“自当心存感激”才是。
“说吧,有什么要求。”
经纪人的心情显而易见地愉快起来,如果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看向自己的那欣慰眼神祥子幼时见过:仿佛曾经丰川家仆看着听话的狗。
仪态几何、问答几何,皆数了承后又被反复提醒,因为“不放心低学历群体的记忆力”,于是第二天坐上采访座,祥子看见台下几位公司安插的记者,便能背下那些定番问答。
“我叫丰川祥子,但或许你们更熟悉我的另一个身份:ave mujica的人偶,oblivionis。”
祥子顿了顿,克服心中的不情愿,流利地说出廉价的开场白:“我,无畏遗忘。”
摄像机闪着光,祥子脑中一片恍惚,却记得不能闭眼。
“请问你名字中的丰川是——”
“没错,就是那个丰川财团——丰川家族。我被他们弃养了。”
快门声如潮水一般,摄像机连着略微悲戚的表情记录下被公司过度“艺术加工”后的现实。
“一个人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特别是做家务呢。我有些笨手笨脚,总是打碎东西。”
摄像机记录下略带害羞的笑容,祥子的演技早已炉火纯青。
“丰川小姐,你能走到今天也一定是心中有什么坚持吧,请问你长久以来的梦想是什么?”
居然有别社的记者挤进安排好的人流障壁,祥子忽然回过神来,脑中忽然清晰:当然,我的梦想是——
是改变流行乐市场,是让穷苦孩子都学得起乐器,是登上月球演出。
嘈杂的快门声中,经纪人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下桌子,声音重重地回响在祥子脑中,于是祥子回想起先前的商谈:不要得罪大众,不要摆出那副孤高的架子,不要故弄玄虚,没有人喜欢聪明要强的女人,所以有别的问题装傻就行,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
于是祥子拿出早已练好的笑容满面:“我想成为人类。”
我想成为人类。我想变回人类。我不是观赏用景品,不是待榨的果实,不是唱片刻录机——我是丰川祥子,有着和正常人类相同幼稚的梦想:我想登上月球。
“请问丰川小姐你平时爱听的音乐是?”
浪漫派,忧郁的肖邦、癫狂的李斯特、沉重的马勒、深情的拉赫马尼诺夫和严肃的勃拉姆斯,或许再来点晚期斯克里亚宾的神秘主义……
但是,那不是公司想要的“丰川祥子”:“什么音乐都听,大部分是流行曲。”
“平时喜欢做什么?”
“休息日和大家差不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曲子是怎么写的?”
灵感到了,自然而然。
“最近有什么计划?”
全球巡演,明天出发。
请问能描述一下被弃养时的心情,和如何度过难关的吗……
采访结束,祥子恍惚地走出演播室,甚至能想象到今天的推特趋势是什么:丰川弃女复仇记,大家一同创作楚楚可怜的大小姐在并不拮据的住所完成逆袭的俗套剧本,区别只在于描写的语词和画面有多激烈。
下拉到评论,人人都在急于为“丰川祥子”下一个定义,贵族或草民、天才或凡庸、纯洁或放荡、含辛茹苦或是娇生惯养、真才实学或是绣花枕头——他们为一个虚像吵得不可开交,证明合理性的唯一指标不知为何竟变成了为ave mujica贡献的销量,一如公司的预料。
祥子不知如何反应,人们七嘴八舌,用专辑的数据将“丰川祥子”量化,于是“丰川祥子”从一个人蜕变成一种现象,成了淹没在电子海洋中的奇怪符号。那曾是ave mujica的领队,但乐队不再是自己期望的样子;那曾是oblivionis,但这代号仅归公司解释;她是丰川祥子——但丰川祥子却只能喜欢听口水歌、休息日窝在家看电视、笨手笨脚不善家务、进厨房会发生爆炸。祥子不认为这样的人能够单独生活哪怕是一天,但这也是公司的计划:果然有人开始怀疑她在和某个队友同居。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类似的联想最终串遍整个公司的所有艺人,为他们送去相当的曝光量。
乐评中,她曾经的所有曲子都再次申出一千万种意思重塑一千万遍自己,于是她恍然大悟:“丰川祥子”居然是一种商品。
那么,正思考的这东西是什么?
阴冷的春雨摔落雪地,人群的步履匆忙伴着尘秽将洁白染成肮脏的黑,不堪入目的斑驳街道上,祥子逆着雨伞汇成的人流走出东京市区,没时间看天气预报的她自然没有带伞,只是无言,被冰冷地淋了个透,体温渐渐溶进脚边棕黑的雪泥。
连着那些关心自己的通知一同,祥子关掉手机令人心烦的震动,于是电子海中的丰川祥子与自己切断联系,栩栩如生地活在赛博空间;不是丰川祥子的东西业已失真,无人问津地消失于人海边缘——于是,被消费殆尽的自己如今剩下些什么?
梦想。祥子想改变流行乐市场、想让如自己一样的穷孩子学上乐器。
祥子想登上月亮。
市场评定自己的梦想一文不值不配摆上货架,但曾有人安静地守着这些柔软的碎片,陪自己一起珍惜。
素世。
长崎素世。
名字就在嘴边,稍不留神便要滑出——祥子想要见她。祥子想素世了。在她身旁,自己曾能够呼吸。于是祥子给素世发消息,打开聊天栏却不知说什么。这时候思维却忽然清晰起来:她会忙吗,自己是否过于依赖她,她会不会厌烦就像当初的自己。
最后只是发了句淡淡的“想你了”,却迟迟不见已读标记,或许她最终也看不到这信息。回了家,等待自己的果不其然依旧是黑暗,与自己那身“戏服”相近的死寂黑暗结成黑亮黑亮的块儿,其上却照不出自己的分毫——精心打扮的脸是引人观赏的招牌;娴熟的技巧是优质的变现工具;跃动的心脏却只是某种低效的供能装置。自己身上还有多少部件未被改造、还有多少部分属于自己——还有多少尚且能够被称作“人”?
脚边传来碎裂的声音。那自不是尊严,看重它的人不在这片黑暗中。那自不是才华,不存在的东西无法发出声响。
所以祥子听清了,那不是碎掉的声音。气流通过灼烧的咽喉,踩着酒瓶的碎片,黑暗中有人呢喃:疯了一样。
“疯了一样。”
但是祥子没疯——祥子如此清醒地看见自己是如何被肢解成一片片工具,就像路边的所有为生活奔波的行人,只是没有如他们一般,掐着秒表呼吸却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所以祥子疯了。当所有人都认为疯癫的冷漠才是正常时,对疯癫的觉察本身便可称一种新的疯癫。梦想依旧在胸口跳动,祥子便学不会这种冷漠,现代社会重新定义“疾病”,治愈了人们的不治之症,于是祥子成为新时代的疯子,被人侧目而视。她看向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事物的本貌,因为音乐不是音乐,人不是人,祥子不是祥子,所以世界也不再是那个熟知的存在集合——那么,月亮还是月亮吗?祥子抬头向窗外,雨夜不见星空,兴许,随着月面登陆,月亮也将不再是月亮。
这是一种恐怖的偏差,自己的深信不疑永远指着假象,所以离人类永远差那么一分一毫,永远无法踏入。即使学会不在应酬中多嘴,即使学会用微笑掩饰不解,那种不再为人的恐惧依然无法消弭。她没有若麦的圆滑,没有海铃的干练,没有睦的冷静,没有初华的坚强。她不知旁人缘何嗤笑,亦不知他人为何动怒,向来便只是埋怨自己,因此心脏的外皮也逐渐坚硬。然而在那层壳角质化前,素世却不知从何处现身,轻轻将它的伤口抚平,用温柔浸泡,于是它还原成原本浪漫热烈的模样——现在,她的同类终于只剩下素世,而素世却离开这里,空留逼仄的万象压迫祥子的身躯。
祥子的呼救无人应答,在空寂的现世甚至撞不出回响。
燃烧的肺叶难以呼吸,祥子需要让自己冷静的手段——于是恍惚的大脑想到了那支被藏起的“医用标准的镇定剂”,随即那注射剂果然就出现在手上。
若能借来廉价的疯癫,自己是否能够拥有变成人类的才华?
“小祥?”
令人安心的声音传进脑海,祥子看向门口,那个亚麻色的身影许久未见,脸上的疲劳和衰老又加了几分。
“你在做什么?”
祥子随着素世的视线看向脚下,那支注射器已经空空如也,无力地躺在地上,后知后觉的酥麻舒适传遍全身,素世急忙过来扶住自己浮于半空的身躯,尚存的意识从素世的表现中看出,自己应该是一种惊恐的神情。
不要因此厌恶我。不要离开我。
“没事的,我知道小祥一直是正直的人,”像是读到了心声,熟悉的温度覆上身体,素世搂着颤抖的祥子,一起颤抖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正直令人难以忍受,对吧。人们从不胜任善,于是善向来引人侧目,向来是扑杀的对象。所以只有明码标价后,才会有人为‘人道’买账——也许我们也应自当是活该。”
声音颤抖着,素世继续:“小祥,我母亲去世了,我付不起,他们最后也不愿意多出一点治疗费,却要在私下嘲笑我的——我的,梦想,”素世笑着,比哭还难看:“你说,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祥子尚且维持的理智随着素世的泪水断线,清晰的愤怒涌上心头,模糊听见手边传来玻璃瓶碎裂的声音,于是强烈的破坏欲驱使她拿起碎片要去刺向什么,但现实又如何会被区区丰川祥子划伤?
她最终也只能徒劳地攥着,徒劳的疼痛灼烧掌心,轻得无法承受。
“为什么要这么对你。”祥子愤怒、不解。
“小祥,我受够了。我看了那个采访……为什么他们这样对你。”
无人回答。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有罪或是该死,还是我们的生本身便是一种诅咒。
只是怀揣着相同幼稚的梦想活在现世便要受如此灾难品如此苦涩岂非只有变得一样利欲熏心才能融于人群终于被认作正常不再成为笑柄便能自豪地报上名而无需纠结自己什么模样。
若是一同心慕手追纵欲寻欢若是一同囿于阴沟不念星光璀璨若是一同随波逐流溶进人海浩瀚若是一同听那庞大的虚无戴上面具侃侃而谈。若是也一同为这美好时代和绚丽尘世颂出无上礼赞——但谁又来看清我是谁。
谁来看清我?谁去看清她?
混沌的冲动在祥子并不清醒的脑中汇集,聚成无意义的热量漩涡,于是身体无比冰冷,渴求着面前的温度。攥紧手中的玻璃划开遮挡肌肤的衣物,灼烧的痛感从右手流遍四肢百骸,祥子痛苦地呜咽,只能更专注于用口舌和别的黏膜索取柔软的温度。
“小祥,不要伤害自己的手。”素世托起祥子灼烧的右手,将滴血的尖端拉向她,于是好看的嫣红破开春雨的肃杀绽放于洁白的身体,在破旧的公寓楼开出不存在于现世的纯洁美丽——那是祥子的缪斯。此刻那些冲动在祥子体内炸开,挣开身体,撞开符号网的束缚化成清澈乐音响彻穹宇,祥子从中听到了艺术本身,于是那些现实和市场都不复存在,世上只剩下无边的乐海。
“才能”真是种可笑的东西,祥子忽然发觉,这滚烫的艺术就流在自己手中,聚在自己脚下,为何却被阿波罗的暴政噤住口舌,从未敢投身狄奥尼索斯的狂欢?
饮尽它。
于是祥子饮下她鲜红温热的陈酿。
吞下她。
于是祥子摘下金苹果不让它落于污秽尘土。
身下传来的温度不变,祥子要与它融为一体。
“如果我能成为小祥的音乐、小祥的才华——”
耳边传来声音,却被洪水般的狂躁乐音遮蔽,连着那一丝欣慰的笑意一同逐渐无法辨析,但祥子分明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填满,浓重的爱意流过身体几近泛滥。
“——”
那句模糊不清的话语再也没能到达祥子的耳膜,空空落在满目殷红之中,被祥子一同贪婪地饮尽,在五线谱上刻下新的绝响。
当晚,丰川祥子吞下月亮。
次日,祥子被公司的电话吵醒,巡演的第一场在东京,祥子还有一小时准备行头。拖着酸痛的身躯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希望不要干扰到今天的演出,恍惚的意识直到出了浴室才逐渐清晰,于是将要离开干净得反常的公寓时,祥子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素世不见了。
地上没有碎酒瓶,没有鲜红的痕迹,那个早已变成摆件的月球仪无言地立在书桌上看着自己,旁边静静躺着一张用红色墨水书写的五线谱,音符连成狂躁的旋律,聚出凌乱的和声。祥子打开手机,想要确认素世的回信,却再次接到经纪人的电话: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演出了,双脚便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敢怠慢地出了门。
这次演出的曲目早已练熟。无论是这部动画的主题曲,或是那部电视剧的插曲,占比大半的商单演奏难度可称聊胜于无,整场演出只有两个空位留给自己的曲子,其中一首还是每次必须演的《ad astra》,而这也几乎是祥子最期待的部分——至少,自己还能现场演奏。
商曲自然是提前录好的音,公司不愿坏了名声,但祥子还是提前与队友练好了每一首曲子,假装她们是假演,能够跟着背景音自娱自乐地弹弹,若麦曾苦笑着说“至少这样在台上不会太无聊”。
无聊——祥子从未想过这个词会被用来形容ave mujica的演出,但确实,听到“演出”二字时,祥子心中涌出的不再是欣喜,而是一种无奈:这次又有多少商曲,是不是又要再消费一遍《ad astra》,和自己与另一人一同埋藏其中的感情——这首曲子的乐音早已失真,在电波的一次次传输中,留下的真心也在线缆中损耗殆尽,那些曲段退化成廉价的肌肉记忆,祥子早已无法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气息。不知不觉,祥子不再那么期待ave mujica的演出。
演出恍惚地结束,祥子于是坐在去往全球巡演下一站的飞机上,脑中想的居然不是要拿出怎样的曲子,而是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究竟如何——这与十年前想象中的自己为事业殚精竭虑可谓大相径庭,撑起一种荒诞的张力,祥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身旁的初华见到祥子的笑,显然是南辕北辙地理解了祥子的心情,轻轻牵起祥子的手,眨着水灵灵的紫色眼睛,有些感动:“祥子,我们做到了——我们成功了。”
“成功”了。祥子浏览着社交媒体上漫溢而出的赞誉,那些演奏中的瑕疵甚至无需亲自道歉便有一万种不同的声音提出一万种合理的解释,正如现今的自己无论演什么曲子都会有人叫好,而一首首自己并不看好的曲子被反复“重新发掘”——他们说丰川祥子是“天才”,于是她果真从郁结于才华的二流音乐人蜕变成业界标杆:自己毕竟已经不再拥有丰川祥子的最终解释权,所以他们说成功了,丰川祥子果真便成功了——毕竟,连初华都这么说。
“祥子的梦想实现了,我们的梦想实现了。我们马上就要把ave mujica的音乐带向全世界。这不是祥子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祥子确实在乐队成立之初说过类似的话。但这并非梦想。彼时祥子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会把ave mujica的音乐带向全世界。”
这句话在当时看来毕竟是过于简单,并不拥有与“梦想”二字相当的重量。而今,磕磕绊绊终于踏上全球巡演的航线,自己带去的是否还是“ave mujica的音乐”,这个场合下大家却讳莫如深而按下不表。
祥子点点头,忽觉有些疲惫。对流层之上,终于离开地面的祥子一行终于享得片刻闲暇,没有练习,没有会议,五人被安排在舒适的头等舱,良心发现的公司终于没有安排任何人进行监视,她们是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能够清静地呼吸。
梦想。祥子看向窗外的云层,在心中反刍。那幼稚的梦,愈发接近后才发觉多么遥远。如今的祥子卖掉自己才终于攀上对流层,登上月球的梦离地球却是以光年计——或许,月亮只有挂在天上时才是月亮,一己之力又如何改变市场秩序,如何消除贫富差距。自己也是时代的造物,身不由己地演着大家爱听的口水歌,换来自己未曾拥有过的财富,依旧还是只能默默站在地上看着夜空的月亮。
逃不开秩序逃不开市场,祥子终究没能逃开引力的捕获,所以那份模糊的乡愁最后还是落回地上。地上的丰川祥子平易近人,面具下有着傻傻的微笑,符合人们对一个艺术家所有的幻想:不事生活、童年悲惨,却每天都过着小康生活。
这样的丰川祥子将要带着人尽皆知的金属乐队ave mujica进行为期一年的全球巡演,票价被黄牛炒到天文数字,甚至祥子自觉不配这样的身价,正如自己十分讨厌“末日使者”的宣传标语一般——金属是对秩序的反抗,斗争是为了扬弃,而非以一种无理的暴力对整个文明无条件毁灭。但离奇的是这样的宣传确实行之有效,“丰川祥子”几乎要成为某种宗教符号,每张新发的专辑便是新时代的赎罪券。资本的旋风中,自己被塑造成光鲜亮丽的信仰,而若要制止这场纸醉金迷的虚浮狂欢,或许真的只有寄希望于可笑的“末日”。
陆地上风雪依旧不止,祥子在云层之上久违地见到太阳,内心却一如既往无法放晴。
7.狄奥尼索斯颂
风雪中的阿尔卑斯山、无聊的演奏、无聊的应酬舞会。祥子百无聊赖地尝着新奇却不尽美味的异域美食,公司的人则忙着结交“上层艺术”的名流——具体有多上层大约是和其本人住得多高层正相关。久而久之,百无聊赖的祥子偶尔接着酒劲在这种场合写曲子,似乎也深受这些达官贵人的喜爱,便也就不在意地这么写将下去,每次演出都会有这么一两首略带忧伤的city pop,睦似乎很不喜欢这些曲子,祥子也只是权当她玩不了复杂的吉他而生气。
舞会上,海铃万众瞩目,几乎要和每个贵族小姐各跳一圈,经常是从头到尾无法坐下。祥子偶尔也会被邀请跳舞,渐渐也终于发觉自己的长相有一种贯穿语种、男女通吃的杀伤力,似乎开始乐于做一些让舞伴脸红心跳的举措。若麦一脸复杂地说“祥子长大了”,初华则自愿成了丰川祥子的私人保镖,坚决不让她一场舞会和别人跳两次以上——方法是自己成为她的贴身舞伴。
睦依旧不爱言语,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祥子。
巡演这一路上,祥子对风雪见怪不怪,只觉得是路线逐渐靠近寒带,而长途旅行剥夺了祥子一行对季节的感知,所以真正察觉到异样,大约是从那次诡异的“陆路海运”开始的:五人第一次见到本应是海的地方,只剩下无垠的冰面覆着薄雪,无不瞪大双眼,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无言,所以见到冰结的爱琴海时已褪了新奇,只觉得舞会上食物的花样越来越少,有一丝可惜。六月飞雪成了放之四海皆准的客观事实,一行人看了新闻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各国纷纷成立针对雪灾的抗灾部门,部分地区甚至半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死者。
但巡演照旧,她们的步伐没有在依旧战乱的第三世界停留,转过一个地球后来到了中国四川,海铃下了飞机便火急火燎赶去动物园,要拍一张熊猫的照片,却只是得知这本就脆弱的物种是气象灾害的第一批受害者,先一步从地球上永远消失。海铃遗憾地向女友报了不幸,女友自我安慰道至少自家还有地球上最后一只猫,传来一张白发少女的睡脸。
先是被冻结在海面下的鱼,再是失了饮食条件的恒温动物,蓝星的生息被白色的恐怖一点点蚕食,看着在mygo账号的动态里,灯在北海道的冰面抱着帝企鹅开心地笑着,一行人心中升起异样的温馨。这张照片被联合国转发,大约是用于唤醒人类的希望。
只有爱音知道,拍下这张照片时,数百海里外的冰面正驶过向邻国海境出发的战车,按下快门的下一瞬灯就被震得坐在地上——用于“新海战”的履带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能够用高热瞬间融化炮弹落点的坚冰,让敌军葬身鱼腹。民不聊生的住宅区,断了供暖和供水的居民从报纸上得知前线的信息,或许能够对明日的生活更有信心。祥子偶尔会想,其实那些生息并非消失不见,它们只是变成了人类文明最喜爱的数字不断被汲取进社会,以战火的形式绽放于国境线上。荒诞的现实让不善理科的祥子深刻地理解了“能量守恒”。
只有少数地区能够保证大约的生活安全,月球登陆民用化的呼声愈发高涨,但谁都知道现在平民上去无异于换个地方下葬。抢先移民的超级大国正忙着划清新的国界——以一种不那么和平的方式。如今的月面更加千疮百孔,祖先们又如何想到千百年后,人类终于如愿以偿住上月亮,带给月球的第一件礼物不是文明或艺术,而是战争。被祛魅的月亮再不是梦想的象征,成了另一种需要争抢的资源。
某日,传来消息称月球方面早就失联,原因是信号塔被战火烧毁,多方势力的所有人生死未卜,彻底断了人们移民的念想。
人们惊呼,末日到了。
祥子的经纪公司却不受影响,反而加大对ave mujica“末日使者”身份的宣传,在这一站讴歌希望,下一站大唱反调,资本的上帝阴晴不定,演唱会的收入水涨船高,祥子看着象征的财富的数字堆积到难以想象的位数,担忧地看着新闻中灾区的孩子们——这些资源一如既往去不到该去的地方。经纪人却安慰道“并不是所有地区都是那样”,“东京繁华街的那些富人过得和之前没什么区别”,言下之意是回国之后也能跻身其中,于是自己一行至少安然无恙。
“但穷人就不是人了吗?”
“放心,你不会变成穷人的。”
祥子叹息,想来,经纪人越来越关心自己心理状态的缘由也应该是那张合同快要到期,并非是真的意识到什么更多的东西,便识趣地闭上嘴,不与为语。再讲下去那人又要讲到那架自己搞来的“私人飞机”——不过是一个富豪低价卖出的破旧直升机,甚至一边的舱门早已不见。
或许应该庆幸自己一行人在局势进一步变动前结束了全球巡演,离开了最后一站。二月十三日,正巧是自己生日的前一天,祥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东京,按计划以一场惊喜演出给为期一年的巡演画上句点。
明天是二月十四日,二十七岁的祥子将要登上武道馆。
飞机降落时天已转暗。时隔一年再次踏上东京的土地,雪灾调理中心刚刚清理过街道,所以地上只积着薄薄一层软雪,仅一脚便能将洁白踏开。更多的积雪无法处理,难以融化,最终堆积在无人问津的郊外,久而久之成了各地都有的奇怪雪山。
但东京还是街灯闪烁,霓虹遍地高楼鳞次栉比,商业区的深夜依旧看不见星星——似乎一切都与离开前没有变化,祥子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回家。
然而明天一早就要做演出的准备,公司已经为五人订好了上好的酒店,能吃上精心调理的合成蛋白质,洗上奢侈的热水澡。其余三人疲于奔波先一步回了酒店,祥子被莫名的乡愁缠着,想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睦也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
乡愁——家。那栋破旧公寓楼的274室居然从避之不及的逼仄空间变成了温暖的巢。一年未归,不知家里的物什是否还能用,走之前姑且是处理掉了食材,但或许有些木质家具会因霉变或虫蛀而需换新。祥子却从来没想过大可以购置些新的家具,搬去别的地方,毕竟这事要找另一人商量。
素世。
这个名字时隔一年终于重新出现在脑中时,祥子终于像是从恍惚的梦境醒来。闻着相似的冬,祥子在心中摩挲:长崎素世。熟悉的语感上早已积满琐碎生活的埃尘,居然感到一丝新奇。祥子自觉怪异,但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一年从未想到她的原因归于巡演和应酬,事业麻痹了自己对生活的感知,既无暇顾及自己,自无法忆起素世。于是祥子决定还是去联系一下她,少说要假装责问一下为什么一年没有联系自己。
身旁的睦却打破了不稳的沉默:“祥,你还好吗?”
祥子回头,不解。
“这一年来,祥变了好多,”睦没有看向祥子,“我更喜欢祥以前的曲子。”
“那些卖不出去的?”
“卖不出去,也比那些泡沫一样的浮光掠影要好。”
如果祥子依旧敏锐,那么睦话中的刺应该不是源自她一如既往的迟钝无意。
“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或许是时间吧——人是会长大的。”
睦回过头,微微皱着眉,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答案。
“换个问法,”睦平静的目光灼着祥子,终于将这一年堆起的所有沉重压向她:“素世还好吗?”
平淡的嗓音在雪地更显小声,却无比清晰地击中要害,祥子愣住、无言,却不知自己为何不言——自己为何不敢回答,无论是敷衍了事的“还好”还是实话实说的“不知道”。
“祥,你真的和素世同居过吗?”
“睦在说什么呢,当然同居过。”睦怀疑祥子身旁的素世只是幻像,但祥子记得那些日日夜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体温,那些记忆,虽无人见证无人目击,但怎可能有半分虚假。
“我从未见到她,祥也从未带我见她。”
“你来偶尔我家那阵子她忙,连我都见不到她。”
“那就是没有目击证人了。”
“但我能拿出证据——”
是的,祥子能拿出证据。素世确实在自己身边,那张草稿至今在祥子的贴身行李中,其上是用素世的生命写下的音符,祥子能想出那晚的猩红和冰冷的空气,能想出空气一样冰冷的素世的体温,能想出自己如何擦去血迹如何将她藏起,祥子记得自己和素世见的最后一面。那晚,自己把素世——把素世怎么了?
是的,祥子能拿出证据。自再也找不到素世的那天起,这些藏在心底的证据无一不指向一个事实。
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连同长崎素世的名字一起被埋藏了一年,早已酿成了致命的剧毒,掀开魔盒的此刻,无垠的恐怖冰结了祥子的双足,然后是心脏。揭开恍惚的帷幕,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到尖锐,刺得祥子生疼。
“祥……你很不对劲。”睦虽不善人情,却绝非木讷,看着祥子惊慌的面孔,怀疑的眼光贯穿了她,祥子被盯得发怵——尽管她并不知晓睦想到了哪一步,又在怀疑什么。
“……睦是我的同伴,对吧?相信我,她没事的。”祥子并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少是自我安慰,但那晚见了多少真实毕竟只有那针致幻剂清楚。素世完全可能没看到信息,那张谱子上的血迹也完全可能来自自己,不然第二天那个房间不会干净得反常;素世失联是公司乐队两头忙自回不了消息,自己这半载也确实无暇联系。
素世还在,只是祥子没去找她。
睦却自顾自放弃了对事实的追究:“如果素世愿意的话——‘愿意做任何事’就是如此沉重吧,”她有些失落,叹息道:“真羡慕祥呢。”
“……素世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只是给了她一个住所,一个怀抱,她却还了我一整个月亮。”
“素世、月亮?”睦将信将疑,不知是对“月亮”,还是对“素世”。
“没错,她做了一台全息投影仪,至今还摆在我的桌子上,恰恰能够证明她确实存在。我自己做不出那种东西——睦,我没疯。我真的没疯。”
睦点点头,双唇翕动,有些难以启齿:“祥,你更像是——醉了。在艳阳高照的白日,你却能醉得彻底。”
“但现在是午夜。”
睦却不再说话,去酒店的路上一路无言,夜与二人一同沉默至次日天明。
于是难得有些晴朗的二月十四日,漫天风雪终于停息片刻,久违的阳光下,丰川祥子登上了武道馆。
情人节、演唱会、“世界末日”,熟悉的恍惚覆上祥子,祥子的二十七岁生日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除了要演那些二流作曲家塞给经纪公司的曲子,还要拿出一首能够引爆世界的作品——祥子早已准备好。
约莫一年前那天晚上,祥子在白纸上记下了扭曲的音符,破屋中所有甜蜜的温暖如泡沫般炸开,在纸上留下殷红的刻痕。时至今日约有一年之久,草稿上的鲜红早已变成暗棕,有几分接近记忆中的亚麻,但祥子总是能忆起那晚的红多么艳丽。祥子拿出印好的谱子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那一个个音符的符头狰狞,符干锐利,刺得双眼生疼,于是拿回草稿,又看到那些不成段的暗棕残片,慈爱地笑着:素世居然变得这么小了。
祥子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有这种想法,但确实自己又找到了素世——她的温暖留在自己手中,纸上的那些刻痕证明了她的存在:那些都是素世。
排练前,这曲子只有自己一人听过,或许素世也听过,不过她已经不会向自己说感想了,但想来也不对,自己好像能听到她在说这曲子“不错”。真的不错吗,这里到这里的无调性合适吗,那些梦想确实升上天空吗,这些狂躁确确实实刻印出爱吗——祥子被五湖四海的评论扰得纷繁嘈杂,虽深谙听众想听什么曲子,却业已失了对笔下的旋律的判断。
唯一可用作参考的是,第一次排练这首曲子的时候,大家似乎都神色凝重。
若麦看着不像是人类打得出的鼓点,刚要抱怨,却被钢琴部密密麻麻的和弦震住,在心中反复默奏那些和声无果——那些音律根本没法构成任何形式,忙问祥子是不是打印机出问题了,没等祥子回答,从不爱对作曲提意见的海铃不再沉默。
“……这首曲子的主题是什么?”
祥子略作思考:“爱与创造。”
祥子重复:“爱这个世界和发芽的新生。”
海铃点点头,“你要是早说这是摇滚版的《狂喜之诗》我也就理解了,不管是如此先锋的调性还是如此复杂的编曲,”一边翻着谱子,海铃皱眉,“借毁灭以创造,确实很‘末日’。”
初华则是问没有歌词会不会不太好,祥子却觉得吟唱才是这首曲子真正应该发出的乐音。睦对着谱子扫了两下弦,很克制地没有将担心的眼光看向祥子。
这么看来,自己的队友似乎是有些难以接受,那可见听众会是什么反应——但管他呢,反正这是自己最后一首曲子。
祥子被这想法震住:这是自己最后一首曲子。祥子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既然是最后一首,那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练习,而随着练习的进行,自认为鉴赏经验最少的若麦也能从复杂的配器中找到曲子的主线,与团里的大家一同认可了这便是丰川祥子迄今为止的最高杰作。
是的,祥子心中有个声音回应,毕竟这是最后一部作品了。冥冥中,祥子渐渐明白“最后一作”的含义——她有强烈的预感,这首曲子演完后,她便会死去:这是她的生命。如果说艺术家的一生在这无可救药的时代终究只是商品,那就让他们来消费自己生命的火花:至少,要让他们明白些什么——先从认识“丰川祥子”是个什么东西开始。
所以,二月十四日这天,祥子将演出的所有精力都集中于这首最后的安可曲,人们沉浸在第不知几回的《ad astra》中尚未返航,盛大的命火便逐渐点燃,这首尚未冠名的曲子随着雨点般狂躁的电鼓蔓延至馆场的每个角落,猛烈地将所有悬于半空的心拽回地球。
刹那间,舞台陷入黑暗。这并非排练时说好的舞台效果,工作人员的骚动也证明这是突发状况——但好在音响设备没有受影响,演出得以继续,四周传来建筑晃动开裂的声音,大家也只能寄希望于只是错觉。
沉痛的吉他奏出引子,随即被鼓与贝斯合奏的诡异和声淹没,人声渐起,温柔地拉着吉他一同奏出主题,钢琴的低音织出进行曲的节奏,人声撑着吉他复奏,安静的旋律中,随着钢琴突兀的和弦砸响在明显不和谐的音程之上,人们分明听到穹顶上什么东西松动脱落,砸向舞台发出轰响。吉他噤声,曲子的色彩向恐怖变化,祥子躲开第二根断梁,将和弦的雨释放在舞台之上。
狂躁的底鼓、澄澈的吟唱、吉他的尖啸和贝斯的低吼接踵而至,祥子将电钢的音色调成管风琴。晃动的穹顶逐渐开裂,一束束光芒照进黑暗的现场,再度出现的清脆和弦仿佛来自天国的救赎,平和地蕴起新的力量,吉他再次伴着人声唱出柔和的复调,贝斯的根音预示着又一次进军,电钢渐强的和弦将沉重的感动推至顶峰,英雄即将摘得桂冠。
但就在将要触到胜利的那一刻,伴着特制低音鼓的极强奏,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低频音响炸进胸腔,将所有乐音扼杀,灾难压垮了所有希望,霎时,不堪重负的穹顶猛得从中间裂开,被钢筋牵引着向四周落下,奇迹般避开舞台中央,光芒带着风雪撒向五人,淡淡地,吉他再次响起,这次的主题变得更加稳重,人声以极弱音进入,几乎只剩吉他孤军奋战,钢琴奏出的绝望却不减以往,但吉他仿佛是与这种绝望达成了某种协调,居然引着钢琴的和声改变了方向,贝斯和鼓依次加入,于是热烈沉重的五重奏中,和谐与冲突达成了完美的调和,乐海沸腾了宇宙,万象借毁灭以创生——这是生命追求力量的永恒胜利。乐音停下,但心绪随着这长达万年的生命赞歌流向下一个永恒,生生不息。
余音绕梁,掌声与风雪混淆,五人沉浸于演奏的心流无法自拔,余韵中,狂暴的风撕碎整个武道馆,逐渐冷却五人因演奏而兴奋的大脑,她们终于看到嘈杂的人群惊慌失措,这掀翻了武道馆的暴雪已经无法用“猛烈”去形容。
灾难。唯此一词——灾难。正如曲中描绘的,对万物一视同仁地摧毁的灾难。
无垠的灾祸包围了舞台。初华颤抖着牵起祥子的手,祥子自然地牵起了睦,于是睦牵起海铃,海铃牵起若麦,若麦笑着挽起初华的另一只胳膊,五人围成一个圆。祥子忽然觉得,如果这赞歌是ave mujica的落幕,那也足够精彩,足够令人满足——只是自己,丰川祥子,最后也没能回一趟家。
忽然,风雪中传来规律的噪声,一股不一样的风压迫近舞台,五人抬头,暴风雪中只见一架破旧的直升机,一侧的舱门不翼而飞,颤颤巍巍地向舞台中央飞来——是经纪人的“私人飞机”。
“我看了直播!虽然演出很棒!”
经纪人扶着本是门框的地方,探出身子大喊,声音勉强穿过螺旋桨的噪音传到五人耳中,“但咱们得快点逃难了!”
直升机逐渐悬停向舞台,五人看清经纪人握拳的手中捏着一打票。
“来不及解释了,这是去月球的船票,我好不容易搞到的,日本完蛋了!快点,没时间考虑了!”
破旧的直升机上降下绳梯,若麦先一步快速踏上,回头拉着海铃登机,海铃向祥子伸手,队伍却卡在了祥子处。
“但是,我还要回家——”
去了月亮便无法回来。家里还有人在等她。
“回什么家,那种荒郊野岭的破地方就别去管了!活命要紧!”
经纪人顾不上早已乱掉的发型,任由刘海滑稽地挂在鼻子上,愈发焦急——人群并不会傻看着,一些反应快的人已经不顾一切地踩着别人的身体试图登上舞台,他们目标明确,眼神直指舞台中央的直升机。
“快点上来吧!我连我老板都没管,这六张票是我全部的家当了——跟我上月球吧,求求你们了,我还要听你们的歌啊!”
没时间思考了,惊恐的听众跃上舞台,涌向绳梯。那架直升机是垂下地狱的唯一一根蛛丝,大家却都只想着要先救自己。
初华从后方顶向祥子的膝盖,借着短暂的失衡粗暴地将祥子抱起,经纪人反应迅速,让机长降低高度,于是初华趁着低空悬停,用尽力气将她抛向先一步登机的海铃,随后拉着睦一起登上直升机,直升机载重到达上限,于是经纪人心中默念抱歉,割断了绳梯,涌向直升机的人墙便随着蛛丝断裂一同倒塌。
祥子从海铃怀中挣开,看向直升机外,已经是跳下后无法安全着陆的高度,无力回天,祥子怅然若失。
“虽然不知道祥子小姐你那个家里有什么贵重的财物,但生命永远才是第一重要——”若麦狠狠地瞪了经纪人一眼,制止了那杯水车薪的安慰。
“可是,我还要见素世。”
初华拍拍祥子的肩膀:“别担心,说不定她已经在月球等你了。”
但是她不会一个人走。她说好了的。她答应我了。
“她要带我去月亮。”
不是“送我去”,更不是自己去——祥子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担心她离开是多么可笑。
她向来都说要“带”祥子去月亮。自始至终,长崎素世就未曾给自己离开祥子的选项。所以她一定在等我,所以我一定要回去——祥子不信宗教,但若是无情的命运也有眼,那么此时此刻,这个被你摧残至今的人需要一个奇迹。
从概率学来讲,人的一生中几乎不可能没有任何一件幸事,一生不幸的祥子此刻成了最相信这套说辞的人。从武道馆到发射台的路上,经过一片荒原——那里堆积着未被处理的积雪,形成一座雪山,淹没城市的灾难堆向天空。
“居然这么高,”经纪人顺着祥子的目光看去,“这鬼地方真是待不下去了——这都快和我们的高度平齐了吧。”
没错,祥子看在眼里:她在等直升机飞到正上方,而等到大家认识到经纪人的话意味什么时,祥子已经先一步躲开海铃的拦截,俯身冲向直升机没有舱门的那侧。
在祥子的事情上,初华敏锐到出奇,这次不例外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迅雷一般的速度伸手,眼看就要拉住祥子——探出的身躯却被意料外的人从身后拦住。
是睦。睦拉住初华,探出头,与祥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睦又看到了与祥子的初遇,看到了crychic的时光,春光早已散去,那个亚麻色的身影永远那么阴魂不散,扰人心魄——或许恋上相同的人也是姐妹的宿命。睦深呼吸,于是直升机上的队友们听到了迄今为止从睦的柔弱声带中传出的最大的声响。
“回去吧,你们两个混账!”
初华想要呼喊祥子,声音却淹没于呼啸的狂风,祥子轻盈的落在雪山上,头也不回的狂奔在雪地,如同自由翱翔的黑色天鹅,淹没于黄昏的暴雪,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中。初华回头刚要质问睦,却发现她已经先一步哭倒在地上,嘶声力竭地盖过了风声,塞壬的惨叫伴着她们一同升上天空,直升机飞向发射台。
若麦一言不发:祥子跳下的一瞬,她分明看见祥子背后生出了翅膀。
8.乡愁登上月亮
这个街道右转,两公里后左转,十字路口直走,路过天桥,看见荒地,继续向前,便能看见一幢破旧的公寓楼。
如数家珍的位置,却无比遥远。祥子呼吸着风雪,带着全身的热量狂奔在街道,肺叶正一点点冻结,祥子感觉到滚烫的心脏不久便要失去将其解冻的能力——至少,在那之前。至少,让自己看见。
祥子跑过街道,跑过散落的霓虹,掠过惊慌的人群,越过被洗劫一空的商场,跨过繁华市场的废墟。
祥子跑过柴米油盐,跑过琴棋书画,跑过擦肩而过的春,跑过互相依偎的秋冬和夏。
祥子跑过黄昏,跑过黑夜,跑过不眠的最后一天。
祥子几乎断了气,终于到了记忆中的地点,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却脱了力,轻盈地跪下。
那里没有破旧的公寓楼,一切都寂静地沉默着,只有被风雪掩埋的断壁残垣,雪已经积的相当深了,不像是今天刚塌,从高度判断,这大约是一楼——而自己的274室显然无法幸免于难。
半死不活的祥子没见到自己的家,它字面意义上消失了。不复存在了。收在抽屉里的临时条款碎片、贴在墙上的“梦想至上”、一起购置的窗帘床褥、看不懂的工科参考书、为之大吵一架的被炉、浴室里高级到不像样的洗发水、冰箱中留着两人一起喝的酒。
她留在衣柜中的衣物、她爱戴的朴素首饰、她爱抱的章鱼玩偶。所有她留在屋内的气息。
桌上那台“月球仪”。
无论是这个还是那个,加起来便是那总和还不到一年的同居时光。
不复存在了。祥子四肢无力,无法站起。除了回忆,再没有事物证明这一年的时光的真实性。
这不长不短、痛苦而无望、物质拮据精神也不算满足的一年同居开始的那个午后,破旧公寓楼的274室久违地开满了一小时的空调,头发滴着水的二人在争执中定下那写了大概满满一张十六开纸的条款,夏日的炎热挡不住二人的体温。
萧瑟染黄了绿荫,火红的大地上,二人粗暴地推开了阻挡在心间的墙,祥子忍住过往所有不公而没有哭泣,所以素世帮她哭,哭得撕心裂肺,二人酩酊大醉,口齿不清的对话中,素世一遍遍地重复:我要带你去月亮。
风雪染白了大地,寒冷的天气让那个温暖的巢无比令人留恋。那不出二十平的小屋,空调打不开热水供不上,素世却让它变成自己的家,那是一个很工科气质的一体机——它同时还是航天器,载着自己和素世登上了月亮。
那些滚烫的记忆从眼眶中流出,融化了她变形的假面,击碎了冰冷的甲壳,那个在宴会上起舞的人偶消失,风雪中的身影扯开人偶的提线,于是她想起自己是祥子。
事到如今,oricon榜单列出的那些数字像是个笑话——所有存在的证据被摧毁的今天,她终于从那些数据手中夺回“丰川祥子”。
她是丰川祥子,而丰川祥子这人无比幼稚,中学时家里破产却依旧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被现实打磨得将要放弃时却遇到了她。
那人自顾自地定下了生活的条款,幼稚地命令自己不要放弃做梦。那人自顾自地调着不好喝的果酒,让自己染上只属于她的酒瘾。
那人带回了浪漫。那人让祥子发现自己的所有才能。
素世说,她想听祥子的音乐,于是彼时的祥子从不讨好市场;素世说,她要带祥子去月亮,于是彼时的祥子始终持浪漫的梦想。
素世说,她不要看到小祥认输,于是此刻的祥子终于擦干泪水。
于是祥子撑着双膝,用最后的热量站起,愤怒地看向那片废墟。
她是丰川祥子,她默念。而丰川祥子又怎能是一件货架上好看的人偶。
她是丰川祥子。而要定义丰川祥子,自少不了长崎素世。
所以透过风雪,她看见死寂的灰中分明有一个亚麻色的身影,那个心心念念的她向自己伸出手,于是钟表被倒回一年前的平安夜,再次乘上那个幻梦,自己即将抵达月球。
所以祥子终于看清了。
这里才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这里才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里分明就是月亮!
这里不是荒地不是断壁残垣,不是废墟不是荒郊野岭!这里有被两颗渺小灵魂苦营的无望现实一角,那一个个昏暗无光的日夜,她们用滚烫的泪灌溉梦想和无望——此刻,所有温存和忧伤终于开花结果,结出自己的月亮!
没错,这里分明就是月亮!
祥子终于笑了,轻盈的躯壳抵抗着六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跃向前方,追逐着亚麻色的影子再次在雪中奔跑,越过无人问津的混凝土砖块,爬上雪坡堆成的环形山,祥子要去与她见面,却想起了自己依旧身着演出服。但今晚的自己必须是丰川祥子,着在身上的这件戏服打上了市场的标价,自己的价值无法被此等轻浮衡量,它只是一种恼人的束缚。祥子无法忍受,干脆将其撕开丢下——此时此刻,穹宇下只剩下最纯粹的丰川祥子。
祥子想起,她们在月球有一场演出。但自己忘了带上电钢,所以风雪拉开帷幕,她听到所有的星空跟着首席调音,她听到清朗的月亮拨起竖琴,她听到天宇下所有的声部一齐奏响。顷刻间夜空和鸣,星海荡漾,此时此刻须臾的万象为她颂唱——唱那个可爱的女孩终于不再孤单。唱这个可悲的灵魂如今不再郁结才华。唱那些可笑的销量、名声、群氓和市场,终要连着这可憎的灾难一同,于风雪的乐声中埋葬,寂灭于空无、空无的彼方。此时此刻,自己的乐团在宇宙奏响,乐声填满空虚的天宇;此时此刻,祥子振臂高呼:她终于杀死困在破旧公寓房里的万古惆怅!于是微光中她终于听到所有穷苦的孩子都追到了梦想!风雪吹过亘古须臾的时光,所以自己的曲子源远流长口口传唱——终于、终于达到了数光年之外的另轮月亮……
本该脆弱的艺术击碎了所有无望,现实折断了祥子的双足,于是旋律连成翅膀;灾难阻滞了祥子的呼吸,于是音符代她颂唱,那孱弱的命运未免太过不自量力,祥子自斗不过无可救药的市场,自敌不过暗无天日的无望,但仅是如此便能杀死鲜活跳动的心脏?
看吧!你杀不死我!此时此刻,丰川祥子活着——就算天宇下只剩下这赤裸、幼稚的梦想!
风雪渐渐地大了,但祥子不能回去:祥子还要带素世回家,自家这位娇气的女孩难得玩性大发,开心地笑着,两步一回头,似是在等着自己。祥子不觉想起彼时初遇,春光明媚,笑靥如花,正如此刻雪地上亚麻色的精灵,弯着腰半掩着嘴,这种时刻也不忘强装优雅。
所以祥子也笑着,卖力地追着,肌肤与万象相接,祥子终于感受到世界的温度,那是穷屈却温暖的柴米油盐,是遥远而美好的琴棋书画,萨提尔的颂诗揭开万物的面纱,那埋藏雪底的“月球仪”,不是被数万的投资定义的冰冷仪器,而是只属于祥子和素世的月亮。
今夜,生命赞歌久久回响,二十七岁的天才将要死去,于是祥子在月球背面用血肉刻下自己最后的交响。雪水刺进肌肤,音符沉进忘湖,月面上祥子追到素世的身影不似那片死寂的灰,如记忆中一样鲜明透亮。
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裹着厚厚羽绒服,素世一步一步走近祥子,祥子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上裂着一道疤。
我们回去吧。
她淡淡笑着,蓝灰色的眸子蕴着夜的柔和。祥子闻到柑橘味的复合香,一切都如那晚一样,素世的温暖覆上祥子,成了这片黑暗的雪夜唯一的光芒。素世捧着祥子的脸颊,于是祥子听到被殷红模糊的那个夜晚,素世那句自己如何也想不起的话。
素世双唇翕动。
走吧,我带你去月亮。
祥子释然地笑了。
我也一样。
那句埋藏许久的话似乎正合适在现在表达。
“我也爱你。”
于是,冰冷的火焰灼上身躯,杀死失望杀死悲伤,杀死郁结于才华的惆怅,散作漫天星屑飘上无人知晓的彼方——风雪冻结了午夜,不为人知的梦想默默燃上月亮。
所以今夜,无人问津的月背有一场空前绝后的精彩演出,主演是横贯亘古的未竟梦想。
推特搬运 原推文已被まりやす老师标记为含敏感内容 浏览时请注意
亲妈涂鸦号持续高强度售后
Twi@mariyasu_sub
鉴于该内容是小号放出的,不属于台面上的官方内容,亲妈自称是画着玩 没事会被Eve拿去两张发个文(见p4)汉不汉化还在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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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いのちの食べ方》小说汉化-第一话#1
[弟切飞元宵25h 20:00]
上一棒:@Yui
下一棒:@空想规划kong
汉化了小说的试阅部分。
生命的食用方法目前为止一直都是在MV和漫画《虚之记忆》中讲述弟切飞的故事,通过和小说家十文字青先生的非常浓重的对谈,很高兴能把它作成一个故事带给大家。以前我就喜欢的lack先生负责了小说的插图,那个也一定要看看。《生命的食用方法》这部作品,我想在听过歌曲看过MV的人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解。这是作为一位音乐家创造的世界和小说家写出的故事两者升华的一种解释,请务必好好享受。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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いのちの食べ方
右手握紧了单杠。轻轻用力...
[弟切飞元宵25h 20:00]
上一棒:@Yui
下一棒:@空想规划kong
汉化了小说的试阅部分。
生命的食用方法目前为止一直都是在MV和漫画《虚之记忆》中讲述弟切飞的故事,通过和小说家十文字青先生的非常浓重的对谈,很高兴能把它作成一个故事带给大家。以前我就喜欢的lack先生负责了小说的插图,那个也一定要看看。《生命的食用方法》这部作品,我想在听过歌曲看过MV的人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解。这是作为一位音乐家创造的世界和小说家写出的故事两者升华的一种解释,请务必好好享受。
いのちの食べ方
右手握紧了单杠。轻轻用力,单手就翻了上去。把左腿搭在单杠上,一口气托起身体。
弟切飞站在单杠上抱着胳膊。
“喂喂,飞……”
挂在左肩上的背包哑然失笑。
“丑话说在前头,就是啊,你行为是不是有点怪异啊?一看就会感觉是个奇怪的家伙吧?”
飞假装没听见,环视着小小的儿童公园。单杠。滑梯。种了两棵树。长椅有两张。饮水处。室外灯。双人秋千。两个男生在荡秋千。不管哪一位都比飞年纪小。是小学五年生还是六年生呢。两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在说,什么鬼啊那个初中生,真可怕。
“你看啊”
咯,咯,咯。
背包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飞厌烦地咂了咂嘴。吵死了,baku。飞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口。那几个小学生听不见baku的声音。全世界只有飞能做到和这个背包对话。
飞从单杠上跳了下来。
“没用的身体还挺轻啊,简直像个猴子。”
无视了不厌其烦的baku,这次爬上了滑梯。
荡秋千的男生们已经不再看向飞了。他们没在荡秋千,正在玩手机。
飞在滑梯上半蹲下来。那个时候,飞的身高可能就这么些高。
滑梯滑下来的部分是金属制成的。银色的凹陷十分显眼。扶手上的黄色涂漆斑斑驳驳。
“…难道说,是这里?”
baku低语道。
“谁知道呢”
飞一边小声回应,一边掀开制服的左袖。在旧货店买的手表的液晶屏显示下午四点五十九分。飞是初二学生,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上补习班。孤儿院的门禁是五点半。
“差不多该回去了,这不是快来不及了吗?”
baku嘲笑道。
给我闭嘴。
飞这么想着,从滑梯上跳了下来。
肩上挎着背包的飞,影子拉的特别长。
风铃开始鸣响。满天的晚霞。耳熟能详的旋律。熟悉不过的声音。
飞抬头仰望暮色渐浓的傍晚天空。
“…骑肩膀”
“啊?你说什么?”
飞没有回答baku,只是反复地嘟囔着。
“骑肩膀——”
没错。
骑肩膀。
我是骑在哥哥的肩膀上到这个公园来的。哥哥在小声地唱些什么。
“呐,哥哥,这是什么歌呀?”
飞问道,哥哥笑着把话题糊弄过去。
“是什么歌呢”
“告诉我嘛”
飞轻轻地揪着哥哥的耳朵央求道。
“呐,告诉我吧,是什么歌?”
“是自己作的”
“哥哥作的吗?”
“嗯,是我刚刚作的歌”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地记着。
滑梯。飞在玩了好几次那个滑梯。哥哥坐在长椅上注视着飞。身体前屈,双腿交叉着眯起眼睛。哥哥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秋千也有玩。是双人的秋千。哥哥也有荡秋千。
“……是啊”
再也回不去了。
骑着肩膀回家什么的。
玩累的飞骑在哥哥的肩膀上。晚霞渐淡,风铃声回响在回去的路上,哥哥哼起了另一首歌。
“飞”
baku在叫他。
“喂,飞。”
飞没有回应径直走出了儿童公园。正面是一栋两层高的住房。从这里往右吗,还是说是往左呢。那一天,哥哥是往哪一边去的呢。不知道啊。没有头绪。
总之飞先往右走了。这是条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难错车的窄路。临街的建筑看着哪个都不怎么新。也有看起来相当古老的建筑物。
有一家立着红,蓝,白三色柱的理发店。墙外壁是深绿色的。店名是Hassima理发店。好像有点似曾相识,又好像没有什么印象。
“怎么了?”
baku询问道。飞摇了摇头,没有停下脚步。
要找的是公寓。具体住址不知道。但是,一定就在这附近。色调偏白,外面有楼梯和走廊的两层楼。飞和哥哥两个人住在那栋公寓的二楼。
是二楼的几号房间来着。应该是拐角的房间。大致还记得室内的情形。窗外安装了漆成黑色的围栏,哥哥让飞坐在围栏上。哥哥把胳膊支在围栏上吸烟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飞在T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下。脚下踩着井盖。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不是能勾起回忆的景色。
那之后已经过去八九年了。这期间说不定发生了很多变化。
“怎么样了,飞?”
baku说。
“所以说啊――”
飞努力抑制住不耐烦的心情。
“你这家伙真的是吵死了!”
果然不行啊,没忍住直接吼了出来。
“用不着这么生气吧。抱歉啊。”
道歉什么的一点也不像baku。飞叹口气想要转身离去。就在这时。
发黑的旧砖墙映入眼帘。垣墙的那侧有处转角。肮脏腐黑的砖墙,转角。
微妙地有些在意。飞走到那里查看。转角的尽头是一条相当狭窄的小路,平房和两层住宅挤在两侧。路边整齐地摆放着盆栽,电线杆细的过分。电线简直要把小路覆盖了。飞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里——来过……”
就在那一天。飞在这条小路上奔跑。并非一个人。哥哥也有一起。飞的手被哥哥紧牵着。很着急。是被什么追赶了吗?对了。有什么人在紧追飞和哥哥。两人逃走了。为何逃走?
为什么会被追赶呢。连思考那些事情的时间都没有吗?怎么说呢。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呢。是哥哥向飞解释过,还是说飞没有听懂哥哥的意思呢。不知道。总之,只有这一点能确定。
什么都没有。四周一片漆黑。可能也不是一片漆黑。是日落之时,还是拂晓之时呢。应该是其中的一种情况吧。
碰上了一条较宽的道路。往右前进,右手边有两家搭着屋檐帐篷的店铺,左边有一家。飞和哥哥应该是在这条路上跑走的。
一定十分痛苦吧。虽然现在飞没有在跑,但是胸口同样闷痛。
飞肯定叫苦了很多次。哥哥,已经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好难受,我已经,跑不动了。把我丢下吧。
哥哥似乎在鼓励我。加油呀,飞。能跑的。飞,肯定还可以的。
对啊。
不努力些的话。
因为,还在跑,哥哥还在跑着。
穿过那条,不是柏油路而是铺石的道路。来到了一条积年累月的商业街。简直是每家店都像按下了快门一样。没有这条快门街道的记忆。是走错路了吗。
应该没有错。是小巷。哥哥和飞马上径直奔入小巷,
“是这里吧,飞?”
baku叮问道。飞没回答。想着就是这里。不会有错。真的是这样吗?
平民区,应该是吧。没有很明显的特征。不如说就是随处可见的街道。真的是这里吗?
哥哥终究把飞抱了起来。那时,说不定飞是哭了。是因为跌倒了,一时爬不起来。没错。我在这里摔倒了。哥哥把飞抱起来,就这样往前跑。
“没事的,飞!”
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到了车声。远处亮起了红色信号灯。哥哥简短吐出一句“可恶!”,看起来是想要折返。
恐怕,正在追哥哥和飞的家伙,不止一两个人。是一大群。
“给我站住”
被那个声音搭话了。是男人的声音。不是现在。是那时的事情了。但是,飞难以控制恐惧而动弹不得。很不舒服。记得这么清楚什么的。被抱着的飞紧攥着哥哥不放手,或许那时闭上了眼睛吧。“站住!”男人用恫吓的语气叫停我们。恐惧驱使我睁开眼睛。
男人站在那里。双手好像握着什么。那个物体的前端正对着我们。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像是猛烈敲击硬物的声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当时还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枪声吧。
是持枪的男人。向哥哥和飞开了枪。
哥哥嘴里发出“啊”的一声。那个时候,飞从来没想过是被枪击了。但是,哥哥的身体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这点飞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哥哥后来还是抱着飞逃开了。拖着其中一条腿,明显是受伤了。看起来很痛的样子。跑了有多久呢?不是几十秒也不是数分钟。是几十分钟吧。或者说,还要更久?
哥哥逃进了大厦之间的小巷。在这之前,哥哥就把飞放了下来。飞那边也想拜托他放下来。尽管如此,飞还是牵着哥哥的手。那地方是一个极其潮湿,恶臭又脏乱的地方。头顶上有好几台空调外机,半个房顶似的延伸出来,轰隆隆地鸣响着。
哥哥突然打开门,一把将飞推了进去。
“就躲在这里。”
“可是,哥哥……”
“在我说可以之前,悄悄地待在这别动。明白了吗,飞?我们约定好了。绝对,不可以出声。”
哥哥待在巷子里。飞所在的地方是室内。哥哥正想要关门。飞既恐惧又不安。如果按照哥哥说的去做的话,会变成孤零零一人的。不要。孤单一人什么的,不想那样。想和哥哥待在一起。不想分开。
可是,哥哥受伤了。一直那么痛的话,应该很难受。一定已经到极限了。绝对不行的。
飞扯了后腿。感觉自己真是个累赘。
不想要分开,也讨厌一个人待着,却又不得不听话。飞这样想着。
“嗯”
飞点了点头,哥哥用食指抵住嘴唇。
“嘘——”
哥哥的脸几乎,应该说是,一点都看不见了。
只是,总感觉,哥哥那个时候,像是在笑。飞又一次,但这次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哥哥关上了门。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飞还记得那片黑暗。
不仅仅是黑暗。甚至能摸到手感。那片黑暗相当沉重。黑暗中并非什么都看不见。飞被黑暗蒙住了双眼。黑暗捂死了飞的眼睛,鼻子还有耳朵,要是再遮住嘴巴,他就无法呼吸了。飞被吞入黑暗之中。
脑袋简直快要变得奇怪,把耳朵凑到门上,有听到外面的声音。空调外机轰隆作响。听到那个声音后稍微松了口气。看来黑暗还没有完全堵死飞的耳朵。
很快又听到了别的声音。是脚步声吗。传来了剧烈的声响。
这之后还有声音。
有人在叫喊着。是哥哥吗。还是别人呢。
飞当然想出去。好几次手搭在门把手上,眼看着门就要打开,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藏在这里。哥哥是那样命令的。约定好了,听他这么说,飞点头了。不可以违背和哥哥的约定。那种事情真的做不到的。
说到底还是在害怕。
停不下来的恐惧,只能在那片黑暗中扼杀般地屏住呼吸。
不知何时飞蹲坐了下来。只顾着等待哥哥。哥哥肯定会回来的。没事了,已经可以了,飞。这样对我说。飞相信着哥哥。也只能去相信。
被黑暗封闭的那里,大概是楼梯间。楼梯一直向下延伸,持续向下深入。说不定直通地底。
有时,能感觉到昏黑的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飞每次都差点惊叫。千方百计地抑制冲动,在心中呼唤着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
救救我,哥哥。
求求你回来吧,哥哥。快点回来这里吧,哥哥。
请回来吧,拜托你,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
我就在这里等你。因为我们说好了。因为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哥哥——
究竟在黑暗中颤抖了几个小时呢,应该是似醒非醒的,突然一下子睁开眼睛,在这期间飞到底等了哥哥多久呢。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吧?十个小时?更多吗?有半天?一天?还是说一下子过了两天?或者比这更多?
“――”
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光线投射进来。过于刺眼。一瞬间,眼睛痛了起来。但这些都无所谓。
“哥哥!”
飞爬上楼梯。门真的敞开着。从那里去到外面。有一股下水道的臭味。小巷是用水泥铺装的。污浊开裂的混凝土上沾染了红色的渍迹。
是血。
——飞确认道。
是谁的血。难道说。
不会是,哥哥的吧。
不可能的吧。飞就只有一个人站在通往漆黑地下的阶梯上。不知是谁从外面打开了门。是谁打开的呢。
“哥哥。”
对。是哥哥。哥哥开了门。绝对是这样没错。哥哥他回来了。是来迎接飞的。
飞开始到处寻找哥哥。应该在哪里才对的。但如果开门的真是哥哥,没在这附近也很奇怪。
“哦——”
有人在。小巷出口旁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但是,那个是。飞打了个寒颤。那个是别的东西。
不是什么哥哥。
那个男人转身面向飞,个子很高而且戴着帽子。当时的飞并不清楚帽子的种类。不过,那顶帽子应该是高礼帽吧。男人围着围巾,衣着漆黑的长大衣。
问题是,男人的面部。
眼睛。
只有一只。
也并非那样,是脸上只有眼睛。
独眼。
那就是男人的脸。
不是眼珠。说到底就是眼睛。如果飞没看错的话,男人的脸……
独眼眨了眨眼。好像有眼皮一样的东西,应该是这样。
独眼男肩上挎着像是包之类的东西。除了这个似乎没有随身携带的其它东西了。至少,他没有持枪。不是追哥哥和飞那帮家伙。不像他们的同伙。毕竟,只有一只眼睛。或者说,是更危险,更可怕,还来路不明的东西。毕竟他只有一只眼睛。
独眼男缓慢地从肩上取下皮包,向飞递过去。做的动作像是在说“你收下吧”。
飞赶紧摇了摇头。独眼男人看起来很可疑,那个皮包也从未见过。那种东西,可不能贸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独眼男人稍微垂下了头。然后弯下腰,就这么把包放在了地上。
皮包。
应该是,皮包。
附带肩带,可以挂在肩上背着。是一个很大的包。
飞盯着那个包看了片刻。
回过神来,独眼男已经不见了。哪里都看不见。消失了。简直像是独眼男一开始就没有出现一样。
但是,也不能说没有这事发生。
是有证据的。
留下了那个包。
是独眼男放在那里的东西。
“都怪那个家伙....”
飞泫然欲泣。
都怪他,都怪那个独眼男。就是因为那家伙把门打开了,飞才会在无意之中出去。本来不得不等到哥哥回来的。因为独眼男人的错,飞打破了和哥哥的约定。原本飞就是个爱哭鬼。即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经常地哭。飞一哭起来,哥哥就会一把抱住飞。哥哥他,并没有说不许哭。
“哭吧,飞。随心所欲地哭吧。”
想起哥哥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停止了哭泣。
从那以后,飞一次都没再哭过。
犹豫了一会儿,飞伸手去拿独眼男人留下的包。拿起来一看,和尺寸相比重量居然很轻。当时才五岁的飞,也能像独眼男一样,把背带搭在左肩上背起来。不可思议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了。
赤红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巷外。
“哥哥他,受伤了。”
飞确信。那血痕是哥哥的血。
哥哥说不定是打算一个人摆脱掉追着的家伙。一定是想确保安全之后再返回。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没有回来。
若是那样的话,飞找到哥哥那里就行了。
“必须去找才行——”
Inochi-no-tabekata
#1
水平落下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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