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方]落花时节又逢君
*入坑太晚……捉个热度的尾巴
*结局续写重逢(He)
*5.9k+
————————
血铺了一地。
融尽了没脚的雪。
方多病就躺在其中,努力掀起蒙着血沫的眼皮,眼中的一切都不太清晰。
都说鬼门关前逢故人。方多病想着,任凭漫天的雪落入他的眼,在长睫处积起一层摇摇欲坠的席。
四周很静,停留过冬的鸟雀早被刀剑声惊空了,只留下内力相对时所震下的旧巢窠。
方多病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也逐渐趋于这样的平静,或是血流的太多,他连呼吸的气力都快消散。
按理说,处于这寥无人...
*入坑太晚……捉个热度的尾巴
*结局续写重逢(He)
*5.9k+
————————
血铺了一地。
融尽了没脚的雪。
方多病就躺在其中,努力掀起蒙着血沫的眼皮,眼中的一切都不太清晰。
都说鬼门关前逢故人。方多病想着,任凭漫天的雪落入他的眼,在长睫处积起一层摇摇欲坠的席。
四周很静,停留过冬的鸟雀早被刀剑声惊空了,只留下内力相对时所震下的旧巢窠。
方多病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也逐渐趋于这样的平静,或是血流的太多,他连呼吸的气力都快消散。
按理说,处于这寥无人烟的荒山,还被一剑损了心脉,本该闭上眼乖乖等死,任浩瀚大雪为他立一雪冢,予他顺风忘川路。待到人间三月,冰雪化融之际,保存尚好的尸身随着春草一齐出世,告昭世人一代天骄的陨落。
那时他早已了却尘事,饮下孟婆汤,至此往后,方多病种种,均与他无干。
可人之执念至重。方多病仍撑着眼,心念着不知从哪个话本子上听来的话:
“鬼门关前逢故人。”
至于要逢谁,他已经记不起来了。身上的最后一丝活气悉数供养着那份执拗,致使他无瑕再顾其他。
雪还在下,他也还在等。
直至眼前晃出一团素白布衣,带着不知哪家客栈的皂角香气,执伞立在他身侧,俯身拂去他眼角的雪粒。
故人赴约,此生不枉矣。
方多病蓦地松了一口气,周身的雪景似乎成了万丈高崖,他堕入深渊,五感皆失。
“娘亲,刘二狗子又抢我泥娃娃!”小姑娘跑进门,一张小脸气的通红:“你去给我要回来嘛!”
季春已至,日光回暖,院中的女人正洗着姑娘昨日弄脏的衣服,闻言无奈地扬起唇角:“迎灯,你又大吼大叫的。”
迎灯撇嘴:“那个哥哥睡了那么久,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
“别乱说。”女人起身,拧尽混着皂沫的水,手中粉色的粗布衣裳已经有些发白了:“李恩人说了,不出三月,小侠客就会醒来,如今一算,应该也就是这几天。”
“那李恩人还会再来吗?”
“会吧。”女人垂眸,忽而响起年前的那个雪夜。
李恩人满目猩红,背着那位少侠,踉踉跄跄地敲开她家的门。
刘家村村民皆知,这位医术通天的神医,清风霁月,纤尘不染,多年来只一人居在百家江边的破旧水榭。
神医自称李荷花,为人无欲无求,平日里就连行医都分文不受。
这还是头一回,李恩人放下身段,苍白的脸快要接近透明,睫毛结了冰渣,应是从山上连日赶来的:“我那水榭湿气太重,他受不住……恳请刘夫人,收留至他醒。”
神医素白的衣裳被血浸得通透,身后还藏着条浅窄的血路,淅淅沥沥延伸至深山处。
这人定是救不成了,刘娘子想。目光不受控的落在李神医背后的人脸上。
那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公子,可惜已显死气。
村里都说,李神医是阎王的劲敌,只一针或药一剂,便可枯木回春。
那位小侠客,李神医闭门不出,医了二十日有余。
房门再开时,已是除夕。
神医的身形似乎更加单薄了,瘦削的脸挂着化不开的疲惫。他立于山间野石铺成的简陋阶台上,怔望着迎灯手上娘亲做的花灯。
前年迎灯的母亲刘娘子突然恶疾,命悬一线,是神医把她救回来的。
故而迎灯喜神医,也敬神医,就连对话都变得小心翼翼:“李恩人,你瞧我的新衣裳好看吗?娘亲叫我明儿再穿,这是我偷偷穿来的。”
李神医垂下眼睫,屋檐上大红灯笼的灯光洒在他柔和的面上,映得他眼窝愈深。
“好看。”神医开口,嗓音依旧温和。但迎灯却不敢让神医说话了。
她总觉得,李恩人快要化成一团烟,散进这鄙野连绵的风中了。
“刘二狗,你还我泥娃娃!”
“不给,你再捏一个不就好了!”
“捏了你又要抢!”
方多病醒来时,正好赶上刘家村喜闻乐见的场面——刘二狗抢灯娃。
失去意识前的光景太深刻,以至于方多病一开始还误以为自己身处阎王殿。他缓缓起身,其间因动作太大牵扯到了受伤的筋骨,痛得他呲牙咧嘴,将近半刻才爬下竹榻。
木门被打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动了院口补鞋的人。那人将针线放入竹筐,转头望见他时,肉眼可见的迸出欣喜:“小公子,你可算醒了。”
其实方多病有一瞬的失望。
他本以为,木门后会是那翩翩白衣。
濒死前的记忆果真信不得。方多病撑起笑,向女人抱拳行礼:“在下方多病,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哎哟,方公子不必多礼。”女人受宠若惊,快步向前拂去方多病的礼:“夫氏刘,叫我刘娘子便好。况且我仅是提供了一方住宿,救你的人却是李神医。”
方多病说不出听到这个称号时自己是什么感觉。他轻篡起拳,体内运转的内力中有部分熟悉又陌生。
还真是扬州慢。
少时惊鸿客,觅之已久,今有音兮,情怯于此。
百家江边土质优渥,其长出的青草带着股清甜的莲花香。
方多病倚在绿芽冒了大半的柳干,看向江边与这春意盎然之地格格不入的破旧水榭。
这水榭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用来充当房壁的树材已经看不出原色了,泛着股霉黑。
“和莲花楼比差远了。”
方多病嘟囔着,扬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轻功跃到紧闭的门扉:“李荷花……倒也是你起名的风格。”
光话术他就备了三天,就连把李莲花捉回来的动作也精心考量过,怎么也不会落得个竹篮打水的下场。
方多病想着,指骨轻轻敲在房门。
他从小心态便极好,就连瞒着家亲化名参加百川院举试都未有丝毫慌乱。如今却因将临的重逢紧张到掌心湿润,呼吸不自觉地减弱。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
方多病又敲了几下,情势依旧。
莫不是在有意躲他?
这确是那老狐狸能干出来的事。
于是方多病喊了几嗓子:“李莲花,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老狐狸,你现在骗不了我!”
“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
“……我真踹了!”
“我可真……”
“不用喊了。”不远处捣衣的大妈打断方多病:“李神医昨日就上山采药去了。”
是真不在。方多病赔笑,屈身表示歉意:“对不起啊婆婆,打扰了。”
方多病本就是赶在晚饭后来的,这么一折腾天已经黑了。
方才大妈说李神医每月上山采药,三日而归,正好还剩一天。
怕李莲花回来后听闻他来过,再次逃跑,方多病干脆就靠在台阶上守株待兔。
刘家村四面环山,按理说没有多冷。偏偏李莲花的住所挨着条江,一入夜风便冷了起来。
方多病垂眸,眸光落在掌间。那只手骨节修长,指尖带着常年握剑而生的茧,此刻蒙着一层水汽。
他的剑立在一旁,被握过的方寸结着冰霜。
方多病叹气,若非夜间气温下降,霜化不开,他倒真会认为自己是因紧张出的汗。
如此看来,自己这几日浑身发寒,也不是失血过多。
几年间,他为寻李莲花四处游历,所闻之事至多。其中有一毒,中毒者的症状与他极为相似。
莲门清。
中者无痛无痒,通体发寒,深至骨髓者,三日而亡。
至今无人能解。
全凭他内力深厚,加上扬州慢的调息,才延缓了毒发时间。
“李莲花。”或许是害怕,再或说迷茫,他忽然很想说说话:“你当时的心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天地之大,到头来,我竟成了与你感同身受的知音。”方多病苦笑,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因冷而冒着雾气,指尖处凝上了薄冰。
“也不知道笛飞声怎么样了。你说那些人到底什么来头,竟能困住笛飞生与我。”
“还顺便给小爷下了个毒。”
“……”
方多病默了一瞬,换开话题:
“你的莲花楼进不来,我们把它藏在山脚了……至于狐狸精,它等不再见到你了。”
“它已经很努力的多活一点了。”
“……不过他死前我承诺过,一定会代他找到你。”
方多病吸了吸鼻子,因为极寒他的头脑有些不太清醒,眼皮也很重。
“所以李莲花……”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山间的风吹过来,岸边的柳枝哗哗地响,昏睡的人身后不停摇曳的木门终于舍得打开。李莲花走入月色下,见到昏睡在门口的方多病后叹了口气:“方小宝,你烦不烦。”
比起上次时方多病瘦了不少,李莲花甚至怀疑自己背后有没有人。乡间的小路算不上平坦,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李莲花顺着黯淡月光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身后悠长的呼吸声徐徐入耳。
“李莲花……”方多病忽然开口,嗓音说得黏糊。
李莲花没听清:“什么?”
被问的人没有回应,反而埋首在李莲花颈间蹭来蹭去,带起一片瘙痒,李莲花无处可躲,无能狂怒:“方小宝,你再乱动,我就把你丢在这了。”
闻言身后果真不动了,李莲花气还没来得及松,又感到后颈湿凉。
“你哭了?”李莲花百思不得其解:“你哭什么?”
方多病哑着哭腔,泪如泉涌:“你又扔下我。”
李莲花敢肯定自己衣服后襟湿了一大片:“我怎么又扔下你了?”
“你刚说的。”
“我这不是没扔你?”
“你之前扔了……”忆往昔,全是被丢史,方少侠感时伤今,独怆然而泪下:“你还一个人跑了三年……不带笛飞声也就算了,还不带我和狐狸精。”
“若是我这次真死了,你是不是还会继续心无旁骛的当你的神医?”
“我讨厌李莲花。”哭鬼盖棺定论。
李莲花其人,不负其名,舌灿莲花。仅靠一张嘴便可走遍江湖,到如今,却也拿哭鬼没办法:“那方大侠要李莲花怎样才能不讨厌他?”
方大侠大发慈悲,停下哭诉开始沉思,时间久到李莲花误以为他睡着了才缓缓开口:“不准再丢下我。”
“这就不生气了,方大侠这么好哄?”
“你不认账?”
“我欠你什么帐……”听出身后鼻音愈重,有山雨重来之势,李莲花急忙改口:“好好好,不丢不丢。”
“那你发誓。”
“我发誓……”
“李莲花这辈子都不丢下方小宝。”
卯时,刘娘子家的公鸡开始叫了。
方多病在被中滚了个圈,直勾勾入了人怀。
!
方多病猛的睁眼,恰好对上了双琉璃般的眸。
眸的主人侧卧着,一手撑着头,懒洋洋的看着他道:“早上好,方小宝。”
“李莲花!”方多病最后一点睡意一扫而空:“真的是你?李莲花?”
“不是李莲花还能是李荷花。”李莲花起身,揉了揉酸痛的额角:“方小宝,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睡觉的时候真的很吵。”
“你在这待了一晚上?”
“若不是怕某些人一觉起来发现我不在,又以为我把他丢下大哭大嚷的,惹了刘娘子家的清静……”李莲花微顿,套好布靴才继续道:“我才不待。”
方多病讪笑,见李莲花准备要走,连忙跟着下榻:“你要去哪?”
“当然是回水榭。我一晚上没睡好,这不得回去补个觉。”李莲花企图安抚方多病,和声道:“我们明儿见。”
“不行,我也得去。”
“……我只是睡觉,真的不逃。”
“我不信。”李莲花的可信度在方多病这里已经降成了零,他拿着剑,满面不容反驳:“鬼才信你。”
李莲花忽然开始后悔前夜的那一刻冲动。
就该把他晾在那。李莲花想,偏头看向一旁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的方多病。
“……我说方小宝,你没什么可干的吗?”
这两日方多病生怕他跑了,就他连上厕所都得守在茅房门口。
李莲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开始怕起小他十来岁的臭小子。
“你不是很喜欢练功吗?怎么不练?”
“已经天下第一了,没什么好练的。”方多病姿势未动,继续道:“而且我怕到时候笛飞声打不过我,心态崩塌而亡。”
“心高气傲,不求进取!”李莲花大声批评:“身为你的师父,我很痛心!我命令你,现在就去挥剑五百下。”
方多病挑眉:“我的师父是李相夷,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三年未见,方小宝学精了。李莲花哑然。
听闻山外来了个富商,大手一挥,办了场格外繁华的灯会。
李莲花左劝右劝,三指为誓,才终于让方多病相信这不是他新想出的幺蛾子。
夜色如水氤氲,正是人间灯火时。
方多病捉着李莲花的手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商贩的叫卖与市人言语混在一起,格外嘈杂。
“李莲花,快看这个!”方多病停在一场货架,从上取下两幅面具:“半脸狐狸,好生衬你。”
“和我很像吗?”
街上四处都是暖色的灯笼,灯光落在人身上,显得整条街都是暖的。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轻笑的面,与其上带着碎光的发丝,亦笑道:“像,特别像。”
钱是李莲花付的。
为了讨烦人精欢心,李神医拿出了他全部的财产。
谁料狐狸面具戴在脸上视线有些受阻,一眨眼的功夫身侧人已经不见了。
不用怎么想李莲花都能猜到方多病生气跳脚的样子。若是再找不到,他跳进百家江都洗不清。
街面上人太多,想要寻一人如同大海捞针。于是李莲花飞身上到房檐,想着如此更好辨人。
他恰上高阁之时,身后万千烟火舜然显现,不知谁瞧见了他,还认了出来:“李相夷!那人好像李相夷!”
十三年前,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为博美人一笑,于月色下舞绸,赢得万人空巷。
现如今,李莲花为寻心上人踪迹,再次踏上一方楼阁。
他忽然记起与方多病重逢的那个夜。他在送方多病回刘娘子家的路上,遇见了迎灯。
迎灯手里拿着她刚做好的泥娃娃。
李莲花笑着,贴心嘱咐:“你可要藏好了,小心再被刘二狗抢走了。”
“抢走就抢走吧。”迎灯迎上来,看见方多病后吓了一跳:“呀,你怎么又背起方多病哥哥啦!”
“他睡着了。”李莲花答,顺口又问:“你不是很讨厌刘二狗抢你泥娃娃?”
“谁叫我喜欢他呢。”
迎灯回得随意,听不出是心悦之情还是仅是玩伴之间的喜爱。
虽然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李莲花将方多病置于床榻,眸间流光温和:“晚安,方小宝。”
找到方多病时,人群已经散了。
他一人站在空地,显得无限悲凉。
李莲花落在方多病的身后,轻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方小宝。”
“在想你又会逃到哪。”方多病回头,眸间竟又湿润。
“都说了我不会跑,烦不烦啊方小宝。”
方多病还未来得及辩驳,对面的人已经摘下面具,揽他入怀。
喧哗褪后,鸟鸣声更显悦耳。
李莲花就着灯会的余韵,点上方多病的唇。
“相逢那天我就说了,李莲花这辈子都不丢下方小宝。”
“立指为誓。”
——————————
唠唠叨叨写了好长……莲花楼我没看完,这篇文是听了朋友的剧透写的。以后的更新方向应该会跟着我看的进度走,感谢大家留步许久啦~
解毒打算留着当番外写
〖方花〗来时路
接剧版结局,全文6k+,方多病视角
————————————————
“你说你钻研过我的一生。”
云隐山,方多病正把温好的酒放桌上,听见李莲花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有些奇怪地抬头。
“那是怎样的一生?”
彼时他们刚从那对师兄弟少时的房间出来,如果时间能回退,方多病决计不会打开那个遭瘟的盒子。盒底的一道道刻痕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怨气,时隔多年,狠狠扎在另一个人心里,虽不见血,但也让方多病看得心惊胆寒。
听此一问,他诧异地看了眼李莲花。这人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大氅里,此时脸上竟露出些许落寞。
方多病心中一跳,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莲花被这温热的手心一攥,回过神来,脸上的落寞也跟...
接剧版结局,全文6k+,方多病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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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钻研过我的一生。”
云隐山,方多病正把温好的酒放桌上,听见李莲花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有些奇怪地抬头。
“那是怎样的一生?”
彼时他们刚从那对师兄弟少时的房间出来,如果时间能回退,方多病决计不会打开那个遭瘟的盒子。盒底的一道道刻痕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怨气,时隔多年,狠狠扎在另一个人心里,虽不见血,但也让方多病看得心惊胆寒。
听此一问,他诧异地看了眼李莲花。这人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大氅里,此时脸上竟露出些许落寞。
方多病心中一跳,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莲花被这温热的手心一攥,回过神来,脸上的落寞也跟着飞快消失了。好像刚刚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一切无处安放的情绪又被他收拢回不动声色的表情下,再也找不到了。
他拍了拍方多病扣在腕间的手,不满道:“怎么动手动脚的?”
“啊...我...”方多病被他一打岔,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忘了,只能悻悻地松开手坐下。
方多病温酒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演练了许多安慰人的说辞,方大少爷把酒言欢,看着李莲花逐渐缓和的眉眼,方才的一点不安也慢慢落了地,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欸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当年教我的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看着不像相夷太剑啊。”
方多病说的自然是幼时第一次见到李相夷时的情景。
那时他坐在轮椅上练剑,一个不小心,玄铁铸成的短剑就脱手飞了出去。身后的单孤刀说了什么方多病已经不大记得了,反正也是你如何如何没用之类的话,那时候这种话他听得多了。
单孤刀失望离开后,方多病又弯腰试着去够那掉在地上的短剑。
“那把剑太重了,不适合你,用这个。”
一把小小的木剑被人丢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只见剑柄处刻着“相夷”二字。方公子虽然足不能出户,但李相夷的名声,他也是知道的。
那人径直走到他身后,不怎么老实的爪子顺手捏了下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握住了方多病持木剑的手。
这可是天下第一!
方多病听见李相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只管握紧你的剑。”
未等他回话,那人就握着他的手腕练了一套剑法,木剑确实比铁剑轻得多,李相夷也不追求有多快,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让方多病看清,一套下来,剑居然也没再脱手。
“这不是挺行的。”
李相夷剥了颗糖投喂这病怏怏的小少爷:“你腕力太虚,大开大合的剑招也不适合你,没必要上来就学那些有名的剑法,最基础的剑法能练下来就可以了。”
方多病吃着糖,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我听他们说,江湖上最快的剑,就是李相夷的剑。”
眼前的白衣少年闻言也不谦虚,拿起自己的剑挽了个剑花:“他们说的不错。”
方多病也学着他的样子,挽了个剑花,只不过手指太短,挽得颇为费劲。李相夷看着有趣,凑过去指点一番:
“这剑花呢,讲究一个潇洒轻快,你先慢慢来,等熟悉之后就可以像我这样。”
李相夷又掂着他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剑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
“挽剑花有什么用呢?”
方公子原本想,也许是为了更快地撇干剑上的血呢。
李相夷眨眨眼,笑道:“没什么用,但是好看。好看就行。”
方多病:.....
天下第一是这样的?
他有些怀疑地问:“你是李相夷吗?”
”我不像吗?”
“我没见过李相夷。”
“你现在见到了。”
李相夷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顺着来时的路转身离开:“这把木剑送你了,别再弄丢自己的剑了。一个剑客一定要握紧手中那把剑,才能平天下所有不平之事。”
方多病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可惜没够到,他只能坐在轮椅上喊道:“那你能做我师父吗?”
被他叫住的那人没回头,一边给自己剥了颗糖,一边说:“若你能用这木剑,练会百招基础剑式,来找我,定收你为徒。”
李莲花低头沉思,半晌笑道:“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他转了转手里的酒坛,温声道:“我应该说过,那时你腕力太虚。所以大部分剑法都不适合你,当时我根据你的情况随便编了一套剑法,带你练了一遍,如今我自己也不记得那套剑法是怎么走的了。”
方多病瞠目结舌,李相夷不愧是李相夷,比那一步成诗的水货可变态多了。
“不过说的也是,”李莲花笑里带了点揶揄:“虽然没有名字,但你可以起一个,比如小宝太剑什么的。”
“去你的!”
扬州城,水云间客栈。
今晚来吃饭的客人格外多,小二在大堂里忙着招呼客人,好不热闹。嘈杂的大堂只有东边角落那一桌格外冷清,一个黑衣男子正坐在那吃着下酒的小菜。
小二忙碌之余瞥了眼,那人进店要了些菜和酒,一把大刀搁在桌上,就差把“不是善茬”刻在脸上了。
感受到窥探的目光,男人的眼神扫过来,小二赶忙把目光移开,低着头继续迎客。
门口进来一位白衣公子,背上背着一把剑,手里还拎着一把。小二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公子虽然服饰简单,但料子都是上好的锦缎,赶忙迎过去:“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我来找人。”白衣公子还带着一只狗,一人一狗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堂中扫视了一圈,径直往“不是善茬”先生那桌走去。
尔雅被他顺手放桌上,此人正是方多病。
笛飞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拿起自己的刀,刀未出鞘,横扫方多病的脖颈。
方多病早有防备,一掌拍在桌沿,借力向后掠开,轻轻巧巧落在十步开外。
他们两人的动静不小,引得大堂内吃饭的客人频频张望。这些带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凑到一起少不了得因为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打架,客栈乃是事故高发地,大侠们纵使武艺高强,也是要吃饭的。
店老板坐前台,头都没抬,他倒是不怕这些野蛮人在店里打架拆了他的店。打坏了店内物品,就算当时没赔,隔不了多久,百川院也会压着人过来赔偿的。
没曾想打架的两位颇有武德,一前一后掠出了客栈,跑外面打去了。
方多病的佩剑落在桌上,他没有拔背上的剑,从袖中取出一支笛子,架住了笛飞声压下来的刀。
这笛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硬抗这一下竟没见丝毫裂纹。
扬州慢运转到极致,方多病提气飞上楼顶,足尖一点,回身与笛飞声对了一掌。笛飞声也没打算真把他打伤,始终收着劲,浑厚至阳的内力自对面传来,他意外地看了眼方多病。
两人同时收掌后撤,笛飞声问:“还不拔剑吗?”
方多病没理他,以笛为剑摆了个起手式。
笛飞声一愣,面前这人白衣束发,意气风发的样子到真有几分像李相夷。
下一刻两人又撞到一起,笛子被方多病玩出了花,一招一式凌厉轻快,隐隐带着剑气。笛飞声认得相夷太剑,他们交手多次,对彼此的招式心知肚明,此时方多病又在相夷太剑中夹杂了些笛飞声未曾见过的自创剑法,短短几瞬两人已过数十招。
笛飞声绕至他身后一刀劈下,方多病反手握住背上长剑的剑柄,铮的一声出鞘寸许,挡住了这一击。他未得手便撤刀后掠,方多病推回剑柄,仍以笛为剑向笛飞声刺去。
笛飞声任由他逼近,刀鞘自下而上挑起笛子,泛着寒光的刀刃则抵上了方多病的侧颈。
风止,分出胜负的两人同时收招。
笛飞声惜字如金道:“你长进不少。”
“哼。”方多病率先跳下房顶,风度翩翩地落回地面。
笛飞声跟着他回到客栈坐下,他看着方多病背上的剑,问:“少师不是断了吗?”
方多病解下少师递过去:“我找人修好了。”
此时已经是李莲花留下诀别信消失的一年后,连那封信也被方多病好好收起来了。当时他四处寻找李莲花未果,便提剑找上了肖紫衿,讨要少师。
肖紫衿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他亲自端来一个锦盒,方多病打开后,看到里面白绸包裹着断成四截的少师,心也凉了半截。
少师剑刚韧无比,当年斩碎了金鸳盟船上的桅杆又沉海数年,十年后再次出鞘时,剑身仍然光润无瑕。除了李莲花本人,世上谁还有能力震碎少师呢?
“真是他自己震碎的....”方多病小心地轻抚断剑,剑是剑客之魂,如今碎成这样,其中不详的意味让他不愿去想。
方多病盖上盒子转身就走,懒得跟肖紫衿客套,他跟这人也没话可讲。
他动用天机山庄的人脉去南海寻了一块当年打造少师剑的玄铁,找人花了半年才修复少师,一直携带至今。
笛飞声抽出半截,少师剑身上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想必修复的时候很是用心。
名剑几经辗转,落在方多病手里,也算一个好归宿了,只是最初的持剑人却又不知飘零到何处去了。
当年角丽谯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血洗了风凌剑派,被四顾门围堵截杀。笛飞声及时赶到,从少师剑下救出了角丽谯。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相夷。
少师带着主人的怒气挥下,被笛飞声一刀抗下,两把利器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提起瘫软的角丽谯退出包围圈,远远的看了眼被一帮杂鱼簇拥着的少年。
是的,那时候李相夷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红衣利落,一手提剑,冷冷地目送他。
李相夷非常记仇,那之后但凡他们碰面,他一定会千方百计要取角丽谯的性命。所以时隔多年当笛飞声再次见到李莲花时,一时也没能把这个懒懒散散又脾气温和的人跟当初那个孤身上船,一身煞气的白衣剑客联系到一起。
他甚至以为李相夷脑子被泡坏了,十年后重逢不是提剑杀一场而是絮絮叨叨什么烧菜,烧菜还给他烧出门道来了,也不嫌丢人。
笛飞声晒笑一声,少师归鞘:“我的人这一年把整个北方都找遍了,没有消息。”
方多病的眼神暗淡下来:“我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消息。”
方大少爷作为方尚书的独子,本来承蒙陛下赐婚,只等挑个良辰吉日迎娶公主,从此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未来一片大好前途等着他。可他偏不要,颇有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潇洒高洁。众人纷纷称赞方少爷视名利为粪土,当真是高风亮节,不同流俗。
方则仕觉得这孩子二十来岁了,还跟个泼猴一样嚷嚷着要闯荡江湖,简直不可理喻,命人绑了方多病,即刻就要送进宫面圣领旨赐婚。
可惜方多病不是一般的泼猴,乃是武功盖世的泼猴,一路拳掌生风,撂倒了前来抓人的侍卫。好在十几年的圣贤书没有白读,最后记得没把自己老爹撂地上。
高风亮节的方公子对着他那尚书爹一顿输出,最后一句惊世骇俗:“这驸马要当你去当!”
方尚书早早从政,见惯了朝堂上文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彼此吵架骂娘也必是文绉绉的骂,从没见过方多病这般粗鄙的人物,对着他老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气得方尚书吹胡子瞪眼的。
总之,跟公主的婚事至此搁置,皇帝居然也没生气,方家和公主的婚事就这样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方则仕并不知道这其中还藏着方多病和那位九五至尊的心照不宣。
两人正沉默地喝着酒,方多病注意到旁边一位老丈,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少师。他多看了两眼,确定此人并不是什么练武的江湖中人,不知为何像是认识少师。
“老丈,您认识这把剑?”
那老丈凑过来仔细瞧了瞧,点头道:“十多年前,有一位白衣公子,也是像你一样,跑到这家的楼顶跟人家打了一场,打完下来买了壶酒,还让我帮他擦拭了手里的佩剑,就是这把。”
方多病猛然想起,此地是扬州城啊。
“是这样,十多年前李相夷路过扬州城,和当时的青城五侠之一柳承翕打赌谁才是江湖上最快的剑,他三招之内挑飞柳承翕的细雪剑,拿了人家缠在刀上的红绸,然后跑去江山笑楼顶舞剑去了!原来竟是在此地打的吗!”
笛飞声闻言嗤笑:“孔雀开屏。”
老丈:……
这帮混江湖的多多少少有点闲。
方多病不说,他都没想到那小少年打完架后还有这么一出,真是技多不压身。
老丈摸摸胡子,记起了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跟眼前的公子一般年纪,白衣红绸,踩着城中最高的城楼,舞了一遍什么什么醉如狂三十六剑。
那夜围观的人挤满了巷道,他还是坐在这个地方,远远地瞥见了那人的风姿。
少年郎张扬恣意,剑舞翩若惊鸿,又风流又好看。
当真是妙极了。
方多病即刻跑到门外,远远地看见了江山笑,此时仍然灯火通明,而李相夷为博美人一笑,红绸舞剑,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兜兜转转,方多病在寻找李莲花的路上,又走了一遍李相夷的来时路。
他突然想起在云隐山,李莲花那句落寞的询问,当时方多病没有回答上来。
那是怎样的一生呢?
自扬州城跟笛飞声分别后,方多病带着狐狸精,又踏上了寻找李莲花的路,只是这次,他除了找人,还一边搜集当年李相夷的轶事,哪里有故人,他就跑去哪里问。
李相夷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成就一段传奇的。他这一生实在走的太顺了,民间或者江湖上,有关李相夷的话本多不胜数,提到这个人,谁都说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可不管是英雄还是狗熊,天下第一还是四顾门门主,都只不过是浮在表面的一层皮,没有骨。
毕竟谁也不会知道,相夷剑神给徒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怎么漂亮地挽个剑花。
方多病觉得有趣,他一路停停走走,哪里有疑似李莲花的人便马上赶去,往往期望都落了一个空,但收拾好心绪,还能继续上路。
吻颈仍留在天机山庄的崖壁上。方多病有时会静静遥望,他没有想过取下来,吻颈大半剑身没入崖壁中,那一剑的力度也是其主人留在世间的一抹痕迹,方多病不愿破坏这抹痕迹,于是任凭吻颈日晒雨淋,风欺雪压,与万物同朽。
他不是没想过,可能那个人,真的就在剑断之后不久,独自死在某个地方了。没有人照顾,没有人相送,来时惊艳,去时也没有激起半点水花。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方多病都要解下少师拿在手里,只能仰仗着少师冰冷坚韧的触感,才能撑起方公子坍塌下去的信念。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莲花失踪的第三年,柯厝村。
方多病听闻又有疑似李莲花的人出现,他匆匆找来,还是没发现什么线索。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村民在烧纸,惊觉已经是清明了。他第一次见到李莲花,正好也是清明。
他失落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看到了坐在树边的乞丐。乞丐没什么奇怪的,方多病注意到他手里的糖袋时,整个人愣住了,然后他扑到那乞丐旁边,用尽毕生涵养压抑住咆哮的冲动,他问:”这是从哪来的?“
乞丐被他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回答:“死人身上捡的。”
“死人在哪!?”
柯厝村靠近东海,时不时会有沉海的尸体和破碎的渔船被冲上岸。好心的村民也会帮着收敛,把这些客死异乡的可怜人葬在一起。三年前李莲花的信也是从东海附近托人寄出,他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顺着东海飘过来,被村民发现也是有可能的。
方多病顺着乞丐的指引一路狂奔,直到他看到那堆坟包,内心终于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这段寻人的旅程走到这里,就是尽头了。
他晃了一下,靠毅力站住了,然后无措地想:我得先把他挖出来,带回去,跟他师父葬在一起。
要去找村民借一把铲子。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哪怕已经入春了,那人还裹着厚厚的大氅,眼睛似乎不太好,摸索着走到坟堆前,右手吃不住劲,费力地拧开了一壶酒,浇在坟头。
方多病死死地盯着他,看到视线一片模糊,握紧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得鲜血淋漓也不管。
李相夷和李莲花,始终都是一个人。刚开始得知李莲花就是李相夷的时候,方多病也说不清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李莲花不会露出这么深重的忧虑,那个人总是漫不经心的。
千头万绪缠绕着他,方多病本能地拒绝李相夷,他太害怕嘉州客栈的那场相遇,只是他方多病的一场梦,李莲花其实从未存在过。
你把李莲花弄哪儿去了?方多病生气地想。把他还给我。
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恐惧最终被方多病藏进心底,因为现在他真的找不到李莲花了,李相夷,也不过是李莲花年少时一段惊艳的过往。这一路走来,方多病了解了许多未曾听闻的事,对他来说,那都是他错过的,有关李莲花年少时的故事。
天下第一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下第一,他有血有肉,爱花钱,衣服总是要漂亮又干净的。还有点任性,喜欢使唤人,喜欢逗小姑娘,喜欢被人称赞。
只是很多人都不了解他罢了,若是了解他,自然也不会相信那些后来的中伤。
李相夷怎么会死?李相夷这等英雄,怎么会像个小孩一样爱吃糖?李相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
他活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活成了一幅画,一个正道魁首无所不能的形象。也不需要谁去懂他。
可若真是这样,李莲花又怎么会在失意时,问那么一句。
“那是怎样的一生?”
追来的狐狸精嗅到熟悉的气息,叫着冲进那人怀里,方多病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可那人好似打定了主意不看他,就跟他当初抛下一切独自出走一样狠心。
“你曾经问过我,那是怎样的一生。”方多病开口道,声音颤抖:“当时我没回答上来。”
“那实在是非常快意,又孤独的一生。”
那人顿住,终是回归头来,脸上还带着抹无奈的微笑,声音轻的像一句叹息:“好久不见,方小宝。”
方多病狠狠抹了把眼泪,大步走向他。
山水常在,故人有相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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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工作太忙了,之后会接着这篇往下写,可以先订阅合集。
【莲花楼|花方】去年今日此门中
电视剧《莲花楼》李莲花×方多病,不涉及原著小说
时间线接正片完结,非彩蛋的三个月后,HE
OOC,有奇怪的脑洞,如有不适注意及时退出
上接《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01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此刻虽寒气未退白雪未融,挂在云居阁牌匾下的大红灯笼却能清楚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该祭灶神。
前阵子山间连日大雪盈门,下山采买不便,幸亏芩婆长年累月在山中生活,早就能实现自给自足。祭灶的糖需要现熬,头天夜里芩婆起了锅,在灶台边守了大半夜的却是方多病。
作为目前云居阁里辈分最小的人兼唯一的壮劳力,方多病自告奋勇当仁不让地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杂......
电视剧《莲花楼》李莲花×方多病,不涉及原著小说
时间线接正片完结,非彩蛋的三个月后,HE
OOC,有奇怪的脑洞,如有不适注意及时退出
上接《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01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此刻虽寒气未退白雪未融,挂在云居阁牌匾下的大红灯笼却能清楚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该祭灶神。
前阵子山间连日大雪盈门,下山采买不便,幸亏芩婆长年累月在山中生活,早就能实现自给自足。祭灶的糖需要现熬,头天夜里芩婆起了锅,在灶台边守了大半夜的却是方多病。
作为目前云居阁里辈分最小的人兼唯一的壮劳力,方多病自告奋勇当仁不让地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杂事,劈柴担水这种体力活儿自不必说,做饭洒扫喂鸡这种杂事也得照顾周全。要是让去年这个时候还在天机山庄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看到自己闯荡江湖两年后的光景,他多多少少得幻灭一回,少不得要把屋子里藏的武侠话本儿全扔进锻造炉里当柴火。
别人家的少侠闯荡江湖都是荡剑扫八方、快意断恩仇,哪家少侠像方大少爷这样天天围着锅碗瓢盆忙活,忙得脑子里只剩全家上下的一日三餐,贤惠得像是村里哪家刚过门的贤惠媳妇儿……哦哦,别说,还真有,方多病想起来,隔壁房间里可不就躺着一位。
李相夷的生平履历方多病倒背如流,街上遇到有说书人拿李相夷的传奇开讲,他完全可以上去抢过人家的惊堂木自己讲。十五岁打败血域天魔,十七岁建立四顾门,二十岁问鼎武林盟主,结束江湖混战,同年,一代传奇与其宿敌魔头笛飞声共同陨落于东海——后面就是其他说书人讲不出来的东西了,比如,二十八岁的李相夷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择菜,边择菜边叮嘱自己的徒弟把柴火劈细点儿,否则仔细进了灶膛烧不透。不过后半截要是真说出来,估计能气哭个把台下挥舞着自制小刀剑满心英雄梦的小屁孩儿。
方多病缩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睡得摇摇欲坠的时候,正梦见英雄梦碎了一地的小屁孩儿方小宝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而自己则叉着腰对其嗤之以鼻:“你懂什么!江湖就是这样的!李相夷择菜怎么了,他不仅会择菜还会种菜呢!”
然后他感觉有人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呼了一巴掌:“火都要灭了,方小宝。”
他猛地惊醒,侧头往灶膛里打量。果然,本来有他一直添柴的炉火现在已经弱了不少,他赶紧捡起手边的柴火往灶膛里扔,然后起身去看锅里的糖浆。
在他添柴的时候,把他叫醒的人就打开了锅盖用木勺在锅里翻搅,防止糖浆因火势减弱凝固冷却。馥郁的蜜糖香气瞬间盈满了小小的厨房,闻起来似是能让人从心底暖和起来,驱赶走所有的寒意。
“天才刚蒙蒙亮,你怎么不多睡会儿?”方多病缩回小马扎上,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他看着李莲花按着袖子翻搅糖浆,“祭灶也不用这么早啊?”
“这还早吗?”李莲花没回头,“我要是再晚来一会儿,这锅糖怕是都凝在锅里抠都抠不出来了吧。”
“哎呀,我这不是太累了嘛……”方多病自知理亏,卖乖一笑,“搅到什么时候才能加芝麻啊?”
李莲花借着不怎么明亮的天光打量了一会儿锅里咕嘟冒泡的糖浆,自己也不太确定:“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方多病站起来摩拳擦掌:“那就快点吧,这糖浆我都搅了大半夜了,再搅下去我都怕糊锅。”
他取下一边架子上盛满了熟芝麻的陶罐,就着李莲花搅动糖浆的动作慢慢往锅里加。锅里粘稠的糖浆和芝麻混合在一起,又被翻拌均匀,白色的芝麻和糖逐渐抱成一团不分彼此,甜香味道里掺入了芝麻特有的焦香。方多病见状满意地嘿嘿一笑,从另一只陶罐里往一边支好的案板上倾倒炒熟的面粉,让面粉均匀地铺开,然后朝李莲花招呼道:“成型了没?成型了我来取了啊。”
那边李莲花用锅铲费力地把好不容易成型的一团糊状物从锅里铲了出来,这边方多病就拿碗接住了那团东西,眼疾手快地往案板上一倒。
“剩下的就我来吧,我一直都想试试这个。”
他用擀面杖把那团滚烫的芝麻糖拨弄得翻身再翻身,等它沾满了面粉后才小心翼翼按着它用擀面杖揉搓。
“小心烫。”
“嘶嘶嘶嘶好烫好烫!”
“……别手忙脚乱的。”一只手抵住差点滑出灶台的案板,“快点儿,等冷了就擀不动了。”
方多病甩甩指尖被烫红的手,咬紧了牙关把糖块儿压扁擀薄,完事儿了本想拿发烫的指尖捏捏耳垂,但发现指尖都是面粉,便把发疼的指尖吮进嘴里:“哎,好甜啊!”
“没烫伤吧?”
“习武之人,这点儿小事才不会受伤呢!”方多病凑近闻了闻自己的杰作,“嗯嗯,不愧是本少爷,手艺真棒!”
说完,他听见旁边人很轻的笑声,然后他就被那人拨到了一边:“多大了还吃手,去把手洗洗干净,趁天没亮去睡一会儿。”
“糖你来切?”
“我切。”
随着规律的清脆声响,已经冷却的扁平糖块很快变成了一块块齐整匀称的长条小糖块。切糖的人用手配合刀身把小糖块码放整齐,刀身贴着案板抄底,一摞糖块就被送进了一边备好的白瓷盘里了。案板上余下几块修形状留下的边角料,被切糖的人拈起一块送进了嘴里。
“喂,我看见了,有人监守自盗。”方多病绕到李莲花面前弯腰看他,“本少爷的手艺如何?”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方多病气哼哼地抱怨,“我要告诉师祖婆婆有人偷吃上贡给灶王爷的贡……”
话还没说完,一块儿糖就被塞进了方多病嘴里。这块儿糖还挺大,一进嘴差点把他噎得翻白眼。方多病指着李莲花刚要抗议,李莲花就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眼前:“现在你是共犯了,我建议你保持沉默。”
方多病恨恨一咬牙,芝麻灶糖就在他嘴里碎成了小块儿,被他嚼得咯吱作响。
“睡去吧。”
“我一夜没睡,被褥都是冷的。”
“都习武之人了,还怕睡冷床?”
“我是习武又不是升仙,怎么就不能怕冷了?”方多病跟在李莲花身后转悠,“今天鸡舍我替你打扫,你被褥借我躺一会儿呗?”
李莲花满厨房忙着找刷锅的竹篾,被他跟得烦不胜烦:“别在这儿碍事……哎呀去吧去吧,借你了!”
方多病嘿嘿一笑,手从李莲花腰侧伸过,顺走两块儿边角料叼着跑了。
02
房间里燃了香炉,里面燃的是配合药汤使用的药材,所以比起天机山庄或者尚书府里的暖香闻着清苦许多。
方多病在还留着余温的被褥里睡到了自然醒,他醒来时睡眼朦胧,借着透进房间里的光亮,模模糊糊看见有人坐在桌边看书。那人手持书卷,长发披散,宽大的袖子安静垂下,随着翻书的动作偶尔露出细瘦伶仃的手腕和半截小臂。
书生似的,方多病还不清醒的脑子里划过这个形容。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无论是那披散长发下端正挺直的肩背,还是稳稳悬空持着书卷的手,都赋予了这个身影一种那些书生没有的独特气质。年少习武时,带他入门的师傅矫正他的姿态时常说“站如松坐如钟”,教导他说那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仪态——方多病觉得,这个身影光是坐在那里就已经能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了。
他坐在那里,不是一口八风不动的钟,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剑。他的锋锐含蓄地隐藏在温和冷淡的表象下,轻易不会露出来,但凡出鞘,便是扫荡八方所向披靡。现在这柄藏锋的剑倚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安静地沉寂着,看起来平平无奇,没点儿眼力的人说不定还会拿它去替代断掉的扫帚柄。
“睡醒了就起来吃早饭。”那人并没有抬头,仍盯着眼前的书卷,“你今天不还要收拾回家的行囊?”
方多病揉着眼坐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
“今天天气真不错。”
“是啊,外面的雪到明天应该就能化得差不多了,要下山就趁早。”
“这么着急赶我走干什么。”方多病边穿衣服边嘟嘟囔囔,“本少爷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劳工吗?”
“你平时飘在外面一年到头不回家就算了,年节将至,你还不尽早回家去多陪陪父母?”
“我肯定是要回去陪爹娘的,但是我一回去就要被扣住好久,十五之前估计是出不来了。我就不能在这里多陪你两天吗?”
“年前天气阴晴不定,可能还会有大雪。要是山路又被封,你是打算学阿飞用轻功飞出去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总有一天也能练成那样的轻功。”方多病在桌边坐定,拿起筷子夹了只包子,“再说了,笛盟主盟中事务缠身,是个大忙人,我一介游手好闲之辈,跟人家怎么好比?”
“嘴里的东西吃完再说话。”
“你在看什么啊,就那么好看么?跟我说话都不肯看着我。”方多病站起来探身去看书页内容,“医书?”
“我是个大夫,看医书很奇怪吗?”
“唔……就是很难想象。你读书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的……废寝忘食,尤其是你还坐在饭桌边儿上。我小时候不太喜欢念书,每次先生跟我娘告状说我偷懒的时候,我都会在我娘把饭菜送到我房间的时候边看边吃,那样我娘就不会再骂我了。因为那样会让她觉得我只是年纪太小还读不懂书,都是先生要求太高。”
李莲花终于从书里抬起头给了方多病一个眼神。这个眼神有点意味深长:“你觉得这话跟你师父我说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在提醒我以后要对你严加管教,谨防你偷懒耍滑头吗?”
“不,我在跟你分享我的童年趣事。”方多病三下五除二扒完了自己的早餐,抹抹嘴之后对李莲花甜甜一笑,“你小时候呢?师公管你管得严吗?你除了习武还干什么?”
李莲花放下书,有些不解:“你问这些做什么?”
“昨天我在后院扫雪,看见积雪从被压弯的松树上滑落,松树弹落积雪站直的样子让我心有所悟,所以我便以扫帚比划了几个剑招。师祖婆婆正好路过,她说我那副样子跟你以前简直一模一样,都是爱武成痴。”方多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莲花,“真的吗?”
李莲花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体验有些新奇。他上次体验到某种类似的感觉是在一场略有些尴尬的饭局上,当时坐在他对面的就是现在他对面的这个臭小子,只不过他们的立场微妙地交换了一下,因为坐在不存在的主座上的换成了他的长辈。
所以他没有回答,而是谨慎发问:“师娘还说了什么?”
“师祖婆婆还说,想逮你做些杂务是很难的,因为你那时候经常信誓旦旦地说当大侠不需要会这些。担水劈柴倒是还好,扫地擦桌你就不太情愿了,要你去厨房打下手你就直接消失了。你说又不是厨子,男子汉大丈夫谁进厨房?”方多病一边说一边观察李莲花的表情,发现他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逐渐不自在起来,简直要在心里乐开了花,“但是师公很惯着你,因为他自己也不乐意做这些。有一次师祖婆婆好不容易抓到你让你去清扫鸡舍,结果你鸡舍没清理完,鸡就跑了三只,因为你把鸡放出来的时候没把鸡捆上。”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越来越猖狂的笑脸,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已经差不多要散干净了。但他早已养成不动声色的习惯,所以只是板着脸听,听完来一句:“哦,那所以呢?好笑吗?”
“你尴尬了?”方多病歪头打量他,满脸促狭之色,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笑趴下了,“你小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啊哈哈哈哈!”
李莲花终于能够对当日方多病急着请他娘离席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在极度窒息的情况下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干巴巴的假笑:“呵呵,好好笑哦。”
“你听我娘掀我老底的时候笑得就有这么开心哦。”
李莲花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幼稚。”
“脸这么酸干什么?”方多病毫不在意,“谁年轻的时候没几件糗事了?”
“……没人会像你这么无聊,把这些事拿出来到处说。”
“我娘就会啊。她和那些生意伙伴家里的女眷或者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时候经常会把我小时候那些丢脸的事拿出来唠嗑,而且是反复唠。跟我娘相熟的那些夫人都知道我偷偷跑出府被人骗着拿一两银子买了一个糖人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回去她们还会继续拿这件事打趣我。”
李莲花感觉到了心梗:“一两银子!”
“……你在意的居然是这种事吗?!”
“原来你从小就这么好骗啊。”李莲花捂住了心口,“究竟是谁给了你去百川院考刑探的勇气!”
“考刑探怎么了?!本少爷是那批的第一呢!”方多病愤愤不平,“而且我不是说了好多次了,我是冲着你去考百川院的,为了考刑探我还翘了会试。”
李莲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方多病的场景,忍不住短暂地放弃了师道尊严,露出了严重缺乏口德的一面:“第一名都这个水平,那一批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啊?”
方多病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吊起三白眼看向对面某个一脸震惊的老狐狸,接受不能:“怎么说话呢!”
“实话实说啊。”李莲花掀起眼睛看了暴躁的方多病一眼,“你要遇见的不是我,早被人骗得裤子都穿不走了,更别说留你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让你靠典当多撑了那么久。啊,那样的话,你的趣事想必又多了一件。可惜,可惜。”
方多病想起初自己被这老狐狸骗得五迷三道时的情景,不禁咬牙切齿地微笑道:“我谢谢你了!”
“不客气。”李莲花点头微笑,“都是师父该做的。”
“感谢师父苦心孤诣的教导,”方多病被气笑了,“我就随便问问啊,什么正经人会随身带蒙汗药、一言不合就点迷香?哪家师父这么教徒弟的!”
“嗯……这是闯荡江湖的智慧,微末伎俩而已,不学也罢。”李莲花义正言辞,“但是你看看你,如今不是已经吃一堑长十智,知道江湖的险恶了吗?”
方多病无言以对,于是学着李莲花回之以白眼:“呵呵,好有道理啊。”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原先的话题早已经被岔出十万八千里了,而他先手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
他不愿意提以前,方多病想。他像是决绝地想与李相夷这个名字划清界限,仿佛李莲花和李相夷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像这人信口开河所说那样——李莲花生来就是莲花乡莲花村人氏,是个从小患有心疾的病秧子、未婚妻跟人跑了的倒霉蛋,生平爱好是种地养花晒太阳。
可这话拿来骗骗别人就算了,难不成还骗得了自己?
他如今坐在自己年少时的居所里,这里无一处不是他年少时留下的生活痕迹,连后院的苍松翠柏红梅也都还是他离家时的那几株。纵然物是人非,难道十五岁之前的李相夷就不曾存在过吗?
李相夷成名后的奇闻轶事脍炙人口,人人皆知他红绸舞剑、踏雪寻梅,但是有几个人关心他曾经也会因为练不好剑挨罚、会因为嫌麻烦躲懒逃避农务杂事?也许在他们眼里,把这些形容跟李相夷这个名字挂钩甚至是一种侮辱。他们把这个名字塑成了高不可攀的神像,一刀一刀雕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模样,而那些被削下来的边角料和碎屑,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李相夷这个人与传说不符的部分。
成名前的李相夷被遗弃在那堆边角料里,无人问津。很多很多年之后,偶有人提及,居然是为了拿他的身世作构陷他的引子。
想到这里,方多病居然有点慌乱,他慌忙看向李莲花,害怕被误解似的:“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我……”
方多病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眼前这个人,他只不过是想把那堆被从神像上削下来的边角料一点不落地找回来,然后放进自己的心里,妥帖保管一辈子。
李莲花凝视着方多病,半晌,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他眼底流淌着柔软的情绪:“嗯,我知道。”
他起身,拿起医书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往外走去:“别忙着闲聊了,去干正事吧。”
方多病仰头望他的背影:“你知道什么了?”
李莲花走出房间,在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背着方多病挥了挥手。
03
大年初五,方多病下山的第十一天。
山里的时间流逝真的非常不明显。如果不是专门记日子,就凭每天周而复始的单调日子,其实很难准确地分辨今夕是何年。
李莲花放下笔,把记录着时日的纸张对折,当作书签夹进了自己在看的书里。
他刚刚去过芩婆那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芩婆还要给他把脉,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今天为他诊完脉,芩婆因一直挂心他病情而有些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影,说是他恢复得还不错,脸色也总算看着没那么糟糕了。
“只是有点心不在焉。”芩婆借着烛光打量他,“那小子走了好些天了吧?跟我这个无趣的老太婆待在一起,日子过起来也怪没意思的吧?”
“师娘说的哪里话?没遇见他以前,我一个人不也照样过活。更何况,能陪着您过这样清净无争的日子,是我这些年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你还年轻着呢,怎么学得这样老气横秋?”芩婆摇摇头,“不过我终究是老咯,也陪不了你多久。有你这徒弟,我看了也放心。你还别说,这些天没他聒噪,我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李莲花抿嘴一笑:“师娘会长命百岁的。”
“哎呀,你这是灶糖偷吃多了吗,嘴这么甜。”
“糟糕,居然被发现了!是不是那臭小子告的密?”
“我还不知道你?哪年的灶糖你没偷摸吃过,供完又不是不给你们吃。”芩婆说着说着笑起来,脸上是陷入回忆的神情,“你离家这么些年,每年供完的灶糖没人抢着吃,都要放个大半年才能吃完。今年消耗起来倒是快——碟子刚从供桌下来就空了一大半,莫非都是被你那小徒弟偷吃了?”
不,都被拿油纸包着送进我房间了,李莲花心里默默回答。
芩婆笑骂道:“这么爱吃糖,难怪嘴那么甜,招人喜欢。”
“那是。”
方小宝自然是招人喜欢的。真诚热忱不失分寸礼节,纯粹善良不乏是非分明,率直天真不缺玲珑心思。他是块毫无杂质的宝玉,他的父母把他雕琢得熠熠生辉。哪家父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不都得乐得合不拢嘴,每年都要去庙里烧三柱高香。
自己就更是不得了了,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初出江湖就能抗笛飞声一掌,翻翻心法秘籍就能上手天下独一无二的扬州慢,更别提后来还单挑完胜了万人册排行第一的浮屠三圣——应该是说出来都脸上有光的。
如果说方小宝刚出江湖那会儿到处嚷嚷“我师父是李相夷”会被笑话不自量力,那以他现在的成就,他再说“我师父是李相夷”,认识他的人高低得夸一句名师出高徒,李相夷真是好福气。
要是让方多病跟他李莲花天天厮混在一起游手好闲,那岂非是暴殄天物?
踌躇满志的少年侠客在屋顶上和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满怀豪情壮志地指着月亮说要去那巅峰处瞧一瞧,却又问他想去哪里,说愿意纡尊降贵地陪陪他。他当时只觉得少年天真又可爱,没把他的话当真,谁知那少年竟真的追着他一路到如今。
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一面之缘的孩子沿着他走过的路追上来紧紧抓住他,说要陪他走完剩下的路,里面有多少的艰辛,只有那孩子自己才知道。这份心意,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很难无动于衷吧。
可李莲花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留,也舍不得放。那少年前途一片光明,又正是该成年立业的大好年纪,任他在自己身边蹉跎岁月,岂不是耽误他?若是就此放手……他忍不住捏住自己的指节。人这一辈子能碰上几个足以交托性命与真心的人呢?
运气不好,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个。
但他这辈子已经舍弃过很多东西,放手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就算再怎么舍不得,只要将那人或事从心里连根拔起,狠狠心剜掉,无论当时流过多少血多少泪、留下的伤口有多深,终有一天都会愈合的。
李莲花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从书桌边站起来,推门出去,看见皎月当空,月色澄净如水。
他的住处后有竹篱笆围出来的院落,院中空地以前经常被他用来当作揣摩剑招的场所。他随手拾起篱笆墙边靠着的一截细长竹竿,信手一挥,听竹竿的破空之声响彻寂静的夜色。
院内植有梅花树,这么多年以来似乎也还都是老样子,花开得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区别。当头洒下的月光更是亘古不变,照彻了天地与古今。他闭上眼听山风呼啸,恍惚中觉得自己仍是十三四的少年,还未扬名立万,每夜揣着对江湖的向往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半夜爬起来磨砺自己新领悟的剑招。
少年意气风发,信自己能乘风而上至九天揽月,剑招大开大阖,星奔川骛,似要开天辟地扫荡八方。脚下步伐飘然出尘,不涉凡俗事,有剑有酒便足以逍遥世间。
一套逍遥独步剑舞毕,剑锋一转,招式转为内敛,不再如先前慷慨激越。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世事纷繁如流水难断,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剑招便也连绵婉转,生生不息。心中渐生决断,剑招便一改缠绵之势凌厉起来,以从下往上斜劈的一招收势,蔓延而出的剑意似凌空斩断了满腔难言的愁绪。
背手收剑的时候,屋顶上传来刻意收敛过的喝彩声:“好!!”
李莲花仰头望去,看见他刚才在想的人披着月光坐在屋顶上。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为了平复气息,李莲花说话说得很慢,“晚上又看不见路,你就不能天亮再上山?”
方多病从屋顶上纵身一跃跳下来,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像是哪家搬空家当翘家出走的小少爷。
“我算了日子,你有一味药快吃完了,我就在家搜罗了一批带上来补充存货。”方多病拍拍胸前挎着的一个包袱,小嘴叭叭地抱怨,“而且在家里待着也很无聊,我娘每天都在跟我念叨结亲和做生意的事。她老想着让我接手家里的生意,天天押着我看账本,看得我头都疼,只好连夜逃出来。”
“何庄主的考量不无道理,你应该多听听她的话。”
“你的剑舞得真漂亮!”方多病对他的话避而不答,反过来问他,“前面的是师公的逍遥独步剑,我认得,后面的是什么?”
“心有所得,剑随意动,即兴发挥罢了。”
“那你应该是心情不好。”方多病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他,“你有事犹豫不决,但刚刚却突然下定决心了。是什么事?”
“……好好练你自己的剑,瞎琢磨我做什么。”李莲花甩甩袖子摒开绕来绕去的方多病,“晚上吃过东西吗?”
“没有。我紧赶慢赶傍晚才到山脚下,又不想在山下过夜,只好连夜上山。”方多病的声音听着总是很活泼,“家里还剩晚饭吗?”
“只有白粥,待会儿给你热上吧。”
“大过年的你们就吃白粥啊?”方多病咋舌,“我置办的年货呢?”
“你师祖婆婆年事已高,吃不了多少;你师父我呢,是个病号,也没什么胃口——你那些年货恐怕得你自己解决了。”李莲花把竹竿靠墙放下,缓步往厨房去了,“别在外面挨冻了,回你房间去吧。”
方多病开开心心应了一声,踢踢踏踏走了。
等李莲花端着煮粥的锅往方多病房间去时,方多病的房间黑漆漆一片,他自己的房间却燃起了灯。
李莲花隔着窗看见灯光,看不见方多病的身影,他站了一会儿,还是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他腾出手推开门,迎面是炭炉烧出的暖意。方多病正坐在他的书案前看他的书,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十分津津有味的样子。他的床上是被拆开的包袱,被拆出来的各色年货被装盘摆在了饭桌上,看着热闹非常。
听见他进来,方多病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指饭桌:“家里给来拜年的客人准备了很多点心干货,我走之前每样抓了一大把,你尝尝看!”
李莲花放下粥锅,弯腰打量了一会儿,抬高了眉毛,打趣道:“天机山庄大过年的遭了你这么大一只老鼠,抓又抓不到,想必还在奇怪吧。”
“本来就是我负责采买的呀。”方多病抬头,骄傲叉腰,“没有人比本少爷更清楚坊间这些小零嘴哪家更好了。瓜子、花生、杏仁酥要看甘泉街街头孙家百年老店的,龙须糖、董糖、云片糕则数云归斋家的最为上乘,至于茯苓糕、桂花糕、荷花酥这些点心,没有比胡记做得更好的了。”
“嘴皮子这么利索,当时缺钱的时候要是叫你去说书就好了,说不定挣得比卖菜多。”
“哼哼哼,本少爷可是文武兼修的全才,说书什么的根本难不倒本少爷。”
“行了,文武兼修的方少爷,过来吃饭。”
“你快尝尝啊!这些东西放久了可就不好吃了,我特意快马加鞭来的。”
李莲花抬头,看见方多病撑在饭桌边看他,求夸奖的神色溢于言表。他便也不再推辞,挑了一块杏仁酥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好吃吗?”
“还不错。”
方多病果然绽开了一个个大大的笑脸,比他自己吃到好吃的东西时还要开心。
他不该来得这么早,李莲花想。他低垂了眼,在袖子里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你跟方尚书与何堂主整年聚少离多,该多陪陪他们才是。”
方多病正在就着糕点喝粥,闻言抬头看他:“因为我想早点回来见你。”
“我就在这里,你怕我跑了不成?”
“不啊,真的是想见你,不是怕你跑。”方多病眨巴眨巴大眼睛,“你不想早点见到我吗?”
李莲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满脸嫌弃道:“我见你干什么,你长得好看吗!”
“哦,那你记日子做什么呢?”方多病从袖管里挟出一张对折的纸,指尖用力抖开,“早不记晚不记,我大年二十五走的,你从大年二十五开始记。”
“……谁准你翻我东西的,方小宝,还有没有规矩了,啊?”
“李莲花,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觉得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方多病盯着他,一瞬不瞬,“你不能一边想着我,又一边推开我。每次你把我气走了,又都要目送我走远。你跟自己是不是有仇,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吗?”
李莲花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你跟我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完饭赶紧回你屋睡觉去!”
“我觉得我运气总是特别好。”方多病没理他,“比如刚才,我回来得是不是特别巧?”
“巧什么巧,大半夜的趴屋顶,也不怕我把你当贼打下来。”
“你刚刚舞剑的时候闭着眼在想事情。到你这个水平,练剑与作诗奏乐一样,都已经是你思绪的外显了。我观你舞剑,前半段挥洒自如,随心所欲,后半段却似愁肠百结,像是心有所系。原本那剑招千般缠绵万般不舍,但最后一招却气势突变,似要一刀两断。你那一剑,斩的是什么?”
李莲花沉下目光看着方多病。他发现这个小子在事关他的问题上简直敏锐得超出有必要的范围。在他还没暴露身份的时候,方多病就已经能靠直觉把他过去的际遇猜得七七八八,更别提这小子现在还对他知根知底。
妙手空空曾经跟李莲花说,他面无表情盯着人看的时候很有威慑力,看着怪吓人的,所以妙手空空断定李莲花脾气根本就没看起来那么好。眼下,方多病直视着这种目光,却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你要推开我了。”方多病盯着李莲花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心里,“你怕耽误我,所以要跟我保持恰当的距离,我猜这个距离的标准是‘师徒’。我猜得对吗?”
李莲花被方多病对他的了解堵得哑口无言。他叹了一口气,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那里跟方多病坐的地方刚好是对面。他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方小宝,我比你年长一些,所以有些事,你看不清想不到,我就要先想好。”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想过呢?”
“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李莲花望着他,眼神柔软,“要天资有天资,要家世有家世,要心性有心性,没道理不成器。你拿你这些年的大好青春跟我蹉跎,日后会后悔的。”
“我小时候玩儿命练武不念书的时候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一边练武一边念书,一个都没落下。”
“但你那一天不照样也只能在百川院和会试里选一个吗?”
“两场选拔我只能参加一个,因为它们的存在互相排斥。但从没人说读书了就不能练武,或者练武了就不能读书。”方多病眼神坚定,“你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没必要,也不可能在你或者我自己要走的路上选一个而抛弃另一个。”
“……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李莲花叹了口气,“普天之下,想要两全其美的妄人可没几个能得偿所愿的。”
“我可以。”方多病看着李莲花,浅浅一笑,“因为我觉得我运气一直特别好。你看,以前你消失沉寂,那么多人都在找你,是我第一个找到你的;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天资聪颖的武学奇才,你却只收了我做徒弟;你刚下定决心要跟我保持距离就被我撞破了,我甚至还有机会能改变你的主意。”
“改变我的主意,你倒是试试呢?”
“我当然要试。当初你都不想让我进你的莲花楼,可最后你还不是把莲花楼和狐狸精一起托付给了我。”方多病斟了一盏茶,起身走到李莲花面前,“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你这是做什么?”
方多病毕恭毕敬把茶盏双手奉到了李莲花跟前,这是他第一次向李莲花行鞠躬这样的大礼:“师父,请喝茶。”
李莲花坐着没动,于是方多病就这么头也不抬地举着茶盏,只当自己是个天生的茶几。
李莲花看着眼前这杯茶。他偶尔设想过方多病真的拜他为师是个什么场景,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这杯茶会有这么沉重的分量,就像他十年间四处漂泊觉得自己如飘转飞蓬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占据了一个孩子的心神整整十年。
世间缘分当真奇妙。十年前那个孩子为了能追上他努力站了起来,十年后他为了这孩子努力活了下来。早在他们一次次患难与共之前,他们的命运便已经紧紧交织在了一起。缘为天定,分在人为,有人为这段缘分付出了整整十年光阴,押上了自己一颗真心。他再心冷如铁,又怎么忍心切断这段绵延久远的缘分。
方多病感觉到茶托一轻。他抬头看向李莲花,看见李莲花沉默着端起这盏茶,不动声色,却暗中注视着他,就像当初默许他进入莲花楼。
他直起身,情不自禁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却湿润了。
李莲花端着茶浅浅啜了一口,看见方多病红了的眼圈,有些无奈有些心疼:“哭什么啊。”
“大概是多年夙愿得偿,高兴的吧。”
李莲花向方多病的脸伸出手:“过来。”
方多病就俯下身,凑到他的手边。李莲花刚要抬手揩去他脸颊边的泪水,方多病却单膝着地跪在了他的跟前。李莲花坐在床边,方多病这个姿势刚好让自己能趴在李莲花的腿上。他仰头看着李莲花,带笑看他:“师父,相夷师父。”
李莲花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怔了一下,低头望向方多病,看他眼里映着烛影摇红的水光和李莲花自己。
方多病又叫:“莲花。”
他够到李莲花本来想替他擦眼泪的那只手,把它牵到自己的脸侧。
李莲花的手指触到方多病微微湿润的脸颊,下意识蜷了起来。
“我还欠你三叩首。”
“给你免了。留着去跪你师公和师祖婆婆。”
“答应补给你的礼数,缺一步都不算完整。”方多病这会儿的笑容狡黠起来,看着像只小狐狸了,“但既然师父心疼徒儿,那我就屈指代跪吧。”
李莲花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他抽回手在方多病脑袋上轻轻呼扇了一下:“方小宝啊方小宝,算计到你师父我头上了是吧?”
方多病乖乖挨了这一下,直起身望着他,固执地抓住了刚才那只手,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自然弯曲着并拢,以指关节在那只手的掌心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第一叩,叩谢相夷师父赠我宝剑,为我指点迷津。”
李莲花勉力提起嘴角,声音有些哽塞:“一把玩具木剑而已,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宝剑了……”
“这是第二叩,叩谢我闯荡江湖之时,莲花暗中处处维护教导。”
“这是第三叩,叩谢皇宫中莲花为保我阖家上下献出忘川花,以命相护。”
方多病的话刚说完,他那行礼的手就被紧紧攥进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他抬头,看见李莲花正深深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刻进心里,记一辈子。
“师父,你眼睛怎么红了。”
方多病好像从没见李莲花失态过,即便单孤刀刚诈尸那会儿跳脸嘲讽他十年寻尸是个笑话,李莲花的愤怒也十分含蓄。李莲花毕竟是个就算落魄得只剩五十两家底也要保证自己衣着得体优雅的男人,所以他哭起来也很安静。方多病看见泪水沾湿了李莲花的睫毛,但这个人的表情仍然很平静。他把自己的心藏得那么深,幸好那只攥紧方多病的手还算老实。
“希望你一直抓我抓得这么紧。”方多病望着李莲花的眼睛打趣他,“啊,不过就算你松手我也不会信的,毕竟你这个人堪称前科累累。”
“除非你挣开这只手,否则我不会松的。”李莲花提了提唇角,“以后别后悔啊方小宝,你招我的。”
04
方多病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的时候是暮春三月,山路两边的山桃花开得快要凋谢了。
他一身淡青色外袍,束利落的高马尾,剑背在身后,是个英武少侠的模样。
方多病年节期间跑回来没多久之后,天机山庄的传讯鹰就跟着找来了。传讯鹰带来的不仅有庄主何晓惠的家书,还有江湖刑堂百川院的特制腰牌,应是当初方多病扔回云彼丘身上的那块。
何堂主大人大量地原谅了方小宝大年初五翘家的恶劣行径,并且让借口在云隐山照顾芩婆前辈的方小宝带了一封书信给云居阁的主人。
当初方小宝是这么禀告母上大人的——他说他带着好友的爱犬四处走访,遍寻不得友人踪迹,深恐友人已经不在世间。但身为朋友,他理当照顾对挚友来说形同母亲的芩婆前辈。
何堂主看着儿子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股“儿大不中留”的感慨。
那封书信通篇称呼“云居阁主人”,书信最后辗转交到了李莲花手中。
信中表达了对云居阁主人的诚挚感谢,并表示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方家上下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欢迎云居阁主人随时造访,天机山庄随时扫榻以待。后面又叮嘱说管教方小宝那个脾气又轴又倔的臭小子不用手下留情,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督促他多回家看看,免得家里人总担心他是不是在哪儿捅了篓子身无分文穷得满街当玉佩。
方小宝看了书信的内容之后有点震惊:“我什么都没说啊!我都做好捂住这个秘密一辈子的准备了!”
“小狐狸那点道行到底瞒不过老江湖,这很正常。”
方小宝说那我什么时候能修炼到你这种水平啊,李莲花想了想:“那还是多出去走走。”
所以方多病收下了那块刻着他名字的刑牌。
“我说要去那高处看看是认真的。”方多病摩挲着自己的名字,回想当初历尽艰辛才得到这块牌子的过往,不禁会心一笑,“我无意仕途,觉得还是闯荡江湖自在,万人册天下第一的名头我没兴趣,天下第一刑探的称号我倒可以努力一把。”
“山顶风光无限,只是需提防乱花迷人眼。只盼你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你呢?”
“我在山脚等你呀。”李莲花拈起一张面具虚虚覆在脸上,“若是他日江湖相逢,望盼关照。”
方多病背着行囊下山的时候,李莲花站在山阶最上面目送他离开。他看着那意气风发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当年自己下山时的豪情壮志,看那背影,也隐约与十数年前的自己重合了起来。
方多病走到一半,回头望他,虽然隔得远听不清声音,但看手势应是怕他受风着凉,想让他回去。李莲花朝他挥了挥手,方多病点点头,重又拾级而下。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李莲花对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说,“我们江湖再见。”
【END】
P.S:“屈指代跪”:一种茶道礼节,指奉茶者给客人奉茶或斟茶时,客人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微曲,轻轻叩击茶桌两下,以示谢意。是茶桌上特有的谢茶礼。 大家一定不要学方小宝投机取巧~
小红心是作者创作的动力,欢迎在评论区解读分析~
花方名场面:《世上竟有如此尴尬的饭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既视感
借月
小花离开后的日子
含古早穿越重生梗
全文1w+ 已完结
建议BGM《借月》
00
少年满饮雪与霜,举杯拔剑慰愁肠。
问君借月为何故,重回人间走一趟。
01 江湖叹
『告别了温柔乡,去远方闯一闯,我明白你心中志向。山高与水长,免不了跌宕,但愿你初心不忘。』
屏山镇,古莲花湖。湖中碧莲闻名天下,可莲花湖却处于百里竹林内,唯有缘人可见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镇上百姓互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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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湖叹
『告别了温柔乡,去远方闯一闯,我明白你心中志向。山高与水长,免不了跌宕,但愿你初心不忘。』
屏山镇,古莲花湖。湖中碧莲闻名天下,可莲花湖却处于百里竹林内,唯有缘人可见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镇上百姓互通有无,每逢外人进入,都会成为饭后谈资。百余年来,除却湖水翻腾,庄稼瘦小,镇上再无任何趣事,但最近却发生了一件百姓津津乐道的怪事。
近日来,镇上百姓莫名腹泻不止,年老者更是起了高热,岌岌可危。人心惶惶不已,恰逢清明,屏山镇百姓均开门祭扫,祈求宗族神祗保佑,城中怪病仍未好转。
直至那日夜里,有人发现熟悉的大街上突兀地多处了两层的木楼来。那楼上雕刻着精细华丽的莲花与祥云图案,宽敞地可以住人,底座却不与地面相连接。
无人知晓为何清明夜会有人把这楼放至此处,却又没有任何人居住,可每至子时,楼里又会出现或明或暗的烛光,闪现出灰白色的人影,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狗叫。有好事者几番探看,大叫着“有鬼”便从楼里狂奔而出。
可自从这吉祥纹莲花楼出现后,屏山镇上的怪病也突然消失,百姓心中仍有疑虑,却不再前来打扰。
数日后,镇上走货归家的青年程云归见到了那莲花纹理,才知这楼非但不是鬼楼,还是一栋大大的福气楼。
这莲花楼原本是神医李莲花所有之物,自他消失后,那楼便废弃于云深不知处。直至多愁公子出现,将其重新修缮一番,莲花楼才重归于世。
只是这多愁公子姓甚名谁江湖上一概不知,师承来历不详、功力高低不详、年龄大小不详、高矮胖瘦不详,却成了江湖众人最想结交之人。只因多愁公子能辨善断,屡破奇案,路见不平,必然拔剑相助。更重要的是,他虽非医者,却擅长解毒,十数年来,所救之人数不胜数,奄奄一息者有之,混沌疯魔者有之,可无论其被何种毒药所害,只要多愁公子有心,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镇上百姓闻言,对其敬重不已,皆想一睹其貌。屏山镇人向来知恩图报,为能一见救命恩公,有在他楼里放金银财宝的,有在他门前放萝卜青菜的,更有甚者直接把原来的狗窝拆了,以上等檀木做了一个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的豪华版狗窝。只是无论他们在莲花楼放了何物,第二日都能在家中发现所有礼物原样置于家中,就连那檀木狗窝都被整个端了回去。
如此一来,上门送东西的人是没了,可写拜帖想要求见的仍旧数不胜数,眼见着那莲花楼地上的拜帖逐渐堆了起来,大概是楼主彻底发了性,直接把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夜晚的烛光也再未燃起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们都在打赌谁能先见到楼主真容,更有甚至直接下注这楼会不会突然消失。
没等到赌约兑现,那经商的青年就丢了家中宝物,沐浴焚香三天之后,他壮着胆子将带着莲花纹的拜帖从窗户缝里塞了进去,又跪在门前不肯离开。
从子夜等到午时,看热闹的路人终于听到了一声狗叫,这下就连路人都不敢呼吸,乌泱泱围在楼前等着看这多愁公子究竟好不好看。
一声大大的哈欠之后,那有些开裂的南木门终于缓缓打开,门里却“砰”地冒出了一大股灰尘,吹了来求助的程云归一脸。
门里的人“哎呀”一声,十分抱歉地说:“楼内修缮,不知门外有客,实在对不住。”
程云归闻言,顶着一头灰尘恍惚地起身,看着那人左手伸着懒腰,右手握着扫把,一身款式老旧的青色麻衣,脸蛋却白白嫩嫩,俊美地令人过目不忘,下意识地就认为此人大概是楼主小厮,抱拳行礼:“在下屏山镇程云归,家中老母寒疾难愈,靠祖传宝物流火珠堪堪续命,可如今流火珠被盗,姓名岌岌可危,请阁下代为告知多愁公子,若能相救,本人所有必将尽数奉上。”
青衣年轻人放下扫帚,好奇地啊了一声:“为何要代为告知?”
“还请先生相见,求先生救家母性命。”说话间程云归便跪在地下,冲着楼上喊道。
青衣年轻人放下扫帚,揉了揉眼睛道:“我就是多愁公子。”
程云归闻言陡然睁大眼睛,张大嘴巴。一旁看热闹的邻里见他失礼,巴不得塞个鸡蛋把他嘴堵上。程云归也很快他闭起了嘴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久闻先生大名……”
下一句他不知如何开口,事情的原委他已仔细写入拜帖,那拜帖此时却正巧卡在多愁公子的扫帚之上。
年轻人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那拜帖,连忙将人引入楼内:“惭愧、惭愧……舍下满地杂物……”
程云归踏进客房,才发觉莲花楼内果然正在整修。
钉锤锯斧有之,抹布扫帚有之,木屑灰尘四处皆是,还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置的不知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一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整个一楼的桌椅都被扣了起来,唯有一幅画像仍被干干净净地供在墙上,不染微尘。仔细瞧来,那画旁还设置了一个机巧,藏了一枝十分不值钱的黄铜莲花簪。
程云归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恭恭敬敬地将家中遭遇盗贼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只见那多愁公子茫然地“啊”了一声,便再无言语。程云归等了过了半晌,等得手中多愁公子特意递来的茶杯水上又飘了一层尘,才听得那人应了一句“遭盗报官,生疾寻医”。程云归心虽焦急,却再无法和他空耗下去,只得讪讪地离开了。
程云归走后,莲花楼二楼突然有人出声:“如此隐瞒,你这盛名还是享誉天下啊。只是我想不通,不过数年,你今日怎的不管闲事了?”
方多病甩了甩身上的土,随手抓起了一个竹椅便坐了下来,端着茶壶喝了口水:“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我帮他作甚?”
“不是我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住?这楼都成什么样子了,下雨漏水,四处漏风,冬冷夏热,你还想接着修理啊?”楼上下来的笛飞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宝贝地摸了摸背上的血痕刀。
“你这破刀刀柄都被我震裂了,你不也没扔吗?”方多病抓起扫帚,直直地朝着笛飞声扔了过去。
笛飞声刚想抬手打人,见方多病抓着抹布认真擦拭着供在画前的一截短剑,只好老老实实地接过扫帚,一同打扫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臭小子,这天底下,也就你敢这么指使我了。”笛飞声收拾完地上的木屑,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方多病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气得笛飞声一掌悲风白杨拍飞了摇摇欲坠的木门,方多病这才止住了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无比痛心地飞身出去检查那楠木门去了。
02 忆旧人
『饮过了风与霜,把思念唱一唱,不自觉已满眼泪光。江湖与闯荡,不想你失望,我只愿都有回响。』
翌日,满是尘土的莲花楼终于焕然一新,可楼内的二人却被迫弃楼而去。
方多病没想到前日还为着他解决了怪病一事感恩戴德的百姓,只不过听人随意挑拨两句,就能跟着程云归打上门来。明明约见他时说的是要以听风阁特色的莲花宴答谢,可方多病才到门口就遇到一群人一边朝他扔臭鸡蛋和菜叶子,一边咒骂他见死不救。
人心险恶,方多病见得太多了,他本不欲与之计较,只想离开图个清净,可程云归却站在听风阁的回廊上,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莲花簪子:“多愁公子,我本不愿以此要挟的,怪只怪你不肯救我娘。既然如此,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关于李莲花的线索!”
程云归手双手举起簪子,说话间就要折断。众人见他此举,有不知所云而疑惑停手的,也有单纯想要看热闹的,一时间竟都站定住望向了方多病。
传闻中的多愁公子却只是摩挲了一下头上的发带,没有言语。
两相僵持下,躺在屋顶上躲清闲的笛飞声实在忍不住了,捻起一片地上的竹叶轻声问:“左手还是右手?”
方多病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刻,笛飞声却不想听程云归再啰嗦,两指捻着叶子朝着他丢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程云归还未感觉到疼痛,捏着簪子的手指已被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而他面前闪过的,只有一片染了血的竹叶和一个模糊的人影。
方多病的轻功身法集婆娑步与悲风白杨之大成,向来为天下数一数二,他不过瞬间便飞上了听风阁,闪身取走了程云归手上的莲花簪子。
“啊啊啊啊……”
“疼死我了!给我杀了他!”
程云归看着血淋淋的双手,惊叫着望向了方多病,连忙指使手下上前、
眼见对方的刀就要砍在了方多病脖颈之上,他却仍站在远处没有躲,只是随手抓起了听风阁中摆着的一具横琴。
方多病随意地拨响三音,反手将光洁的琴面做镜子晃了一下众人的眼,一个闪身便手握琴弦勒在了程云归的脖子上。
“念在你随父行商多年,虽有时偷盗,但所得财产捐给镇里百姓不少,我本不愿与你计较。可你有三事触碰到了我的底线。其一,你不该盗走朱雀门至宝流火珠,为制造混乱,还在镇上水井中下毒,致使镇上百姓腹泻不止。其二,你不该以为母治病为由将流火珠据为己有,更不用说假装孝顺,却可以喂母亲吃下寒热相冲的食物,使其寒疾难愈。”
方多病字字恳切,说得围观百姓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指着程云归责骂。
他红着眼睛摸了摸那个莲花簪子,紧了紧手中的琴弦继续说:“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流火珠丢失后求我帮你找回来,还用这件事骗我。”
“咳咳咳,多愁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可你真的不想寻回你师父的尸骨了吗?”程云归几近窒息,一字一顿,挣扎着说。
“我本想等着,看看他走以后,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哪怕是以他要挟我,”方多病轻笑一声,深感无趣地摇了摇头,“可我累了,不想再听你们胡言了。”
方多病又一次加大了力度,那琴弦不仅勒破了程云归的脖颈,也深深嵌入了他的手掌,就在程云归将死未死之时,他却突然松了手,将他随意地丢在地下。
“罢了,你滚吧,”他丢了琴弦,将手中鲜血尽数擦在了程云归的手帕上,拿回莲花簪子道,“去告诉他们,若再以我师父的名义来找我,休怪我手下无情!”
“天下人皆不知李莲花去处,你又怎知是我撒谎?”程云归不死心地质问着。
方多病不再回头,仿佛他是多见一眼就会作呕的秽物,只是敲了敲房顶,同笛飞声一起回莲花楼去了。
他无比珍视地摩挲着手中的莲花簪,心有不忍地回忆道:“因为他的尸骨,是我亲手敛的……”
自李莲花留书出走,方多病便开始日夜不停地寻人。
云隐山、东海之滨、四顾门、屏山镇……
所有李莲花曾踏足过的地方,他都走了一个遍。
尽管关河梦无数次劝他,碧茶之毒深入骨髓,数月过去,李莲花早已没了生还的可能,但方多病仍不肯休息,一刻不停地奔波于名山大川。
一开始,四顾门的乔婉娩与笛飞声等人还在他身边陪着他。后来数月过去、数年过去,除了笛飞声时不时会抛下盟内事务前来与他同寻李莲花的踪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早已将江湖中的那朵莲花忘得干干净净。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多病总是能寻到一些有关他的线索。
最先找到的,是狐狸精发现的那袋糖。李莲花毒发之时,昏倒在路边,那乞丐当他已经死了,便将他身上值钱的物件扒了个干净,却又愧疚地留下了狐皮大长盖在了他身上,希望他能死而瞑目。
方多病顺着这条线索和笛飞声共同赶到东海之滨,却只在沙滩边上寻到了那件伤痕累累的狐皮大裳。那件衣服上溅满泥泞,豁开了不少口子,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成一条一条。他攥紧了那件大裳,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双目失明的李莲花紧握缰绳,一步一步在路上摸索着,他目不能视,走在坑坑洼洼的沙地里,脚下高一步低一步踩的都是污水,越走越是困难,渐渐跟不上那匹马,偶尔听到一阵海浪声,终于满意地笑出声来,一步一步地向大海深处走去,开心地找到了一个万全的埋骨之所……
“方多病!方多病?方小宝!”
熟悉的称呼萦绕于耳边,方多病在笛飞声的摇晃下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个锋利的莲花簪,手上的伤口早已深可见骨。
笛飞声见他又入了执,撕下里衣的白纱为他包扎一番,轻声劝慰道:“东海之滨那么大,你还是在柯厝村寻到他。狐狸精认了主,关河梦验了毒,你找到了他的发簪。我们依照他的意愿将其水葬,他走得很心安……”
说着说着,笛飞声也有些哽咽,缓了口气继续说:“如今你荣登万人册榜首,又苦心钻研天下奇毒的解法,挽救了无数百姓性命……你做得够好了,他不会怪你的……”
“他怎么会怪我呢?他谁都能原谅,谁都不在乎,怎么可能会怪我?我只是怪我自己……是我境界不够,执迷于拉他入尘世,害他频频动武折损寿数,是我当初功力不足无法救他……”方多病望着笛飞声,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若他见到你如此,怎能心安?”笛飞声拦住他的手,继续宽慰。
“罢了,我们喝酒去。”方多病从榻下的小盒子里掏出来五两银子,买了两壶莲花醉,又租了一条小渔船给了头发花白的船家,躺在穿上便和笛飞声一起朝着莲花湖中央去了。
笛飞声左手摇其船桨,将木船缓缓划向湖心,便停在莲叶中央任其飘荡。
方多病抱膝坐在木船之上,看着面前含苞待放的碧莲,以手拨弄了几番叶下清水,举起酒壶朝着笛飞声示意,便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咳咳咳……”大约是这酒将将酿好,辛辣无比,方多病呛得眼睛都红了,惹得笛飞声笑出声来。
“酒只舍得买十钱一壶的,租条破船却舍得给几两银子?”笛飞声举起酒壶同他碰了碰,畅饮之后好奇地问。
“笛盟主隔三差五来蹭酒喝,可不得省点儿花,”方多病笑着被笛飞声推了一下肩膀,整个小船都摇晃了起来,他也没刻意平稳,似乎是不怕掉下水去,反倒享受地闭上了眼,继续说,“至于那船家,才失了发妻老友,终日劳作,也挣不了几个钱,能帮且帮吧。”
笛飞声刚想答话,就见摇晃间不少小鱼误入船内,在船底挣扎。他抬起脚左右躲着,就见方多病小心翼翼地将其一条条捧了起来,又全部放生于湖中,望着他们游远了。
方多病乍然起身,小船又一次失了平衡,笛飞声坐在船上下意识地伸手,却触到了不远处的碧莲。日头逐渐下山,那阴冷的雾气自湖上涌起,渐渐弥漫满船,连带着莲花都有了几分冷沁与冰凉。笛飞声留恋地抚摸着,仿佛摸到那人冰凉的手心,见方多病仍在看那远处的山水,忍不住感叹道:“你倒是和他一样心善。”
方多病闻言,默默了许久,抬起手将壶底的酒一饮而尽。
他定定地望着原本绚烂如火的天边逐渐被漆黑替代,望着注定西沉的明月就此升起,望到笛飞声数次喊他都未曾听见,望到自己的酒壶被身旁的人强行夺取,方多病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答:“我终究是及不上他的。”
03 再相逢
『就借这月光,再与你对望。不管落魄风光,我都为你守望。就让这月光,把你的回程路照亮。有太多的话,只想与你讲。』
酒过三巡,方多病与笛飞声都有些头痛。
小舟随风而逝,误入藕花深处。
二人大概是酒意上头,实在懒得管,由得那小木船陷入湖心的漩涡。
笛飞声见湖中漩涡深不见底,正想叫方多病起身,就被如雪的月光晃了眼。
耀眼的白光下,湍急的谁留下,他们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之后,再次睁开眼时,方多病正大喇喇地躺在一个树林里。
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焦急地四处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本紧握在手中的莲花簪子。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却发觉他身上的麻衣全数变成了连云绣的白衫,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尽数愈合,就连原本消瘦的脸蛋,也肉嘟嘟的,下巴上竟还有几分婴儿肥。
他不可置信地对着不远处的水坑望着倒影中的自己,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四下寻找着,没有看到同样酩酊大醉的笛飞声,却看到了一个毫无岁月痕迹的莲花楼。
不远处的莲花楼旁,那人随意地放下锄头,望着地里刚冒出肚子的萝卜笑出了声,用力地撸了撸狐狸精的头。
方多病心绪百转千回,怔怔地望着他头上那个崭新的莲花簪子,他想要叫喊却哑了嗓子,想要冲过去抱他却定住了脚步,只剩一双瞪大的眼睛干涩无比。
他眼见着李莲花回过头来,大概是被他像鸡蛋一样长大的嘴笑到了,乐呵呵地学着他的样子也长大了嘴。
李莲花见他一动不动,以为被他冒犯,真的恼了,连忙走上前作揖致歉,最后又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有些尴尬地发觉,自己抹了他一身土。
方多病见李莲花难得羞恼地挠头,终于回过神来,也没嫌弃他身上的泥,用力地将李莲花抱在怀里,不顾他的挣扎,在山谷间大喊道:“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头雾水的李莲花无奈地大吼:“你认错人了吧?谁是你师父啊!”
李莲花最近遇上了不少麻烦。
那日,他好不容易见到自己新种的萝卜长出了地,就在林子里遇见一个晕过去的人。他本想着救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富家公子哥,少说也能坑他几两银子,却发现这二愣子不仅身无分文,还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己多年前戏言要收的便宜徒弟。
这徒弟虽然有点儿天赋,但武功着实不咋地,而且还以体弱多病为由把洗衣做饭的活都推给了自己,整日好吃懒做,围着他那个灶台炼丹,气得他数次想把人丢在地里不管。
那孽徒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脑子聪明,不仅给莲花楼加了很多机关,还写出了许多滋补的养生食谱。虽说有这么个比狐狸精还吵的小徒弟在身边很是热闹,但这热闹李莲花实在是无福消受,他本就没有几日好活,实在不想再叫他人耗费青春,于是数次出逃,偏生这小狐狸狡猾的很,仿佛能预见他要做什么一般,能掐准他什么时间下迷药,什么时间绑绳子。
好容易有一回,李莲花眼见着他喝下了带着一堆蒙汗药的酒,那混小子却仿佛免疫一般,清醒地锁住了他的手,死命拽着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又是一个为着谁来浆洗吵得鸡飞狗跳的日子。
李莲花拎着方多病只能手搓的连云锦里衣怒吼道:“我说,方大公子,你能不能出门做点儿正事,干嘛整日赖在我这儿!”
方多病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委屈地低头嘟囔着:“我方多病字多愁,乳名方小宝,你我怎么说也是我师父,再不济也是我朋友,这么喊人也太过冷漠了吧。”
李莲花越说越气,搓洗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差点儿搓破了皮:“你见哪个徒弟让师父洒扫浆洗的!你个孽徒,不是要闯荡江湖吗,天天留在我这楼里如何闯荡江湖啊?”
“心有天地,无处不是江湖。更何况师父身子不好,如今照顾你就是天底第一要事,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我是不会走的!”方多病手上倒腾的药丸终于制好,眼看着塞进李莲花嘴里,才伸手接过了他的衣服,继续搓洗了起来。
李莲花被一个大药丸子噎得差点儿上了西天,刚想骂方多病是不是要害死自己,就发现他这个徒儿医术竟然比他自己还好。
服药以来,他体内的碧茶之毒虽未解,夜间寒疾却再没有发作,双目视物也清明了些。莲花曾心生好奇地问过方多病从哪儿寻来的药方,方多病只是答自己久病成医,虽然心有疑虑,可他却不敢再惹他那个苦大仇深的徒儿生气。
望着眉宇间愁绪不断的小徒弟,李莲花又忍不住开始好言相劝:“我说方小宝,我真不是你当初崇拜的那个李相夷。你认错了人不要紧,就算你真把我当师父,你也该去圆一圆自己的梦吧?”
方多病闻言也不恼,只是洗完衣服,端来了一碗养生的鸡汤,递到李莲花手里,才开始回答:“你是李相夷也好,是李莲花也罢,这都不重要,你自己开心就行了。至于我的梦,就是你能好好的,别的我都不在乎。”
“年纪轻轻的,当个浆洗婆子算什么志向,你总得去那武林最高处看一看吧!”李莲花品了品十分鲜美的鸡汤,感叹道。
“那高处我去过,没意思。”方多病低声答。
“你去过?你个小兔崽子怕是去的最高处,就是我这莲花楼的二层吧!”李莲花闻言,忍不住想要拍下方多病的脑壳,却被他又一次预判成功躲过。
“方小宝你有种别躲!”
李莲花小心放下被摔了好几个以后,剩下的唯一一个金贵的碗,快步追出屋去,只见一地鸡毛,才反应过来今日碗里的,就是他那白花花的母鸡,一时悲从中来,朝天大吼:“孽徒!你怎能把为师买来下单的鸡杀了!”
方多病闻言,愣了一会,大笑出声,一边躲一边说:“对了师父,除了母鸡,我还花钱买了几味珍贵的补药,用在了你刚吃的药丸里。”
“虎膝草、碧玉藤,你哪儿来的钱!”李莲花大声问。
“就你枕头里,褥子底下,还有花盆里的私房钱啊。”方多病做着鬼脸答。
“方小宝!我就不信这次不能把你扔回家!”
李莲花拿着鸡毛掸子追出门去,眼见着就要被地上的树枝绊倒,方多病刚想伸手去接,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一个闪身把李莲花抱在了怀里。
“你莫要多管闲事,今日我非和这个孽徒大战三百回合,你你你……”
李莲花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下意识地就想跑,却被笛飞声抓住了衣袖。
“我什么我?多年不见,李门主见到我这么激动,话都不会说了?”笛飞声见到一旁一脸笑意的方多病,默契地给了他个眼神,二人一起把李莲花压回了莲花楼。
“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就是一个混混,才不是什么李相夷。”李莲花摩挲着唯一的茶杯,心虚道。
“你不是李相夷,体内怎么会有扬州慢护体?”笛飞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问。
“咳咳,阿飞,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如此缠人?”李莲花小心翼翼地缩回手,继续问,“你看我都这样了,咱这个架能不能别打了,你以前就赢过了,别缠着我了,去金鸳盟光复你的大业吧。”
“谁说我要打架了?要打,也得先让你活着。”笛飞声扬了扬眉毛,得意地掏出了怀里的观音垂泪和忘川花。
“咳咳咳不是吧!你现在什么癖好,闭关多年,不杀人改救人了?”李莲花震惊道。
“十年前东海一战,我与你惺惺相惜,打出感情了不行吗?少废话,快解毒!”
笛飞声制住了李莲花用力挣扎的手,先是给他灌下了观音垂泪,随后抓起忘川花就往他嘴里塞。
“等等!”
就在李莲花快要被噎死的关键时刻,方多病连忙点了几处大穴让李莲花昏睡过去。
他见笛飞声同他一样心急,连忙解释道:“忘川花至阴至阳,观音垂泪是为大补,二者必定药性相冲。他体内的碧茶毒我已控制了许多,待我将忘川花炼化,再用扬州慢传入他体内,方可解碧茶。”
笛飞声闻言,默默地给李莲花盖好了被子,不再做声。
方多病才打坐,便被他一手拦下,只听笛飞声道:“他要活,你也不能死。”
“放心吧,这天地下,就没有多愁公子解不了的毒,”方多病拍了拍他的肩,认真承诺道,“我定还你一个可以与之一战的李莲花。”
04 当年事
『深情与离别遇上,只叫人百转柔肠,谁懂我朝思暮想。皎洁的月光,想邀你细赏,可惜已天各一方。』
李莲花醒来的时候,脑海中只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可当他真见到一红一白两人坐在他面前时,却吓得大叫起来,还以为自己见了真阎王。
“李莲花!小花!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见那一身白衣的公子,红着眼在他眼前晃悠,心头有个声音叫喊着不要让他着急,却到底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李相夷,你知道我是谁吗?”笛飞声抓起李莲花的手,认真问。
李莲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认真答:“我知道!”
“所以我是谁?”笛飞声激动地问。
李莲花乐呵呵地握了握笛飞声的钱袋子,大声答:“你是有钱人!”
没多时,李莲花发现二人没有恶意,开开心心地撸了撸门口的狐狸精,好奇地打量着莲花楼和门外的土地,高高兴兴地种萝卜去了,只留下方多病和笛飞声面面相觑。
又是一个为着谁来浆洗打得鸡飞狗跳的日子。
“你知我是谁吗?也敢让我做着洒扫浆洗的活?”方多病杵在李莲花面前问。
“所以你是谁?”李莲花说。
“本公子乃圣上钦定驸马爷,尚书方则仕之子,天机山庄少庄主,多愁公子方多病!”方多病大声道。
“哦,驸马。”李莲花淡定答。
方多病见他没了反应,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就见李莲花面不改色地继续问:“所以驸马不能洗衣服做饭吗?”
“罢了罢了,我真是欠了你的。”方多病看着他满脸无辜的样子,认命地接过了衣服,一件件用手搓着。
一旁的笛飞声正幸灾乐祸,下一刻一个大网便糊在了他脸上。他刚想还手,就听李莲花指使道:“你,捉鱼去!”
这下换成方多病在一旁笑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去,方多病总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恍然如梦。
有时方多病和笛飞声忆起过去,突然觉得李莲花现在这样,不知晓是是非非,不用再殚精竭虑,喜欢钓鱼就钓鱼,喜欢种菜就种菜,喜欢养鸡就养鸡,有时晒晒太阳,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说几句话……
如今的李莲花,终于可以只是李莲花了。万般不平皆是故梦,又何必强迫他想起来?
这又有何不好?有何不好!
他眼睛酸涩,总想若是如此一生,应当是看得开的。
只是偶尔夜深,方多病仍会记起当年那个和他一起在大街上卖菜、温文尔雅笑着骗他说扬州慢是“苏州快”、连鸡腿都只舍得买一只的小气巴巴的李莲花。
曾经的懵懂无知方小宝,还有那个老狐狸李莲花,终究是再也不能相见了……
其实方多病不是没有想过要帮李莲花找回记忆,只是他寻到无了和尚那处,也只是得了六字真言——
“勘破,放下,自在。”
可即便走过了李莲花走过的路,甚至重回与他一起的时光,方多病仍旧勘不破这情丝牵绊,放不下前尘往事,寻不到自在生活。
方多病无法寻得自在,只好与笛飞声共饮,总要喝个烂醉,再被李莲花骂骂咧咧地捡回家去。几次下来,虽然李莲花认不认识他,方多病却为能享受到他的照顾而庆幸,继续赖在他身边过着平静的日子。
直到云彼丘寻上门来。
李莲花看着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却仍旧不还手的云彼丘,用力地拽住了方多病的胳膊质问道:“你为何打他?”
“若是你此生最好的朋友被他所害,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救他油尽灯枯,你会不会恨?”方多病停下手来,望着云彼丘厌恶道。
李莲花连眼都不眨一下,答:“该恨。”
地上的云彼丘闻言悲伤地闭上眼睛,方多病又一次挥起拳头道:“那你就别拦我!”
“该恨,可能一开始也会恨,可时间久了,不论怎样糟糕的事,总会忘记的。”李莲花劝慰道。
“怎么会忘记呢?怎么可能忘记呢……”在他墓前对月独饮的记忆还在脑海里回荡着,方多病握着李莲花的手轻轻颤抖着。
李莲花见状,十分耐心又温柔地握上了他的手:“真的会忘记的。一个人活着,总会经历更倒霉、更糟糕的事,又或者是很高兴、很开心的事,然后就会发现,或许当时认为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事,其实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方多病颤声问。
“我觉得,现在就有一件事比‘当年事’重要……”李莲花抓着他的手,朝着厨房走去。
“什么?”方多病问。
李莲花终于松了口气,愉快地微笑起来:“我在想今天那个背着刀的人不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多吃个螃蟹,不用和他分着吃了?”
方多病闻言,忍不住笑了。他不在看一旁的云彼丘,只和哼着些不知所云曲子的李莲花一起回了院子,随手抓了几只养在缸里的螃蟹蒸着吃了,还不忘贴心地给李莲花配好了姜醋。
酒足饭饱后,望着窗外月华如水,方多病难得释怀地睡在了李莲花旁边的榻上。
想着人生不过须臾,许多事到底都可大可小。数十年光阴,意气风发富可敌国都不过浮云,既是浮云,何苦执着?
如今李莲花平静、安康、快乐,已足够幸福了。
想着想着,方多病终于踏实地闭上了眼睛,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下意识嘟囔着——
“小宝,人都要放下执念的,只是或早或晚罢了。你不要为我入执,要活得自在才行啊……”
The end.
后记
由于和家里人冲刷了一遍《莲花楼》,所以又难过了一次。
忍不住又一次给了小宝和老笛一个可能,也尝试着顺着剧中的oe线往下写了写,但终究不想给小宝一个这么惨烈的结局。
也希望读到此处的大家,都能够放下执念,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呀~
P.S. 本文大量引用《吉祥纹莲花楼》情节,未统一标注,特此声明。
写完文就发了出来,没有检查错字,请大家见谅。
再次祝大家晚安。
以上。
【花方】他人心(一发完)
* 接结局,失忆李莲花x微病弱偏执方小宝,微虐,15k+,一发完结。
* “而你曾答应我的,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之一
春来,雀鸣。
风是极为舒适的微寒水汽,天空如一卷澄澈透明的画布缓缓展开,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正打算提着水桶去看看前些日子种下的萝卜是不是抽出了嫩芽,促不妨一柄刀从斜里刺出,来者招式刚猛异常,刀锋掠过处枝叶扑簌簌震落,眨眼就到了他跟前。
但他却似早料到,掌心在刀背上一贴一转,竟反借着这力倒掠出三丈有余。
“笛盟主,你这偷袭还有偷听墙角的本事打算何时改改?”
笛飞声面无表情:“你武功早恢复的差不多了,还不肯与我决一胜负吗?”
李莲花无奈地叹...
* 接结局,失忆李莲花x微病弱偏执方小宝,微虐,15k+,一发完结。
* “而你曾答应我的,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之一
春来,雀鸣。
风是极为舒适的微寒水汽,天空如一卷澄澈透明的画布缓缓展开,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正打算提着水桶去看看前些日子种下的萝卜是不是抽出了嫩芽,促不妨一柄刀从斜里刺出,来者招式刚猛异常,刀锋掠过处枝叶扑簌簌震落,眨眼就到了他跟前。
但他却似早料到,掌心在刀背上一贴一转,竟反借着这力倒掠出三丈有余。
“笛盟主,你这偷袭还有偷听墙角的本事打算何时改改?”
笛飞声面无表情:“你武功早恢复的差不多了,还不肯与我决一胜负吗?”
李莲花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笛飞声什么都好,唯独武痴这一点从年少时就不曾改过来。现下金鸳盟是武林第一大帮,盟中事物众多,这人却还能三天两头来莲花楼找他比武。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打发他为好,这人却罕见地没有继续追问,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竟望着袅袅茶烟在发呆。
一直到他去屋内端了两碗早点出来,这人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若非李莲花眼花,他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丝犹豫:“这十年,你医术如何?”
“当不了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治个头疼脑热、风寒侵体总马马虎虎。”
“如此。”笛飞声颔首,将手中那纸递了过来:“这天机山庄庄主数年来流连病榻,今年入春来病情越发沉重,如今在遍寻天下名医。”
那张画像上青年眉宇间愁思纷乱,李莲花接过,不知怎地手腕竟一沉,这纸被风刮得扶摇而上,眨眼没入竹林而去。
他心中一滞,还没来得及问天机山庄与他有何关联,就又见笛飞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沓告示,接着道:“我知你会去,便命人把江北二十八城何晓凤贴的求医榜全揭了。”
之二
李莲花忘了一些事。
他跃入东海后伤势再压抑不住,写信时血从口鼻星星点点喷出,最后船夫弃船而去,他迷迷糊糊间只见得海鸟落下又飞起,一人捏着他的肩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再醒来却在紫竹环绕的云居阁,四周冷冷清清,师娘坐在边上守了他七天七夜,他被扶着又喝了一碗气味难闻的汤药,这才得知是笛飞声遍寻东海三月找到了他。
前尘往事就如同褪了色的画布被高高悬起,他记得单孤刀与他的十年纠葛,故居里被折断的玉剑仍躺在曾并排的师兄弟床榻下。但细细望去时,那些过往却又变得模糊生锈。
“忘川花。”笛飞声对此面不改色地解释:“既为忘川,何能不忘?你中碧茶之毒十年,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运气,这些许过往,你既已早不是李相夷,又有什么放不下?”
李莲花心想他怎么不知这花还有损伤记忆的害处?笛盟主却懒得再言,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好好活着吧。”
他伤好后兜兜转转又回了莲花楼。
狐狸精在狗窝里睡眼惺忪,见到他亲昵地扑上来讨食。楼前的菜圃嫩芽抽枝,他离开前种下的豆苗眼见着就能下菜了,厨房里苏小慵拿来的米面粮油堆叠整齐,米缸下多了一包银子,他抚过窗棂,半点灰尘不沾。
莲花楼在云隐山前从春天停到了夏天,从梨树一丛丛开的时节等到了白雪皑皑,收来的菜很快又能换几两雪花纹银,山前小径却还是只见竹影婆娑,不见生人。
于是李莲花拜别了师娘。他习惯晨起时先给地里的菜浇水,再给自己学两道新的菜式,空了他还会去集市上摆摊,李莲花这个名字无法再用,于是他便称自己为无名游医,诊金仍是收五两。
集市上刁民众多,多的是看了病连五两银子也不想付的,好在这些年偶尔也能碰见出手阔绰的,看个风寒腹泻竟扔下一袋金子就跑。
说书先生偶尔也会议论那李莲花的事,多是说他跌入了东海生死不知,就如同十年前议论李相夷。也有离谱的说那金鸳盟魔头痴恋着李相夷,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魔头寻遍东海后,便把人关在了金鸳盟,真正的李相夷现在正水深火热。
李莲花听着,一口水差点没喷到病人脸上。
下雨天他懒得去出摊时,也会翻过山去河边钓钓鱼。太瘦的不要、刺多的不要,李神医偏爱那肉肥骨鲜的汴河鲈鱼,拎回来再佐以酸汤、卤料,他的名菜红汤烩鱼出锅时,他会慢悠悠地坐在桌边给自己盛上一碗汤,再顺手把鱼眼睛夹到对面的碗里。
马车晃晃悠悠朝天机山庄驶去。
官道两边垂杨挺拔开阔,迎风摇摆——李莲花自然不会没听过这天机山庄的名号,传闻这天机山庄的少庄主天赋出众,十年前就凭一手多愁公子剑战胜了万人册的第一人。后来却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一直在庄内将养着再未涉足江湖。
他递了拜贴就等候在门边,周遭景致却有几分熟悉,他想了一下,终于依稀记得他还是李莲花时莲花楼曾在杭州城外停过许久,而此处竟是照着那时布置的。
进去传信的侍女久候不至,他绕过看门的小厮,足尖一点从墙头掠过。
他并非冲动的人,也早不是会因一句话就挑了看门剑客的李相夷,但从到了这天机山下,心不知为何就不曾静下来过。
院内,一人缓缓转身,他好像很怕冷,初春时分还裹了宽大的鹤氅。他本生了张皇亲贵女都会喜欢的好看脸庞,但此刻却脸色苍白,看着满园梨花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喊来侍女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我已无碍,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差人把我小姨在江北二十八城贴的求医榜都撤了,我,咳咳......”
语至中途,这少爷似被什么扰了心绪,他一口血喷出,如红梅点点溅落尘泥。
李莲花心下一动,这一瞬手竟比心念更快要去抓这庄主的手腕,婆娑步到了他这个火候天下本该少有人能及,但他这一出手,却扑了个空。
方多病只见墙头飘下一个人来,这人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扬州慢让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一双多情目却幽暗深沉如一潭望不见底的泉水,他这一眼扫过来,方多病只觉心口如遭雷噬,有什么压抑不住就要撕开回忆挣脱出来。
没了碧茶之毒,李莲花的内力不在当年之下,方多病又要防着他以指代剑去截他手腕的相夷太剑,又不能太过显山露水,几招之内就露了疲态。
他勉强提了一口气,右手虚晃一招去点李莲花的肩,这才寻了空隙落在赶来的众护院后。
“你放肆!”
李莲花心念一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庄主使得最后一招,竟像是他相夷太剑中的游龙踏雪。但眼见着护院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李莲花自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当即抱拳,笑得人畜无害:“在下无名游医李氏,乃是揭了山下的求医榜,来给庄主诊治的。”
言罢,他还挥了挥笛飞声给的一大沓求医榜。
方多病当然不是不知道自己小姨的性子,但他又如何能让李莲花断他的脉?他使了个眼色,边上侍女立刻上来解释了不过是误会,他们即刻就会撤下求医榜云云。
李莲花正想说他不介意,方多病却似又猜到了他的心思,接着堵他并非是他不愿让他诊治,实在是身负要事明日就要远行,不敢耽误他。
要事?什么要事?
这推诿的太明显,李莲花心中不由一动,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思索了片刻,忽地捂住胸口咳嗽起来,人也往方多病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果不其然,方多病见他不适脸上的冷然立刻挂不住了,走了两步才想起两人是素不相识的关系,他停住脚,听他断断续续狡辩:“李某一路风尘仆仆,只为医者仁心想替庄主治个病,庄主若就此赶李某回去,岂非让李某白跑一趟?”
“李某左右无事,庄主若要出门,可否让李某随行?”
他皱着眉又道:“实不相瞒,李某此番前来也是受了朋友之托。我这朋友本是江湖闻风丧胆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出发前替我揭了这江北二十八城的求医榜,直言我若得不到这求医榜的赏金定要打断我的腿扔到江上,下半辈子不用上岸了。”
......
一顿胡扯,编的故事还不忘踩笛盟主两脚。眼见方多病脸上有了松动之色,李莲花又道:“庄主若实在不愿让李某诊脉,李某只求能与庄主同行。”
他边道边面色不改地掐住了自己的神阙,心中轻叹一声: 你再不答应,我就只能逆行扬州慢吐几口血出来了。上门治病的大夫旧疾发作,天机山庄总不会那么无情把人扔出去吧?
但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姿势往方多病身上倒,就听他道:“罢了。”
他喊来侍女吩咐道:“把追云车撤了吧。行装一切从简,明日我坐他的莲花楼走。”
莲花楼?
李莲花一笑,神色阴晴难辨,他果然知道——
他就是李莲花。
之三
天机山庄的人天还未蒙蒙亮便将莲花楼里三层外三层改了个透。粗陋的桌椅被铺上了厚厚的貂毯,漏风的窗被重新糊上,他们似对莲花楼很熟悉,甚至给二楼的客房新搬了一张锦榻,连厨房里的米缸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换成了今春雪白饱满的新米。
离儿放下最后一包行李,朝他投来极为复杂的目光:“李神医,我们家少爷性子倔,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路上还请你多多包涵。”
李莲花忙点头应是。
方多病直到日上三竿才上车,他似是很困倦,眼下一片惹人心疼的乌青。他今日未曾披大氅,反而衬得整个人更加单薄,天机山庄上的风再盛一些,多愁公子只怕就要被吹散了。
狐狸精似很亲近他,它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远不如之前爱动,但看到他仍步履蹒跚地从窝里蹦出,方多病摸出两把牛肉干逗他,李莲花扫了一眼,还是狐狸精最喜欢的盐熏味。
莲花楼缓缓步下山去。耳边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李莲花赶着车问:“方庄主,我们这是上哪儿?”
上哪儿?
他又如何说他本无出门的打算?天机山庄在视野里越来越远,春寒料峭,透窗而来的寒风让方多病打了个哆嗦,他轻叹一声:“先往南走吧。”
他说完便上楼去了,但却是休息也休息不好,迷迷糊糊间听得山脚浣衣女的歌声,枝头黄鹂鸣叫,他仿佛还在十年前的小楼,阿飞一顿饭就能吃上三人数日的菜钱,李莲花拎着锅盖连他一起骂,他又急又醋和阿飞打成一团。
他再醒来月亮已爬上了中天,红汤烩鱼、清炖羊排、香菜牛肉、猪肚鸡和莲子羹摆了满满一桌,李莲花身旁放了个小火炉,菜快冷了他便热一下,方多病下楼时,他正很有耐心地在复热第三锅糖水。
方多病尝了一口,菜均未放卤料和胡椒,咸淡正好。满桌菜香扑鼻,他道:“看来李神医这些年过得不错。”
李莲花道:“哪里,这鸡其实是邻村的婶娘送的,牛肉是别人充诊金抵的,至于这鱼嘛......是我下午从山下的清溪河钓来的。”
想着他身披蓑衣钓鱼的模样,方多病眼中多了一点笑意。他忽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也喜欢钓鱼。”
“哦?”
“从前他常说,此生所愿就是游山玩水,空了种种花、钓钓鱼,等看够了风景,小院还有发了芽的豆苗冒了头的萝卜在等他,他有一人、一壶酒、一轮明月对饮,就已足够。”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梨花笑,道:“那会我老觉得这人呐......未曾去过那高处看一看、未曾仗剑逍遥过天涯,又怎么能算活过?我说要闯荡江湖,同他行侠仗义的时候,他就看着我笑。”
“后来呢?”
“后来......”方多病眼神一凝,想说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笑不过是长辈看着小友说大话时的善意鼓励罢了,这人只管身死魂消,什么破案、退隐不过都是骗他的。
但他扫过莲花楼四周,却又见桌椅粗陋干净,厨房里米面粮油堆叠,锅旁还放着两包莲子糖,狐狸精啃着午饭剩的窝头已经快在窝里睡着了。他又道:“后来,他也算得偿所愿了吧。”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调空远:“身外倘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其实这一世短如蜉蝣,他能好好活着,是在闯荡江湖还是钓鱼又有什么区别?”
李莲花没有回答。他咀嚼着这句诗,抬眼却见眼前人已经离开了,他给他堆得如小山尖的米饭没动几口,梨花笑却是少了半坛。
方多病这一觉却睡到了三天后,李莲花上楼喊他,门却是被方庄主不知何时做出的千机锁锁上了。若还是十年前,他自有一百种方法破了这锁,但此刻听着屋内人均匀的呼吸,想了一下,还是下楼做饭去了。
三天后他们路过采莲庄,多年前单孤刀假死就是在这庄中发现,庄主以新娘血浇灌一池莲花的秘密被传开后,这里曾一度渺无人烟。但现下却是天机山庄的私产,采莲庄仍叫采莲庄,甚至是池内仍栽满了娉婷摇曳的一池莲花,远远望去锦簇成团,粉红雪白连绵一片。
这人身体不好,却似对这池莲花很有感情,他又是施肥又是浇水了一下午,连池旁的风水石也不曾放过。
他蹲在那石头边看了半天,似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起身时眉眼都舒展了几分。
这南下的路漫长的几乎看不见尽头,两人离了采莲庄,一路踩着桃花烂漫入了江南,莲花楼又晃晃悠悠停在了玢城外。
李莲花对这江南小城没什么印象,他跟着方多病七绕八绕,抬起头时一妇人正在脂粉铺前愁眉苦脸摇着薄扇。
她本该生得有几分姿色,衣着却粗陋得很,言谈间似是嫁了个有痨病的丈夫,一个月吃药就要二钱银子,家中只靠她一人卖些胭脂水粉,孩子到了请先生的年纪却只能在学堂外偷听。李莲花打开香膏嗅了嗅,是一阵熟悉的芙蓉花淡香。妇人拭完泪,终于注意到铺子前还有一个人,她上下打量着李莲花,却是一脸如同见了鬼的神情,提着裙摆就要拜。
“故人已矣。”
方多病不动声色地扶住她,但妇人却是怎样都不肯收他的银两,那锦绣云纹的绸缎荷包在两人手中被推搡了半天,方多病最后不得不提了一大包胭脂水粉只当是自己买下。
两个大男人提着一大包姑娘用的妆红在路上走,但更尴尬的却是日落时分,做糖葫芦、桂花糕的摊贩推着小车大声吆喝,说书先生正挥着把扇子,唾沫横飞又在讲那李相夷的传奇——从城东走到城西的功夫,李相夷和笛飞声的东海决战已经变成了笛飞声对李相夷下了金鸳盟中药,能让李相夷连天下第一美人乔婉娩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生是他笛飞声的人,死是他笛飞声的鬼。
“这说那奇药也确实神奇,那李相夷忘了所有和昔日恋人有关的记忆,从此就被关在金鸳盟最深处每日与那魔头厮混,这笛飞声大权在握,美人在怀,好不快活!”
李莲花听得眉心直跳,他扫了一眼方多病,却见对方不知正在想什么,他眸色沉沉,脚底还加快了几步。
这一路往南走,天气逐渐转暖,方多病的身子却没见几分起色——光打在他脸上总转出一片病容,李莲花给他盛汤时触碰到的手腕永远是冰冷惨白,他不着大氅时也会裹上厚重的冬衣,像是很怕被人看见他的脖颈和手腕。
他有时夜半会被楼上压抑的咳嗽声惊醒,这人断断续续地咳,空气中有了淡淡的腥味,他在楼下枯坐,总觉这月色也走得慢。
后来又有一日,方多病对着满桌的菜昏昏沉沉,却是手边一暖,这人不知何时给他盛了碗醒神汤。
李莲花眼神像在叹息,又像在心疼,他忽问:“方庄主,你觉得我这莲花楼如何?”
方多病敷衍了几句,李莲花又道:“多年前我蒙难,这莲花楼初时不过几片木板拼接而成,要重修葺极费银两功夫。但偏偏我每有缺银两时,总能碰见出手阔绰的病人,看个风寒还能扔下一袋金子,你说奇不奇怪?”
他顿了一下,像在等方多病的回答。无果,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数个钱袋,这些钱袋上做工极为精美的底部都绣了个“何”字,他道:“直到你前几日给那姑娘银两,李某才知这么多年的大好人竟是方庄主。”
方多病勉强解释:“我天机山庄行善不留名,你怎知不是见你这游医可怜凑巧罢了?”
“那胭脂铺姑娘也是凑巧吗?她衣着粗陋,所卖香粉却极尽华丽复杂,其中一味芙蓉粉,恰是从前阿芙蓉膏的药引。女宅的姑娘们曾被关在香山侍奉客人,说她们是这全天下最解风月之人怕也不为过。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照料她们的生活。”往事如雾气蒙蒙扑来,李莲花道:“怎么,你还要说我们其实从未见过吗?”
话音未落,他忽地闪电般出手点了方多病的穴道,方多病一惊之下终于被他捏住了手腕。李莲花以指代剑,眼前人衣服即如碎布片片散落,他不愿说的秘密终于被一层层揭开——冬衣下红纹如跗骨之蛆密密麻麻爬满了白皙的肌肤,脖颈和手腕,几乎无一片完好。
手中脉象熟悉,李莲花只觉心沉沉坠了下去:“果然是......碧茶之毒。”
整个人被制在桌子上,周身穴道被点,方多病眼见着方才煮的丹桂醒神汤翻了一地,汤汁顺着木板淅淅沥沥滴到土地里。
他脸上的慌张之色只一闪而过,他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来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
真是个好问题。
李莲花想着这人蹲在采莲庄风水石前怀念又酸楚的笑容,转身时却又总和他保持着几步之遥的距离,方多病有时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有时又好像一潭没了生机的死水只等着阳光照彻池底被慢慢晒干。
他觉得心痛,往事便三三两两从心底浮起来。
但他怔忡之下,方多病却不知何时冲开了一部分穴道,此刻并指为掌,向他双眼抚来——这动作轻飘飘的,如风吹涟漪,但视线不过被挡了些许,他竟忍不住松开了钳制,后退了一步只想躲开。
锦衣翻飞,方多病落在窗边,他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感叹,道:“看来你还未......”
还未什么?
李莲花只觉他这模样眼生得很,像是从前追着他跑的少年脱了一层皮,骨子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正想追问你和笛飞声到底还做了什么,却见方多病眼皮一抬,竟直接承认了:“不错,确实是我以扬州慢为引,将你身上的碧茶之毒过到自己身上的。”
他道:“十年前在莲花楼中,我曾答应要救你。”
方多病自嘲一笑:“你的承诺或许可以不作数,你对四顾门说要护住他们,就连最后一点内力都给了云彼丘。对我说你不会死,你会等我,却从来只是一句空话。”
李莲花一噎,心下一时苦涩如浪翻涌,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是我说要救你,就是要救你。你不愿师娘以命相换,我可以用自己的换。你从不愿亏欠于别人,那我宁可你什么都不记得只当个家有余粮、归乡时有孩子来讨糖吃的乡野村夫。”
李莲花见他说着脸上竟多了几分凄楚之色,忙要去拉他,方多病却足尖一点,整个人如一朵云朝窗外飘去。
之四
方多病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林中,与夜色融成一片。李莲花有心要去寻,却又担心迫得他用了内力毒发更厉害,这一时之间是前进也不得后退也不得,只觉当年在当铺外捏着四顾门门主令要不要换银子时都没这么纠结。
此时月光如被剪碎了的影子,天地间一片雾茫茫——李莲花忽地就想到那年也是这么好的月色,他和方多病坐在屋顶上饮酒,少年接过他递来的酒左看看右看看,生怕这黑心的江湖游医又给他酒里加点料。
末了,他却如同认命一样一饮而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道:“你若再扔下本少爷,本少爷也有的是法子追上你。李莲花,天涯海角,本少爷绝不放你一个人。”
少年心性最狂妄,那时的方多病也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逃到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
肖紫衿在悬崖边迫他决一死战时,他心中的嘲讽曾到了一个巅峰——走吧,走吧,他想,李相夷的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但他再醒来时,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的命很贵。
他忘了方多病,前尘往事被束之高阁又积了厚厚一层灰,但他看着满院果蔬时,耳边是一个声音让他好好等萝卜长大,加上香菇、料酒、火腿可以炖成补气的萝卜汤。他炖莲子羹时,这个声音又让他少放点糖,他听话的加了红枣和桂圆,喝得时候才想起他现在未有吐血之症,何苦吃这些补血的食材?
后来,他还曾去看过他的师父。
云隐山前嫩芽抽枝,新芽长成,他给师父拔了坟前杂草,听雀鸣落在枝头,春天的青草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他对师父说: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这江湖来来去去,总有一日在说书先生嘴里李相夷也会成了那老掉牙的古董故事,连市井闲谈都放过了他,他又何苦不放过自己?
若十年前李莲花能明白这个道理,他是否不会再选择断剑跃江只随扁舟一叶去——若他还是李莲花,又是否能让他少伤心一点?想到方多病,他只觉眼前黑白交错,内息充盈的气海仿佛要碎裂一样疼。
他三步并作两步掠上莲花楼顶,正想借着月色辨了方向再去寻,却见林边一个人跌跌撞撞,这人似受了伤步履蹒跚,又似毒发已寸步难行,不是方多病又是谁?
之五
一直到把人抱回了屋,察觉手中脉搏稳定了一点,李莲花才敢稍稍松口气。
掌心的血已经凝固,眼前却还是青年消失在夜色里又在林边昏倒吐血的模样,他只觉手烫得骨头也要烧灼起来,这血洗也洗不净。
他神思恍惚,险些把二楼炖着药的炉子都打翻了。那厢方多病却睡得不安稳,本就是倒春寒的时节,他妄动内力又一时气急攻心,毒发时更加凶猛,整个人如坠冰窟,哆嗦着连牙齿都在打寒战,李莲花急急忙忙寻了屋内所有的棉被给他盖上,他捏着青年的手腕想输内力让他暖和一点,方多病却连连后退,他神志不清却还一脸惊慌,如同受了惊的小鹿。
李莲花沉默了一下,终于道:“别怕,我不会用扬州慢替你解毒,只是内息运转,会让你暖和一点。”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是真的,我绝不骗你。”
方多病这才肯躺在他身边,喝了几口热茶,他疼得昏昏沉沉。未曾注意抱着他的那个人用手指虚摹过他的眉眼,鼻子,下巴,滚动的喉结,他似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
幸好,还是热的。李莲花想。
只是瘦多了。他又想。
印象里丰润的娃娃脸只剩了一把空骨架,青年睡梦中仍眉头紧皱,不再年轻的脸上愁思几多纷扰,竟真成了多愁公子。
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方多病上半身虚靠在他的臂弯里,他右手垫在他的腰下,这是一个很难说是否越线的距离,李莲花只觉心被什么细细揉碎又一点点拼起,他忍不住问: 方小宝啊方小宝,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你又是......和谁学的那么狠心?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莲花楼安安静静,只有风吹开窗棂的凛冽呼啸声。
快天亮的时候,笛飞声来了一次。
李莲花去屋外取水的功夫,就见一青衣人抱着刀站在屋檐上不知已听了多久,他冷淡地扫了一眼,笛飞声也不恼,只问他:“想起来了?”
“看来还差一点。”笛飞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本不想帮他。”
他的感叹难得有了些复杂,他一生为追求武道巅峰,所见爱恨也不过是角丽谯极致的控制欲——他曾以为,世人就是如此贪婪,爱不过是打着自私的名义,把一个人强留在自己身边。
但这人背着李莲花险些跪下求他时,一双眼清清亮亮,他明明万般不舍,却还是做了决定。
李莲花一怔,怀中就多了一包药材,恰是他现下需要的驱寒防风的几味药。他只听得一句“你若还是东海上的那个李莲花,迟早会明白的”,屋檐上两只青鸟正踩着瓦片梳理自己的羽毛,哪里还有笛盟主的身影?
二楼“哐当”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慌忙冲上楼,却是方多病又陷入了什么梦魇,他口中呢喃“不要”“别死”,惊慌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手上的药也被一把打翻。
李莲花只好安慰他不会死,青年却一下贴了上来,碧茶毒发有如置身万年冰窟,他下意识地寻找身周的热源,他把脸埋在他的颈项旁,李莲花又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吐息的麻痒热意几乎将他灼伤——两人还在游历江湖时,方多病这缠人的功夫也是得了他娘亲真传,他夜里不适时少年就抱着棉被守在他床边,半夜和棉被缠作一团翻到榻上,他的脸贴在他的手边,皮肉轻薄滚烫,连睡梦中的嘟囔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拂过他掌心。
他若还是十年前的李莲花,定会不动声色地将人推远一点。李莲花只管清醒敷衍,其实每一步都在告别,方多病睡眼惺忪醒过来时,留给他的也必定只有一室微冷的空气。
但此刻抱着这么个人,他竟又生出这样也不错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天后碧茶之毒缓缓退去,那个会喊他的名字求他不要走的小少爷也不见了。
李莲花在桌边清醒过来,守了数天,他如今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方多病正在一件件捡散落地上的衣物,疼痛的余韵让他全身颤抖,半晌才穿戴整齐。
“李莲花。”
他平静地喊他名字,一样的三个字,一如当年知道他是李相夷的方多病在喊“李门主”。
之六
回忆渐渐浮上了水面。
李莲花不记得时,只觉那也可轻轻放下,但如今却再难移开眼——记得香山以指代吻的姑娘名唤西妃,女宅案后百川院跋山涉水将她送回了家,地里金黄的麦子如海潮翻涌过一浪又一浪。
方多病背着他上云隐山时一路荆棘丛生,他左手托着他,右手就拿刀一刀刀去砍,碰到砍不动的就徒手用内力去掰,他双腿双手都被划得鲜血淋漓,他还要笑着和他说一点也不痛。
但他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想起城中说书先生胡说八道的逸闻,笛飞声走之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觉藏在重重迷雾后的记忆仍凭空断去了一截,他被招进皇宫后一切变得模糊久远,是在哪里少年曾抱着他恳求又悲伤,那个李莲花震惊极了,他垂着头,第一次无法再敷衍克制地对他笑。
他想问方多病是否还在怪他,但这人醒来后又成了那生人不近的模样,他似乎并不为自己曾瞒着他的事感到不妥,他在楼下赶车时,这人在楼上沉默地休息,他想给他送一碗驱寒防风的药,这人门上的千机锁还多了三把。
李莲花想真是天道好循环,从前是他这徒弟追着他跑,如今他想给人压制一下毒性还要看人脸色。偏偏他还只能哄着人来,否则这人若再和他生气跑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吐血昏迷的背影,只怕他的命也要跟着交代一次。
他又想这人果然不能话说得太满,他才在师父面前说放过了自己,这小少爷就跳出来打他脸,像一个大石头投入了他这潭安静许久的池水——方多病毒发时,他竟会想若是世上没有碧茶之毒该多好,他竟还会怪制出这毒药的药魔,还会恨多管闲事的云彼丘。
可他明明多年前就该放下了。
他只管自己心头纷乱如麻,莲花楼却还踩着春天的尾巴一路漂流,这日不知漂到了哪儿,外面狐狸精吠了几声——这狗自从吃了方多病的牛肉干就如回春了一般,快九十的年纪,也不懒洋洋睡觉了成日里就绕着方多病的脚下讨食,李莲花有一天醒来时,竟见狐狸精在和外面的四匹马一起赶车,这画面纵是他再长个十岁,怕也是要感叹一声“稀奇稀奇。”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去。
窗外却不知为何亮起了一片灯火连绵,连天上的明月都被这火光惊得失色了一瞬。两人吃了饭,面前的茶杯冒起袅袅热烟,竟是方多病不知何时给他倒了杯水,他自己也喝了一口,难得问他:“立春前后是扬州城的灯火节,要去看吗?”
原来已不知不觉到了扬州。
李相夷少年心性,曾最喜放河灯,他在扬州城顶一剑动天下时,曾买下了一城的兔子花灯送给乔婉娩。
后来他坠入东海生死不知,乔姑娘因不相信他已死,十年不肯为他点一盏往生灯。
而如今扬州城在夜色中娉婷摇曳,仍是多年前悱恻的一片温柔模样,冥冥之中失去的,又被命运推波助澜着送回身边。他跟着方多病下楼,河边人声嘈杂,信男善女相互扶持着把一盏盏莲花灯沉到河中,簇簇火焰都似落在河面上,晚空清亮,几乎见不到水色和星子了。
两人路过小贩时方多病也买了盏莲花灯,他将灯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陪着他沉默,方多病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终于道:“我并非全然是因为在怪你。”
他感叹道:“我只是觉得......少年心性,曾说过要去塞北看雪,闯过西域黄沙漫天,看最美的舞姬跳舞饮一口那比刀子还烈的鹿血酒。等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你说得对,有些事当初听的人或许也忘了,说的人又何必执着?”
你怎知听的人真的忘了?
但他想开口时,却见月下微澜渐起,飘呀飘呀,落到了方多病的肩上,这美景如星河倒垂人间,又触之即碎。
他有一刻竟怕他随这银羽飘走。手中的花灯顺流而下,晃入一片连绵的夜色,李莲花缓缓道:“ 我知你不想让我想起这些。”
“是。”方多病大方承认了,许是夜深露重,他声音也有几分湿漉漉,他道:“当游医和天机山庄庄主,不好吗?十年......世事已然一轮回,如今你陪我一起见过这满城的灯火,也算你还了当年要同我游历江湖的诺言。”
李莲花负手而立,只觉这人说的话刺心,那花灯上“李莲花长命百岁”的几个字也刺眼。但晚风吹露,兰草结霜,灯火连绵的河畔又黯淡下来,结伴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边上卖李相夷逸闻话本的小贩数着微薄的收入,也垂头丧气回了家。他的心中终于一片明明堂堂,有什么想不通的三三两两串联起来,他道:“是无心槐吧。”
方多病通体一震。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世上并无第二株忘川花。”他垂下眼:“以你的心思,想必也是要千万百计掩去替我解毒一事。我想当年角丽谯死后,这药多半是落到了笛飞声手上,你定是求了他帮忙消除我的记忆,只是谁也不会想到那么多年后——”
我竟听到天机山庄仍觉得熟悉,即使毫无记忆,见到你的画像也会心痛。方多病,你当真是很好......闭了闭眼,李莲花涩声又道:“我只问你,我到底还忘了什么?”
他眼神淡淡,道:“你应当知道受无心槐影响的记忆只是被封印,并不是消去。所以当年笛飞声中了那么重的毒,你对他说金鸳盟中事,他仍有三三两两的记忆。你若不说,我也会自己去寻。”
两人迎着小路走回去,莲花楼仍在林边的空地等着他们,夜深人静,狐狸精已经趴在窝里睡着了,方多病停在门口,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怀念。
方多病想: 罢了,反正是最后一晚,事已至此,也非是他不说能躲过的。
李莲花只见他一双修长葱白的手朝他伸来,他曾下意识躲开这个动作,但微凉落在他眼皮上时他才明白——那或许不是想躲开,是一种曾经无法回应的逃避。
视线被朦朦胧掩上,有什么温热的落在他唇上一触即分,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他全身巨震,夜风又很快吹尽了这丁点温度。
他竟觉得冷。耳畔方多病道:“那天你在我怀里吐了好多血,我打开千机锁却发现你把忘川花送人了,我从来没这么绝望过。我求你跟我去找第二株忘川花,我说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良方,你却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李相夷早就死了,如今李莲花心愿已了,人是不能强留天要收之人的。我怕极了,于是我......”似也不想回忆这段过去,他闭起眼:“我吻了你。我说我喜欢你,是我爹对我娘的喜欢,是想和你一生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喜欢。如果你可以为了救四顾门的人耗尽最后一点内力,为了替云彼丘平反,还要变作李相夷从东海上回来,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去?”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听的人心疼极了:“可我去找关河梦的那会功夫,你就又不见了。你明明伤得那么重,还要强行用内力离开。我神思恍惚地回到莲花楼,只见到了狐狸精和那本冷冰冰的剑谱。”
没有只言片语的告别,这最后一次,他又被丢掉了。
“李莲花,你果然是......李莲花。”
他的最后一点尾音被吞进了夜风中,风呼啸着,又扯出了如丝如缕的悲伤。
回忆的最后一块拼图放下,李莲花心头巨震,只觉平地一声惊雷,几乎要站不稳。
他想起那个吻,他想起方多病找到他时的又哭又笑,他背着他走过千山万水,三刻便要探一下他的鼻息,一个时辰就听一下他的脉搏。那路呀迢迢遥遥,他没日没夜的走,最后自己双腿都打颤了却还不肯休息,他们从半山腰摔下,这人全身被碎石划得鲜血直流还要扑过来先把他护在怀里。
他想,原来真相揭开时也可以不用山崩地裂、飞沙走石,也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道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如此不愿我想起,所以你明明知道我在装病却还是心软,入了莲花楼却处处避着我。
他只觉这一刻心被什么狠狠破开,胸口气血翻涌,嘴角几乎又抿下血线来。他晃了一下,下意识想去拭方多病眼角的泪,指尖一点麻木燃起,李莲花一惊,方多病适时扶住他。
他只听他接着道:“那时我绝望极了,我拿着画像四处找你,却只见采莲庄荒无人烟,元宝山庄被烧尽的柴火都有了几人高。我想,李莲花,这次你是真的丢下我了......”
他如同在说别人的事:“说来好笑,我不怕鬼不怕神,那时却第一次信了神佛。我见庙即拜,路过道观就要进去上香。我对佛祖说是我太贪心了,如果李莲花不想要这喜欢,那我宁可从未说过这些话。他不愿以命换命,我宁可他忘了这些伤心事。普渡寺下的村民说能提灯油上山燃长明灯之人就能得偿所愿,我便从山脚一路三跪九叩,挑着灯油过了三千级青石阶,我想佛若真怜众生皆苦,我只求他能护你。”
“说来也好笑,那之后没多久,我竟真找到了你。”
方多病低笑一声,那天天高海阔,他跟着海鸟飞起又落下,远远只见一条小舟漂泊晃晃悠悠停在他面前,他找了半辈子的人就在上面。
“我背着你去找笛飞声,可这世上又哪来第二株忘川花呢?恰好那时我过了单孤刀的千钧阵,药魔说我的功力也勉强可一试了,只是这法子太过痛苦,还需角丽谯留下的药为引。我便想到了无心槐,我想,那就让你做李莲花吧......没了单孤刀,忘了我,也许你还会因为地里冒出嫩芽的菜高兴,为自己养活了一人一狗而自豪,有什么不好?”
别说了。
李莲花闭上了眼,有些模糊的眼前一片光影交错,他满嘴苦涩,只想问: 那你呢?
他又做了李莲花,你可做了方多病?你可忘了篝火旁那个仗剑走天涯,说要扫尽天下不平事的少年了吗——他也曾是锦衣玉带的翩翩公子,只见得一眼药方就识破了牛头马面的真面目,见到枉死的姑娘会给她理好衣服,决定的一瞬间用不了蝴蝶一个交睫,从此却隔开了十年江湖两茫茫。
他想,李莲花啊李莲花,你好狠的心。你只管在生与死之间选了放下,却从不管身后之人能不能真正放下。
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方多病适时过来把他扶到榻上去,他知他困惑:“我知你没喝那杯茶。但都那么久了,我也不能只用你的手段骗你......天机山庄特制的药是下在杯沿上,你只要拿过,就中招了。”
李莲花心头巨浪翻滚,第一次觉得自己出口的气音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他道:“方多病,你......”
“我什么?大逆不道?没大没小?”方多病轻笑一声,手下却十分麻利地替他脱了鞋袜、掖好被角,他的笑容又安静下来,轻叹道:“我前日就已传信令追云车在城门口等我。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若不走,你是绝不会坐视我毒发去死的。”
而他,又怎么舍得?
他最后缓缓望过这十年没有回来的地方——这一刻风竟也清明,水竟也温柔,这破旧的小楼竟处处透着留恋。厨房边上也还是晚饭没有上桌的两碗藕粉圆子,多年前李莲花在这里做饭时,他曾等在台阶下一边嫌弃着难吃,一边等饭菜香袅袅升起,迫不及待端去了桌上。
而十年后,这人竟还记得他教他的这道红汤烩鱼,一锅鲜香扑鼻的酸汤上桌时,他还会把鱼目先夹给他。
这一生还能有这两月相处,他还活着,他还有什么所求的?
李莲花只能眼睁睁见这人走到了门口,他来时车水马龙,坐的椅子都要垫上绣金貂绒,他去时却孑然一身,只拿了床头一只碧笛,腰间一把尔雅剑。
他攥紧了拳头,只觉四肢百骸如浸冰水,想要用内力却怎么也提不上力气,咬着牙勉强,真气过处经脉如涨裂般疼痛。
这一刻心也如被万蚁啮咬,他惨笑,竟觉当日东海之上碧茶毒发形如痴傻的痛又算什么,还不及如今的万一。天上一轮月圆,方多病最后转过头来,他语调轻且坚定:“别来找我了。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的。”
他如同在承诺,又如同在说,倘若身份互换,他绝不会这么轻易赴死,为了能让他再做回那个种种花、浇浇水无事一身轻的李莲花,他拼着一口气也要活下去,即使这条路千难万险,即使前方是比死还要痛的刀山火海。
眼前也是一片血色,李莲花拼命凝起一点力气想最后再喊一声“不要”,出口却只有被风吹散了的气音。
之七
方多病走过林边,走过淌着波光粼粼水落如珠的小河,小草随着风来回摇摆,松鼠“吱吱”蹿上了苍劲大树。他想最后一次回望这莲花楼,却促不妨背后一股巨力袭来,他被抵在粗糙磨砺的树干上,蓦然遭此冲击,嘴里不免有了血腥味。
他抬眼却见李莲花发髻也乱了,衣领也散开了,这人一向最爱干净,快死了还要穿戴整齐,眼下却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许是催动内力太过的缘故,他忍了又忍,还是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顺着脖颈流入衣领,方多病被烫得一抖,下巴却同时被捏住,有什么狠狠压了上来。
从未与人如此过,他只觉四肢发软,却又偏偏被卡着腰无法动弹,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听得这人竟在咬牙切齿,又像是在妥协流泪,他说: 你真是天底下最懂李莲花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懂李莲花的人。
他赶走你,他等在楼前盼你踩着夕阳第一缕尾巴回来的身影。他嫌你烦,他见你絮絮叨叨连一粒糖也要和狐狸精抢时笑。
方小宝呀方小宝,你终究是不明白,若没有你,这满园的梨花笑无人共饮,这满桌的汴河秋鱼宴无人共他尝一筷——
李莲花这人世百年,也不过是百岁长戚戚。
完
【林敬言&方士谦】谦言万语第二期(十三)
前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回马枪!
给新观众的友情提醒,一切战术或游戏调整都是我编的(应该也没什么新观众(x
==============
方士谦:你悟了。这么多年了,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一直是叶修打蓝雨,老天爷啊,就让叶不修跟蓝雨互相折磨
林敬言:或者雷霆跟蓝雨互相折磨
方士谦:或者你跟海无量互相折磨
林敬言:带着你的职业解说offer给我滚
方士谦:哈哈哈哈好凶哦!
林敬言:还不是你当着面缺德这么嚣张
方士谦:那你以为我们这个节目是在干嘛?
林敬言:是在缺德
方士谦:是在缺德
林敬言...
前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回马枪!
给新观众的友情提醒,一切战术或游戏调整都是我编的(应该也没什么新观众(x
==============
方士谦:你悟了。这么多年了,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一直是叶修打蓝雨,老天爷啊,就让叶不修跟蓝雨互相折磨
林敬言:或者雷霆跟蓝雨互相折磨
方士谦:或者你跟海无量互相折磨
林敬言:带着你的职业解说offer给我滚
方士谦:哈哈哈哈好凶哦!
林敬言:还不是你当着面缺德这么嚣张
方士谦:那你以为我们这个节目是在干嘛?
林敬言:是在缺德
方士谦:是在缺德
林敬言:好的,一下子可以接受了
方士谦:本周节目的三场比赛终于看完了
林敬言:时长好像超了快一倍
方士谦:是谁的问题?
林敬言: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让我们不舍得分别
方士谦:少来了,编导不吃这一套
林敬言:呜呜,我们的编导好冷漠,好像我从不曾让他开心过一样
方士谦:直播间里的风比依萍爬上大桥那天还冷
林敬言:我在找我的刺
方士谦:编导在找他的刀
林敬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士谦:cue流程cue流程,下面是幸运抽奖以及提问环节,那第一个幸运观众我就先来喊开始了
林敬言:你来你来
方士谦:那准备了,大家弹幕刷起来,三二一开始!
林敬言:停!
方士谦:好的,让我们恭喜中奖观众“微草在逃扫帚”
林敬言:被你们方神逮到了吧!
方士谦:被我逮到了,待会儿缉拿回微草扫把间,不过现在先祝贺一下你获得了白牛提供的一箱能量饮料和三百元红包
林敬言:比上周加码了,感谢金主爸爸!
方士谦:感谢金主爸爸!在逃扫帚可以在直播间打字提问了,有什么想问的呢?
林敬言:OK问题来了,合租的新室友好像是庙粉,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士谦:笑得有够大声的
林敬言:很可爱啊,这个问题
方士谦:谦言万语,又名金牌调解
林敬言:那你赶快给人家调解调解
方士谦:搬家吧
林敬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弃得好干脆
方士谦:我们不需要很难很麻烦就可以解决问题
林敬言:你们庙药有没有这么不对付啊?我看你们勾兑得挺开心的
方士谦: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林敬言:今天,就让我们走进庙药相争的情感世界
方士谦:怎么,换节目了?
林敬言:是的,欢迎来到敬言有约
方士谦:和蓝雨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没有恩怨,不是很熟
林敬言:真的吗?我不信
方士谦:不信也得信,这是官方回复
林敬言:那么不官方回复是怎么样的,蓝雨欠微草一个冠军——
方士谦:拱起火来了林老师
林敬言:不是我说的,我看论坛里有一些帖子这么说,我也不明白,所以来请教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方士谦:那么这些帖子的回复是怎么说的呢
林敬言:?考验我!
方士谦:唤醒一些中老年人的记忆力或者现场创造力,激活大脑
林敬言:回复说你以为是蓝雨欠微草一个冠军,其实是微草欠蓝雨两个冠军
方士谦:呸!
林敬言:不会有人急了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方士谦:拱火成功
林敬言:难不倒我
方士谦:我看你就是蓝雨派来的卧底,平时就喜欢戴一些平光眼镜装,跟喻文州那货臭味相投
林敬言:怎么叫装呢,平光镜又可以增添一些气质又可以保护眼睛,平光镜是好文明,喻队也是在我的推荐下偶尔会戴一戴,客观说来肯定是增添了他的职业能力延长了他的职业寿命
方士谦:再说下去我以为蓝雨走到今天都是靠你
林敬言:国家队夺冠有我一半功劳
方士谦:蓝雨的奖杯下应该刻你名字
林敬言:可以吗?
方士谦:你看看弹幕满屏幕的问号,你扪心自问
林敬言:弹幕还说,应该刻微——
方士谦:我劝你想想再说,我打不到弹幕,不代表打不到你
林敬言:添什么乱呢弹幕!一句人话不说!讨厌!
方士谦:一些见风使舵的DNA动了
林敬言:下一个问题下一个问题
方士谦:你来抽
林敬言:好的,准备了准备了孩儿们,三二一,停!
方士谦:恭喜“吴羽策在李轩身卞女乔喘”
林敬言:啊?
方士谦:啊?
林敬言:啊?
方士谦:啊?
林敬言:这不好吧?
方士谦:有何指教?
林敬言:怎么念了好几个错字
方士谦:哪个字错了
林敬言:我看“身”后面那个字好像没有一点
方士谦:那怎么念
林敬言:啊,这
方士谦:你念念看,全国人民都看着你呢,包括吴羽策
林敬言:那我仔细一看
方士谦:怎么呢
林敬言:定睛一看,确实有一点
方士谦:是吗?
林敬言:是的,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到
方士谦:可说呢
林敬言:那下一个字是不是也错了
方士谦:错哪儿了
林敬言:拆开来念了
方士谦:合起来念什么
林敬言:合起来念娇
方士谦:跟最后一个字组合起来念什么
林敬言:女乔喘
方士谦:咦?
林敬言:咦?
方士谦:怎么还是念“女乔喘”?
林敬言:单念这个字的时候要念“娇”,跟后面这个字组词的时候要念“女乔”,好像是嘴自动这么念的
方士谦:原来如此,是自动的
林敬言:这很合理的吧
方士谦:合理
林敬言:那么恭喜这位ID为“吴羽策在李轩身卞女乔喘”的观众获得由乱嗨电竞网提供的鼠标键盘一套和五百元红包
方士谦:还有吴女士的一顿毒打
林敬言:为什么呀,没有理由吧
方士谦:因为他这个ID吧,好像吴羽策一直在喘
林敬言:好家伙,这可不兴一直喘啊
方士谦:显得吴羽策身体不好
林敬言:显得李轩身体太好
方士谦:停一下
林敬言:停一下李轩
方士谦:我说你口嗨停一下!
林敬言:对不起
方士谦:我有的时候怀疑你是不是买过人身险来上节目的,骗保来了是吧,受益人写没写方锐啊
林敬言:这钱你们方家也盯着呢?
方士谦:那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敬言:先别肥水瘦水了,先看看观众提问好吧,等一年了都
方士谦:怪谁
林敬言:OK,怪我
方士谦:女乔喘同学,你想问什么呢?
林敬言:怎么看改版后的鬼剑士技能改动?嚯,你上这儿采访来了,怎么问题跟你ID的风格严重不符啊
方士谦:你做个人吧,你想人家问什么
林敬言:吴羽策的健康情况
方士谦:很健康
林敬言:很健康,不用担心
方士谦: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林敬言:来答一下记者问,新版本鬼剑的改动,说实话还好
方士谦:改得不多,基本是数值增减,斩鬼削了一点,阵鬼加强了,但对虚空来说一增一减,增得多减得稍少,总体上还是加强了
林敬言:世界赛上逢山鬼泣输的那把太可惜了,什么都做到了,甚至出暴击了,但是伤害就是不到位,引起了全世界阵鬼玩家的怨言。职业赛场上都在刮痧,普通玩家更玩不好,哪儿打得出这么好的连控,只能当下水道刮剑士,再这么下去阵鬼只能完全当辅助角色一点独立性也没有了,也不行,要考虑到玩家感受
方士谦:鬼剑算是比较难调的一个职业,一是因为有斩鬼阵鬼两个流派,平衡性难把握,纯粹考虑阵鬼的可玩性给鬼剑大加强的话斩鬼伤害就有点逆天了。二是因为阵鬼玩好了有强控场,只考虑单人赛的可玩性的话,团战又很恶心了
林敬言:但也不能不加强,说实话真正完全的辅助角色还是治疗,其他的职业一定要有能单人作战的能力,会玩治疗的人从开始玩的那个瞬间心态就不一样,菩萨心肠了属于是
方士谦:一人奶全团的舒适感懂不懂!龙不吟虎不啸,小小输出,可笑可笑!
林敬言:我们方神不屑为之
方士谦:不屑为之!
林敬言:但我们小小输出还是要讨生活
方士谦:小小刮剑士,还是要努力打单人赛
林敬言:调过之后,阵鬼的可玩性提高很多了,投射到比赛里,虚空的战术选择变多了
方士谦:包括团战时的配合方式,也包括整场比赛的排兵布阵。擂台赛上逢山鬼泣创造奇迹的可能性大大提升,发挥得好,再碰个软点的柿子的话,可能他一个人打完了
林敬言:怎么说话呢,我们职业选手没有软柿子
方士谦:也是,不能轻敌,看着是软柿子但说不定就能把房子挖塌了砸你
林敬言:呜呜
方士谦:哈哈哈哈哈哈不说了!别哭!对不起!
林敬言:看到没有朋友们,跟治疗处就要卖惨,小卖一波,效果很好
方士谦:医者父母心罢了
林敬言:那么我们方大治疗还有没有什么要对虚空粉丝说的
方士谦:有希望啊,虚空
林敬言:超越一下历史最好成绩
方士谦:再努力看看,吴羽策也冲进国家队吧,双鬼的配合不失为团战一个奇招
林敬言: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这样逢山鬼泣也更好配合,展现出你真正的力量吧李轩!
方士谦:而且以他俩为控场基础再加上国家队的其他职业应该会有很好的化学反应
林敬言:我一直在想,双鬼配风城烟雨会怎样
方士谦:会有两个人妖号
林敬言:……我竟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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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话送给某位正在烦恼的朋友,也送给我自己:
开心是有价值的事情,笑是有意义的声音,快乐是值得追逐的理想
六爻 元宵番外
上元佳节,扶摇山下的小镇会摆花灯会,当时还在做弟子的韩木椿不肯安于红尘外,每年都会凑热闹给灯会添个节目:一更天,扶摇山上会往下飘花灯,落到有缘人头顶,摘下来就有彩头。
彩头可能是一株驱邪镇痛的草药、可能是一丸助长根骨的灵丹,也可能是一盏能烧数年的仙人长明灯。修士随手刻一道符咒的事,穷苦百姓捡去就是宝,灾荒年间典当了,能撑上很久。
正月十五一大早,童如推开边亭的门,长袖拂开寒风,就看见徒弟在摆摊。...
上元佳节,扶摇山下的小镇会摆花灯会,当时还在做弟子的韩木椿不肯安于红尘外,每年都会凑热闹给灯会添个节目:一更天,扶摇山上会往下飘花灯,落到有缘人头顶,摘下来就有彩头。
彩头可能是一株驱邪镇痛的草药、可能是一丸助长根骨的灵丹,也可能是一盏能烧数年的仙人长明灯。修士随手刻一道符咒的事,穷苦百姓捡去就是宝,灾荒年间典当了,能撑上很久。
正月十五一大早,童如推开边亭的门,长袖拂开寒风,就看见徒弟在摆摊。
小椿不知都从哪进的货,百十来个花灯排成阵,高矮胖瘦、方圆长扁,什么样的都有。有的悬在半空,有的摊在地上,他也不嫌烦,正挨个往上写灯谜。
童如背着手凑过去看,还是个雅致的字谜,他停在那琢磨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忍不住笑道:“举人老爷,捡你花灯的人有几个识字的?对牛弹琴。”
韩木椿的灯总会落到最穷困潦倒的人头上,有的人命途多舛,就是欠那么一点运气脱离困境,被花灯里的“宝物”轻推一把,说不定就能翻身。因此扶摇山下一直有传说:捡了“仙灯”的人噩运到头,前途快来了。
这是好事,只不过穷苦人大抵疲于生计,未必看得懂韩木椿的雅趣。
韩木椿笑道:“师父此言差矣。”
“嗯?”童如一挑眉,等着听他这一杠从何处抬起。
“上元佳节,花灯就是要有灯谜。”韩木椿用小羊毫在藤黄里掺了一点赭石,画完腊梅,便用花色在旁边写下谜底为梅的谜面,字同画一般,一团暖融融的和气,带着笑意似的,“我又不是卖艺的,弹琴自己快活,还管谁听?难不成师父每次弹琴还要清场戒严,令猪牛马羊禁止入内?”
“去你的。”童如笑骂了一句,“平时让你好好刻符、刻苦修炼,怎不见你这样上心?不争气。”
“师父,咱门派有您撑着,四圣尚且不及,还指望我争气?”韩木椿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怕师父假黑的脸色,“把气都争到咱一家,让别人喘什么呢?欺人太甚啦。”
童如心累:“我能指望你什么?修心问道是为……”
“是是是,为开悟明智,”韩木椿不等童如说完就接过话头,“开悟明智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快乐嘛。”
说话间,他又写完一个圆滚滚的花灯,弹指一敲,花灯就浮上半空,他把掉下来的半截袖子卷上去,回头笑道:“但我现在也快乐啊。”
满山的冰都化了,妖谷凝云也跟着一起消散,有人未必有经天纬地之才,威震一方之势,就是令人见之忘忧。
于是操心的师父也忘了忧,只点了点他,半开玩笑道:“世事无常,为师要是没了呢?将来扶摇落到你手里怎么办,难不成你要靠徒弟争气?”
童如一代大能,不算恣意妄为的人,但为人处世也多少有点不讲究,毕竟配让他“讲究”的人不多。话脱口而出,他就有点后悔——有点口无遮拦了,这话不该在年节说,不太吉利,他自己不在意,别人听了恐怕添堵。
要是蒋鹏,应该已经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说些“师父春秋鼎盛”之类的废话。
韩木椿却头也没回:“嗐,真有那么一天,门派早没落了,还争什么争。大家一年到头在野鸡窝里吃饱喝好,团团圆圆地烤火上供不好吗?师父放心!”
童如:“……我放什么心?”
死不瞑目之心吗。
韩木椿笑道:“到时候弟子准带着小的们给您上供,桂花糖馅的汤圆,可劲儿放糖的那种,管够。我知道您就好这口儿,嫌不够英雄,一直不好意思多吃……哎师父,别碰坏灯,息怒息怒!”
余晖落下,到了要往山下放花灯的时候,韩木椿给每一顶花灯上都支了个小伞,一个个戴了帽子似的,看着憨态可掬的。
童如问:“这干什么?怕冻着你的宝贝灯?”
“今夜有雪。”韩木椿道,“提前备着伞,省得打湿了颜料。”
童如抬头看了一眼:“今夜没雪。”
“肯定有,农谚有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下了一天雨,今夜必定有雪。”
童如哑然半晌,叹道:“小椿啊,你要是把记住去年八月节是什么天的脑子用在修行上,估计就能感应到天地脾性、阴晴变化了。”
“古谚有古谚的道理……”
“没雪。”
“万一呢,师父打赌吗。”韩木椿把最后一个花灯推下扶摇山,“我赢了师父也给我做个花灯。”
童如板着脸:“输了明日功课加一个时辰。”
韩木椿的脸垮了下来,童如笑了一声:“再不走灯会要散了。”
后来,兵荒马乱,妖鬼横行,神圣入魔,仙人成怪,扶摇山下的花灯会断了许多年。直到世道颠簸了几轮,第四十八代掌门重开扶摇山门,山下才重新繁荣起来。
八年后,上元花灯会重开,节前筹备时,便有到扶摇山下祈福上香的老人暗自许愿,希望山上仙人还能像传说中一样赐下福运。
严争鸣入门的时候,门派就已经是个“野鸡窝”了,头一次听说此事,当晚神识便入了掌门印,查看是什么传统。
看完,他在黎明时分静默许久,隔天,掌门就把师弟师妹徒弟师侄一起支使得团团转:水坑带着小辈扎灯,李筠写字谜、清点库房、往花灯里放彩头,程潜复刻师父当年留在花灯上的符咒,省得花灯落在品行不端的人手上,掌门负责翘着二郎腿,对众人挑三拣四……咳,不是,审核把关。
“这以前都是师父一个人干的?”李筠想灯谜想得脑浆要糊,开始打小抄——好多是远在南疆的韩渊支援的,尽是添乱,都是阴间谜题不能用,“他老人家可太闲……风雅了。”
水坑倒没不满意,会飞的花灯与会飞的彤鹤仿佛半个同族,都是漂漂亮亮流光溢彩的——她自认为——一边高高兴兴地做手工,一边问道:“那师父和师祖打赌谁赢了?”
严争鸣想了想:“师父。”
水坑:“哇,师父好厉害,今年我也要多读些书。”
李筠:“不可能,像师祖那样的大能,不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十天半月内阴晴雨雪总是断不错的。”
唯独程潜一抬头,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严争鸣扬眉睨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程潜熟练地在年大大递过来的花灯上刻下看不见的符咒,不紧不慢道:“呼云唤雨不难,难的是不被人察觉,师祖居然那时候就能做到,我还是比不上他,看来今年应当多用些功。”
扶摇满门——连同掌门在内,后脊梁骨同时一紧,仿佛集体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严争鸣连瓜子都嗑不下去了。
好半晌,水坑才壮着胆子在紧张严肃的气氛里轻轻“吱”了一声:“所以那天,师祖弄了雪来?”
临近子夜之交,眼看韩木椿越来越提心吊胆,一直望天,逛都快逛不下去了,童如这才悄悄地放出个符咒,东风吹得街上灯火同时一跳,一刻钟后,水汽悄无声息地涌来,碎盐似的雪渣纷纷落下。
正好是三更天。
李筠从九层经楼里翻出了童如当年亲手扎的花灯,那是个稳重的八角灯,传统又内敛,上书一灯谜,谜面只有四个字:此心安处。
下面的木牌上空白一片,谜底还没猜出来。
“嗐,这还不简单,我都知道,”水坑一点木牌,写道:吾乡。
字迹落下,随即消失——不对。
水坑“咦”了一声,又试了“故乡”“家乡”好几个说法,还去查了师祖童如祖籍何地,怎么都不对。
程潜不擅长猜谜,只问道:“是扶摇吗?”
也不对。
“可能是字谜。”李筠探头过来,“此心安处,拆一下就是……”
水坑:“哎呀二师兄你可别胡说八道了,不可能是字谜,没见师父都没猜出来吗?你比他老人家还有学问?”
一伙人吵吵闹闹,最终也没议论出个结果来,闻听山下灯会要开了,水坑第一个没了耐性:“不猜了不猜了,快走啦,我们去灯会上玩简单的。”
李筠一个柔弱的九连环,无力反抗,被大妖怪师妹拖着走,还不甘心:“等等,你让我再想想,此心安处……此心安处……”
程潜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过头,近乎温柔地问严争鸣:“大师兄,一起过去吗?”
严争鸣被他一声唤回神,“啊”了一声,随后道:“走——等我换身衣……”
话没说完,程潜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句:“后半夜我去山脚接你,到时候见。”
严争鸣:“……”
混蛋玩意,几个意思!
转眼众人转眼都跑了,严争鸣这才敛了神色,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在九层经楼里燃了几百年的花灯。
片刻,他拿起墨迹未干的笔,在空白的木牌上写道:椿。
“咔”一声轻响,花灯上的符咒消散,八角灯打开了,无人解开的谜题尽头,是一块小小的平安玉牌。
严争鸣沉默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将玉牌封了回去,抹去了木牌上的字,转身离开,锁上了经楼门。
这个时候,想必第一批仙灯已经落到了灯会上。
山下烟花飞到半空,照亮了半边天,严争鸣一眼看到了那嘴上说要先走的程潜还戳在温柔乡门口。
火树银花,人间团圆美满。
来私信的有点多,甚至还能发展到给我朋友发私信的地步,没想到个人行为还得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那要讲就讲吧。
1、为什么把p相关的东西都删除了?
答:因为对《太岁》走向和作者回应很失望,这一点在微博号“倚那个咸鱼阑”回复过,但微博号我已经自行注销了,所以现在找不到。
起因可以倒回《太岁》第三卷连载,由于一切理解和评论都是主观的,我就不多做评价了。具体事件是8月12日我在《太岁》第151章发表“没有好话”长评(P1),并且当日到次日凌晨一直在评论区追加回复(P2-4)。
当天晚上的确情绪不好,到后面写给《太岁》的评论也相当不中听,但当时并没有打算就此弃文或...
来私信的有点多,甚至还能发展到给我朋友发私信的地步,没想到个人行为还得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那要讲就讲吧。
1、为什么把p相关的东西都删除了?
答:因为对《太岁》走向和作者回应很失望,这一点在微博号“倚那个咸鱼阑”回复过,但微博号我已经自行注销了,所以现在找不到。
起因可以倒回《太岁》第三卷连载,由于一切理解和评论都是主观的,我就不多做评价了。具体事件是8月12日我在《太岁》第151章发表“没有好话”长评(P1),并且当日到次日凌晨一直在评论区追加回复(P2-4)。
当天晚上的确情绪不好,到后面写给《太岁》的评论也相当不中听,但当时并没有打算就此弃文或彻底隔绝p这位作者,直到第二天下午看到第152章的“作者有话要说”和p的微博评论回复(P5)。
老实说,在发长评的时候我就想到过大概会是这个画风的回复,看似回应了但句句都可以发散不同解释,以及永远都把油嘴滑舌抖机灵刻在自己DNA里。
我也并不太介意她这样讲话,只是这种回应在我看来就是变相表明本文没有大纲和具体设定体系,未来的连载还得继续忍受节奏、剧情线和人物关系的现有毛病,并且直面无法预计的新bug。
最重要的是,《烈火浇愁》已经暴露出这些问题了(还有我自己有点膈应的一点,后面说明),而且这一点并不是读者这么认为,是p自己也认为需要重修,所以才有几乎是推翻重来的2.0。现在重蹈覆辙不说,以后可能还得看类似的连载,所以我就跑了。
对评论区很多人说话确实语气冲了,思来想去还是挺不该的,上头的时候果然不适合对线,即便最开始是出于对文的看法大为不同。
大概现在已经没有觉得被我怼到的人还在关注这个号了,但我还是说一声:
对不起。
2、是对p脱粉了吗?
答:如果您对“粉”的定义是能由文爱屋及乌至自然人,那我一开始就不是。
如果您对“粉”的定义是看文口味跟作者萌点高度重合,能追完/补完专栏所有文(但喜好程度分先后),那我曾经是。
事实上我没少觉得p在文外的回复不好好说话,微博号上曾经吐槽过她对于几次作品及衍生相关事件的回应,对她本人没有多余的滤镜,甚至觉得她对于自己作品的贬低很刺人。以前还会看p在微博发的一些日常,挺有意思,近几年转变为转发机器之后就不怎么看了,属于关注着但不会转赞评的那一类。
最近的一次是p在《太岁》回复一位询问自己英语很差且在英语专业快要学不下去怎么办的妹子,大致说了她自己曾经语文很不好但现在也能写百万长篇(我不记得是哪一章了,而且已经取消了收藏,所以没有截图)。我认为这种回复很不合适,因为两者本质上就是内驱力的天差地别,跟以往部分回应和152章作话的毛病是一样的,理解角度奇怪且避重就轻。
至于作品,当然是因此而来,也是因此而走。我一向是很喜欢p较为早期(或者说是中期)的文,近几年的作品里偏爱《无污染、无公害》多过热门的《默读》。
《烈火浇愁》追连载的时候我是挺开心的,因为不像会出现早期文的完成度问题和中期文的执着于讨论什么从而暴露出来的逻辑及架构问题,到三分之二时都还好,并且人物算是一定程度上跳出了她的习惯设定。虽然我认为明暗线不如《无污染、无公害》,但还是值得追个连载的。
不过也就是从这本起,评论区的影响(包括但不限于玩梗、特定词句和分不出与下一章正文因果关系的“剧情猜测”)明显波及到了正文及番外走向,到《太岁》同样如此。也因此,p的回复里讲自己的自由不会受评论影响,我很难相信,不如说她更像是本来就没有明确主线,然后又被评论推着写向了不同于开文想法的另一条路。
2.0版的话,于我而言是p试图脱离连载状态提高完成度的单机作品,新增并完善了不少人物和设定(但读起来是多了流畅感而少了惊艳感)。这一点,p在修《杀破狼》和《烈火浇愁》商志的时候应该深有体会,所以在《太岁》里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架子是搭起来了,场子也铺开了,但在我看来后续并没有很好地圆上,最明显的是地图上有风土各异的城市但表现得像空中楼阁和明明“世家大族”但看起来依然是p擅长的小家庭和办公室模式。至于千年变迁和暗线勾连,我不想提了。
2.0比1.0连载版更像是《最后的守卫》的翻版,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本应该跟《镇魂》类比。不谈最重要的“异类”设定和与世人互不理解的特殊管理机构,就连攻受模式也近乎卡洛斯和阿尔多的身份定位互换而性格冷暖微调。虽说我不在乎作者“旧题新写”的想法,但不代表我听故事是来吃炒冷饭的。
到《太岁》这盘大杂烩才放弃,或许是因为事不过三吧。这篇连载是日更,节奏出了1.0的割裂感,剧情出了2.0的设定体系重复,再加上p试图架构整个世界,而不是像以往一样在某个大世界观里支起切入点不同的一角,越到后来问题就越严重,没有什么继续追的兴趣。
我现在看部分早期文和几本言情还是会觉得写得不错的,并且也感谢p日更所带给我的某种“底线思维”(如果要看新章或摸鱼,就得马力全开做完手上的正事),只是不会再发表相关内容了。所以脱粉不脱粉的,看您怎么理解了。
3、介意的点?
我说p看评论并受影响这一点从《烈火浇愁》连载就开始,并不是无缘无故。
擅自截取别人的评论不太好,我还是拿自己的评论举例好了(P6)。
《烈火浇愁》第6章长评(2019-01-05),我写的是(P7):
“我姑且不去发散假设宣玑有什么前世什么封印之类的,就当宣玑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当代妖族小青年,那么他能认出祭文肯定是因为之前见过(实体或者书籍记载)”。
《烈火浇愁》第7章连载时(2019-01-06)正文(P8):
“这会儿,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这个自称五讲四美好青年的货,会对古老冷门的邪术这么了解”。
《烈火浇愁》第7章新修后(2020-05-06)正文(P9):
“情况紧急,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一个大好青年,会对冷门的古邪术这么了解”。
我猜p自己修新版的时候会不会也有疑惑:当初我干嘛要把“五讲四美”这个词写给宣玑呢?
这是个开始,后续的介意不过是一直在滚雪球罢了。
《太岁》也有相似的几个点是我没法忽略的,但我电脑里关于《太岁》的文件夹已经粉碎了,晋江评论还是我现截的,没办法多举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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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号可以干脆利落地注销,是因为原本就是个用来存档的地方。但是老福特和B站我还要用,所以今后这两个平台上不会出现p相关内容,如果是因此而关注我的可以自行取关。
再见啦。
【山河令/温周】劫
“拦”的姐妹篇。
顾名思义,接31集劫车,轻点打,谢谢!
逻辑我重新盘了下,韩英一事如是特意布局,比较靠谱。
【山河令/温周】劫
段鹏举低声与刘端年道:“殿下想要的无非两样,一是肃清天窗中四季山庄一脉,二是生擒鬼主,逼问出前朝地宫下落——因此今日你这九重天罗阵、裂骨矢、一六八销金卫,个个都紧要得很,若稍有闪失,你我就等着一齐掉脑袋罢。”
天窗右卫刘端年今年约莫四十六七,面黄齿黑,一脸病容,闻言抬头默默了段氏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哦。”
他们面前的轿子里当然有人。
轿子乃精钢铸成,四面辅有机关与钢刀,无论是里面的人想闯出来,还是外面的人想闯进去,...
“拦”的姐妹篇。
顾名思义,接31集劫车,轻点打,谢谢!
逻辑我重新盘了下,韩英一事如是特意布局,比较靠谱。
【山河令/温周】劫
段鹏举低声与刘端年道:“殿下想要的无非两样,一是肃清天窗中四季山庄一脉,二是生擒鬼主,逼问出前朝地宫下落——因此今日你这九重天罗阵、裂骨矢、一六八销金卫,个个都紧要得很,若稍有闪失,你我就等着一齐掉脑袋罢。”
天窗右卫刘端年今年约莫四十六七,面黄齿黑,一脸病容,闻言抬头默默了段氏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哦。”
他们面前的轿子里当然有人。
轿子乃精钢铸成,四面辅有机关与钢刀,无论是里面的人想闯出来,还是外面的人想闯进去,一触一发,都难免会被射成个窟窿篓子。
夜色中段鹏举踌躇满志预备杀鬼,但当鬼真出现时,他却仍被唬了一大跳。
只见一片迷蒙雾气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一条人影,走得瞧上去并不快,但不知怎么一转瞬,人就已到了近前。
这一代鬼主皮相天生占优,半点也不知遮掩,大剌剌着了一身红、露着一张妍艳又略带愁容的脸孔,安安静静地望着此刻林中严阵以待的百八天窗精锐。
“诸位好。”
他甚至点了点头,很平和谦恭地,同所有人打了个招呼。
瞧这模样,正似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段鹏举只觉得眼睛痛、脑壳也痛——他这辈子也不知道倒了什么大霉,遇上的尽是些专爱拣世间歧路走的人中龙凤,且无一例外地不爱干人事。
劫囚车你他娘的站那儿笑什么?打什么招呼?
你这是吓唬谁呢?
鬼主望着他的神情,扑哧一声居然又笑了,柔声道:“段大人?前半生我二人缘悭一面,今日倒是温某有幸了。”
他笑得太好看,声音也太动听,段鹏举一霎时整块头皮都麻了,强压着无法控制的恐惧,平静道:“鬼主何必惺惺作态。”
鬼主笑道:“你怕我呀?”
一旁的刘端年没忍住笑出了声,段鹏举脸都黑了,怒道:“鬼才怕你!”
“我乃万鬼之主,鬼怕我,倒是个正理。”鬼主轻声细语地道,“但我却不明白,段大人怕我什么呢?你们懂得利用韩英设局,消耗我的内力,难道会不知道如今我真气枯竭,筋脉险些走岔?你主子同蝎王合流,难道会不知道如今群鬼四散,尽数投去了他人门下?我今日只身前来,大人,您怕什么?”
段鹏举冷笑道:“鬼主此等阴诡之徒,自不是段某能够估量揣测。我既受主人深恩,今日便断不会让你二人走脱。”
鬼主眨了眨眼,道:“哦,好呀。”
他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温某人不鄙位卑,今日却备有三份大礼,要送予天窗诸位。”
段鹏举心头一跳,暗道:他娘的果然来了。
刘端年反应也极快,双手垂落退后三步,随着他这个动作,他二人身后一百六十八骠勇天窗,忽而便一起动了起来。
他们立定之时,仿若影子一般,毫无存在感,而此刻只是略微改变了站立的姿势与位置,这整支队伍的气势倏忽改变——从远处看,便好似忽然活转的一张巨口、一头恶兽,正磨砺尖齿与利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鬼主神色不动,目中露出赞赏之色,微微点头,笑道:“人间无数,天罗九重,早闻天窗销金卫之名,果然令行禁止,使人心折。”
段鹏举早知他博闻强识,但此际听他随口叫破天窗机密,心中仍旧一凛。
鬼主却丝毫不以为意,施施然站在原地不动,他身后的密林中,忽又出现了一道十分奇特的人影:这影子腰部又细又长,脖颈却又粗又短,移动起来,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往近了看,才瞧清这竟不是个真人,而是个木头制成的傀儡,头上戴着锥帽,身上像模像样披了件褂子,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看不见真容。
段鹏举面色阴沉,刘端年漠然不语。
傀儡脚下装有两个轮轴,就这么缓缓移动到近前,在鬼主身后骤然停下。它双手笔直向前伸出,一直捧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鬼主也不回头,伸手取出了匣中几件物事,瞧了两眼,目光环顾,从一个个覆面的天窗身上掠过,忽而一笑,道:“有一个问题,我辗转反思,不得其解....诸位究竟是为何,要进入天窗呢?”
他轻飘飘说完这句,身形忽然也动了,一袭红衣,如一只扑火之蝶,骤然间已到了阵前!
刘端年厉声道:“一二三重境,开!”
销金卫汇三流为一,每三人有一人错步向前,掌心前推,后阵前压。鬼主身形骤至,手中铁扇展开,与头阵十数人手掌相接。
他出扇奇快,手上却轻飘飘不见半分力道。
段鹏举大喜,道:“他内力外泄,出不了掌,快合围!”
鬼主闻言,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双足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已翻身跃起,在一个销金卫的长枪尖上略一借力,人已向上拔高了数尺,停在一处枝桠上,随风飘来荡去,正印了那句鬼气森森。
“我早就说过,我真气耗尽,如今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他叹息道,“你们就是不信。”
他话音刚落,之前与他短兵相接的那几个天窗互相望了一眼,忽而面色剧变,其手掌中心之前与扇骨接触的地方,隐隐竟变成了乌黑色。
刘端年目光紧盯着鬼主,低声道:“你使毒。”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鬼主显得十分委屈,柔声道,“是你们先围攻我的——我没有力气,自然要用些非常手段。”
刘端年冷哼一声,眸子微微眯起。
不用他号令,所有天窗一瞬齐收兵器,下一刻,每个人的手上,竟都套上了一副质地奇异、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掌套。
鬼主“咦”了一声,小声道:“销金断玉,果然财大气粗。”
他说话间,足下阵型又变,四五六重境,瞬间已开!
段鹏举在阵后狞笑道:“他触不到肉掌,再厉害的毒一时半刻也药不倒你们!还不给我撕下他的手脚来!”
鬼主诧异道:“呦,好凶啊。”
销金卫训练有素,他不下来,已有七八人互相策应相继跃起,那一碰即能抓下人身上骨肉的断玉爪,同时向鬼主足、腰、肩三处抓去!
鬼主又是轻轻一笑,铁扇倏的收起,疾疾倒转扇柄,那扇柄处,竟弹出一柄泛着蓝光的薄刃,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他眼也不眨,照样自空中落下,薄刃轻轻巧巧地自身旁划过。
那几个靠近他的人只觉得腕间一凉,无坚不摧的断玉爪竟已被从中一划为二,纷纷落地。众人大惊,落地后不由自主向后一退。
鬼主好整以暇,慢悠悠又向前踱了两步,离那精致无比、却毫无动静的囚笼,距离又近了许许。
他愈是举重若轻,段鹏举便越是冷汗涔涔,反倒是刘端年还算沉得住气,冷冷道:“鬼主这些伎俩,上不得台面罢。”
鬼主半点不愠,只是十分不解地反诘:“常人有康庄大道,我辈有诡谲蹊径。你自走你的,我一个恶鬼,巴巴地去上你们那破台面做甚?嫌命长吗?”
段鹏举在心中又骂了一万句不要脸。
但天罗阵却仍没有停。
失了手爪的销金卫迅速后退,后面立刻有人补上,人数虽然并不见得多,但行止间仿若黄沙流水,竟源源不断。
鬼主缓步上前,这回却不再迂回,一步直接踏入!
那不断流转的阵法,瞬时便如同一直陷入狂喜的恶兽,张开大口,将他吞入阵中。
鬼主的红衣十分显眼,他身形如鬼魅,但无论如何左冲右突,都无法突破重围。段鹏举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狂喜,放声狂笑。
下一刻,冲在最前的销金卫齐齐解下腰间细索,双手猛然一扳,寒光乍现,原来那细索尽头,竟皆系了一支生有倒钩的铁矢。
数十支细矢,直奔鬼主而去!
此刻鬼主已离轿子极近,红衣黑发,竟自迤逦中显出种凄艳来,他忽地也放声大笑,十数支裂骨矢噗噗之声不断,竟真的入皮入骨,全数打在他身上!
刘端年精神一振,低声道:“压阵!”
其余百余销金卫立刻围截,每一道绳索,皆有十数人合掌压下。钉钩入体,百十人齐力压制,饶是鬼主再神功盖世,脚下也略微踉跄了一下。
“这便是第九重境了么?天窗铁卫,果真好手段。”他红衣浸血,更显得颜色娇艳欲滴,伸出舌头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忽似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笑道:“对了,我的大礼,还未曾送出呢。”
段鹏举脸色不善。
鬼主慢吞吞伸手入怀,取了一物出来,是个小小的木牌,牌子上头细细描刻了一只独脚鸟。
这东西拿出来,在场有数十人,动作似乎略略一僵。
鬼主对此视而不见,悠悠然接了下去:“......大庆禧安三年。沿河水患,三省蝗灾,饿殍遍野,流民随处可见。”
他说至此处,笑了一笑,道:“当时滇北有个村子,名唤赤乌村,因靠近宏河,村民体质皆十分特殊,铜皮铁骨,神力惊人。灾荒时其人走投无路,竟靠着一身本领,一齐落草做了流匪,后来被剿,尽数锒铛入狱。这群人,身上是有真本事的,却也是真不服管教,朝廷本要将他们秋后处斩,谁知道日子临了,朝中却来了个大人物。”
“那大人物怜惜他们一生本领,却无处安生立命,便求了赦令,自此将他们收归旗下,包容庇护,将先前种种,一概抹去。”
鬼主说到这里,笑容敛去,目光阴沉,将手中令牌扔在了地上,冷恻恻道:“此为活命之恩,诸位大约不记得了,不记得也罢......”
他原本略微佝偻的身体慢慢挺直。
销金卫面上齐齐变色,只觉得手中绳索上,忽而传来一股汹涌至极的内劲,将他们牢牢吸住,此刻再想要放手、退后,竟已不能移动半分!
这一百六十人,以为是自己将人困住,殊不知对方正是凭着这十余根裂骨矢,将在场的一百六十八销金卫,直接钉在了原地。
鬼主发出一声冷笑,双手略微向下一压,口中平静而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跪下。”
语声方毕,其中四五条绳索上,便有约莫四五十人面容扭曲,双腿弯曲,膝盖重重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段鹏举不敢动,刘端年没有动,鬼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又从衣襟中,取出了第二样物事,却是一本簿册,上头密密麻麻,记录了各种掌法、剑法、乃至秘术。
“这世上,本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自保,总是普通人居多。昔年天窗有一支,唤作鸟雀司,来源庞杂,既有街头小贩,亦有走卒小吏,本是世事倾轧之时,最无能无力之辈,却有人看不过眼:他用了这些人,却不像其他人一样,去挟制、规束他们,而是细心去观察他们,教授本领,使得这些人在乱世之局里,终有了余力,能苟活至今。甚至,还有了争一争的权利。”
“此为授业之恩,诸位,竟也忘了么?”
他说完这句,面色不变,冷冷又是两个字:
“跪下。”
落地声次第响起。
这次不由自主跪下的人更多,他们双膝俱碎,哀嚎阵阵,却偏偏还是无法移动半寸。
鬼主朝前一步,他身上的绳索,便拖着众人,又向前几步。
血肉崩裂,他却浑然不觉,嘴角含笑,低下头,取出了第三件物事。
这回就连刘端年也变了脸色。
这东西他们都再熟悉不过,小小一个圆符,上头镌刻着莲纹,竟是昔年天窗的令符!
鬼主将这小小一方令符握在掌心,轻声道:“诸位进入天窗时,都曾发过愿,起过誓,那句誓言,今日是否仍在心间?”
他目光垂落在不远处的车马上,终于又柔和下来,平缓而清晰地道:“国为广厦,我为轩窗,来之坎坎,却循始终。各位,他引你们走的这条道,虽后来偏离正途,其中艰苦也不足为外人道,但扪心自问,却又何尝不是安身立命之本,终身可追寻之志?世上有多少浑浑噩噩、蝇营狗苟之辈,是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的?”
“此为引路之恩,诸位,竟也忘了吗?”
他眉间愁容又现,口中却平平淡淡,第三次叱道:
“跪下。”
段鹏举手足僵硬,他带来的这一百六十八铁卫,本已是经过彻查,与周氏看似毫无关系的几支,如今看来,却实在是太过天真:
这天窗之内,盘根错节、哪里有一人能与此人完全脱离关系?
此刻他见这些人尽数跪倒,顿时觉得大势已去。而红衣鬼主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段鹏举浑身又是一凛,回身却见刘端年不知何时已到了那车马旁,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钥,笔直插入了侧旁的一个小孔。
车门骤然打开,隐隐可见其中,有一人端坐。
段鹏举牙呲欲裂,道:“姓刘的,你......”
刘端年未曾理睬,只望了车中人一眼,双膝一屈,已然跪下。
脆裂声同样响起,他震碎了自己的膝盖,面色苍白,神色却十分坚毅。
那边段鹏举语声未尽,已然终止。
鬼主铁扇一削,将他一颗头颅削得凌空飞起,落在远处。
他杀完今日第一个人,似也有些疲倦,拖着身躯向前一步步地走,周身仍悬着铁钩裂矢,面上却显出温柔的笑意来。
车中人睁开眼,愕然道:“你......你受伤了。”
“是,不过不打紧。”鬼主柔声道:“这些人,不配站着见你。”
他踉踉跄跄在车前跪了下来,欣欣然抬起头。
“庄主,我来迟了。”他柔声道,“请下车罢。”
【FIN】
【山河令/温周】你们好像不对劲
山河令,温周
时间线是很多年以后,温周定居四季山庄的事
总之就是傻乎乎的四季山庄沙雕日常
温婉贤惠(误)的温师叔 x 好吃懒作(误)的周师父
感觉要被刀傻了所以自己搞点甜的吃,OOC严重,无脑乱打,慎。
***
四季山庄的人好像不太对劲。
刚刚成为四季山庄第六代嫡传弟子的瓦罗都如是想。
如果可以,瓦罗都是不想拜师的。事实上,瓦罗都根本就不想来中原。
他出身阿龙山塔西村,是南疆十万大山里最为稀少的蛊医一族最后的族人。六个月前,一队黑巫偷袭了他的村子...
山河令,温周
时间线是很多年以后,温周定居四季山庄的事
总之就是傻乎乎的四季山庄沙雕日常
温婉贤惠(误)的温师叔 x 好吃懒作(误)的周师父
感觉要被刀傻了所以自己搞点甜的吃,OOC严重,无脑乱打,慎。
***
四季山庄的人好像不太对劲。
刚刚成为四季山庄第六代嫡传弟子的瓦罗都如是想。
如果可以,瓦罗都是不想拜师的。事实上,瓦罗都根本就不想来中原。
他出身阿龙山塔西村,是南疆十万大山里最为稀少的蛊医一族最后的族人。六个月前,一队黑巫偷袭了他的村子,将他的族人杀了个干干净净。鲜血染红了村外的小河,尸体堆起来堵住了出村的小路,大火烧红了天空,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瓦罗都的阿妈在临死前用自己的血把他涂成个血人,把他藏在阿爹与邻居哥哥的尸体下头。黑巫的人在村子里搜了三天三夜,他便一动不动地在尸体里趴了三天三夜。直到大巫带着人从山下赶来,这才救下了他这棵蛊医一族最后的独苗苗。
大巫说,杀他族人的黑巫都死了,他要好好活下去,延续蛊医一脉的传承。
可瓦罗都不想活,他只想报仇。
杀他族人的黑巫死了,瘴气林里还藏了其他的黑巫。瘴气林里的黑巫死绝了,这世上还有别的恶人。他要用仇人的血洗上三天三夜的澡,用仇人的骨头熬十年的烂汤,再踩碎一千颗仇人的心脏。只有这样,才能洗去他身上残留的尸臭味,洗去那些缠绕在他梦里的满头满身的腥血。
瓦罗都逃了七次,每次都攥着一把小刀要去瘴气林里杀人,每次都被南疆的大巫拎着后颈皮抓了回来。他不服气,一次又一次地逃,执拗地往瘴气林里钻,像头倔死不回头的老牛。
大巫很生气,巫童也很生气。巫童路塔揪着他的领子,恨不得把他丢进水塘里。但瓦罗都是蛊医最后一个人,他们谁都不能杀他,也不能轻易让他死了。
后来,大巫叫来了他院子里那个漂亮的大庆男人。那个叫七爷的男人摇头晃脑地同他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随后便将大巫叫到一边,两个人叠在一起说悄悄话。
两个月后,一个年轻的大庆男人来了南疆,带来了一封中原来的信,带走了南疆的倔牛瓦罗都。
那个男人说他叫张成岭,是中原武林的侠客。他应大巫的请求从四季山庄来,接瓦罗都去四季山庄,拜他的师父周子舒为师。
去他的四季山庄,去他的周子舒。
他才不想拜师,他只想报仇。
被绑着手扔上马的瓦罗都对地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冲那个男人呲牙。
可惜这个张成岭看起来傻乎乎的,功夫却像鬼一样可怕。瓦罗都逃了二十八次,次次都被那把裹成粽子的大荒剑挑着衣领捉了回来。某一天夜里,张成岭在火堆旁烤馒头,一边烤一边对一旁和大荒剑一起绑成粽子的瓦罗都说:“你功夫这么差,回去能报什么仇呢?不如你跟我回去好好向我师父学功夫,学好了武功,你的仇就能报了。”
瓦罗都低下头想了想,问:“你师父的武功很厉害吗?比大巫厉害?”
张成岭傻乎乎笑起来,冲瓦罗都一扬头,自豪道:“我师父天下第一!”
瓦罗都也想做天下第一。当了天下第一,就能杀掉他所有的仇人。张成岭是很傻,但他说的话是对的:想做天下第一,那就得先学天下第一的功夫。
瓦罗都被说服了。
于是,被说服了的瓦罗都乖乖跟着张成岭上了四季山庄,做了四季山庄第五代庄主周子舒的小徒弟,位列第六代弟子第九位,被几个师兄弟姐妹亲切地称为——瓦九。
瓦罗都不想被叫瓦九,这个名字太傻了,像小姑娘撒娇时打的喷嚏。可师兄说,在四季山庄里,大家都这么叫的。位列第二的罗师兄叫罗二,位列第五的容师姐叫容五……据说是师父从前有点儿朝廷背景,对他们进行军事化管理,便按入门顺序给大家编了号,早起点卯时一二三四五六七,方便得很。
“你知足吧。”师兄赵四拍了拍瓦九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至少你比老八好。”
瓦罗都问:“八师兄怎么了?”
赵四叹了口气,望向远方:“他姓季。”
瓦罗都:……
顿了顿,赵四开解道:“别担心,我们没那么埋汰……我们都叫他季老八。”
但瓦罗都还是觉得,八师兄好端端的非要自请去五湖盟历练,一定跟这群损人有关系。
“那大师兄呢?他叫张一吗?”瓦罗都又问。
“不不不,大师兄是不一样的。”赵四摇摇头,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祥地说:“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当天晚上,赵四的手上就冒了黑气。
就算是蛊医,那也是蛊。
男子汉大丈夫的头,没有人能随便摸。没有人。
生气的瓦罗都这样想。
当天晚上,在赵四师兄“啊啊啊啊我的手好黑啊师叔救我——”的惨叫声中,瓦罗都被温师叔抓着脚脖子在四季山庄门口当筛子似的抖,抖下来一堆瓶瓶罐罐,小虫小蝎子,还有三包厨房里偷的龙须酥。
瓦罗都一身男子汉的铮铮铁骨,不怕骂不怕打,却在三盒龙须酥的铁证如山下,羞恼成了一只哇哇乱叫的小野猫。
“啊呀,原来小师弟你爱吃这个。看着小大人一样,其实还是个爱吃甜的小孩子嘛。”容五师姐笑吟吟过来捏他的脸,揉面团似的搓来搓去,兴奋叫道:“奶娃娃的脸就是软,好好摸啊。”
旁边的两个师姐一听,立刻也围过来,对他上下其手。
温师叔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小子,你不肯拿解药出来,我可要给你点了穴,丢去给她们玩了哦。”
一生要强的瓦罗都,在女孩子们的嘿嘿笑声中溃不成军。
这一切发生时,他那个便宜师父就歪在院子的藤椅上。瓦罗都绝望中看过去,以为他会来帮他。毕竟,一声师父大过天,同样是师徒,大巫就对巫童路塔很好。即使是他院子里那个谁都不许碰的漂亮男人,要是欺负了路塔,大巫也会板着脸把人拎回屋,教训得他咦咦啊啊地哭。所以,瓦罗都觉得,就算欺负他的是漂亮师叔,师父也一定会来给他——师父的小徒弟——主持公道的。就算不教训得师叔哭出来,至少也得骂他两句。
可是,他的师父没有出手。
这位大师兄口中温柔强大聪明睿智天下第一的周子舒周庄主,在徒弟被人欺负得嗷嗷乱叫时只在一边笑眯眯地看戏,一边咔咔咔地嗑瓜子,一边还要给一旁中毒的赵四做实况解说。
这一夜,赵四差点失去的不过是一只手,而瓦罗都失去的,可是对人性的信任!
他对这个人心险恶的中原武林绝望了,只有笑呵呵把他从魔掌里救下来的张成岭还有点温度。
第二天,张成岭走了。
少年大侠忙得很,不是要去这个山头主持公道,就是要去那个山庄看望故人,来去匆匆都如风。唯一熟悉的人一走,瓦罗都就像只警惕而不安的小兽,每天早早起床后随便找个角落躲起来,吃的喝的都从厨房里偷,等夜半三更才摸回房间睡觉。任谁要靠近他,他都一副呲牙瞪眼的凶狠模样,谁都不肯信。几个师兄师姐吃了瘪,便也不去寻他,只是每餐都多留一份饭放在厨房灶台边,有时还要添上几个糖糕,都是留给他偷的。
瓦罗都在山庄里呆了好几天,无人管束,倒也被悄悄照顾得气色好起来。他发现周子舒好像对他并不在意,从不像督促师兄师姐练功那样到处捉他,莫名心里还有点失落,便故意在练武场附近露头,暗中观察。可周子舒见了他也不叫他,只笑吟吟用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潭深深的湖。被这双眼瞧着,瓦罗都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扒了个干净,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他不喜欢,所以他要跑。
他逃跑的那天是休沐日,不用练功,师兄师姐都下山逛市集去了,山庄里只有周子舒,温师叔,还有他。瓦罗都不敢从前门走,只好去后院爬墙。可他爬到一半,刚跨过墙头,就发觉有个人正歪着头在下头望他。
瓦罗都往下一瞧,发觉那竟是周子舒。
周子舒穿着一身青袍站在梨花树下,长身玉立,好似一条藏在雪白的云里的山间青瀑。他眉眼中既没有恼怒,也没有轻蔑,而是十分好奇地弯起眼,笑着问:“小东西,要跑啊?”
瓦罗都没说话。
周子舒问:“你为什么要跑啊?”
“我要报仇。”瓦罗都板起脸,恶狠狠地说:“我要杀光我的仇人,我要给我族人报仇。”
奇怪的是,周子舒听了他这番煞气十足的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脸上浮现出某种诡异的怀念神色。他勾唇浅浅而笑,目光望向瓦罗都身后的天空,仿佛在回忆某些遥远的故事。
“报仇啊,挺好的。”良久,周子舒回过神,笑着说:“你打算怎么报仇呢?”
“杀了他们。”
“怎么杀?”
“……”
瓦罗都不说话了。
是啊,他一个毛孩子,连那个温温柔柔的温师叔都打不过,拿什么杀仇人?
他低着头,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的,倔强又绝望。没等他想完,周子舒忽然眨了眨眼睛,对他温和地说:“想走就走吧。不过今晚你温师叔炖了鸡汤,大家都有份的。”
瓦罗都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有些茫然。他以为周子舒会留他,可周子舒没有。他以为周子舒会赶他,可周子舒却突然说起了鸡汤。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忐忑,一颗心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周庄主弄得七上八下,晕乎乎的又酸又涩。
然后,他看见周子舒弯起眼睛,冲他微笑着说:“小东西,酉正开饭,记得早点回家来。”
那一刻,初春的风裹着桃花瓣簌簌而落,花雨之中的男人被阳光照亮,仿佛在花与叶中发着光。斜阳日暮,落花缤纷,天地皆慵然卧倒,唯有眼前人负手而立,双眼含着两泓暖阳,温柔得连拉长的影子都卷起了茸茸暖暖的毛边。
瓦罗都突然想起了他阿妈。从前,每次日落西山,他阿妈在村口唤他名字时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夕阳。
回家。
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那一天晚餐时,餐桌上多了一个埋着头的小野猫。他笨拙地学着他们的样子行礼入席,认真捧着小碗跪在桌边,乖乖等师叔给他盛汤。师兄师姐们惊讶极了,但谁也没多问。倒是首座上的周子舒走过来,把自己碗里温师叔夹给他的鸡腿拈出来,放到了瓦罗都的碗中,还给顺手添了一筷子笋丝肉片。
“多吃点啊,小东西。”周子舒慢悠悠道:“养好精神,做好准备……明天开始,你就得练功了。”
他话音一落,旁边本有些吃味的师兄师姐们立刻对瓦罗都投去同情的目光。他们纷纷给他夹菜,眼中满含悲壮,仿佛在给这位小师弟送行。
“多吃点,多吃点,师弟。”
“你要加油啊。”
“保重。”
……
瓦罗都一言不发,埋首吃饭,隔了很久才很小很小声地说:
“嗯。”
那天夜里,瓦罗都洗漱干净躺在四季山庄漂亮的卧室里,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在淡淡熏香中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然后轻轻为他盖好踢开的被子。空气里有幽幽的香味飘来,暖而淡,像晒热的檀香木,像他的阿妈。瓦罗都迷迷糊糊间鼻子一酸,像只小兽一样抱住了那只温暖的手,把脸贴在上面,带着哭腔小声喊了句:“……阿妈。”
“别怕,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笑在他的耳边说:“你到家了。”
从那一天起,瓦罗都从南疆孤儿变成瓦九,而周子舒从山庄庄主变成了他的师父。
师父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男人在练武场上比阎王爷都凶,严格得一个眼神飘过来都能吓得徒弟们瑟瑟发抖。可下了练武场,这人就跟没骨头似的,天天不是歪在躺椅里晒太阳就是靠在石桌旁喝酒,懒洋洋的眯着眼,像只打盹儿的大猫。温师叔时时刻刻照看着他,给他夹菜添酒,给他熬药煮茶,把他伺候得堪比深闺里身娇体弱的大小姐。有时候他喝多了,就袖子一叠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还得温师叔哄着抱着把他送回屋里去。
这哪里是庄主,分明是公主。
瓦罗都见过的强者都是南疆勇士,每一个都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喷一口气能掀飞蝴蝶的那种。他实在是想不通,眼前这师父懒洋洋软乎乎的怎么看都不强啊?身子骨这么弱,能经得起一拳吗?
不过,听师兄们说,师父从前受过很重的伤,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命,所以身子骨比一般人要弱一些。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的温师叔才要专门陪在师父身边为他调理身子,同住同寝不说,还在院子里弄了个小厨房,方便给师父开小灶。
瓦罗都觉得有点无语。
这么柔弱,这个人做庄主真的没问题吗?
瓦罗都觉得张成岭可能骗了他。
然而,赵四师兄在知道他的疑问后,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别瞎想,师父很强的,特别特别强。”
“那他怎么——”
“唉,别问了。”赵四师兄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都是师叔惯的。”
瓦罗都:“……?”
赵四顿了顿,又问:“哦,对,你还不知道吧?”
瓦罗都:“什么?”
赵四:“我们虽然都叫温师叔做师叔,但其实他是跟着师父来四季山庄的,也是为了师父才留在四季山庄的。师叔把师父宠上了天,什么都不让他操劳。最开始师父还在我们面前端架子,时不时秀点武功吓吓我们。后来时间久了,师父也懒得动手了,只有和师叔打架的时候才会正经起来……”
瓦罗都:“……啥?和师叔打架?”
赵四见他一脸茫然,便拉他坐到一旁的台阶上,给他讲述师父与师叔那过去的事情。
温师叔的名字叫温客行,不过在山庄里弟子们叫他师叔,师父叫他老温,他的名字反而无人叫了。据说,师父与温师叔其实不算真正的师兄弟,因为温师叔拜师不久后便与师门失散,其实一点儿本门武功都没学过。温师叔身世凄苦,师父在多年后好不容易把仇家遍地的温师叔寻回,将他带回四季山庄保护了起来。他们二人同大师兄一起重建荒废已久的四季山庄,此后便一直居住在四季山庄中不问世事,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今,师父与温师叔都老大不小了,但谁也没娶妻,反而一起共寝共食,同进同出。
“你没发现,师父和师叔的院子离咱们最远,还不许咱们随便去打扰么?”赵四挤挤眼睛,压低声音说:“因为师父和师叔晚上回了院子以后,是要打架的。”
瓦罗都震惊了:“他们……打架?”
温师叔瓦罗都是熟悉的,当初他刚来四季山庄,就是被这个男人抓着脚脖子在门口抖下一地羞耻心。瓦罗都后来经常暗中观察,发现这位温师叔其实性格挺好。虽然有时候爱弄些恶作剧欺负小孩们,但他平日里说话温温柔柔,未语先带三分笑,常令人觉得如沐春风。虽说他个子高大,比师父整个人要大上一号,可他脸长得美,气质又温和,从不见他动用武功……瓦罗都一直以为这位温师叔就是个文弱医生,不会武功的。
柔柔弱弱的师父与温温柔柔的师叔,打架?
“对啊。”
赵四的脸有点红,磕磕巴巴道:“哎呀,这事儿不好细说,总之你知道知道,没事儿别老打搅师父和师叔就行……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古人云,好奇心害死猫。
赵四没提时,瓦罗都还没觉得有什么。可赵四一提,他就越发好奇师父和师叔打架的模样。瓦罗都想做天下第一,所以来做天下第一的徒弟。可他先得看看这天下第一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于是,艺高人胆大的瓦罗都在一个晚上悄咪咪摸去了师父的院子,打算偷窥师父与师叔打架。
师父又醉了。
月已上中天,一身青衫的周子舒披着一身洗练月华,抱着一只酒葫芦在石桌上懒洋洋地喝着酒。他本就清瘦,此刻被沉沉夜色一称,更显得骨骼修隽,宛如一杆月下青竹。一身松散白衣的温客行拉开门从房中出来,手里搭着件藏蓝外披,走到周子舒身边,给他轻轻披上。
“怎么今夜喝这么多?”瓦罗都听见他的温师叔柔声问:“要不要我给你熬点醒酒汤?”
周子舒摇了摇头,抬手按住了温客行放在他肩上的手,幽幽道:“今夜月圆,想起了些旧事,不留神喝多了……”
“想起什么事?”
温客行走到他身旁坐下,凑近他低低地笑:“阿絮想的,可是关于我的旧事?”
“嗯。”周子舒点点头承认了:“想起了你的小时候。”
温客行低下头没有接话,只是把周子舒的双手笼在掌心后低头亲了亲,像是安抚。周子舒也笑了,懒懒靠在他肩头继续道:“每回看着他,我总想起你小时候……你那时,是不是也像那小鬼一样又倔又凶?”
“他比我好。”温客行想了想,似乎在回忆,而后哼笑一声,说:“我那时候张牙舞爪的,恨不得杀了每一个靠近我的人……用手杀不了就用牙,打不过就忍着,等哪天去捅暗刀。那时候是不能做人的,人在那里活不下去,只有做了吃人的恶鬼,才能偷来一线生机……哎呀阿絮,你别想我的小时候了。太不可爱,说不定会吓到你。”
周子舒叹了口气,声音在夜色里轻得像雾,朦胧而遥远。
温客行低低地说:“那小子比我运气好,他遇到了你。”
周子舒没接话,低低问:“那时候……疼吗?”
“疼啊,当然疼。但是,想着你就不疼了。”温客行埋下头,似乎亲了亲周子舒的耳朵,忽然又拉长调子唤道:“但其实仔细想想,现在还是有些难受……阿絮,你快哄哄我。”
“怎么哄啊?”
“你说怎么哄?”
周子舒笑了,把酒葫芦丢他怀里,“你做梦吧。”
温客行笑得贱兮兮的,捉住周子舒的手就往自己衣服里塞,声音低沉得仿佛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好阿絮,周相公,你可疼疼我吧……”
围墙上偷窥的瓦罗都:?
这跟我预计的怎么不一样?
在他们面前,温师叔温柔爱笑,常常在师父过于严厉时给他们和稀泥,还会做一手好菜。用师姐们的话说,温师叔那是温柔贤惠的绝世好男人。可眼前的温师叔笑开浓艳多情的眉眼,嘴角的笑意狡猾得像狐狸,哪里还有一点儿温柔正经的模样,分明浪荡邪性得很。
就好像是白兔在月下剥了皮,露出里头无人知晓的幽绿狼眼。
巨大的反差吓得瓦罗都呼吸一滞,差点从围墙上摔下去。而下一秒,周子舒轻笑一声,道:“那好,我来疼你。”说罢,右手倏然出掌,出其不意击向温客行的胸口。
温客行后退半步侧身避过这一掌,手如银蛇般顺势贴上周子舒的腰腹。周子舒脚步变幻,推掌向前挡下温客行侧面而来的手指,二人衣袖翻飞间动作好似缓慢无比,实际上却在相碰的刹那你来我往拆了数招。下一刻,温客行忽然勾腿下压,想要缠住周子舒的双腿,周子舒却向后一弯腰,脚尖轻灵地借石桌一点,整个人凌空翻去,如一只蝴蝶,轻飘飘飞上竹枝。
“又要来么?”温客行在石桌旁无奈道:“你就不肯让让我?”
“让让让,都让过你多少次了。”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打过再说!”
说着,他在竹枝上灌了口酒,长袖一振,手中便现出一柄雪亮长剑。而温客行勾唇一笑,一个旋身间,手中便多了一柄折扇。
青竹摇曳,清风吹过,叶片簌簌而动。
清冷月光下,二人青衫白衣相对,长剑映雪扇,摇摇相视一笑。下一刻,剑啸划破长空,磅礴剑气横扫而去。瓦罗都只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如海啸压下,令他心头巨震。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发觉那磅礴剑气如惊鸿掠影,来时浩浩然具千钧之力,走时却飘飘兮如叶落平湖,就好像剑的主人心存怜惜,能劈浪分海斩断一切,却独独绕过了一尾无辜小鱼。
举重若轻,收放自如,这是如此强大而温柔的剑意。
而另一边,折扇旋转于空中,轻盈灵动,无一丝悍厉之气,就好像它真的只是一枚飞出去的折扇。可当它与剑气相碰,那瞬间激荡的劲风才显露出其真正的力道——劈山裂石,亦不遑多让。
这一招乃是大巧若拙,将无上之力压缩于咫尺之间,唯有出手时方露真容。
眨眼间,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纠缠在一处,已过了百余招。瓦罗都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觉得他们衣袂翩翩,宛若凌风而舞。可空气里缠绕的精妙剑气却如浪潮般一波波振来,于夜色中震荡追逐,纠缠不休。瓦罗都连眼睛都转不开,他意识到那些剑气凌厉锋锐却并无杀意,反而清灵温柔,好似绵绵细语。
在他眼前的,不是柔弱的懒师父与温柔的温师叔。
这是两个他无法想象的强者,正以一剑一扇,聊着他永远无法破解的隐秘对话。
原来,师父真的很强。
原来,师叔也很强。
瓦罗都不敢再看,怀着一颗刚刚被震撼过的小心脏偷偷回了院子里,久久无法入眠。深夜里的一场绝世高手的对决,在少年沉闷的世界里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眼界之外浩淼的天地与广阔的世界。
他想拥有那样一把举重若轻的扇子,也想拥有一把那样温柔如海的剑。
第二天,瓦罗都是被陆六师兄推醒的。
“瓦九,起来,有人来找咱们麻烦了。”
“什么?”瓦罗都一愣,忙问:“什么人?”
“还不是那些武林里的坏人……”陆六无奈道:“武林里老有人传,说咱们山庄里藏了从前消失于江湖的大魔头,还说咱们藏了武库宝藏。之前总有人来找麻烦,这两年少多了,没想到今天被你撞上了。走走走,快起来。师兄他们今早要采买,早就下山。咱们得去通知师父。”
瓦罗都一听,脸都白了。
当初黑巫来屠村,便是为了传说中可令死人复活的蛊医秘术。这传言荒谬,可偏就有恶人要信,为了根本不存在的秘术杀了数百条无辜性命。瓦罗都没了一个家,他绝不能再将这个家也丢了。这样想着,瓦罗都草草披上衣服,跟着陆六连跑带追地往师父的院子赶。
可没想到,他们刚到院子门口,就见温师叔端着盆水出来了。
“怎么了?”白日里的温师叔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的模样,笑着问:“发生什么了,一个个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没等陆六说话,瓦罗都急急忙忙开口道:“师叔,不好了,有坏人要来杀咱们!”
“嗯?”
温师叔歪了歪头,有点茫然:“谁啊?”
陆六无奈,推开瓦罗都,解释道:“温师叔,是机关雀传来的消息,山下来了一批人,说是要四季山庄交出宝藏和魔头,还有武库钥匙。否则,他们就要杀上山来……他们已经到半山腰桃林了,师兄不在,我来问问师父的意思。”
“又是一群蠢货。”
温师叔眼神冷了几分,轻蔑地笑了笑,将手中铜盆交给陆六,淡淡道:“不用麻烦了,我去吧。”
“可师父——”
“嘘——”温师叔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耸了耸肩,小声说:“别吵你师父,他昨夜累着了,又睡得晚,怕是今早起来又要心情不好的。你们别打扰他,我去去就回。”
瓦罗都一听,急了:“师父怎么了?他可是昨晚受了伤?”
“受伤?”温师叔歪头想了想,笑了:“伤是没受,只是精元有损罢了。待我回来哄哄他就好,不碍事,不碍事。”
说罢,他理了理衣袖,冲两人笑容灿烂地摆摆手,往山下桃林去了。
陆六望着温师叔的背影,忽然发愁道:“温师叔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会不会吃亏啊。”
瓦罗都想了想,也有点担心。
温师叔很强,但万一对面那群人心思歹毒,暗算呢?听陆六说,那可是几十号人……双拳难敌四手,温师叔会不会出事?
“要不,我们跟去看看吧?”瓦罗都建议道:“万一温师叔有事,咱们出力帮忙?”
陆六没比瓦罗都早来多久,还是少年心性。一听瓦罗都的建议,立刻点头道:“好好好,我们快去。”
可谁知,当两人赶到半山腰桃林时,桃林里安安静静的。
尸首横七竖八摆了一地,到处是血,到处是散落的兵器。他们温温柔柔的温师叔就站在桃树下,正拿着一小片布细细擦着手上的血,眉毛皱着,似乎很难受。陆六一见,慌了,忙上去问:“师叔,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啊,你们来了。”温师叔一见他们,眼睛一亮,用血糊糊的手冲他们招了招:“快过来,快过来。”
陆六先跑了过去,下意识想查看温师叔的手有没有受伤。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温师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了过来,捏住他的袖子,然后——
刺啦——
陆六断袖了。
陆六:?
温师叔淡定地捏着那块干净的袖子布擦手,把一双修长白皙的玉手擦得干干净净的,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他拍拍陆六的肩膀,又看了眼一旁的瓦罗都,微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在这几棵桃树下头挖个坑,把这些人埋了吧。这么好的花肥,来年怕是桃林能开出好花……我可以给你们师父酿点桃花酒喝。”
陆六与瓦罗都互相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都看到相似的懵逼。
温师叔活动完筋骨,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就打算飞走。
陆六忙问:“师叔,你要不要,呃,等我们处理完一起回去?”
“不了不了。”温师叔摆摆手,理所当然地说:“你们师父待会起来要骂人,我不在,他找不到人骂会气的。我先回去陪他再睡会儿,你们忙吧。”
说完,温温柔柔的温师叔温温柔柔地飞走了,留下两个世界观崩塌的人面面相觑。
陆六:“温师叔,原来是……这样的吗?”
瓦罗都:“……你们四季山庄是不是不太对劲?”
漂亮温柔的师叔,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的杀人魔头?
那天晚上,瓦罗都偷偷把罗二师兄拉到一边,问起了这件事。罗二师兄是剩下的师兄弟里拜师最早的,除了离开山庄的大师兄张成岭,他知道的事最多。听见瓦罗都的问题,罗二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你没发现吗,咱们师门里缺了七。”
瓦罗都一想,发觉好像真是这样,罗二齐三赵四容五陆六季八瓦九,独独缺了个七。
罗二轻声说:“其实,咱们师门里的兄弟姐妹都不是师父收的,而是大师兄游历江湖时带回来的。咱们大多是年幼失怙的孤儿,身世各有复杂之处,正道江湖容不下我们平安活着。所以,大师兄把我们带来四季山庄,让我们有一处地方好好活。但是,咱们这样的麻烦人多了,就会给山庄惹来麻烦。从前都是师父与师叔护着,本来与江湖中人倒也相安无事。可前些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些武库宝藏魔头之说,让不少江湖中的杂鱼烂虾又一次盯上了四季山庄……”
瓦罗都看着罗二师兄眼中浮起悲伤,意识到他要说到重点了,便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等待他的答案。
罗二深深叹了口气,远望空茫夜色,幽幽道:“前年,有一伙人偷偷摸来四季山庄。那时师父和师叔出门办事,山庄无人。七师妹一人下山迎敌,结果……没了。”
瓦罗都愣住了。
没了?……死了?
“师父为这件事大病一场,后来,山庄的防御便提了又提,弟子们也要求时刻警惕。”罗二继续道:“师叔……其实是个来历复杂的人。他一直记着这件事,所以每回有宵小来山庄骚扰,只要他出手都绝不留活口。师父不喜欢他杀业太重,平日里便不让他出来掺合这些事。今日是刚好撞上了不巧的时候……唉,你别怕,师父和师叔其实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只是……也有自己的心结。”
瓦罗都抿着唇,扭头看了一眼师父院子的方向。
他们也有自己的心结……
这样强大的他们,也有自己保护不了的人吗?
这一夜,瓦罗都回去冥思苦想了很久很久。
他觉得,江湖中的传言并不一定是假的。大魔头可能真的存在,毕竟正常人是不会杀了一地的人后一心只想着擦手和找骂的。如果大魔头是真的,那武库和宝藏也可能是真的。
山庄里说不定真有绝世武功?
若是能学会绝世武功,能比师父和师叔还要强……这个山庄里,这个家里,就再也不会缺少某个数字了吧?
瓦罗都蠢蠢欲动,十分心痒。
于是,他去问了师父。
南疆有句老话说得好,有话就问,有屁就放。瓦罗都想问,于是他就跑到师父面前问了。那时,师父起了床,刚骂过温师叔,正黑着脸靠在椅子上翻书。听见瓦罗都的问话,他先是一愣,而后笑了,问:“怎么,你想要武库?”
瓦罗都点点头:“我要练绝世武功。”
“我教你的不就是绝世武功么?”师父摇摇头,低下头翻过一页书,淡淡道:“乖,去绕山庄跑十圈,再把昨日教你的流云九宫步走两千遍。”
“那我学好了你的绝世武功,我可以练武库的绝世武功吗?”瓦罗都认真地问。
周子舒被他逗笑了,问他:“你学绝世武功打算干什么?”
瓦罗都回答:“报仇。”
“哦。”周子舒眯起眼:“不行。”
瓦罗都想了想,又说:“我想报仇,但仇人死了,我的仇也就报完了。等报完仇我就回来……我想做天下第一的大侠,我要保护我的人我的家,让他们再也不会被人威胁,不需要再去面对危险。我想让我重视的人好好活着,永远不会死去。”
听到他的话,周子舒挑起眉,黑沉沉的眼睛扫过来,似乎在辨认他的真心。
半晌,周子舒叹了口气,慢悠悠道:“傻小子,倒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今日这份心情你往后都要记在心上,记住,最强的剑从不为复不可追之仇而存在,而是为守护仍可救的眼前人。不过,既然你悟到了这一点,武库么,告诉你也无妨。”
“真的??”
“真的。”周子舒用书遮了半张脸,冲他眨眨眼睛:“武库确实存在,宝藏也在。”
瓦罗都瞪大眼睛,却听周子舒拈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接着道:“武库和宝藏啊,其实是有名字的。它叫做——”
“——张成岭。”
瓦罗都:……
瓦罗都:?
周子舒伸出手,打算摸摸他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周师父想起了什么,便又把手缩回去袖子里去了,只温和道:“你大师兄就是为师的宝藏啊。”
瓦罗都:……就这?
瓦罗都满脸的不相信,但师父笑眯眯拈起一颗花生米,砰的一下打在他的膝盖上。
“乖,跑十圈,还有两千遍流云九宫步……”周子舒眯起眼,又加了句:“晚饭前必须完成。”
铁血师父上线,瓦罗都还能怎么办?
跑呗。
不过,没等瓦罗都练完两千遍流云九宫步,山庄的大门突然打开,几位师兄师姐扛着米面粮油与鸡鸭欢欢喜喜地冲进来,过年似地喊:“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后头,背着大荒剑的少年武库走进来,手里还牵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师父。”张成岭认认真真冲周子舒行了个礼,然后指了指小姑娘,道:“师父你看。”
周子舒一边嗑瓜子一边挑起眉:“你媳妇啊?”
张成岭忙摆手,红着脸道:“师父别瞎说,她是山下一户人家的小女儿,仰慕四季山庄,求我带她上山拜师的。她家是善良的好人家,她也很聪明,所以我就……”
“哟,成岭回来了?”
温柔贤惠的大魔头师叔从后头转出来,一见这场面立刻走过来,歪着头靠在周子舒身边打趣道:“你这傻徒弟又给你带便宜徒弟回来了?阿絮,咱们这开枝散叶可算开大发了,都快子孙满堂了。”
“去去去,就你有嘴叭叭的。”
周子舒冲温客行翻了个白眼,按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推开些,然后冲小姑娘招招手,让那个女孩子到跟前来。
她年纪很小,不过七八岁,但生得雪玉可爱,一双眼睛灵动澄净。周子舒盯着她俏丽的容颜,莫名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全然陌生……竟如故人重逢一般,心中生出不少奇妙的亲近感。他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低头捏起女孩的手腕仔细查看她的根骨,却发现女孩手腕间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宛如一条拴住手腕的红线。
张成岭还在那脸红,磕磕巴巴解释道:“听那户人家说,这小姑娘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还总闹着要上四季山庄。所以才求我带她上山,看看师父愿不愿意收她……说起来她好像已经有了婚约,是娃娃亲。那男孩也有一道胎记,说是前世缘分呢,所以师父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
胎记么?
传说胎记是前生约定的今生印信,若真是前缘再续,倒也是一段佳话。
他正沉思着,一旁的温客行凝眸望着女孩上挑的凤眼,忽然凑过头去细细打量女孩的容貌,眼眸微微眯起,似乎也觉得熟悉。谁知,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一抬眼瞧见了他,忽然花朵一般笑开了,软软糯糯地张开莲藕一样的手臂,冲温客行小声道:“漂亮叔叔,我可以抱抱你吗?”
温客行歪了歪头,失笑道:“……你喜欢我?”
女孩也像他那样歪了歪头,干净的大眼睛里水光粼粼:“喜欢!”
这江湖中,总有倾盖如故的人,与一见如故的故事。
温客行眼睛一亮,立刻看向周子舒,眼神里掺了点软乎乎的哀求,像可怜的淋雨狗狗。他把女孩子抱在怀里,两双亮晶晶的狗狗眼一齐望向周子舒,淋雨的狗狗一下便成了两只。
瓦罗都歪头看着他们,只见他师父伸出手揉了揉女孩子的脑袋,问:“你叫什么?”
“我叫李明月。”女孩子脆生生地回答。
“嗯,好。”周子舒点点头,慈祥地说:“以后,你就是四季山庄的李十了。来,叫师父。”
坦然接受新名字的李十:“漂亮师父!”
温师叔凑过来,恶趣味地哄她:“叫爹爹。”
从善如流的李十:“漂亮爹爹。”
温周二人心满意足。
一旁被晾了好半天的张成岭也凑过来,指着自己对女孩眨眨眼睛,期待道:“叫,叫哥哥?”
李十:“傻哥哥!”
张成岭:?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在旁围观全程的瓦罗都:……你们四季山庄的人是不是不太对劲?
但是,瓦罗都已经是四季山庄的人了。多少也沾点不对劲的瓦罗都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悄咪咪挤开师兄师姐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呢?”
女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儿清凌凌一转,笑了:“叔叔好!”
年方十四的瓦罗都:……
你们四季山庄的人果然不对劲!
瓦罗都如是怒吼。
霎时间,四季山庄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张成岭走到瓦罗都身边,摸了摸他刺啦啦的头,安慰道:“没事,时间长了,你自然就会明白怎么跟他们相处——嗯?”
张成岭看着自己的手:“怎么黑了?”
瓦罗都:“……”
师父笑着抓起一把瓜子,“傻小子,你带回来的这只南疆小家伙,脑袋上可是有毒的。叫你乱摸人家的头!”
说完,他用手肘顶了顶旁边蠢蠢欲动的温客行:“老温,上吧。”
瓦罗都:"……?"
瓦罗都:"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瓦九挥一挥衣袖,丢下一地瓶瓶罐罐丸丸珠珠,风一般的跑了。
而这,就是四季山庄里的,又一个俗世平常日。
End
李明月的名字由来:番外篇里说阿湘转世到了李姓人家,月是故乡明,所以用了明月做名字。
成岭——行走的武库☑️
求求别刀我了孩子要哭了
p.s.四季山庄的排号是按照入门顺序来的,不是按照年龄,所以大家的年纪参差不齐。比如容五师姐就比齐三师兄大。陆六进门时还是个小娃娃,今年才十三岁。而季八十六入门,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所以自请去了五湖盟历练。瓦九今年十四岁。
【山河令/温周】拦
激情产物,一发完。
27集的另一种可能性。老叶棒打鸳鸯,阿絮怒而拔钉。
姐妹篇 劫
【山河令/温周】拦
重剑大荒又斩断一物,微微震颤,长吟不止。
叶白衣低下头,见剑下所断之物乃是一根蚕丝般的细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能吞吃光线,隐在沉沉夜色之中,几不可辨。
这已是他一路上山以来,所破除的第七还是第八道障碍。
连珠弩、迷踪阵、迷烟迷雾、穿肠毒药,甚至还有一个用丝线连在树上的傀儡人。
布局之人耐性极佳,极擅揣摩人心,精确计算了他可能途径的路线,与可能做出的反应,犹如身侧蝇营、无休无止,搅得人心烦意燥。...
激情产物,一发完。
27集的另一种可能性。老叶棒打鸳鸯,阿絮怒而拔钉。
姐妹篇 劫
【山河令/温周】拦
重剑大荒又斩断一物,微微震颤,长吟不止。
叶白衣低下头,见剑下所断之物乃是一根蚕丝般的细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能吞吃光线,隐在沉沉夜色之中,几不可辨。
这已是他一路上山以来,所破除的第七还是第八道障碍。
连珠弩、迷踪阵、迷烟迷雾、穿肠毒药,甚至还有一个用丝线连在树上的傀儡人。
布局之人耐性极佳,极擅揣摩人心,精确计算了他可能途径的路线,与可能做出的反应,犹如身侧蝇营、无休无止,搅得人心烦意燥。
而这些东西,都不可能拦住叶白衣。
今夜,他要上山。
道路已清,他抬脚走了没几步,前方迷雾之中见出一个人影,布衣,束发,腰间一条青帛,神色平静,一如今夜月色,似已在此等候多时。
来人恭恭敬敬,朝他一揖,道:“前辈。”
叶白衣没心情与他烦缠,叱道:“让开。”
周子舒微微一笑,“哦”了一声。
叶白衣皱眉:“哦是什么意思?”
“哦的意思是,话我听见了。”周子舒仍旧恭恭敬敬地道,“但不打算让开。”
叶白衣瞧了他半晌,大荒剑锋转动,冷冷道:“你找死。”
“我行我道,无谓生死。”周子舒毫不在意,淡淡道,“换句话说,我自找我的死,关你屁事?”
叶白衣愣了愣,道:“你......从前对我很是恭敬。”
周子舒瞧了他片刻,慢条斯理地反讥:“你从前脑子也没有变成一团稀烂的浆糊。”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滚。”叶白衣强抑着怒气,道,“今夜杀死鬼主之前,我不想此剑沾上别人的血。”
“怕你不能如愿。”周子舒注视着他,缓缓将腰间白衣剑抽出,平静地笑道:“多说无益,请。”
他剑如游龙,人如雏凤,身似絮梦风轻,足间轻轻一点,人轻飘飘已拔高两丈有余,软剑凌空抖直,光芒竟暴涨三尺,直取叶白衣咽喉。
需知白衣剑至柔,但在他手中,却又变得至刚至烈,破空发出一声尖啸。
叶白衣身形未动,右手微微一抬,长袖一拂。
他手腕也不知是如何动作,轻轻往下一推,周子舒的剑势便被压下,白衣剑“锵”的一声,激起一片尘土。
但周子舒应变奇快,剑势未尽,已然转向,脚下一错,反手又是一剑,自下而上刺出!
这一剑角度十分刁钻,叶白衣也动了真怒,向后退出几尺,脸上一片寒霜,道:“以卵击石,蠢货。”
两人身影一合即分,两人缠斗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叶白衣耐心耗光,再也不留情面,抬手一剑刺向他肩胛。
周子舒微微一笑,竟侧身迎上,长剑瞬间贯体而入!
叶白衣本料定他能避开,此番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伸手要拔剑,剑却纹丝不动:
须知人的骨头结构复杂,是极精妙的东西,他这一剑刺出,竟恰巧在对方骨头里卡死,就着这个角度,一时拔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去看周子舒,见月光下对方嘴角微微含笑,不由得一凛,骤然间意识到:
他娘的。
这不会也是算计好的吧?
真是江山代有疯子出,打架还能这样打?
他不能弃剑,顿时避无可避。
果然下一刻,周子舒朝他一笑,趁肩胛夹住来剑,硬生生将距离又缩短了寸余,毫无犹豫掌中蓄力,直接拍上了他的前胸!
轰一声闷响。
此一掌力道惊人,两人瞬间各自向后方退了约莫两丈有余。叶白衣面色丝毫无改,平平稳稳站定,手中长剑也已借势拔出,剑尖一贯血花滴答落地。
周子舒也仍站着,右肩多了一个血洞,他随手将唇边血拭去,道:“失策。”
叶白衣还沉静在这种不要脸的打法里,下意识问:“什么?”
周子舒手指一捺剑尖,弹出清脆的一声响,淡淡道:“方才应该用指,指如刀,借力如得当,咽喉就能割断了。”
叶白衣冷哼一声:“你试试。”
周子舒笑道:“办法用老,就不灵光了,不如我们试试别的。”
他右手垂落,显然已完全不能动了,却丝毫不在意,将剑换至左手,一抖剑花,竟如与右手一般自如。
叶白衣随手将他的剑格飞,周子舒看也不看那白衣剑,袖子一抖,一物滑落至掌心,竟是一柄含光熠熠的短匕!
匕首刺出,瞬间又被击飞。
周子舒一刻不顿,一步未退,失了匕首,便屈指成抓,力贯指尖,一指点向叶白衣眉心!
叶白衣伸手一抓,雄浑内力霎时一起涌出,扳住他两根手指,用力一折。
骨碎之声立刻可闻。
指掌连心,周子舒翻身退后,一张口,一口极浓稠的鲜血吐出。
这回他干脆也不擦血了,拖着一条不怎么动得了的手臂,两根完全扭曲的手指,居然还能将背脊挺得笔直。
叶白衣没立刻追击,他也老实不客气,好整以暇地将左手伸到右手旁,面不改色地随手一扳,十分利落地将那两根断了的手指给拗正了。
叶白衣:......
这还像个会喘气的活人么?
周子舒看见他迷惘的神色,笑道:“怎么,没见过我这样的?”
叶白衣:“近几十年来,我见过的人本也不太多。”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实在太奇怪了。”
周子舒道:“哪里奇怪?”
叶白衣:“你的痛感,并未完全消失吧?人一感觉到疼痛,总会分心,但你却不——这是如何做到的?”
周子舒不答这句,反问道:“你现下总应该知道,我并不仅仅是此地的庄主了罢?”
叶白衣沉默了片刻,道:“天窗旧主。”
“是。”周子舒道,“我前半生于黑暗中行走,旁的不敢说精通,独独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专注。我既然决定拦你,那今日断臂也好,断指也罢,都不会影响结果。”
他目光沉静稳定,声音也十分平静:“我想拦住你,就一能拦住你,你信吗?”
叶白衣道:“这太荒谬了。”
周子舒笑道:“哦,你不信。”
叶白衣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
周子舒目光微微垂落,望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笑道:“若我偏偏就是拦住了呢?”
月华如练。
叶白衣抬头瞧了眼叶隙掩映中的明月,仔细想了想。
“一盏茶。”他说,“给你一盏茶的功夫,如我走不过去,那今日就应允你,不再杀人。”
周子舒摇头道:“不够。”
叶白衣今日已被磨得彻底没了脾气,道:“那你想如何?”
周子舒淡淡道:“如你无法踏进一步,那你叶氏有生之年,便不得动鬼主分毫。”
叶白衣头上青筋暴跳,道:“你别太过分......”
周子舒朝他挑眉,冷笑道:“怎么,真怕自己过不去?”
这岂止缺德,简直阴损,不偏不倚,正戳在老饭桶心窝子上。
叶白衣气得跳脚:“你他娘的才过不去。”
“哦,好。”周子舒怒容一现即收,莞尔道,“那就是答应了。”
叶白衣: ......
这人脸上这张面皮到底是哪儿顺来的?怎能如此理直气壮地不要脸??
周子舒脚下未在移动,瞧着叶白衣,道:“家师秦怀章,与你是旧识。”
叶白衣气鼓鼓地不说话。
周子舒道:“你觉得,他功夫如何?”
叶白衣冷哼了一声:“一般般。”
他原以为周子舒会暴跳如雷,谁知对方却十分平静,居然还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他时常说,自己于习武一途,没有天分——你猜猜我第一次与他老人家喂招胜出时,我几岁?”
叶白衣没说话。
周子舒也没盼着他接话,自己接着道:“那年,我十一岁。叶白衣,你自诩天才,难道从未想过,这世上的天才,远不止你一个。”
叶白衣简直被气笑了:“就凭你?”
他语声骤然一止,只因面前卓然而立的周子舒,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口,左肩下一物,顿时破衣而出,鲜血顿时将他胸前衣襟染红。
“七窍三秋钉?””叶白衣瞳子略略收缩,嘶声道,“你不要命了!”
周子舒双手垂下,淡淡道:“这钉子如全数起出一半,我一身功力,约能至全盛时五成,你猜猜,够不够拦住你?”
他说罢轻轻一抬手,白衣剑已回到手中,光华暴涨。
“师父授业,亦教我做人,我习武至今二十七载,自创剑招七式,本皆无名,但今日用来拦你,自不能无名无状——请赐教。”
他口中语气稀松平常,话音未止,一剑平平递出。
这剑竟然极慢,取大巧不工之意,其间蕴含力道后劲无数,玄妙无穷。
叶白衣目光一凛,也凝起神来,屈剑一挡,半步未进,反而被逼退一步。
周子舒朗声道:“此为第一剑,名为抱朴。生有光华,不可外露,吾辈中人,绝不恃武凌弱。”
他出完这一剑,周身微微一颤,但自己却像浑然无觉,毫不犹豫,回手又是一掌。
又一枚三秋钉破开皮肉,露出鲜血淋漓的钉身来。
他顿时精神又是一振,原本软绵无力的右手也有了力气,极快地换手,剑脊向下,剑尖不知怎么微微一抖,如灵蛇般探出,直取叶白衣面门!
叶白衣削剑来挡,他却料敌于先,这一剑还未至跟前,他便已弃剑,将方向打弯。
叶白衣一剑拦空,他却伸指在那轻若无物的白衣剑脊上一弹,剑尖直撞叶白衣咽喉!
叶白衣无奈再退。
周子舒一笑收剑,又是一口血吐出,道:“此为第二剑,名为敏行。万事万物,需知变通,不囿一隅,出剑是一剑,弃剑也是一剑。”
叶白衣怒道:“再拔你就要死了!”
周子舒充耳不闻,伸手便去拍第三枚钉子。
“此为第三剑,名为然诺。君子无信不足以立本,人说话如果不算话,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你说对不对?”
他手持白衣剑,身上鲜血愈来愈止不住,双眸却愈来愈亮,气息愈来愈稳定,说是拦人,但一招一式,无不咄咄逼人。
叶白衣不得已又退了一步。
“此为第四剑,名为独棹。一人一生,总有需独行之日,当去则去,何用他人置喙。我行此事,全凭我心,你意如何,关我屁事!”
“此为第五剑,名为生无怨。天命有定,人事无常,我既来一遭,便坦荡受之,有福既享,无运则消,去了阴曹地府,亦无怨怼,唯大笑置之也矣。”
“此为第六剑,名为何曾悔。我生既为善,也曾为恶,但此生万事,既经我手,纵有遗憾,却半点无悔。”
叶白衣颊边有涔涔冷汗流下。
他不是出不了剑,亦不是真正无法前进一步——他只是忽然有一些怔忪,因为这辈子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坚持,所以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
他恍神的当口,周子舒身上的第七颗三秋钉,也已经冒了头。
那青年在月华下,风华不再无双,但唇角含笑,洗练得更晶莹的白衣剑,持在他手中,仿若无敌。
四周一片静谧,这最后一剑刺出时,周围已无有风声。
叶白衣又是凛然一惊,重剑大荒忽然嗡嗡开始鸣叫。
这声音似哀鸣。
等他回过神来,双剑已交错落地,大荒裂出一道缺口。
白衣剑一断为二。
周子舒仍站在原地,瞧着叶白衣,目光仍旧平静。
“此为第七剑,名为不回头。倥偬一世,剑为快意,一旦出鞘,至死不回。”他平静地、冷淡地道,“叶白衣,你输了。”
叶白衣无言低头,见自己脚下,果然一步未进。
反而接连退了七八步!
抱朴,敏行,然诺,独棹。
生无怨,何曾悔,不回头!
七剑一息,竟真逼退了他。
好一个天窗旧主周子舒!
叶白衣在原地愣了半晌,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眼月亮,又看了眼面前这人,默然无语,隔了一会儿,弯腰将两柄断剑从地上捡起来,擦了擦,抱在怀里,转身走了。
他来得没有征兆,去时也没有。
周子舒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走从旁边的树下,十分费力地弯下腰来,取出一件大氅,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得紧紧的,慢吞吞地往山庄的方向走。
等他好不容易挪到了地方,山庄里还亮着灯,张成岭还在和梅花桩子互相折磨,温客行提着一盏灯,似乎正准备出门,瞧见他,目光亮了起来,道:“黑灯瞎火的去哪儿了?正准备去找你呢。”
周子舒瞧了他一眼,踢了他一脚。
温客行道:“哎呦。”
周子舒诚实地道:“老子想喝酒了。”
【FIN】
题外话:
老温缘何如此笃定?
其人作死也不忘拿架子,着人修书一封约叶白衣二月廿六山下城镇见。
抱着断剑下山的叶白衣和铁匠铺子的小伙计聊天,聊了会儿,露出了十分迷惘的神色。
“今天原来是二月初七???”
【山河令/温周】枕上春(上)
山河令,温客行 x 周子舒
小伙伴的点梗:绿茶前任,阿絮吃醋,爆炒醋味阿絮
时间线是结局后阿絮伤好,夫夫同游江湖的事,用了一点原著的故事线。
借原著设定:老温遇到阿絮前经常去逛青楼
请自主避雷。
***
烟雨江南,三月桃花簌簌。
濛濛细雨间浮青河上落英缤纷,被雨水打落的花瓣随水波飘荡,拥一叶乌篷小船,摇摇晃晃穿行于水墨一般的江南小镇中。
小船内的青竹案上摆着三两精致小碟与一壶温酒,两个男人正歪歪靠在竹案两边的软枕上小憩。
只见他二人就着水波的轻摆推杯换盏,青丝纠缠,衣袖也叠在一...
山河令,温客行 x 周子舒
小伙伴的点梗:绿茶前任,阿絮吃醋,爆炒醋味阿絮
时间线是结局后阿絮伤好,夫夫同游江湖的事,用了一点原著的故事线。
借原著设定:老温遇到阿絮前经常去逛青楼
请自主避雷。
***
烟雨江南,三月桃花簌簌。
濛濛细雨间浮青河上落英缤纷,被雨水打落的花瓣随水波飘荡,拥一叶乌篷小船,摇摇晃晃穿行于水墨一般的江南小镇中。
小船内的青竹案上摆着三两精致小碟与一壶温酒,两个男人正歪歪靠在竹案两边的软枕上小憩。
只见他二人就着水波的轻摆推杯换盏,青丝纠缠,衣袖也叠在一处,各自眯着眼舔去唇边残酒,懒得没骨头一般,像两只趴在树下晒太阳的野狐狸。个子稍矮些的那个一身仓青衣袍,剑眉压着浓墨重彩的眼,略显苍白的薄唇抿住一丝浅笑,一身清俊傲骨。而他身旁那人眉眼浓艳,顾盼间一双含情眼波光流转,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一般,却又隐隐含几分桀骜邪性……
若有旧识路过,想必要惊上一惊——这两人正是病愈归来的前任天窗首领周子舒,与随他一道游山玩水的前任鬼谷谷主温客行。
数月前,景北渊嫌长明山的日子枯燥无味,待周子舒伤一好便急不可耐地拉着大巫下了山,顺手还带走了想回洞庭看看的张成岭。温客行陪周子舒又在长明山上养了一阵子,两人过了段鸡飞狗跳的二人世界。眼看着周子舒身子已大好,功力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他们没打算在长明山做古僧侠侣,便收拾行李下山,履行当年结伴诗酒江湖的约定。
前些日子,他们先去了一趟青崖山,祭拜葬在青崖山下的顾湘与曹蔚宁。离开青崖山后,他们又南下去了趟洞庭,看看如今已渐有大侠风范的成岭与他的一帮朋友。亡者遗骨安详,生者家业顺遂。两人了了心头两桩牵挂,无事一身轻,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见花看花,遇酒喝酒,过得好不惬意。
前日,周子舒听闻浮青河畔有一好酒名为桃花酿,清甜醇香,可称极品。他酒瘾上来了,立刻拉着温客行一路顺水路往东南而来,来寻传说中的绝世佳酿。
“桃花酿……果然名不虚传。”
一杯酒下肚,周子舒用袖子抹去嘴畔残酒,一甩袍懒懒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笑道:“桃花酒别处也有,我在京城望月河畔曾尝过几次,不是寡淡涩口便是甜腻粘喉。可这浮青河的桃花酿入口绵香,清香可口,远胜别处……当真是极品啊。”
"这还不算极品呢。"
温客行捏着青玉小盏转了转,素白手指勾起周子舒一缕肩上发懒懒绕在指尖,笑得眉眼弯弯:“阿絮,浮青河的桃花酿闻名天下是不假,但浮青河的桃花酿也分三六九等。你现在所品之桃花酿不过是中人之姿,若要论花魁,当属……"
他的尾音曲曲折折绕了好几个弯,吊足了胃口。
周子舒馋酒,被勾起了兴致,便追问道:"是何处好酒?"
温客行凑近了他,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阿絮啊阿絮,我告诉你,你拿什么来换呀?”
话音未落,温客行倏然一展折扇,啪的一声,堪堪挡下一粒激射而来的花生米。
“爱说不说,”周子舒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憋不憋得住。”
温客行惯爱卖弄,被周子舒说中了也不恼,反倒展开折扇云淡风轻地扇了扇,笑眯眯道:“对你,我自然是憋不住的。没想到阿絮如此了解我,果然,知我者,阿絮也~唉,就是可惜啊,阿絮你太害羞了,也不肯给我个机会,让我好生探探你的……”
他以扇掩口,飞了个眼波过去,意味深长地自舌尖滚出两个字——“根,底。”
周子舒冷哼一声,知道这不正经的东西又在占他便宜,便拈了颗花生米在指尖作势要弹:“老温,你是不是想下去戏水?”
"你若肯跟我一起,我们这一双美鸳鸯,柳下分桃,春水逐波,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温客行念念叨叨,眼波似水,一句话能浪出百种暗示万种风情。只见这男人说着说着便凑过来,笑盈盈一把捉住周子舒的手笼入掌中,低下头,用嘴轻轻含去他指尖捏着的花生米。这男人存心要勾人,故意伸出舌头缓缓舔去周子舒指腹上粘着的雪白盐粒,而后翻着眼自下而上望着他,把一双桃花眼笑得情意绵绵,像只成了精的男狐狸。周子舒被他这一眼撩得心动,眸光一暗,倾身过去揪住他的领子便要低头吻他。可谁知刚凑了半寸,他就被温客行的扇子抵住了喉咙。
“阿絮啊,”温客行慢悠悠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可不要轻薄我这良家美男。”
周子舒也笑了,掐住他的下巴摇了摇,纨绔一般回他:“船是我包的,酒是我买的,你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用的老子的钱。温公子,你既上了贼船花了我的银子,还想当贞洁烈妇不成?”
“贞洁烈妇不想当,不过……”温客行在他唇上吹了口气:“好阿絮,这里不好施展。不如咱们早早回去……我任君采撷,可好?”
温客行笑得像朵花,眼睛里藏着小钩子,一下一下勾着周子舒的心。
这男人本就生得漂亮,此刻故作撩人姿态,更是色如春花。周子舒心跳好似停了一下,被他一瞧,心上像落了片桃花,轻轻的,却又痒痒的。常言道色令智昏,寻常男人看见温大善人这副模样,怕是早就乖乖命船夫返航,赶回去消受美人恩了。可周子舒并非寻常男人,他见惯了卖乖讨巧的温美人,也见多了诡计多端的温谷主,早就身经百战。此刻,一见这温狐狸装乖,他立刻就警觉起来,下意识抱着酒壶退开一尺。
温客行这副模样,周子舒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这人每回想骗周子舒上床,脸上就是这么一副怀春小媳妇任君采撷的样子。
一想到这,周子舒面色一僵,顿时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
鬼谷血战后,七爷与大巫带着一只血糊糊的鬼谷谷主,一只软绵绵的天窗首领与一只苦兮兮的未来大侠连夜爬山长明山,几人在冷冰冰的山雪里泡了大半年,经历生死,历尽煎熬,人间事风云过境,恍如大梦一场。周子舒捡回一条命,温客行也好似重活一世。他虽日日与周子舒两人打架斗嘴,可也每日为四体不勤的周子舒做饭洗衣,活像个脾气泼辣的小媳妇。那时,周子舒真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未来媳妇,只想着哪天降服了他,把人变成自己的,以后便好好与他厮守一生。
你看,温客行生了这么一张招人疼的脸蛋,现在性子温柔不少,乖乖巧巧的爱撒娇,又对周子舒知冷知热,可不就该是下头那个么?
可周子舒没料到的是,这人性子是变好了没错,骨子里的狡猾阴险却更严重了。温谷主的玲珑肚肠盘了九曲十八弯,在床上委委屈屈落下几滴泪,就泡软了周子舒的心,教他迷迷糊糊就躺在了温客行身下任他施为。周子舒不服气,便总想着把便宜讨回来。可得了便宜的温大善人直接变态发育成了温大狐狸,时时刻刻琢磨着怎么勾引嘴硬心软的周庄主。周子舒好几次被他勾得心动不已,信了他的鬼话,拉拉扯扯把人往床上按。可上一秒还柔弱的温谷主一上了床便掏出五颜六色的花花心肠变着法儿地忽悠周子舒,不仅忆苦思甜,还要瞪着可怜兮兮的狗狗眼唤上几声"师兄"。周庄主被忽悠得又是怜惜又是心疼,迷迷糊糊又着了温狐狸的道儿,被这个不要脸的便宜师弟按在身下翻来覆去……
一想起这个,周子舒便恨得牙痒痒,只觉得此刻这温狐狸又在故技重施,明面上是一朵娇花任君采撷,暗地里八成是铁齿钢牙的霸王花谋算着把他吃干抹净呢。
谁要上他的当,当我是傻子么。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将被他压在身下的袖子狠狠抽回来,一个翻身,自己喝酒去了。
江南烟雨渺渺,周子舒一身青衫好似浸在烟雨中,被江南的风一吹,慵懒得如同一枝青绿的柳条。温客行被晾在一边却也不恼,只摇着扇子含笑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周子舒称心合意,连翻白眼嫌弃他的模样也可爱得抓心。
情人眼中看情人,冥冥中倒应了周子舒当年的一句话——放个屁都是香的。
这乌篷船里大尾巴狐狸看猫打盹儿,看得不亦乐乎。船外绵绵雨丝如幕,浮青河畔花楼团簇,两岸彩旗招摇,小船儿泡在酒香里,一晃一晃顺水飘荡。
过了好一会儿,温客行仍歪着头盯周子舒,欣赏美人,也是等美人回嘴理理他。可周子舒耐性极佳,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地喝,把眼里浪出花儿来的温谷主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温客行见他真不打算接茬,忽然幽幽低骂道:“小气鬼。”
"小气鬼?"周子舒拿袖子扔他,"有好酒自己藏着不说,谁小气鬼?"
温客行卖乖不成,只好抓住周子舒的袖子连声哄:"好好好,我说,我都说……"
"有道是,十里浮青河,满桥红袖招。浮青河畔,花楼竹馆不可胜数,公子美人更是如过江之鲫。河水浸了美人香,酿出来的酒啊自然要香甜得多。所以,越是美人云集的地方,越有上品的桃花酿。所以,论起桃花酿中的花魁绝色,当属暮云楼的枕上春。"
"暮云楼?"周子舒觉得耳熟,好奇问:"是……花楼?"
温客行故意逗他:"阿絮,天窗知晓天下事,却不知江南暮云楼?"
周子舒摸摸鼻子,无奈道:"我又不是什么都记在心里的……"
温客行一笑,展开扇子摇了摇,得意地说:"暮云楼可不是花楼,而是江南最有名的竹馆。"
"竹馆?"
周子舒垂眸细思,想起来了——世间青楼一分为二,一半是做男人生意的女人窝,而另一半称为南风馆,里头都是清秀小倌,专门服务那些喜好男色的客人。江南这一代管南风馆叫竹馆,取一个雅意。既是竹馆,那暮云楼里卖的便不是简单的好酒好菜,而是……美相公。
周子舒想了想,忽然勾唇一笑,装作不经意道:"暮云楼,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我倒有几分好奇……"
温客行得了情人面前卖弄的机会,一下子得意得扇子都扇得虎虎生风起来。
"哎呀,阿絮你没见识过,暮云楼是江南一等一的雅乐之地。尤其是那桃花酒,芬芳扑鼻,唇齿留香,春风化骨……"说着说着,温客行起身走到船首负手而立,在濛濛雨丝中慢悠悠道:“有道是,一杯枕上春,忘却千年愁啊……"
“哦?”周子舒挑起眉,撑起身子问:“厉害厉害,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温客行得意道:“那当然,当年我也算——”
话到一半,温谷主摇扇子的手一顿,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周子舒拿起一杯酒放到唇边,似笑非笑地道:“看来,当年温谷主在这浮青河畔怕是受了不少美人恩,枕上春无度啊……”
坏了,大意了。
温谷主笑容僵在脸上,飞速换了个表情,一把扇子摇得飞快,扭过身忙不迭对身后笑得凉飕飕的周子舒道:“阿絮别胡说,我可不要什么美人恩,我只要消受阿絮恩便够了……哈哈,与君共枕一席春,除却巫山非云——”
“哟,温公子,别来无恙啊。”
像是老天爷故意跟温客行作对似的,岸上忽然悠悠传来一声轻笑,轻轻柔柔地唤了温客行的名字。
温客行一听这声音,一愣,立刻拿扇子遮住脸,装作没听见。他小心翼翼看了眼船里的周子舒,脸上傻笑着,心里盼着那杀千刀的搅屎棍赶紧滚。可岸上的那人却并不顺他的意,非但不走,反而声音又大了些:“温公子,小可唤你,你怎么不应呢,莫非你忘了我不成?凭咱俩的情分,说句话也舍不得了?”
周子舒冷笑一声,嘲道:“听见没,美人叫你呢。”
温客行无辜地眨眨眼,睁眼说瞎话:“什么,听见什么?除了阿絮,这里哪儿还有美人?”
周子舒没理他,一甩袖走出船仓,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旁的桃花树下站着个穿褚红长衫的青年男人。那男人面容清秀,杏眼桃腮,被身后淡粉的桃花与身上深红的衣袍一衬,更显得肤白如玉,清丽宛若春花。
周子舒眯起眼细细上下打量,见这人气质阴柔,眉间有几分风尘气,便猜到他十有八九是竹馆的小倌。可他站立姿势隐隐透出几分气势,身上似乎也有点儿武功……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正在脑袋里搜刮信息,那人冲他遥遥一拱手,盈盈笑道:“这位大侠好生俊俏,我竟从未见过……小可姓裴,裴折青,是暮云楼的老板。敢问大侠名讳?”
裴折青?
周子舒垂下眸子,终于想起了这人的来历——玉面狐裴折青。
玉面狐出身风尘,武功平平却颇为擅长暗器毒药,且长袖善舞,极擅刺探消息,是江南出了名的百晓生。若有人在江南要查些秘事,少不得要来拜会拜会这位玉面狐。天窗当初曾暗中调查过这位玉面狐,想将他纳为天窗的线人,却遭到了拒绝,因此在周子舒这儿留了个底。不过此人行事极有分寸,周子舒那时也正忙于别的事,因此便草草作罢了。没想到短短数年,此人竟然成了暮云楼的老板。
“原来是裴老板,久仰久仰。”周子舒略一拱手,淡淡道:“大侠不敢当,江湖一浪客罢了。我姓周,名——”
顿了顿,周子舒将到嘴的假名咽了回去,挑眉道:“裴老板若不嫌弃,可叫我……周公子?”
裴折青掩唇一笑:“周公子好生吝啬,连名字也不肯说予我听,倒有些像我的一位旧识。”
说罢,裴折青歪头看向一旁的温客行,问:“你说是不是,温公子?”
周子舒闻言,也扭过头看了温客行一眼。他面上在笑,眼中却无一丝温度,清凌凌的发凉。温客行自知躲不过去了,只得摇摇扇子冲周子舒无奈一笑,偷偷借着袖子的遮掩握住周子舒身侧的手。周子舒冷哼一声要抽手,温客行却用力强行攥住,不依不饶地握着,还用小指刮了刮周子舒的掌心,像是讨好。
裴折青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看着船上二人拉拉扯扯眉来眼去,立刻便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前,裴折青还是暮云楼的折青公子时,这位温公子曾来光顾过他几次。
虽说温公子神秘莫测,从不肯透露半点身份信息,但他风姿俊秀武功盖世,出手阔绰,谈吐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个来头不小的贵人。裴折青心知此人必是为打探消息而来,但一起烹茶赏花的时日久了,裴折青心中不免还是对他生出恋慕之心。他明里暗里对温公子示过几次好,可温大公子眼高于顶如云如风,眉眼多情心中却无情,从不将他那点儿情愫放在心上,到相忘于江湖之时仍是连名字也不愿透露半分。如今,裴折青求而不得的温大公子正在他眼前,对着这个姓周的男人百般讨好万般珍重,眼睛里的爱意都快溢出来了。他冷眼瞧着,想起自己那一颗被人丢在脚下的真心,心中不由得泛出酸味。
周公子究竟有什么能耐,竟然能让这么一个无心无情的男人像只小狗一样冲他卖乖讨饶?
这男人……就这么好?
他眸光一转暗暗下定决心,面上挂起一个温柔的笑,对着周子舒慢慢道:“周公子,今日既然遇见,便是你我有缘。这雨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楼中有不少佳酿,若公子不嫌弃,不如随我移步暮云楼,避避雨喝喝酒,叙叙旧事……可好?”
周子舒还没答话,温客行一听先不乐意了,上前一步用袖子挡住周子舒,冷冷道:“本无旧事,何必一叙。我与阿絮在船中喝酒避雨即可,裴老板百忙之身,还是快些忙自己的去吧。”
他说得慢,语气却沉,明明白白把潜台词送到裴折青的眼前:少管闲事,滚一边儿去。
温客行想得清楚——这暮云楼装的全是男狐狸精,他家阿絮这么个美人,若是掉进狐狸窝里,不知道要惹上多少不知死活的东西来觊觎。尤其是这个裴折青,惯会勾引男人……得叫阿絮离他远远的。
更何况……温谷主想起自己曾经的风流韵事,也心虚起来。
当年他刚和阿湘从鬼谷出来,四处追查琉璃甲与江南各大门派的渊源。鬼谷闭塞,往事难追,温客行要悄悄理清江南派系之间的隐秘恩怨,做个掌控棋局的黄雀,便需要打探如今各大高门弟子之间的消息。在江湖中,要说打探消息,谁能比得上花楼妓子?因此,温客行便装作花花公子流连花丛,来寻传说中无所不知的江南百晓生——玉面狐裴折青。
与阿絮初识时,温客行不曾掩饰过自己爱逛勾栏院的习性,还被阿絮当场抓包过几次。那时他们还未生情愫,温客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他眼中除了阿絮再也装不下别人,偏偏这催命的旧情人要从阿絮眼前过,扎眼也扎心。
阿絮也知天下事,比个百晓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当初没有一出谷就遇到阿絮呢?
温谷主一颗心忐忑不定,悄悄在睫毛下偷瞟周子舒脸色。
……阿絮不会吃味吧?
他一点儿也不想阿絮生气。阿絮牙尖嘴利,一颗玲珑心把人看得透透的,要哄他开心可不容易。可一想到向来潇洒自在的阿絮会为了他而吃飞醋,温谷主这一颗心又轻飘飘的飞起来,隐隐多了几分作死的小期待,想看牙尖嘴利的醋包阿絮怎么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怼回去,冲冠一怒为他温客行。
温谷主在这边贱兮兮地畅想老婆吃醋,脑中剧情都播到周子舒用白衣剑赶走情敌宣示主权了,却只听一旁的周子舒淡淡一笑,朗声回道:“久闻裴老板风姿卓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周某心向往之。既然裴老板盛情相邀,那周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客行:……
温客行:?
心向往之,什么心向往之?心向什么东西往之?
温客行心中警铃大作,立刻一把拉住周子舒胳膊,在他耳畔沉声道:“你干什么?“
”去喝酒……“周子舒甩了甩袖子,”另外,我还有点事要向裴老板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事?“温狐狸急了:”我还在这儿呢,你竟然要跟别人去喝花酒?”
“呵,温公子去得,我周公子为何去不得?我也想常常这一口解千愁的美人枕上春,不行?”周子舒抽出手臂,凉凉扫他一眼,又似笑非笑道:“温大善人,你看那人背后生了对漂亮的蝴蝶骨……你不喜欢?”
温客行拽住他的袖子,理直气壮:“不喜欢,我只喜欢你的。”
“呵。”
周子舒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忽然一笑,眸光明艳而狡黠,含情脉脉的,勾人得很。温客行被他这一笑勾得心动,眼神也温柔下来,却见周子舒倾身过来,附在他耳畔吹了一口热气。
“真不喜欢?”周子舒的声音沉沉的。
“真不喜欢。”温客行悄悄拿尾指去勾他的掌心,眼睛弯弯:“我只喜欢你。”
“那好。”
周子舒笑着捏住他不老实的手指,然后屈指,轻轻弹开。温客行抬起头,见到他家一身清俊傲骨的周首领退开一步,手中展开一把雪白折扇在胸前摇了摇,好一副风流侠客的模样。
他竟然偷了温客行的扇子。
周子舒扬起下巴得意一笑,道:“你不喜欢没关系,本公子喜欢。”
温客行眯起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
“枕上春,美人恩,本公子今日偏要消受一番。老温,你若不想去,就在这儿守船罢。”
说到这,周子舒又勾起嘴角,加了一句:“乖。”
言罢,周子舒也不看温客行脸色,一个飞身跃上堤岸,飘飘落于桃花之下。
从来都是温客行给人罪受,何时见过温客行被挤兑成这样?
裴折青见游刃有余的温公子如此吃瘪,顿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对周子舒的好感飞快上涨。他扬起下巴得意地冲温客行一笑,款款伸手向后,为周子舒引路。周子舒淡淡一笑,点点头,青衫飘飞,白扇轻摇,姿态从容地随裴老板向岸旁小路而去。
两人一青一红一双影子踏花拂柳,在烟雨江南之中,好似入画。
温客行站在船上咬牙切齿半晌,见周子舒隐入人群之中也没给他个眼神,气得狐狸尾巴都要炸起来了。他拧着眉毛想了片刻,突然气冲冲从怀里掏出一钱银子塞在船夫手里,冷冷命令道:“在这儿候着。”
说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如一只飞燕般掠过半空,追着那两人去了。
TBC
追剧太上头,承诺小伙伴我包售后,于是就有了这个点梗【狗血爱好者的执着】
醋溜阿絮呜呜呜谁不想爆炒老婆!
即将被拆店的裴老板,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温周】同谋/下
双重生用来干嘛的,自然是用来扫平一切障碍的,微笑
……是的我又整了个新的死法
下/迢迢
温客行和周子舒打得天昏地暗你侬我侬,白衣剑被骨扇缠着,如鸳鸯交颈,青蛇盘尾。
顾湘从千尸洞里爬上来,鬼鬼祟祟地在战场穿梭。周子舒剑尖一挑:“我看见阿湘那个丫头了。”
“我也看见了。”扇面抵住长剑,一转一压,借着夜色暗度陈仓。
双唇一触即分。
周子舒想不明白温客行这给药用嘴给是从哪里学的毛病,可惜神医谷的假死药效果立竿见影,他也没工夫骂人,一个鹞跃飘出去四五丈,身形虽飘逸,明眼人却都能看出强弩之末的架势。
“大人!”
“庄主!”
温客行闲庭信步,脚下却缩地成寸,瞬间到了周子...
双重生用来干嘛的,自然是用来扫平一切障碍的,微笑
……是的我又整了个新的死法
下/迢迢
温客行和周子舒打得天昏地暗你侬我侬,白衣剑被骨扇缠着,如鸳鸯交颈,青蛇盘尾。
顾湘从千尸洞里爬上来,鬼鬼祟祟地在战场穿梭。周子舒剑尖一挑:“我看见阿湘那个丫头了。”
“我也看见了。”扇面抵住长剑,一转一压,借着夜色暗度陈仓。
双唇一触即分。
周子舒想不明白温客行这给药用嘴给是从哪里学的毛病,可惜神医谷的假死药效果立竿见影,他也没工夫骂人,一个鹞跃飘出去四五丈,身形虽飘逸,明眼人却都能看出强弩之末的架势。
“大人!”
“庄主!”
温客行闲庭信步,脚下却缩地成寸,瞬间到了周子舒面前。
“周庄主功夫不错,只可惜……杀人的手段,逊色了些。”
周子舒抬手挡住攻来的扇子,却没挡住拍向胸口的那一掌。鬼主的手臂像是抽去了骨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弯曲程度绕过了他的左臂,轻轻抵住他的心口。
白衣剑一阵嗡鸣。
温客行含笑颔首,内劲一吐:“承让了。”
天窗之首被鬼主一掌拍碎了心脏,死得不能再死,段鹏举双眼通红,恨声道:“走!”
“天窗怎么如此无情,连你们大人的尸体都不带回去吗?”
“鬼主肯?”
温客行笑得温文尔雅:“自然是不肯的,做了鬼,留在鬼谷才是应有之义,哪有重返人间的道理。”扇子一挥,“滚吧。”
天窗训练有素,滚得极其迅速,比来时还要快上一些,偌大的青竹岭,竟只热闹了一时三刻,就又变成了鬼声枭枭的地狱。
温客行扇子抵住下巴,盯着地上的尸体看得目不转睛。
他杀了周子舒的那一手根本不像是人能使出来的招数,薛方动了动胳膊,直觉得自己骨头疼。
一片死寂中,顾湘大大方方地开口:“主人,接下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做鬼吗?”说完,一脚踩断了上前要拖走周子舒尸体的小鬼的脊柱,阴测测地道,“岂可对周庄主不敬,本座亲自来。”
阎王殿大门紧闭,顾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家主人又是盖被又是点香,末了还拉下幔帐,颇为惆怅地说:“天气渐热蚊虫恼人,可别咬着阿絮。”
顾湘一脸我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丫头,那两个人好生送走了?”
顾湘忙不迭点头:“都送走了,话也传到了,一个字不差——想逃过七窍三秋钉,安然无恙地离开天窗,只有这一条路。四季山庄的传承,就拜托二位了。”
这一段话文绉绉的,难为顾湘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姑娘,磕磕巴巴咬着舌头才说下来。
“丫头书没怎么读,脑子倒是灵光。你在屋里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我做什么看一个死人啊?”
温客行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你听话,回来我给你大变活人。”
风崖山三十里之外的林子里,段鹏举闭着眼假寐。
秦九霄死后,周子舒养了大半年的伤,伤好后就跟晋王进言,要铲平鬼谷。
段鹏举作为天窗的二把手,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铲平鬼谷在其次,夺了鬼主手里的琉璃甲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没想到棋差一招。
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为周子舒可惜还是为自己的青云路庆幸。
他翻了个身,胸口忽然一沉,鬼压床一般,窒息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
他挣动几下,那鬼似乎也颇识时务,竟然就这么放过了他。
段鹏举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起身去河边洗了把脸。
“他娘的,鬼谷这地方太邪性了。”
他骂了一句犹嫌不过瘾,还想再骂,就听身后幽幽切切,仿若群鬼低语。
他不敢回头,一双招子骨碌碌地转,掌心扣住三枚芭蕉针。
“段大人这是做了多少亏心事,才这么害怕温某上门?”
段鹏举猛地回头。
温客行站在河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青天碧水的衣服镀上了一层月光。
树影憧憧,张牙舞爪地铺在鬼主身后。
“鬼主……好兴致。”
“恶鬼重欲,只在两件事情上会有如此好的兴致。”温客行伸出两根手指,“上床和杀人。”
他柔声道:“段大人觉得,现在是哪一种?”
如果可以的话——段鹏举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能保住命,他十分乐意和这个恶鬼头子发生点儿没有尊严的事。
可惜,这个恶鬼头子并不想。
温客行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个恶鬼,甚至还带了几分和善。他催促道:“段大人,春宵苦短,早做决断。”
“我有得选?”
温客行道:“没有。”微一偏头,躲过三枚银针。
“那还多说什么废话?”段鹏举脚下一动,人如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段大人求死之心如此虔诚,温某受宠若惊,只好从命。”温客行不躲也不避,只伸出手,在他劈来的刀背上一点。
轻轻一点,力有千钧。
再一捏,长刀换手。
再一掌,入地三尺。
再一刺、一划、一挑、一拎。
最后再一抽。
一条完整的脊椎骨从血肉中被剖了出来。
温客行将骨头“条分缕析”地摆在段鹏举旁边,冷冷道:“天窗群龙无首一盘散沙,阿絮才能跟我走。”
“段大人,死在我手里两回是你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做人了。”
温客行杀人抽骨,很没有职业道德的管杀不管埋,就披星戴月地赶回了青竹岭。
推开阎王殿的大门,就被顾湘扑了个正着。
“主主主主人,他他他他他活了!”
温客行笑逐颜开:“阿絮呀!我这个假死药是不是特别好!”
周子舒斜靠在床头,见温客行跟个花枝招展的孔雀似的扑过来也没躲,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絮啊!”
“叫魂呐!”周子舒从怀里掏出个拇指大小的木葫芦,从里面倒出一粒丸药,挑眉,“让你家小丫头拿个盆过来,放上酒。”
顾湘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照做。
周子舒把药扔进酒盆里,琢磨了一下,把整瓶的药粒都倒了进去。
“今夜什么风?”
温客行道:“东南。”
周子舒冲顾湘努努嘴:“把盆放在东南方。”他又把温客行从背上撕下来,“烧房子去不去?”
“用酒还是用火油?”温客行摩拳擦掌,“阿絮好大的动静,不怕那群恶鬼醒了么?”说完就是一怔,抖着手指着刚才顾湘离开的方向,“透骨三叠*?”
“第二叠,不醒。”周子舒道,“一把火烧了鬼谷,肯不肯?”
“肯。”温客行握住周子舒的手,“做人,有什么不肯的。”
奈何桥其实是千尸洞底一条隐蔽的小路,是顾湘小时候瞎跑发现的,这么多年也没告诉过除了温客行以外的第二个人。
三个人手脚并用地从奈何桥爬出去,一喘气,烟熏火燎的。
鬼谷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走过奈何,入了轮回,就到了人间了,阿絮啊……”
周子舒没空搭理温客行,假死药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他现在困得要升天,迷迷瞪瞪地就一头栽了下去。
温客行手忙脚乱地把人搂住,顾不上吟风弄月,吩咐顾湘:“别愣着了,弄辆马车来啊!”
顾湘:“哈?”
温大善人财大气粗,包了个独门小院住下。
“阿湘,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顾湘:“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呢?”
顾湘一指床上睡死过去的周子舒:“他醒得快。”
神医谷的假死药因人而异,功夫越好活得越快睡得越久醒得越慢。
温客行算了算,以阿絮的功夫少说得睡三天。
“这会不回了。”
顾湘一脸“我信你个鬼”,被温客行揪了耳朵。
“主人。”
“怎么了?出了鬼谷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顾湘嫌弃道:“谁黏你了净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想问,你要去干什么,他要是醒了我怎么说啊。”
“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问我看天做什么,我说我在看破绽。”
顾湘:“所以破绽是什么啊?”
“重来一遭,最怕的就是重蹈覆辙。若是老天不让我如愿,我就掀了这天。”
顾湘不明所以:“破绽跟老天有什么关系?”
“没了破绽,这天就翻不出花了。”
顾湘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你要去杀一个破绽?!”
温客行摸了摸顾湘的头:“七窍三秋钉……没了晋王,阿絮才能平安。”
晋王的死在江湖上半分风浪都没掀起来,众人津津乐道的是鬼谷那一场烧了七天七夜尸骨无存的大火,和突然疯了的太湖掌门赵敬。
温客行听了一耳朵已经开始往志怪方向发展的的来龙去脉,回去跟周子舒鹦鹉学舌,末了一叹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不奇怪,二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任谁都会疯的。”
温客行张大了嘴:“阿絮……你瞒着为夫做了什么?”
“没干什么,不过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琉璃甲敲碎了。”周子舒挑眉一笑,“要想太平,只杀晋王怎么够,夫人还是不够周全,看来为夫还有的教。”
温客行:“……哦。”
——fin
前世已矣,去路迢迢,今生坦途一片,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了。
*透骨三叠:另一篇文里的设定,太喜欢了决定让它串个门
段鹏举:可以让我死得平凡一点吗
老蛇:想吃排骨……
【山河令/温周/隔墙后续】似霰花
下一章准备哄哄老温,暖暖被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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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令/温周】似霰花
一行四人是六月廿九到的四季山庄。此地荒废业久,各处垂藤挂柳阴气森森,比青崖山更似幽冥鬼蜮。温客行一路上一直在留意周子舒神情举止,见他眉间舒展,面无愁容,心中大石亦放下泰半。
周子舒驱着那辆愣头愣脑的傀儡车,道:“我这庄子,本不叫什么劳什子的四季山庄。”
温客行柔声道:“那叫做什么?”
周子舒笑道:“此地原名四寄山庄,寄是取寄寓之意。”
一旁张成岭好奇道:“何为四寄?”
周子舒道:“寄文章于肺腑故明事理,寄肝胆于俗世故知进退,寄身躯于江河故能不囿,寄丹心于天地故可任侠...
下一章准备哄哄老温,暖暖被子啦。
前文请戳合集,不高兴做链接了。
【山河令/温周】似霰花
一行四人是六月廿九到的四季山庄。此地荒废业久,各处垂藤挂柳阴气森森,比青崖山更似幽冥鬼蜮。温客行一路上一直在留意周子舒神情举止,见他眉间舒展,面无愁容,心中大石亦放下泰半。
周子舒驱着那辆愣头愣脑的傀儡车,道:“我这庄子,本不叫什么劳什子的四季山庄。”
温客行柔声道:“那叫做什么?”
周子舒笑道:“此地原名四寄山庄,寄是取寄寓之意。”
一旁张成岭好奇道:“何为四寄?”
周子舒道:“寄文章于肺腑故明事理,寄肝胆于俗世故知进退,寄身躯于江河故能不囿,寄丹心于天地故可任侠。”
张成岭听得出了神,老饭桶叶白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的傻子师父一如既往,口气起码有本事的七个那么大。”
老小子一张嘴天赋异禀,“不讨喜”三个字简直天生就该拿来给他黥个面。
周子舒老神在在,直接给他表演了一遭“我耳聋了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一旁温客行笑道:“阿絮,我同你进去看看。”
赭色大门轻轻开启,山庄内里虽也已破败不堪,但仍可见格局布置的处处匠心。中庭有一棵老树,尚还活着,满树桃夭。周子舒在树下站了会儿,一抬头,恰见上头一不起眼处,用红绳系着个十分细小的木牌。
他将木牌取下,拿在手里摩挲,见其已十分陈旧,正面写了四个字:天地蜉蝣。
反面写了一个“梁”字。
字刻得歪歪斜斜,似是出于稚儿之手,周子舒却瞧得出了神。
温客行在旁看了一会儿,笑道:“阿絮,这是你小时候刻的么?”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师弟。”
这句话说完,他目光微微垂落,隔了片刻功夫,才将方才这话接了下去。
“......叫梁九霄。”
张成岭如今脑子也变得聪明了些,心念微转,神色便也黯淡下来:须知如今的四季山庄同绝户也没什么分别,除了自己与师父,竟是连一个活物都没能留下,这位叫做梁九霄的师叔,自然也是久不在人世了。
周子舒出了片刻的神,将那小木牌认认真真地系了回去,清风摇落,他发上、眉上皆落了桃花,隔了许久,才轻轻吁出口气。
温客行神色如常,瞧着他的目光仍十分柔和,那傀儡车他自己已摸着了法门,此刻只略微在两侧拨了几下,便能使车前进回退,自如得很。
他将车推至树下,轻轻牵住了周子舒的手,笑道:“这里风凉,阿絮,咱们且进去说话。”
外头的院子约莫就有三四进,他们挑了后头较偏的一小进,略做施扫,做了个安顿。周子舒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瞧着一个木桩子唏嘘。
张成岭问他,他说:“这是当年......”
话说到此处,似又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不再继续。
叶白衣坐在台阶上,状似无意地回头问温客行:“他同你提过这个梁九霄么?”
温客行道:“不曾。”
“那你完了。”叶白衣嚼着之前不知藏在何处的一块酥糕,十分认真地道,“他如不在意,大约早就同你提了,憋到现在不说,只怕这个姓梁的是他平生痛脚。你是活人,同一个死人争,多半争不过。”
青崖山的恶鬼头子听了这话,丝毫没有动气,心平气和地反问:“哦,那你同活人争,争过了么?”
叶白衣被噎了一下,三两下将酥糕吞了,隔了好一会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色,咕哝道:“......一抔黄土,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争。”
恶鬼头子见一击中的,舔了舔嘴唇,不再说话。
老饭桶在头一遭这上面吃了亏,忿忿地说要去消食,人转眼便走得不见踪影。周子舒去内室翻了半日旧物,勉强寻出件袍子来要给温客行换上。
袍子略有些旧,但质地极好,十分柔软,温客行瞧着角落里绣着的白鹤,以及衣袖上的一个破洞,笑道:“贵庄原来生活竟如此拮据?”
“拮据个屁。”周子舒没好气地道,“是那憨货猪油蒙了脑,三更半夜爬上翠微山去撩凌风派老道士的虎须,老道士淫浸剑技三十余年,正蹲在茅坑里睡觉,被吓醒后站起来一剑差点将他戳了个对穿,若不是我......”
温客行笑道:“若不是你什么?”
周子舒轻轻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若不是我偷偷缀在他后面,及时在后头伸手拎了他一把,破的就不止是袖子,而是他的肚肠了。”
温客行微笑道:“你说的这小子,胆子可比张成岭大得多了——那个时候他是几岁呀?”
“十六。”周子舒不由自主也笑了笑,“未及弱冠,好似一只......一只未开化的野猴子。”
温客行不再说话,任周子舒将他浑身被血浸透的衣衫剥去,他的身躯坚韧漂亮,肩十分宽,腰十分窄,周子舒皱着眉头,将他浑身大大小小的擦伤重新处理过,穿上那件带了破洞的衣衫,又嘱他不可再乱动。
温客行答应得爽快无比,伺机磨磨蹭蹭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求得一个清浅至及的吻。
两人坐在榻上对饮至半醉,门外忽有了响动,初以为是叶白衣回来了,但听动静,却又不似。周子舒推门出去瞧了眼,已觉不对,对跑出来的张成岭道:“看好你温前辈。”
北面一个落了锁的小院子里有了人声,他匆匆拍门而入,正见一个黑影找正从地上背起一物,回过头来朝他桀桀一笑。
那人脸上森森然一张鬼面,周子舒眼见院中地上被刨开的坟茔与一堆乱土,面色骤然一沉,冷然道:“找死!”
鬼影充耳不闻,身轻也果然似鬼,背着一袋子刨坟刨出来的骨殖,足间轻轻一点,便飞出了墙外。三秋钉隐隐正在发作,他却全顾不得了,抽出白衣剑发足飞奔,紧紧跟了上去。
此夜无星无月,他被这钉这鬼激出了根子里的狂性,因此群蝎与鬼影朦朦憧憧围聚过来时,便有幸得见了白衣剑铭。
周子舒杀人一向不快,但却是一等一的安静、诚恳,一人一剑,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每杀一人便沾一点血在衣襟上,待四周安静下来,布衣上已开满血梅。
那刨了梁九霄坟的倒霉家伙最后被极有耐心地片成了丝,在此漫长的过程中此人贼心不死,还妄图恐吓双手沾过的鲜血怕能沥出个血池来的天窗旧主。
奈何周子舒此刻耳朵嗡嗡嗡响,只瞧见手底下这刀俎肉嘴皮子乱翻,说的话愣是半句也没听见。他眉目淡然,装模作样“哦”了一声,手下动作丝毫没有停顿,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剜出了他余下的一只眼睛。
等将一切做完,便弯下腰,将取下来的眼珠子、割下来的耳朵,连同挖出来的五脏六腑,在地上整整齐齐、一样一件地摆好。
将这些事都做完后,他半附下身,将肚腹中积聚的几口淤血吐完,然后若无其事地背起那副已经散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摸着黑一点一点往回走。
这个时候他并不怎么瞧得见,等回到山庄时,天色已有些微亮,山庄门洞开着,院中尸体,铺成了一条小路。
张成岭浑身是血地扑了出来,一见他,浑身都在颤抖:“师.....师父.....”
周子舒闭了闭眼睛,问:“叶白衣回来没有?”
“不曾。”张成岭的声音带着哭腔,“师父,温前辈他......”
天未曾大亮,周子舒目光在尸体上一一扫过,握住小孩儿的手,见他身上没有受伤,便轻轻安抚,道:“不急,发生了什么,你慢些说。”
张成岭道:“是。昨夜师父走后,便来了.....来了一群身份不明的恶人,说除恶务尽,要......杀死温前辈。其中有个带头的,人看起来还很老实,温前辈唤他做老孟,他们......他们好像是从前就认识的。”
“哦,青崖山恶鬼。”周子舒点点头,道, “......然后呢?”
张成岭颤声道:“那叫做老孟的,心肠十分恶毒,见温前辈站不起来,好似开心得很,他说,他说......”
周子舒见他有些犹疑,便问:“他说什么?”
张成岭道:“这恶鬼说......谷主如今断了腿,连个死人的尸体都不如,周庄主去追他的死师弟了,没功夫来管他的死活。师父.....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周子舒没答他的话,反问:“......他说什么?”
张成岭低着头,轻声道:“温前辈......温前辈没有答话,只是坐在那椅子上笑,过了一会儿,忽然朝我招了招手,叫我过去。我走了过去,他.....他便说,叫我.....叫我站在他身后,不要动,也不要睁眼。”
“我自然是不肯的,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能躲在他身后?他瞧着我,忽然便笑起来,低声说,你啊,你同那死了的梁九霄一样,是你师父的死穴,轻易碰将不得。梁九霄的骨头若排第一,你必定能排个第二,因此我今日无论如何,总得保全了你。”
“我不服气,我便问他,他......他将自己排在第几?”
“这个问题大约不怎么好回答,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一个答案,便干脆反手点了我的哑穴,让我靠在他的傀儡车后。我瞧不见前面的情景,也说不出话来,只听见那老孟笑嘻嘻地道,谷主果真是站不起来了么?”
“这人说话听着忠厚老实,但其中的阴毒之意,我不用转身,都能辨得一清二楚。”
“温前辈却也没有生气。”
风雨如晦,天色沉沉,鬼谷之主嘴角含笑,双手在碎裂了的膝盖骨上抓了一抓,抓出一晕的血来。他将唇边的血舔去,然后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杀人而已,坐着就好。”他说,“诸位,请吧。”
张成岭几乎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过来的。
傀儡车不大,七八尺见方,挡不全他身躯,因此他身上如泼墨般泼上了鲜血,也不知道哪些是群鬼的,哪些是那人的。
耳畔全是刀刃破空声、惨叫声、骨崩皮裂之声。
他心力相冲,越到后面越是焦急,最终忍不住厥了过去,等到醒来能够动弹,山庄里竟再无一个活人,也不再见傀儡车与温客行。他翻遍了尸体,并未找见人,刚想要出去,便恰遇周子舒回庄。
周子舒没有说话,将这精疲力竭的孩子带回去哄睡,至午间时分,外头终于响起了车辙之声,他开门出去,便见到了桃树下的温客行。
他仍坐在那傀儡车上,面色如常,梳过了发髻,居然还换了一件衣衫,十分干净整洁,见到他,显得十分欣喜,道:“阿絮。”
周子舒大步走过去,仔细看了他半晌,见手脚俱全,头脸皆在,松了一大口气。
温客行柔声问:“你师弟的.....遗骨呢?找回来未?”
周子舒道:“找回来了。”
温客行笑道:“那便好。”说罢,将膝上一物捧了给他。
周子舒一瞧,竟是梁九霄那件破了个洞的旧袍子,叠得整整齐齐。
温客行笑道:“昨日有人来寻衅,我怕损伤了这袍子,打架的时候便脱了,你瞧瞧,有没有弄脏?故人之物,应好好保存才是,可不要轻易再拿出来给人穿了。”
周子舒“嗯”了一声,将袍子收了。
温客行又从怀中摸出另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接着道:“还有这木牌子......昨日他们闹得太过,树险些都毁了,我想起你这牌子,便自作主张,替你收了起来,”
周子舒手里捏着那块写着“天地蜉蝣”的牌子,没有再说话。
他身上的血气已经很淡,有淡淡的皂香味——这人杀光群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赶去不知何处,将自己周身洗净,做出一副一切无恙的姿态,然后将他心中最重视的东西,全数捧到他跟前。
温客行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不高兴,捏住了他的手。
周子舒的面色还是沉着,心口有一口血气,压着吐不出来。
群鬼头子无法,想了想,柔声道:“阿絮,你昨日说此处名叫四寄山庄,我后来想了想,我也是有四寄的。”
“我啊,寄身于你,寄心于你,寄欢喜于你,寄生死于你——你说,这算不算上四寄呀?”
他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凑上去将冷着脸的天窗旧主抱了个满怀。正逢老小子叶白衣拎着个叫花鸡出现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他啧啧称奇,心道活人竟真还能争过死人。
谁知下一刻,便瞧见周首领抬起头来的一个表情:他嘴角含笑,不似猎物,倒似个成竹在胸的猎手。
落花四散,如雾如霰,将二人罩落其中。
叶白衣一时愣了愣。
他娘的,两鬼相争,谁入谁的套,那还真不太好说呢。
【FIN】
后文半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