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尘心
师父临终前握着我的剑柄,嘱咐我一定要将红尘心送到。
他想拉的本是我的手,但我一手拎着半只烧鸡,一手揣着两个烧饼,委实腾不出空,他只好握住我的剑柄将就。
他的另一掌里攥着一颗红珠子,颤颤巍巍地要递给我,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将烧饼咬进嘴里倒能腾出手接药,但可就没嘴问话了。
于是我先行发问:师父,这红尘心是何奇物,又要送去给谁呢?
我师父很有点照本宣科时要摇头晃脑的毛病,他摇了两下脑袋,把自己晃晕了,气若游丝道:这是世所罕见之奇药,服之使人忘忧忘愁,终身见效。如何?
我认真道:名字挺土的,别的奇药连药名都超凡脱俗,你这个像西贝货。而且都这么名贵的药了,你好歹拿个小瓶装呢?
他有气无力地咳...
师父临终前握着我的剑柄,嘱咐我一定要将红尘心送到。
他想拉的本是我的手,但我一手拎着半只烧鸡,一手揣着两个烧饼,委实腾不出空,他只好握住我的剑柄将就。
他的另一掌里攥着一颗红珠子,颤颤巍巍地要递给我,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将烧饼咬进嘴里倒能腾出手接药,但可就没嘴问话了。
于是我先行发问:师父,这红尘心是何奇物,又要送去给谁呢?
我师父很有点照本宣科时要摇头晃脑的毛病,他摇了两下脑袋,把自己晃晕了,气若游丝道:这是世所罕见之奇药,服之使人忘忧忘愁,终身见效。如何?
我认真道:名字挺土的,别的奇药连药名都超凡脱俗,你这个像西贝货。而且都这么名贵的药了,你好歹拿个小瓶装呢?
他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两声,眼中冒出一些微薄的怒火,表达的大概是“逆徒”的意思。
我又道:此等奇物,你要送去哪里?不如叫我吃了,倒免了奔波麻烦。
他剧烈地咳了一阵,咳得我心惊胆战,生怕他一命呜呼,我从此背个气死师父的骂名,不过此地荒郊野岭,若真气死了,想必也无人知晓。
他好悬保住一口气,瞪着一双眼睛骂:你既无忧又无愁,吃我这好东西作甚?替我将它送去江南铸剑的程家,一路不许乱跑,送到了,才准你去找剑谱。
我想了又想,将烧饼塞进口中,好腾出手去接红尘心。我含含糊糊地问:师父,若我生了忧愁,能不能吃红尘心?
师父望着我,他深深地望、久久地望,几乎望成一尊凝固的雕塑,陡然间又有气无力地笑了,他语调轻又慢,低又缓,他道:若你哪天果真生出忧苦,吃了便是了。
他说完这话,不动了。烧鸡的香气迷着我的眼,于是我没落泪,烧饼堵着我的嘴,于是我不嚎啕,我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两个饼,吃得肚子浑圆,几欲作呕,才将他握着我剑柄的手掰开,找一处泥土松软之处,将他埋了。
我从未去江南,却知道江南铸剑的程家。传说程家不铸凡剑,陨铁以锻,玄火以焠,百年共铸名剑三把。一把赠给了当年的天下第一,一把赠予了我师父,一把尚未面世,引人遐想。
师父此人极不靠谱,我也不知他怎的和程家有交情,许是用这颗红尘心换了剑也说不定,可惜多年来这把剑从未饮血,砍瓜切菜倒是一流。
师父走后,没了主的剑便成了废铁一块,还不如普通菜刀好使。我将它与师父葬在一起,家财只剩烧鸡一只。
走了一日一夜,烧鸡也吃完了,我便彻底两袖空空,唯余佩剑一把。
忍饥挨饿一整日,想当了红尘心,又不知它值几多钱。我虽不懂什么叫责任心,却记得师父教我要终人所托,思来想去,还是作罢。我捡了个破碗,欣然决定要就此加入丐帮,乞讨而生。
我沿街蹲坐,端着破碗,还未开张,眼前先停了一双娇小秀气的脚,向上看,原是一位楚楚动人的闺阁小姐。她捏着软帕,擦拭我的脸,声音绵软,道:小姑娘,生得如此秀气,怎的在此乞讨?
我说:我没钱,想吃饭,你若给我钱,我可替你办一件事。
她便掩着嘴笑,带我回府,糕点茶水满满当当地摆上,我也不讲什么斯文,狼吞虎咽,好不痛快,末了才擦擦唇角,对她道:好了,你既招待了我,便是于我有恩,有什么事要用到我,直说便是。
她笑意淡了,双眼哀愁地望着手帕,又苦涩地提了提唇角,道:我的事,你办不成。
我眉头紧锁,骤然顿悟:那就是我武功不够高强,剑法不够高超。
她道:此事与剑无关。
我道:世上怎会有与剑无关之事?
她便眼波流转,遥遥望向窗外:我中意于王家书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王家书生心有所属,与他青梅竹马的玩伴,马上就要成婚了。
我了然,握着剑柄便要起身:哦,那我杀了那姑娘便是。
小姐霎时间花容失色,她按着我的肩,慌张地摇头:不对,不对。
我点点头,道:哦,难不成要我杀的是书生?可杀了他,你也还是伤心。
小姐哭笑不得,摇头道:这个也不许杀,况且我并不伤心。
我天生没什么感情,只能以常理推断,便道:我师父说了,爱而不得,便是伤心。
她听了我的话,眨眨眼,问道:那你师父呢,怎么没同你一起?
我说:我师父死了,他是病死的。
她道:节哀。
我说:不必,我不伤心。师父死前让我送一颗红尘心,等我送到了,便要去找天下第一的剑法了。
她瞧着我,目光很新奇,半晌才问:你师父对你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师父对我好,他为我摇蒲扇,给我买冬衣,带我习武,教我练剑。
她便苦笑,摇头:你真是一樽玲珑剔透的冰,也不知道能不能尝出酸甜苦辣来。
我道:自然能。
她推了一碟醋过来,我尝了尝,说:酸的。
她便说:这就是我的心,成日泡在醋里。
我品了又品,惑然摇头,道:我没尝出心味儿。
她笑了,雨霁云收,春花娇绽。
她说:我收留你到他们成婚之日,而后你便走吧。
若要白吃白喝这么久,又什么事也不替她做,似乎不对。我斟酌片刻,郑重道:我把红尘心送你吧,我师父说了,此药服之忘忧忘愁,应该挺好用的。
她问:这不是你师父要你代为送到的东西吗?
我道:反正他死了。
小姐笑言:不必了,有些忧愁,不忘才好。
我不懂,暗自揣摩,兴许这就叫自讨苦吃。但总归被收留,我不好说风凉话,便留了下来,与小姐成日品酒吃茶,闺房夜话。
我在府上待了三月有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中,我与小姐辞别。
她收拾了行囊,要独自离开家乡,我问:你去哪?
她答:去找一坛蜜水,把我的心重新酿上一酿。
我问:酿好了能不能让我也尝尝?
她笑说:酿好了请你吃喜酒。
我便再度启程,靠小姐送我的一袋烙饼充饥。
饼吃了半袋,路上流民也愈多,说是江南发了水患,又闹瘟疫,百姓逃的逃、散的散,好多上了北方来。
我寻了处空地,要好好吃我的饼,不远处响起拳打脚踢之声,而后有小儿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活像死了爹妈。
我被哭得心烦,拔剑想杀,又将剑收入鞘中,想我师父曾语重心长地告诫我:阿乔,持剑者当怀仁心,老人杀不得,稚儿也杀不得。
听那幼子哭了半晌,从真哭到干嚎,我终于坐不住了,将剑一拔,冷冷道:滚开。
行凶的几位便吓退了,跑前不甘示弱,啐了一口挨打的男女,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那对男女似是一对夫妻,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不住道谢,我却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我的饼。
方才哭了半天的小儿也哭饿了,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他衣衫褴褛,口舌流涎,痴痴地盯着我的饼看。
我见他实在是馋,便递他一个饼,他一下蹦起来,吃吃地笑,口中叫着爹娘,将饼与那夫妇分食了。
我仍在吃,咀嚼,咀嚼,腮帮子嚼得酸,那厢已连饼渣都舔尽了。那男人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打量我,半晌问:小姑娘,我看你好生眼熟,是不是有位师父?
他道:你师父好穿白衣,喜欢吹笛,人长得清俊,相当潇洒,舞剑雕花,好不风流,是不是?
我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夫妻大喜,连声道:你师父于我们有恩啊!我家阿宝出生那年,恰遇上了盗贼入户,多亏你师父出手相助,否则阿宝早被摔死了!
我说:哦。
两人不住地看我,欢喜得很,女人道:你当时还不记事,如今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饼吃完了,我擦擦手,道:我师父死了。
二人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似是悲痛,又像惋惜。奇怪得很,他们与我师父只有一面之缘,竟显出如此深的牵绊,比我这个做徒弟的还要哀伤。
男人道:你师父当年爱喝我家酿的酒,我还想着若是遇见,还能泥炉煮酒,再饮一回,不想世事无常,我们接连遭了天灾与瘟疫,他竟也……
他问:你师父是怎么走的?
我说:师父是病死的,不是瘟疫。
他们问:什么病,这样凶险?
我说:不是师父病了,是我病了,师父与我换血,将病气过到了自己身上。
两人于是连连哀叹,世人皆苦。
阿宝想必是什么也听不懂的,他只顾对着我的饼袋垂涎,我忍不住想,原来这样的馋小孩儿,当年也才豆点大么?还被我师父抱过、哄过,与我吹过一样的晚风?
想到此处,我问他:你还吃不吃饼?
他喜笑颜开,小声地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我将饼分与他们三人,又问:方才怎么挨打?
男人赧然,道:实在是没钱,可阿宝饿了,我才去偷……偷,也没偷着,粮食让他们又拿走了。
女人却笑了,一点雀跃盈在眉间,她朝小儿招手,道:阿宝来……阿宝来。
我眼尖,见她掏出一颗糖豆,塞进阿宝手里,那糖豆小而浑圆,通体赤红,看起来与师父的红尘心简直一模一样,看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偷着。
阿宝接过糖豆,使劲地舔嘴唇,却不吃,他恋恋不舍地嗅、闻,最后将糖豆献宝似的递来,软声道:姐姐吃。
江南天灾,饥民遍野,我曾听闻有人易子而食,不想他们却将小豆丁教养得这样好。我没客气,将糖豆接来便塞进了嘴里,阿宝眼睛都睁大了,直勾勾地盯着我,想从我面上看出糖豆甜不甜似的。
我于是说:嗯,很甜。
阿宝如同自己也吃了糖,舔着唇角,笑了。他爹娘说:你师父待你,真如同兄长待亲妹一般。人世间除了血亲,还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我师父看起来这般不靠谱,平时整日摇着扇子看我练剑,不时在摇椅上瞌睡,原来在他人眼里,竟是这样的好人。
我道:嗯。
夫妻问:你师父埋骨之处在何方?待我们安顿好了,也想去祭奠祭奠。
我想了想,给他们指了路,末了又说:光秃秃一个土包,恐怕不太好认,你们向那处去吧,见着无名坟,祭酒一杯,就当是我师父了。
临走前,我又给小孩儿一个烧饼。
阿宝问:姐姐,你为什么给这么多?
我说:我也不知道,师父帮过你们,我也想帮你们。哦,兴许是糖太甜了,吃得我很高兴。
阿宝道:姐姐,我看不出你高兴。
我说:是么,因我从不高兴,也不伤心,有人说我是一樽冰。
阿宝听不懂,他爹娘也听不懂,他们千恩万谢地离去,我口中仍然残留着糖豆的甜。
我想,爹娘之于阿宝,如同师父之于我,想来我也是甜过的。
南行了数月有余,饼吃完了,我也再没碰见人如小姐心善,肯收留我。而遍地流民,丐帮似乎也不大好混,我只好自食其力,渴了喝溪水,饿了吃野果。
极偶尔的时候,我会记起师父。为了给我治病,师父向来拮据,十几年前还有一身鸡零狗碎的饰品,后来卖的卖当的当,连一身锦袍也换了,一穷二白,仍要穿一身白衣,装那个风流郎君,因而一分钱也没法留给我。
真想将红尘心给当了。
我怨了怨,念了念,笑了。这笑来得迟,我该在彼时就笑的,可当时只记得饿和渴,没闲心去笑。而今终于回过味来,想当面再笑一笑师父,身侧竟无人了。
我没问过师父的来处,好像生来他便是我师父。我没爹娘,师父也没爹娘,只有醉了才会与我提一提,原来他也有爹有娘,还有妹妹,他爹娘早年做错事,被人寻仇,连同妹妹一起被杀了。
他因性子顽劣,正与父母赌气离家出走,逃过一劫。
那年冬天,他见到雪地里有个被人丢掉的女娃娃,长得像极他妹妹,就将女娃娃捡了回去——这便是我的来历。
所以你是雪做的。师父面色酡红,只是笑,对着我摇头:怎么也捂不热,阿乔,你的心丢到哪里去了?
我说:冰雪本就是没有心的,师父,你再给我两个铜板,我买糖葫芦吃。
师父说:你就趁我喝多了好说话才来要钱吧!唉,只出不进,不知几时才能攒够你的嫁妆,将你好好地托付出去。
我道:我不嫁人。
师父问:你为何不嫁人,难道是不忍与师父分开?
我说:不是,我觉得嫁人没意思,练剑有意思,我要练天下第一的剑法,当天下第一的剑客。
师父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想到答案,只是盯着糖葫芦看,糖葫芦又红又艳,如一捧热血。
热血从客栈内泼出来,食客四下奔逃,有人去报了官府衙门,我倒觉得这捧红亲切得很,于是推开门去落了座。
提着刀的女娘丹凤眼,麻布衫,粗布挽发,一脚踩在凳子上,重重地剁肉,砰砰砰。
她对我笑,说:阿妹,我刚杀了人,你怕不怕?
我说:杀人有什么好怕的?谁不长肉、谁不流血?这血和肉我也有,怕什么呢?外面冷,里面暖和,我要坐在这。
女娘大笑,她看着是个农妇,皮肤有些粗糙了。她说:好,世上只有你不怕我,我便将故事说与你听。
我与娇娘一同长大,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娇娘的爹娘要将她卖给屠户做妻,我不答应,便替她嫁了,煮饭劈柴、针线农活,我无一不做,除了不爱屠户,我从未对不起他。
我说:如胶似漆是说夫妻的,你与娇娘用不得这个词。
女娘又笑,她道:我同娇娘与夫妻无异,只差一纸婚书罢了。
她说:屠户就算拈花惹草、寻欢作乐,我也是不管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强暴了娇娘,逼娇娘投河而死,这与剜我心肝有何异?
我冷声道:那屠户便该死。
女娘笑中带泪,将肉剁得烂又碎,她说:我先剁了他那三寸丁,他又奔逃到此处,嚎叫得难听,我不爱听,便将他杀了。阿妹,我看你身上有佩剑,应是江湖人,最讲快意恩仇,我弑夫有过,你将我杀了吧。
我正色道:其一,我师父才讲快意恩仇,我从不管这些杂事。其二,你为娇娘报仇,何错之有,我为何要杀你?
女娘便簌簌落泪,她说:娇娘已去,我活着也没意思,落入官府手中,未见得比死好多少,你若一剑封喉,倒省我些苦痛。
我想了想,道:那你请我吃一盏茶吧,跋涉许久,我也渴了。
我与她便在血肉旁端坐,茶水清香,触手滚烫,吃进口中竟火辣辣地发热,我细细地品,慢慢地喝,想我师父问我的,你要当天下第一的剑客,为什么?
不是为了天理公道,兴许只是为了拔出剑就能保护什么人。
我被辣得直哈气,茶水喝完,我起身将店门关上了,我说:你逃吧,能逃多远是多远,我守在这,能拖几时是几时。
她道:娇娘已死,我又怎好让你替我送死?
我说:我不会死,我是剑客,虽然还不是天下第一,或许很快就会是了。若我师父在此,他也会掩护你离开。
她想哭,又强忍了,刀卡在木桌里,她脱了沾血的遗物,与我拜别,说:我一定替娇娘好好活着。
我不懂,此事与我无关。逝者已逝,无论如何都回不来,活好自己的便是了,为何要替逝者活呢?
我在店内守了一个时辰,衙役一个一个地来,我一个一个地打,本想都杀了,却想到师父喝醉那日,他说:若我妹妹活着,便能与你做个伴了。
他想他的妹妹,兴许衙役的女儿也会想爹爹。
打至最后,他们说那凶妇逃了,打也是白打,不如作罢。屠户的老娘哭天抢地地来收尸,她又嚷又骂,说凶妇没良心,咒她不得好死,我听着听着,忍俊不禁。
我浑身是血,老娘竟不敢出声了,只是呜呜咽咽地把零碎的肉块收拾回去。
我借客栈歇脚,无人敢说不字,我洗去一身血渍,终于卧榻而眠,夜里梦见师父吹笛,笛声婉转,终夜不散。
第二日,我便加快脚程。江南快到了,我要寻程家,送了红尘心,就去找天下第一的剑谱。
我想起阿宝爹娘的法子,也想顺手牵羊,偷匹瘦马。解绳牵缰时,我听有人于我身后长叹一声,险将我吓得魂飞魄散。
回身去望,原是个拄拐的跛子,他慢悠悠地起身,拍拍老马的脑袋,道:唉,我这马劳顿一生,你就叫它歇歇吧。它而今已老,跑也未必能跑多快,你若是去得远,不如牵我那匹壮马,虽不能日行千里,可送你足矣。
我问:你是谁?我偷你爱马,你何故不恼,反要送我?
跛子伸手,让我看他掌心,他右掌有茧,原是握惯了剑,想来也是江湖人士。
他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有一位师父,剑法了得,可用的却是一把慈悲剑,从未杀过人,我说的是也不是?
我问:你认识我师父?
他仰天大笑,道:何止认识,宿仇难消。
我一时警惕,手中握了剑,预备他若是突然发难,我就杀他个措手不及,现下便送他去见阎王。
他却不紧不慢,将手又收回来,把缰绳重新系好,为我牵来另一匹马。
我道:你既与我师父宿仇难消,为何要帮我?
他说:人死如灯灭,他既已化泥一捧,我又何必执着于此?
我问:你与我师父有什么仇怨?他一生与人为善,我从未听他提及。
他低叹:你当真不记得。
他说,江南铸剑的程家,乃是你师父的舅家。
你师父自幼天赋异禀,剑术了得,爹娘便央程家为他铸剑一柄。当年程家陨铁用尽,听闻我家有块陨铁,来求我爹娘将陨铁卖与他们。若是我不用剑,想来我爹娘就应了,可惜我也练剑,眼巴巴等着家里为我铸剑,于是不肯。
他爹娘起了歹心,杀人夺铁,唯见我年幼,不忍杀之,只废我一脚。
杀亲之仇,我岂能忍?两年后,我手持利剑,上门寻仇,他爹娘于心有愧,引颈就戮,可我杀红了眼,将他幼妹也一并杀了。
我并不言语,只是长久地望着他,跛子又道:我本该斩草除根,可他爹娘饶我一命,我也只好饶他一命,那日不待他归家,我便离去,离去之前,在墙上写明了我的名姓。又过三年,程家将剑铸好了,要他认剑。
若是铸成了凶煞剑,此剑定当长饮人血,他此生便不得再有亲缘,亲近之人皆当远离。
若是铸成了慈悲剑,此剑从此不得伤人性命,拔剑出招,点到即止。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怎知得如此清楚,此事怎又与我有关?
他道:因为那是我家的铁,锻的合该是我的剑,于是我也去了。我想,若我慢上一拍,他定将剑认成凶煞剑,彼时我安有命在?果然,他见着我,便杀意四起,要以我祭剑,不想你叫了他一声“师父”,他从此生了慈悲心。
我道:我不记得了,兴许你是在骗我。
跛子哈哈大笑,他笑罢,摇头道:你对他说,师父,既然你手持慈悲剑,此后不得杀人,那便由我来杀人,倘若我成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以后就没人敢来欺负你。
我如遭雷击,心头大震,怔愣原地,一手握紧了我的剑,剑柄冷硬,硌得掌心生疼。
我道:我生来无心,如何能说出这种话?
跛子道:你如何无心?只是病得久了,便都忘了。
我浑浑噩噩地骑上马身,生来头一次体会到不知所措,我想我师父,又不知想他些什么,兴许是想他夜里哄我睡觉,哼走调的歌,手在我的身上拍了又拍,哈欠连连,泪水也涟涟。
他为我摇蒲扇,给我买冬衣,带我习武,教我练剑。
他好穿白衣,也好吹笛,夜饮烈酒,舞剑雕花。
他是为了给我治病,带我北上,走了那么远,一路走,见我一路忘,先丢了魂,后丢了心,而后丢了喜怒哀乐,一张嘴只尝得酸甜苦辣,尝不出人情浓淡。
我于马上飞驰,风呼啸而过,有泪入口,咸涩无比。
奔驰三日,我找到了江南程家,彼时程家主母正在庙内施粥,见了我来,神情陌生,叫我莫急,到队末去,少不了我吃食。
我道:我是阿乔,师父让我来送红尘心。
程家主母僵住了,她先笑我,她说:阿乔,长得这般大了?阔别多年,舅母当真想你。
而后又哭,她说:我那外甥是几时没的?他死前可说了什么?怎叫你一人风尘仆仆地来了?
我问:舅母,你如何知道师父死了?
她道:他告诉我,若有一日他去了,不能再护你,就叫你回到程家,认了程家第三柄剑,从此去当天下第一的剑客,遂了你的愿。
我不知怎么应,从怀中掏出小瓶,向她递去,张了张口,道:舅母,先收下红尘心,我们再谈。
舅母哭啊,她红了眼眶,泪眼潸潸,她抚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口,她道:甚么红尘心啊?我那外甥只会用剑,怎会用药啊!
我道:师父说了,此药乃天下奇药,服之忘忧忘愁,终身见效。舅母,师父是不是担忧你伤心太过了?
我的好舅母,她将药接去,又闻,又嗅,又哭,又笑。
她说:阿乔,这是糖豆啊!我晓得了,若不让你送此物来,想必你心中也只有剑谱,回不到程家。阿乔,路上吃了多少苦,饿坏没有?
原是糖豆啊,师父。
我望着舅母,牵她的手来胸口按着,我说:舅母,我不饿,只是此处隐隐地疼,闷闷地疼。
语毕,我又松开舅母的手,望着我的红尘心。
浑圆,赤红,糖豆一般的红尘心。
服之忘忧忘愁,终身见效,师父,若我生了忧愁,能不能吃红尘心?
我仰头将它吃了,含在口中,久久舍不得咽,糖豆坏了,苦得发慌。我的眼不再被烧鸡迷着了,于是开始落泪,我的口不再被烧饼堵着了,于是开始哭泣。我如赤条条的新生儿降世,口中却酸甜苦辣咸,滋味俱全,我念,师父,师父。
一心动而知悲苦,一念转而红尘生。
由此日起,阿乔生出了一颗红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