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泽】庆历七年
**是补档,被屏很久,2出了之后好像来看这篇的人变多了,再试一次能不能发出来,原文是2020年写的
*是半现代架空AU+忘爱症候群的梗,架空背景有参考《1984》,但并不相同。角色形象是剧版的,有捏一点听闻的小说剧情进去。
*有点长,4w+,并没有少儿不宜内容但是还是被屏蔽了,所以走外链。夹杂了很多私心想写的东西,也私心希望能有人读第二遍。
*忘爱症候群:忘记所爱之人的病,特征是会下意识地拒绝对方,治愈方法是所爱之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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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是.........
**是补档,被屏很久,2出了之后好像来看这篇的人变多了,再试一次能不能发出来,原文是2020年写的
*是半现代架空AU+忘爱症候群的梗,架空背景有参考《1984》,但并不相同。角色形象是剧版的,有捏一点听闻的小说剧情进去。
*有点长,4w+,并没有少儿不宜内容但是还是被屏蔽了,所以走外链。夹杂了很多私心想写的东西,也私心希望能有人读第二遍。
*忘爱症候群:忘记所爱之人的病,特征是会下意识地拒绝对方,治愈方法是所爱之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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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是无法选择变成飞鸟的。”
“这话来自于我的一个故人。他想把这句话送给所有读到这篇文章的人,但我的这篇文章是写给他的。只写给他。”
李承泽捏着手上薄薄一张纸,把确诊结果那里短短一行字看了三遍,挑起半边眉毛。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就站在一边,李承泽看看医生,又看看一旁椅子上拧着眉朝他看过来的范闲,向医生确认道:
“这结果没错?”
“没错。”医生回答道,“这是近年来新流行起的病症,病理特征表现独特,很好辨认,我这来过好几个,不会误诊的。”
李承泽又看了看检查报告,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上头写了什么啊?”范闲问着,却没有自己起身去拿那张纸,“有什么好笑的——难不成我真脑子进水了?”
李承泽瞥他一眼,好像这时候才想起范闲才是此次医院检查的主角似的,手腕一转,捏着纸张上端把整张报告贴到范闲面前,倒让想凑上来看的范闲猛地向后仰了仰。距离太近,范闲险些把眼睛瞪成斗鸡也看不清上面的字句,索性眼睛一抬,重新看向神情晦暗俯视着他的那个人,问道:“所以上面写了啥?”
李承泽总算收回点手,让范闲能看清楚报告上的铅字块儿。他朝赶紧认真阅读起来的范闲俯下点身去,眼睛里似乎带了点恶质的光,看得范闲毛骨悚然,嘴角一抽。
“这上头说,”李承泽不紧不慢地、甚至是带着点笑意地开了口,“你喜欢过我。”
范闲把李承泽给忘了,这事是王启年第一个发现的。据王启年说,那天他去范闲办公室,发现范闲对着电脑屏幕看得认真,没动一下鼠标,甚至连他走到门口都没发现。他以为范闲在“看什么或许跟工作有关的小视频”——这是原话——就收起脚步声悄悄绕到范闲旁边去偷眼觑他屏幕,但那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其他什么,正是人员数据库的人员详情界面,界面上李承泽的单寸照、名字和履历简简单单一清二楚,范闲却盯着它陷入沉思,好像他所面对的是一道无解的数学题一般。
王启年问他:“范协令员,您调出记录部部长的资料是做什么,难不成,您又有什么发现?”
范闲转过头来看他:“你认识他?”
王启年说:“范协令员莫要拿我取笑,这记录部部长,外头的人民不认识,特别调查局的人还能不认识吗?再说了,我和协令员您都跟他打过多少回交道了,都能算熟人一个了,您突然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啊?”
范闲眨了眨眼,像是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这才又疑惑地问出一句:
“我认识他?”
这事儿就不对劲了。
先接到消息赶来的是与范闲平日关系最好的三处人员,处长费介出差,带头的代理处长怀疑范闲是食物中毒引起的暂时性选择性失忆,一边检查茶叶一边大有把范闲三天前的早餐都催吐出来的气势。随之而来的是一处人员,处长朱格按着范闲的肩膀盘问他近几天的行踪以及是否遇上可疑事件,问着问着却和三处代理处长吵了起来。再然后是八处技术人员,处长宣九一来就开始带着几个手下检查起范闲的办公电脑、电线连接、其他各类电子设备,把范闲一句“我觉得电脑病毒传染不到人身上”给淹没在各种调试音中。范闲办公室本来就不算大,这么一挤更是没多少空位,范闲整个人坐在办公椅上被黑压压一群人围住,看上去仍带着点弄不清现状的茫然,难为朱格居然在这一片乱哄哄之中还抓住了一些关键信息,匆匆记录在不离身的本子上,准备整理完送给二处进行进一步分析。
“够了!”在足够长的一段忍耐之后,范闲终于受不住这种乱糟糟的气氛,率先站起来一拍桌子,“你们这么吵吵吵有效果吗,来点有用的成不成?!”
他这一喊,办公室里总算安静一些下来。范闲撑着桌子站着,一抬头看到门口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个人,抱臂靠着门框,面色冷然。范闲认得他,于是赶紧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抬手招了招,朝他喊道:“哎,谢必安,你来这干什么呢,是不是有事情找我啊?”
王启年问:“范协令员您还记得谢必安?”
范闲说:“那当然了,我为什么不记得?”
王启年说:“这谢必安是李部长的秘书,您怎么记得谢必安,不记得他上司了?”
范闲又皱了皱眉,说:“是吗?”
说话间谢必安已经走到他面前,像是有点嫌弃办公室里头氛围般扫视一圈,又转回来看着范闲。
“我们部长请你去走一趟。”谢必安说。
范闲脱口而出:“不去。”
谢必安微眯起眼。
“我们部长请你去走一趟。”他又说了一次。
“我知道啊,你是复读机吗,只会说这一句?”范闲说,“那我就再回答一遍——我不去。”
“为什么?”谢必安说,“你不想见一见你忘掉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范闲一听就笑了出来:“记录部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么快,事情就传到你们那儿去了?”
谢必安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我不去。”范闲说。
“给个理由。”谢必安说。
这一句倒像把范闲给问住了,他张着嘴顿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倒像刚才那些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拒绝。谢必安见他不说话也没动作,伸手就去抓他的小臂,旁边赶忙伸出一只手来拦住,正是瞪着眼表情夸张的冷代理处长:
“哎,干什么呢?特调局独立于政府各部之外,政府各部不得插手,我们特调局的人不愿意,就算你们部长亲自来也没有用。怎么的,还想强绑过去啊?一处处长还在这看着呢,他一封消息上去,别怪——他怪罪下来。”
冷代理处长没有说名字,但所有人都听懂了最后那个人称指代的是谁。“他”,“那位”,“那个人”,这个国家的人从来不提他的名字,简直跟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一样——哦,提前声明,那个人不是那样邪恶的大魔头,但依然让人不敢直呼其名。那个人身兼多职:从你能够想到的最高级官员到这个国家掌握经济命脉的商业集团最高领导者,可以说,维持着这个国家运转的每个机构,在这个国家生活的每一个人,都站在他的影子之下,没有那个人,就没有这个国家和国家强盛美好的今日。李承泽所在的负责日常各项事务和情报处理的记录部,他的大哥所在的负责卫戍保疆的国防部,都是由那个人亲手设立的机构,而范闲所在的特别调查局稍有区别,据说并非他的手笔,但如今也是政府下的直属机关,主要事务就是接受各项特殊的调查任务,并将调查结果直接递交给那个人,其他人都无权过问特别调查局的事情。谢必安显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沉默片刻松开了手,回身向办公室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顿了下脚步,微微回头再看了目送着他的范闲一眼。
范闲像是突然松下一口气般,猛地坐回椅子上。
“你们都出去吧。”他说。
事实证明范闲的工作能力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剩下的半天时间里他跟平常一样继续处理各项事务,就跟他过去所做的一模一样。现在看来,他唯一的不对劲就是突然忘记了一个人,一个他过去很熟悉、一开始旁人甚至认为他们关系甚好的人。这事儿怎么发生的,一时半会儿没人解释得清楚,而这事影响又有多重多深远,当下众人也说不出个什么。但除此之外范闲看起来很正常——太正常了,导致别人一不小心就会忘掉发生过什么,直到范闲对李承泽的名字下意识地表现出疑惑,才会让人忽然又想起他身上还有选择性失忆这回事儿。
“范协令员,”王启年在他下班的时候有些忧心忡忡地问他,“您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看?”
“嗯——我再等等。”范闲说,“如果不行的话,我会去的。”
“那可是记录部部长。”王启年压低声音说,“您知道,这国家大小事情的记录,各色消息的处理,如果不是那位亲自让我们处理的事,都是要过记录部的手的。您若是想不起来也没事,但您连再去见见他也不肯,恐怕是……”
“我明白。”范闲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答应。”
范闲说着关掉电脑理好各色东西出来锁门,王启年就跟在他身后下楼去。电梯到一楼,门一开,范闲夹着公文包大步朝外走去,就看到特调局大门外那个大理石碑边靠着个人,目光不知何时早盯在他身上。特调局附近就是一个商业综合体,大楼表面的LED屏正放着宣扬庆国强盛国力的广告,那些光影投在那个人脸上斑斑驳驳,导致范闲走近一点才认出那是谁。
李承泽。
李承泽本人比数据库里那张一寸照要更漂亮些,垂着半边刘海,眉梢眼角微扬,透出一点略显锋利的气场。他身上披着一件孔雀蓝的大衣,不算好穿的颜色,搭在他身上倒意外地和谐。范闲被他一直追着自己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有事?”
“没事。”李承泽说,“小范大人不肯来见我,我就只好亲自来见你了呗。”
范闲大方地一抬手:“李部长现在见到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你确实把我忘了。”李承泽说,“还好,不然的话,如果你是装的,我就准备想办法把你的左手大拇指给割下来。”
范闲捂住自己的左手,打了个寒噤。
“不是,”范闲说,“就算你把我左手大拇指割下来,想不起来的事情我也……”
说到这里,他大概觉得对着一个被自己忘掉的人说这种话太残忍,于是闭了嘴。
“也没关系,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李承泽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开口道,声音听起来居然有点怀念,“就是这副模样的小范大人,我好久没见了。”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结论:“你果然不记得了。”
范闲眨眨眼,伸出根食指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转,试探着开口道:“那什么,难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你是特调局协令员,我是记录部部长,我们之间能发生过什么?”李承泽说,“就是同事而已,有过工作上的来往罢了。好了,我也没别的话要说,就是来看一眼,现在我看到了,我走了。”
“等等,”范闲在他转身的时候赶忙叫住他,“那个……你是他的儿子?”
李承泽顿了顿脚步,回头朝他扬起半边眉毛。
“这很重要吗?”他说。
说着他又转回去背对着范闲越走越远,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权当告别:“小范大人再见,明天我会再来找你的。”
范闲目送着他慢慢走进流动的人群,融进一片看不清的昏暗夜色中。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天色已经从略微昏沉变为了一片苍茫暗色,LED屏上的广告在夜色中更加显眼:“大庆是世界上国力第一强盛的国家,每个人都应当对大庆怀有绝对的忠诚,大庆的利益高于一切,任何谋求打破这种安定的人都应当受到惩罚,同时,让我们感谢给予我们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歌颂他、赞美他……”
“他以前也这么叫我吗?”范闲突然问。
王启年说:“什么?”
“‘小范大人’。”范闲说,“他以前也这么叫我?听起来好像跟演古装剧的一样。”
这话把王启年吓了个脸色煞白:“范协令员慎言!您说的——您说的那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啊。”
“我知道。”范闲笑了一声,“大庆没有古代。大庆只有最好的时代——那就是现在。我在别人面前不说,你不说出去,谁知道我说了什么?”
“那也别对着我说啊,”王启年用袖子擦着额角,一边小心地观察着附近,“我还有老婆有女儿的,还想留条小命。”
“所以啊,”范闲说着,又把目光投到换到下一个广告的LED屏上,微眯起眼不知道想些什么,“你更不能说出去了,对不对?”
范闲晚上预约了挂号检查,第二天请了半天的假,下午就收拾东西去了医院。他去得早,还没有轮到自己的号,就坐在椅子上一边看手机。他刷刷新闻,清一色的都是大庆哪里又进行军事演习了,边境哪里又抵御了北齐的部队,东夷又派外交部部长前来交好了,随便点开一条就是普天同庆的好消息。他刷了几下,感觉没什么意思,又点开手机里的小游戏。小游戏的名字叫做“间谍消消看”,大概就是把许多红色方块中的黑色方块消除的玩法。他玩了一会儿,正觉得今天手感不错,屏幕上头就跳出一条消息。消息上显示着:
“李承泽:抬头。”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李承泽就站在他面前,这次换了件衣服,紫绛色的,还是件不好穿但意外跟对方很合适的衣服。
“你是衣服架子吗?”范闲说。
李承泽扬起眉毛:“这问题你问过我。”
“我是说,”范闲改口,“你怎么在这里?”
“来陪你做检查。”李承泽朝着科室门抬了抬下巴,“你的号到了,小范大人,别沉迷游戏了,进去吧。”
“不是,为什么你陪着?”范闲说,“记录部工作还管我病历啊?”
李承泽朝他稍稍俯下点身,露出一个浮于表层的笑意:“巧了,还真的管。小范大人你是我们大庆的名人,又是特调局的人,现在出了这么一个特殊情况,我们记录部很重视,他——也很重视。所以你的检查必须由我陪着,直到结果出来。”
“嚯,”范闲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重要。”
“不然的话,就小范大人你说的那些话,早就够你去洗心院走好几遭了。”李承泽压着声音,笑意未减,“但在我面前你不必那么拘束,反正只要我不说——记录局就不会有记录。”
“部长这可是一手遮天,有悖大庆精神啊。”范闲挑起点眼皮看他,“不怕我举报你?”
李承泽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你会吗?”
科室里头适时地传出声音:“35号,35号在吗,最后一次,不在我喊下一个号啦!”
“进去吧。”李承泽收回目光直起身,淡淡地说,“我陪着你。”
他们转了好几个地方,脑部CT,核磁共振,全身检查,最后带着一叠X光片和检查结果又回到开始的主治科室。主治医生拿着几张单子看了看,噼里啪啦往电脑里敲记录,又说:“我还需要确认一下,患者的记忆缺失问题。所以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列表,需要……”
“这个我来就行。”李承泽打断他,拿出自己的证件,“这是记录部的要求,只有我们单独两人进行询问,结果出来了,我会告诉你。问题列表我自己有准备,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拿到结果之后分析他的病情就行了。”
主治医生在他的证件面前点点头,为他们打开了里面一个密闭房间的门锁。里面没有窗户,空间不大,摆着一张病床和一张椅子,范闲摸了摸病床上洁白的床单,无视了椅子直接坐到床上。
“你倒是乖乖让我问。”李承泽说。
“我是想拒绝。”范闲说,“但是拒绝也无效吧,这是记录部的要求。”
“小范大人明白就好,省得让我多费口舌。”李承泽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张,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看向手中的问题列表,“那开始吧。第一个问题——你的出生地和父母名称?”
“澹州。父亲叫范建,母亲叫叶轻眉。”
“家里的其他亲属关系?”
“有个妹妹,叫范若若,有个弟弟,叫范思辙。我爸现在的妻子叫柳如玉。”
“小学的第一个班主任?”
“你这问题列表是QQ找回密码那里抄的吗?”
李承泽抬起眼投来一瞥。
“……费介。”范闲老老实实地说,“后来他不当老师了,来了特别调查局。”
“什么时候来的上京?”
“两年前,快三年了。”范闲说。
“记得李承乾吗?”
“记得,也是他的儿子。现在在中央行政部实习,看我不太顺眼,对吧?”
“记得李云睿吗?”
“记得,他的妹妹,因为擅自阅读特调局机密文件而被赶出上京。那事我参与了。”
“记得司理理吗?”
“记得,她回北齐国我护送的。是北齐藏在大庆的间谍,险些被处死。”
“在上京的第一个朋友?”
范闲顿了顿,说:“滕梓荆。”
李承泽捏着纸张的手也顿住了。
“小范大人,”李承泽轻飘飘地说,“小心点,你刚刚提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知道,滕梓荆被抹消了。”范闲沉下点声来,“没有人、没有记录会承认他的存在,就像一滴水蒸发掉一样,只要所有人都说他没存在过,他就没存在过。但是我记得他,我知道他存在过、跟我说过话、曾经站在我身边——所以我不会承认这点。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就这么任由他不明不白地被抹消。我会查出背后的所有事情,所有。”
李承泽把问题列表的纸张卷成一卷握在掌心,无意识地敲击着另一只手掌,移开目光:“你知道就你刚才这段话,足以让我马上下令,让你也消失在记录之中吗?”
范闲抬起眼盯着他:“你会吗?”
李承泽转回头来,像要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些什么来。
“下一个问题。”李承泽低下头,重新展开问题列表,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般淡然开口,“你在来上京的第一年参与了公派交流任务,去了北齐国,这点还有印象吗?”
“记得。”范闲说,“在那边带回了我们大庆的情报人员言冰云,并且交接了特调局的一点事情。”
李承泽半抬起眼:“就这些?”
“还有就是得到了李云睿挪用政府款项、和北齐政府高层有金钱来往的消息。”范闲说,“这事我回来就报告过了。”
“就是看你记不记得。”李承泽说,“我这里当然都有记录。”
“我有记错吗?”
“没有。”李承泽说。
“还有问题吗?”
“你来上京不久,上京内开了一个文学交流会,你参加了,这你有印象吗?”
“有。”范闲说,“李弘成做东的那次吧,我还写了首诗来着。”
“那还记得参加的人都有谁吗?”
“我妹也去了,还有郭保坤,贺宗纬……跟林婉儿也碰上了一次。”范闲说,“其他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印象。”
“庄墨韩来访那次,中央开了一个欢迎会,你也参加了,这件事记得吗?”
“记得,”范闲说,“当时他还想刁难我,还好没成功。虽然这话我说不太好听——但是我被喊成‘范大才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李承泽笑了一声:“小范大人倒是对自己的荣誉记得清楚。”
“说实话,”范闲说,“我感觉好像除了你的事情,我什么都记得。”
“你去北齐国的航班出发之前,我还去机场送过你。”李承泽说,“不过看你这样子是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了,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来没见过。”范闲不自觉地低了声音,“抱歉啊。”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又不是故意的。”李承泽翻动纸张,继续问,“你和范思辙合作开过一个书店,这事记得吗?”
“记得。他前两天还催我写新书,说书店就指着我的新书了。”
“庆氏集团的事情,这个还有印象吗?”
“当然了,我不就是因为这个来上京的吗。”范闲说,“本来是李云睿那边管着,她东窗事发之后,就暂时由中央直接管理了。”
“据我所知,集团内部会议已经在开了。”李承泽说,“不久之后,小范大人应该就能收到通知了。提前恭喜了啊。”
“有什么好恭喜的,管那么多事情也挺麻烦。”范闲托着腮说,“还有问题吗?”
李承泽翻了翻纸张,将它们重新收拢对齐,翻回到第一页去。
“最后一个问题。”李承泽说,“范闲——如果有机会得到自由,你会怎么做?”
范闲骤然坐正姿势看向李承泽。
“这也是检查记忆的一部分吗?”他谨慎地、一字一顿地问。
李承泽闻言笑了笑。
“我问,你答,就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范闲?我保证,这里的问答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范闲沉默下去,像在仔细斟酌自己的回答。
“现在就挺自由的啊。”他最后说。
李承泽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忽然失笑出声。
“你不信我,范闲。”他低低地说,“你不信我,也对。你什么都不记得,何必信我呢。”
范闲没有说话。
“我的问题问完了。”李承泽收起手上的纸张,将他们放回包里,拉好拉链扣好锁扣,然后站起身来,“好了,小范大人,我们出去吧,也该看看你的检查结果了。医生该等急了吧。”
他把手放上门把,手腕用力向下一按,门便打开,露出外面科室的模样。主治医生正翻看着他们之前提交的检查报告,见他们出来,赶紧起身朝他们走去。
“结果怎么样?”医生说,“可以给我看看问题吗?”
“问题涉及很多敏感问题,所以不能让你知道,我简单说结果。”李承泽说,“他的其他记忆都很正常,除了有关我的事情。只是单纯的遗忘,并没有出现记忆主体对象转移的结果。”
“我想也是。”医生说,“看检查报告的时候,我已经大概确定了。好了,接下来我会开出诊断书,你们先去那边等一等。饮水机里有热水,一次性纸杯就在旁边,需要的话自己拿啊。”
忘爱症候群。
诊断书上白纸黑字这么写着,对比鲜明,烙得李承泽直到坐上回去的轿车,闭上眼眼前还都是那么些铅字。他在范闲面前撑着副高高在上毫不介意的模样,回到车后座就开始把头抵在窗户上。会忘记所爱之人的病症,特征是会下意识地拒绝对方。荒唐,李承泽想,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范闲爱过他。医院下的诊断书,全程检查他都陪着,应当不会有错。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范闲是不记得了,在范闲忘记他之前,他们已经决裂了很久——在范闲从北齐国回来之后,在范闲知道了一些事情并且他知道范闲一定会查明之后。他试图将范闲抹消,如果不能抹消至少杀死,而范闲很有可能跟他怀着一样的想法。范闲已经很久没有用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目光面对着他,让他差点要忘记他跟范闲第一次见面时,他所见到的是一个怎样明朗的青年,眉梢眼角都还未脱去少年人的天真与藏不住的狡黠。
“部长,到家了。”谢必安从驾驶座微微侧过头,对他说。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拉开车门,将脚踏到地面上。门口的门卫向他敬礼:“为了大庆的荣耀和安定。”他点头,条件反射般回复:“为了大庆的未来。”每次他回来时总要对一次这样的口令,然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身后传来轿车重新启动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谢必安离开了。
李承泽打开自己家的门,摁下日光灯和地暖开关,踢开鞋子光着脚就往里走。冰箱里装着一些吃食,他看了看,或许过两天又需要去采购了,但他新的采购许可还没发下来。他本来想插起热锅涮肉吃,却发现速冻肥牛卷已经吃完,只好作罢,转而拿了一盒芒果千层出来放到茶几上。电视在五点时自动打开,发出一阵旋律激昂的音乐,然后是一段抑扬顿挫的女声:“关心时政,效力大庆,从我做起。接下来是新闻时事时间。”屏幕闪了闪,转到每日大庆新闻的画面,西装革履的主持人说:“大家好,我是本次大庆新闻的主持人,接下来,让我们走近今日新闻,首先,我们庆国和北齐国……”
李承泽端着芒果千层蹲在沙发上,专注地在电视发出的背景音中吃着甜点。该知道的新闻他都知道,还有些不该知道的、所以在向大众播报时有所改动的事情,他也知道,所以每日固定的新闻播报时间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他身为记录部部长有手动关掉电视的特权,不过他对此也无所谓,他的屋子挺大,有点声音倒也显得不那么冷清。他用叉子挖下又一块千层放进嘴里,在播报新闻的声音中又想起范闲。
他从他跟范闲第一次见面开始想起。他们头一次遇见是在李弘成主持的那次文学交流会上,前头会场里与会者各自发表观点激烈辩驳,他就躲在一边小房间里静静听着,没有人知道几步之遥还有那样一个监控全局的密室,更不知道密室里有一个他。那时他还不是记录部的部长,但也算个记录部的高层,这种交流会总是需要严密监控,他便亲自来一趟。但参加文学交流会的其他人实在言谈俗套观点迂腐,他没盯一会儿实时监控就觉得开始犯困。然后他听到了范闲的声音。“羽毛不是自由的,它被地球隔空抓着。”范闲说,“因此它死于泥土,而飞鸟仍向南去。”言辞不算优美,但他喜欢。他喜欢那只飞鸟。
于是他决定见见范闲。当面。
他知道范闲的文字很自由、很洒脱,因为范闲的每本书他都看过。即便是被一层又一层严格的审查过滤删改、最后出来那么一本灰底烫金标题的跟所有其他书都封面一致的书,他仍然能从那些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字句中读出不同的东西,那种被布料层层包裹却依然透出形状的分明棱角。但直到他见到范闲本人他才知道范闲是一个惊喜,像从外星落下的一颗陨石,含有这片土壤上不会自然生出的独特元素。这世上会有第二个范闲吗?如果真的有那也就是他自己了,但他不是,他像个异类,而范闲是个异类。这里是不容忍异类存在的,他想,但范闲站在他面前。他对你有所偏爱吗?李承泽问范闲,而范闲朝他笑起来。
我怎么知道?范闲说,我就是运气一直比较好而已。
那个时候的范闲还会跟他玩笑,把手撑在他的桌上,以快要碰到鼻尖的姿势跟他说话。那个时候的范闲也并非完全坦诚,但至少不是全无真心。那个时候,范闲敢在他面前说些近乎试探般大胆的、将越界又未越界的语句,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把那些句子发挥成一些足以让对方被抹消的罪名,但同样的,只要他愿意,这些句子就可以像从未从范闲嘴里说出来过。后来范闲也跟他笑,与他说话,像个朋友,像个故人,但李承泽知道他们彼此都回不去了。从范闲要去北齐国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但他不敢说,仍心存侥幸,以为中间还能生出些变故。但什么也没有。他甚至偷偷安排了人手,让范闲的飞机在回来时坠毁,但范闲还活着。他没去参加范闲的归来欢迎会。
再之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承泽把他们相识相知再到两相决裂的故事回顾一遍,怎么也想不出来范闲是何时对自己抱有那样非同一般的情感。范闲跟林婉儿的关系很好,单独见面过好多次,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会在一起,更何况他们两个看起来就是那种,“值得学习的好同志的婚姻”。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错过了那么多?庄墨韩的欢迎会上,范闲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白西装,朴素却也足够惹眼。那天范闲喝得烂醉,在欢迎会上放声大笑,痛斥庄墨韩,暗讽北齐国,精妙绝伦一场演讲第二天就成为了所有学校学生的必读课文。李承泽坐在欢迎会的一侧,目睹了整场范闲的演出,看着他白西装上沾上点点酒渍,双颊通红,但他知道范闲一定没醉。范闲在发表演讲的途中朝他看过来——对了,范闲那时说的是什么来着——“我们必将争夺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演讲那时正进行到对北齐进行警告的部分,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但李承泽不会记错,范闲那时看了他一眼。
——但看了他一眼难道就真意味着什么了吗?事关范闲,李承泽总是想了又想。说起来,在那场决裂之前他们甚至连聚会都没聚上几次,最开始文学交流会后那里算一次,庄墨韩的欢迎会上算一次,范闲的北齐外交任务前欢送会上一次,再有就是在机场的航站楼,李承泽最后又单独去见了他一次。那个时候李承泽已经猜到大厦将倾无可挽回,但范闲还什么都不知道,范闲脖子上挂着一副墨镜,笑着说听说北齐那边太阳很大所以特地准备的,你看怎么样?李承泽点头,说很适合你,祝你一路顺风,我等你好消息。这时登机的广播响了,于是范闲朝他挥了挥手,说你还特地来送一趟,多谢关心啊,回来我请你吃火锅。
李承泽目送着范闲上的飞机。
他错过了什么吗?他错过了什么?范闲可曾有过任何堪称暧昧的表现、可曾朝他投来连他都看不明白的一瞥?他从来以为范闲把自己连朋友也不当,从来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试探和反试探,像在钢丝行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后来他们都落下去了,仅此而已。从他走第一步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他只是没想到范闲比他预想的更吸引他、更让他觉得遗憾而已。无论范闲怎么想——有没有把他当朋友、爱不爱他——他都是要把那些东西丢到地上砸碎的。他有要做的事情,而谁都不能成为那个意外,就算是范闲。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范闲曾经或许对他动过心,但他从没想过在北齐那次之后,范闲还能对他留有什么感情。他们明明都走到了那种地步,两个人之间只剩平静之下不断的、不断的交锋与撕扯,一方随时都可能用手中的情报、证据或者任何东西将另一方送上断头台,让另一方被整个时代的洪流、被人民的呐喊撕碎。
但一纸诊断书把这一切搅得稀烂。如果那个病是真的,那么范闲爱过他,就算从北齐归来之后也一直隐忍地爱着他,而他们现在从头开始,回到原点。范闲不记得李云睿是他这边的人,也不记得那场飞机坠毁是他动的手脚,也不记得他曾经用几个人的性命胁迫他。当然,也不爱他。就像突然掉下来的第二次机会,能把他们之间已经定好的故事线重新改写。就像这个国家的历史,这个国家的事情,只要所有记录进行了修改,那么真相就会随之变动,像一块政府随意拿捏的橡皮泥。抹消。李承泽很擅长这个。他现在所要犹豫的就是是否抓住这第二次机会改变一点什么,比如,滕梓荆。滕梓荆的死已成事实,但他可以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至少从范闲所知道的真相中摘出去。
他和范闲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不仅仅是滕梓荆的死,纠缠到现在,人命、权力、情感,太多太多事情杂在一起,已经近乎凝成一种偏执。但这一切是从滕梓荆之死开始的,至少明线上是这样,或者说,是从范闲发现滕梓荆的死与他有关,发现他一直苦苦找寻的幕后黑手是他,那时候开始的。范闲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滕梓荆的死,他要查下去,从这一根线扯出整个线团,而李承泽不能看到他这么做。现在——若是李承泽借这个机会改变什么呢?他是否有机会改变命运,他自己的、他们二人之间的,趁着范闲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趁着范闲还没能够把他的计划全盘挖出,他是否有机会,将命运的风向重新扭转向自己这方?
叉子尖猛地撞上塑料盒底,李承泽这才恍然发现盒子里的千层已经被吃了个空,只剩盒壁上一层奶油,用叉子怎么都刮不干净。他把盒子转个方向继续刮,一边吮着叉子上残留的一点甜味一边不由自主回想那张几小时前捏在他手中的诊断书。治疗方法一栏上写着“保持心情愉悦和充足食物摄入,适量运动”,没有其他的文字,他当时看着心生疑惑,问医生:“这治疗方法是什么,难道这病可以自愈吗?”
主治医生看了一眼一边的范闲,把他拉进科室关上门,压低声音回答道:“不是,是这病,我们不治。”
李承泽觉得好笑:“医院不治病,那来看什么?”
“你是记录部部长,所以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你。”主治医生说,“这个病,真正的治疗方法是有的,就是让那个‘所爱之人’死去。一旦那个人死了,患者的病马上就能自愈。”
李承泽顿了片刻,咂摸出味儿来:“所以如果我死了,他就能好?”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主治医生说,“不过,这病我们对外只说没有治疗方法。”
“为什么?”
主治医生说:“首先这个治疗方法,总不好随便实施,再一个,这是——”
主治医生说着,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上头的要求。”
李承泽挑起半边眉毛:“上头的要求?”
“那当然了。”主治医生说,“这是一种让人忘掉爱情的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种不稳定的东西。我们的社会需要什么?安定。不安定因素是危险的。我们可以拥有性,性是纾解欲望的良方,还能够为国家带来下一代的继承人,但爱情不一样,爱情这种东西百害而无一利。浪漫能当面包吗?但得不到的爱能够杀人。这种病简直就是驱逐爱情的良方,再说了,治疗这种病做什么?治愈是要杀死我们亲爱的同志的,而治不好也没有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如果我们公布了治愈方法,难免不会有人做出傻事。我们的大庆不需要这个。”
李承泽认认真真听完,想了想,问他:“这些是上头给你解释的?”
“上头没说,”主治医生有些得意地说,“我自己理解出来的。我是国家的好同志,所以我能够理解、并且全力支持这些做法。为了大庆的荣耀和安定。”
李承泽笑了起来:“为了大庆的未来。你很聪明。”
他作为一个主治医师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李承泽几乎要欣赏他的地步。所以李承泽记下了他的名字、科室和编号,在谢必安来接他时报了出去,并且说道:
“找个时间,把他抹消掉吧。”
范闲在特调处楼下再次碰到李承泽,李承泽很明显是来等的他。王启年在他身边发出一声嘿笑,还不等他说什么就找个借口先行离去,徒留范闲一个人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扭曲。王启年自从知道他得的是那个什么“忘爱症候群”之后就一直这样,尤其是碰到跟李承泽有关的事情时,就算范闲不断跟他强调现在的自己对李承泽没有一点印象也没用,据还算可靠的消息,王启年这厮好像还跟高达讲了十万字他和李承泽的虐恋情深,一次说不完还要分好几次说,搞得高达最近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同情且敬佩起来。范闲抽抽嘴角又咬咬牙,但李承泽已经站在面前,他也只好收回对王启年的怨念摆上公事公办的神情,转回来问道:
“记录部这么闲?下班比我还早啊。”
李承泽耸了耸肩:“是小范大人太忙,下班时间早过了。”
“李部长倒是关切。所以部长这是在等我?”
“你说呢?范闲。”李承泽笑了一声,“哦对了,不用叫我部长,听着生疏。叫名字就成。”
“职位有别,我觉得这么叫挺好。”范闲说,“所以部长找我是有事?”
“找你吃饭,吃火锅。”李承泽说,“你大概不记得了,从北齐国回来之后我们还没有一同吃过一次火锅,这次突然想起来了,就来找你。去不去?我请客。”
“这个,就不必了吧。”范闲推脱道,“我爸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李承泽闻言,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还真的一直在拒绝我。”
“部长也知道,我病了。”范闲说,“总是拒绝部长也非我本意,只是——”
“你觉得你的拒绝有用吗?”
李承泽忽然打断他。范闲被这话打得一愣,怔怔地看了李承泽一眼。
“我当然知道你会拒绝,所以这不是个邀请,是个命令。你尽可以拒绝,但那无效。”李承泽说,“现在,坐上我的车,跟我去吃火锅。或者,让我叫人把你拉上去?”
这回轮到范闲叹气了。
车子在繁华的街道上飞驰,谢必安当司机,副驾驶座坐着范闲,李承泽窝在后座,用懒散的坐姿一个人占据本该属于两个人的位置。这是他的习惯,但范闲看来显然把这点也忘得一干二净,在上车时很自然地去拉通常非车主会坐的后座的车门。于是李承泽上去拦住他,说:“不好意思,小范大人,忘了再告诉你一次了,我习惯坐后座。”
李承泽换了个姿势,支着下巴看窗外流动的风景。车里的广播正在响着:“……大庆与北齐国的友好关系证明了大庆是一个多么慷慨伟大的国家,任何有试图破坏这段盟友关系意图的人都是人民的敌人,应当……”
“范闲。”李承泽突然开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跟部长你有关的事情,我好像确实不记得了。”范闲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呢?”
“那你不记得我,记忆里没点说不通的事情?”
范闲皱起眉,仔细地想了想。
“可能有吧。”他说,“但是我暂时还没有碰到。碰到了的话,直接问你不就好了吗?”
“嗯。”李承泽点点头,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说得也是。”
谢必安一打方向盘,车子驶向地下停车场。他们要去的火锅店离特调局不近不远,正好让两个人想完心事的距离。谢必安没进火锅店,只留下一句“部长吃完再叫我”就离开,李承泽也没挽留他,就挥挥手示意他回去。范闲“哎”了一声,问:“你不一起吃啊?”
“不了。”谢必安说,“我还有事。”
范闲有些揶揄地看了李承泽一眼,说道:“一个秘书比部长本人还忙啊。”
“天经地义的事儿。”李承泽轻飘飘地答,“身为部长,工作就是把工作推给秘书,不是吗?”
“谢必安真可怜。”范闲说,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同情,反而有一分幸灾乐祸。李承泽听见这话,停住向外掏身份卡的手,转向范闲,说:
“这话你说过。”
范闲一愣:“什么时候?”
“在我跟你说同样的话之后。”李承泽说着笑了起来,继续把抽到一半的身份卡抽出来,递给对面的工作人员,“小范大人果真,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范闲也把身份卡递过去:“部长觉得这不好?”
“挺好的。”李承泽说,“挺怀念的。”
工作人员拿着他们两人的卡在机器上操作一番,又递回来:“已经扣除相应的外店进餐额度。李先生本月的外店进餐额度还剩1次,范先生本月的外店进餐额度还剩3次,请收好身份卡,祝您用餐愉快。”
“只剩一次了?”范闲一边收起卡一边追上先行迈步的李承泽,“部长的外店进餐额度比我们特调局要多吧,怎么剩得比我还少了?”
“有时不想自己做饭,有时身不由己。”李承泽说着在空闲的一角落座,“小范大人不如先考虑考虑火锅吃什么?等等,不如我来说:鸳鸯锅,雪花肥牛,千张,生菜,油条,配酸梅汤。其他随意,是不是?”
“——部长果然对我了解得很。”范闲说,“看来部长过去真的跟我很熟悉。第一次在特调局楼下见面,部长还跟我说,‘就是同事而已’。现在看来,这大概是一句假话。”
“当初小范大人也一副我们只是同事的样子。”李承泽意有所指,“现在看来,这也是假的。”
范闲顿了一顿:“那个诊断书上说的,我是真的没有印象了。”
“小范大人紧张什么,”李承泽笑了起来,把勾好的菜单提交,一边说道,“你不记得了,我还能强求你不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我们都只是单纯的同事而已。”
说着,他又朝范闲倾过点身,压低声音问道:“又或者,小范大人想要想起来?”
“忘了的事情,能想起来当然最好。”范闲答道,“只不过这病什么时候好、怎么好,都没个准数,所以我也不强求——哦,只要部长不介意我把之前的事忘个精光。”
“如果我说我知道治好的办法呢?”
范闲本来在看刚刚端上的锅底,听他这么一问,猛地抬起头来,隔着汤面上升起的袅袅雾气望向对面的人。
“……什么办法?”
“忘爱症候群,此病无医,除非所爱之人死去,病旋即自愈。”李承泽说,“——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你的病自然就好了。”
隔着一片朦胧,范闲觉得李承泽似乎在笑。
“小范大人要不要试一试?”
范闲顿了半秒,拿起一边的金针菇盘开始往汤底里倒。
“说什么呢。”他声音轻快,筷子也没有分毫颤抖,下完半盘,又拿起一边的肥牛,“部长的意思难不成是要让我杀了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治病。”李承泽也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范闲刚刚下进去的肥牛片,在汤里涮了涮,“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部长觉得,我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整张桌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他们之间只剩汤底翻滚的“咕嘟咕嘟”声。
“怎么会呢?我知道小范大人重情重义,不会做出这种事,我只是把你这个病的情况告诉你而已。”李承泽把前一片肥牛吃下肚,又从汤里捞起一片,这才慢慢地再度开口,“毕竟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欺骗,我是很看重你的。”
“多谢部长关心。”范闲说,“哦,这个肥牛好好吃。”
“在我印象里,还没有小范大人不喜欢吃的肥牛。”
“是吗?”范闲嚼着牛肉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肥牛怎么烧都好吃,对了,我记得我学校里有道菜叫‘番茄肥牛’,每周五有一份,我当时就特别盼着周五。”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们那里有个‘碳烤肥牛’,每周三、周六都有一份,也很好吃。”
“……李部长,你这一说,我吃着火锅可又想吃烧烤了。”
“如果小范大人还吃得下也可以啊。”李承泽说,“反正今天我请你,你想吃什么都行。”
他们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一边不断地循环着往火锅里下食材——捞出已经煮好的食材的过程。中途范闲起来了一趟,去对面公立小卖部买点东西,李承泽就一边等他回来一边点开手机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增事项。谢必安给他发了条新消息,“T23”。他回复过去一个空格。
意思是特调局二处现在有三个他的人。
李承泽又清了清其他消息,范闲就回来了,于是他收起手机,继续跟对方一同吃起剩下的火锅菜。火锅这玩意吃起来实在是热,就算两个人都把外套脱了搭在一边,他们的额角还是不约而同地都变得汗津津起来。吃到最后,范闲率先放下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心满意足的气,李承泽还在捞着锅里的娃娃菜,顺便把汤底的一点骨头肉也夹上来吃了。
“哦对了,部长。”范闲盯着看起来仍吃得很香的李承泽,说,“这次的火锅钱我已经付过了,就当我请你好了。”
李承泽的筷子猛然停在了半空:“……为什么?我说过这顿是我请。”
“因为刚刚我出去的时候,门口服务生硬是把我拦住了,说我没有付钱,不能出去。”范闲不紧不慢地解释,“于是我想着,那就请部长一次好了,就当我把部长忘了的赔罪,再说部长和我一见如故,我也乐意掏钱。部长的请客,那就等下次好了。”
李承泽别开头,咬了咬嘴唇,又猛地转回来,紧紧盯住范闲的眼睛。
“你真的忘了么,范闲?”
他的声音有点狠,有点哑,像在逼问。
范闲眨了眨眼,看起来满是不明情况的茫然:“嗯?”
“为什么请我?”
“我刚刚解释过了呀。”范闲看上去有点发懵,“如果部长这么介意的话,那,呃,我也不能叫你转账给我……?”
“……没什么。”李承泽低头重新夹起碗里的菜,叼住边缘一口吸进嘴里,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行吧,既然小范大人说要请我,那我就不多推辞了。不过下次,我是一定要请回来的。——就之前说的‘碳烤肥牛’,找个烤肉店让小范大人吃个痛快,怎么样?”
范闲还没说什么,李承泽又开了口:
“哦,我忘了,我若是提要求,你一定会拒绝。算了,下次还是我直接去找你吧。”
王启年给范闲来送文件的时候,听到范闲把电脑拍得震天响,门外他还以为范闲擅自找了谁过来搞装修,急急忙忙推门进去。一进门,就看到范闲对着电脑屏幕发愁,又弯下身去拍主机。王启年赶紧凑过去,说道:“哎哟范协令员,您在干嘛呢?”
“我有东西找不到了。”范闲说,“我磁盘坏了。”
王启年就凑过去看,果真看到电脑屏幕中央一个明晃晃的提示,说F盘无法打开。
“这,范协令员,”王启年有点为难地说,“这可比较麻烦了,这个月只能坏两台电脑的,额度已经用完了,可能得等下个月了。”
“下个月。”范闲咬着牙重复一遍,“这个月才过去一半不到,上京里头每天都可能发生新的变故,等我下个月找回资料,早就没有用了!以前特调局电脑也没坏这么频繁啊?!”
“其他东西能打开吗?就这个F盘坏了?”王启年过来试着动了动鼠标,“您这盘里,放的是什么资料啊?”
“局里的重要文件不在这个盘里。”范闲说,声音有点冷,“这盘里放的主要是我暗中搜集的一些证据和资料,我计划这么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些证据和资料连成线织成网,挖出这背后的所有秘密。没想到居然坏了。”
“您没备份?”
“这种东西越备份越危险,只有特调局的电脑还算安全。”范闲说,“无论如何,得赶紧把它修好。”
“可是额度用完了。”王启年也有点犯愁,“这额度是定死的,别说是修了,就是让别人知道这儿有电脑坏了也不行,对外,咱必须这个月只坏两台电脑。”
范闲咬着下唇,又使劲地拍了拍电脑,继续徒劳地试图打开看上去已经损坏的F盘。
“陈萍萍有没有办法?”他突然问。
“陈局长一向对您宽容,什么事情都帮衬着些。”王启年说,“您或许可以问一问他。”
“我问问。”范闲当机立断掏出手机,却又顿住,“……不行,我现在发消息过去,万一他那边正好有什么事,这可麻烦了。据我所知,他今天是去见那个人吧?”
“……是。”王启年说,“那范协令员是准备等他回来?”
“他们那边会议不开个三五天回不来。”范闲沉思着,用指关节敲着桌面,“对了,我如果找李承泽呢?”
话音刚落,王启年的脸上马上就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神情。
“……不是我说你别又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啊。”范闲意识到什么,赶紧指着对方警告道,“我跟他真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也没想追他好吧,更没有什么我故意用这种方式让对方黯然神伤非套路撩汉之类的事情啊,你你你别跟高达在那边乱讲,要传出去了我,我让你这个月都领不到工资。”
王启年倒吸一口凉气:“范协令员都听到啦?”
“听到了一次。”范闲没好气地说,“讲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象力这么丰富,你是不是偷偷看被禁小说了?”
“范协令员可别随便扣帽子啊。”王启年说,“这么恐怖的事,不好胡乱揣测。”
顿了顿,王启年又说:“我刚才倒不是因为想到您跟记录部部长的,咳,虐恋情深……范协令员可能不记得了,从前您和部长的关系……”
范闲微微皱起眉:“我们关系不好?不是说我喜欢他吗?”
“也不是不好,看起来挺好的,路上碰到了还会聊聊天。”王启年说,“但是您私下里跟我说过一次,说跟记录部部长这人,不是一路。其他的您当时也不肯多说,说知道事情的有你一个就够了。”
范闲沉默下去。
“保密主义,行,还真有点我的风格。”范闲说,“但我当时肯定没想到有天我会忘了。”
王启年小心地问:“那您还准备找他吗……?”
“找啊,”范闲说着拿起手机,翻出联系人中“李承泽”那一栏,“顺便看看,他到底会怎么做。我对他,还是有点好奇的。”
王启年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是真的不想要工资了。”
“别这样啊范协令员!我知错了!!”
李承泽不一会儿就来了。为了避免自己在通报时下意识地拒绝对方的访问,范闲让他在前台记录上写王启年的名字,王启年接到前台传来的访问请求时还有点兴奋,说自己被堂堂一个部长找真是足够吹嘘一年的事情。“额度这个事情没得商量,更何况你们局里的事我没法插手,若不是小范大人要求,我都没法进到这里来。”李承泽说,“但是我有办法把这个事情瞒下来,就当都没发生过,你们局里这个月就是只坏了两台电脑。”
“这么厉害?”范闲说,“你动手脚,他不知道?”
“他可能知道,但既然对象是你,那么他也会不知道。”李承泽意味深长地说,“谁都知道小范大人是不一般的人。”
“部长也太夸张了,我就是运气比较好而已。”范闲露出一个有些自得的笑,“你看啊,我飞机坠毁都能活下来呢,说不定有什么幸运女神在眷顾我呢。”
“小范大人慎言。”李承泽一副对他的发言见怪不怪的样子,笑了一声,“神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话说得,倒像你不是他儿子,他不是你爸一样。”
“是,也不是。”李承泽淡淡地说,“我们从不论父子。不说这个了,你的电脑怎么了?”
“有个盘坏了。”范闲说,“前段时间忙局里的事情没点开过,今天总算闲下来想看看,结果就打不开了。”
“你们局里的额度用完了,但是普通的电子设备,个人是可以出去修理的。”李承泽说,“只要你这电脑不是特调局的电脑,就能到外面找技术员修。”
“但是机关里的电脑都是有电子印章的。”范闲说,“只要到技术员手上,技术员就能看出是个人设备还是机关设备。再说了,我这电脑里机密文件很多,随便找人,怕是不妥。”
“我倒是外面有认识的可靠的技术员。”李承泽说,“不过小范大人想必不会太信我。”
范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部长也要理解我嘛,毕竟特调局特殊,我实在是不敢随便把东西拿给局里以外的人。”
“那么,若是小范大人的‘个人电脑’出了问题,去找了八处的技术员修理呢?”李承泽说,“这个办法,你总不至于想不到吧。”
“想到了啊。”范闲诚实地说,“但是怕被部长发现抓了把柄,所以干脆喊过来一起当共犯了。”
李承泽顿了一会儿,忽然没忍住般笑了出来。
“范闲啊,范闲。”李承泽仿佛很是感慨,“你真的还是一样有趣。”
“哎,多谢部长夸奖。”范闲眨眨眼,“那我可就要用‘部长提供的办法’了。——部长要一起吗?”
“应该能找回来。”八处的技术员轻车熟路拆着电脑,话不算很多,撂下这么一句就埋头修理起来。李承泽和范闲站在一边看着,王启年本来想倒杯水,又想起这里正在修电脑,于是转而抓了桌子上一点水果糖,递给他们。
“哦,谢了。”李承泽剥开糖纸把糖送进嘴里坐到一边椅子上,打量了一下王启年,又说,“王启年,是吧,刚才我上来通报的就是你的名字吧。你跟着范闲挺久了,之前我也经常见到你,不过好像还没怎么跟你好好说过话,是不是?”
“部长日理万机,哪有空关注我啊是吧。”王启年堆着笑说,“我一个小小文职,跟部长的工作也没太大关系,没什么交集,那是对的。”
“哪能呢,我倒觉得你这么一个伶俐人,就当个小文职,可惜了。小范大人看中的手下,不会有错。”李承泽说,“对了,我听说你还跟人讲了什么,我跟范闲的十万字爱情故事?我也挺好奇的,讲来听听?”
王启年:“……”
王启年:“……那个,部长,你怎么知道的啊?不是,我是说,我哪有那样的胆子,敢编排部长您啊是吧,还是说的跟范协令员的事情,您看我要真那么做了我第一个肯定先被范协令员打死啊!”
李承泽没说话,只是维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王启年偷偷觑一眼范闲,发现范闲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对一边的办公柜子表现得很有兴趣,看都不看他一眼。
王启年没了办法,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吼道:“我再也不敢了,部长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李承泽这回笑出了声来。
“范闲,”他转头去看好像被那一声猛然吓着了的范闲,悠然道,“你这手下还真的挺有意思的嘛,比我那边那个谢必安会说话多了。要不,借我几天?”
“部长想要?”范闲对回目光,大方地说,“行啊,你想就带走,不过我觉得部长那边那个谢必安也蛮有意思,也借我几天,咱们换换?”
王启年站在一边不知道这两位突然是唱起了哪出,心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调侃我就当没听到,索性凑过去关注那头认真修着电脑的八处技术员。李承泽望着范闲没说话,半边脸颊鼓出一点水果糖的形状,忽然“嘎嘣”一声,水果糖应声碎在他齿间。
“我跟小范大人开玩笑呢。”李承泽说,“不必较真。”
“我也是跟部长开玩笑的。”范闲接道,“再说了,谢必安,想必也不会喜欢待在我这边。”
“开开玩笑挺好,总那么公事公办的,没什么意思。”李承泽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跟去看那边的电脑,“在这里啊,就是太美好了。太圆满了。”
范闲动作一顿,朝他看过去:“部长这意思,难不成对美好和圆满,也有怨言?”
“怎么会?”李承泽轻飘飘地回应,“很好,当然很好。”
范闲于是不再说话,也跟去关注那台自己送来的电脑,三个人在电脑边围成一圈,一起看着这个八处技术员鼓捣电脑里各种硬件和线路。没一会儿,技术员就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用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望着他们,尤其是站在他正对面的范闲。范闲被看得有点背后发毛,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修完了?”
“你们挡着我光线了。”技术员说,“让开点。”
“修完了。”
在范闲吃上第三颗水果糖的时候,技术员终于宣布了修理的结束,将放在地上的显示屏搬到桌上,连好线路,按下了电源键。范闲赶紧凑过来拿起鼠标试了试,先确认其他磁盘能够访问无误,又点开了F盘,输入了密码。
F盘顺利地打开了。
“可以啊,”范闲浏览了一遍文件夹列表,看上去有些惊喜,“看起来东西都在,谢了。记住,千万别说是特调局的电脑,就说我滥用职权,让你来修我的个人电脑。”
李承泽为了避嫌没去看他的电脑屏幕,坐在一边椅子上朝范闲隔空喊话:“小范大人东西没丢吧?记得仔细检查,特调处东西丢了很麻烦的。”
技术员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你最好把里头东西都点开看看,有些文件看上去还在,可能打开就损坏了。你现在就当我面检查一下吧,如果有问题我马上再给你修。”
王启年马上偷偷看向范闲。
范闲之前说过,这个盘里装的都是他暗中调查搜集来的证据和资料,既然是连特调局的人都不用、完全是他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那么里头藏的东西恐怕连特调局的人都不能看见。王启年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有什么资料存在里面,但他相信一定与那个范闲已经被抹消的朋友、那个以他的死为开端令范闲不断追查下去的人有关。那里头的东西一定与滕梓荆有关,但又不仅仅跟滕梓荆有关,或许已经涉及了整个国家背后的某条黑色利益链。他能保证特调局不是这利益链中的一环吗?不能。所以范闲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把这件事交托给任何人、暴露给任何人。告诉王启年这里头藏有秘密已经是范闲能说出的极限,而现在,一个技术员在向他要求打开里面的文件,当面打开。
王启年赶忙开口:“里头想必文件繁多,一个一个在这里开过来多费时间啊,不如就让这位先回八处休息,我们自己检查,检查完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再找人,也少点麻烦,是吧。”
“发现了问题再去找人才麻烦呢,能当面解决的问题当面解决不是再好不过吗?”李承泽在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当然了,都看小范大人怎么想,如果小范大人不嫌麻烦,我们也插不了什么嘴。不过总不会是,里头有什么机密,顾忌着我这个记录部的人吧?我都已经躲着不看屏幕了,不过既然还有顾忌,我就走开好了,你们特调局的东西只给自己人知道,我都明白。”
“咳,也没什么机密的东西。”范闲说,“这——这就是个娱乐盘,里头就是点视频啊音乐啊游戏啊什么的,工作闲了打发时间用的。”
李承泽就像正等着这句话:“那现在打开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个嘛,打开——最好还是不要在这当面打开。”范闲小心地说。
“我们通常都是当面调试完再回去的。”技术员说,“既然范协令员说只是娱乐盘,那么还请打开当面检查一下吧。”
范闲沉默了一下。
“非要如此吗?”
“这也是我们一贯的规矩。”技术员皱起眉,“范协令员到底在为难什么?”
“好吧,”范闲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把手慢慢放上了鼠标,“那我打开了。”
一旁听着的王启年只觉得自己的冷汗要下来了。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每个人都似乎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等待着范闲打开文件的一刻。加载文件的时间在意识中被无限拉长,蓝圈圈转啊转,终于显示到加载100%。
片刻之后,男欢女爱的黏腻喘息声从电脑里传出来。
空气彻底凝固了。
“那——那什么。”范闲抿抿嘴唇,状似无辜地缓缓移开目光,“我就说还是不要点开吧。”
李承泽的神情变了又变,最后聚拢成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小范大人,嗯,真是懂得放松解压之道,积极响应国家继承人政策,为大庆的未来着想。”
“还需要一个个文件检查过来吗哦你看那么认真干嘛?”范闲回头转向看上去已经呆滞了的技术员,试着碰了碰他的肩膀,又扭回来看了看屏幕,“喜欢这款啊,喜欢我回去给你发资源?”
“不用了不用了。”技术员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呃,那,范协令员就自己检查吧,那个,有问题再来找我,没事,这个,嗯,我们理解。”
“感谢理解啊。”范闲说着关掉还在播放的视频,悠然地挥了挥手,“多谢你过来帮我修电脑,哦对了,如果想要什么类型的视频跟我说,我这基本都有的。”
“一定一定。”技术员一边拎起维修工具往外走一边说,“哦不是,不用不用,范协令员再见。”
范闲听着他脚步匆匆消失在楼道,忍不住笑了出来。
“哎他那反应怎么跟个纯情处男一样啊?”
“小范大人倒是会戏弄人。”李承泽也笑,“特地给人放个那种视频,这手段还真聪明啊。”
“什么叫特地,我这里头真是都这些东西。”范闲说得一脸诚恳,还把电脑屏幕向他那转了转,“不信,部长你自己过来随便点一个看看?”
李承泽盯了他三秒,放弃了对视:“这还是不用了。”
“别客气啊。”范闲已经完全抛去了被发现小视频之前的紧张,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我自逍遥你尴尬的气势,“李部长随便看啊,来来来,或者我推荐也可以?”
“确实不用了,小范大人还是自己享受吧。”说着,李承泽也站起身,拎起搭在一边的外套,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候不早了,记录部那边也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小范大人下次有事,可以再来找我。”
“哪能老麻烦你这个部长大人啊。”范闲说,“再说我这次其实也是坑了你一把不是?”
李承泽闻言笑了起来,一边套好外套,向门口走去。
“没事。”他说,“小范大人只管坑,我接着就是。”
王启年跟着他脚步走到门口,目送李承泽过了拐角,估摸着对方这时候应该已经上了电梯,这才又转回来,带上门,目瞪口呆地转回来:“……范协令员原来看的不是GV?”
范闲也目瞪口呆:“你这都是什么重点?”
“哦不是,我是说,范协令员不是说那个磁盘里装的都是证据和资料吗?”
“是啊。”范闲有些得意地一扬眉,“如果没点伪装,刚才不是就要被发现了?”
王启年立马换上一副钦佩的神情:“范协令员果真才智过人、深谋远虑、做事周全,我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无地自容艳羡不已啊——那个,最后问一句,范协令员您不是gay吗?”
李承泽蹲在电脑椅上,面色被屏幕的光亮照得惨白。屋里没开灯,拉着窗帘,偌大一个房间里只有电脑桌前一点光亮,像一部画面劣质的鬼片。谢必安的消息悬在一边,依然是一串除了他没有人能看懂的乱码。他回了一个空格,又回了一个逗号。屏幕上打开着的文件是一列人员名单,名字被分成三种颜色:红色,绿色和黑色。他点击其中一个红色的名字,然后将它和后面跟着的一长串信息全部删除。
根据现在的情况看,范闲果然顺着他的心意查向了另一个方向。
李承泽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范闲电脑磁盘的损坏并非偶然,特调局的额度早早用完也并非偶然,至于范闲找上那个看似随机的八处技术员,这也并非偶然。他安排了这一切,并替换了磁盘中的东西。范闲用那种视频藏起资料,很聪明,但擅长解码又肯认真干活的技术人员他并不是没有。范闲用的是一种很复杂的编码,需要一个口令作为关键词才能够破解,为了找出这个口令,他们的技术员花了很长的时间,最后还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用这七个字,他说。这是范闲曾跟他说过的诗句,是古诗,是在现代已经被抹去痕迹的、或许只有范闲知道的诗句。范闲总是知道一些本来应当在这个时代已经“被不存在”的东西,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于是李承泽也回想小时候做过什么,但他记得的只有他歪歪扭扭地开着车,一直开,结果开到了一座断桥前。
他故意在范闲面前表现出一副想要窥探磁盘中资料的模样,以此打消范闲可能的怀疑。但事实上他早就知道里头是什么,并且将那些破解出的资料删删减减,将可能引向自己的线索全部修改或删去,再让人编码回原来的视频,让它表面上看起来一致,让它与范闲现在所记得的事情一致。若范闲还记得一切事情他断不能对磁盘下手,光是单纯地毁掉范闲手中的证据并不能真正左右局势,或许还会被倒打一耙,但现在他能够替换真相,因为范闲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他要范闲查下去,让范闲以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顺利掌控中,但顺着那些他仔细修改过、不露破绽的线索,范闲永远不会查到他身上。谢必安在帮他处理掉更多东西,等这些全都处理好,他将看上去永远地与那些阴谋、那些不可告人的计划无关。滕梓荆的消失跟他无关。那场险些杀死范闲的坠毁事故与他无关。一切都与他无关。这就是抹消。在这里,客观事实并不是客观存在的某一物件,而是人,人们的目光和人们的思想。像手影,明明只是一双手,但只要他拉下一块透光布,就能让人们以为那背后有飞鸟、螃蟹、猎狗。
他抓住了机会。
这时李承泽才突然想起时间一般,眨了眨由于长时间注视而有些干涩的眼睛,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宽大的领口垂向肩膀一侧。他关掉文件,从椅子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走出门去,拿一罐冰饮料。回来的时候他发现消息栏上又多了个小红点,点开一看,是谢必安给他传来的一张图片。挺模糊,但他认出了那是哪里。
他喝了一口冰饮料,笑了起来。
范闲在公立第二小学门口下车,走过人行道,逆着许多踩着下课铃往外冲的学生们往校门口走。他掐着点来,下课铃都还没响完,那是一段全国统一的音乐,伴有情感饱满的人声:“为了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大庆而好好学习,小同志们,让我们感谢他所给的休息时间吧。”有个学生在奔跑时抛起书包,高兴地喊着:“消灭敌人!消灭叛徒!为了大庆!消灭坏东西!消灭!”然后他把书包砸到另一个孩子身上,喊道:“你不分我零食!你是敌人!我要消灭你!”
范闲把手插在口袋里朝里头张望。过了一会儿,他要等的孩子背着书包走出来,低着头,看起来闷闷不乐。范闲喊他,他抬起头看到范闲,这才松动了一点表情,加快脚步向他跑过来。范闲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带他走到旁边一个相当偏僻的角落,温和地问他: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孩子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了?”
孩子用牙齿撕着下唇的死皮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有人问我爸爸是谁。”
范闲的动作顿住了。接着他把手撑在膝盖上,朝面前的孩子弯下点腰,放轻声音问: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孩子说,“我没有爸爸。”
范闲深深地呼吸一口,然后蹲下来,把孩子整个揽进怀里抱住。
“好孩子。”他咬着牙,哑着声说,“在别人面前就这么说。千万不要提起。”
“但是,”孩子在他松开自己之后,有点犹豫地又小声开了口,“范叔叔不是也知道吗,爸爸的事情……”
“我会弄明白的,我向你保证。”范闲说,“但是现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你记得,明白吗?千万、千万不要提起你的爸爸。”
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他又有点难过地问:“我的爸爸是坏人吗?为什么都不能提到他?他是太坏了,所以大家都不想听到他吗?但是他会给我带玩具,会陪我玩——”
“你的爸爸是个很好的人。”范闲轻声说,“他是一个可靠的同伴、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无论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怀疑这一点。”
孩子抿着嘴唇,从喉咙里轻轻应出一声。范闲呼出一口气,试着把声音恢复成愉快的调子,直起点身,问他之前就想问的例行问题:“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学校里挺好的,”孩子说,“老师今天教了新的诗,对了,我看到范叔叔的诗了,在后面的课文里。”
“是吗?”范闲说,“哪首啊?”
“好几首。”孩子说,“什么太阳啊,鸟啊,鱼啊的。我想跟同学说我认识你,但是我妈不让。她也不让我跟你说话,但是我觉得你很有趣。所以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
“我猜也是。”范闲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说的。你妈在家还好吗?”
“挺好的,还给我织了新的袜子。”说到这个,孩子似乎有点骄傲起来,点了点自己的脚尖,“现在我就穿着呢。”
“那你有交上什么新朋友吗?”
“有一个隔壁班的孩子,之前一起打球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孩子说,“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对了,之前经常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哥哥,今天没来吗?”
范闲眨了眨眼:“什么哥哥?你总不会管王启年叫哥哥吧?”
“就是有个,哦,前面垂下来一半头发的哥哥。”孩子比划着,“眼睛有一点像狐狸的。”
“……”范闲说,“你管他叫哥哥,管我叫叔叔?”
孩子动了动脖子,看起来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比我大。”范闲说。
“他给我吃糖葫芦。”孩子控诉道,“你只会抢我的糖葫芦吃。”
“这就是理由?”范闲瞪眼,“那是——”
一只从旁边伸过来的糖葫芦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这就是理由。”李承泽笑眯眯地说,“看来还是我受欢迎一点啊,小范大人。”
“行呗。”范闲相当孩子气地扁了扁嘴,看着一脸高兴去接糖葫芦的小孩,“反正我才是占便宜的那个,贤侄。”
李承泽像是被这称呼噎了一下,但马上又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假意乖巧的笑:“范叔叔。”
“我输了我输了我投降。”范闲举起双手,“你比我还大呢装什么嫩——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他啊。”李承泽用下巴指了指那边大口吃着糖葫芦的孩子,说,“哦,小范大人忘了,我们以前经常一起来看他的。不信你问他。”
孩子咬着半颗糖葫芦,朝范闲点了点头。
“还每次都带糖葫芦。”孩子含混不清地说。
“糖葫芦糖葫芦就知道糖葫芦,”范闲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小心牙齿烂光。”
“喜欢吃就多吃点嘛,”李承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两个,“小孩子,爱吃甜的正常。”
“你不要在这扮好人刷好感度啊。”范闲说,“跟你再对比下去我好感度败光了。”
孩子朝他扮出一个鬼脸。
“好了,也有点迟了,赶紧回去吧,迟了你妈要担心了。”范闲弯下腰,拍了拍孩子的头,说,“对了,回去之前记得把嘴上这些糖弄干净,蠢到露出什么破绽可别说认识你范叔叔啊,你范叔叔可是很厉害的。”
“是。”李承泽附和着,挑着眼角看他一眼,“你范叔叔可是很厉害的,装起傻来谁都认不出。”
“好了,”范闲拍拍孩子的背,带他从角落里走出去,“你——”
他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对面,隔着几行从校门里跑出来的孩子,遥遥地望着他们。
那是滕梓荆的妻子。
他定住了,李承泽也顿住了,孩子也像被吓了一跳,用力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就往他们身侧躲。女人红着眼眶,一双大眼睛里水光弥漫,嘴唇似乎在抖着。
“过来。”她哑着嗓子说。
孩子缩了缩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跑去。女人按住孩子的肩膀,又像护住什么一般把他抱在怀里,不管孩子的嘴上还沾着糖霜,此刻都粘到了她的衣服上。她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范闲。
“你为什么在这?”她问。
“我就是——”范闲说,“我就是来看看他。”
“我应该跟你说过,不希望跟你再扯上关系。”女人缓慢地、极力压抑着自己情绪一般地说,“更不希望,我唯一的儿子,跟你有什么牵连。”
说着,她又轻轻扳住孩子的肩膀将他稍稍与自己拉开距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慢慢地擦干净孩子嘴唇边残留的糖粒。
“糖葫芦,我会买给他吃。你事情多,忙,就不必再分心考虑我这边的事情了。”她语调轻缓地说着,牵起孩子的手,带着他转向相反的方向,“我们就此别过,互不打扰,好吗。”
“那一天!”范闲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猛然朝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那一天、那一天如果不是我要他跟我一起出去——”
“好了!”女人忽然声音激烈地打断他。片刻,像是终于又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她背对着范闲,慢慢地,再度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存在的事情,就别说了。”
她领着孩子大步离去。范闲呆在原地,目光凝滞在他们离去的方向,许久,直到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才慢慢把目光收回来。没有人在意他们之间的那场闹剧,行人依旧往来,像他们的争执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表演。
李承泽低下点头瞥了范闲一眼,说:“抱歉。”
“你道什么歉。”范闲苦笑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虽然我没有插手,但是抹消记录这件事,记录部是逃不开的,我身为记录部的部长,当然也难脱干系。”李承泽轻声说,“现在他被定义为‘不存在的人’,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有人要抹消他,就算是你又能怎么样。”范闲摇摇头,“你跟我吃火锅的时候也说过,身不由己,你身为部长,反而更难做一点。我不怨你。”
“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也常常来看他。”李承泽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虽然有时候有些顽皮,但是,小孩子嘛。”
范闲没接话。李承泽瞟了那对母子离去的方向一眼,又转回来安慰道:“过去两年多了,你也别太惦记了。”
“部长好意,我明白。”范闲呼出一口气,垮下点肩膀朝马路对面走,李承泽就跟在他旁边,“只是我实在不能忘,实在没法就这样把他也从我的经历里抹消,有时我梦里都会再见到那个时候——我站在那里发了誓,一定会把整件事情都查个水落石出,让该偿还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若是追问不休,查到最后,可能甚至会动摇到这个国家的根基。”李承泽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范闲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只是要一个真相。”
李承泽垂下眼,假意去关心行道树边一朵小小的花。
“那,小范大人加油,像你这样重情至性的人,我还是很喜欢的。”他说,“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需要记录部帮忙的了,尽管来找我。”
“身为记录部部长,难道对我可能‘动摇到这个国家的根基’这件事,不害怕吗?”范闲说,“我倒是很奇怪,你为什么没把我送到洗心院去,让我成为一个‘国家的好同志’呢?”
李承泽闻言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逐渐稀少起来的路人,停下脚步,将嘴唇凑到范闲的耳边,用气声回答道:
“因为我所求的,并不是这种东西。”
一年两度的中央会议又迎来了新的一届,全国各个广播一个月前就在宣传,夸赞他为国家长治久安做出的贡献,还有地方官员特意组织了童声合唱,迎接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中央会议的召开。会议当天,李承泽打着哈欠走进会议室,拉开范闲身边的椅子自然地落座,一抬眼,李承乾正坐在他们对面,目光冷沉地望着他们。李承泽觉得有趣,开口问他:“哎,我们的中央实习生,好久不见就拉着个脸,怎么了,今天早饭不合胃口啊?”
“是你干的。”李承乾说,“广场集会。”
“你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李承泽露出一个假笑,“广场集会——我们最近,哪有那种集会啊?”
说着,他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当了这么久的中央实习生,受了那么久的教导,怎么还是这样直性子,不存在的事情也随口就来,这可不严谨啊。”
范闲坐在一边装聋作哑地喝着白开水,假装自己是一根长在椅子上的芦苇。李承乾和李承泽所提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前几日有人在广场上举行了一个集会,本来是宣扬大庆国威、巩固人民政治立场的活动,但集会开到一半,忽然有安全控制部的人前来,说集会的举办人是大庆的叛徒、人民的敌人,明着搞集会暗中是要进行反动活动,然后,整场集会的存在就被抹去了。范闲知道那个举办人跟李承乾暗地里有关系,这次集会多半也是李承乾的授意,不过稍微让他感觉有点怪异的是,这个行为实在是显得不加考虑了一点,只要有心人愿意,无论如何都能捏出一个把柄。
他可不觉得李承乾真是这样蠢笨的人。
李承泽依然笑意盈盈,在这种会议上他总是表现得圆滑世故,让人就算知道他有心思,也挑不出一点错来。李承乾仍然皱着眉望着他,这回有一点收不住情绪:“……叶重你也联络了,你到底——”
“部长之间,难不成还一点联系都没有了?”李承泽笑意未减,声音却锋利起几分,“承乾,我的好弟弟,就算你看我这个做哥哥的不顺眼,说话也稍微过过脑子,别让人以为一个白痴还进了中央当了直系实习生,传出去,人们要笑话的。”
“你!”李承乾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太嚣张了,真以为自己当了一个记录部部长就能一手遮天了吗!部长之间有联系就算了,范闲呢?他是特别调查局的协令员,部长不得插手特别调查局的事情,这是规矩,而你和范闲走得那么近,你敢说你们之间真没有一点问题吗?!多次私下见面,谁知道你们是否互通有无、相互勾结?”
范闲像是没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枪,一口白开水刚到喉咙口就把他呛得结结实实,让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赶紧伸手扯纸巾,一边模样无辜地看着针锋相对的兄弟俩。
“李承乾。”李承泽微眯起眼,声音完全冷了下去,“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乱说。我和小范大人确实有些交情,但怎么,哪条规矩说部长不能交朋友了?我欣赏范闲的才华,觉得他是大庆难得的人才,所以想要结交结交,这不犯法吧?我和小范大人私下见面,谈的也都是无关紧要的私事,跟工作半分关系都没有,不信的话,你问范闲啊。”
李承乾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勾结好的,我问他有什么用?”
“你现在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难道你就没有试图笼络过范闲?”李承泽也冷笑,“你私底下约谈过范闲的事情,我也都知道,怎么,看小范大人跟我关系好一点,你就恼羞成怒、胡搅蛮缠了?”
李承乾扬起眉毛,没有立即应声,而是低头点了几下手机屏幕,又抬起来翻给李承泽和范闲看:
“我跟范闲聊的事情,都是光明正大不怕人听的。那二哥说说,这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啊?”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看上去,李承泽正俯在范闲脸侧,是个相当亲密的姿势。李承泽大概认出来,这上头的情景正是那天在公立第二小学门口,他们分开之前,他跟范闲悄悄讲的最后一句话。
“怕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李承乾冷冷道,“交头接耳,鬼鬼祟祟,什么事情需要这样?我只知道,讲些造反的话——才怕人听见。”
李承泽稍稍坐直了身子。
具体讲的什么并不重要,有没有证据也并不重要,在这里没有证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反对的证据。如果你不能反驳一个猜想是错的,那么它就是对的,李承泽见过很多这样被送进洗心院的人,他亲手安上罪名的也不少。李承乾这回倒是学聪明了一点,他想,这弟弟总算不再搞什么低级手段——再没点长进,估计他也要恼火了。
这时范闲总算停下咳嗽把杯子放到桌上,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大大方方地说:
“哦,这个啊。我们在谈恋爱。”
像平地一声惊雷炸起,不仅是李承泽和李承乾,所有的人都看过来了。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在范闲和李承泽之间来回扫荡,李承泽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表情的平静毫无破绽。李承乾看起来嘴角都要扭曲了,半天,才蹦出一句:
“……这是什么章程?”
范闲倒是一副不受探究目光影响的样子,淡定地扫了一圈盯向这边的视线,摊了摊手:“怎么,都这么好奇?第一次见活的gay?”
李承泽已经收回了目光,低头假装在看杯子里不存在的茶叶。
“不是,”李承乾说,“你说你和我二哥在谈恋爱??”
“很奇怪吗?”范闲说,“不信你问他啊。”
李承乾大概是被这个事情冲击到了,真就愣愣地转向李承泽:“二哥,你和范闲在谈恋爱??”
李承泽只能把注意力从杯子上移开,抬起眼,装作自然地点了点头:“嗯,是啊,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既然你看到了,那就没办法了。”
“所以你们那个时候……”
“在卿卿我我,情意正浓,眉来眼去。”范闲说,“你还想知道更多细节吗?”
“你们,你们,”李承乾看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指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半天,“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这次换李承泽被呛住了。范闲赶紧探过身来拍拍他的背,又看了李承乾一眼:“不是,啊,你对这个也有兴趣啊?”
李承乾脸上迅速变幻过多个表情,最后他大概是放弃了找出一个最好的应对方法,砰地坐回座位上,捏着手机不吭声了。
李承泽这时总算缓过劲来,看着对面吃了个大瘪的李承乾,忽然心情转好一般,眯起眼敲了敲桌面:“怎么,理亏了就不吭声了?我还没说你胡乱编排、凭空捏造,污蔑我这个记录部部长。这事情,你觉得不说话就能过去了?”
李承乾咬牙:“怎么,你们说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了?谁知道呢?”
“哟,您不信啊。”范闲懒散地插嘴,“难不成还要现场亲一个给你看看?”
李承乾的脸色看起来都快发绿了:“……这个倒也不必。”
李承泽本来还想乘胜追击再说些什么,铃声却响了。墙上的闹钟已经走到整点,正是会议预定开始的时间。会议室内所有人都立即放下这段会前的小插曲,正襟危坐屏声静气,等待着广播中传来的声音。他的声音。
一阵白噪音之后,一个有些沙哑的男性声线响了起来:
“那么,一个一个,都谈谈情况吧。”
李承泽披着件卡其色的风衣外套,靠在中央政府大楼门口等人。范闲在会议结束时被那个人单独留下,说是要问问他之前说的,“谈恋爱”的情况——想到这里,李承泽很想翻个白眼:好像他还真记得自己是他的父亲似的。不过李承泽倒也能理解,毕竟记录部部长跟特调局协令员有特殊关系这种事,如果他不过问,他才要觉得奇怪。
范闲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远远见到李承泽,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李部长还在呢?”范闲说,“没关系,我说了不用等我,不会有事的。”
“小范大人我还是放心的。”李承泽说,“这种场面,不至于应付不来。”
“那——”范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说,“哦刚才那个谈恋爱的事情,我只是权宜之计,封封他们的口罢了,事出紧急,多有冒犯,部长要是怪罪,那我也只能——只能担着了。”
李承泽盯了他一会儿,笑了出来。
“小范大人紧张什么?如果你不那么说,李承乾还要追问个不停呢。”李承泽说,“我还要谢谢你。”
“别,我也是为了自保,毕竟那照片上是我们俩人不是?”范闲说,“要是李承乾真想拿这个说事,我也脱不开干系啊。”
“说得也是。”李承泽耸耸肩,“我就是想知道,他都问了些什么?”
“问,呃。”范闲说,“也是问我们发展到了哪一步……”
李承泽看着他略显尴尬的表情,有些好笑:“那小范大人怎么说?”
“我说,该做的都做过了,不该做的还没做。”
“……还真是答得漂亮。还问了什么?”
“问我们的恋爱关系会不会影响工作来往。”范闲说,“然后我就说,我和你一开始就说好了,恋爱归恋爱,工作归工作,工作高于恋爱,我们都是国家的好同志,一切以大庆的利益为重,坚决反对私情影响工作的情况。”
“小范大人这张嘴好会说。”李承泽感叹,“恐怕死人,都能被你说活了。”
“可把我紧张得。”范闲说,“哎,想不到他有这么八卦啊,还特意把我留下来问这事。”
“敢说那位八卦的,全国恐怕都只有你一个。”李承泽抱着手臂笑了笑,“他把你留下来,要问的不是谈恋爱,是看看记录部部长和特调局协令员如果有什么特殊关系,会不会造成什么意料之外的影响。不过你的回答,大概挺合他心意。”
“反正应付过去就好。”范闲撇撇嘴,也笑了起来,“不说这个了,哎,部长,那个谢必安,今天没来?”
“他今天有事。”李承泽说,“我坐地铁来的。”
“挤地铁啊,”范闲看起来有点意外,“部长不是自己开车来的?还是说,部长该不会没有驾照吧?”
“驾照当然有。”李承泽说,“只是我不喜欢自己开车。”
“那部长要不要蹭我的车?”范闲说,“提前声明——我是骑摩托车来的。”
说着,他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李承乾还有人看着。那边墙后。”
李承泽心领神会,答道:“好啊,那就麻烦小范大人了。”
范闲得了他的同意就一拍他肩膀,朝摩托车的停车区域匆匆跑去。李承泽换个站姿假装低头理理刘海,目光暗暗瞟向范闲之前说的墙边。那里站着几个人,看起来在聊天,表面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李承泽相信范闲的判断。他理完刘海,又慢条斯理地扯扯袖子,一抬头,范闲的摩托就绕过来,一个急刹潇洒地停在他面前。范闲一条腿踩在地面支住略微倾斜的摩托,抬起一只手掀开头盔的护目镜,朝他露出一个灿烂明亮、带着些少年气的笑来。
“上来吧!”他扬着声调说,“我带你开到地平线那端去。”
李承泽有一瞬间以为他们回到了最开始见到的那时候,范闲也是这样笑着,扬着声音,对他说,我看好你啊,你比其他人有趣。两年多过去,不想他们又能够回到原点,重新开始。他在范闲能发现他发愣之前回过神来,接住范闲抛过来的头盔戴上,轻巧地跨上范闲的摩托车后座,在墙边那几个人投过来的目光下刻意伸手搂住范闲的腰,把头自然又亲密地靠在范闲的后背上。范闲感受到他的动作,微回过头来,问他:
“准备好了吗?”
“开吧,范闲。”李承泽说。
于是范闲把护目镜重新拉下,点了点脚尖一转油门,摩托飞快地开到大路上,瞬间把中央行政楼和各色探究的目光甩在身后。摩托车开上大桥,李承泽正出神看着栏杆外的江潮,范闲的声音就顺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传了过来:“多谢部长配合啊,辛苦你了。”
“没事,你也说了,这麻烦是我们两个的。”李承泽说,“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而且,我还真没坐过摩托车。”
范闲听上去有点惊讶:“部长没坐过?”
“接送的车都是四轮车,哪来的摩托。”李承泽说,“所以我答应你,也是挺好奇的,坐在小范大人的摩托车后座,会是什么感觉。”
这回范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笑:“那部长觉得怎么样?”
李承泽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偏头看着一旁的风景。
“很自由。”半晌,他轻声地回答,“很自由……就像能飞起来一样。”
大概是速度太快、风声太响,范闲听不清他说什么,提高了点音量问道:“什么?”
“范闲,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开车吗?”李承泽忽然说,这回范闲听清楚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想要逃出去——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开车,但是我爬上了我们家里的车,凭着一点听来的知识歪歪扭扭地开了出去。开到了路上。”
行驶中的摩托车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开放式密闭空间,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能够抓住他们被风所裹挟着的对话。范闲静静地听着。
“我顺着大路一路往下,就像你说的,想开到地平线的那头去。我想着,只要一直往前,总能够离开这里,找到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就在那里自由地活下去。我只想要那个,这么久了,我想要的只不过是真正的自由。范闲,你能够明白的,这里能够活着,能够好好活着,但没有自由可言。我们的自由是被创造的,只不过是他不想管无关紧要的事情,只不过是他施舍出的一份希望我们感激涕零的假象。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以后会怎么样?以后我们都会死去,而他会一直活着,作为这个国家的信仰、支柱和所有的一切。以后‘自由’这个词会从字典里删去,更多的词会从字典里删去,我知道会,因为已经有人给出这样的提案了。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同志,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敌人,思想被控制,可悲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思想被控制,还以为是自己做出了选择、以为是凭着自己意志一路成长起来的。我庆幸我不是生在那个时代,范闲,我现在还有选择,我还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和他希望我的不一样。”
范闲安静了一会儿,说:“你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你说的以后,和那本书里写的故事很像。”
“什么书?”
“《1984》。”
“什么?”
“《1984》——!”
“我没听过这本书,又是什么只有你知道的东西了。这是书名吗?为什么是这几个数字?”
“这是那本书里所描述的故事发生时的时间,1984年。跟我们现在的纪年方式不一样。”
“这么说,如果我们的故事写下来的话,就叫《庆历七年》吗?”李承泽突发奇想般,朝范闲被头盔掩住的耳部凑过去一点,“范闲,写我们的故事吧,写下来,就叫《庆历七年》。我喜欢你的书,你写起来一定很好看。七是个好数字,我也喜欢。”
“部长,你的故事都还没讲完呢,”范闲笑了起来,提醒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
“你说你偷偷开车出去,顺着大路一路往下。后来呢?”范闲说,“车子没油了,所以停了吗?”
李承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不是。”
“那你怎么没逃出去?”
“我顺着路一直开,一直往下,结果没有想到,开上了一座断桥。”李承泽说,“我没有办法,只好停了下来,想要往回走,换一条道。但是那个时候家里派来的人已经追了上来,我只好回去。后来就算学了车,自己开车也总是想起那个令人失望的断桥,就索性不开了。”
“——但就算逃不出去,也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李承泽最后说,“我就那么相信着,一直活到了现在。”
范闲隔个周末回特调局上班,进门就看到王启年笑嘻嘻的脸,笑得他背后发毛,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喝醉了答应给王启年转账半年的工资。“你笑什么?”他不自在地说着,一边刷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王启年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看起来是有话要说。
“范协令员。”王启年在办公室的门关上的时候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他,“那个——我听说,您跟记录部李部长,在谈恋爱?”
范闲如闻惊雷,吓得跳开一步:“你哪儿听来的??”
“这个嘛,虽然说会议内容绝对保密,但是我还是就听说了嘛。”王启年嘿嘿笑着,“真的假的啊,范协令员?”
“那个,那都是权宜之计。”范闲压低声音回他,“李承乾为难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那后头带李部长兜风也是,权宜之计?”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范闲瞪他,“那是因为李承乾的人还在那儿,我总要装装样子。”
“哦——是这样。”王启年说,“我还以为范协令员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准备勇敢追逐自己的爱情了——”
“去去去说什么呢,什么看清自己心意啊。”范闲反驳道,“我就是,我就是看清自己心意也得是林婉儿那样的好吧,招惹李部长那尊大佛,谁敢啊。”
“您敢啊。”王启年说。
范闲被这话噎得咬牙,气得一脚往他屁股上踹。
“那范协令员和李部长真没有什么?”王启年赶紧躲到一边,看上去有些忧郁,“我还以为您和李部长的爱情故事终于可以出版了,我还想首先抢个改编权出版权什么的……”
“……你敢。”范闲说,“要是你敢把这事宣扬出去,我就——”
王启年小心翼翼:“您就?”
“——我让陈局长治你。”
王启年吓得一个立正:“……范协令员也不必下如此狠手,我不说就是了。”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您俩要不就真谈……”
范闲把他轰了出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范闲好笑地摇摇头,坐到办公桌前准备进入工作状态。因为中央政治会议他缺了几天班,桌子上待处理的文件一下子就堆得山高,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伸手拿过一叠文件,准备分批慢慢处理,一扬手,一个灰色的信封就从里头掉了出来。他捡起来,认出上面的落款写的是“李弘成”。李弘成是个商界精英,就在庆氏集团里工作,不过性子比较随和闲散,人们提起他时第一个想到的往往不是庆氏集团高层的头衔,而是他经常在上京里举办的文学交流会。大庆国内,对这种类似同好会一般的活动管得很严,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扣上“策划破坏国家”的名头,而李弘成的文学交流会几乎可以算是庆国官方唯一指定合法交流会,年年都开。范闲拆开信封,果不其然,里头装着的正是一张文学交流会的邀请函,灰底烫金,就跟他们平时见到的很多东西一样。
他刚来上京不久就参加过,后来李弘成就每年都给他发邀请函,不想,已经到了第四张发来的时候。这么算来,他在上京,也待满三年了。但除了第一次他后面也没再去过文学交流会,把那些邀请函随意地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完事。范闲捏着再度送到手上的薄薄邀请函陷入了沉思,把上头依然客气恳切的辞令读了几遍,最后放下邀请函,小心地装回信封中。
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亮屏幕。范闲把注意力从信封上移开,凑过去看,是妹妹范若若的消息:“哥,文学交流会的邀请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他回,“你也收到了?”
“收到了呀。”范若若的消息回得很快,“那你今年还是不准备去吗?”
范闲顿了顿,在屏幕前沉默了一会儿。
他这边平静无波,另一边,李弘成正在李承泽面前皱着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忧虑:“他前两次可都没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回给我,这次他真会来吗?”说着,他又看一眼一边悠然自得吸着柠檬水的人,深吸了口气,半是好奇地问道,“你就那么笃定他会来?”
“他会不会来,你问我有什么用?”李承泽答得云淡风轻,“他来不来,到那天不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李弘成说,“但是你不是要等他吗?”
“等不等得到,也不是我说了算。”李承泽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柠檬水吸干,把吸管捞出来丢到一边垃圾桶里,“我要做的——只是等而已。”
他抬起眼,看了一下仍皱着眉的李弘成。
“等着吧。”他说。
李承泽在密室里调试好设备,戴上耳机,盘起腿坐在监控器对面的沙发上。还有几个记录部的人员在会场的其他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这一切他都做得无比熟练,早在范闲来到上京之前,他就已经把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了。交流会还有半个小时开场,拿着邀请函的人陆陆续续通过门口安检进来入座,李弘成站在接近门口的位置,无意识地轻轻扯着西装的下摆。李承泽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了一声。
他这堂兄弟从小就有面对正式场合会轻微紧张,于是借拉扯衣服的方式缓解的习惯。这么久过去,他们都已经长成青年,但李弘成的小习惯还是没改掉,就像他也没改掉喜欢光着脚窝在椅子上的毛病。这种不算好的习惯让他觉得有安全感,很舒适,自在,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习惯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对常识的反抗,对礼数规矩的反抗。现在密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随意变换坐姿,就算看上去懒散到骨头里也没事。他享受这样。
他在监视器里的屏幕等待范闲,尽管他不知道范闲会不会来。直觉告诉他会,但是证据不足。但是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横亘着那么多东西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范闲会来。他想听范闲的诗,想听范闲的文字,想看范闲像一颗外星陨石一样落在地上,把所有人都砸得头晕目眩。他想听范闲说那些近乎越界的话,想听范闲说那些他从没听过的东西,再一次。然后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会再想杀了范闲吗,如果那是必须做的事情,他会做的,无论多少次都会,不手软也不犹豫。但或许这一次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因为这不是从头再来,范闲生了病,他可没有。他不是一个喜欢重蹈覆辙的人,而范闲的死,他必须承认,他会感到可惜,即便那只是一场风一般过去就消散了的感受。
离交流会开场还有十分钟。监视器里李弘成看了看时间,又向外张望了一下。
五分钟。进场的人逐渐少了起来。里面没有范闲。
两分钟。门口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再从外头进来了。
一分钟。
三十秒。
李弘成走向会场中心,准备说他的开场白。门口的保安开始去推大门。
然后一个蓝色衣服的身影急匆匆闯进来,手上还高举着一个信封。
“等等啊!”他喊,“来了来了,还差五秒,没迟到吧!”
李承泽在监视器前笑了出来。
范闲把邀请函从信封中倒出来,然后朝着看过来的李弘成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地通过安检走进去。会场的椅子摆成一个层叠的、很大的半圆,近处的都已经坐满了,只剩下最外围的一圈还有空位。范闲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走到最后面去落座,坐下的时候还喊了一声:“哎好,可以开始了!”引得举座皆惊——也不是,其中一部分人早就对范闲的性子见怪不怪,从鼻子里哼出声气就当过去了。
李弘成咳嗽了一声,展开稿子开始念他的开场白:“这次非常欢迎各位能够来,或者再来我的文学交流会,我们的文学交流会呢,主要是给各位爱好文学的人一个互相交流、甚至互相切磋的平台,在这里可以畅所欲言,有什么见解都可以发表,观点的冲突碰撞,我也是很欢迎的……其他话就不多说了,我们开始吧。”
静默了片刻,前排一个人首先站了起来,李弘成马上退到一边,把最显眼的位置让给他。那个人清清嗓子,开口道:
“我认为,文学的目的应当是宣扬优秀的精神,引导人们的思想,把好的东西展现给读者。见到的东西会影响心之所想,如果总是展现坏的事情,久而久之,思想也会腐坏。因此,我们应当尽量去写明朗的东西,去把美丽的事物展现给读者看,告诉读者,这个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充满希望的。这是我的观点,不知道各位怎么觉得?”
会场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我觉得,这位——”
先前那个人说:“我姓王。”
“噢,王先生。这位王先生所讲的,有一定的道理,文字看似简单,力量却很强大,而潜移默化所造成的影响更加深远。明朗的东西,能够拯救失意者的灵魂。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我当初也曾有潦倒落魄、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当时正是读到一篇文章,于是对生活又重燃了希望,然后才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所以,我也是支持,描写好的事物的。”
会场内的声音顺着电波传到李承泽的耳机里,李承泽笑了一声,微偏过头凑向一边向其他人员传达消息的麦克风,低声道:
“大庆人民的生活如此美好,如何潦倒落魄、以至于想一死了之?重燃希望,这么说来就是对这大庆竟曾失去希望过?此人抹黑大庆、动摇人心,其心可诛。丢进洗心院吧。
会场内对密室的动静一无所知,仍然在进行着讨论。后头,又一个人站起来发表看法。从一个话题引到另一个话题,先前有些畏缩着的人也渐渐放开起来,会场内的讨论有序且激烈地进行着。范闲坐在最后头,跟整个会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地沉默着,捏着手上的邀请函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任由前排你来我往交锋数合。李弘成也注意到他那边,于是刻意点名道:“那,范闲,范大才子有什么高见啊?”
李弘成这一问,会场的讨论马上暂时安静下来。范闲的入场方式实在太过显眼,谁都知道他的座位所在,于是数十道目光齐刷刷风吹苇草般聚向后排。范闲像是这才惊觉自己其实是在文学交流会的现场一般,猛地抬起眼环视一圈周围,眨眨眼,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有点被坐皱的外套下摆。
“给民众传达好的东西,这点我是很支持的。”范闲说。
李弘成说:“哦,那范先生的意思是说,你也支持那位王先生的看法了?”
“不是。”范闲说,“我说的是传达,不是展现。给读者传达好的精神,让读者有好的领会,这是好的文章该做到的事情。但要做到这种事,难道只能展现好的东西吗?真正漂亮的文章,写破败,写悲剧,照样能把精神传达到读者那边去。破落中就传不出希望吗?照在废墟上的阳光难道就不温暖、不动人心魄了吗?要我说啊,只要写的人心摆正了位置,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会错到哪儿去。反之,如果心不正,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没用。”
会场寂静了一会儿。
“范先生说得有道理。”先前一个发表过看法的人说,“但是,你怎么知道人就会去看那阳光,而不是盯着废墟呢?”
“因为人是人啊。”范闲说,“是活生生的、如果维持不了温度就活不下去的人啊。”
李承泽坐在密室里静静地听着。
他专注地看着监视器上的内容,注视着在整个屏幕上看起来不算大的范闲的身影,眼睫微颤。人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还真是范闲说得出来的话,他甚至都能想到范闲这话如果接下去会是什么:人不是一个名字,一枚符号,一串记录,一条数据,一张照片,一份资料,人是有血有肉地真实地存活着的,即使死了也存活过。人会想哭,会想笑,会有阴暗的思想,也会有对光明的向往。人会犯错,会改正,会愤怒,会忏悔。人不是想要丢进垃圾桶就能丢掉的什么东西,不是纸上的一道铅笔痕觉得难看了就可以用橡皮擦擦去。人是活生生的。
他怎么这样了解范闲呢?李承泽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怎么会这样清楚范闲的想法,就像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但他们不是。他们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不然也不至于在过去分道扬镳。范闲是暖的,发亮的,像一团火,像太阳,像红热的烙铁。他不是。他是湖里浮起的一阵风,像一弯寒月,像一柄冷霜。他们是在这里相遇的,所有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所以他选在这里再开始一次,在颠覆一切之后,来一个全新的、又似曾相识的开头。如果范闲还记得一切,他会理解自己选择这里的用意吗?范闲会像他了解对方一样,这样了解他吗?
李承泽把耳机的音量稍微调大点。监控里,范闲还没有坐下,或者说他想要坐下,却被李弘成拦住了。李弘成邀请他再发表一点观点,作为接下去的话题,范闲想了想,开口道:
“番茄为什么像梨?”
全场沉默了片刻,沸腾起来。这不是文学问题,有人说,这跟交流会的主题没有关系。又有人说,或许是因为它们都是水果——等等,番茄是水果吗?还有人冷嘲热讽,随便抛个问题装什么格调呢,天天做点出格事吸引谁的目光啊。在一片喧哗中,范闲清清朗朗、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声音透过电波,直直传入李承泽的耳机中:
“番茄不像梨。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前提是错误的呢?”
他把手往口袋里一揣,转身离场。
范闲没有走出会场,准确地说,是他走出了会场门口,又被人带回了会场里面。带路的人走的一条相当隐秘的通道,最后停在一扇小门前,示意他进去。范闲看了带路人一眼,走上前去,把门推开。
李承泽就坐在里面。
“李部长?”范闲愣了愣,朝这个不大的房间内部张望了一圈,又把目光重新定格在李承泽身上,“你怎么——哦,我明白了。这种交流会嘛,应该的。”
“进来吧,”李承泽说,“把门关上。”
范闲还没说什么,外头那个带路人已经关上了门,把他们两个留在这个密闭空间中。桌子上的监视器已经黑了屏幕,头戴式耳机也已被摘下来放在一边,范闲的目光在麦克风上停留片刻,李承泽像是知道他所想,扬了扬眉:“别担心,麦克风我关了。”
范闲也挑起点眉毛:“那个,李部长就这么让人把我叫过来,不怕人议论?”
“怕什么?”李承泽坦然地说,“你都说我们在谈恋爱了,这算什么?”
范闲抿抿唇,像是有些心虚般飘开目光:“……部长说得也是哈。那,这是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李承泽轻快地说,“只是看到你在交流会上发言,说得好听,一时没忍住,就想让你来聊聊。”
说着,他又瞥一眼范闲,有些怀念般笑了笑:“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你也是穿的这身衣服。”
“是吗?”范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这衣服,我有段时间没穿了,昨天才从衣柜里随手抓出来,想着再穿几天就扔了好了。我和李部长——”
李承泽打断他:“我说的是,我第一次见你时。”
范闲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应该是蛮久了吧?我记得这衣服我柜子里放了两三年了。”
“我们认识三年了,范闲。”李承泽轻飘飘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是吗?那么久了。”范闲说,“我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我让你猜我是谁,给你三次机会。”李承泽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扬了扬嘴角,“结果你第一次就猜出来了,浪费我多给的两次机会。”
“那也没办法,我聪明嘛。”范闲露出点自得的神情,“不过如果我现在是第一次见你,我照样猜是记录部部长。这些器材,再加上监视交流会,肯定跟记录部差不离。”
“我当时还不是记录部部长。”
“啊,这样吗?”范闲卡了一下,“没事儿,小细节,总之我肯定猜得出来。”
“是,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李承泽说,“说的话,也动人。那天我就是听到你说那个飞鸟和羽毛的诗,我很喜欢,所以让人把你找来了,聊了聊,发现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羽毛不是自由的,它被地球隔空抓着。因此它死于泥土,而飞鸟仍向南去。’”范闲背道,又笑了起来,“哎,部长喜欢这首啊?我觉得里头的羽毛肯定是雪白的。你说,羽毛在飞鸟上待久了,是不是会觉得自己也能够挣脱重力、飞往天边了?”
李承泽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部长?”范闲有些疑惑地喊他。
李承泽这才回过神来一般,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说,“只是突然想起来,那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范闲眨了眨眼,“那部长怎么说的?这么久了,答案有没有变过啊?”
“我怎么说的。”李承泽笑了笑,“我当时怎么说,现在也怎么说。”
他从椅子上下来,手撑着桌子向范闲倾过身去,盯住范闲的眼睛,目光沉沉。那些字句缓慢地从他口中吐出,就像他把这句话含了很久,正等着这一刻,将它再说一次。
“——那便当飞鸟,不当羽毛。”
李承泽将手插在口袋里,轻快地朝中央政府大楼走去。这次他穿着一身白衣,雪白的外套雪白的马甲雪白的衬衫雪白的长裤,衬得他整个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漂亮得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他轻巧地跳上门口的台阶,长外套的衣摆被带得飘起来,像鸟的翅膀一扇。门口的保安认得他,连阻拦也没有,他通过安检和身份认证,轻车熟路地踏进电梯按下按钮。
电梯是透明的,地板和四周的墙壁都是用玻璃做成,他站在电梯中,安静地俯瞰着一楼地面离他越来越远,就像他要永远地这样升上去。但电梯很快就到达了,停下来自动打开门,也停止了他将要发散去的思绪。李承泽从电梯里踏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合上的电梯门。他右耳中的单边耳机时断时续地传来谢必安报告情况的声音,谢必安的话总是不多,报告也简单利落,常常几个字就概括了整件事情。
他向楼层深处走去。
他所要找的是一扇并不起眼的门,黑色的,嵌在黑色的墙壁上,一眼看去往往让人容易忽略,唯有门左侧的一点红灯在提醒前来的人这并不仅仅是一面墙壁。李承泽在门口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奇形怪状的卡片,移到嵌着红灯的机器上。半秒后,机器发出“叮”的提示音,伴随着红灯朝绿色的转变,挡在李承泽面前的那一扇门,也缓缓向旁边移了开去。
李承泽站在门口静静地伫立了片刻。然后,他抬起脚,向里面迈了一步。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相当简单,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罐茶叶放在桌子的中央。在李承泽的正对面,是一整块将房间隔成两半的磨砂玻璃,透过它,能够望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坐在玻璃那侧,一动也不动,几乎像一个贴在玻璃上的剪影。
李承泽凝视了那个模糊的轮廓一会儿。
“我们要先聊点什么别的吗?”李承泽说,“比如说,桌上这罐茶叶,味道不错,我挺喜欢。”
那个人影没有说话。
“那么,聊聊最近看的书?”
那个人影依然沉默着。李承泽点了点头,偏开目光去看窗外的天空。
“好吧。”他听起来有些不无遗憾地说,“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现在,你的每一个组织——政府机关,商业集团,你所掌控的一切东西里,包括特调局,都遍布了我的人。我花了那么久,从十四岁你把我抓回来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计划,一点一点、慢慢地将那些人握在手里,如果握不住,那就换成我能够握住的人。就像把一个人的血液彻底换掉一样,现在,这个国家的血液已经被替换成了我的东西。我知道,这个国家里,人构筑一切。只要我掌握了人,我就掌握了历史、真相和一切的东西。包括自由。人民并不会关心一个人称背后是谁,只要那个人称还在,指代的是谁并没有区别。你不会想到吧?你从来看不起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你的目光总是在李承乾身上。”
顿了顿,他问:“为什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让我逃走?”
那个人影还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李承泽转回视线,将目光重新凝聚在对面模糊的人影上,说,“我谋划了那么多,忍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为了现在站在这里,对你说出这些话。”
李承泽一抬眼皮,声音里夹了一丝得胜的快意。
“我已经赢了,父亲。”
磨砂玻璃的那头一片沉寂。接着,那个从他进来时就如一块石头般一直纹丝不动的人影终于有了变化,那个人影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磨砂玻璃缓缓上升。
李承泽终于见到了磨砂玻璃对面的那个人。
一瞬间,他惊得几乎要倒退一步。
“你——叶重?!”李承泽尚未能完全消化眼前所见的事实,但也直觉这绝非什么好的兆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呢?他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部长?”他的耳机里传来谢必安的声音,“部长,是发生了什么吗,需要——”
人声突然消失了。只剩一直被当做背景板的白噪音,此刻孤独地滋滋作响着。李承泽猛地抬手去敲耳机,试图从持续的白噪音中捞出什么别的声音,但什么都没有。那边安静得像空气都被隔绝,甚至连任何可能动静的声响都没有。他意识到什么,赶紧掏出手机去打谢必安的电话,一阵嗞嗞的声响后,传来的是“此为空号”的温馨提示。
“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叶重说。
李承泽慢慢放下手,抬起眼望向对方。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当然知道。那是“抹消”,他做过很多次、见识过更多次的事情。就像这样一样,一瞬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像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就像范闲说过的那样,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谢必安被抹消了。从此不会有人再提起他、不会有人再认定他存在,他不是范闲,谢必安也不是滕梓荆,因此谢必安就会像其他所有被抹消的人一样,就此永远地消失——不,是从未存在过。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谢必安会被抹消?他明明计划好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为什么忽然就像遇上大风的烟一样消散了?他自觉做事周全,自信心思缜密,甚至为此让自己变得狠毒冷酷,让自己抛却那些天真却美丽的想法——他曾经与范闲那么像、那么像啊,也相信人是活生生的人,相信没有温度就活不下去。他曾经没有如火一般发着亮、说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吗?但他不惜把那样的自己给勒死,不惜把自己骨头里都冻成寒冰,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房间外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很快很密,听起来似乎是好几个人正匆匆往这里赶来。李承泽急转过头,看到楼道的那一端,几个身着制服的人正向这个房间跑,看起来应该是中央政府的特别护卫。李承泽转回来,看着朝他走来的叶重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匆忙地在心里开始计算起脱身的办法。
“他一直什么都知道。”叶重又说。
李承泽慢慢地、慢慢地睁大了眼。
特别护卫已经赶到近前来,一边迈着脚步一边伸手要去扭他的手臂。
李承泽像是凝固了一般定在原地。
忽然,他猛地挣开即将碰到他手臂的手指,跌跌撞撞地、几乎是疯了一般地猛冲出去,朝一边的楼梯直冲而下。他这一下动作来得太突然又太疯狂,纵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也被撞开一边,不得不跟着他冲下去。叶重从房间里慢慢地走出来,看着一身白衣的人影匆匆往楼下跑,因为迈得太急看起来甚至时常踉跄不稳,而黑衣制服的护卫跟在后面,其中一个已经掏出了手枪。
“别开枪。”叶重说,声音刚刚好让追逐战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他不要他死。”
李承泽险些猛然跌倒在地。
但他终究是没摔倒,而是冲了出去,借着几个建筑物拐角的遮蔽跳上自己的车,在特别护卫的手碰到他的车门之前猛地别过方向盘,重重地踩下油门。车子瞬间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转了几个Z字迅速开到大路上,李承泽把速度提高再提高,让身后的子弹正好落在离轮胎几厘米的地面上。
枪声停了。那几个特别护卫大概是去找能够追上他的车了,他暂时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但他不能停车,一旦停车就有被追上的概率,所以他一直往前开,一直往前,就算红灯明亮,就算前面的人行道上还有行人,他也毫不犹豫地踩着油门,直直地向前开去。
他果然和范闲还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时候,他竟然有些恍惚地想。人命对他而言确实只是一个名字,一枚符号,一串记录,一条数据,一张照片,一份资料,他已经这样太久了,回不去了。范闲是幸运的,幸运透顶的人,全世界那么多人,唯有范闲此人能一直保有天真,一直那样明亮温暖地燃烧着。他不是范闲。不是任何他想成为的人。他望见行人的血溅在挡风玻璃上,想的只是,可惜这次没有办法给出应有的抚恤金。
他打方向盘绕进一条窄些的路,腾出一只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机。
范闲在特调局的办公室里接到李承泽的电话。他接起来,李承泽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过来,还是一样的松快又略带沙哑,像一片羽毛浮在半空。“我失败了。”他说,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让范闲都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我已经结束了。”
“什么意思?”范闲问,手上转笔的动作并未停下,“你在说什么?”
李承泽在那边不甚清楚地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的病要好了。范闲,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范闲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边刚倒好的一杯白开水打翻在地。热水烫着了他的手,玻璃杯碎了一地,水在地上迅速漫成一片,但他没空管。
“你在哪里?”他说,“我现在就去找你。”
那头沉默了半秒,然后响起极低的,几乎像叹息般的一声笑。
“范闲。”李承泽说,“你没有拒绝。”
范闲握着手机的手僵住了。
“……别说这个。”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一边越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匆匆往外走,“你在哪里?我去找你,等我过去。”
李承泽听起来仍在电波那头笑着,他笑得很轻、很低缓,简直像被划伤时的抽气。“范闲,”他说,“为什么选这个病?”
“先告诉我你在哪。”范闲跨着楼梯往下跑,王启年意识到他的不寻常,也赶紧匆匆跟过来,“他不想你死,你不用那么悲观。”
“是从一开始就策划好了全部吗?”李承泽仍然自顾自在那头说着话,无视掉范闲的追问, 像他这个电话的全部目的就只是把这些话说给范闲听,“我知道你能演得像,但不知道你能演得那么像——像到我一见你,就以为最开始那个你回来了。现在我也没办法割掉你的左手大拇指了。你故意给我一个机会,所以我抓住了。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一定会抓住?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我不把那些资料替换掉,你反而找不到问题所在、反而查不到最后,是不是这样?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太贪心,想要留住一个你,结果反倒把自己的所有都搭了进去。”
“别说了。”范闲坐上车,点火启动,猛打方向盘也开到大路上去,“我查到你的定位了,李承泽,我马上过去。你可以停车,不会有人为难你。”
“到这种时候,你倒叫了我的名字。”李承泽笑了一声,“也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就剩个名字,还能让你喊喊。那次他找你谈话,也不是因为什么你我关系的事情吧。你告诉了他我的事情,对吗?所以在会议上的话,也都是你想好的——算了,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活该如此。”他顿了顿,说,“我是要问你,范闲,你选这个病,是为什么?”
范闲沉默了。
他听懂了李承泽的问题,他一听就懂。总是这样。李承泽不是要问他,他选这个名为忘爱症候群的病有什么好处,只忘记他一人这事比全部失忆更好操作多少,用这个病给出的机会听起来有多么诱人,而这个病所暗示的意思又能够造成多少扰乱效果。李承泽是在问他,范闲,你选了这个病,是不是有所私心?
他没有回答,只是跟着仪器上显示的路线,不断地抄着近路,试图接近地图上那个同样在移动中的小红点。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没关系,我也不指望什么。”李承泽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颗一碰就会破的肥皂泡,“输在你手上,也算棋逢对手,我一直很看重你,这话没错。范闲,你说曾有传统会把现实的事物烧去,然后那些事物就会到死去的人手上,我很好奇。把你的书烧给我,你的书,你的文章,你的诗集。我喜欢看。记得写我们的故事,《庆历七年》。那天在摩托车上,我跟你说过的。我想看你写我们的故事。”
“李承泽。”范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你以为你一死了之,之前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了么?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死吗?你对我、对滕梓荆、对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做出的那些事,难不成你想就这么死了?你觉得死就是自由了?”
“‘羽毛是无法选择变成飞鸟的’,我到最后才明白这一点。”李承泽恍若未闻,继续讲着,“把它写在开头,范闲,把它写在故事的开头。告诉看故事的人,不要像我一样,把自己当做飞鸟,把下落当飞翔。”
李承泽说:“不过我总算选择了什么。”
电话挂断了。范闲再回拨,得到的只有一串忙音。再回拨,就是“已关机”的提示音。
范闲站在栏杆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朝通讯机中汇报着情况、一边探头往下面江里看的中央政府特别护卫们。他所在的位置是一截断桥,据说是之前出过事故的一处工程,事故发生之后这里的建造就停滞了。桥断在中间,桥面很高,离江面有着相当的一段距离。
“吓了我一跳呢,真好久没见过往这上面跑的车了。”对面,有个目击者面对询问,比手画脚地大声回答着,“我本来以为啊,是谁不知道这是个断的,不小心开上去了,看到开不过去可能就停了。没想到,他快开到断的那里的时候,反而还开快了起来,唰一下——就下去了。这么高,是没救了吧?”
范闲扭头去看下方的江面。江水很急,看上去也很深、很浑浊,正适合把什么都掩埋起来,只留给他一条看上去毫无异状、不断滚滚流去的江河。
王启年的车终于姗姗来迟停到附近,王启年从车上下来,一边跑一边喊他:“范协令员!范协令员,您突然从局里跑出来是干什么啊?还开那么快,路线那么刁钻,我都追不上你——哎,这儿是怎么回事啊?发生了什么吗?”
范闲依然盯着江水。半晌,他像是延迟接收到有人喊他的声音一般,这才转回头来,看着赶到他身边、正一脸担忧的王启年。王启年看看他又看看江水,表情是一个大写的疑惑。
“我的病好了。”范闲说。
“啊?”王启年茫然地说,“什么?——啊,是说您全都记起来了的意思吗?您想起李部长了?”
范闲望着他,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东西,像他现在关心的全部只有自己的呼吸。
“是啊,”他静静地说,“我全都记得。”
END.
番外:天光外
【必救泽】千里快哉风
Summary:李承泽一生中有风吹过的几个时刻。
五岁时李承泽该到内书房开蒙。彼时庆帝大手一挥,说算算时间承乾也差不多了,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吧。此话一出引得宫中小小震动,虽未立储,此前李承乾因嫡出而太子之势大显,可如今看来变数也颇多。
庆帝早上下的旨,两个时辰后淑贵妃就到皇后宫中请罪。又三个时辰,淑贵妃满面愁容地回宫时,刚用过午膳的李承泽正在院中荡秋千,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晃。来人世已五个年头的李承泽已对一些事物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说荡秋千,他认为此物最大的用途在于“闻风”:春夏时多雨,风也湿润,像携着露水与花香;秋冬时风更干燥,被太阳烤过一番仍是清冷凛冽,带着果味或梅香。而如若秋千荡得...
Summary:李承泽一生中有风吹过的几个时刻。
五岁时李承泽该到内书房开蒙。彼时庆帝大手一挥,说算算时间承乾也差不多了,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吧。此话一出引得宫中小小震动,虽未立储,此前李承乾因嫡出而太子之势大显,可如今看来变数也颇多。
庆帝早上下的旨,两个时辰后淑贵妃就到皇后宫中请罪。又三个时辰,淑贵妃满面愁容地回宫时,刚用过午膳的李承泽正在院中荡秋千,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晃。来人世已五个年头的李承泽已对一些事物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说荡秋千,他认为此物最大的用途在于“闻风”:春夏时多雨,风也湿润,像携着露水与花香;秋冬时风更干燥,被太阳烤过一番仍是清冷凛冽,带着果味或梅香。而如若秋千荡得又快又高,无法感知风中的种种趣味,便与牛嚼牡丹无异。
见淑贵妃回来,李承泽跳下秋千扑进母亲怀里。此时他尚未知晓庆帝随口一句话给他命运带来的巨大影响,还兴奋于不久之后自己即将进入内书房启蒙的事实,只对母亲道:“母妃,我到内书房会好好努力,让你和父皇都满意。”
淑贵妃几乎垂泪,她挥手屏退众人,蹲下身子直视着自己命途注定多舛的儿子:“恰恰相反,你要顽劣、沉迷话本、叫苦不迭。”
因着母妃眼中的泪光,李承泽并未多问。然而他满目的疑惑和紧抿的唇却终于让淑贵妃忍了一路的泪流下来,年幼的李承泽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擦去母妃泪水的同时慌忙道:“母妃别伤心,我照做就是了。”
李承泽十岁时庆帝立李承乾为储,大典后第三天他照例逃课赏花。太傅也照例第无数次上书庆帝要告老还乡,称此子顽劣异常,实乃不可雕的朽木,再教下去难免要被他气死。可不同的是,这次庆帝亲自去御花园捉他,先压着他给太傅道歉,又带他回淑贵妃寝宫,当着下人们的面,一掌扇在淑贵妃脸上,怒道:“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庆帝用了些力道,淑贵妃跌坐在地,竟有几时几刻动弹不得。周围人哗啦啦跪倒一片,李承泽原本被两个太监压在地上,也吓得僵直了身体。然而庆帝动作狠厉决绝,收手时衣袖带起的劲风犹如当头棒喝,登时令李承泽清醒万分。他勉力挣脱两个小黄门,跪爬到庆帝脚边磕头求他开恩。那日天朗气清,阳光将庆帝明黄的衣袍照得灿烂而耀眼,,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殿内唯余沉闷的撞击声与李承泽强压着哭腔的喊声。
后来李承泽时常回忆起这个下午。他当时只有十岁,跪在那里磕了不知多少次头后终于参透一个事实:庆帝自始至终都知晓他的消极抵抗,只是从此不再容忍了。这是一个来自帝王的警告——今日是一巴掌,明日就可以是罚俸降位甚至诛他母家的九族。于是在喊了些求陛下开恩、再不逃课之类的蠢话后他说,儿臣今后定当日日勤勉,再无懈怠,以不负陛下厚望。
庆帝终于得到他满意的回答,冷哼一声甩袖离开。衣袍轻飘飘拂过李承泽的发顶,令他后颈发冷。
淑贵妃的脸上留下一个庆帝真气所致的几近青紫的巴掌印,看着十分可怖,无论宫女用多少脂粉都遮不住半分。皇后免了她每日的请安,送去的药膏却在半路不翼而飞。李承泽身边的下人全换了新的,他不再迟到早退,认认真真上了三天的学,并在第四天的策论课上当众把太子辩得哑口无言。
当晚,庆帝翻了淑贵妃的牌子,带着有价无市的药膏亲自为她祛除真气并疗伤。这药膏一半被用在淑贵妃脸上,另一半由洪公公亲自送到李承泽的寝殿。前些天他求情时又怕又急,后来才发现额头左上方竟生生磨掉一层肉,处理后看起来仍颇为狰狞。
洪公公说了些陛下近日忧思之至但奈何国事缠身的场面话,其中心思想就是陛下让你治治头上的伤别留疤了。李承泽谢过恩后一个人对着烛火看了这晶莹剔透的药膏许久,橙红的暖光随着他的动作在膏体内飘摇变幻,他扯出个冷笑,把这药膏随手往桌上一摔,上床睡觉去了。
十四岁那年春天,已封王的李承泽搬到宫外去住。新宅落成那日大雨倾盆,工部的人接他去验收时太子自亭下走来,端得温润如玉,身后替他撑油纸伞的小太监却已浑身湿透。一番礼数过后太子笑呵呵地寒暄:“雨天路滑,二哥小心别连人带车摔下山崖才好。”
当时李承泽假模假样地哈哈笑两声,回敬以相同的关心。两个皇子三言两语之间为对方预设了数十种死法,一直到听得一旁的工部官员两股战战,恨不得跪下求他们别说了才拱拱手道别。后来李承泽有时会怀念把嫉妒和痛恨明晃晃写在脸上的李承乾,好懂也好玩,爱找他吵架但又很少吵得过他。
这个秋天李承泽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暗杀,和以往在宫廷中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的蒙面人,使用刀剑斧各类武器,杀他的侍卫如切菜,整个场面就像小时候他窝在母妃宫殿看的江湖杂文。谢必安在马车跌落悬崖的前一刻才将将把他从里面拉出来、扔给两个信得过的暗卫,随即转身迎敌。
十四岁的李承泽身边的谢必安也是很年轻的,京都官场和江湖上都尚未流传他“一剑破光阴”的名号。他带着剩下的暗卫以一敌十,饶是被人架着狂奔的李承泽也不确定此时一别,他日究竟是生死两隔还是主仆二人黄泉地府再续前缘,因而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保重。谢必安没有回头,动作也看不出丝毫停顿,不知道到底听见没有。
那是相当危险的一路,两个暗卫用生命为他挡下最后几个蒙面人的追杀,李承泽捂着左肩最深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山林间时,携着血腥味的风吹干他的冷汗、冻得他发抖,四周枯叶簌簌作响纷然而落,更是说不出的凄然。恰逢此时脚下一绊,他便与肆意生长的杂草野花摔了个满怀。左肩的剧痛令李承泽豁然红了眼眶,一瞬间竟生出破罐破摔的想法,死之如何,死又如何?反正这狗屁储君之位本就不是他想要的!然而只一瞬,下一秒他就强撑着爬起来——终究是不甘与恨淬炼他的魂、重铸他的骨。
他咬着牙向着同一个方向又跑了一会儿,终于在乌云翻滚,第一滴雨水落于大地前找到一户人家。
这家人相当心大,不设篱籓也不锁门,以至于虚弱如李承泽都能轻易闯进外间,靠坐在墙角剧烈喘息。然而李承泽这气只喘了三口,因为马上有一柄短刀从里间直直飞来,正扎在距他耳边不到半寸的木板处。他第四口气卡在嗓子眼,偏头看了一眼,短刀已然没入木板大半,可见此人臂力了得。
里间人问:“来者何人?”
李承泽定了定心神,告罪道:“我本是富商之子,回家途中遭遇歹人袭击逃至此处,还望公子行个方便,日后必有重谢。”
那里间人听罢,淡淡回了个“自便”就没了下文。当真是个妙人,李承泽几口气喘匀,不禁好奇起这位住家的样子。于是他靠着墙壁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外间,以极为挑剔的姿态评价了摆放于其中木质桌椅以及屏风花瓶等陈设,随后他靠在通往里间的门廊处,在一个自诩安全的距离上眯着眼睛观察里间的一切。
相较外屋,里间要逼仄许多,且家具陈设更加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柜、一窗而已。此时屋外雷声轰鸣风雨交加,刚才应声的那人起身关了窗户,又坐回点着一盏烛灯的桌前开始写字,全然视李承泽为无物。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不多时,那人写完一篇文章,合上手旁的书,终于扭头看向李承泽问:“又有何事?”
原来是一黑面书生。李承泽绕到他身后,发现此人正在写策论考试真题,使用《春闱题词必究》书中去年状元所作策论为模版。他大概扫了几眼内容,空有形式,论述思路简直可以说是不知所云,实在是令人看不下去。左肩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李承泽索性抹了两指,以血为墨,俯下身帮他圈出几个逻辑混乱的地方。
更多的血顺着左肩滴落在黑面书生的肩颈间,窗外仍旧暴雨倾盆,他侧头看向李承泽,眼中探究之意十分明显。
李承泽却是越改越起劲。刚开始只是圈画,后来干脆在一旁写起批注。他右手成剑指,写几笔就要探回伤口周边蘸取新的血液,然而饶是如此,他仍写得畅快淋漓,笔锋更是有断金割玉之势。他在策论一事上非常有天赋,在难得的闲暇时光里他托着腮看闲书,走神时也忍不住会想,如果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随便落在哪里,认字读书乡试会试,靠着自己这一身本事,未必不能拜个师搏个状元郎;再不济他去写话本写评书,反正怎么都比现在潇洒自由得多。
可是哪里有如果呢?他的锋芒收了又放、放了再收,玩人心搞党争,看官场还要顾商场,平日里连正经书都很少看,更遑论杂文闲书。到头来,竟然只能在这荒郊野岭,用自己的血,藉由一个不入流的书生写的狗屁不通的策论毫无芥蒂地大谈政治、国事和为君为臣之道。
他写到一半,因失血过多与激荡的心神而眩晕,便停了手,不管不顾地倒在身后的床上。那书生举着血书看了一会儿,突然从书桌侧面摸出一玄色长条状物体来。李承泽已然两眼发黑,正想强撑着看清它到底为何物,便听得一声清响。这书生竟毫不费力地将近三尺的长刀拔出鞘,刀刃的寒芒自眼前一闪而过,李承泽登时吓得清醒三分,下意识就要起身。
哪知这书生回身对他说了句“稍等片刻”就走出里间,不知干什么去了。
李承泽开始回忆方才写就的批注,反思其中是否有语气过于激烈之处。然而此时屋外却传来兵器碰撞之声,他心中一沉,如果杀他的人已经追到这里,那谢必安和自己想必只能黄泉地府再续前缘了。至于这个倒霉书生,李承泽沉沉叹口气,下辈子投胎换个聪明脑袋再来考科举吧。
突然有人踢开窗户,扔了什么东西进来,很沉,砸到地上发出咚得一声响。李承泽拨开床头挂着的帷帐,首先看到的是走窗进来的书生,他一手撑窗框另一手反握刀柄,身轻如燕,悄无声息落地,半人高的窗对他而言如履平地。再看地上那个,俨然是杀手之一,胸膛起伏微弱,一时半会却也还死不了。
李承泽探究的目光又落在那个书生——或许称其为刀客更合适——身上。他寻了块布仔细地擦过刀并收入鞘中之后为李承泽简单包扎过伤口,接着把椅子搬到床边,道:“用他的血。”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连一眼都没给那凳子,只是扶着床边站起来,蘸过杀手的血,继续写这篇未完成的批注,用笔比之前更加狂放。他写天子、写群臣、写碌碌众生,引先贤之哲言,证今日之时局,道明朝之兴衰。终笔落成的那一刻,山林中的清风把细密的雨丝和青草的味道吹散里屋浓重的血腥气,突如其来的清新感令李承泽一阵眩晕,他踉跄了几步,双手撑着桌角急促地喘息起来。
也正是在这时,一身血雨的谢必安出现在通往里屋的门廊处。右腿上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他几乎是单膝跪地,而血迹斑斑满是缺口的剑入地三分,已然被他当成拐杖在用。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失血过多导致的听力下降,李承泽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十四岁的李承泽用尽全力撑着桌角,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屋中爆发出此生最为癫狂的一次大笑,一直到呼吸困难、左额的疤痕开始出现剧烈幻痛。他说谢必安啊谢必安,真想不到,你我二人得以在此世继续浮沉,这是上辈子攒了多久的孽缘!
笑够了后他扭头问愣在一旁的刀客的名号,由于离得近,李承泽得以看清他的姓,范、樊或是别的什么。不过无所谓了,李承泽说,想来你前世也不怎么样,否则今生不会沦落至此。来我门下,他说着扬起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想笔画个数字,最终却因站立不稳而揽在这位范姓刀客的肩上,五年,到时候我亲自送你考春闱!
而范无救的回应是替他支撑住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让李承泽得以在姗姗来迟的援兵面前站得稳且直,不至于失掉天家威严。
小时候李承泽看小说杂文,有一类角色被统称为“痴人”,这些人通常因醉心于某一领域而显得与尘世格格不入。二十岁个春日的一个午后,李承泽窝在秋千里发呆,目光不经意落在侍立于一旁的范无救身上,话本中的因缘际会爱恨情仇略过眼前,李承泽噗嗤笑出声——如果说谢必安是半个武痴的话,那么范无救就是个春闱痴。
彼时范无救正在心里默文章,被李承泽这笑扰得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遂向他投去询问兼以一点谴责的眼神。
朝中并无大事,太子前些日子又被禁了足,眼下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刻。李承泽心情不错,扬扬下巴对范无救道:“把你前些日子写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范无救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当惊世骇俗的先生,放眼望去整个大庆恐怕都不会有第二例。十四岁的李承泽在府内养伤时,刚成为贴身侍卫的范无救拿着几页纸去找他,说左右殿下闲来无事,能否帮我把这几篇策论也批了。
李承泽当时正痛得厉害,闻言把药碗狠狠一摔,阴恻恻地问,如今你倒是使唤起我来了?旁边端碗的、端各种蜜饯的和等着把脉的人忙不迭低头跪下,恨不得和那半碗没喝完的中药一样和地毯融为一体。
范无救也跪下,不过往前挪几步,把手搭上他的手腕。李承泽刚要开口,就感到有真气沿他体内经脉游走,伤口的阵痛被消去大半,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李承泽没再张口,眯着眼睛沉默片刻,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离开。随后他踹踹范无救的肩膀,要他拿支朱砂笔来。
李承泽自认是个不错的老师,即使是范无救这样的学生,被他教导了六年也在策论方面有相当的进步,虽然还不到状元的程度,但比起朝中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一文读罢,李承泽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范闲作的“书山有路勤为径”,于是道:“明年春闱你去试试,我提前给礼部打好招呼。”
范无救道过谢,在原地踟躇一会,还是说:“属下想凭自己的实力考一次。”
李承泽从桌案前拿了颗葡萄正要往嘴里放,闻言笑笑,把葡萄往他脸上砸,“傻子,打招呼就是为了让你凭实力考。你以为庆国的科举有多公平?”
然而这半年中发生了太多事。范闲夜宴吟诗三百首,随即出使北齐,再归来时已和太子结盟,誓要彻查走私案。李承泽疲于挣扎应对,再提起朱砂笔时竟已是春闱前夕。
得到消息的那个下午,他到范无救房中拿书。这是他第一次进范无救的房间,桌前的书架上摆了不少习册书籍,最上层是李承泽十四岁那年初遇范无救时他用的那把刀。玄色的刀鞘,李承泽垫着脚把它拿下来,很干净,连浮灰都没有。他缓缓握住刀柄,出鞘时的摩擦声亦如李承泽十四岁时听到的那般清脆。刀刃抽出一寸,李承泽借着天光,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他把这把刀和书架上拿到的第一本书带回正殿。那是本《尚语》,记录了历朝历代的治国理念及统治经验。李承泽把这本不算太厚的书捧在手心,突然感到命运的讽刺。哪有什么统治经验,他对着此书冷笑,这世间万千功业,不过皆由人命堆叠而成。
他拆开线,亲手在书皮中夹了药。却在重新装订时停下,叫谢必安去范无救房中另取一本《策问要略》来。在等待期间他抽出范无救从前的佩刀,斜划过自己的左掌心。这一刀斩尽他手心所有纹路,皮肤瞬间绽开,露出鲜红的血与肉。
李承泽接过谢必安递来的书,找到其中一篇只写过开头的策论,盯着字迹看了许久。期间鲜血就从他掌心的伤口汩汩流出,而一如他们相遇时,李承泽右手成剑指,用自己的血为他补完这篇水平不错的策论。只是他的心境如今远不如十四岁那样澄澈,终笔落成再回看,竟无端生出些字字泣血的感觉来。
谢必安早叫了府中的医生在门外等候。李承泽把右手的血迹随意蹭在衣服上,在让人包扎伤口的同时看谢必安将这几页纸和《尚语》一同装订起来。恰逢冷风穿堂而过,李承泽悚然回头,窗外竹叶哗然,似呜咽又似哭嚎。而这竹林中似有什么精怪,李承泽心下惶然,却又无法从这左右摇晃的竹叶上移开目光,直到谢必安将装订好的书呈给他时,李承泽方才得以从中解脱。
这本书耗费了他三个时辰,而不久前有人来报,称刑部众人的打点也已完成。李承泽最后沉沉叹口气,没接那本书,只道:“去见他吧。”
谢必安走后李承泽仰面躺倒在正对着窗户软榻上。此时黄昏已过,天色暗沉,他府中各处都已点上烛灯,一星一星的,使近处的山水造景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唯余那哗然之声伴着不停歇的冷风拂过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风中开始夹杂细密的雨丝时有下人进房为他点亮殿内一排又一排的白烛,数十簇火苗在风中摇曳。李承泽起身关窗,叫人在院子里放一个火盆,又叫人取了范无救房中的所有书册纸张,一本本亲手往里扔。
在这比殿内更为巨大也更加飘摇的火光里,伸着双手烤火的李承泽又想起十四岁出宫前夕。那日他心烦意乱,遂到母妃殿中躲清静。没想到淑贵妃谴退下人问:“承泽,你意已决?”
“我还能怎么办?”年少时淑贵妃被庆帝掌掴的那一幕如影随形,李承泽没有否认,上前一步紧握住淑贵妃的肩膀,几乎要落下泪来,“母妃,我无路可走了。”
淑贵妃眼中的悲悯于是更甚,她深深叹气,“即使你无母族可依,即使这是你恨的人最想你走的路?”
那时的李承泽尚未修炼出一张云淡风轻的面皮,双眼中燃着少年意气与不甘,“母妃,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会让他后悔的。”
淑贵妃感到他的手在抖。这双骑射训练中总能正中靶心的手,此刻停在她的肩上,因激动而颤抖。
淑贵妃于是从腰间取下半枚玉佩挂在他的腰带上,“过几日会有人以另一半玉佩为信物求见。故人之徒,可以信任。”李承泽愣了一下,正要开口,淑贵妃便继续道:“承泽,你既已入局,那我会按陛下的意思,从今往后以书为伴,再不理尘世一切纷扰。”
说着她轻轻挣开李承泽的手,转身离去。十四岁的李承泽怔怔地看她越走越远,只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她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些书,走的时候记得带。
那些书后来助他良多。有的孤本被他匿名卖掉以填补短缺的资金,有的孤本令他拉拢到第一批谋士或门客,而更多的书则替淑贵妃本人教会他许多。
侍立于周围的下人早已退去,李承泽在谢必安一声沉沉的“殿下”中回过神来。盆中的火仍然烧着,他的手也烤得彻底热起来。雨已经停了,月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正洒在谢必安腰间的半枚玉佩上。
写在后面:
首先非常感谢你能看到这里!
是复建速摸,没有怎么修改。非常隐晦的大三角,命中注定的寄托着上一辈往事的必泽和因缘际会被才华折服的救泽。这篇主要是李承泽的视角,应该还有一个谢必安和范无救的视角看他们二人和李承泽的相遇、这些年的相处时光以及一些往事。
然后关于李承泽,作为一个反派,我觉得他虽然确实比较惨但他也比较会卖惨。印象里他唯二提到自己身不由己的时刻,一个是第一季威逼利诱劝范闲,一个是第二季骗叶灵儿去找范闲,本质上都是为了自己派别的利益。而他本人是非常有血性的一个人,我更倾向于庆帝要他入局,他只痛苦过很少一段时间便立刻摩拳擦掌投入到这场斗争里面了。
结尾淑贵妃的私设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点,写的时候去回顾了第一季范闲和淑贵妃会面的那段,感觉淑贵妃和第二季皇后很像,都呈现出被庆帝(或者他代表的一些东西)压抑着的没有活力的状态。但一个人不可能自始至终都是低能量的,皇后在母家被灭或者成亲前不是这样,淑贵妃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刻亦非如此。她也曾反抗过,鲜活地哭过笑过,而在儿子出于年轻和不甘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时也为他准备了书和可以信任的手下。现在这个状态,不过是因为知道庆帝不许太子和二皇子有任何来自母亲的助力罢了。
最后非常非常感谢你能看到这里!
【泽闲】掌心镜
※李承泽X范闲
※一发完
※OOC、私设有,不喜勿扰。
——————————————
壹
自范闲出使北齐已是四月有余。
南庆京都天气极端反常的下了一场雪。
一夜之间飘飘洒洒的盖满整座宫廷,阆苑琼楼,银装素裹。
可惜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混乱的天象是不吉的征兆,杀伐果决的庆帝自是不信什么天命之说,但是大雪带来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压弯的粮食,冻坏的水渠,各郡各县的折子也像雪片似的飞进皇宫,呈上帝王的桌案。
赈灾是需要银两的,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亦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皇家秘辛。
太子李承乾斯斯艾艾的想不出办法,而二皇子李承泽则是伏跪在地面上,跟着将自己的脊梁一折......
※李承泽X范闲
※一发完
※OOC、私设有,不喜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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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自范闲出使北齐已是四月有余。
南庆京都天气极端反常的下了一场雪。
一夜之间飘飘洒洒的盖满整座宫廷,阆苑琼楼,银装素裹。
可惜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混乱的天象是不吉的征兆,杀伐果决的庆帝自是不信什么天命之说,但是大雪带来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压弯的粮食,冻坏的水渠,各郡各县的折子也像雪片似的飞进皇宫,呈上帝王的桌案。
赈灾是需要银两的,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亦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皇家秘辛。
太子李承乾斯斯艾艾的想不出办法,而二皇子李承泽则是伏跪在地面上,跟着将自己的脊梁一折再折,而后他在袖袍的遮掩下悄悄打了个哈欠。
对他来说,这一日因此而震怒的庆帝,与以往并无不同,反正这位难以接近与讨好的帝王横竖都是不会满意的。
若是范闲在,就好了。
想起范闲,垂首观地的李承泽发现在反光的砖石上映出他正在微微漾起的唇角。
李承泽眉眼闪动一下,双目浮起一层冷意。
这可真是糟糕。
下朝离开大殿,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渣子直往人身上扑,丝丝缕缕的穿过他单薄的衣襟仿佛要将他的骨缝塞满。
加之宫门长阶湿滑,李承泽又不喜着足衣,现下单鞋全湿,更让他不耐。
李承泽把这笔账,也算在了范闲头上。
贰
李承泽十四岁在宫外开府后除却需要请安问好的年节之外,淑贵妃惯常是见不到他人影的。
更别提是在她这小小的书阁里。
李承泽过于瘦削的手指从一排古籍书册上缓缓划过,形似小心爱惜的动作却把看的淑贵妃心惊肉跳。
这本乃是传世孤本,不行。
那本乃是名家亲笔,不可。
最后确实是没了劝阻的借口,淑贵妃只得将坊间市面上流通的一些画册书籍放在李承泽的眼前。
李承泽不选经传,不看典籍,偏偏挑了一本游记,随脚踹开鞋子便歪在窗边的矮榻上细品慢读起来。
直到这时,淑贵妃才瞧见李承泽这一双被雪水浸透的鞋子。
他不喜说,却总是爱在一些细小的地方折磨自己,等着他人发现。
哪怕是不愿惯着他,将他撕咬的头破血流也成,但若是一直被忽视,下一次他便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淑贵妃抬手点了在外候着的宫人去为李承泽取一双新鞋,又在他的矮榻旁放置好装着上等银丝碳的炭盆。
李承泽抱着被塞过来的手炉,面上这才浮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他在书阁待了半晌,临走的时候先是将书册规规矩矩的放回原处,而后开口抬手屈指唤来护卫范无救,“此书,去坊间为我寻上一本。”
淑贵妃闻言从眼下的古籍里艰难的抬起头,那是一本《北齐风物志》,并不罕见难寻,“这卷你可拿去,我这里……”
李承泽对此付之一笑,“无妨,我知母亲待书比我重。”
淑贵妃知他心思深,恐是这半天里又起了变化。
仿若是一团墨,落在地上是一团散不开的影。
什么也透不进去,再靠的近些甚至会被接续不断地吞噬殆尽。
李承泽捧了这么久的手炉,却是连指尖都没能暖过来,手背上浮起的筋脉在白腻的皮肤下泛着冷意的淡青。
淑贵妃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书阁,飞雪引渡上身为他勾起一个浅白朦胧的边缘,宛如锦服之内裹着一尊永远也添不上温度的冷寂水晶。
她回眸,溢出一声叹息,那双取来的新鞋子被李承泽遗留在榻边。
叁
范闲的死讯是在这场雪过的一个多月之后被送入京都的。
八百里加急,跟检蔬司上供监察院一处的云梦鱼一个待遇。
回廊上的琉璃瓦片在晴好的阳光里泛着金芒,水榭里是摆着火锅邀请靖王世子李弘成边吃边喂鱼的李承泽。
红炉小火,热气缭绕。
李承泽不光自己吃的狼吞虎咽,喂鱼也同样喂的潇洒大方。
数十条肥壮的鲤鱼在池子里争抢相撞乱成一团,溅起的水花都飞到了靖王世子的面皮上。
李弘成两手抹水,他又不是来洗脸的!
“二殿下,你这是不是喂的也太多了些?”
李承泽随手又抛出一大把鱼食,回的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是善心大发,“都已经是被圈养供人取乐戏耍的玩物了,若是连这口吃的都吃不饱,那岂不是太过可怜了些?”
可现下这种类似于自相残杀的状况有好到哪里去吗?
李弘成觉得他意有所指,不敢擅自接话,只得转移话题,而此刻京都里最大的消息莫过于范闲的死讯,“二殿下不信?”
听到李弘成提起范闲,李承泽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白瓷鱼食碗,露出一个让李弘成想要狂搓手臂宁愿继续洗脸的笑容,“言冰云算什么东西,凭他也能杀得了范闲?”
他语调轻松,语气里却缠着火,“如若范闲真的要死,那他必须死在我的手上。”
李承泽似是不愿再继续这话题,又将目光转回那一池鲤鱼,“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要记着来喂喂它们。”
李弘成蹙起眉头,“什么不在?缘何不在?”
李承泽却是面目舒展,完全的乐在其中,“惹了一个人,这次把他得罪的有些狠。”
他捞起一串葡萄在手指间捻玩,眼神音调均是满含期许,“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肆
如是又过了小半个月,《北齐风物志》被翻过十八遍,李承泽在这日深夜里终于盼到他一直等着的人。
不过那人还不着急,李承泽在屋内甚至还能听见对方在房顶上踩着瓦片跟人瞎寒暄呢。
“呦呵,这快剑就是快啊,脚程也比我快,真是哪哪都快啊!”
李承泽在内殿差点没憋住笑,耳边下一秒响起的便是谢必安的剑鸣,这期间还夹杂着一堆大声且没用的乱嚷嚷,“你说你这人怎么就急了?你这脾气来的也同样是快啊!”
谢必安的剑来的气势汹汹,李承泽只见这人一个回身旋进屋内,而后眼疾手快的返身将门一关,随风抖动的烛火瞬时照亮那正好卡在他眼前一寸左右的剑尖。
李承泽看着他卷起的发尾在空中漂亮的打个转,又轻盈的落回到主人被革带收窄的腰间,可真是让人一时之间眩迷的挪不开眼睛。
来人正是本该死去多日的范闲。
范闲看着谢必安的剑一寸寸宛若带着咬牙切齿之感的缓缓退出去,不由得得意洋洋的背起手,再一个灵巧的回转对上了候他多时的李承泽。
“啧,二殿下活的可是真精致啊,这秋千都架到屋里来了。”范闲抬眼,目测这纤绳是自屋内悬梁而下,也不知到底结不结实,由不得在心里痛批李承泽完全没有什么安全意识。
他几步移到李承泽身后,伸手推那秋千一把,看着秋千里的李承泽跟着一起摇晃,“托二殿下的福,我这小半年过得可真是精彩啊。”
绕到李承泽身前的范闲完全没有戒备,被李承泽稍微用力一勾手就直接跌坐进秋千里,李承泽似是知道他的担忧,抢在范闲准备起身前立刻开口,“放心吧,牢固的很。”
李承泽手脚并用的把范闲牢牢锁在身侧,白瓷一样的脚踝搭在范闲玄色外裤的小腿处,一黑一白的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几分旖旎。
他贴向范闲颈侧,神情慵懒,气息暧昧,“小范大人,夜闯皇子府邸,意欲何为?”
伍
范闲实在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他在李承泽繁复的袖袍底下抱起双臂,脚尖踢一下地面让秋千继续打摆,“这不是二殿下引我过来的吗?这才几天啊?您就把抱月楼的事儿,全忘了?”
范闲还不忘学李承泽的口吻,“要么与我和解,要么杀你!”他禁不住抽出一只手托住李承泽的下颌轻晃两下,“你当时不是喊的挺大声的吗?”
李承泽原本笑吟吟的一张脸当即撇撇唇,“我能有什么办法?小范大人一入上京便音讯全无,我再不努努力,你可就要把我忘了。”
范闲哼笑一声,“那您可真是白担心了,就您送的那三份大礼,任谁都忘不了。”
范闲的挚友滕梓荆的妻儿,范闲的弟弟范思辙,范闲的恩师费介,哪一样单拎出来都是范闲致命的把柄。
可偏偏被李承泽组合到了一起,范闲知他从不苛待妇幼,也动不了范家,剩下的费介身处监察院,李承泽更是躲还来不及。
看似手段狠辣但经不起推敲的威胁,都只为传达同一个意思。
万望君归。
千里之外的京都有人不想被他遗忘。
李承泽垂下眼帘,“范闲,其实你应该死在北齐的。”
既有机会脱了这身躯壳,又何必再回到京都这一淌混水里来。
从此天地自由,何等恣意。
范闲瞥他一眼,“李承泽,你少在这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的好听,到时候又不知道要拿什么要挟他。
李承泽复又轻笑起来,重新埋首在范闲颈侧,“你说得对,你若抛下我,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杀了你的。”
他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咬的极重,是宣之于口就必将付诸于现实的狠绝,可听在范闲耳朵里却分明品出几分不舍的缱绻。
他自我唾弃,病入膏肓啊,范闲。
这该不会是被李承泽给传染了吧?
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鼓胀的心脉迫使他开口,他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能平复这过分的心跳,“李承泽,我不会抛下你的。”他很认真的看向李承泽的眼睛,“那日,湖心亭中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殿下,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陆
回首过往,迟来羞怯彻底将范闲裹紧。
一向习惯拐着弯说话的李承泽几时听过这么直白真切的表意,反应过来之后一直垂首忍耐,范闲听到他漏出的笑音当即重咳几声。
他抬手敲敲秋千的绳索,“你这秋千不错,但少点装饰,十二生肖的布挂件见过吗?那个就很好,你改天去买一个。”
李承泽抬头仍是笑意不减,连连点头应下,“明日我就到街上去寻,我亲自去。”
范闲见他如此,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找起话题,“但你为何要在屋里搭个秋千?”
李承泽岂是不知分寸的人,很干脆的配合范闲转移了话题,他伸手捞过身侧矮桌上那本《北齐风物志》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其中几句予范闲看,“传言有人曾在北齐边境的雪山,万尺高的崖边见过一座秋千。”
范闲用脚尖点点砖面上铺着的素色绒毯,“您这也算是万尺崖边吗?”
“嗯,在这南庆京都之中做皇子怎么不算在万尺崖边呢?”
李承泽答的轻快,可他们两人均知这其中到底裹挟着怎样繁重沉闷的含义。
范闲尚未从北齐归来时,靠坐在秋千里的李承泽经常会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化身成了一只巨大的鹏鸟,他飞过京都,越出南庆,盘旋在北齐雪山的山峰之上。
那里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让人分不清天地的暴雪。
他迫不得已的降落,在下一个转瞬里他的视野中有一副悬在万尺崖边的秋千。
他置身其中,向前是死,向后是生。
可他不是主宰秋千的推手,只能以无望的徘徊迷失于这忐忑的快乐。
李承泽无意识的想要咬住自己的手指,行至中途便被范闲稳稳的牵住了。
范闲足尖点地,将秋千悬空截停。
“我会帮你把它停下来的。”
这不公的世道。
这难解的命运。
“李承泽,我来救你。”
柒
李承泽那一双乌黑阴郁的眼睛,是世间最脆弱的容器,总是穿行着林间的雾气。
一向没人看的透,也没人愿意去读懂。
而今在烛火的映照下却像是被暖化了,宛若透亮的水晶浸泡在鹅黄的温流之中,透出无上的柔和。
以往他挣扎,嘶吼,却无人在意,看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宛如一场巨大的笑话。
他爬的越高,越是丑陋,越是贫瘠。
巨大的落寞夜夜将他俘获,他可以流血,可以自伤,捶胸顿足,无理取闹,但是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但现在不会了。
范闲就像一尾鲜活的游鱼,没入他这一池没有波澜的死水。
在此界之中,他与范闲同样的格格不入。
他不介意扒开自己的软弱,也不介意向范闲祈求。
哪怕只是半分的怜悯。
他没有办法放手。
李承泽表现的比往日还要羸弱,他压在范闲腰侧的手却是半点也不肯卸力,“那我可要在此先谢过安之了。”
我们生来就是血脉相连。
此生你休想将我割舍。
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范闲的表字,如今从李承泽口中念出来,总觉得像有人沿着他的脊背一路轻点而过,不是难受,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心痒。
范闲对此感到十分别扭,这使他坐立难安,偏偏又移动不了半分,狭窄的秋千禁锢他的动作,若是硬来那确实是能逃的。
可顾及着李承泽范闲又不能真的出手,一时犹豫便被李承泽拦腰扯的更近一些,他耳边是李承泽放缓的呢喃,“安之,帮我。”
掌风扫灭烛光,昏暗之中有李承泽埋首在范闲肩头而发闷的笑声和范闲恼羞成怒的呵斥。
“你怎么什么都要我帮!”
捌
束腰的革带是不能再用了。
他不忍直视。
范闲眼不见心不烦的干脆一脚把东西踹到了李承泽房内的床底下,毫不客气的打开柜门抽了一条李承泽的束带用。
李承泽起的更早,这会儿已经收拾好了,正在正厅等着范闲用早膳。
范闲到的时候见他手里正摆弄着一个圆形的扁盒,还特意举在范闲眼前摇了摇,“哎呀,没想到小范大人还给我带了礼物呢。”
本来李承泽只是想逗弄一下范闲,可见范闲顿时僵在原地的神色立刻便收紧手指将东西牢牢的攥在手里。
这恐怕真的是范闲从北齐带回来准备赠予他的。
不过昨夜从一番畅谈到后来的胡作非为让范闲失去了将它拿出来的机会,范闲神色尴尬也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东西之前是塞在腰封处带过来的。
现在简直不堪细想。
李承泽摸摸鼻尖,力图把话题倒回正轨,“小范大人送出去的礼,断没有收回的可能吧?”
李承泽边说着边将盒子打开了,圆盒中放置的是一面银制的掌心镜。
镜子小巧玲珑,镜面清晰,颇为精致。
他眼中的笑意在此完全不能掩藏,李承泽将镜子翻来覆去的瞧,背面除却常用的辟邪纹饰之外还有一圈凹凸不平的特殊刻痕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刻着的是什么?”
范闲轻咳一声,“嗯,是我以前的故乡流行过的一种语言,我自己乱刻着玩的。”
澹州还流行过这样的文字吗?
李承泽先是惊叹而后急忙捞了范闲的手仔细的瞧,“你没受伤吧?”余下的自然跟随而来的好奇,“刻着什么?是何意思?”
他越是虚心认真的请教,范闲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最后干脆直接抽手走人,一个飞身上墙,踩着房檐火速消失不见了。
徒留一个让李承泽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玖
要论知识之渊博,阅览之广泛,在这宫廷之中当然要说是淑贵妃。
李承泽将一直小心揣在怀中的掌心镜轻放在淑贵妃眼前,“还请母亲为我解惑。”
淑贵妃先是疑惑,低头细看了一会儿却是掩唇笑了,复又连忙问他,“这是谁人赠予你的?”
李承泽摇头不答,只问,“母亲可能看懂这镌刻的文字是何意思?”
淑贵妃点头,“自然。”
她伸手取过一张洒金纸,边写边解,“这是失传很久的外文邦语,你看不懂倒也正常,但这以镜寄情你总该是明白的吧?”
随着淑贵妃的字迹在纸上一点点的呈现,李承泽的心跳也随之鼓噪不安,激荡的情感充斥着他的心脉。
“可对方的情意,你能回应的了吗?”淑贵妃抬起头,“天潢贵胄,感情之事岂是你能做主的?”
蹲坐在案桌前的李承泽毫不掩饰的嗤笑一声,“天潢贵胄?真是可笑至极。”他抬手指向四周,“对母亲来说,我不如这里的任何一本书珍贵,对皇帝陛下,我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工具。”李承泽的手指轻点在那张字条上,“但对他来说,我只是李承泽。”
他是能帮我停下秋千的人。
是能救我出万尺悬崖的人。
是能让我活过来的人。
是能让我只是我的人。
掌心镜被李承泽妥善收回放好,他拿到完整的字条后,便真的是片刻都不能再等。
李承泽疾步迈过殿门,唤过谢必安。
他想要立时就见到范闲。
“走,去接最有趣的人,回京!”
拾
句译,镜中人,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