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涌流13:14】弱水
彩蛋掉落!
王头次遇见喻文州挺早的,早在他还摸索自己取向的时候。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无性生物,自成一个王杰希的科属种,先于理论解释地存在着,想象他和任何谁恋爱都觉得不可能。后他也谈了几次,多数出于实验性质,人家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不会长久。一个没脚的鸟,不知栖在哪一枝。
他在学校见过几次喻文州,除觉是一个清淡干净的人之外,没有什么。旁人觉得他此生不会佩服谁,其实会,但也只是很矜持暗地里点点头,仅此而已。聪明人其实没有情商一说,不过是看见了别人的意图,是否去遂这个意的问题;他懒得,喻文州则是会的,且做得轻巧,让人不觉得。周五他们系开座谈会,喻穿西装但不打领带,做介绍时谁都说到了,需要捧的巧妙...
彩蛋掉落!
王头次遇见喻文州挺早的,早在他还摸索自己取向的时候。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无性生物,自成一个王杰希的科属种,先于理论解释地存在着,想象他和任何谁恋爱都觉得不可能。后他也谈了几次,多数出于实验性质,人家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不会长久。一个没脚的鸟,不知栖在哪一枝。
他在学校见过几次喻文州,除觉是一个清淡干净的人之外,没有什么。旁人觉得他此生不会佩服谁,其实会,但也只是很矜持暗地里点点头,仅此而已。聪明人其实没有情商一说,不过是看见了别人的意图,是否去遂这个意的问题;他懒得,喻文州则是会的,且做得轻巧,让人不觉得。周五他们系开座谈会,喻穿西装但不打领带,做介绍时谁都说到了,需要捧的巧妙地捧一捧。轮到别人放幻灯演讲,他隔三排坐王前面,衬衫领上的后脖颈修得很干净。有回请一位访问学者来,讲得分外烂,王坐后排打盹到最后一刻,睁眼见喻在情真意切地鼓掌。对于这种虚与委蛇,他倒没有很多义愤,只是想:啊?厉害啊。做人做到这份上也是有苦劳的。
这种印象持续了数年,直到在学校外面街上碰到喻。像很多先贤,王有漫游的习惯,吃过某顿饭从家门口游出去,兴尽而归。在他无数的生活习惯里,只这一条能保个益寿延年了。有天他落到偏僻地方吃饭,散步就散得比较远,一走走到花柳茂盛的街区。街上的人看不出性别,只看得见眼角金粉闪闪,两只眼睛化妆得像两条凤尾鱼,透出一种没有明天的高兴。街面上刮着温热滞重的风,风里带着膻腥的脂粉气息。王见到各色粉菲菲的店面,意识到自己走来哪里,但来了就来了,也就堂而皇之逛过去。两旁gay bar渐渐密集,街道像咽喉般收紧,一些小朋友轻描淡写对他吹口哨,进来啊靓仔噢。他目不斜视,像个笔直的柳下惠,两袖清风的异乡人。
很难讲清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看见喻。但是看见就看见了,吉光片羽间。某条蓝蓝的昏沉后巷,喻坐某gay bar台阶上,夹香烟在抽。第一眼简直认不出来,仔细看了一眼又发觉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衬衫穿得不太整齐,没有戴眼镜。没有眼镜框着,他发觉喻长了一张不算可亲的脸,像件银器,不拿来穿用的时候,就发出月亮和刀的光晕。王不懂这就是漂亮,两手揣在口袋里,心想:小时候过年走亲戚,会被指点不福相的吧。喻将烟按灭,站起来回到店里,进门时隔玻璃瞥了王一眼。王心里清脆地咯噔一下,像个玻璃弹子掉到地上。他发觉喻长了一双形状轻佻的眼睛。
王再见到喻,隔了几周在学校水房。王挑茶包的时候喻进来了,冲他笑着点点头。王见他把自己装裹得很整齐的样子,又想到他在灯牌下抽烟,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喻就发觉了,说:唔?王欲言又止,最后说:我是否在某街某酒吧见过您。
喻一怔:啊,是的。随即笑了:我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有在那一带见过您。王说,我遛弯走错路,您常去吗,喻说,常去。王说,看不出来。喻笑吟吟:看不出来什么?王立刻发觉说错了话。水房冷白灯光下,喻的神情很如常,镜片后眼尾收成尖尖一条弧线,像张纸可以切伤人。王说:抱歉。喻说,没什么,越过他咕噜咕噜地接起水来。王嗅着经年累月热腾腾的水锈味,打量着喻衬衫下的脊梁骨。过了一会,说:那我能否约您。
喻说:对不起,什么?王遂重复。喻转过身来,王注意到他被茶杯小小烫一下。他组织语言数秒,笑了,说:这个……王杰希,一般人通常不会上来就约会。王被连名带姓叫一回,心里觉得很新鲜。他抬抬眼皮,说,那您打算遵循一般规章制度吗。喻又笑了,说:也不一定,但这次就先遵循吧。
当时就没有约。后来王结了课题,忙于答辩及毕业。他在这种事情上本来想一出是一出,搁置也就搁置了。系里人多,他也没有再见到喻。
过三年五载,他找到一份讲师工作,在异国他乡教书。新学校自成一座大学城,栖到深山老林,清净足够了,代价是远离人烟,王破财将他那一堆废铜烂铁运来,再一掷千金也觉牙酸。毕竟区区讲师,系里把他工位塞在B2,和青天白日隔两层楼。王向办公室搬东西,恰逢电梯坏了,他手捧一大沓文件看不见路,一边下台阶一边心想:有可能出师未捷。
B2层昏暗,瓷砖地,高吊顶,毗邻实验材料仓储。这种不近人情的清洁,光线再好就会像屠宰场。转角走来一个形影相吊的人。王托着岌岌可危的纸堆,第一眼辨认出了疲倦和缺乏睡眠的气味。再一眼,说:喻文州?
喻一怔,走过来说:巧了。王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但接下来喻就精准地说出了他的名字:王杰希。他穿实验室白大褂,脸色黄黄的有点不太好,向王笑一笑说:这样您也认得出来。王说:做通宵啊。喻说,见笑,导师着急……刚刚水管子出了问题,我看看有没有漏到楼下来。王点点头。过两秒,说:您眼睛很红。
喻愣一下,说:是吗?不自觉地摸了一下眼睑:可能隐形眼镜忘记摘吧。王不置可否,开了门,将一沓文件放下。办公桌上飘着毛毛的灰。喻问,您也来读博士后?王说,做讲师了。喻笑,那您实现阶级跃升了呀。王:一般打工而已。喻说您太自谦了,这样,咱们有空吃饭。
喻走后,王扭亮灯,掸桌椅上的灰尘,想这件事情。想:对于过去的事情,喻好像完全不介怀了啊。又心想:真不介怀吗?喻说吃饭不知是真的还是客套。文件柜深处散发清净的霉味,像是菌类这么干净也不能自已。王把头伸进去放一些纸,嗅到了新锈的气息,像是暗处有水和铁在汩汩地流。他用手指摸摸底板边角,摸到了菌菇形状的锈迹。
过两周学生回到学校,深山老林也有了一些人烟。开学了王就开始教书了,一门基础课,全系本科生都必修,三个讲师同时开三个堂,阶梯教室里坐满了斗志昂扬的新生。王的办公室门槛第一周就被学生踏平,再无所谓也头晕眼花,心想跳槽去做实业算了。
王其实不是教书那块料,他自己聪明就不太擅长教别人,耐心也有限,对于不能触类旁通的人,都觉得不可理喻。早先读博他被抓去做助教,自己和学生都痛不欲生。然而做学术的,教书无可避免,谁刚毕业不是被塞进讲师行,王被博导按头磨练好些年,如今已经好多了。直博一路上来,研究发刊也顺风顺水,林杰是担心他心高气傲,其实倒没有这个毛病,只觉得无聊,心想:教一年这个?脑子锈都锈死了。这也算是另外一种的骄傲。
一日王写期中试卷,一班学生,写三份,以防作弊。办公室在地下见不着天日,王忘记时间,写得形容枯槁。办公室门轻轻敲一记,是喻探进个头来,山清水明一张脸,笑说:王教授。王说:抬举了,且当不上。喻从善如流,改口说:王老师。又说:王老师没去听系里讲座呀。王一怔,说:今天?喻说,就刚刚。王说,谁讲?喻报个名字,前年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王向后瘫进椅子里,揉眉心。喻倚在门框上,笑眯眯说,王老师是献身教育事业,忙于教书育人吧。王摆手,说,高帽戴不起,心里想:还没育人就先蜡炬成灰了。喻说:再忙还是要吃饭吧,王老师等会有没有空。王看表,下午六点,记起上顿还是早晨吃,立刻饿得肝胆俱裂。
外面下点雨,两个人走不远,坐进一家小饭馆。喻看菜单。王注意到喻梳洗体面,皮鞋亮晶晶,白衬衫打整漂亮,记起讲座后通常有招待会,说:您不去和系里吃饭啊。喻笑说,也就是葡萄酒,熟食冷肉盘,去不去两可吧。这种场合,谁是真为吃饭去的呢,王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接话。侍者来问是否饮瓶装或气泡水。喻:自来水即可。王即附议。
侍者离开,喻笑。说:答这么快,太熟练了,一看咱们就是做学术的穷光蛋。王说,来日升到正教授职,开香槟当水喝。喻说,到时候垂垂老矣,一看牙齿,已经不能喝有汽饮料。王说,更有可能是仍供不起香槟。两个人轻微笑笑。喻说,王老师年纪轻,前途无量,更有指望一些吧。王说,您捧场。
两个人吃饭很愉快,谈点不要紧的话题,先谈到讲座,随后浅浅抱怨就业困难。王用叉子数着意大利面,心里感到浮光掠影的高兴。随后结账。喻说,请您吃吧。王说,那怎么成。喻说,好歹我早来一年呢,算是地主之谊。王要说什么,被喻一个手势点住,喻笑眯眯说,王老师要真客气的话,下次请回来好吧。
从餐馆出来雨已经停了,路面像鳞片在潮湿地闪烁。王没骑车,走回家,双手插在口袋里,觉得新奇而迷惑。心想: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隐隐地觉得这一顿饭聊得很多,但浮皮潦草,一件要紧处也没讲。想到四五年前水房里,白灯泡,喻尖尖的一眼,有点冷,像银鱼尾鳍。王想到此处有点困惑,想:以为喻对他没好感呢。喻这种人,心很细,四五年时间忘记什么,基本不可能。或许喻缺饭搭子吗?王模糊地想着,爬上吱哟哟的旧台阶,用钥匙开门。明天周末没有课,他在厨房饮水,倒一小杯廉价葡萄酒喝。梦里没有出现喻的事情。
王不需自己判卷子,期末季理应还好,但恰逢赶上经费申请。学校聘王做讲师,就没有余钱给他做研究,王已将可发的论文都发完,此刻殚精竭虑兜售新项目,拼凑四处拾来的牙慧。他枯坐办公室画饼,数小时,上到一楼透气。楼门口花坛袅袅传来烟香。王仅剩三个脑细胞,琢磨是否起火了,花坛里一个人站起来,打招呼说:王老师。
十二月,即使南部也早早天黑了。楼门口晦暗,只见到喻一点点侧脸,见喻戴着护目镜,青烟来源变成一点火星托在他手上。王说,以为上月全面禁烟了。喻说,是嘛,不然哪用这么偷偷摸摸。王说,啊。喻踏出花坛,捻灭了烟,王这才注意到他穿百慕大短裤,踩凉拖鞋。喻笑,说,王老师要举报我违反实验室守则吧。王问:不冷?喻一呆,答,也还好,实验室,向来恒温恒湿的。
校园里渐渐点灯,远处一些井盖滚着白汽,路灯下变作金的烟尘,像有龙和马车在遥远的地下。喻将护目镜向后推,眼睛底很深的黑眼圈痕迹。王见到穿着短裤拖鞋、露出疲惫神情的喻,很新鲜的同时,也觉到一种趁人之危的心态,好像齐整布偶终于洗旧了,可以放到卧室里,有种宜室宜家的可亲。王说,赶数据?喻说,是啊。王说,这次水管没问题。喻笑,说,也不是次次都要水漫金山......上次是做隔夜蒸馏。王说:冷凝管的事?喻点头。王说,您又忘摘隐形。喻说,啊?王指指眼睑。喻苦笑一下说,迟早我殉职。王双手插在裤袋里,看一下花坛,看一下脚尖,随后说:要不要到我办公室喝茶。
王推办公室门,空间里充斥重金属摇滚。正逢一小段吉他独奏,王在电音洪流里问:薄荷茶可以吧。喻点头。王发给他一个杯垫,茶杯茶碟,随后电热水壶烧上水。喻巧舌如簧也颇受震撼,半晌说,您喜欢听这个?王说,还行吧,关掉了音箱。薄荷茶的滟滟异香,游进八点钟办公室,像个临时的黄金乡短暂降临。王说:放糖吗?喻说,啊?王回头,喻用茶杯抵住嘴,犯困的神情,薄荷茶上方一对绿茵茵的稀松猫眼睛。王在那一瞬间改了口,说:您现在有对象吗。
一瞬间安静非常,电脑散热器发出细小声响,细细簌簌像尘土,可以听到夜车放音乐驶过的街声。静默半晌,喻笑一声:王老师很会挑时候。王说:嗯?喻说,和我吃了五顿饭才问这个,有点晚吧。王转转手里茶碟,说,就普通吃饭,不行吗。喻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令王有熟悉的尖尖感觉。喻说:那你是想普通吃饭吗?王立刻缴械,说:不是。觉得手无寸铁,但轻松,可以飘起来,好像不打伞站在雨里。
喻笑了,说:王杰希,你很有意思。王饮茶,说:谢谢。喻摆摆手,勾过了糖罐。至于对象嘛,他说,目前还没有。王看看他挑眉的神情,再次听到了玻璃弹子的声音,清脆,这次是有始有终地跳到地上。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我想约您。喻说,这么直接。王说,只是遵循一般章程。喻笑,说,好,我同意了。王说:啊。喻托腮问,嗯?王说:好。随后一分钟,两人不说话,饮茶,空气里充满了滋滋作响的寂静,像是爆破之后的余音。随后,王说,您要跑实验对吧,不耽误您了。喻就这样被干脆地扫地出门,讶异之外,仍笑:好吧,茶很不错,谢谢。王回身翻找,哐当一声将茶罐塞到喻手里,说:回头联系。
走廊之静,关门后仍旧可听见喻的脚步声,先落瓷砖地,随后消失在楼梯间。王躺在小沙发满坑满谷的纸堆里,喝冷茶一小时,随后放摇滚乐,通宵写申请。他嚼着湿润的薄荷茶叶,错觉尝到咖啡因味道。第二天他把文书全部推翻重来。
此后,就约起来,王看旁人约会照板煮碗,请喻看电影、吃饭,生疏地跳舞。喻一一答应,被踩脚也好脾气,笑笑说没关系的,这是王老师从未不务正业。后王意识到去跳舞大家就都看喻,不去了。他们在黑漆漆电影院里,文艺片放到一半,喻悄声问:怎么不带我去跳舞了啊。王分来一眼,喻虽然口头这样问着,眼睛里却是很了然的笑意。王说:知道你还问。喻说,我知道什么了。王闷声吃爆米花。
这种生疏,就当时的小王来看,没什么可奇怪的。要到很久后才说起,说:你怎么就同意了。喻两条腿松散叠在茶几上,看报刊,说: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杂志上沿油墨新鲜,锋利,切过他弯弯上眼睑。王说:后悔?喻轻快瞥他一眼,还行吧,很偶尔的时候。王说:现在后悔太晚了。
有天天气好,傍晚,他们坐室外的咖啡桌,头顶一小奁阳伞。喻说,您不介意我抽烟吧。王说,请便。喻换到下风口坐,细烟嘴压在下唇中间,像颗单薄点的珍珠蚌。他翻开了打火机,忽然说:您想和我上床吧?王正盯他嘴唇看,猝不及防,说:啊?喻重复说,您想和我上床吧。王想一想说,是啊。一小奁烟飘在他们两个中央,喻神情自然,说:那今晚上九点钟我过去好吧。王点点头,后知后觉,问:我是不是去接您。喻笑了,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又不是占我便宜。王看他一眼,心里悄悄想:多少有一点吧。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九点钟喻敲门的时候,王正清风明月,坐小沙发上看书。喻跨进来,两人在门口浅尝辄止亲一下。王说:您抽烟了。喻调笑说:是啊,我紧张呢。他散散参观客厅书架,一边看一边脱衣服,王从厨房倒杯水,出来就见他身上只剩一件衬衫在。喻过来接了,捧着喝了一口说,谢谢,姿势和神情都坦然,和平时装裹整齐没有区别。王觉得口干。喻随即说:沙发,桌子,都可以。王说,就床上行吗。喻笑,说,这就让我上床了呀。王没来得及说什么,喻又问:您会吗?王说:理论懂,实操不太会。喻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眼角的痣像尾鱼在游。他倒没有揶揄王什么,说:那我坐上来好吧。
此后,居然是王反客为主,王说,我记得您是说很会来着。喻嗓子哑,咳嗽了两次才说,您以为怎么样,赶死线还能夜夜笙歌吗,有一阵没做了。王哦一声,了然语气,喻瞥他一眼,根本懒得接这话。他卷着床单翻一个身,惺忪地说,你跟别人也下这么重手啊。王倒一玻璃杯的水来喝,回答说:不知道。喻说:啊?王说,没跟别人试过,你是头一个。
在这种时代里面,十七岁失身都嫌晚,过二十就有清教徒之嫌,王承认得坦然,就是喻也一呆,说:什么?王说,说了啊,理论经验有,实操不太行。喻说,不是,我以为……为什么?王说,什么为什么。喻说,你不会找不到人吧。王听见了,轻微一笑,喻单手托腮卷在被子里,眼边仍有点发红,看到这点稀罕笑容,忍不住又一呆。王说:就找不着啊。喻说,真的啊。王恢复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气,说,麻烦事儿,没碰上谁觉得值得一过的,就不过。喻说,真的假的。王将杯子收走,背对他,一耸肩。喻说,我该觉得荣幸吗?王说这个不必。
他发觉喻看似清风明月,实则性格上有些左的地方,像砂子陷在软蚌肉里,浮皮潦草觉不出,只有天长日久才摸出来。比方讲,喻不喜欢的有,冷餐会,狗和小孩,握手或碰肩膀,旁人抓住他抽烟或请他烟抽,旁人夸他漂亮,戴手表打键盘,玛格丽塔鸡尾酒的盐边,床上接吻。他看着像个随和人,实则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不喜欢又不说,心里悄悄记一笔。偏王就喜欢他这一点各色,像喜欢猫胡须,玉背面一点疤痕。至于各色的原因,大多懒得知道,但有时候也问,喻不答,被逼急了就说,你管我呢。王当然不管,乐得迁就,但有时候也明知故犯,非去亲,喻当时没办法,事后说,王杰希,你故意气我吧。王说,啊,什么?喻累得要死,懒得和他掰扯,尖尖瞥他一眼。王心满意足。他知道喻这种小心眼,之后几天都要有点事情,但无所谓。生活就是在这些小地方有所冒险。
有回他们去朋友家吃饭,饮酒跳舞。很晚才回到王的公寓。两个人坐在小厨房,用玻璃杯饮水。房子里只有厨房点着灯,显出了窗外深深的夜,街声和露水声都渺远,黄铜水槽偶尔听见更漏的声音。喻穿过厨房取水壶,木地板在脚下轻微地吱呀作响。王舔舔牙根,尝到残存的霞多雷葡萄酒,那一瞬间是想到解甲归田的。
两个人坐在桌边,觉得一种轻飘飘的疲惫。八月虫鸣在窗外显得遥远,可以感到酒精在血管里浮动,像黑暗的幽谷里有河在流。过半晌,喻说:难以想象,这就结婚了。王说,他们两个认识也一年了。喻说,一年?过了一会,说,一年就结婚,还是太快吧。王说,认识太久,反而结不成。喻说,是这样吗。一句话和一句话之间,像是连音线飞跃,一个音符跳到另一个音符头上,中间回荡着漫长的余音。过了一会,王说,咱们认识也有六七年吧。喻说,看从哪里开始算了。王说,嗯。喻笑,说,王老师是嫌太久,是吧。王说,也不是。半晌沉默,话头轻飘飘,就快像风筝线,断散在夜里。这时候,王说:我要是问你结婚,你答应吗。
这话说出口就掉到地上,像个弹子没人接,叮咚咚,在玻璃地上弹跳。隔好久还听得见远远的清音。王站起来,将玻璃杯拿去洗,没看喻,心里感到平静,像最后吐出一串气泡,此后只管往江底沉。小厨房里零丁规律的水声。很久才听见喻笑,说,你喝多了吧。王说,没有。喻说,你跟我求婚?王将玻璃杯放进碗架,叮,轻轻通明的一声。王擦手,抬抬眼皮:是这个意思。
又半晌,话尾无人接,往下落,像生日气球过三天,氦气不足。期间王始终耐心等着。最终,喻说:王杰希,你是不是有毛病。王说,嗯?喻向后靠,说,深更半夜谈这个。王说,这跟深更半夜有什么关系。他脑构造异于常人,红尘淘洗三十余年,已经不太显了,只在这时候露端倪。喻说,啊?王走到门口,钥匙筐底下掏掏,掏出金光闪闪一枚戒指。他顺手丢给喻:又不是一时半会决定的,你看看,大小还合适吧。
喻两根手指捏一个戒指,像被烫了。王别出心裁,戒指封在塑胶袋,像尘封罪案证物,只等呈堂诉供。喻重复,啊?王靠在鞋柜上,理所当然说,啊。喻半晌,说,王杰希,你真行。王耸耸肩。喻说,我没答应呢,你就买戒指。王说,旧电路板提取的。喻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我没答应呢。王看他一眼,皱眉,说,和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送你的,净重三克多点,你要不戴就卖了。
喻看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看王的神情,好像全然无所谓,真心归真心,买断即离手,此后是否被当到金铺,都和他不相干了。世上潇洒做派千千万,只这一种,算是真潇洒,喻猝然觉到一种巨大猛烈的嫉妒,像有啮齿动物咬心而过。良久,水龙头滴嗒一声,落在铜水槽。喻说,我。王截口打断,摆手,讲,你慢慢想。叫个车给你回家。
喻捧个金戒指,站在楼梯间底,夜风一吹,恍过神来。天上没有月亮,偶尔路过车灯一照,照见草地里深深的露水。喻走两步,潮湿的感觉挥之不去。等车的时候,他将戒指掏出塑胶袋看看,粗糙,沉,澄明,小金月亮落在手心里,也像日环食。无名指上一套,正正好。喻想到王问是否合适,既气又好笑,心想,显摆吧,能得你。车来,远远两个前灯,像节火车头,喻上了车,恍惚像登入一列夜晚特快,不知铁轨会通向何方。上车后他将戒指脱下来放回胶袋里。
此后九月份,没有来自喻的音讯。连系里讲座也见不到喻。但毕竟博士后,大多耕自家田,不大凑这种热闹,也没有人以为怪。只有王,唯一的知情人,坐最后一排,用铅笔在本上胡乱记两笔,数着教室黑压压的人头,偶尔会想起许多年前,喻坐头排座位,衬衫领子上剪得标致的后颈。只想一下,很快放过去。教室里无数后脑勺的发茬子,没有一茬像是水下的青青稻田。
开学,王忙了。先是教课上课,随后写课题,预备经费申请。他不是心里纠葛多的人,一忙起来,如顺水行舟,没有太多余闲可瞎想。十一二点钟回到家,空空的公寓,光洁木地板,灯泡裸露,让他顺理成章去睡觉。秋日天气好,系里博士生纷纷九十月份结婚,王本是系里混日子的边缘分子,自觉人缘温吞,不想一下子被请去了三场婚礼。参加完婚礼走回家,秋夜雾气重,街灯变成一团团浮游的小水母,感觉像是在悬停的细雨里跋涉。婚礼场地的灯光已经变得渺远,王看着,心想:好大的一件事情啊。但或许真是很大一件事情,王想起八月末的晚上,少见地感到稀薄后悔。但后悔也稀薄:他这样的人,喻那样的人,换再多种方式,戒指是戒指,求婚是求婚,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湿气重,呼吸也变作白露,王看着眼前飘荡的幽灵,就这样徒步走回家。夜里没有人事物来入梦。
仲秋他一位旧友来学校开会,顺路看他。王和他在路边吃便宜烧烤,对他讲起此事。旧友啃烤韭菜(他乡稀奇货),大骂王:你有病吧!人家答应才怪了。王说,啊,是吗。友说,你这样是谁也吓跑了啊。王想喻变作一个猫夺路而逃的样子,觉得生动活泼。友说,还笑,事态还不够严重是吧。王耸耸肩。友骂骂咧咧,但毕竟是自己人,过了一会,设身处地替王发愁起来,说:人要不答应你怎么办。王再耸耸肩,烧烤签子上的肥油随之涌动。孤独终老呗,王说。
十一月份初冬的时候,王接到喻的电话。半夜三点整,王刚写毕经费申请,躺尸一小时,被叫起来时还装裹整齐,感觉猝死也不过如此。他点开手机,和喻的短信界面还停留在两月前露水离离的深夜,喻发,我到家了。王说:喂。听筒说:你王杰希吗?
王一听,不是喻文州,他整个人开机百分之二十,第一反应:喻文州被绑架了。转念一想,绑学术狗,八成倒贴钱吧,因此放放心。王说:你谁啊。听筒不答,报一个酒吧地址。我们要打烊,听筒说,喻先生喝多了,我们只好拨他手机里面紧急联系号码,你在不在附近,把他带走。
王挂了电话,睡衣外套大衣,钻进自己那辆三手小吉普,就这样往东方开去。城镇荒暗,后视镜里一轮带着风晕的月亮,王无视数十停车让行,心里想,不开灯的高楼像是荒山啊。他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把车停到酒吧前街。门面熄着霓虹灯,隔着黑暗的窗玻璃,可以见到吧台电视一遍遍的足球回放,像是鬼影一遍遍在旧址重演。王转到后街。穿过排列整齐的垃圾桶,喻坐在台阶上,身边一个安保样子的人,他一张嘴王就辨认出了听筒的声音。王看喻,喻两支手肘好好放在膝盖上,不像是喝得走不了的样子。在青色的月亮下,喻的嘴唇少血色,看不出是冻得还是本来如此。王忽然觉得冷,一只野猫跳上垃圾桶盖。
安保对王说:你来接他?王两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点点头。安保扫视王露出的一节青蛙图案睡裤,和喻确认说,这是你什么人。王等着,听喻怎么说。半晌,喻说:亲眷。王在心里禁不住拍案叫绝,好词啊,涵盖了至近至远东西。安保闻言撇嘴,说,既然是读书的,下次喝点扎啤就算了。
安保一走,王站着,喻在地上。僵持三米许,王蹲下来,伸两个手指,对喻说:这是几。此去头一回,喻抬眼看看他,王被他一看,觉得自己透明,好像喻看过了他而看他身后的某样东西。随后,喻口齿清晰地说:滚。如果不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王就会笑出声。王问,能走吗。喻说:能。王拉他起来,满怀信任松了手。喻随即一头栽在他身上。
海海三十年,王不需别人照顾(亦不稀罕),尘缘寡淡之故,也不大照顾别人。因此参照电影情节,生疏地架起喻一条胳膊。他看显示屏为业的,拖一个同样四体不勤的酒鬼,短短一段路困苦非常,喻还和他说:你闯红灯。凌晨四点钟的街道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王感到了存在的荒诞和滑稽,心想有车也就撞死算了。王说:你到底想干吗,啊。喻说:想回家。王听了,心里突然微微一软。他把喻推进副驾驶,两条腿折起来塞好。红绿灯上的小人奔忙,斑马线在黑夜中粼粼反光,也像蜗牛的黏液足迹,也像拖船身后的水痕。
车开到王的公寓楼,四点半钟,东方些稀发白,一个鱼肚子缓缓翻上来。王停车看看喻,以为喻睡着了,但没有,喻睁着眼睛,挡风玻璃前一个青黄淡淡的月亮。王在楼前三级台阶顶,大衣袋里摸钥匙,见喻慢慢开了车门,自己下来,又慢慢把门关好。有一瞬间,口袋空无不见底,只有两边凉滑的人造丝衬里,像死去已久的丝绸内脏。王突然说:这不公平。
喻拉住台阶扶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晨光里可以精准测量他瞳孔到虹膜的距离,三毫米一泊浅水。王口袋里捏住了钥匙,重复一遍,这不公平。两个多月了,要杀要剐,你得给我个说法,总不能又吊着我,又把我存成紧急联系,又叫我大半夜来接。普通亲眷没这义务,我早八还得教课呢。
喻垂垂眼,低声说,对不起。王见多了,知道他讲这话不要钱的,铜子儿掷到青铜像上,叮一声。喻爬上一级台阶,王立刻闻见了趋前的喻,宿酒、笙歌,萧疏湿润的夜露气味。喻说,你要说法,我现在,给了也不算吧。王不为所动。喻矮他两台阶看他,一缕碎头发腻在额角,说,现在不想谈这个,行不行。王说,那你想干什么。喻皱上眉头,好似反酸水,半晌没说话。我就想回家,喻说,能不能让我回家。
王一愣,觉到了此前那突兀的一软,像是好牙口咬到柠檬上,叮叮当当珐琅质,没想到也是会化的。好啊,他心想,喝醉了酒的喻文州拿捏起人,依旧是一抓一个准。话说到这份上,没有回头路了,他只好狠狠心:谁家?喻说,什么?王说,那是我家,不是你家。喻怔怔,看他左边一眼,看他右边一眼,王深知再看就会觉得喻可怜,下死劲盯自己脚尖。听喻说,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计较。王说,以前是以前。喻说,我要是不答应,还能回到以前吗?王立刻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过去两个月飞起来变成漫长的延长记号,飘过两段乐谱,只等掉落在琴键上。王说,不能。喻说,做朋友也不能。王说,不能。喻说,为什么。王说:燃烧反应不可逆。
许久,喻点点头,说,王杰希,有没有人讲过你一根筋。王思索一下,说,没有。喻不接茬,王看他吃力地将浑身上下口袋摸一遍,最终外套里掏出个丝绒盒子,中途不慎掉落一小封塑胶证书,喻开蚌一样地开了盒,蚌肉中一枚钻石戒指,像奇异的珍珠在清晨茫茫闪烁。王看着玫瑰切割的晶光,想到原子弹落下后白热的寂静,足足一分钟说不出话。最终,王说:这有一克拉了吧。喻神情疲惫,说,人工钻,没你想得那么贵。他两根手指费劲地抠出了戒指,对王说,手给我,王哑口无言,乖乖伸出左手。喻几次对不准他无名指,戒圈套到空无中,王想起一小时前他问喻这是几的情形,无比确信当时喻其实并不知道。他对喻说:这是女式的。喻说:不想要可以不要。王当即闭上尊嘴。
圈号太小了,并不能戴到底,喻不死心,挣扎许久。王伸着一只手由他摆弄,半晌才说,回头拿去换一个码。喻说,换不了。王说,啊?喻说,昨晚吐的时候,收据掉到马桶里,没了。
静默三秒,王轰然大笑。生活像条粉色腊肠犬呈现在他面前,滑稽、荒诞、毛茸茸,不可理喻而无可挑剔。喻瞪着他,像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王笑完了,喻说:满意了?让我回家。王看着他累得要死又有点气的神情,意识到这就是真心实意的样子,毛都贴到身上,像是一个小动物掉到水里。王说:亲一下可以吗。喻说:我没漱口,有点恶心吧。王不管,仍然亲了,亲完说,呃,确实有点恶心。喻踢他一脚,他躲开了,清圆的天光照进楼梯间,远处传来幽咽的鸟鸣。
八点半钟,王准时进教室,脸色奇差,但精神奇佳,像回光返照。当堂教芳香化合物,王讲致癌分子也满面春风,真如芳香十里入梦来。写板书的时候,眼尖学生见到王左手小指新戒指,女款,晶光灿烂。下课王批准所有延迟死线的申请。学生窃窃私语:教授今日,心情很好啊。不知是经费批了,论文发了,还是做学术不易,最终疯掉了。大家悉悉索索讨论一番,最终决定:可能被包养吧。
END.
什么才伟大
*鱼第一人称视角,掰无差
*可以看作是我爱你这篇的后续
*给个BGM-战争
-
我知道自己天生与众不同。
高一开学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旅行包在缴费台拆信封,信封里是我爸妈给的学费。身后吵吵嚷嚷,把伴雨而来的风声给盖住了,簸箕拖在地上的声音很刺耳,行李箱的滑轮走过也好不到哪去,更多是听不懂的地方话,让陌生的环境更陌生。这符合常理,我有预料到,大多数人的父母都会陪自己小孩来新学校报道,更何况这所高中每年都招收很多外地学生。
“你是本地人?”负责登记的老师用广东话问我。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大厅地板上全是来往行人的鞋底带来的雨渍,我琢磨着明天去买双雨靴,顺便收回余光,...
*鱼第一人称视角,掰无差
*可以看作是我爱你这篇的后续
*给个BGM-战争
-
我知道自己天生与众不同。
高一开学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旅行包在缴费台拆信封,信封里是我爸妈给的学费。身后吵吵嚷嚷,把伴雨而来的风声给盖住了,簸箕拖在地上的声音很刺耳,行李箱的滑轮走过也好不到哪去,更多是听不懂的地方话,让陌生的环境更陌生。这符合常理,我有预料到,大多数人的父母都会陪自己小孩来新学校报道,更何况这所高中每年都招收很多外地学生。
“你是本地人?”负责登记的老师用广东话问我。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大厅地板上全是来往行人的鞋底带来的雨渍,我琢磨着明天去买双雨靴,顺便收回余光,默默对她点点头。
“本地人干嘛要办住宿?每个月贵好几百,你父母知道吗?”
“和父母说好了的。”
“你父母工作忙?”对方戴上眼镜数着钱,头也不抬地问。
一张张钞票飞快被揭过,又被放进验钞机翻验,我注视着这一切。
“细仔一个人来,就背这一个包?”有路过的教书老师探头看我,还算年轻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是个靓仔哇。”
我转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冲柜台后的老师笑笑:“我爸妈今天有事。”
“喊你爸妈有空的时候再来一趟吧,”对方把钞票尽数塞回信封,递还给我,“他们搞错了,这还是初中部的学费数目。”
后来我再也不用交学费,某日和黄少天一起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躲雨,不知道聊了什么,从生活的话题聊到荣耀,我和黄少天说,来打荣耀是我自己的决定,父母同不同意都没区别。
当时我们的关系刚破了一层冰,他对我的态度仍以质疑和高傲为主,不过没所谓,以后就好了。我记得他挑着眉说没事啊,他们早晚接你走。
我转头看他一眼,在他被我看得恼羞成怒之前又转回去。我觉得好笑,找王杰希说了这件事,王杰希虽然也很矜持地表达了不屑理他的态度,但明确告诉我他是站在我这边的,如果黄少天真要找我麻烦,务必请他去竞技场分个高下。
说一点不感动肯定是假的,但如果真要说有多感动那我也太容易感动了。我只是在心里微妙地动了一下,并未仔细去辨别这到底属于什么感情,说到底这对我来讲并不重要,王杰希虽然是青训阶段少数挺我的人之一,但他是我的对手,是我的同事,不是要和我并肩作战影响我职业道路的人什么的。
只能说我当时确实还是年轻。
二十岁开始我就和王杰希一起躺在床上吸烟,我们有时搞完已经天光大亮,凌晨四点的旧蓝雨,附近公园里坐着我和我的,男朋友吗,我应该这么叫他吗,或许说我能这么叫他吗,其实我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没问过他,更没问过我自己,就好像我对他的索取点到为止。身边的人都对我的态度感到惊讶,毕竟我从来就是一个无比贪心的人,在不自量力和贪得无厌这块,确实很少有人比得过我。
我不讨厌自己,是这样的特质让我一次次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多少次王杰希在洁白潮湿的酒店被窝里缓缓睁开眼睛,我手掌间的烟雾迷蒙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梅雨季总是这样,雨淅淅沥沥下不干净,我好像要被放肆下坠的水汽压垮,有种情绪闷闷压在我的胸腔里,一点点稀薄的氧都是继续存活的希望。
他怎么会那么好,好得像一个白日梦,容忍我总是不及时回消息,容忍我塞给他他不喜欢的甜食和玩具,容忍我不爱擦干头发让他整夜和湿漉漉的枕巾打交道,容忍我的失眠和烟,我的孤独和执拗,他不该是我的对手,我的同事,他应该是我的爱人,永远在我身边,广州的梅雨季我们一起睡到十点,起床后坐在落地窗前吃着外卖看雨,傍晚骑车去商圈散步,我会逼他抽个盲盒,我热爱看他无可奈何的表情,而我的手气总是这么好,能抽出可爱猫咪,也能拥有王杰希。
每一次我想告诉他这种飘忽不定的迷恋很好,他都会转过头来深深注视着我,我看得懂他的眼神,他在问我是不是要我爱你,空留我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我从来不会劝任何人爱我,这是一件很卑鄙的事情,文字会骗人,嘴巴会骗人,大脑也会给人制造幻觉,爱人之前应该先接盆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一遍,过三分钟再想这件事。
七赛季开始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不能说这与六赛季的争冠毫无关系,男人嘛,总归是要争高低的,更何况我们各自有重要的队友在身边,很多事更没机会第一时间讲给对方听,而且先讲的那个人肯定是更傻的人,兴致勃勃倾诉一通,电话里只有对方夹杂了电流声的冷静分析,只要稍微花时间想一想,就知道这答案分明自己也能思考出来。
我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在某个彻夜未眠的凌晨打电话给王杰希,建议他趁着嘉世倒台赶紧去把肖时钦买了,我知道方士谦要退役了,于王杰希而言,指挥和策应都需要更多更强的帮助。他很明显是被我惊到,门外潮湿的冷空气排山倒海而来,我在一瞬间明白自己管太宽了,可就当我以为他会冷冰冰地敷衍搪塞我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他担忧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还没睡觉?”王杰希问。
“偶尔通个宵。”我听见自己说。
“听说叶秋会离开嘉世。”他顿了一下,选择先交换一下情报。
“有猜到,”我将烟灰缸倒了,夹着手机去给窗台的绿植喷水,“所以才劝你抓住机会,肖时钦是不会跟叶秋走的。”
“我知道,”王杰希难得带些黏糊的声音刮着我的耳廓,“你们怎么样,于锋还是要和郑轩尝试打双核吗?”
我喷水的动作也顿了一下,语气已经听不出什么情感:“你看出来了?”
“不难看出来,”对面似乎是稍微坐起身了一些,“是他走还是你要压压他?”
“要压也是少天压。”我说。
“不见得吧,”对面的声音有点调笑,“你是老大。”
我也觉得好笑,其实和王杰希玩这种推拒根本没意义:“他如果想走,我肯定不会拦。”
“你就这么放心?”王杰希问,“就算你们蓝雨对自己的青训足够有信心,你调教新人肯定也很费时吧,八赛季轮回肯定会崛起,你就这么不怕?”
“拦是拦不住的,怕也是没有用的,”我拨弄着绿色的叶,训练室里寂静无声,“更何况我理解那种感受。”
说完这句话,对面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再次得到回答的时候,王杰希的声音听起来冷了很多:“总归是你们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
这句话像什么宣告,再多的劝告也全都变得没有意义。
本来就是,对方只想在有空时和我谈情说爱,是我自己管得太宽又心墙高筑。
从此以后,不,一直以来,又是一个人的战争了。
世邀赛的时候我和叶修住在一个房间,那天苏黎世下着暴雨,气压很低,我十一点多钟犯了瘾,但叶修的东西太乱,我不可能趁他睡着乱翻一通,只好去敲王杰希的门。
王杰希明显是被我吵醒了,我很愧疚,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他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只捏了捏我的肩,问我怎么了。我问他还有烟吗,当然这其实是恳求不是询问,如果王杰希又要搬出管我的姿态不让我抽那我只能默默回房间干瞪着眼数羊,还好王杰希只是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就去翻行李箱找烟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烟盒,道了声谢,便独自走去电梯旁的天台,没过多久王杰希也穿着外套跟了出来,我用眼角余光瞥到他,看他穿戴整齐,就问他这么晚出去干嘛,他看着我,目光一瞬不移,说我出去买烟,最后一根给你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忘了弹烟灰,就见他突然转过身,我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似乎能横扫千军的黑眸,在蒙蒙雨幕中杀出一片清光景明。
其实王杰希和我道过歉,说很抱歉把队长的职务推给我,但首先他没想到会落在我头上,这句话当然是扯淡,是个人都能想到没有老韩和他那就只剩我了,不过他后来又说我觉得你比我更合适,其实你是最合适的。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句话,是说你太抬举我了,还是谢谢你这让我压力更大了。
对我来说,在战术上信任队友并不难,毕竟大部分战术也是我制定的,更何况长年的磨合以及对对方实力的肯定早让我不再那么多虑。但在心理上信任别人实在是太难了,我想我和王杰希必需得有随时牺牲的觉悟和决心,才能在荣耀的围城中不做弃子。
我看见他又朝我一步步走来。
“以后少抽点,抽完快回去睡。” 他对我轻声说。
我想起八赛季总决赛结束后在选手通道外面看见他,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有了落脚之处,似乎有人能够撑起所有的爱围成风雨的禁地,保护一颗倔强到极限的心。
十三赛季的冬天,常规赛阶段微草最后一次对上蓝雨,所有人都知道王杰希打完这个赛季就要退役,蓝雨主场给多年宿敌办了提前的欢送会,毕竟正式的欢送会肯定不会在广州举行。
我笑着看王杰希和所有人拥抱,接受一切询问和祝福,王不留行的全息投影就那么跟在他身边,半透明的无机质的漂亮,不会哭也不会舍不得,陪他走过这十年的荣耀,也到了快要离开他的时候。
我像是终于也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承受地躲进楼道。
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的,窗外广州又开始下雨。
我不断地想起前几年的旧事,那些片段那些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脑海中爆炸。其实一开始不是队友不要紧,后来又成为对手不要紧,水到渠成很伟大,无师自通很伟大,于心不忍很伟大,偶然也很伟大。
爱很伟大,我爱你的每一个瞬间都很伟大。
我之所以与你人生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是因为我这样爱你,我这样与众不同。
【完】
【王喻】伥
*
胡说八道
*
他对天发誓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男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起初,是他的单反疯了,他发誓他只是把镜头对准面前树林的深处,然后快门竟然就自顾自动了起来。取景框里画面连闪,他在那一小片扭曲浓稠的绿里先是看到了一双鞋,目测码数大概不超过四十,鞋跟有发灰发黄的浑浊颜色飞溅其上,魔术贴不粘了,右边已经翘了起来,是过时的款式——可是为什么他会先看到鞋跟?
快门闪了五下。声音很脆很响,更显出山的寂静。这种寂静简直是可以触碰到质地的,类似胶状,树叶无声无息落下来,好像能在这寂静中拉出又黏又长的、透明的丝。男孩就是在这五下快门闪动的瞬间几乎是沉着地走到他面前的,第...
*
胡说八道
*
他对天发誓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男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起初,是他的单反疯了,他发誓他只是把镜头对准面前树林的深处,然后快门竟然就自顾自动了起来。取景框里画面连闪,他在那一小片扭曲浓稠的绿里先是看到了一双鞋,目测码数大概不超过四十,鞋跟有发灰发黄的浑浊颜色飞溅其上,魔术贴不粘了,右边已经翘了起来,是过时的款式——可是为什么他会先看到鞋跟?
快门闪了五下。声音很脆很响,更显出山的寂静。这种寂静简直是可以触碰到质地的,类似胶状,树叶无声无息落下来,好像能在这寂静中拉出又黏又长的、透明的丝。男孩就是在这五下快门闪动的瞬间几乎是沉着地走到他面前的,第一下是鞋跟,第二下是苍白的小腿,第三下拍到他石雕玉砌的手肘,第四下能看清脖子——十几岁的男孩能有这么深的颈纹吗?好像个项圈烙在脖子上——然后,第五下。第五下拍到男孩尖尖的下巴和尖尖的笑容。很利,银牙一星星。
“拍我呢?”
一只手端端地、施施然地把他的镜头盖住了。指甲盖很干净,四枚没有血色的小月牙浮在上面。他一只手攥紧贴住腋窝的背包带子,另一只手去扶相机。男孩,长得浓油赤酱,穿得清汤寡水。神奇的是他的眼睛,是灰绿色的,这双鞋该有的主人,似乎该有这样一双眼睛。瞳膜是清凌凌两包水,瞳仁是水底千年万年睡不醒的长苔石头。一小片长在海里的山,稗官野史里某年某月要出来祸乱人间的精怪,不知道让谁吹了一口气,活了。
“问你呢。”男孩笑眯眯的,手一点不让,摇一摇他的相机,“拍我呢?拍我要收费的。”
他咽了口唾沫。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喉管蠕动的声音,听见唾沫并胆子咕咚一声掉下胃去。天色已经在逐渐变暗了,他猜想今天肯定是到不了目的地了——就连在这坟包子一样的大山里爬,他都是有目的地的。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卑鄙。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有觉得自己卑鄙的时刻,不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感觉四面八方都藏着鬼。
男孩笑出轻轻的一声。他凭借卑鄙在这笑声当中品出一缕血丝似的讽刺,也后知后觉了自己的可笑。他伸手用力把相机夺回来,“我……我拍你干什么?”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在无意识中用力到虎口发痛。
“很多人都是为了拍我,就像很多人来这座野山都是为了拜神。”男孩笑笑,“性质差不多啦。”
他退得离男孩远几步,上下打量他好几眼,突然不由自主问出一句,“我是不是从哪里见过你?”
“有可能在电视上。”男孩歪着肩膀笑眯眯,“我家三代护林守山,政府给过奖励呢。”
不对。他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不对。
他总觉得他见过这么个人。这样一个生命卡了壳一样的人,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是过时的,骨节在一层雪白的皮下面浮沉,脆得一掰就掉一块。他很蓬的头发,没有油和血喂养而蓬起来的头发,很懂事地从脑门正中劈开,眉心和前路都很平坦的样子,万事同万古都不作愁的样子——然而这男孩有石头做的眼珠。
他不信活人有这样的境界。长到十几岁,傻子都要皱几次眉头。别是死人吧,一死山里二十年?他逞强想笑,真笑出来的时候反而打了个寒颤。
男孩一直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被打量了也不在意。然而他像是真的年纪小,等久了一张小脸兜不住无聊和不耐烦,于是在他的打量里渐渐地把笑容收了回去,低头踹了踹脚下的草,一扭腰飞上几层台阶,“还不快走吗?你也是冲拜神来的吧。再不快点天就晚了,黑灯瞎火怪不好找的。”
他下意识地跟着男孩走,嘴里也下意识地跟着他赶话,“你不是说你是山里人?”
男孩脚步停了一下,带着笑说,“就因为我是山里人啊。”
很突然地,吹过来一阵小风。风里有一股幽幽的腥气,那种草木灰沤久了泡出来的霉味儿,不同于肉身败坏的酸腐,是清的,但同时也是烂的。一瞬间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脚底出汗,一踩青石板路要打滑,一张嘴上牙磕下牙,“什么——什么意思?”他说话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很多贸然闯进来的人都不知道,真笨。”男孩头都不回,声音往后甩,抻成一条又细又软的纱,勒住他的脖子,“这个庙贡的是活神仙呀,神仙借庙安身,所以庙也是活的,会动。”
天如同一口铜钟,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压下来。他迟钝地感觉到窒息,一抬头铺天盖地的叶子宽如人掌,光透不进来也逃不出去。偶尔叶与叶的间隙能稀疏看出点亮来,也稀得如同老男人头顶那两根打肿脸充胖子的头发一样——
我是成年人啊。他突然想起来,我一个成年人,能让这么个半大小孩子糊弄过去?装神弄鬼,惯的他!
他心下这么想着,三步并作两步窜到男孩身边。男孩浑然没知觉似的,只是翘着嘴唇爬山,双手背后,轻轻松松,一株长了腿的小草。这小不点儿应该不超过十五岁,他用眼睛比量,在心里算计,撑死十五,脸上肉挂成两个汤圆儿,就这么个小玩意儿——敢吓我?
神经一松,他就感觉有东西硌他的后背。掩饰性地拽拽背包,他试图摆架子,“快天黑了你不回家,专门给我领路?先告诉你,别想讹我,我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手头的东西除了这个相机,剩下的你肯定是不敢拿的。”
男孩笑得卧蚕挤出来,“我知道啊,剩下的是贡品吧?”
他简直想给男孩一脚,但荒郊野岭就这么一个活人,再说……再说,离了这个小崽子他可能真的找不到拜神的地方。许多的事情,滴滴答答如同断线的珠子掉在路面上——他来这里,是要来拜那座庙的。确切地说,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很多年前在庙里遇见的,他要找这个人——
他闷头想着,忽然咣一下子顶到了什么东西上。那股腥味扑鼻而来,他后退三步,差点没倒下去。
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此时此刻正完完全全扭过身体,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他无物一身轻,本来走在前面,然而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静静看着他。四周已经黑完全了,虽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是男孩皮肤的白衬出来的——那样白、那样小的一张脸,眼睛像被镂出来的,黑洞洞,一敲好像能有回声。
男孩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静静盯着他。
那仿佛从他脸上长出来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男孩像一截新裁的白绫,就那样端正地、面无表情地悬挂在寂静和黑暗里。他又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彻底退下一级台阶,然而他和男孩的距离并没因此变远,这道细细窄窄的影子仿佛他眼球上增生出来的翳障,就那样牢牢地烙在他的视野正中央——
他不敢动了,只好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动作,一点点偷偷往后挪。不知过了几百年,男孩突然笑了一下。
古代人用龟甲兽骨占卜时,把点燃的艾草柱拿去熏甲壳,按裂口缝隙的走势占卜吉凶。与其说男孩在笑,不如说忽然间他白板一块的脸就像卜甲一样,咔嚓一下裂开了一条小缝,然后越裂越长、越裂越长,直到裂成了个灵窍。他眼看着男孩越笑越灵,再开口声音还是轻飘飘的,“你撞我干什么?天黑了,在山里走路要当心呀。”
“要到拜神可远着呐,无声无息怪没意思的。要不要轮着讲故事呢?你看,以前我们不认识,这样交换着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熟了。我说我的给你听,你也说你的给我听,怎么样?”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树林伸出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惊动,喀喇响了一声。
一滴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在被速干布料吸干之前迅速地散热、变凉,舔了他一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男孩冲他笑笑,又转过身去,“跟上我——因为你刚才撞疼了我,所以你先讲故事。开始吧。”
幕一 赊刀
我都说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啊,我想想……先说好,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我朋友的朋友经历过的,知道吗?我记不太清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太清了……
关于这座山。我朋友的朋友在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来过这里,不对,他好像以前住在这里?我也忘了。说了不是我经历过的事,只是故事。故事里我朋友的朋友——简称A吧,太麻烦了——A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认识朋友,也认识传说。你知道的吧?这座山里的庙是个活的风水眼,非常非常灵,连带滋补了山里的草,随便揪一把都能当药卖钱。A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在那座庙上拜过之后去倒卖中草药,然后发财的。
发财了,老板就来还愿嘛。上贡的什么鲍鱼龙虾茅台酒,还有好多好多的钱……A家里太穷了,属于在村子里都会被笑话穿得破烂的穷小孩。他唯一的好朋友和他讲,讲庙上神仙有很多宝贝,能实现人的愿望,然后——我是说A,他起了贼心嘛。他想把那些宝贝拿走。
有什么不对吗?A的家里和邻居做一样的生意,但头一年就遇上市场整顿,赔得底儿掉,亲妈跑了,亲爹酗酒,他真的很惨的好吧!凭什么泥塑木雕的摆件有吃有喝,活人却过得那么不体面?你看我干什么!
……听我说完。A的朋友家里是护林员,对山上的路很熟悉,而且他那个朋友,我记得,应该是那种脑子不太好的小孩,把野神仙当人看,他说他每天都要跑到神仙面前拜拜,神仙对他很好,会摸他的脑袋,还会和他一起玩?说得真有这么个大活人似的。A和他讲他想去神仙面前许愿,朋友就信誓旦旦答应领他去了。但是有条件,我想想什么来着?哦,朋友说不能把庙上神仙的东西拿走,神仙的就是神仙的。特别严肃,感觉真拿了他会咬人……
你问他叫什么?我记得他有个挺少见的姓,比喻的喻,叫什么真忘了。别打岔!
A怎么会听他的?其实我现在想想,这个所谓朋友也不是为了他好,你知道吧。世界上可能有神仙,但一个小孩子哪能随随便便就能上叩仙门呢?口头上的不敬也算不积德,怠慢了神仙,所以无论什么险恶的后果,都是这个没有敬畏心的小孩子应得的。
我说的是我吗?别打岔,A——说了和我没关系了!总之,就这么去了。我印象当中确实去了那么一个庙,挺破的,香火不旺,龙虾长毛,烛台上都是灰。总之没什么好看的,A绕着香案转了一圈,转到背面的时候看到有个小抽屉,把手断了,陷在案里面。他用指甲抠开,然后看见了——
……你没事儿吧?你脸色好差。爬猛了?也是。不过你不是说从小家里人就干护林保山的活儿吗?体质也这么弱啊……好好好,别生气,我接着讲。
他在那里看到了一颗珠子。看着像那种玻璃珠,村里小孩儿弹着玩儿的那种,但是那颗珠子越擦越亮,你知道吗?里面还有两种图案!以前谁玩过那么高级的珠子啊,我记得那时候“蹦子”就是最厉害的了,里面雕花。那颗珠子不一样,一抹蓝一抹绿,在里面滴溜溜打转呢。拿去卖掉,能换山一样多的蹦子吧?
我——A,本来来一趟啥也没拿到,感觉被忽悠了,特别生气。但捡到了这么个玩意,气儿也没那么旺了。他把珠子揣在怀里,就往外走。然后,然后他一扭头,就看到门槛上坐了个人。
也不算大人,反正比他们两个都大,腿像那种夹碳的碳夹子支在地上。我记得他好像有点大小眼儿,但眼窝骨太深了我没看清,高鼻梁,瞅着让人害怕。他搂着一袋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看着我特别突然地就说,你以后会发财的。
我当时都傻了,你知道吗?我俩偷着溜上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一路拎着耳朵听屋外树林子里的风声,一点点动静都十分注意。但是那个人和活鬼一样,走路没声音的。你说他这话好听吧,我最想听这种话了,但他那个表情——我真害怕。
……你笑什么?
他那个表情,我感觉不是在祝福我。我就说,嗯,然后他突然从他的怀里抽出来一个长条的东西递给我——一把刀。菜刀。全新的,锃光瓦亮,我能在上面看清我脑门上的汗。
他说他是个云游四方的赊刀人,遇见我二十五岁之后大富大贵,所以特地来恭喜我……我真忘了,差不多这个意思吧。他怕我不信似的,硬要把那把刀给我,有我小臂那么长吧,就像你这里到这里——你的手怎么这么软啊?你长没长骨头?
停停停我不动手,我不动手。你不用那个表情!我接着讲啊,就是,他说他要赊给我一把刀,约好等我将来发财了还给他,利息是当年那把刀价格的十倍。就这样。
其实本来我没想要那把刀,那颗珠子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当时和你一边儿大,玩心重。但他太吓人了,我不敢不拿,所以我就想着把刀带着珠子一起带走了……
然后……之后的事?你问我之后的事?凭什么我一直说你就听着?你别给我摆脸色,我又不害怕你——到你讲了!离目的地到底还有多远啊?
幕二 降仙
我讲的故事有点俗也有点蠢,但是很短。至于路,路长着呢,你慢慢听我说呀。
有个小孩,从小在山里长大。他父母工作比较特殊,所以一直离群索居。小孩不理解孤独,孤独凝结成他的弹珠,他唯一的玩具,弹一下就向四面八方哭着控诉,然而旁人听不见,也就没办法和他一起玩。
在他五岁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在山里迷路了。按道理讲迷路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对他来说,在山上迷路就像从家里的楼梯上下不来一样,小事一桩不足为惧,但他还是很不懂事的哭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独自走夜路,也常常迷路,只有那次哭得那样惨。
哭声很细,却把什么东西吵醒了。不是鬼,那一天,他在山上遇到了一个神仙。神仙变成和他一般大的样子,乍一看很凶,但牵着小孩的手很软,有一点点温度。小孩被送回家去,一路上神仙还给他用草叶编了一只蝈蝈,把小孩哄得眉花眼笑,结果一看家里的灯光越来越近,扁扁嘴又要哭了。
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呢?他问神仙。神仙就说,我能见到你,你乖乖的我就来。
小孩本来就很乖。乖这个东西,没对比就没定义,神仙也是奇怪的神仙,小孩自以为很乖的消停了好几天,门都不出,结果神仙先按耐不住,偷偷在小孩窗前显灵。你怎么不笑了?神仙这么问他。
乖小孩都不笑,受苦受难都不讲,不吵不闹没声音。小孩就说。
谁说的?神仙就很生气——当然,你看他的脸色,你会觉得他总是有点生气似的,你听听这周围有声音吗?你就按以前来就好了,你以前就很乖。
其实神仙偷偷看这小孩,不知道看了多久。如果说神仙和人都有孤独这种弹珠,两个弹珠凑在一起,就成了互相眺望的一双眼睛。很神奇吧?虽然神仙不说,但小孩就是意识得到神仙在下意识靠近他,像一条浮木汇向一条河。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生人的渴望是神的护法金身,而对生人的渴望则是神用血肉豢养的一块石头。他因这个矛盾走向小孩,这河流一样流动的生命;也因此,即使沐浴在小孩的眼睛里,他也是那样无动于衷,就好像社日里浮满了莲花的香河上漂过来的、用于祭祀的贡品,一具宝相庄严的浮尸——水搂着他,他却只敢躺下来,不敢沉下去。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你觉不觉得,有时候生人死水也挺般配的?
就是般配。这就是很后面的故事了,小孩长到十二三的时候,有一天神仙突然对他说,你下山去找个朋友吧。
小孩就特别委屈,为什么呢?明明他把自己最宝贝的弹珠都给了神仙,神仙当他的面把金丹破开一半揉了进去,如同电视剧里演的签字画押、歃血为盟,有情的人要守一生的信。怎么忽然就要撵走他呢?
其实后来过了特别特别多年,小孩才明白,那一刻神仙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人才是群体动物,神仙不是。神仙千年万年孤标傲世都没关系,但是人不可以。世不可避,人不可以和神仙并肩为群,人必须走到人间——人的中间去。九霄洞天连无常都不生灭,人置身其中,又怎么会成人呢?人长到该成人的年纪才学着成人,是一件很痛苦、很可怕的事情。神仙要真的让他的信众得救,最应该做的就是永永远远地放开手去。
当然啦,小孩那么小,肯定是听不懂的。他把神仙的放逐当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选个朋友证明自己有社交的天赋和能力,神仙就会重新同他牵起手来。所以他下山了,瞪着一双空白的眼睛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最不招人待见的小孩,家庭不幸,又脏又臭,像块抹布被人摁着打。小孩只是过去拽了他一把,他就不肯把手放开了。
后来小孩的新朋友想找神仙许一个愿望。小孩听完高兴坏了,领人上山交作业,结果嘛……
不告诉你!那是新的故事了。我没有不高兴,我脸色就是这样的——换你啦。
幕三 见血
你干脆把你的故事讲完好了……
我讲到哪里了?对,我说我遇到一个怪人,赊给我一把刀——然后。
我摸到那颗珠子的时候,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看到我手里攥着那颗珠子的时候都叫破音了,放下!你答应过我不拿神仙的东西!你骗我,你要做小偷对不对?!
我以前从来没听见他这样说过话。他喊出那一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是个特别特别——一无所有的人。他不相信我,他觉得我爱财但取之无道,从头到尾他都不把我当朋友,他觉得我穷,我像是他带回来的贡品一样……
你能理解吗?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朋友真的扑上来咬我。他抓我的脸,踹我的腿,像个疯子一样用力啃我的手腕,想要把那颗珠子夺回来。但是他在哭。我是在用刀捅了他之后才发现他在哭的,就是用那个人赊给我的刀,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插在他的身体上了。
他没长成人的身体变成了棺材,他又圆又亮的眼睛变成了石头。我没感觉特别对不起他,但是我的确哭了。怎么说呢?可能人都应该在那一刻掉两滴眼泪。但是你知道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对,我甚至蠢到把他的尸体留在原地就想跑,在那一刻,他拽住了我。被我捅了无数刀的、奄奄一息的我的朋友,在他回光返照的一刻拽住了我,而且他居然止住哭了,他在笑。
血。他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慢慢的死。血。他不断重复,血。
我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眼,把我的衣角从他的手里拔出来。也许本来不需要那样大的力气,他那只手臂像泥一样堆回地上,好像我抽走的是他的骨头。我就那样把血泊里的刀捡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很多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能见到他,永远十五岁的脸,大愿得偿一样的表情。我的生活变得狗血,先是我爸半醉半醒之间买的彩票居然中奖了,然后他在朋友的劝慰下抖擞精神重新开始做生意,最后挣出了城里的房子和别墅,我们搬离了那个山村。我再也没听说过我那朋友的消息,那个赊刀人也再也没找过我——然后,今天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我活得很好,我是来还愿的。
……珠子在哪?先不说这个,你到底在笑什么?
幕四 乩身
你难道不知道,赊出去的刀是不能见血的吗?
小孩领着朋友来到他的神仙面前,他讲自己有了朋友,在人世间掌握了同人交往的本领,却还是愿意回到你这里。我只是想回到你身边来,小孩说着说着又要哭。
没办法了。神仙说,那颗珠子被他拿走了。还记得吗?你最宝贝的玻璃珠,你一半我一半的神魂都在里面。你的朋友把它偷走了——我能看见他打开你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抽屉,把它拿走了。
小孩连哭都忘了,眼泪还在转,膝盖已经立起来。我叫他还给我,他说,我叫他还回来,你等着——
来不及了,神仙说,他把珠子咽下去了。
神仙的身影在空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小孩觉得身体正在慢慢地燃烧——他尚不懂得五内俱焚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座从里往外垮塌的大楼,泪水像砖块一样砸在地上。你认真的吗?他说,你当时说你分一半的神魂在珠子里,我以为你是骗我的——你怎么不骗我呢?你骗了我,也没人为我主持公道,小孩就应该上当受骗才对……
谁告诉你的?神仙很淡的眉头一下子皱得很紧,又一下子松开了。哦,他说,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抽你一半的神魂,其实是假的。那缕蓝色的烟,其实就是你呼出的一口气。
不过你的神魂确实是蓝色的,喻文州。神仙说,像河水一样,注定是要流向远方,流到人间去的。
小孩擦了把眼泪,打断他的话。我要杀了他。他说,我要救你,我要杀了他——
然后他三两步上前,双手摸索着扶住神仙越变越淡的脸,把嘴唇贴到了祂的嘴唇上。
鬼占据人的身体叫夺舍,那人吸食仙的神魂又叫什么呢?没人知道。刹那间宝殿倾覆、阴阳轮转,神仙刚入主小孩的灵台,就感受到右臂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把眼睛张开,看见这孩子的肉身正不受他自己控制,用左手的指甲生生地剥着右臂的皮肉,往外抽出一根骨头来。
那骨头一端触地,却作金石之声,就在神仙的眼前,一点一点化成了一把刀。刀背一线,刀口如霜,好像拿来锻刀的不是什么精钢猛铁,而是成形的杀心。
你说,很奇怪啊。那个瞬间我分明没有通明他的五感,怎么会感觉到那么剧烈的疼痛和杀心呢?情与念两两相通,难道这种疼痛和杀心,也和情念是一样的东西吗?
我问你话,你抖什么?我学他难道学得不像吗?你怎么不说话了?
【王喻】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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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running up that 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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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禁闭室的玻璃,王杰希看了那人一上午。
那个人蹲在走廊靠落地窗的角落里,缩起来不大一点,光着脚。苍白的太阳滴溜溜转了半圈,他的头发从受荫到直照,很慢很慢地褪色着,然而边缘镏金,如同一顶燃烧的冠冕。三三两两的研究员走到他身后便停住脚步,不再交谈,面前永恒闪烁的终端投影也跟着凝固了,变成被磨得很薄的、廉价的啤酒瓶底,变成凸透镜。那个小小的人是他们目光的焦点,他们隔着冰冷坚硬的防护面罩和婴儿般苍白软嫩的脸皮,一点点把那小小的人烧成堆得圆乎乎的、小包子似的灰烬。那灰烬的形状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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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running up that 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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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禁闭室的玻璃,王杰希看了那人一上午。
那个人蹲在走廊靠落地窗的角落里,缩起来不大一点,光着脚。苍白的太阳滴溜溜转了半圈,他的头发从受荫到直照,很慢很慢地褪色着,然而边缘镏金,如同一顶燃烧的冠冕。三三两两的研究员走到他身后便停住脚步,不再交谈,面前永恒闪烁的终端投影也跟着凝固了,变成被磨得很薄的、廉价的啤酒瓶底,变成凸透镜。那个小小的人是他们目光的焦点,他们隔着冰冷坚硬的防护面罩和婴儿般苍白软嫩的脸皮,一点点把那小小的人烧成堆得圆乎乎的、小包子似的灰烬。那灰烬的形状就像——
王杰希把眼睛闭上,打断比喻,转而想象那群研究员的舌头正不约而同地动起来,慢慢舔过他们上下齿列的背面。他们舔舌头,就好像蜥蜴看见小虫,便要戴上餐巾、晃动铃铛、干咳一大声。他默默地想,说不定那圆头圆脑的家伙在找蜥蜴。他开始用一只手抠禁闭室的门把手。可是一只小虫找蜥蜴做什么?
喻文州——这个名字准时掉进王杰希的脑子里,好像拧地下治疗室门口那个坏掉的自动贩卖机,只拧一下子就撞大运掉落了最喜欢的口味,咔哒一声,凹槽被嵌得团团圆圆。喻文州。王杰希用牙根碾着这个风平浪静的名字,反复几次后将它随着一口唾沫咽进肚子里,垂下的一只手五指紧握。
他看起来不笨啊,喻文州。他在——怎么说,找死吗?王杰希转而咀嚼起找死这个词,就好像死是一板被他的看护高高放起来的果味泡腾片,那种甜甜蜜蜜又限量配给的营养品。他找死干什么?
站得离喻文州最近的人蹲下,变成一个顿号。他的同事们双腿屈膝,变成许多逗号。如果他们身处的、没牙的苍老世界有意识、要表达,喻文州无疑狠狠噎了它一下。
王杰希看到这里,忽然有点想笑。嘴角咧到一半,他才想起角落里有针孔摄像,连忙抓了把脸,抹掉所有表情。他想,原来世界的肺腑之言是这样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这世界的一口好牙原来是叫喻文州给钻了。这圆头圆脑的家伙。钢筋铁骨的小小蛀虫。
他看见那个顿号在和喻文州说话,它打手势,不住地点头,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喻文州听着它讲,挪开身体,侧过脸来。
王杰希就一愣。他看见喻文州在动作的瞬间朝自己看过来,笑了一下。他冲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被挡住的地方露出一株小小的苗。
那顿号揉一揉喻文州的后脑勺,站起身来走了。他越走越快,脚步蹒跚着加速,像在逃难。于是王杰希这才看清,他的衣摆上印着编号。蓝色的016,王杰希想,他负责蓝雨的实验体们——负责喻文州?
如果他没记错,喻文州是蓝雨的观测者,目前是蓝雨所剩唯一的、没报废的实验体。
*
这个研究所里所有的实验体,都是由各地商业协会提供的、经过智识鉴定的孤儿。他们是生活在隔离带的人们捐出来的孩子——在毁灭性的污染和次生灾害爆发之后,人类不断缩小生存区域,通过放弃无力改善的地方形成隔离带,试图阻拦天灾人祸的扩张。这些孩子就生活在被放弃的地方。在经过各项筛选后,父母亲朋当着他们的面签了合约,拿了钱——有的只是含泪署名,不要一分补偿——然后把他们送到开往安全区研究所的通行艇上。只有孩子。
那些钱,拿了钱的家庭也完全是有命赚没命花的。研究所会在各方行动前精密测算,确保污染会在短时间内扩散到孩子们的家乡,把他们余下的亲人吃成一摊泥,短则几天,长也长不过两个月。没有任何人会事先告诉他们这个。有的孩子在被带上通行艇的瞬间就开始反抗,嚎啕着去抓亲人的手。这样的孩子会因为太软弱、太感性而被淘汰。同样的,没有任何人会事先告诉他们这个。
商业协会把这种行为称为“收购”。有意思的是,直到地图上标红的防线扼住幸存者的脖子,这些由精英组成的集团才开始想方设法发掘防线以外被污染没多久的隔离带被利用的可能性——收购和开发孩子的潜能是他们想出的下策。最一开始,他们组织民间志愿军对这些轻污染区进行夺还。警戒之外广袤的、焦土连绵的地方,生还的成年人中大多数把备受催折的前半生所有珍贵的回忆都留在了那里,于是这群对过往、对记忆最忠贞的人们组成先遣队率先豁开防线,试图夺还故乡——然后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没有比人的情感和情绪更容易污染的东西,所以没有主动回到防线这边的战士。他们中的大多数消失在了毒雾、辐射和战壕之中。有零星的人时隔多日出现在瞭望哨士兵的瞄准具内,头盔布满裂痕,浑身都是腐土,听见战友的喊话张开嘴时,断牙比嚎叫先从嘴里掉下来。
之后,他们被前哨基地“回收”,采取的是这一代人的古时候,前辈们运送先民遗产的方式——那时候,世界上还有个叫博物馆的地方。接着,他们被碳纤维绳五花大绑,被抬升、搬运、陈列,然后被送别、被注射针剂、被用以研究、被主动地春蚕到死丝方尽。
经历过上百次如此这般的失败之后,人类开始尝试朝轻污染区输送被科学解构过的、听话的孩子,因为成年的精英们发现,十岁左右的孩子可以当人用,但实际算不得人。首先,他们容易被哄骗,却不容易被动摇;其次,由于未经过人事,他们在被信任的人告知答案后便不会再有怀疑,最重要的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身上有种茹毛饮血的懵懂和天真,那似乎是理性的原始形态,本身就能够自生和传播,几乎能完全同隔离带的精神污染对垒。同时,为了节约成本,他们收购隔离带的孩子,进行不同程度的大脑阉割和观察后,再把感性驱动超出临界——也就是“报废”的孩子们组成队伍放归,观察他们能否清醒地在已形成的轻污染区生存乃至生活。
——这被称为“返乡”。
王杰希曾经翻过他看护工作群里的共享日志。他是微草收购的第四批实验体,同时也是微草收购的实验体中最特殊的一个——他没被实施边缘系统阻断手术,他是微草提供的、和他的同伴们进行对照实验的实验体,是能察觉到种种不正常的正常人。当局认为,每队实验体中需要存在一个这么一个样本:他需要同时理解被阉割了大脑的实验体和有情有爱的普通人,通晓周围人的知觉并加以引导,但不产生共情冲动。必要时,他也可以被报废,并且在报废后迅速被回收返乡。
一个人肉人脑人骨头堆成的瞭望哨。这样的实验体被称为“观测者”,拥有一定的自由和检索研究所资料的权限,试错的机会也更多。毕竟,听话和诚实是讨饶的前提,这道理在人的历史当中玉体横陈,翘着雪白的小脚,是任何亨伯特都能掀其裙摆的洛丽塔。
那一天,王杰希用观测者ID登录日志,看见来自先遣队的实验样本,那些要同他进行比对的成年人,他们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很怪,像一只苹果被挖空了芯之后重新拼在一起。那些不再是苹果的苹果们。日志中记录,他们流泪,大笑,手被捆住就用指甲切割大腿两侧的皮肉。他们由无数种语言,无数种喜悲,无法穷尽的“我想念你”、“我要回家”、“真的是你吗”构成——
“那群怪物。”有人在他的背后说。
说话的人叫方士谦,他属于第三批实验体。那时王杰希回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直直伸向显示屏上的图片。方士谦瞪着那张怪异的脸,重复一遍,“他们都是怪物。”王杰希看见,他的手指就像那些实验样本一样,不断在腿侧划出血痕。
三天之后,方士谦报废了。王杰希被安排去打神经素,错过了他的回收现场。头顶大灯打开的一瞬间,他把眼睛闭上,忽然间看清了方士谦那一刻到底看见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听见那个趴在他后颈切口处的医生瓮声瓮气,“吸收得很好啊。其余数值正常吗?”
“嗯。”他听见手指敲打检测器的声音,“所以他才是唯一能用的观测者……虽然我行我素,但那是个人性格,个人性格不在我们计算的范围内。这小子数值表现非常稳定,从来不出错,这一点很难得。”
“他本来不是唯一的。”医生继续瓮声瓮气,“蓝雨有一个。”
“哦。”手指一顿,“那个喻文州吗?他都多久没来打神经素了?所里应该是放弃对他的观测了。”停顿结束,“如果不出意外,喻文州应该会被当成他的对照样本吧,直到报废。”
“也没几天了,这下蓝雨可要被微草压一头了。”医生笑着叹了口气,“再收购时筛点好的吧。”
喻文州。
王杰希当然知道研究所对他们这些实验体的观测标准是什么。不问为什么,没有任何柔软的欲求,不可以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和情感表达,要能把电车难题当做加减法进行运算,要在指挥自己从前的同伴深入污染区时做出最经济而非最周全的安排,等等。他当然也知道喻文州,那天回去之后,他开始时不时地从周围人那里打听有关这个人的消息——甚至这次被关禁闭,也是因为喻文州提出了堪称完美的部队预警应对方案,但拒绝实施。
“喻文州拒绝的理由是什么?”王杰希还记得自己在翻阅那份方案时这样问。
“他说如果按这份计划,蓝雨的小队长会直接因为精神污染折损。那个黄少天是最先报废的,喻文州认为他承受不了那么早开始、持续时间那么长的精神折磨——虽然他把这个想法用语言美化了一下,‘提前损失黄少天是一种浪费’。”送达文件给他的蓝雨研究员说着,叹了口气,手指切换投影页面点了点,喻文州证件照下面的一项标绿变成了标红。
“有什么意义呢?”那人疑惑的声音如此真挚,“都不用考虑并发症,实行方案本身不会因为他的拒绝任何变化,他的观测项却要因为这个标红。感性点十点标红他就会报废的。”他说着,看了看王杰希的表情,眼睛重新弯起来,“不过到时候他的作用就全在于和你对照了,一旦新收购的实验体超过他,他就会被回收。现在所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已经是你了。”
王杰希看着面前那份报告。喻文州手签了名字,州字一竖悬针,拖得很长。为什么这些人永远能在自己撒谎的同时禁止我们撒谎?如果我问他撒谎是什么意思,他会怎么回答我?
他闭了闭眼睛。喻文州在他目之所及的一片漆黑里挂着,笑得很端庄,如同一张带花香的面巾纸。
“木棉花。”他听见自己说。
蓝雨研究员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什么?”
“我突然想知道木棉花有没有香味,老师。”这里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孩子们的老师,“喻文州原来在珠三角隔离住过是吗?木棉花在他的家乡很常见,我想去问问他。”王杰希咧开嘴,感觉到自己的门牙一点点暴露在空气中,慢慢变冷、变硬。“我想和他交朋友,老师。微草的同伴们都编入小队了,我觉得有点孤单。”他听见自己说,“你有没有和他提起过我?”
蓝雨的研究员摇了摇头,低头打开评价系统,不再看他。喻文州面巾纸般的脸被切掉了,王杰希看见自己十三岁的证件照被切上来,嘴角抿得很紧,眼神放得很空。对面的人在将这个陌生小孩胸前的绿点逐一变色,一,二,三。王杰希想,在好奇心、同理心、平常心之间,这怪物甚至可能在设法判断到底哪个是他的生生不死心。他可能以为,所有的动心起念都是一样生灭的——都是可以生灭的。
“你自己也知道刚刚你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吧?你这样会让微草的研究员老师失望的。”对面的人声音很平静,“还是你觉得喻文州以掉点为代价反抗老师的行为很有个性?一天的禁闭,王杰希。你们两个之间是一定有一个要报废的,你很清楚这个。”
王杰希点点头,“所以老师刚才说重点研究对象是我,是在试探我,还有叫我和喻文州对立起来的意思,是吗?喻文州还没您说得那么糟糕,您是用善意的谎言鼓励我。”他紧接着说下去,完全不理会对面人的反应,“等下我想申请顶楼的禁闭室。感谢您的提醒和鼓励,老师。”
*
“他们现在根本不管我。”喻文州挤出一块营养膏,露出非常嫌弃的表情。“你竟然能把这一条都吃完……噫。”他鼓鼓脸,“输给你我认了,真的。”
王杰希用勺子把那黏糊糊的东西挖走,“你比我想得……”他把勺子塞进嘴里,嘟嘟囔囔,“活泼很多。”
“我属于破罐子破摔。你呀,你和我想的一样,好像我早就认识你了。”喻文州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智能垃圾桶哼哼着挪过来,张嘴把他拋过去的、剩了大半的营养膏咽下去,又扭着屁股挪走,“现在所有研究员的兴趣都在你身上不是吗?”他盯着王杰希笑。
王杰希别开目光,耸耸肩膀——他做这个动作很不熟练,衣服被顶起来一个滑稽的包,“我刚被扣了三个点儿,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儿。”这探头探脑的口音!他暗自懊恼。
喻文州哼哼又笑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变平。“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王杰希?”他问。
“……赌什么?”
“赌什么呢……”喻文州站起来不再看他,十指交叉后把手反推到头顶,很畅快地“唉”了一声,“就赌我肯定是那个报废的怎么样?”
王杰希就坐在凳子上,抬头望着他。
研究所顶层举架很高,灰白色的顶棚一直亮,一直亮,永远是要行云布雨的样子。喻文州的制服对他而言有些大了,下摆翩跹起来,如同傍晚时分要跨海而去、准备在云里睡觉的鸟,浑身上下都亮。王杰希就这样望着喻文州,听见自己说,“我也感觉我已经和你认识了一百年似的。”
他忽然分神,想起以前微草有个叫柳非的女孩,宵禁前把按份发放的口服镇静剂下到了研究员的水里,砸坏门口电子锁后从这座大楼里翻了出去。被抓住后,她所有的感性点都被标红,看护伸手一钩,她脖子上的检测环便应声而断。
“恭喜你自由了。”微草的研究员面带笑容,按流程宣告女孩的报废,“和你的同伴们告个别吧?然后你要归队了。”
实验体们同她拥抱,或者拉一拉手。王杰希站在刘小别旁边,见他要扭过脸去,一把捏住他的后颈。“别这样。”他低声说,感受刘小别的颈骨在自己掌心愤怒地跳动,“看护看着呢。”
刘小别一扭头,挣脱王杰希的手,一声不吭。那只手尴尬地落下来,王杰希看着它,像看一只滑脱的手套,直到柳非像一片小小的云雾,弥漫到他面前。所有的实验体都知道报废是什么意思,王杰希抬起脸,目光沿着她圆圆的脸流下去,好像在指望眼睛把这张小妹妹似的脸纹下来——
然后柳非一把拽住他那只手。攀铁丝网逃生的女孩力气如此之大,拽得王杰希生生一个趔趄,就在两人错身的功夫,王杰希听见柳非在他耳边说,队长,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外面是特别特别好的大晴天,天很蓝,云是一团一团的。研究所修得离隔离带很近,一墙之隔,墙都是气芯砖垒的,透过孔能看见对面长满了柳树,特别高,黄绿色的……看得可真值,我好久好久没见过那么高的树了。”在看护破锣一样的咳嗽声中,柳非站直身体,仰脸冲他笑笑,“等大家都归队的时候,记得提前告诉他们这个。”
“外面特别好。”王杰希下意识地开口,“天气,风景,我是说。”
如今他面前是鸟一样忽闪的喻文州,啪嗒一声把手撂下来,炸起无数分分秒秒,时间的尘埃被他打碎,在苍白的日光中盘旋下落,袅袅婷婷。这人头都不回,只丢给他一串笑声,“是吗?”他说,“我也觉得。外面有很多人等着我呢,我可不想让他们等太久。”
“可是你总得让他们的等待有意义。”王杰希想也不想,“我们存在和成功的意义,就是为了回应他们的等待和挣脱。所有人的等待和挣脱。哪怕,”他闭了闭眼,“哪怕。你知道我的意思。”
喻文州放下手臂,没说话。
“对不起。”王杰希几乎下意识地跟了一句,看见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柳非微笑的脸,“……对不起。”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听见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有阴凉投到他身上,然而王杰希并不睁眼。许久之后,他感觉到喻文州挨着他坐下,一只手拄在他腿面上。
“说点开心的,告诉你个你肯定不知道的事。”喻文州在他耳边轻轻笑起来,“这个研究所的外面长满了柳树。”
王杰希睁开眼,扭过头去,看见喻文州并没看他。喻文州不知什么时候把脸转了回去,目光空茫,声音絮絮的,“前哨确认少天他们任务失败那天,我被带到指挥室去,看了现场扫回来的红外成像。”
“少天有一米七五哦,按比例,成像应该十厘米多。”喻文州笑起来,软软的脸上汪出一个漩,“那上面他只有这——么大。”他伸出一根小指,拇指抵住末端的指节。
“我没说什么,按指示给反馈,出具行动总结,然后走的时候问了那边的研究员一句,变成红斑点的队员旁边,蓝紫色的部分是什么。”王杰希看着他抬起头来,睫毛垂下去,“他们告诉我那是柳树。我家那边不常见柳树,只能大概想象它的样子,植物,叶子很长,人爬不上去,只能在地上仰望。”喻文州笑笑,“我也想看看柳树的样子,于是我冲看护要了树种。我心知肚明,这种要求确实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结果一棵鲜活又无污染的树种才算我十分之一的命,很便宜了。”
“你种的位置太显眼了,容易被发现。”王杰希说,“下次找个隐蔽的地方吧。”
“我们是竞争关系吧?微草的研究员没和你说吗?”喻文州扭头看着他,“你应该巴不得我种在最显眼的地方才对。我赌赢了,然后报废,再然后你就会成为研究所最成功的观测者,就安全了。你想让微草的牺牲有意义,难道不应该这么考虑吗?”
王杰希想了想,摇摇头,“我不会让你报废的。”他说,“只是这样而已。我要做你的敌人,但不想和你竞争。”
喻文州的眼睛不笑了,“你刚刚还在说什么意义不意义的。”
“说谎和竞争都没意义,而且我不想,”王杰希感受到一阵心悸,神经素对这不想发出了警告,但他还是坚持说下去,感觉皮肤在颧骨上绷得很紧。“我不想我们之间扯上别人。”他推开喻文州的手站起来,低头盯着喻文州的发旋,“你是不是故意把那株苗栽在那里的?”
喻文州又笑起来,“那里阳光好而已。”他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搓成一条棉纱。
好像太阳变大、变近了。王杰希感觉到有火舌舔过自己的后颈,火辣辣地痛。“你骗人。”他说,“你那个时候明明……”
你冲我打手势,不让我出声引开他们的注意,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被关在那里,关在你早些时候因为反对实施自己完美的方案而被关起来的地方。
“对呀,骗你就是想反驳你嘛。”喻文州站起来,忽然一下子把脸凑近,“你不是认为说谎没意义吗?我反对。说谎的意义就是骗人。我骗你的意义也只是骗你,就这样。”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王杰希能看清喻文州脸上细细的绒,喻文州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太阳照化,像水一样流向他。
“就是这样而已。”他看见喻文州笑眯眯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丝丝缕缕的金棕色往外生长、不断翕张。
世界是一台液压机。王杰希很平静地想着,和喻文州粼粼的双眼对视。我和喻文州是两个正在被挤压的易拉罐。我们变扁、变丑、变得面目全非。等到我们变坏,不能用了,然后才能够凑近,拉起手来,身体贴近——夸擦。骨折的声音。噗呲。脑浆崩裂的声音。啪嗒。被扔进垃圾桶的声音。一切一切。返乡的声音。
“好吧。”烂透了。“这次你说得对。”才不是。“我想多了。”我想——我想多了。
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要把那棵一看就不是柳树的苗栽在我禁闭室的门前?
王杰希这样想着,看见喻文州眨眨眼,从他面前倒退两步,“那就……我们现在算什么?按你说的做敌人吗?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他眨眨眼,笑得露出整齐的牙。身后的苗安静地摇它的叶子。
“你肯定是我的手下败将,王杰希。”他笑眯眯地说。
*
那天过后,所有研究员如临大敌。
他们培养的最成功的两个观测者忽然发疯了——要怼、要闹,一对上就别扭个没完。本来有序而严肃的日常测试被他们玩成没有止境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喻文州指着王杰希刚进所里的照片笑得声泪俱下,这边王杰希刚从治疗室出来,拔掉神经素栓就要去找喻文州的麻烦,拦都拦不住。
“我的看护头都痛了,他怎么汇报的,我想想……”喻文州一只手攥拳,一只手平摊,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才把拳头往手心一砸,“他觉得,我们俩较着劲——儿作死,一天下来能红二十个点,肯定有阴谋!”
他们刚刚结束上午的训练,带着午饭在顶楼走廊中汇合。这是从认识那天起形成的习惯,两个人不闪不避,竟然也没受处罚。可能在研究员眼里,这是种新生的邪恶仪式,因为每次碰面回来,他们的精神波动都会频繁出现问题,折线在屏幕上疯狂游动,像蚯蚓刚断还没来得及死的尾巴。死去,于是活来——复活节遥远得像先民的祭典一样,唯物的研究员们联想不到那里。他们对于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一向是敬而远之,谋定而后动——或者说,很尊重的。
“劲儿。”王杰希纠正他,伸手把自己的营养膏和喻文州的换了,“这个味儿的吃着淡,你先吃这个。”
喻文州理都不理,笑眯眯地,“人家说我们作死呢,开始观察我们了,王杰希。这怎么办呢?点数不给我们扣了,敌人当不成,我们求死也不能……”
“我有办法。”王杰希低头开营养膏的封口,“反正你肯定赢不了我就是了。”
封口糊了一圈铁皮,他用指甲去抠,沿着螺旋一点点向上撬,不小心被刮到了手。于是“嘶”了一声,挑一挑眉毛,把伤处含进嘴里——
“什么办法?”喻文州说。
王杰希在他对面抬起头来,嘴里含着受伤的手指,看起来很傻很儿童。“不告诉你。”他含混又简略地回答,“总之你一定会输。”
有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他们不说话。铁锈味在王杰希的嘴里蔓延,喻文州的嘴唇抿得毫无血色。好像他们之间连血都是有限的,一方有难另一方支援,于是另一方也有难。喻文州心想。
王杰希是不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赌,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赌赢?这念头像手术刀剃过大脑一样擦过他的心,擦出一层鳞片似的的血珠子。从前蓝雨的研究员对他说,之所以他能成为观测者,就是因为他能具象——几乎是能“看见”人的情绪,如今喻文州坐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眼珠正慢慢陷进眼眶深处,穿越重重的骨头就像胎儿穿越产道、飞船抵达太空——他清晰地看见自己冒血的心。
哦,喻文州有点慢地反应过来,原来我……伤心了呀。
“别吃那个。”他说。
王杰希眨眨眼,吐出手指,“什么?”
“我叫你别吃那个。血。”喻文州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正一点、一点地垮下来,“我怎么感觉你从来没听懂过我的话呢?”
王杰希摇摇头,彻底把那袋营养膏撕开,放在他面前,“谁说的?我比你想的——”他截住话头,咬了咬嘴唇,“我,我去关禁闭了。你把饭吃完。”
平铺直叙的语气。这个人连图穷匕见都懒得演,几乎成了一种可恨的傲慢。喻文州一下子站起来,“你为什么又——”
“小心你的精神波动。”王杰希推开椅子,“我不是说了吗?你和我打那个赌一定会输的。我和微草这边的研究员老师就是这么说的。”指尖一阵刺痛,他低头看了眼伤口,原来那一截小小的铁皮剌得能这样深,几乎犁进了他的指甲缝里。“如果涉及到你,标红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说。
“……你有没有和他们说,我们之间的输赢是怎么论的?”喻文州抓紧桌沿笑了起来,两眼却越睁越圆。他腰向后弓,像是被自己的笑声揍了一拳似的,“王杰希,你该不会是想——”
每盏灯下面都装着一个大摇大摆的监控探头,此时此刻王杰希正好在其中一个下面站定,仰头打量着那精致的眼睛——整体防水、轻便、抗击打,徕卡镜头把他的脸缩成很小一个点。
“我就是想赢。”他看着那个点说。红光在他脑门正中间明灭,像初开的灵窍,又像被子弹洞穿的、永远不能自愈的伤口。
这里是消费他们的地方。谎言是通行货币,因为孩子向来好骗,而欺骗被剥夺了愤怒的能力的孩子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那些研究他们的人会说,这些实验体可是拥有青春的——青春的身体、青春的回忆,堪称贞洁。那是价值连城的财富,他们有什么必要求偿呢?相反的,末法时代要均贫富,让这些拥有青春的人为垮掉的前辈们做做贡献,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骗你一个是为大家好。他们会这么说,谎言就像武器一样,到了孩子的手里毫无意义,只有危险。王杰希想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他在喻文州的注视下伸出刚刚被割破的手指,比出枪的手势,朝着灯下的摄像头微微一翘。
“我有枪,你看。”他冲喻文州晃一晃手。
喻文州也望着他。
他在人造的阳光与阴影里歪着肩膀,像一棵饱受雨打风吹的树。日光在轮转,把他收容进刺眼的反射中,王杰希只能看见他颤抖的下唇。他在轻轻哆嗦,扳住座椅的手指节已经发青了,指甲深深切进椅背,然而站得很直,看起来像一只很聪明、很敏捷、很悲伤的小动物。
他的手指切得那样用力。王杰希闭一闭眼,他刚刚突然产生了心跳漏一拍的感觉,好像此情此景他在哪里见过——锋利的、人的指甲。他是优秀的观测者,能在这样的时刻及时打断自己的思绪,喻文州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强迫自己回神,“你怎么了?你正常注射神经素了吗?要不要——”
“不要。”喻文州用力地甩一甩头,“什么我都不要。你不是要去关禁闭吗?”他冲王杰希远远地笑了一下,“我要去问问研究员老师你犯了什么错。你输定了,王杰希。”
在被反光吞没的一瞬间,他抬起手有样学样,冲王杰希比了个枪的手势,轻轻一抬。
*
“一包花的种子。”喻文州对他说。他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晃一晃。
“五颗。木棉花的种子。”王杰希仰脸朝天躺着,“我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这些……”喻文州打开那个纸包,飞速看了一眼又合上,好像防人来偷,“值几个点?”
“五个。”王杰希望着天花板。
重复的午休时分,重复的顶楼空地,这里距离真实的天空最近,巨大的云翳姿容模糊,掠过天空时投下绒绒的灰色影子。
躺在这里看云,也许类似于躺在水底看行船,王杰希想。满目只有透亮的水面或者天穹,像是电影银幕,播放良辰美景给你看的目的就是不让你接近那里。
云影缓缓下移,如同旧毯子被一点一点抽走,满载温暖与困顿一步步离开,很温柔地唤醒他们。王杰希的腿追逐着它抽离的方向,一点一点伸过去。喻文州看在眼里,抱住膝盖的手臂稍微松了松,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他依然缩成很小一团,暴露在光里,像一枚毫无攻击力的雪球。
“关禁闭关难受了吧?这样模糊的天色变化也看不见,腿还没办法伸直,和一切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他身出手,勾一勾王杰希散在地上的头发,“就像在飞行艇上被当成货物运进来一样。你还记得吧,很多人一被关起来就会应激。”
王杰希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我怎么觉得还挺舒坦的,”他说,“越关越舒坦。”
喻文州拽住他头发的手骤然发力,拽得王杰希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去瞪人。没想到喻文州不知什么时候坐直了,也正居高临下看着他,抿着嘴,他的额发很蓬松,整个人看起来像淋过雨的小蘑菇,忽然之间抽条了似的。
“五个。”他重复王杰希的话。
“什么五个?哦,是五个。”王杰希说,“一颗子儿,一个点儿。”
喻文州说,“一颗子——儿,一个点,儿。”说完他自己率先抿不住嘴,弓起后背笑了起来。
王杰希也笑了。他们对着笑个不停,越笑声音越大,笑得监控探头哔哔闪,走廊尽头的电梯显示下面有人正找过来,数字在不停增加,整栋大楼因这突然的笑声变成一锅沸水。
“我们认识多久了?”喻文州止住笑,然而他的眼角都笑得通红。他揉了揉发酸的脸,问王杰希,“你还记得吗?”
王杰希笑得直喘气,仰起头来,闭上眼睛。那张面巾纸一样的脸在一片黑暗中飘近,像一粒小小的雪花落进人欲合十祈祷的掌心,“十天?有吗?”
喻文州点点头,又摇摇头。“二十五天。”他扑哧一声又笑起来,“我才认识你二十五天而已,王杰希。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打了个赌而已,你还不让我赢。”
“真快。”王杰希说。
“这还快?研究所肯定会有动作的。他们不会放任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哪怕现在没有限制我们待在一起。”喻文州突然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杰希的手。王杰希一个激灵,那只手真就像雪花一样又轻又凉,他想反握回去,但喻文州已经先一步抽走了手,自顾自说着,“我们这一批报废得只剩两个,下一批实验体脑子上的刀口刚缝合,整装待发。”他笑笑,“你的手长好了没有?”
王杰希皱了皱眉,“什么?”
他忽然注意到,灯下面的监控探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探头的红灯一生一灭,在喻文州的额角闪烁,被喻文州的脸、喻文州的表情收容成一颗小小的痣。他几乎下意识地去摸喻文州的手,指尖往前一探就盖到了喻文州的手背上,“你不要冲动。电梯那边来人了,你听见了吗?缆绳在系紧,喻文州。”
他用一根手指勾住喻文州的虎口,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爬到他的手上。那片坚硬的雪花。塑料雪花。
“我反对实施那份方案之后,被扣了两个点,关了一周的禁闭。出来的时候需要被拖着走,膝盖没办法折起来,整个人像泡过水的纸。人说话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就像打雷一样,很响,但是离我很远。”喻文州说。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清亮,像水流喷出来之后被风打散,吹到王杰希脸上就只有雾。“我听见他们在讨论,要正式转移重点关注对象,用我去比对微草的观测者,他们说这个实验体非常完美,所有的测试都通过了,所有的考核指标都达到了,各方面都在我之上,只是做事很怪,爱跑到顶楼发呆之类的……不过,都不是大问题。”
“是啊,那时候我听得很清楚。”他冲王杰希歪着脑袋笑笑,红口白牙,眉眼透明,中分的额发像小翅膀扑腾一下,“我就想,不能让他们把他变成机器人,我得找到这个王杰希……我得救他。”
王杰希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抓得太用力了,指甲切进喻文州的手背,然而喻文州像是没知觉似的,“我去问他们关于你的事情,你连营养膏都好好地、干干净净地吃完了……”他的笑容被话语敲出蜘蛛网般的裂纹,“你知道吗?人应该好好吃饭才对。人不该轻而易举把那个吃下去的。”
“我想让你别吃那个,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吃什么。就像我想救你,但我不知道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算是什么。”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嘴角往下撇,有点赌气又有点迷茫似的,声音很轻,“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你,你都根本不认识我呢。”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感受到王杰希的手铐着他的手,听见电梯的缆绳在拽、拽、拽,满载沉甸甸的研究员们和他们沉甸甸的智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正午晌晴的天气,照得他眼耳鼻舌身意一片金光灿烂,如同跪坐在坛城之内,四方通达,低头以为有路标,结果面前是一份轻飘飘的档案——上面站着个十三岁的男孩,下巴溜尖,鼻梁高挺,大小眼冲着镜头平铺直叙,像一只倔头倔脑的小鸟,算不上多讨喜的面相。他继续向后翻,看见档案显示这个王杰希是主动申请参与实验的,理由居然是想坐一次通行艇——按他的原话是,他想飞。然后这个想飞的小孩飞起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带走我,给我奶奶钱了吧?我知道她不要,但是你给了吧?你不给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不信?我们这一批人少,数目不够会耽误实验进程的吧?
啊,喻文州想到这里,很慢很慢地冲王杰希露出一个笑容,“可能因为你想飞。”他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王杰希咬着后槽牙,感觉到手掌下喻文州的手在融化、融化,马上就要从他的手中滑落,“你到底在说什么,救我,你莫名其妙的赌——你嘴里能不能有一句话是真的?”
喻文州浑身上下都在流淌。光灌进他的头顶,又因为这具身体太羸弱而从天灵满溢,好像诸天在借他召唤或者祭祀愤怒、悲伤与无能为力——种种古代手无寸铁的先民才会体味的情感从他头顶开始抽枝散叶,他端坐在那里,如同被托在菩萨胸口的净瓶。
“其实那一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完全可以把树栽在别处。这里没什么遮挡,栽在哪里都很显眼,但我还是想让你看见……”他就那样笑笑,“看见我。”
我想让你看见我。我想让你知道你有个素未谋面的战友,也在纤绳般粗粝的命运另一端挣扎个不停。这微弱的共振如果能被识别,那么能不能被牵引呢?
想飞的愿望,一个孩子气的谎言。只是为了这个谎言而已,喻文州真的愿意斗胆上前一试,看看自己同王杰希的较劲能否成为王杰希命运中某些血花飞溅的时刻的代偿。如果王杰希注定要为他的诚恳和不肯回头付出代价,那就付给喻文州好了。如果王杰希一定要上当,就一直一直上喻文州的当好了。如果王杰希一定要受困于个性与规则之间的殴斗,那不如被喻文州困住好了。如果到最后的最后王杰希一定要交出他全然自主的心,喻文州就算得不到全部也势必取得绝大部分的所有权,而剩下的部分,残破如海中沉船的龙骨,因藤壶遍布而不怕再被拆分,那就让出去,拱手让出去。总之,既然王杰希要信点什么,那就只信喻文州好了。反正,反正科学也不过是一种信者如蝇的宗教对不对?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听起来远在天边。喻文州伸出一只手,摸一摸王杰希的脸。“我感觉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都没怎么变。”他笑笑,“那一天你关在禁闭室里,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就想,比这个人先报废应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因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骗。你只是能忍。”他凑近王杰希,王杰希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正不受控制地被喻文州抬起来,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想挣扎,但喻文州的力气好大,他用力将王杰希的怀抱圈成一个圆,然后钻进去。
“抱抱我。”他小声说,“抱抱我。”
他往上攀,攀住王杰希的衣领,亲了亲他的喉结,又往上蹭蹭,在红灯的瞄准具中亲了亲王杰希的嘴角。
“我赌赢了吧,你看。”在被亲住之前,王杰希听见喻文州这样悄悄说着,笑了起来。
【王喻】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
据说在古时候,地上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人要渡海需要一种叫船的东西。有一对相爱的人出海遇到了海盗,妻子为保护丈夫被当胸刺了一刀,然而毫发无损。她平静地换掉破损的裙子,擦去胸口伤痕上细细的血珠,同丈夫一起杀掉了所有劫船的人,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辨明方向,回到了故乡。上岸后丈夫走在前面,哪知刚刚下船就听见面前众人的惊呼,他连忙回头,只看见妻子瘫倒在地,胸口血如井喷,刹那之间染红了整片天空。
——就像王杰希的树开出的花一样。
*
十点十五分,我背上背包,挎着一瓶水,绑好护膝,系紧运动鞋的鞋带,从家里出发了。
我要到柳林里去找王杰希。他是我的邻居,一个比我爷爷年纪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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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古时候,地上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人要渡海需要一种叫船的东西。有一对相爱的人出海遇到了海盗,妻子为保护丈夫被当胸刺了一刀,然而毫发无损。她平静地换掉破损的裙子,擦去胸口伤痕上细细的血珠,同丈夫一起杀掉了所有劫船的人,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辨明方向,回到了故乡。上岸后丈夫走在前面,哪知刚刚下船就听见面前众人的惊呼,他连忙回头,只看见妻子瘫倒在地,胸口血如井喷,刹那之间染红了整片天空。
——就像王杰希的树开出的花一样。
*
十点十五分,我背上背包,挎着一瓶水,绑好护膝,系紧运动鞋的鞋带,从家里出发了。
我要到柳林里去找王杰希。他是我的邻居,一个比我爷爷年纪还大、看着却比我爸年纪还小的怪人。一周前,政府宣布开山伐林,把本来建在柳林遥远的另一侧的隔离墙推到柳林之中来。这个通知发布之后的深夜,镇上的警笛响彻云霄——王杰希生生翻过哨卡闯进了柳林里,巡林员牵着狗不断冲柳林鸣枪,也没能把他撵出来。后来城里的研究所出动从前执行返乡计划用的通行艇进行地毯式搜索,才发现这家伙竟然爬到了柳林南边一棵非常高的树上。自那以后,他每天辗转于柳林之中,挑最高的枝丫爬上去坐着,吸风饮露、呼云唤雨,拒绝从树上下来。直到今天。
*
林子里面很难走。腐叶堆叠,脚埋在上面热哄哄的,鼻子里面一股味道,闻起来像在吃返潮的夹心饼干。这里的土上结了一层非常硬、非常厚的盐壳,然而壳和实土是分离的,实土里闷着沃沃的水汽,因而完全成了泥,和上面的硬壳粘在一起。也因此,柳林里的路走起来咕咕唧唧,好像大地被我踩得很痛,满腹牢骚。
盐壳上除了柳树,长不出别的东西,所以叶子腐烂,不因为虫子的吞咽或者细菌的腐蚀,只是因为热和雨。从我家的房顶望去,柳林如同一片碧绿的沙漠,只有真正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这里的荒凉,一棵棵树破土冲天,如同人因噎废食而死,尸体烂完之后横插在地的鱼刺。渺小但保质期久长的凶器,那是无数小鱼被食用前最后的遗言,只活这一次,再也不来了!呲牙咧嘴的小孩儿口吻。
生总是能够战胜死。这句话被镌刻在我们镇文化广场门口的大石头上面,读起来狗屁不通。我有些同学很欠,颠颠儿跑到王杰希面前问他,这话到底啥意思呢?王杰希只是摇一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寓意应该很好。”他说。
“你不是历史老师吗?”我的同学们起哄,“历史老师连谚语都不懂啊?”有人连口哨都吹起来。
王杰希就摇摇头,也笑一笑。
我不怎么爱看他笑。他笑起来像一个站在迷宫入口的人,年龄富余,然而却点往左或者往右的心智——就好像他看起来已经二十二岁、实际上少说能有八九十岁了,然而人生尚未开始。其实他是真正的前朝遗老,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尝试用非人道的手段触摸天道的年代,他曾经是一个观测者,简单来说,就是指挥人们走出如今我置身其中的柳林的人。他给我们讲述那些他自称亲历的故事——天空中笼罩一层霾壳,人一张嘴就能被糊一嗓子,结结实实地吃饱;泄露的地心辐射一层层把人类扒干净,伪善是厚厚的皮,阶级是黄白脂肪,一无所有而死地后生的无耻是颤抖的红肉,恐惧与渺小是痉挛的、雪白的络与筋。
“世界曾经是一个洋葱。”他这样说,“人离隔离带近,离清洁区远,就会被辐射掉。”
“那不就和现在一样?”我听见自己一嗓子划破整个班级的寂静,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我总是翘课,离人群很远,考试只依赖临时抱佛脚和撞大运。唯有王杰希的课我一直很认真,可能因为他住得离我家很近,我不好意思在自家邻居的课上神游天外。那一刻我几乎入迷了,不自觉就举手问他,一站起来才发现全班同学都盯着我看,像盛夏田里的向日葵,对暴晒的嫌恶满溢出花盘,却不得不直视高悬于顶的太阳。我前面的男生缩成一团,用眼睛斜我,叽叽咕咕笑起来,“吊车尾还提问呐!”我听见他说。
我都听见了,傻帽。我把高举的手放下来,攥成一只拳头。“老师,”我看着王杰希,感觉脖子后面绷得很紧,“那时候是不是和现在,呃,人孤立不合群的人是一样的?”
王杰希看了我一眼。他总是这么看我,好像头一天看见世界上有我这么一号人似的,然后他收收下巴,“你说得对。”他说,“下次坐着提问也可以,不用站起来。”
我就坐下了。又有人嘻嘻笑,“那王老师,你不会老,这算什么?辐射后遗症吗?”
“还真不是。”王杰希把书圈成一个筒,敲在一只手的虎口上,“打神经素打的。”他顿了顿,“我一个人打了两人份的。打多了。”
打多了!说得像给地里的大白菜打药似的。这话太搞笑了,于是我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总之王杰希就是这么个人。一个不会变老、不会生病的人,像一缸子凉水,你把他放在床头,却永远不会在睡醒的时候喝他。人人都认识他,知道他的故事,听得兴味非常,然后转头就忘。他除了永远一张青春的脸什么都没有,参加社区健康跑还总是偷懒。他养了一只猫,很漂亮的布偶,眼睛是蓝色的,脑门中间一绺白。这猫可坏了,明里跟狗似的冲他摇尾巴,背地里却来挠我家的纱门。王杰希甚至不聪明,因为即使我全家都找他告过状,那只猫依然日日大摇大摆地瘫在王杰希家门口晒太阳,尾巴一甩一甩,蓬松的芦花。
这么个普通的、奇怪的人,突然有一天上树不下来,听起来也只能稀罕一阵儿——人们会说,他做什么都奇怪的话,那自然什么都可以做了!随后将他放置在树顶,任由他晒成一枚蝉蜕。可是这一次不得了,他违反了社区管理条例!一时间人心惶惶,总说辐射打坏了他的脑子。
“你们为什么就不好奇他上树的原因呢?”我去问家里的大人。
“他违反规定了,这和上树不上树有什么关系?”我妈敲我一记,“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好奇。所以我去柳林里找他,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五次了。
第一次是半夜去的。我带着我的夜视望远镜,戴着个头灯,样子一定很滑稽,像个爱探险的牙医。要怎么去形容树林里的黑暗呢?人不像在其中走。人不能在其中走。人像油漂在水上一样,在黑暗里漂着。在那样的黑暗之中太容易胡思乱想了,是否穿越这片树林就能真正的降生?黑暗像扯不烂的幕布一样,只能被一点点拉开——
然后有一束光落下来,打在我头顶。
那些柳树,他们真的太高太密了,然而那束光亮得近乎固执,能把所有柳树都吵醒。它就那样穿过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像绳索状的天梯一样垂落在我头上。我跟着它的移动轨迹,腾跃、辗转,然后攀爬。越向上越冷,树叶划破了我的手掌。我记得王杰希把我拽上去的时候我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喷嚏,涕泪带血蹭了他一身一手。
“我就知道是你。”他说。
行吧。“你在这……”风把我的话撞得七零八落,“干什么呢?”
王杰希没说话。
他其实不是个话少的人,只是不爱在我面前多说。我被他搞得也跟着有点不能言语,于是追随他的目光,去看天空。
我从来、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的夜空。风与云在我们的头顶缓缓旋转,如同被冷凝了的液态金属。无数的星星难以被轻易连缀,但在黑暗中,他们总各是有周全而璀璨的位置。黑暗,黑暗突然活过来,不再可怕了。好像柳林下方流淌的只是他的小小鬼脸——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万千气象都活过来,人活在无数生命渲软如幻泡的身体之中,却没有恐惧。人只剩坐在树梢的勇气和力气。
“好看吗?”王杰希问我。
“还行。”我实话实说,“你上来就为了……看星星吗?”
“……我找东西。”他不看我,侧着脸把下巴垫在曲起的膝盖上。他腿有那——么长。
那个姿势就好像,他用尽全力活到现在只是为了来到这里坐着。看了让我有点伤心。于是我说,“我帮你找。”
“不行,你再翘课就要被劝退了。”他斜我一眼,“你总得把初中读完吧?”
“你读完初中了吗?”我呛他。
夜风里,王杰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把头彻底扭过去了。我就笑起来,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后背,感觉到身下的树枝咯吱响了一声。
“上课太没意思啦……讲讲规则,讲讲人类同自然奋战最后取得胜利的光荣历史,无非就是这个。”我轻声说,“他们说,那时候你和你的同伴们都是儿童义勇军呢。冷静而无畏,时势造英雄。老师,你下节课上课就要讲这一段了。”
王杰希还是不说话。
我感觉有点冷,缩起肩膀和他背对背坐着。“你相信有前世吗,王杰希?”我说,“我总觉得这些写书的在骗人,就好像我是历史的亲历者似的……所有的规则所有的书,统统都骗人。可能我上辈子是这些实验体中的一个,眼看着身边的同伴用用就被报废了,所以总是生气,总不甘心,总想一条路走到黑地弄个明白不可……”
“我总是偏执地在暗处生出些无所谓的愤怒,然而离人群太远,情绪燃烧得越旺,我就越觉得冷,越是能眼看着情绪烧掉我,像烧掉一栋房子……就好像我能旁观我的人生,对那些兜头而落却未落的打击有所准备,却看不清眼前怎么走。我只是走。”我低头揪掉一片长长的柳叶,看着锯齿状的叶子边缘划过我的手掌,扭头看向王杰希在云层明灭间闪烁的侧脸。
他的鼻梁很挺,嘴唇衔着边缘并不明晰的、天与地的分界。我就那么看着他,对他讲,“你知道的吧?有时候我想,如果人有前世就好了。”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心脏撞得我浑身骨头都在大叫。可最后,他只是懈下身体,后背轻轻震着我的,好像在笑一样说,“你怎么会是实验体呢?你是观测者才对。”
“你说过观测者得情绪稳定,”我摇摇头,把身体转回去,背对着他,“我不行。”
远处我居住的镇上,警报在一圈圈响。在悠长如环形星系的警报声中,我听见王杰希说,“怎么会呢?我遇见过最优秀的观测者,和你是同一个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咽了咽口水,“你觉得。我是说……”
“……”他似乎转了过来,发尾毛茸茸地扫过我寒毛遍布的颈侧,停了一会儿,又扫走了。
“很难说,我也不算懂人这种东西。”他笑了笑,声音很轻,“我来这儿是找一棵树。他们要把这片林子毁了,毁之前,我得找到我的树。你能不能帮帮老师?”
于是现在我来了,我站在这里。
柳枝长,柳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我圈起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声音像沾了水的纸飞机似的往柳林深处扎去,跌跌撞撞没飞多远就一头栽在地上。抬头是昏黄的天空,被枝桠切得很碎,落进我眼中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像邻居小妹妹衣角一跳一跳的亮片,糊弄小孩子的粉饰。我不知道我该去那儿,但很奇异地,我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我常常想起王杰希坐在树梢的样子,一条腿垂落,另一条腿曲起,膝盖垫在下巴上。
他看起来没有目的地。他的寻找不迫切,孤独不饱和,完全是大夏天逛公园时被朋友落到路边长椅上的人,朋友说去买冰激凌叫他在这里等一等,他就安静地等着。就好像有很多时候,等待对王杰希来说只是一种状态或者境遇,这是个客观的词,和希望与失望、乐观与悲观都没关系,秋风起而草木尽调,人颓老便须发尽白,王杰希是很理智很清醒很聪明的大人,他对这一切都适应得很好。只是等待是独属于他的,像灵魂、人格这种无法被规则一口包圆的东西一样,王杰希把这灰白色的、明亮的等待置于所有的规则之外,便不能在满是条条框框的大地上安居了——
是他放逐了这个年轻的世界,而不是世界扔下了他。所以我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伤心。这伤心不是伤心于他的鳏寡孤独,而是因为他等待时坐着的树梢只能容下一个人。他没给我留位置。
想到此我心情骤然变得很差,向面前的树踢出去一脚,结果不知为什么没能真踹上去,生生在半空中把腿收了回来。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世界在我眼中翻了一圈,还没等我定下眼睛看,一下子后脑勺就磕到了地上。
这一下磕得我眼前金星直冒,嘴里哎呦一声,站也站不起来。我慢慢、慢慢用左肩膀蹭着地,然后翻过身去。我的左边脸贴在地上,然后抵住,换成左侧的耳朵——
然后我听见了水声。
板结的、有毒的土壳之下,有潺潺的流水声音,不响,就是咕嘟咕嘟地游过我的耳际。水在流淌,久久不绝,这是不是说明——
“你干什么呢?”
我一激灵,差点原地跳起来!王杰希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树上下来了,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站着,裤脚板板正正,皮带扣闪闪发光。他甚至连头发都十分蓬松,风一吹额发就被吹成三七分,一边眉毛挑起来,就被那七分的额发遮住。
“老师你来!”我冲他招手,“你有没有那种很硬的东西,金属制品或者石头就行。我想把土壳敲开,我感觉这下面不再是泥了,你懂吗?有水流,”我指指脚下的地,“水流起来了!”
有一瞬间,他的脸抽了一下。“你是说这层土壳下面……”
“不能算暗河,应该是小小的溪流,像大地的毛细血管一样……但是,”我把耳朵重新贴在地上,冲他很兴奋地笑起来,“它在流动!”
“活水成流,需要有稳定的循环和充分的高差。”王杰希走近我跪下来,学着我的样子,侧耳贴地,去听土壳下水流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们离得很近,呼吸相抵。我是兴奋得直喘气——有循环说明这土壳有缺口,这柳林有能窥天日的亮处。那些被放逐到这里的、当年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们,有可能真的找到了能隔离辐射的地方藏身!然而我去看王杰希时,他也正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看。见我望过来,他瞳孔骤缩,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睫毛飞快地盖了下去。
我直起身,擦擦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王杰希也把身体支起来,对着我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现在没了。”他露出一个笑容。
于是我们往柳林更深处走去。王杰希有一支小而锋利的匕首,据他说是用在林子里捡到的废弃枪托磨成的。我们用它时不时凿开脚下坚硬的土,去观察水的流向——那水甚至很清。水赤裸着身体,在我们的注视下缓缓流进我们目不能及的黑暗深处。
“等找到了水的源头,说不定能找到你要找的那棵开花的树。你不是说那种植物只能长在湿热低洼的地方吗?一听就是集水的地方。”一路上我兴致勃勃,走得飞快,“说起来,你还没说过你为什么要找这棵树呢!”
王杰希没停下来,但开口时声音很稳。“你知不知道这片柳林是怎么蔓延这么远的?”
“在我还没成为研究所唯一的观测者之前,我的同队中有一个女孩翻墙逃出去,就为了看看外面有什么。”他的声音随着水流远,“她本来以为,看护总是拿回到外面吓唬我们,肯定是外面有可怕的东西,但外面只有柳树。其实稀稀拉拉的柳林之后,是已经被腐蚀成灰粉的、人的尸骸,但她不认识。她被抓回来,编进返乡小队里去送死,临行前眼睛亮亮地告诉我这一切,和我讲没什么大不了的……叫我告诉其他人,不要害怕。”他说,“后来我独自一个人活了很久,拥有很多后辈,然后再失去他们。拜人所赐,我作为唯一的观测者拥有了和研究员同步的权限和资源,每送走一个实验体同伴时,我都会偷偷往他们的作训服里塞一包柳树的种子。”
“我告诉他们,不要害怕,外面也只有柳树。”他说,“只是回家去了。”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沿着水流生长的柳树,”王杰希伸手泛泛地画了个圈,树的叶子摇也不摇,古老而仪态万方地垂着,“都长在我同伴们、后辈们的尸体上。”
“……那,”我清清嗓子,“那棵会开花的树呢?你把那包特殊的种子给了谁?”
“给了一个小骗子,一个打赌总输给我却最终翻盘的坏小孩儿。”天已经晚了。彤云漏下火红的余烬洒在我们身上,王杰希越走越快,衣摆像凤凰的翅膀一样鼓动、鼓动,连声音都越来越轻快、越来越清亮,“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儿。现在对我而言他永远是小孩儿了……他的事儿,你得让我捋捋。”
“……先等会,儿。”我好容易赶上他,拽住他的衣角气喘吁吁,“你不觉得,这天越走越亮了吗?树,树越来越少……”
“你看你的鞋。”王杰希回头冲我笑笑,指指我脚下,我一低头,只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鞋帮上沾满了泥水。
“我们快到了。”王杰希在我头顶上说,声音像飘落的羽毛,一晃,一晃。他的脸上居然带着笑容,看起来很开心,就像真正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忽然,他一把拽起我的手来,“我们要不要跑过去?”
跑!没等我答应他,他就迈开了两条长腿。我们的脚下呱唧呱唧响,像大地在为我们鼓掌。我从来没跑这么快过,感觉肺像被放飞的风筝,嘴里渐渐有了腥味,然而鼻子里满是风和土的味道——长风与浮土,随陨落的太阳开始流动、蒸腾,陷入崭新的、气血翻涌的轮回之中,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跌进黑暗后重新视物,被王杰希拉住的手在蜕皮,结上厚厚的水汽与风沙后拥有新的肉身。然而王杰希一直在向前跑,头也不回地,姿势不变身形不变,即使他完全不知道前面是否有他那棵独一无二的树——他就像一块被孩子扔出去打水漂的石头一样,材质原始,样貌肃穆,然而被当成一个玩具投掷向他漫长命运中最最深不可测的波心深处。我们马上就要走出这片柳林,到时候王杰希会被巡回的飞行艇捕捉,我甚至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可是他的脚步真轻快啊,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然后他拉着我,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刺眼的光明里。
那棵树,我一睁眼就看到它了。它其实离我们依然很远,土壳与岩石在此崩裂,那棵树远在断崖下面。
然而它的花比夕阳还炽盛。你无法忽略那样的红,那样的盛放,你全部的注意力只能用来确认,它开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看着,和王杰希手牵着手。就好像这个动作我们几百年前就做过,这个地方我们几百年前就应该一起抵达——
在野马尘埃一同奔袭的静谧中,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据说在古时候,地上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人要渡海需要一种叫船的东西。有一对相爱的人出海遇到了海盗,妻子为保护丈夫被当胸刺了一刀,然而毫发无损。她平静地换掉破损的裙子,擦去胸口伤痕上细细的血珠,同丈夫一起杀掉了所有劫船的人,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辨明方向,回到了故乡。上岸后丈夫走在前面,哪知刚刚下船就听见面前众人的惊呼,他连忙回头,只看见妻子瘫倒在地,胸口血如井喷,刹那之间染红了整片天空。
——就像王杰希的树开出的花一样。
怎么会有那么细的伤口,让心脏都重新贴在一起,一直供血供到相爱的人真正得救呢?我擦掉满脸迎风跑出来的泪水,这样想着。一个哄骗自己身体的人,一个同死亡打赌的人。那些喷了满天满地的、血红的爱。
我看着,那棵树开在那里。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本来人眨眼是为了酝酿眼泪,结果上下睫毛却擦出的却是石火电光。
“你知道……我想讲我和他的事儿,想讲了太久,少说有一百年,我都在想怎么讲。”尖啸的风声中,我听见王杰希轻快地说。
他好像真的想了很久,我感觉到牵着我的手慢慢变软、变轻,变成和我一样十几岁少年人的样子。他微微偏过头望着我笑了,是那种含着下巴的笑,连鬓角都烧起来,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我很爱他,从还不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小声说,“你要看看他的照片吗?”
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纸。是一张证件照的复印件,我看见我的眼睛、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脸完完整整、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看起来白得很壮烈。然而我在笑。
我看啊看。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不清了。天与地都在闪烁,无数星星都在讲故事,生总是能战胜死,不朽的名与不朽的爱。我看向王杰希,不知为什么,我看他看得这样清楚。
我甚至看见,他露出在研究所和我打赌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知道的吧?有时候我想,”他说,“如果人有来世就好了。”
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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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春风
——S市的冬天真的很冷。
杜明戴着手套站在愚园路上时想起这件事。
说来也奇怪,前几天初三初四在家过年走亲戚时,小姨和她那刚到S市读大学的女儿抱怨起这件事。杜明作为高中时期就成为职业选手的超前“沪漂”,在轮回俱乐部打职业这么些年早已熟悉了S市这又潮又冷的天气。而当他真的这么开口说的时候,却迎来亲戚朋友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目光让当时拿着可乐的他像被猫爪子碰了一下似的,虽说不上坐立难安,但总觉得胸口被拉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再深些就会出血。
他抬起头整理着围巾,S市今年的雪也没有积起来。淅淅沥沥落了一些在街道上,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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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春风
——S市的冬天真的很冷。
杜明戴着手套站在愚园路上时想起这件事。
说来也奇怪,前几天初三初四在家过年走亲戚时,小姨和她那刚到S市读大学的女儿抱怨起这件事。杜明作为高中时期就成为职业选手的超前“沪漂”,在轮回俱乐部打职业这么些年早已熟悉了S市这又潮又冷的天气。而当他真的这么开口说的时候,却迎来亲戚朋友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目光让当时拿着可乐的他像被猫爪子碰了一下似的,虽说不上坐立难安,但总觉得胸口被拉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再深些就会出血。
他抬起头整理着围巾,S市今年的雪也没有积起来。淅淅沥沥落了一些在街道上,因为潮湿很快泅进了地面,变成深浅不一的痕迹。这条街道是轮回队员最为熟悉的愚园路商业街,无论是谁都能细数出诸如哪家茶饮店总是换了又换、哪个便民商店开了最久以至于跟时尚的街边咖啡格格不入、哪家餐厅最近换了配方没以前好吃……但眼下,大年初五的清晨,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矩使不少店家会等数小时后再开业。店面还保留着大年三十前暂时关闭,贴着迎新年贴纸或挂牌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内外温差与几日疏于打理,连店面玻璃都显得有些冰冷而不明晰。
杜明叹了口气。这是他不熟悉的景色,也是他不熟悉的心境。这份别扭倒是应景——他昨天跟家里人吃过饭后,一如既往地带着行李坐高铁回到S市。这是轮回不成文的规矩:联盟新年联赛的第一轮往往是大年初七,许多战队会选择让包括选手在内的员工放假到初六。而轮回俱乐部则更特殊些——在老板的默许下,经理会安排年初五早晨大家一起去拜财神。据说是本地的习惯,虽然听起来颇像是对明年俱乐部财源广进的期待,但实则是更加宽泛的“事事顺意”式礼拜。这种“公司团建式活动”在轮回这里并非必要参加,不过吕泊远和轮回的新闻官这两位都有“本地人在家里睡过头被经理抓出来”的经历,以至于连都老板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迟到过。
杜明在脑海里过完了这些往事——他惊讶于自己全都记得,在这沾满融化雪迹的街道上走过时,每件事都不费吹灰之力地化开了。而再细数究竟是哪年哪次,恐怕就要队友提醒一下了。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不,现在想起这些也没用。毕竟今年特地跟经理事先请假不去年初五拜财神了……
杜明靠在了街边的栏杆上,闷闷盯着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什么车开过的街道。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味是什么,虽然说了“今年有事就不来了”,但若是下半赛季打完他表露出转会意向,恐怕大家那时候回想起来就会觉得这件事是他早就想离开的预兆——而自己或许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哪怕是白天,冬日的天幕也并不澄澈,是冰冷的铁灰。
杜明并不是第一次有转会这个念头。只要他拿出手机翻阅那些电竞资讯站和论坛,甚至里面有专业撰稿人和资深玩家会颇有依据地推测:孙翔与一叶之秋的到来以及轮回双一打法的成熟,使原本负责正面进攻开路的杜明生态位受限。他现在比起曾经有明确定位的一员,更像是一个相比之下算不上完美拼图的第六人,只在个人或者擂台赛有相当局限的出场空间。
就好像粉丝们带着恶搞心态做的视频里的那句话一样,“上不去下不来,卡在那了”。
杜明也郁闷,他知道这些视频都是娱乐性质的,甚至成了梗,内部也会图一乐。他没有气量小到不允许别人开这种玩笑,但是成了梗流行起来的东西却侧面代表了大众的观念与想法。
他不甘心。
如果这是以他为主角的电竞小说,那倒也好。或许接下来就是转会、潜心修炼、爆发潜能、大写特写千万字征战赛场的篇章……但可惜的是,连杜明自己都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主角。
他的天赋不错,但只是相对不错。战术、手速、团队协作意识都过了平均线,对比普通人与训练营学员当然是出类拔萃,但到了职业选手里不过是泯然众人矣。而这样的人恐怕是职业圈两三百人中的绝大部分,客观来说杜明甚至自嘲式地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在轮回这样的银河战舰级队伍里,他的生态位才有可能被观察到并且做出各种猜测。
“啊嚏!”
靠在栏杆上真是个不明智的选择,哪怕是里三层外三层外加手套围巾都难以抵挡这股深入骨髓的严寒。杜明擦了擦鼻子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请了假就干脆晚点回来,装忧郁都装不好,他真的是没谁了。
“纸巾,纸巾……”
他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可惜老家也有新年新衣的传统。穿了新外套的杜明并没有在口袋里找到除了手机以外的东西,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把手伸进里头衣服找找的时候,一个人走到了他面前。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自己打了个喷嚏找不到纸巾还被看到了更尴尬。如果真有的话,首推眼下的情况:此人是你的损友。
“……你有纸巾吗?”
情况危急,杜明脱口而出。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大冬天也是一身黑衣,贯彻刺客选手本质的吴启反问。
“……干。”
杜明用手套捂着鼻子,爆了句粗口。
“去买杯饮料,问店家拿一张。”吴启露出让杜明感到熟悉的嫌弃表情。
“这附近哪有奶茶或者咖啡店开着啊……”杜明咕哝:“你以为是我不想买吗?”
吴启啧了一声,确实。这大年初五虽然是商家迎财神开张的好日子,但由于市区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所致,奶茶咖啡店几乎都是守着九点或十点开门,而现在可是清晨六点三十,连麦当劳都没开。
“等等,前面好像有家酒吧开着。”
吴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说着就快步走了过去。杜明捂着鼻子跟在他身后,到了才发现并不是酒吧开业(——显然春节不是个什么好营业时间),而是有移动早餐铺租了酒吧早间的门面卖些餐点。吴启扫码买了两套四大金刚,问推车的老板顺了一包开过的纸巾。
“拿着。”吴启说,并追加表示大恩不言谢,回头磕几个就好。
“滚。”杜明擤着鼻子,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他们听着那早餐车老板卖完了最后的几根油条,推着流动车吱呀吱呀地走了,那声音有点滑稽,但绝比不上此时一大清早揣着豆浆油条在路边的两人搞笑。
“豆浆倒还挺烫的。”杜明说。
“他装保温壶里。”吴启应了一声。杜明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是否是因为刚想了不少有的没的,便转移话题,好奇道:
“你们这么快就拜完财神了?今年没吃素斋?”
“嗯,我说自己不能吃素就先回来了。”吴启答。
“……好像一般都是说自己不能吃荤的。”
“你没去是因为在考虑转会的事?”
“……我——咳咳咳——咳——”
杜明差点被油条呛死。吴启叼着豆浆吸管看过来,就像一个冷酷的杀手。
要不然怎么电竞评论里说轮回的刺客是一名非常适合当刺客的选手呢?作为同伴,看这些报道的时候他们当然只有爽的份,还偶尔会互吹一下。但这事儿挪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仿佛心思被洞穿般的眼下,杜明只觉得有些——惊悚,尴尬,甚至还有些……难过。
“不是,你……”
杜明好不容易把油条咽下去,就看到对方用扣着豆浆杯子的手指了指自己。
“不打自招了。”
“合着你是猜的!?”
“媒体论调,加上你请了假不去团建,又在俱乐部前面瞎晃悠。”
吴启道:“说你心里没鬼才不正常。”
“……”好吧,杜明承认,自己是有点太像在演什么莫名其妙的苦情戏了。只是没有电视剧会拍得这么诡异,不仅兜里没有纸巾一点都不雅观,诉苦情节也不是在窗明几净的咖啡店里酌一杯SOE,而是在街边端着塑料小杯装的豆浆就油条和大饼。
他一瞬间都有点想笑,怎么连这种环节都这么莫名其妙?就好像他的职业经历一样。
“让我猜猜,”
吴启双手抱胸,食指点着颜色鲜艳的豆浆杯覆膜:“你在纠结舆论里的那老一套,到底是在战队继续做这个第六人,还是转去中小战队当个凤尾鸡头。”
“就不能换别的词……”
“鸡口?牛后?”吴启展示自己丰富的词汇储藏。
“我去你可别,越来越离谱了。”杜明赶紧让他闭嘴,对方确实不说了,但也没继续喝豆浆。杜明伸出去想捂嘴的手停在空中,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拐个弯收回来,就这么悬着。
“呃……不过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手垂下来,尴尬的是上面还戴着轮回的手套。
“我知道有点……忒不要脸,你想喷我也行,想告诉队长他们也行。”
“告诉副队?”
“我超别!”
杜明炸了,但很快把手收了回来。他其实知道没什么用,自己这点想法估计早就被江波涛看在眼里了。而让他更无力的是,这点小心思摊开了说,对轮回而言甚至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波折。
“如果下个转会窗真的走了,那比起再无休止地掏钱挖人,俱乐部肯定会考虑从训练营找一个新人上来。”
吴启竟然真的分析起了可能性:“估计不会是剑客,我猜想是更加稳妥且具有辅助能力的职业,比如走控的驱魔这种不会对现有体系有太多动摇的润滑油。剑客这样擅长正面突破的职业本身和孙翔跟一叶之秋的定位有所重合,这也是媒体一直以来重要的论据之一。
“而至于你的去处,基本也只能是中小战队了。像是贺武、昭华、越云这些能去当凤头的恐怕都在考虑之中,而且经过等级更新后他们能力能提供的账号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竞争价值。哦对了,还有那个兴欣——”
杜明想他估计要玩唐柔的梗了。
“……或许也是个去处,他们的情况特殊,缺乏有经验的职业选手。你在队伍里面这三年虽然也不算什么资历选手,但在兴欣却是前辈级别。虽然队伍前景不太明朗,但如果你打定主意的话或许可以一试。”
出乎意料的,吴启什么都没说。杜明愣愣地看着他,对方只是吸干了杯子里的豆浆。
“……你就在这帮我痛陈利害?”
“不然你指望我痛哭流涕,下跪拉着你大喊‘求求你不要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是队长转会的时候经理会做的事情吧!”
“还真是。”吴启说。
两人之间出现了尴尬的平静,这是那种把事情摊开说之后常有的坦诚式尴尬。尤其是吴启时常带着那种不阴不阳的平静,让杜明感到格外如坐针毡。他吃完了手上的粢饭糕,感觉有一块炸衣黏在了自己的牙上。
“你刚才那么说,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只是想想?所以把话说明白了对大家都好?”
吴启很明显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不明白你的尿性吗?”
他答道:“哪怕这些事其实你都知道,还是做不出决定才正常吧。”
“……”
杜明嘴角抽了一下,他似乎是想笑。
“我也挺想知道——”
他说:“我也想知道肖时钦去嘉世又转回雷霆的时候在想什么、方士谦第七赛季退役的时候在想什么、甚至孙翔那家伙带一叶之秋转会到我们轮回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我甚至可以去问问他,但是我——”
但是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做,都只是如此而已。我只是个职业圈里的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可替换拼图。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没有掉出来,只有冬日喘出的气在缓缓逸散。杜明重重出了口气,他抹了一下嘴巴: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说得好像我也知道一样。”吴启说。
“你不知道?刚刚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的。”杜明纳了闷了。
“只是客观讲事实搬论据再放些比赛数据统计,营销号都做得到。”
吴启道:“但没人能帮你做出决定。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在轮回实现——我希望如此,你可能也希望如此,但有些事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
“操他的。”杜明说。
“是操他的。”吴启道:“我当然希望我们凭现在这个阵容拿个三连冠,四连冠,希望这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但希望就只是希望,它跟现实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比什么都远。”
杜明点点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是哥们,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哪家战队派过来游说我的。”
“那哥们估计一分钱都拿不到,”吴启道:“因为我看你的表情跟我差不多。”
杜明抽了抽嘴角,他着实不知道对方从自己滑稽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他吸了吸鼻子,道:“我想……”
吴启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没有表情。不知道是否是掩饰得太好,总之这鼓励了杜明继续说下去。
“我想在轮回再拿一个冠军,如果拿到了就去其他地方试试。”
杜明说:“我不想辜负战队,也不想辜负自己。”
他等了一会,甚至想到了既要又要的嘲讽和冷静的针砭时弊。但最后,吴启说:“我知道了。”
“……喂,我可是当这对话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啊。”
一想到吴启曾经说出过的话,杜明忍不住觉得向对方倾诉衷肠可能不是个好选择。
“行了,看我心情吧。”
吴启回答。他喝完了杯子里的豆浆,把空杯完美地扔到了街角的垃圾桶里。
“我说真的!”
杜明无奈,他也想把喝完的杯子扔掉,但一下没分清楚这塑料杯是干垃圾还是可回收垃圾。犹豫的片刻,吴启已经朝俱乐部方向走远了。他不得不大喊起来——同时又有点哭笑不得:让经理看到了,恐怕会吐槽自己来S市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分不清垃圾分类;副队的话,恐怕会再发给他一次表格吧;队长永远是会动手帮忙扔的那个,还有吕泊远……
他这么想着,追上对方往俱乐部去的步子。冬末的寒意仍然没有消散,动起来带来的热度却带来了暖意。虽不知道终点在何处,甚至可能没有终点——但他们已在路上。
[王喻]你這樣在我們G市可是要被煲成湯啊(上)
是個無關緊要的ABO,群裡聊到相親於是……………
都是南瓜的鍋!
隨便打,不要計較太多!
(上)
「文州啊,相信媽,那個Alpha是真的適合你啊,媽什麼時候跟你亂介紹過?」
「北京戶口,有房有車房產還不止一處,身高跟年紀都跟你相當,一表人才為人正派……唉啊說那麼多,媽不會害你的!」
喻文州張口正想說我也有房有車的時候,母上又開叨了:「人跟你性格很合,你什麼脾氣我會不知道嗎?我說適合那就沒跑了。」
「您也沒見過他怎麼知道他性格?」
喻母賞了兒子一個『就你話多』的表情,繼續唸:「你看咱隔壁家的XXX比你小兩屆,孩子都生倆一A一O剛剛好,大的都會走路了,年後就要去...
是個無關緊要的ABO,群裡聊到相親於是……………
都是南瓜的鍋!
隨便打,不要計較太多!
(上)
「文州啊,相信媽,那個Alpha是真的適合你啊,媽什麼時候跟你亂介紹過?」
「北京戶口,有房有車房產還不止一處,身高跟年紀都跟你相當,一表人才為人正派……唉啊說那麼多,媽不會害你的!」
喻文州張口正想說我也有房有車的時候,母上又開叨了:「人跟你性格很合,你什麼脾氣我會不知道嗎?我說適合那就沒跑了。」
「您也沒見過他怎麼知道他性格?」
喻母賞了兒子一個『就你話多』的表情,繼續唸:「你看咱隔壁家的XXX比你小兩屆,孩子都生倆一A一O剛剛好,大的都會走路了,年後就要去幼兒園,你呢?連影都沒見一個--還有你表哥,去年剛結婚今年就懷上了,不知道你姑姑多開心……」
「他們怎麼不說那誰誰家的喻文州三十歲就幫他母上在市中心買車買房每年還讓他老人家出國兩次--」喻文州難得辯了句長的。
「文州啊,這人呢要成家立業,你現在立業了,總該安心成家吧?」又聽喻文州悶聲嘀咕了兩句,喻母再接再厲,「而且人家會做飯、還會煲湯,我特地幫你問過了,結婚以後他下廚沒問題,這年頭那麼爽快的A不多了啊,別的不說,媽怎麼會讓你餓肚子呢,這些都幫你提前打點好的──」
「媽……」喻文州稍微拖長了音,無奈道,「這樣人家只會覺得你兒子不會做菜還是個吃貨--」
「我當年讓你學做菜你不學現在好了,連湯都不會煲你還有臉說你是我們大G市好土好水養出來的O嗎?」
喻文州回憶起母上最心愛的砂鍋是怎麼慘遭自己毒手的畫面,很識相地選擇閉嘴。
「你看你,都多大年紀了,整天也沒個正型就知道打電腦,自己不主動交朋友眼光還那麼挑……」
喻文州決定把:我朋友很多這句辯駁默默吞回去,等待母上各種算完舊帳後才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趴在椅背上一臉生無可戀。
「好啦……」喻母伸手拉了一把喻文州的臉頰,道,「總之人家是適合過日子的,你相信媽媽去見見看囉?」
「………………………」喻文州無聲地大嘆一口氣,「好吧我加他微信,晚上跟他約吃飯,可以吧?」
---
喻文州搞IT的,混得是真的不錯,分紅的股票遇到好價錢年紀輕輕就買了房,眼見明年就要過三十大關,他母上竟然開始各種催他相親,可必須得說,不是他挑剔,真是去過幾次沒有一個靠譜,饒是喻文州這種不動聲色、進退得當的人設有好幾次都差點沒把白眼徹底翻出來。
「少天你說,才第一次見面,菜都沒上來劈頭就問『你信息素什麼味道應該不會是太詭異的那種吧?』這是他太KY還是我太難搞?」
喻文州第三次相親完拉黑了對象後,轉頭就敲同事:「你們Alpha相親都這樣簡單粗暴?要不是我岔開話題他該不會下句就要問我易感週期了吧?」
「你不能就相了幾次親就一竿子打翻所有A啊,不過那種A確實很low你娘怎麼不幫你找點靠譜的?這都什麼跟什麼,一個個不是錢賺得沒你多還直A不然就長得太隨便,都還不如我呢--」
「是啊是啊知道你結婚我媽可難過了。」喻文州棒讀道,「他老人家多喜歡你,除了對身高有點嫌棄而已。」
「你這麼說太傷感情了,到底是來樹洞還是來損我的,我可是放著我家那口子的易感期過來陪兄弟聊天啊。」
「……你家那口子不也是A嗎,你是要去跟他打架還是打架還是打架啊?」
「這你就不懂了,嘖嘖,喻文州你還太年輕!」
---
之前拒絕過太多次,這次推託不掉只能鬆口答應,喻文州心裡也不樂意,約期當天他懶洋洋地套上T恤跟破洞牛仔褲就要出門,被喻母在客廳逮住差點沒掐死他。
就差沒揪著喻文州的耳朵把人扯回房間親自動手更衣,喻文州嘆氣,不就是褲子破了個洞嗎,讓他表達一下不抵抗不合作的態度也不行。
在母上的監督下,喻文州換上了襯衫跟休閒西外,深色牛仔褲跟休閒鞋,在門口跟母上道別。
「別面無表情,笑一個。」母上插腰。
喻文州笑:「^_^」
「笑得真噁心。」母上白眼。
「…………………」
「還有你扣子有需要扣那麼多嗎?拉兩個下來會少你一塊肉嗎?包那麼緊好像怕人家看似的,解開解開!」
「………………媽……」
喻文州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在相當得體的時間赴約,提早十分鐘在酒店大廳,他對著玻璃櫃看了自己一身,還是覺得太正式了,這襯衫的燙線都如此筆挺,要是人穿得很休閒,不就顯得自己特別傻逼嗎?
而且對方還遲到了,這都過了約定時間五分鐘,他整理了下衣領子,回頭就見旋轉門推進來一個全套訂製西裝的挺拔男人,帶著公事包,腳步急促但姿態穩健地朝自己走過來。
「喻先生。」對方在自己跟前微微頷首,道,「剛開完會,抱歉遲到了,你等很久嗎?」
「我也剛到。」喻文州看著他,這才輕鬆一笑,「這個時間打車很堵,沒事。」
「我是王杰希,你好。」男人伸手跟他交握了一下,開始領路,「已經訂好位置了,我去確認一下。」
人家是來出差的,吃飯就約在他下榻酒店的餐廳,是不太有創意,但總體來說很有誠意,喻文州跟著進去,才想起自己今天大概是犯傻了怎麼會想要穿T恤過來。
喔,順便說,那人還幫他拉椅子,雖然挺沒必要的,但總歸感覺不是個狀況外的怪人。喻文州落坐時看著對方解西裝扣子的動作心裡想,這人長得比照片好看,鼻子很挺,結果人一抬頭,他又發現,大小眼倒是比照片明顯得多。
喻文州並沒有多打量,而是翻開菜單。對方也做相同的動作,一邊看著菜單一手稍微鬆開領帶,喻文州注意到他手錶的品味很不錯,手腕也很好看。
外地來的A大概翻閱了一下,抬眼看過來,道:「你的地盤,還是你推薦幾樣吧。」
「好,王先生有不吃的東西嗎?」
「沒有。」王杰希嘴角稍稍一彎,爽快道。
不挑食,加分。喻文州招來服務生,點了幾個菜,還開了一瓶白酒。
相親的流程都差不多,首先聊聊興趣,喻文州喜歡玩電腦看書跟旅行,說到這邊他自嘲一下,說自己喜好極端,在重度宅跟戶外派間來回狂奔畫風相當奇妙。
對方非常給面子地笑了一下,彷彿感同身受,又問了一下喻文州去過哪些國家,他是外商公司,因為工作的關係王杰希也常到國外出差,就這個話題還聊得挺盡興的。
王杰希興趣可多了,觀星、露營、登山、看電影,不過最持久的應該還是做飯。這個喻文州就有點意外了,他以為母上忽悠他所謂會做飯也就是比自己強點,能炒個飯做個湯就了不起了,沒想到王杰希還真的有兩下子,邊吃飯邊聊餐點還能講出點時節食材料理方式的道理來。
喻文州這餐特別鍾愛的番茄天使冷麵,王杰希上甜點時說,他自己做得比飯店的好吃。
「嗯?」喻文州一時沒反應過來。
「剛剛那個冷麵,你好像很喜歡。」王杰希勾起嘴角,薄薄的嘴唇彎出一個淺笑,彷彿知道喻文州因為什麼而困惑著,出言解釋,「我看你用湯匙把醬汁挖得很乾淨。」
這句話很受用,因為喻文州還以為自己哪裡失態了,結果王杰希像是挺瞭解似的補上了一句,讓他瞬間意會下來,喻文州笑道:「那有機會的話,請一定讓我試試。」
「當然。」王杰希答得很俐落。
吃完飯,時間其實不晚,王杰希邀他去大廳吧台又喝了一杯。
座位挨得比較近,喻文州聞到那人的信息素是檀香味,有點反差,但好像也挺搭的。
不得不說一頓飯的時間喻文州就習慣了那雙大小眼,整個人看著也越發順眼,一順眼酒就不小心喝多了。他酒量不錯這點份量不置於醉,可比較容易上臉,喻文州沒注意,低頭一看,脖子鎖骨一片緋紅,扣子還是敞的,他有點尷尬,覺得第一次見面這樣是有點不妥,於是伸手揣了一把領子。
王杰希沒說話,但那之後就一次也沒把自己的視線往下超過喻文州的下顎過。
喻文州就覺得這人要不是真的是身經百戰要嘛就是特別細心,再加分。
話說他自顧自在這給人家打分幹什麼,說不定那個A面上淡定心中也在給自己評價呢,喻文州瞇眼,不禁有點好奇王杰希怎麼想自己的。
不過,至少應該不會討厭吧──在王杰希偏頭過來挨著自己低聲說話,眼睛微微顫動的模樣,讓喻文州是這樣覺得的。
「我送你回去吧。」晚上十點,王杰希在酒店門口道。
「不用了,我家離地鐵很近的。」喻文州今天沒開車,他聳肩。
「那不行。」王杰希想也沒想。
喻文州覺得大概自己臉給喝紅了,讓人感覺很醉吧,就見王杰希招來酒店的出租車,把喻文州送上去看著他報地址後,翻出兩張鈔票直接給了司機。
「這真的不用了。」喻文州還想攔,王杰希卻不給他機會,並幫忙帶上車門,「晚安,喻先生,路上小心。」對方微微點頭,目送他離去。
喻文州紅著一張臉回家,母上盯著他看,喻文州說:「我喝酒上臉您該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是知道,但你以前去相親從來不喝酒啊。」
「約在XX飯店吃晚餐,不開個酒很奇怪。」
「哇,那餐廳,一頓不便宜啊,這小伙夠大氣,人怎麼樣你喜歡不?聊到房子跟以後住哪小孩想生幾個?還有……」
喻文州苦笑,擺擺手:「先睡吧時間不早了,我明天跟您說唄。」
---
「少天,你說他們B市的Alpha是不是特別強勢特別直A啊,感覺特別把我當Omega。」
「您老不本來就是Omega?」
「大概我身邊的A都沒怎麼個紳士的吧。」
「我不就……」
「你是啊,可惜是個彎的。」
「那是因為您老雖然是Omega但心裡住著一個大寫的Alpha,A力十足特別剽悍,這樣誇你開心不。」
「還好。」
「所以,那個北京佬怎樣你喜歡不?」
「嗯……我也不知道。」
「你跟他耗一晚上,總得有點想法吧?」
「有是有。」
「你在想什麼?」
「想扒了他的全套西裝。」喻文州一本正經。
「…………」黃少天無語,「您老易感期要到了是不?能不含蓄一點嗎?」
喻文州往床上一攤,嘆氣:「我不知道。」
---
喻文州沒想到那麼快就能再跟王杰希見面。
他們星期五吃的飯,星期日早上九點收到了王杰希的信息。
上一則對話還停在週五晚上王杰希問候他是否安全到家,他們客氣地扯了兩句今天很愉快之類的話就沒有下文了。
直到剛剛,喻文州慢跑回來就看到手機訊息。
『喻先生,早安。
昨天一整天都在開會,實在沒時間約您出來,我今天下午的飛機回B市,臨走前十分想再跟你見一面,不知您可否賞臉一道用個早點?』
喻文州一下子,感覺嗓子噎住了,又在房間走了兩步,在給予了同意的答覆後,王杰希的訊息回得很即時,他說『那我三十分鐘後在你家小區樓下接你。』
喻文州頭髮都還沒完全乾,帶著滿身沐浴乳味道下樓時,他母上還挺好奇的。
「北京仔?」
喻文州點頭,然後在母上拉長的唷唷唷唷唷~~~中關上門下樓去。
王杰希靠在出租車門邊,穿著黑色的牛仔褲跟前天同樣的皮鞋,上半身則是白色棉衫與一件墨綠色的風衣,顯得特別修長。
「早,沒吵醒你吧?」王杰希站直,順手替他開了車門。
「沒事,我週末早上都會去慢跑。」
王杰希跟他坐在後座,聽到這個答案不禁有些意外,當然是好的意味。
「我也喜歡慢跑。」他道。
「也好,代表我等等可以吃多一點。」喻文州眨眼笑道。
他們選了喻文州從小吃到大的早茶,同樣王杰希讓在地人點菜,跟著他洗杯什麼的。王杰希還拖著登機箱,看來是真的在出發前把時間留給自己。
茶餐廳人聲鼎沸,這次他倆就沒前天那麼拘謹,喻文州發現王杰希看上去挺嚴肅一人,但實際上頗為健談,笑起來很可愛,左臉頰有個酒窩。
順便說,他拿筷子的姿勢相當標準,手指也漂亮,加分。
吃了一份超量的早餐,王杰希還打包了一份叉燒酥跟洋枝甘露,請喻文州帶回去給喻母吃。
喻文州笑瞇瞇的心裡想這傢伙太會做人了,這次他搶了機會付錢,王杰希看上去有點想跟他堅持,喻文州只好放大絕招,笑道:「覺得給Omega請客不妥嗎?」
王杰希抬手表示你贏了,遂把皮夾收回來,喻文州正找錢呢,就聽那人道:「好吧,但作為交換你再陪我散個步吧。」
「好啊。」他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但仔細思量了對方的意思後,喻文州轉頭,看到王杰希露出酒窩朝自己看過來。
既然說要散步,喻文州就帶王杰希去公園,相當給面子。
「你普通話很標準。」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扯到這邊,王杰希不帶見解地道。
「嗯?」喻文州笑笑,「那就好。」
「星期五吃飯時候,你一句粵語都沒說,今天吃早茶才說。」
「哈,我說了你也聽不懂,今天是因為要跟老闆娘聊天,不然怎麼會有附送的甜湯呢。」喻文州用粵語笑道,「系咩?」
王杰希回以一個淡笑。
「第一次來G市嗎?」
「算吧,上一次只有轉機。」
「一句粵語都不會說?」
「以前沒機會。」王杰希道。
所以表示以後有?喻文州想。
「感覺還是要學一點兒的,從機場出來被司機繞了一段路。」王杰希一本正經,可配合著一口標準京腔,就好像在無奈自嘲。
「哈,像你這樣呢,在我們G市,可是要被煲成湯的。」喻文州笑道。
「聽起來很有趣。」王杰希挑眉。
時間差不多了,王杰希得去機場,走到喻文州能回家的車站才招車。
「我們再聯絡?」王杰希拉下車窗。
「好啊。」喻文州低頭湊近,笑道,「路上小心。」
「再見。」
---
喻文州一邊吃著打包的叉燒酥,一邊飛快跟黃少天微信。
「對第二次見面的相親對象說我要把他煲成湯,他會覺得我是個傻逼還是純的吃貨還是個講話很冷的人,急,在線等。」
黃少天賞了他兩大排點點點,最後道:「他會覺得你在跟他調情,可以,這很AO。」
候機室,王杰希用單手打著手機。
遠在B市的方士謙收到了一條訊息。
「我G市的相親對象說要把我煲成湯,這是指我是個傻逼B市人活該被訛嗎?」
方士謙冷漠臉:「我覺得你的相親對相是想扒了你的西裝吧,南方的Omega真剽悍。」
TBC
红豆黄米
青春的上游 白云飞走 苍狗与海鸥
闪过的念头 潺潺的溜走
红豆黄米
早上八点,微草食堂。
微草战队这食堂是个比较神奇的地方,你不仅可以在这里看到按照三餐正常刷新的青训营、正式队员、公会以及其他战队部门员工,还可以看到微草老板,战队经理以及某些稀有生物。关于这稀有生物为何,我们暂且按下不表。眼下老板和经理同时刷新,看得赶早班的员工好险没把豆汁从领口喂进去。
“王队啊,”
经理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比较好?”
王杰希平静地看一眼面前的余老板,又看一眼经理。微草这余老板,早年确实是药企豪门出身,后来投资做各色新产业,电竞...
青春的上游 白云飞走 苍狗与海鸥
闪过的念头 潺潺的溜走
红豆黄米
早上八点,微草食堂。
微草战队这食堂是个比较神奇的地方,你不仅可以在这里看到按照三餐正常刷新的青训营、正式队员、公会以及其他战队部门员工,还可以看到微草老板,战队经理以及某些稀有生物。关于这稀有生物为何,我们暂且按下不表。眼下老板和经理同时刷新,看得赶早班的员工好险没把豆汁从领口喂进去。
“王队啊,”
经理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比较好?”
王杰希平静地看一眼面前的余老板,又看一眼经理。微草这余老板,早年确实是药企豪门出身,后来投资做各色新产业,电竞这边搞得颇有起色。端的就是个大隐隐于市,但却是个用手机基本靠秘书的老年人。眼下虽然在平静地喝茶,但王杰希也是已经看出来是他发现了问题,去找自家经理解决,结果经理也解决不了,于是直接来找他了。挑战赛前嘉世战队来电询问乔一帆的事情时是这样,眼下亦是如此——很喜欢黄少天玩某回合制手游时说的一句话,你们这微草队长是不是劳碌命途的?
“我看一下。”
王杰希接过经理递来的平板,上面是一张照片。乍一看就是一堆快递,不过从那厚实的包装以及选用的物流来看,里头应该是些贵重物品。再往后一翻,快递都被后勤的拆开了,果然是金光闪闪的端午节礼盒。
这几年随着荣耀电竞产业的高速发展,这帮顶尖俱乐部的门面工作是一个都没落下,那逢年过节的礼盒和年会礼品个顶个的豪华。
“具体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今年的端午节礼品应该已经发出去了。”
王杰希其实也不知老板和经理这搞的是哪一出,但仍然沉着应对:“我在职业选手群里看到黄少天的……返——照片。”
“我知道那个学名叫‘返图’,repo嘛。”经理说:“不过既然杰希你也提到了……现在把战队收到的食物礼品直接分发给队员或者食堂的情况比较常见,我想蓝雨也是这么做的。”
“但微草一直都是内部处理。”王杰希道,心说这等于家长来一句红包我帮你收着。
“没错,但先前市场的人跟我说,如果有比较多选手收到礼品后,在微博这些社媒上发出来的情况,会有比较良好的互动和社群影响。”
经理解释:“如果两家俱乐部的市场有协商过,那么也可以营造出一些话题。比如轮回就是这么做的。”
王杰希并不能回忆起轮回主要选手里有哪条微博不涉及营销推广,但是他没有说。
“如果市场部有要求的话,战队选手也可以配合。”他公正地回答。
“我们可以就这件事去沟通,不过这些微博不是这两天发的话就没有意义了。”经理道——没错,微草是一家极富企业道德的俱乐部,发现这件事的当天是周日,都没有赶着选手上架吃粽子的,而是周一——恰好是10号端午节——才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您是推荐先斩后奏?”
“这些小事不需要太多的协商时间,而且现在总决赛刚刚结束,没有刻意营造紧张氛围的需求,一般对方俱乐部也不会拒绝。”经理道:“你可以和队员一起选一下要吃哪些,后勤已经送到食堂了。”
“好的,我了解了。”王杰希起身,从座位上离开:“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去安排。”
“好的,辛苦了。”经理双手撑在桌上,目送他离开。
片刻的沉默后,余老板道:“马经理。”
“余总,有什么吩咐?”
“返图是什么意思?”
“……”
王杰希保存了微博上的礼盒截图,在这个粽子口味逐渐黑暗化的年代,他不打算直接去问队员打算吃哪个——如果吃得不好,显然会影响训练。直接去职业选手群里问哪个味道比较正常可能才是正解。
他发出微博关键词直接搜索,便会弹出的热搜蓝雨端午节礼盒,先问永远在线的黄少天。
“@夜雨声烦,推荐吃哪个?”
职业选手群显然也有不少人是起个大早准备开始一周训练的,看到王不留行这个群名片和弹夜雨声烦的行为挤在一起出现,纷纷发出各色惊讶表情以为自己起太早出现了幻觉。
“我去,这是谁啊?”王杰希得到了先前叶修冒泡一样的待遇:被李轩点出来。
“微草也开始拆粽子啦?”紧跟着的是楚云秀,队长嘛,总归是起得早些,也会对这种涉及战队营销的事情有所了解:“蓝雨每年的粽子基本都是咸的,再搭一组经典碱水,你别说,吃口还是可以的。”
“蓝雨的礼盒一般都是最早被抢完的,还会有人来问能不能下次直接找他们买。”李轩先表示了一下同意,然后又嘀咕道:“倒是某些S州俱乐部,你们的礼盒比S市还甜啊!枣泥和豆沙甜就不说什么了,猪油和鲜肉的为什么也这么甜?”
楚云秀回复三个字:已拉黑。
“我其实还是蛮好奇楚队那边甜粽口味的。”
发现蓝雨被点名,遂冒泡的喻文州说:“自从俱乐部搬到番禺这边,周围基本只有咸粽卖。噢,寄给大家的就是我们自己吃的那种,只是礼盒包装比较豪华些,而且会附送豆沙甜品达到口味上的均衡。”
仿佛是看到了上面王杰希的提问,他又在后面补上一段:“喜欢口感丰富一点的可以先试试有咸蛋黄的,普通肉粽更加鲜香。”
“然后试试烟雨那个甜得发齁的,体会下什么叫冰火两重天。”李轩直乐:“咱们这也是从小到大都吃蜜枣和豆沙馅,但S州那个属于地狱级难度,S市的姑且算个Hard吧。”
“那得有多甜啊?”盯着一叶之秋群名的孙翔难以置信地问:“每次去S市打比赛晚上叫外卖吃到的东西都带着股甜味,你跟我说S州还要甜?”
“H市人是不会懂的。”轮回唯一的非S市原住民吴启淡淡地补了一句,难以想象他在轮回食堂经历过什么。
“我也不是H市人啊?”孙翔纳闷了,怎么着这年头群聊还得贴身份证号吗?
“哦,我不是攻击H市人,我是平等攻击所有H市的外卖。”吴启回答:“还有如果你受不了S市的甜度的话,以后来这里打比赛还是自备老干妈吧。”
一年以后的孙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句话会一语成谶。只不过不是自备一瓶,是一箱一箱往轮回带各色调味品和酱料。而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或许偶尔会想到多年前的这个早上……哦不对,跑题了,我们继续。
“说起轮回的礼盒,”楚云秀似乎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张照片。照片上赫然是一个极简的白色立方体,边缘有着几道具有几何感的凹凸黑橙色线条:“太别具一格了吧?后勤收到的时候以为是谁把后现代艺术摆件买到俱乐部来了。”
“后现代艺术不到喻队头像那个级别的我不认。”方锐的鬼迷神疑嘿嘿一笑:“还有楚姐姐看我,李轩确实没有品味,我们五期生都觉得烟雨的夹沙粽子可好吃!”
“已拉黑。”
“等等为什么!?”
“造型是重点吗?味道难吃得要死才是重点吧!”
孙翔看到了图像,忍不住吐槽道:“撬了半天才发现里面夹层都是干冰,完了再拿出来发现这么大盒子里只有五个没拳头大的水晶粽,我都没吃出来是什么味道就没了!”
“哎,H州C市人。”
吴启叹息:“吃外卖吃的。”
“别改我户籍!”
“我记得好像有一个是玫瑰味的,”方锐仔细回忆道:“老林吃到的那个是什么咖啡味?我当时都惊了想说这难道是星●粽吗?但想到这是S市发来的就释怀了。”
“我跟你们报告下,”吴启说:“江副队刚打字想说‘可以配盒子里的精选冷萃原液慢慢吃’,看到你这句话把前面的都删了。”
“哦,而且里边还有张周泽楷卡片。”方锐说:“闪亮亮的,我后边去搜了下发现这玩意可以卖五位数。”
“等下,多少?”群里整齐地一排。
“好像是现在流行的那种什么集卡活动?太疯狂了。”李轩说:“而且这玩意貌似都是有编号的啊,真拿去卖的人不怕被轮回发现吗?”
“对,轮回的话应该有专门的部门会盯梢那些出卡的人然后实行暗杀吧。”方锐隔空表示赞同。
“我……”吴启发了一行字。
“怎么,江波涛刚刚想建议大家收藏卡片吗?”
“不是,副队就是把手机关上了。”吴启回答。
“看到了吧我就说要实行暗杀了!!!”方锐激动。
“这群聊是怎么歪成这样的?”
王杰希放下手机,回答:“不知道,不过姑且了解有哪些能吃了。”
“蓝雨那粽子每年都是老三样,直接吃他们的就行了呗。”方士谦道,他把手上的礼盒放到了训练室门前的地板上。那重量让王杰希看着皱了皱眉,但他很快想起现在已经没有介怀的必要了。
“这盒是老余的,这盒拿去给训练营。”方士谦熟练地从袋子里拣出几大包全是外文的伴手礼:“这个你们自己留着吃。”
“这什么?”王杰希没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特内里费岛的鱿鱼干。”
“……”王杰希说:“食品不能进训练室。”
“我拿去给食堂的廖妈,顺便顺盒今年的粽子。”
方士谦从善如流:“哎,廖妈现在还干吗?”
“还在的,”王杰希说:“你在后门进去那个冰箱西边拿。”
“哦!”
方士谦跑了,王杰希对着地上那两盒他没拿走的干货头疼。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发现黄少天可算是按照蓝雨时差醒了——这家战队的训练时间相较平均晚一小时——正在群聊里对各色端午礼盒里粽子的口味大加评论。
“卧槽这种事你们不早说我现在用来当杯垫那玩意儿值一万?算了……还有,微草今年的只能说还算可以,但他们公众号上拍的宣传图看得人毫无食欲。”
黄少天作为联盟第一美食评论家正在从多方面发表高见:“蘸白糖的吃法试了一次,放凉之后更好吃。对了老王,我这还剩黄米红豆和纯鲜肉的,队长也想试试,你推荐哪个?”
王杰希思忖片刻,他其实已经有两年没吃过微草的粽子礼盒了。蓝雨在这方面跟微草倒是颇为肖似,传统佳节的礼盒对外和对现役队员都是一样的发。而第七赛季后,他那份就搁在廖妈的冰箱里了。
“试试那个黄米红豆的,今年据说师傅调整了配方。”
他回:“而且不甜。”
【四期中心】一代人
·四期中心粮食向
·长得一匹预警(1.5w+)
·瞎编绰号!(叫方明华方二奶是因为_(:_」∠)_方大奶是方士谦嘛_(:_」∠)_
·致敬顾城先生
1.
夏天的G市总是热浪塑就的无边蒸笼。幸而酒店的感应门已经在面前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冷气将喻文州温柔怀拥。喻文州走进去,衣衫与肌肤相贴处的黏腻渐渐消散无形。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订吗?”笑容满面的迎宾小姐上前迎接。
“有的,姓喻。”喻文州礼貌地回以微笑,向来含笑的双眼在用...
·四期中心粮食向
·长得一匹预警(1.5w+)
·瞎编绰号!(叫方明华方二奶是因为_(:_」∠)_方大奶是方士谦嘛_(:_」∠)_
·致敬顾城先生
1.
夏天的G市总是热浪塑就的无边蒸笼。幸而酒店的感应门已经在面前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冷气将喻文州温柔怀拥。喻文州走进去,衣衫与肌肤相贴处的黏腻渐渐消散无形。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订吗?”笑容满面的迎宾小姐上前迎接。
“有的,姓喻。”喻文州礼貌地回以微笑,向来含笑的双眼在用以掩饰身份的平光镜后习以为常地弯起。
“是……喻文州先生对吗?”姑娘查询完毕,询问时读到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有些熟悉,一字字放慢了念出声。
喻文州在心里长叹一声。“是的。”
他只来得及说完这两个字,就意料之中地被四面八方亮起的数道目光包围。负责迎宾的姑娘声音朗朗,偏生离饭点尚有些时候,大厅里只有寥寥几桌客人,一片安静中一声清脆响亮的“喻文州先生”足以让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是前台里坐着的另一个服务员姑娘。“喻队?!真是喻队?!”原本走神摆弄着的手机被一把丢开,一阵风似的蹿出前台的姑娘倒注意压低了嗓音,几乎是用气声低呼着,却仍掩盖不住让声线颤个不停的满腔兴奋。
前台姑娘一边喜笑颜开念叨着耽误您一下喻队拜托签个名一边转身从前台桌上找纸的工夫,大厅里用餐的几桌客人已经呼啦啦离座了大半。眼见无法脱身的喻文州笑着摇摇头,干脆卸去了已经失去作用的鸭舌帽和眼镜。他笑得带了点无奈,但旁人看不出来。
他接过前台递来的笔,很耐心在所有送到面前的纸、本子或者衣服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潇洒漂亮的“喻文州”,再加上一个三条小小弧线组成的笑脸。无意间惹了事的罪魁祸首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显然对荣耀种种毫无涉猎。
“大神正好来这里吃饭吗?”
“是的。”
“啊啊啊那是不是还会有其他大神来!黄少天大大?他会来吗?哇塞我要蹲守!”
“这个不能乱说哦。你们吃自己的,不用蹲在这里等吧。”
“啊……不能乱说意思是的确会有其他大神来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是让你们不要乱猜啦。”
当事人一一回答潮水般涌来的问题,温温和和地笑。直到最后一个“喻文州”落笔完成,执笔的人在后面添上两眼弯弯的笑脸,拉着自己衬衣的雪白袖口给喻文州签名的姑娘问出这场临时粉丝见面会的最后一个问题,声音有哭腔,开口时红了眼眶:
“喻队,喻文州大神,您以后……会去哪里啊。
“您以后……就再也不会在蓝雨打比赛了对吗。”
说到最后姑娘蕴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拉出两道水迹,划过脸颊。周围的喧闹在这个刹那突然销声匿迹,年轻或不那么年轻的十几个男男女女,就静静地以喻文州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不再说话,好像他们都是想问那句话,想听喻文州一个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的、每个人都早已知道的回答。
笔尖摩挲单薄的衣料,喻文州画完他的最后一笔。一道弯弯的嘴勾起微笑,三笔绘成的简陋笑脸,常年跟随在蓝雨队长的大名之后的小小表情,看起来笑眼弯弯翘着嘴角颇有些喻文州的神态。
很简单的问题。您以后就再也不会在蓝雨打比赛了对吗。是啊。谁都知道的答案。
可是喻文州罕见地无法面对别人的问题应对自如。他起初没有说话,继续画完他的笑脸,然后旋上笔盖,道一声谢谢还给满脸通红的前台。
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朝问话的姑娘笑一下,笑眼弯弯翘着嘴角,像他签名后面的简笔画一样。
只是比寥寥线条更温柔一些。
姑娘对着他的笑有些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便有两颗泪珠滚落出来。她慌忙抬起手背去擦,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喻文州微微垂了眼帘,嗯了一声。但他没有接上一句“没关系”,而是后退半步,不再是对着流泪的女粉丝、而是对着周围所有人,收起笑容,欠下身,也说出同样的话。
“对不起。”
然后直起身,依然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祝他们用餐愉快。自己则由大嗓门的迎宾小姐领路,穿过众人泛起水汽的目光,去楼上订好的包厢。
迎宾小姐按好电梯悄悄觑他,说,您是那个荣耀的……蓝雨战队的队长?
不是了。喻文州笑。那是以前了。
第十五赛季结束,三十岁的蓝雨队长喻文州在作为新科冠军队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退役。至此以“黄金一代”为代表的四期选手全部退役,黄金一代的时代彻底结束。
喻文州在电梯里打开手机,看到来自黄少天的短信。他划开来,从头开始看。
【队长队长你到了吗???我路上好堵啊不过应该快了……如果我没记错路那就挺近了。作为东道主之一我肯定得早点到嘛是不是!我争取比张新杰到得早!!话说刚才堵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我开了车窗透气,被旁边车里的人认出来了!!!正好是我的粉丝啊!!!他可——激动了!!!本剑圣退役两年人气依旧不减当年!!!】
下面又跟上一条。
【啊不对,哈哈给忘了……剑圣是夜雨夜雨是小卢的哈哈哈。那我只能自称本帅哥了】
喻文州抬起头,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屏幕依然亮着。他望着电梯的数字闪烁跳动,想,十二年前操纵着行动迟缓的术士走上职业赛场的他,被众人质疑声讨喊着滚出联盟的他,竟然也有一天会有人为了他的离开而哭泣。
他又想,更久之前挤在街边小店嘻嘻哈哈抢一碟肠粉的少年,也有朝一日会全副武装出门,走到哪里都可能引起轰动。
2.
第三赛季时蓝雨训练营的小喻、小黄还有小郑也曾一起来这里吃过饭。不过所谓“这里”当然不是三十岁的老喻走进的高档酒店,而是高档酒店附近不远的美食街。
那顿饭的名义是给方锐饯行,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方锐并不在场。就算这样还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第三赛季后半程蓝雨训练营的约饭的名义统统都是给方锐饯行。
十七岁的黄少天往嘴里扒了一口肠粉,边大嚼特嚼边对小饭馆墙上的电视机指指点点。“嘿,王杰希那个大小眼,”他停顿了一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还真有两把刷子。”
郑轩翻了个无力的白眼。“这用你说吗大哥。”他一手撑着脑袋,下巴懒洋洋往隔壁桌一个少年手里的报纸抖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微小弧度。
报纸顶部横着醒目的黑体标题,【微草魔术师完胜烟雨再续辉煌】。眯起眼睛还能隐约看到下面的正文中某些词句,“优秀新人队长”“微草向来薄弱的擂台赛在本赛季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广泛认为赛季最佳新人已无争议”。
“岂止两把,起码是二十把吧!”郑轩总结。
黄少天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也就是个偷看文州笔记本的大小眼。”他用筷子用力扎了扎盘子里的肠粉,双眼亮晶晶的,“他有二十把,那咱们就三十把!每人三十把!”
“……”郑轩埋头喝他的海鲜粥,“你俩去三十把吧,我能有两把就够了……”
“没志气没志气。”黄少天嘴上啧啧有声,筷子尖又在肠粉上戳了两下。
他顿了顿,开始他的演讲:“等下赛季我们出道才能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最佳新人!对还有新人队长,文州肯定不会比王……我靠郑轩你往哪夹呢往哪夹呢你给我住手!”
郑轩飞快地把一筷子来自黄少天盘中的肠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辩解:“如果肠粉能选择,它肯定也会主动投奔我的。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它的。”
黄少天猛地低头,盯着自己扎在肠粉上的筷子和周围一圈稀巴烂的洞眼看了几秒,又猛地抬头恶狠狠瞪住郑轩:“还找借口还找借口我买的肠粉我做主关你屁事啊魂淡郑车干!文州你看啊你快管管他——”
边嚷嚷边看向喻文州却赫然看到喻文州正从筷子夹着的一大块肠粉上美滋滋咬下一口,黄少天的控诉戛然转为崩溃的大叫。
“靠叛徒!!!!这样对我!!!!未来的队长啊喻文州!!!!偷队员吃的好意思吗!!!!合起伙来针对我!!!!”
喻文州不紧不慢地咽下肠粉。“谢谢少天,蜜汁叉烧的肠粉味道很不错,以后大家出来吃饭可以多点这个。”他安抚地冲炸毛的黄少天笑一下,“感谢你为战队做出贡献。”
黄少天懵圈:“不是,你怎么这么能扯呢?不就是你俩偷吃我肠粉吗还扯上战队了?”
“少天你看,”喻文州侧身指指墙上的电视,示意黄少天看,“王杰希擂台首发走位很多,例如这一段迂回如果说只是为了绕背近身则完全没有必要。王不留行行进的路线在双方还没有照面的时候就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就是为了把微草不够熟悉的烟雨主场选图通过自己的视角尽可能多地展示给台下的队友,为他们提供关于地图的信息。”
遭到洗脑的黄少天有些迟疑:“……所以?”
“所以少天也应该这样做出贡献啊。”喻文州顿了顿,似乎在强忍着笑意,“少天买了肠粉供大家品尝,也是为战队提供关于食物的信息,把队友不够熟悉的蜜汁叉烧肠粉展示给队友,方便今后的聚餐。”
黄少天看来还真被这学术性的长篇大论给唬住了,听着喻文州侃侃而谈便晕晕乎乎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哦完几秒猛然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喻文州你又在忽悠我!贡献个屁啊谁买了肠粉供大家品尝,我买给自己吃的!明明就是你们偷吃还为战队提供关于食物的信息!差点听了你的鬼话!”
喻文州面不改色,继续说鬼话。“少天,这也是团队协作的一部分。据我观察,烟雨目前就缺乏这样的意识。当然同微草的这场比赛他们并不需要,但是上次我们看的那场烟雨客场对阵虚空的比赛,烟雨可以说是输在了对地图的了解上。”
郑轩会意捧哏:“烟雨最近战绩很不佳啊,看来跟文州说的有很大关系。不懂团队协作,这就是不懂团队协作的后果!”
“烟雨什么时候战绩好过了本来就是支小弱队……”黄少天小声地嘟囔。越来越扯的一唱一和下他的大脑被闹得乱起来,思维开始有些跑偏。
“诶,说到这个,”喻文州神秘兮兮地摇了摇竖起的食指,“以后可不一定还能这样说了。”
郑轩好奇:“怎么?”
“上次烟雨来我们主场的时候,我听他们经理跟我们经理说他们训练营有个厉害的新人,下赛季也要出道了。”
黄少天切了一声:“有多厉害?烟雨的训练营,跟咱们大蓝雨哪里能比!”
“是个女生。”
“卧槽这么厉害!”
3.
彼时得到未来剑圣亲口称赞的烟雨厉害女生也还是不满十八的小姑娘,刚学会化些简单的妆容,长发尚未烫成大波浪,安安分分地在脑后扎成一束。训练闲暇之余她还无需复盘比赛、思考战术、准备发言、拍代言广告,有大把时间抱着一杯奶茶窝在小小的宿舍里,看时下热门的电视剧。
当然,也别忘了同新交的朋友聊聊天。上周烟雨和嘉世比赛,楚云秀随队去了现场,机缘巧合瞟见嘉世的选手席上有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漂亮姑娘。那姑娘没有穿着战队队服,也没有像楚云秀一样穿着训练营的制服,但确确实实坐在嘉世的队伍中。
楚云秀生性大方,既好奇又是头一次看见疑似女选手,便主动去打了招呼,结果聊得投缘,留了联系方式,加了各大社交软件的好友。两个电竞圈里少有的女生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没两天楚云秀给对方的备注就从“嘉世苏沐橙”变成了“沐橙宝贝er”。
【33集太刺激了!!这个剧情走向简直是山路十八弯啊好看到爆】楚云秀看到一半,按耐不住给小伙伴发消息。
苏沐橙回她一个可怜的表情。【羡慕你……我还看不了呢QAQ没有vip的痛苦】
【哈哈哈要剧透吗?】楚云秀边拿着手机打字边猛吸一大口奶茶,眼睛还盯着平板上的画面。
【不!要!】反剧透党很坚定。
意料之中。楚云秀吐了吐舌头。她没再回苏沐橙消息,剧情紧张得很。
片尾曲响起时最后一口奶茶也恰好喝完,楚云秀举起空杯,瞄准了垃圾桶很潇洒地一抛。杯子也很潇洒地磕在垃圾桶的边缘,更潇洒地骨碌碌滚到宿舍的地板上。盘腿坐在床上的少女撇撇嘴角,起身趿了拖鞋去捡地上的奶茶杯。脚步踩到的地方是春日恰到好处的阳光温温柔柔在深褐色地板上荡漾泛滥,扑簌簌开着小小亮金的花。
扔完垃圾楚云秀突然想起自己答应苏沐橙的事。在嘉世主场初见时苏沐橙五官无可挑剔却素面朝天,见到化着淡妆眉黛唇红的烟雨训练生有些羡慕,求了对方教自己化妆。楚云秀刚刚学会的几手也就能糊弄糊弄一窍不通的苏沐橙,哪好意思亲自教授误人子弟,便找了自己照着学的几个教程发了过去。想了想,又附上了几套开架的购买链接。
发完后楚云秀仰面在床上瘫成一个大字,从正上方的吸顶灯中央那块金属表面遥遥看见自己的样子。新买的西柚粉口红很好看,公关部的小姐姐帮她修的眉也衬她脸形。她用手指绕着一绺黑发玩,想着出道以后要不要换个发型。
4.
十二年后楚云秀踩着高跟鞋走出G市白云机场,及腰的卷发披下层叠起伏的波浪。她拉上口罩,遮住了涂着正红的双唇,从墨镜后张望前方。楚云秀和黄少天一样在第十三赛季结束后退役,其实她并不确定在G市还会有人认出她。
不过万一呢。
她在人群里寻找一个身影。她想应该是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从头到脚穿戴得一丝不苟,也许腕上也仍有一块式样中规中矩的手表。
张新杰的航班比楚云秀早半个小时到达,这半个小时内张新杰没有什么规划,离与喻文州约定的时间也还早,所以他决定在机场等楚云秀结伴前往。毕竟不再需要往蓝雨主场跑,都早已不是G市的常客。
青年就站在不远处,眼镜片反着光,楚云秀一眼便认出来。这人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衬衫西裤代替了霸图队服。还是像以前一样笔挺地站着,衬衫最顶上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看见楚云秀时礼貌地点一下头。
然而先出声的却是旁边被忽略的那人:“楚队好啊。”
“哟,”楚云秀听到声音便反应过来了,却偏偏要装作认不出他一样,把墨镜往额顶一推上下仔细打量,“这谁呀?哦——这不是那谁嘛!”
“可不就是那谁嘛。”李轩好脾气地冲她笑笑,随即作狗腿状凑上来:“楚队需要那谁的拎包服务吗?”
楚云秀翻了个白眼:“别了,新买的包,不太想给李大队长当双截棍甩。”
也许是想起从前某个时候李轩拎着楚云秀的小皮包分神聊天时顺手甩得虎虎生风的样子,连张新杰也忍不住笑了出声。只是他笑时眼角堆起些细小的皱纹,好像泯去少许镜片内外的精光,给他添了点温柔的样子,也添了点倦态和凡尘。
李轩回忆着楚云秀那通毒打更是大笑不已,笑着笑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挥一挥手说走吧走吧,可别拖累张新杰破天荒地迟到一次。
他说着便转身带头往机场外走。楚云秀跟上时想,李轩大概也没什么变化吧,脾气不错也偶尔愤怒一回,心地不错也藏着些小肚肠,会开点玩笑会故意拍拍她马屁,也会挺客气地叫她楚队,尽管他们两个都已经退役两年,早就不再是什么队长。大概还是那样,挺讨人喜欢的普通人。
只不过更普通了吧。楚云秀看着李轩黑T配条运动裤的背影,就总觉得,不如穿虚空队服好看了。
路过出口旁边的奶茶店,楚云秀到底还是忍不住拜托张新杰和李轩稍等她片刻,走进去点一杯奶茶,去冰半糖。她已经习惯了当年为拍广告被迫学着去穿的细高跟,也早就不再用温温柔柔粉粉嫩嫩的口红,却唯独依旧贪那一口满噙着甜味的奶茶。
有的店家糖加得重,半糖就已经甜得足够。有的店家的糖量则循规蹈矩,半糖就是清淡的五分甜,远不足以满足甜食爱好者的需求。张新杰瞥见楚云秀皱了皱眉后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奶茶兴致缺缺的样子,就知道白云机场那家多半是后者。
坐在出租车上时,他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喻文州定的酒店附近的饮品店。背景音是李轩大力鼓吹他们X市的羊肉泡馍,而楚云秀在前座追忆起在场的另一位X市人多年来还算给力的美食推荐,以及总绕不开的关于十分之七勺醋的话题。张新杰听了跟着笑,他明白他们眼中他的槽点,只不过五年过去,他依旧改不了。
当年给楚云秀推荐过的米粉店已经关门了,张新杰偶尔会去附近另一家。醋只加五分之三勺就足够,也许是那家店的勺子大些,也许是年龄增长,他的口味淡了些。
说起来有些好笑,他学着韩文清在霸图拼搏十一年不曾服老,仿佛在离开了荣耀的一年里才一下子年长了十二岁,将他从甫出道便摘得冠军的十八岁少年,终于拉扯成在日复一日寻常生活里忙碌的三十岁白领。
作为霸图不可或缺的战术核心,张新杰没有喻文州那样不容易下滑的状态和手速,却也比大部分四期选手晚一年退役。十一赛季夺冠之后失去了韩文清和张佳乐的霸图,要说稚嫩比王杰希退役后十四赛季的微草还更胜一筹;所以张新杰到底无法早早松手,他得扶住霸图,为一手培养的年轻队长宋奇英再当三年副队,等一切妥当,再收拾自己的行囊。
退役后他回了老家,进了IT行业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也正因此,他收到喻文州的聚餐邀请后从X市出发,与同为X市人的李轩在飞机上偶遇。
手机嘀嘀叫了两声,跳出一条短信。发件人的名字是黄少天。张新杰头疼地叹了口气。
【脏心杰你到了吗?队长没跟我说你到了看来你还没到。就算我开错了路我也还是有希望比你早到!本帅哥肯定能比你早一次!!!对了队长说云秀跟你一起来着,还有李轩从X市来应该和你一班飞机吧?所以说脏心杰你们到哪儿了??我要判断一下局势!】
楚云秀从副驾驶座上扭头笑他:“怎么了老张,唉声叹气的。”
“黄少天的短信。”张新杰一边打字回复,一边又叹了一口更响亮的气给楚云秀听。
“理解。”楚云秀同情地摇了摇头,“他跟你说什么?”
张新杰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精简概括:“他问我们到哪儿了。”
楚云秀扑哧一笑。“问你这种问题真是问对人了,保证得到精确回答‘在某某路上,距离下一个路口目测还有n米左右’。”
张新杰眉眼一弯,也笑起来。他转过手机给楚云秀看,屏幕上已经发出的一条短信,正是与楚云秀所说一模一样的格式。
5.
张新杰和楚云秀的交情同样可以追溯到第三赛季。季后赛微草对百花是强强对决,两个训练营中的佼佼者都自费去了现场观赛。好巧不巧,恰好是邻座。
不是随队前来,两人都没有穿训练营的制服,一个衬衫长裤一个T恤短裙,放在人堆里再普通不过。张新杰不坐在选手席上,更不是漂亮女生,自然没有获得楚云秀的主动搭话。安安静静看完了上半场,直到团队赛前的中场休息,未来的霸图战术大师和烟雨王牌女队才有了第一次交流。
起因是张新杰从他的双肩书包里拿出了一袋鸡排。
看了半晚上比赛,十八岁的少年饿了再正常不过。放眼全场到处有吃东西的身影,而张新杰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放了这么久的鸡排已经冷了,但是少年打开纸袋用竹签戳出一块时,鸡排混合着孜然的香气依然风华不减。
未雨不绸缪的楚云秀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口水。
好**香啊。
饥饿的少女大概忘了掩饰一下目光,少年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吞完一口鸡排,抬头看了她一眼。
视线对上。
吃肉的人和偷看别人吃肉的人。
然而偷看的那位还没来得及尴尬,吃肉的那位却已经把沾着油水的竹签放回了还兜着大半包鸡排的纸袋里,然后折起袋口,叠了几叠,每次都压得紧紧实实。
楚云秀惊讶地眨眨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盯着你看,你别紧张,你吃你的……”她忙道歉安抚。
张新杰扎起外面的塑料袋,系成一个标准的结。“非常抱歉,”戴眼镜的少年挺起脊背,向楚云秀低一低头,“我没有想到鸡排味道这么大。”
“没关系的,你……”
“是我没有注意。对不起。”张新杰执着地打断她,“我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吃味道这么大的东西。”
然后楚云秀便看着眼镜少年向周围的人一一道歉,表示很抱歉因为自己的过失让鸡排的气味影响大家。有的人茫然,有的人哈哈着夸男孩细心礼貌。楚云秀原本有些想笑,嘴角勾了一下,最终却不曾笑出来。
很多年以后楚云秀回想起那一天,记忆里的四眼仔一脸严肃地为一袋香气扑鼻的鸡排向周围的人们诚恳致歉,她还是会有些想笑,但到底也不曾为此笑过一次。
为旁人并未留意的无心之失认认真真说着对不起的小小少年呀,该一直得到尊重的。
所以那一天,不足十八岁的楚云秀面对不坐在选手席上、也不是漂亮女生的普普通通的眼镜少年,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好,我叫楚云秀,交个朋友吗?”
后来熟识以后,楚云秀曾私下指戳比赛视频里提起铁拳横冲直撞的大漠孤烟:“为什么选择去霸图呢,他可不太符合你的风格。”
眼镜少年思忖半晌,却没有如常列出一二三四。他抿一抿嘴角,少见地笑一下:
“没关系。我会很荣幸能够与韩文清队长并肩作战。”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而第三赛季观众席上那袋鸡排,是楚云秀看见张新杰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6.
与楚云秀所料如出一辙的短信发了出去,黄少天屈指一算,判断出局势对于自己不太妙。但不管他心里嘀咕着什么,张新杰一行还是风雨无阻地到达了喻文州约定的酒店。
这回迎宾小姐有了经验,看见楚云秀的墨镜口罩、李轩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以及张新杰实则与伪装无关却遭到误解的眼镜,便料到他们不是能大声招呼的人。三人说出的名字果然也正是之前引起轰动的“喻文州”。于是就算此时大厅里已经鲜有虚席,这一行人仍是顺利地抵达了楼上的包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领路的迎宾小姐伸手为他们推开包厢大门的刹那,有年轻女性清脆的声音从门缝钻出来:“本地人不还是照样开错路嘛,我赌张新杰。”
“沐橙!”楚云秀双眼一亮,脱口喊出熟悉的名字。
门轴转动,门后的房间亮堂堂跃入视线。双臂已经张开的楚云秀笑着迎上前方准备好的怀抱。一只手扣上怀里那人的后脑勺,揉一把掌下柔软的发丝。
拥抱松开,才看见苏沐橙依旧漂亮的笑脸。“秀秀。”三十岁的前兴欣队长微微仰起脸,冲楚云秀撅嘴,“鞋跟太高了。”
“楚队。”喻文州慢悠悠走过来招呼他的客人,“张副队,李队。”
苏沐橙跟着向后面两人问了好,拉着楚云秀去一旁的沙发上坐。一双笑眼瞥着旁边配合地扶额的青年:“小事情,我赢啦。”
“苏队英明,料事如神。”肖时钦笑着认输,然后向楚云秀点点头致意。
“你们在打赌?”楚云秀听明白了,一合掌,“那必须是我们先到啊,我们这儿有张新杰呢。”
肖时钦把茶几上没动过的一盏茶推到楚云秀面前,嘴上说笑回应。“哈哈,是啊,我就投黄少一张友情票。”毕竟赌局需要对立的两方才能成立,他不投黄少天,怎么陪苏沐橙玩一把。
“跟我就没友情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肖时钦背后响起,伴随着手掌轻轻拍在肖时钦肩上,声线四平八稳得不符合口中说出的玩笑话。
“张副。”肖时钦一脸无奈,头也不回地抬手勾住张新杰的脖颈把人拽过来,“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悄没声站到别人后面了?”
“跟你学的。”张新杰弯起双眼冲肖时钦笑一下,任他把自己拽到身边坐下。
肖时钦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张新杰跟着笑,而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扶着沙发靠背站着的喻文州,对上一张同样的、会心的笑脸。
一屋子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三位向来老成持重的战术大师互相交换着眼神放声大笑,一个比一个一头雾水。
而如果此时黄少天在这里,他也会加入他们,并且想起第三赛季那场半决赛的观众席上,围着喻文州的笔记本谈得热火朝天的三个少年。
7.
霸图还是可惜了。肖时钦这样想着,合上了手中的硬皮笔记本。
他站起身,等待了一会儿,从两人间的空隙加入缓缓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的人群。耳中灌满身后男人压低了声音的骂骂咧咧,而走在肖时钦前面的姑娘捂着嘴泣不成声,手腕上佩戴着的是红黑两色的霸图周边腕带。
少年被咒骂和哭泣夹在中间,咬着嘴唇在脑内将比赛一帧接一帧回放。神圣之火的位置不对。罗塔被暗无天日攻击时的走位导致自己与团队彻底脱节。十六分钟左右大漠孤烟处在石不转施法距离的边缘,一叶之秋适时的落花掌让那个圣言回复完全浪费,石不转应该等到十七——
“不行。十七分半的时候气冲云水的注意力和攻击重心已经开始向石不转转移,圣言回复的读条很可能被发现并打断,更会导致来不及躲避捉云手。”
嗯?肖时钦吓了一跳。
……读心术?
紧接着,当他已被动离开自己的思绪,他看见不远处有三个少年仍然没有离席,在前后座聚成一团。前排的一位少年举着一本笔记本,看不见脸庞,但肖时钦已经近得能够听清笔记本后传出的声音:
“但是十六分时一叶之秋但凡有一击命中大漠孤烟,就会截断大漠孤烟和石不转的联系,在那时交圣言回复显然太过莽撞,不是吗?”
“没错。”
后排的少年给予肯定。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的白亮寒光在肖时钦的视野中闪了一闪。
所以什么时候才是正确的时机?
肖时钦屏住呼吸,似乎比举着笔记本的少年还要迫切。脑海中的地图已经清晰勾画出十七分半时石不转和气冲云水的位置,他确信戴眼镜的少年所言无误。
眼镜少年指向前排同伴手中的笔记本:“所以如果是我——”
会选择哪个时间点?
人潮推推挤挤,肖时钦被裹挟至讨论着的同龄人身旁。没有经过什么思考,他几乎是本能地停下前进的脚步,靠向他们的座位,脱离朝向出口的长龙。依旧低声咒骂着的青年跟上前面泪流满面的女孩,然后是再往后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紧随其后,从他身边走过。
“我会在十六分五十三秒,也就是大漠孤烟位于(88,23)的时候,向(88,24)放出圣言回复。”
十六分五十三秒……
大漠孤烟已回到石不转施法范围内。气冲云水尚未摆脱季冷的牵制,无暇打断石不转。
为什么是(88,24)?
肖时钦皱起眉。余光里,笔记本的主人思索的神情已经先他一步化为了恍然大悟。
大漠孤烟呈攻势,一叶之秋持续防守式打法及战术性后退,读条的时间内大漠孤烟已经前进一个身位格。
数秒前的圣言回复,精准命中。
肖时钦终于豁然开朗。他不住地点头,无法不叹服对方思维缜密的判断。他的视线已经牢牢黏在陌生少年的笔记本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第三位少年投向他的震惊目光。
“那么这一个圣言回复命中,大漠孤烟血量充足,有了足够的反击时间,接下来有希望打出一波扭转局势的攻击。”拿着笔记本的清秀少年下了结论。
“嗯。”没错,圣言回复之下大漠孤烟的血线接近与一叶之秋持平,只要霸图接下来配合……
肖时钦的思绪突然被四道齐刷刷投来的目光打断。愣了一秒,他才意识到自己那声情不自禁的“嗯”说出了声。刚才似乎隐约还有一个声音——是笔记本主人旁边这个托着腮一脸生无可恋的男孩?他说了什么?
发觉自己站在别人身旁偷听了许久,肖时钦尴尬地挠挠头,脸上简直要烧起来。“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我叫肖时钦。”
“喻文州。”笔记本的主人抬起头,对他温和地微笑。
“张新杰。”戴眼镜的少年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我我我我!”喻文州旁边那个少年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嘴里一连声地喊着,斜过身子挤进肖时钦的视线,“黄少天。”
“你好。”肖时钦此时却无心顾及这个明明颇为可爱的男孩,匆匆尽了礼仪,目光便重又转向名为喻文州的少年。也没多在意问好时听见另一个声音与自己的重合——好像是早就坐在这里的张新杰,竟也还是第一次与黄少天打招呼。
“有关百花和微草的那场比赛,你有什么看法呢?”张新杰一声“你好”话音刚落便不带停顿地向喻文州继续发问,满脸都写着意犹未尽。
肖时钦扫视一眼场馆——原先的人满为患已然变成一片空荡荡,一侧的门口,清洁工人正陆续入场。“换个地方说吧。”他建议。
“好啊。”张新杰欣然附和了一声,喻文州也笑着点头同意,收起笔记本从座位上站起来,示意两人一下便带头往出口走去。
沉沉夜色在敞开的大门外流淌,然而三个少年一同沿着狭窄过道走向前方的无边黑暗时,有人的镜片闪烁着室内顶灯赐予的光芒,有人的笑容比灯光更加明亮。
“哎还有我啊,等会儿啊!你们那两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身后半晌才远远传来第四位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喊。肖时钦猛然反应过来少了一个人,一转头,对上身旁两双同样突然惊醒般的眼睛。
交换一个眼神,少年相望时屈起的眼角眉梢泯去了相似的冷静,然后在下一秒,爆发出他们共同分享的第一次大笑。
迎面已能触及夏夜空气中式微的灼热,晚风涌来,席卷起十八岁的笑声蹦蹦跳跳。
8.
同一个夏天,有的人却不太笑得出来。败于嘉世的霸图算一个,败于百花的微草算一个,孤独寂寞冷的黄少天也算一个。
这样说喻文州也许有点委屈,他明明对黄少天一如既往地友好。比如订总决赛的票时,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叫对面床上趴着玩手机的话痨舍友:“少天,有空来选一下座位吗?”
黄少天立刻抛开手机一翻身滚下床来,扑到喻文州旁边。未来的剑圣摸了摸下巴,眼神在喻文州的手机屏幕上转几圈,很快指向两个相连的空位:“就这两个吧?”
意料之外,喻文州对着黄少天指下角度良好的两个座位面露难色。“可是周围没有其他空位了。”他摇摇头,依旧温柔地驳回了黄少天的建议,“我们需要四个一起的座位。”
“四个?”黄少天一脸茫然,“为什么要四个?”
“这样张新杰和肖时钦就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坐啊。”喻文州笑眯眯。
……张新杰和肖时钦?
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眼里只有喻文州和他的笔记本根本看不见荣耀第一剑客帅气黄哥的眼镜仔?
黄少天震惊。黄少天愤怒。
“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坐?!”
喻文州却满脸困惑,眼睛眨了两下,理所当然般反问:“少天不觉得和他们一起讨论比赛很愉快吗?”
黄少天更加震惊。黄少天更加愤怒。黄少天反反问:“ 我和他们一起讨论过比赛吗?”
喻文州被问住了。黄少天看着他愣在那里,却不知道他脑内宛若复盘的疯狂小风暴——
哦对,少天当时不在那里。嗯?少天为什么不在那里?他不是和我一起去的吗?啊……少天当时原来在那里啊。
少天当时……居然在那里吗?
喻文州无法承认,他的好队友黄少天完全从他那天的记忆中消失。然而十八岁的年少心脏表情管理尚未炉火纯青,迷茫中带着惊讶惊讶中带着愧疚愧疚中带着恍惚的微妙神色已经足以让好队友心知肚明。
得。黄少天砰地把自己砸回床上,孤独寂寞冷。这个世界没有温暖。队友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不过就算是初阶喻文州也不至于被这样一点小小的困难打倒。即使脸朝床板的黄少天看不到,喻文州还是飞快收拾好表情,弯起嘴角温和微笑:“上次少天没有和他们一起讨论是很遗憾,所以这场比赛更应该一起观看呀。相信他们两个也会像我一样很高兴和你讨论的。”
黄少天一把抓起枕头,盖过自己毛茸茸的后脑,脑袋夹在枕头和被褥之间好像汉堡里的肉。于是声音传出来便有些闷闷的:“你很高兴和我讨论吗?我可看不出来耶。”
“当然。”喻文州满分秒答,“而且希望能让张新杰和肖时钦也感受一下我们蓝雨的高水准。”感受一下我们蓝雨的词汇量和肺活量。
枕头突然被黄少天自己扯下,露出一头乱毛。乱毛下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却扫尽了委屈郁闷的小孩模样,干干净净一派认真:“你和他们两个聊了那么久,是不是觉得他们实力很强?”
喻文州愣了愣,好像不太确定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然而他略略沉吟,还是敛起笑容,作同样认真神色:“是的,非常强,尤其是战术方面的意识。”
没有委屈巴巴也没有吃醋炸毛,黄少天手肘一支抬起上身,偏过头以堪称兴奋的炯炯目光与喻文州对视:“你有考虑过邀请他们来蓝雨吗?他们是跟我们一样大的吧,马上就也可以出道了。张新杰好像说过他用的是牧师,你知道肖时钦是什么吗?”
这一次喻文州愣了更长时间——然后眨眨眼睛,笑起来。
“我问过他们了,张新杰已经签了霸图,肖时钦已经签了雷霆,都不考虑转来蓝雨。”
他边说边起身坐到黄少天的床沿,伸手拿过那个皱成一团的枕头,把上面的凌乱皱褶抚平。趴在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仰着脸看着未来的队长,“哦”了一声,两眼有些失望地暗了暗,连带着满头乱糟糟的短发也软软垂下。
“谢谢你,黄副队,”喻文州忽然侧过身,面朝着不自觉微微噘起了小嘴的黄少天向他露出微笑,“为战队考虑得很周到。”
说着把恢复了平整的枕头放回黄少天手中,顺便将他纠结成一团的T恤拉过裸露的肚皮。
黄少天眨巴两下眼睛,突然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嫩生生奶白的小虎牙。
这一次不再是抢食的借口,小吃店里的斗嘴和玩笑。顶着鸟窝样乱毛仰面瘫在床上的少年,被夏日烂漫阳光浸染成毛茸茸金黄的少年,就是两个月以后名正言顺的蓝雨副队长,也已经在为战队考虑、寻找优秀的潜藏队友。
他嘿嘿地笑,还没忘记假装谦虚一句:“喻队长可过奖了。”
年轻的小剑客把枕头抱在胸口,闭上眼睛享受空调的凉气,可嘴里还是闲不下来地絮絮个不停:“我呢是遭到抛弃插不上嘴,但听你们叨叨叨叨也听得出来那两个家伙的小九九能跟你有的一拼。你也说了他们实力非常强。唉看来雷霆这种垃圾小战队有了肖时钦也不能小看了,更别说霸图。我说喻队长,”黄少天忽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带点打趣盯着喻文州,“——以后要对上他们,你紧不紧张?
“不紧张。”喻文州这回丝毫没有犹豫,回答得无比干脆。
“哇,这么有自信?”黄少天越过枕头乜斜着他,嘴上故意假作嘲弄意味——却再不会加上一句“吊车尾”作玩笑话。
喻文州笃定地点头,嘴角笑意也笃定:“他们身边没有荣耀第一剑客啊。”
哎呀,喻文州这人呀。黄少天捂住脸,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笑完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把勾住喻文州的肩膀:“来来来,以后就跟着荣耀第一剑客混,剑客哥哥带你飞!”
“飞哪儿去啊?”喻文州挑起眉头笑。
黄少天眼珠一转,突然一蹬腿跳下床去。“飞到食堂去啊!”他哈哈大笑着把喻文州也从床上拉起来,“走吧走吧,十一点三刻了,饭点到啦!”
拉拉扯扯着出了宿舍,嘻嘻哈哈往食堂去。一路踩着走廊地面上亮得晃眼的金灿灿阳光,雄心壮志般喊出今天想吃的菜名。小小世界的中心聚于身着统一制服的蓬勃少年,好像和随便哪所高中的中午没什么不同。
只是他们的制服上印着“蓝雨”,阳光在地面拉出长长影子,勾勒的身形将在不久的将来人尽皆知。
9.
而十二年后是否依旧会人尽皆知呢?
至少据某位前任剑圣说,他退役两年人气依旧不减当年。路遇粉丝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堵车的无聊,可惜对缩短堵车时间毫无帮助。
更糟糕的是黄少天在某个路口一个分神,竟顺着车流不小心进了左拐道。拥挤中无法插回直行道,他只得听天由命,拐上了一条更加拥堵的路。
好在他不知道苏沐橙“本地人不还是照样开错路”的嘲笑,但是比张新杰早到的flag毫无疑问是倒了。
把车倒进停车场凤毛麟角的空位之一停好,黄少天就急匆匆跳下车,往酒店大门跑。进了门的走位有些鬼鬼祟祟,他背对着大厅里用餐的人群悄悄拉下口罩,压低声音向迎宾小姐说出喻文州的名字。
在电梯里手指噼里啪啦给喻文州发短信,“队长队长我到啦”,就跟每个夏休期后回队的日子差不多,跟每个训练迟到的早晨差不多。
迈出电梯时喻文州已经回他,【好的^ ^少天你是最后一个了哦】。黄少天叹口气,快步跟着迎宾小姐往包厢走。
他抢在姑娘前头伸手搭上门,推开之前转头对姑娘笑了一下,悄声说了句谢谢。口罩早已拉到下巴下面,笑时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
然后他用力把门猛地推得大开,大喊一声:“你天哥来啦各位久等!”
眼前亮起屋内明亮灯光的瞬间,来不及看清其中景象,只听见似乎是早有安排的掌声哗啦啦响起。黄少天被意料之外的热情吓了一大跳,“哎哟我去”了一声扶着门框爆笑。隐约还听到掌声中好像是田森的声音,很配合地嚷嚷了一句“欢迎天哥”。
于是黄少天也镇定下来,大模大样向里面挥挥手,大模大样走进去。
大半的人还挤在沙发上,而黄少天推门而入时第一个看到了少数坐在餐桌边的人中之一——一个小姑娘。
两三岁的模样,小脸蛋肉嘟嘟,坐在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年轻女人膝上,吧唧吧唧舔着棒棒糖。苏沐橙和楚云秀把椅子移到近旁,一左一右给小家伙编着小辫儿。手指灵活飞舞,嘴上也不耽误和女人聊着天。
“呀,方嫂!好久不见!”黄少天笑嘻嘻打个招呼,然后冲旁边的方明华吹声口哨:“难得呀方二奶,你家小公主今天也跟咱一起吃饭?”
“想得美。”方明华以白眼回应,“送我过来而已,等下跟我媳妇去外婆家呢。”
黄少天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小姑娘面前。“来来来,叫少天哥哥。”
小姑娘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睛,扭头看爸爸,征求意见。方明华一巴掌糊在黄少天后脑勺上:“得了吧您!我闺女管你叫哥哥,你叫我什么?爸爸还是叔叔?”
黄少天愤怒地回头对他比了个中指,转身又用手肘捅捅苏沐橙:“改天叫方锐来见见二奶千金,认个亲。”
“那也应该把方士谦方世镜方学才一起叫上。”楚云秀笑道,“好啦!”
“啊?什么好啦?”黄少天懵了两秒,抬头才看到小姑娘头侧垂下一条扎着粉红蝴蝶结的细细短短的小麻花辫。紧接着苏沐橙那边也大功告成,另一条小辫儿也漂漂亮亮地垂落下来。
“真漂亮!”黄少天鼓掌喝彩,然后继续锲而不舍地跟小姑娘套近乎:“作为方二奶的后人,小妹妹以后肯定也是个会玩荣耀的对不对对不对!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时候记得考虑考虑蓝、雨、战、队,好不好?作为蓝雨前任副队长我对你表示热烈欢迎!”
对面乌溜溜的大眼睛再次眨巴眨巴,就当周围人准备开口嘲笑小丫头哪听得懂这些黄少你消停消停吧,却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声音响起来。
“去轮回。”
小姑娘鼓着脸颊,一脸坚定。
黄少天目瞪口呆:“啥?”
“长大以后我去轮回。”小家伙很有耐心,跟他讲解,“轮回最棒了。”
黄少天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已经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轻飘飘的力道不大,接着身后响起李亦辉的笑声:“少天大神死了这条心吧,我看蓝雨是不可能有妹子喽。”
黄少天立刻跳起来,一回身两手的中指已经竖在李亦辉鼻子前面,仿佛出自多年怼微草的条件反射:“微草有妹子了不起啊你不照样单身狗一条!去了三零一不照样没有妹子!嘚瑟什么啊嘚瑟什么啊!”
“就嘚瑟我曾经和女生当过队友。”李亦辉自知垃圾话喷不过黄少天,就抓住一条死理淡定从容。
却是方明华夫人带笑的话音打断了两人。“哈哈,我和丫头就先走啦,不打扰你们了。”长发长裙的年轻母亲抱起膝上的小团子站起身,微笑着向众人点点头,“大神们玩得开心,以后有机会再见。”
怀里小姑娘把棒棒糖握在手里,冲苏沐橙和楚云秀挥挥小手,小奶音乖巧地喊:“沐橙阿姨拜拜,云秀阿姨拜拜。”
一片参差不齐的“方公主慢走”“小美女拜拜”“方嫂再见路上小心”中,小姑娘突然在快到门口时扭过上身,朝着黄少天的方向眯起眼笑了一下。
“少天哥哥拜拜!”
黄少天哈哈大笑,赶忙热情地举起手臂挥舞:“好好,拜拜,下回再见啊!让你爸请客!”
方明华夫人笑着替丈夫应了声好好好,再次道别后抱着女儿转身离开。
包厢的大门缓缓落回原处,在还剩最后一道缝时,仿佛有十二年前沸腾着跳跃着的血液涌上脑际,黄少天不自觉张嘴,亮晶晶的眼睛干干净净一派认真:
“别忘了考虑一下蓝雨!”
他向门外大喊。
满堂爆笑中,到底有脚步轻轻靠近身后,一只手搭上黄少天的肩膀。“谢谢你,”喻文州的声音说,“黄副队。”
他的嗓音带着笑意,正如黄少天自己也何尝不为自己缠着三岁小孩的喊叫大笑。他们只是知道,十年搭档,喻文州谢的不是这个。
恍惚间好像回到烂漫阳光下蓝雨训练生小小的宿舍,黄少天仰起脸,向他的队长露出一颗尖尖的、嫩生生奶白的小虎牙,和一个属于少年的笑。
10.
他们点了酒,有啤酒有白酒。
在第十二个年头,四期出道的这群人已经没有一个拥有或庇护或禁锢他们多年的、不喝酒的最正当理由。他们笑着说这回终于可以所有人一起喝个痛痛快快,都是一副解放了的样子。
端上桌后却没有人动。服务员启开了瓶盖,裹着花花绿绿各色标签的修长玻璃瓶整整齐齐在转盘上排成一列,从每个人眼前慢悠悠旋转经过,无人问津。好像如果桌边的人胆敢喝一口瓶中液体,还会有个穿蓝色衣服的小不点皱着小脸对他的正副队唠唠叨叨,川字当头的霸图队长脸色也还会更黑一层,和吴羽策一张冷脸相得益彰;叼着烟的青年会走过来摇摇头叹息这群人带坏了苏沐橙,而烟雨的姑娘们急匆匆跑来扶走她们的队长,再回头骂一声,远比青年凶狠。
可是其实已经没有人还在意他们是不是喝酒,就算酩酊大醉一场也无碍。于是喻文州第一个伸手拿下一瓶酒打破僵局,征求过意见后为旁边几人一一斟上,直到下一个人从他手里接过酒瓶。
等到桌边所有人杯中都盛上了半盏琼浆,喻文州微笑着举杯:“敬大家。十五赛季承让。”
顿时有人哄笑着哎哟哟冠军来拉仇恨了,但还是给面子地拿起酒杯,把它向着拉仇恨的新科冠军队队长举起。
坐在喻文州旁边的黄少天眼疾手快地直接把酒杯碰到喻文州的酒杯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们让什么让,十五赛季也就剩您老人家老骥伏枥了。”他冲喻文州挤眉弄眼地笑,“要谢就谢我在天之灵保佑你们,是吧队长!”
喻文州挑挑眉:“乱讲什么呢,这样说自己。”说完还是用手中酒杯回碰了一下黄少天的,笑道:“那好吧,这杯敬少天,谢谢少天保佑。”
嘴上说着“这杯”,实则只抿了一小口。黄少天朝他吐舌头:“说好的一杯呢说好的一杯呢?这叫一口!”
他挺想豪迈地加上一句“天哥干给你看”,然而目光触及酒杯的一瞬间却猛然一怂。不不不本剑圣才不怂呢,这叫自知之明。
其他男孩子开始学着喝酒的年龄,黄少天攥着张账号卡走进了蓝雨训练营,也走上了与酒绝缘的道路。习惯成自然,退役后他也没有兴趣去培养酒量,不用再担心喝多了酒手抖,但是面对着酒仍然像十几年前的楞头小黄一样肝儿颤。
黄少天低头盯着杯中的啤酒,还是准备至少压喻文州一头——啤酒还好,不虚,楞头小黄也会喝。
何况金黄酒液在玻璃杯中晃荡着白花花泡沫,倒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杯里咕噜噜冒着气泡的可乐。盛着可乐的杯子与喻文州碰过杯,与周围这些人都碰过杯。
黄少天咕嘟咕嘟连吞两大口,杯中金黄顿时少了大半。他咽下啤酒,得意地冲喻文州举一举手中的玻璃杯。
那次干杯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和这群人围坐在一桌,是什么时候呢?
黄少天嚼着蓝莓山药回忆。想起来了,是第四赛季的全明星周末之后。
全明星周末是各队选手相聚的好时候,刚刚横空出世的黄金一代不能不凑这个热闹。于是在一年之初的寒冬腊月,由肖爱张喜话痨黏的四期人缘担当蓝雨新人队长喻文州牵头,他们约了第一顿热热闹闹的、属于四期的火锅。
好久以前的事了啊。黄少天在心里感叹。久到玻璃杯里翻腾气泡的碳酸饮料都已经变成了当年的违禁品。
头上蹦出小灯泡,黄少天突发奇想,忽然举起违禁品敬楚云秀和苏沐橙,感谢她们让他好歹拥有两个女同期。
哦,也是让喻文州和郑轩。他补充。我就帮我们队长和那个懒蛋一起谢了。
姑娘们相视一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哄堂的笑声中黄少天听到自己另一边郑轩拖声拖气的语调,说,唉咱们四期也不容易呢,出了两个女队长,厉害厉害。
黄少天在桌子底下踢踢他的腿:“还出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不敢奢求三十把刷子、不积极地想要打压打压王大眼、就知道偷队友肠粉吃还编出一堆理由的废物。
可是废物也能再利用,变废为宝便砰砰丢着手雷炸开了一条通往冠军的大道。
到现在你觉得,你最终拥有了几把刷子呢?黄少天有点想问他。但是一道豉汁排骨端上来,不管是黄少天还是旁边的懒蛋都瞬间扑了上去,不再分神留心其他事情。
管他呢。黄少天啃着排骨得意地想。反正本剑圣肯定是有三十把的了。
哦,本帅哥,哈哈。
有了剑诅二人开的头,众人也纷纷开始装模作样地推杯换盏。小怪啤酒被解决了,他们冲向了最终boss白酒。
这个boss可谓防高血厚,一群酒量趋近于零的前职业选手顿时显得势单力薄。几杯下来黄少天开始晕晕乎乎,用力眨两下眼睛,混沌得像是戴上了肖时钦的八百度瓶底。
“一起干一杯,祝贺蓝雨夺冠、喻文州队长光荣退役!欢迎喻队加入老年人行列!”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开始闹哄哄为自己或旁边的人斟满酒。黄少天晃晃自己还够半的酒杯,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们,率先站起身来。
大脑的神经逐渐沉睡,茫然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与其他什么重叠。摆满粤式菜色的玻璃转盘好像翻滚起沸腾的浓汤,里面有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在跳跃。尽数起身的人们伸长手臂,将所有人的酒杯靠向一起,模模糊糊中又好像是无数双筷子争着抢着往中央的火锅里打捞。
“干杯!”他们大喊一声,不太整齐,但气势足够。黄少天收回酒杯,一仰头将酒液倒进嘴里。嗓子眼火辣辣的,这可乐气真足。他咕嘟一口咽下肚去,慢吞吞坐回座位。
都夹好菜了,只剩下一口巨大的火锅在中间散发着滚滚的温度。上方一片亮白是灯光还是火锅蒸腾的热气?不管是什么都模糊了周围的人影,一个眼错,他们已被涂抹成十一年前的样子。
楚云秀肩上披着新烫的卷发,展示给别人时还有些红着脸。苏沐橙素面朝天,耳垂上刚打不久的耳洞里插着短短的小针。李轩有点拘谨地坐在她们旁边,看着对面的张新杰和肖时钦互相攀比近视度数。方明华低着头偷偷给女朋友发短信,笑得满脸春色。田森那个傻大个不知收敛地伸着长腿挺着脊背,黄少天真想跳起来打他。这一切映在黄少天恍惚的眼里,他扭过头盯着离他最近的喻文州,十八岁的喻文州是什么样子呢?他盯着喻文州看,等他转过头便盯着他那两只漆黑的眸子看,直到被看的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刚刚退役自然不胜酒力,向来清醒平静的一双笑眼也变得飘忽迷茫。但喻文州还能控制住平稳的声线,还像那个温和的蓝雨队长:“少天怎么了?在看什么?”
“啊。在看……”黄少天挠挠脑袋,任着自己的嘴胡扯,“在看,在看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好学生立刻接上,眼睛带着醉意也带着笑,弯弯地眯成一线。
“嗯嗯嗯。”黄少天用力点头。
寻找光明。寻找什么光明呢?黄少天只想起他与身边这个人曾经一起捧起的冠军奖杯,台上一束灯光打在上面,它在他们高举的手中熠熠生辉。很亮。
他抓过一瓶酒,给自己满上。然后拉一拉喻文州的衣袖,对着他举起酒杯。
“队长,干杯。”黄少天笑着说。
笑话,黄少天一句话怎么会只说四个字?他可不只想说这四个字。他有好多好多想说呢。
他想说,队长,郑车干,小事情,脏心杰,苏妹子,云秀,李大队,方二奶,傻大个,拟亦飞……干杯。
四期,干杯。
庆祝还是哀悼——我们的时代终于结束。
喻文州举杯迎上。两只酒杯清脆地碰响在空气中。
干杯。
黄少天抬起头,一饮而尽。
11.
“那是荣耀史上最璀璨的新人赛季,这批新人也被称为——黄金一代。”
FIN.
*八期中心《队长说》
[王喻] 一山不容二虎
王杰希生日快乐!恭喜微草夺得荣耀职业联赛第七赛季总冠军!
赌你看到标题绝对想不到这个二虎指的是哪两位靓仔
未交往设定(就是喜欢写暧昧期别管我了)
1
夏休期,在家里吹空调躺尸的郑轩接到了黄少天的电话,那头一阵塑料袋的沙沙声:“喂?轩仔?你在不在家,要不要来队长家吃饭啊,我菜买多了感觉吃不完啊你来分担一下吧。”
喻文州家不远,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干,郑轩于是顶着g市36度的毒辣太阳出了门,敲响喻文州的房门。房子还是那套房子,来开门的人却不是郑轩想的那个人。
本该远在b市、不到新赛季不会见面的他药队长对他点了点头:“你好。”
郑轩被热得神志不清,愣愣地说:“……你好......
王杰希生日快乐!恭喜微草夺得荣耀职业联赛第七赛季总冠军!
赌你看到标题绝对想不到这个二虎指的是哪两位靓仔
未交往设定(就是喜欢写暧昧期别管我了)
1
夏休期,在家里吹空调躺尸的郑轩接到了黄少天的电话,那头一阵塑料袋的沙沙声:“喂?轩仔?你在不在家,要不要来队长家吃饭啊,我菜买多了感觉吃不完啊你来分担一下吧。”
喻文州家不远,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干,郑轩于是顶着g市36度的毒辣太阳出了门,敲响喻文州的房门。房子还是那套房子,来开门的人却不是郑轩想的那个人。
本该远在b市、不到新赛季不会见面的他药队长对他点了点头:“你好。”
郑轩被热得神志不清,愣愣地说:“……你好。”
背后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你好。”
郑轩回头,喻文州在他身后举起一个小塑料袋,袋口探出几根翠绿的葱尖:“进去吧,外面太热了。”
直到进门郑轩还没回过神来,王杰希怎么会在这里?
喻文州却显然没这个疑问,放下一袋子姜葱蒜对王杰希说:“怎么不去帮忙?”
王杰希说:“黄少天不让。”
话音刚落,黄少天的骂声就和锅碗瓢盆丁零当啷碰撞的声音一起传了过来:“什么不让,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好不好,队长一出门你就去沙发上躺着了压根没踏进过厨房一步。”
王杰希猛地关上厨房门,把黄少天和他的喋喋不休完全隔绝,再次对喻文州说:“黄少天不让。”
喻文州又把门打开:“去帮忙。”
他站在王杰希和厨房中间,王杰希一伸手就把他也带了进去,门砰一声关上。
郑轩站在玄关想,喻文州家的厨房有那么大吗?
五秒后黄少天的骂声再次传来,这次连厨房门都挡不住了:“卧槽你们干嘛呢别挤我,刚洗完菜别在锅旁边甩水我这是油锅,啊!好烫!!!”
门呼啦一声拉开,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滚!!!”,两大豪门战队队长一起被踢了出来,面面相觑,喻文州用手肘捣了一下王杰希的腰侧。
郑轩挠了挠脖子,抬脚走了过去:“我去帮忙吧。”
站在厨房里,郑轩一边洗砧板一边趁机向黄少天抱怨:“怎么不跟我说王队也在啊。”
黄少天一手掂锅一手挥铲虎虎生风,双手大开大合之下语速又加快一倍:“哦对哦忘记说了,不过你跟他也不是不熟吧,大不了就当他不存在呗,怎么了你会觉得很尴尬吗?”
郑轩把洗好的菜刀插回墙上:“那倒也不至于。”
黄少天忙得热火朝天,居然还能分出一只手来拍拍郑轩的背:“没事你一会就放心大胆吃,饿死他药队长下赛季冠军就是蓝雨的了。”
郑轩有气无力:“……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王队抢菜吃啊。”
2
一开始听黄少天说菜买多了的时候郑轩还在想,不能放冰箱以后再吃吗?现在一看,桌上清蒸鲈鱼、白煮虾、辣炒花甲、蒜蓉粉丝扇贝、白蛤冬瓜汤一字排开,郑轩懂了:海鲜,放不久。端菜出去时郑轩往客厅张望了一眼,喻文州和王杰希正在沙发那边剥莲子,把里面的莲心剥出来,拿去煲汤才不会苦。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黄少天幽幽地说:“是我我就把莲心塞王杰希嘴里毒死他药队长。”
下一秒喻文州一抬手就把手指上的莲心糊王杰希嘴上了。
郑轩:“……”我庙灭药上下一条心诚不我欺。
王杰希反应很快,马上抬手去抹,但还是被苦得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抿起嘴角罕见地显出有点委屈的样子,喻文州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握着他的手臂笑,头都要埋到王杰希肩上了。
黄少天露出一种恰好好处的、明显是长年累月锻炼出来的嫌弃表情,气沉丹田:“吃饭了!”
3
喻文州坐下以后,王杰希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黄少天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旁边,于是郑轩就坐到了他的对角线,离喻文州最远的地方。
也是离王杰希最近的地方。
郑轩又有点不太自在,佛系少年习惯和不熟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王杰希更是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蓝雨微草吃过这么多顿饭,他从来没和王杰希坐得这么近过,不免有点束手束脚。
察言观色十级的喻文州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问他:“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
郑轩一悚,赶紧拒绝,跟王杰希面对面吃饭这个太刺激了,听说微草队内也没多少人能达成这个成就。
幸好王杰希吃饭很规矩,连话都不怎么说,不像对面的黄少天吃着饭也手舞足蹈,蓝雨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此时黄少天正挥舞着筷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和鱼市大爷斗智斗勇的经历。王杰希似乎已经开启了屏蔽墙毫无反应,喻文州一边点头一边有条不紊地剃着碗里鲈鱼的鱼刺。郑轩瞧着像是鲈鱼肚子上的肉,心想那上面也没多少刺啊,还需要挑吗。然后就看到喻文州夹起挑完鱼刺的肉,放进了对面王杰希的碗里。
……啊。郑轩懂了。
4
很久以前,喻文州有一次约王杰希吃饭时问:“你有什么想吃的?”
王杰希说:“随便。”
喻文州于是在小蓝书上翻了翻:“这里有个鱼馆好像评价挺好的。”
王杰希扫了一眼说:“都行。”
王杰希这个人,情绪十分的不外露,但喻文州已经能够通过细致的观察,初步总结出五个大点三个小点,具体来说,“行”代表赞同,“都行”代表不太赞同,到这里不得不赞叹一句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当然,王杰希是属于能吃就行派,不挑食,一般情况下不爱吃也不拒绝。喻文州唯一一次听到王杰希表达强烈反对时,是有一次微草来g市打客场,结束之后两队人没想好吃什么在手机上查,突然柳非叫了起来:“这怎么有家店吃老鼠啊,打错字了吧!好恶心啊!”
结果一抬头对上蓝雨全队奇怪的目光,黄少天说:“吃老鼠怎么了,不行吗?”
微草全队面色齐齐一变,刘小别哆嗦道:“……你们……吃老鼠?”
黄少天觉得更莫名其妙了:“我们不吃啊,但老鼠本来就可以吃啊,岭南名言‘吃一鼠当三鸡’听过没,竹鼠知道吧那还挺有名的,田鼠也能吃啊人生一串看过没,要不要带你们见见世面……”
话音未落,王杰希斩钉截铁:“不行!”
眼看微草全队就要丧失今晚乃至接下来数天的食欲了,喻文州才悠悠站出来救场:“好了少天别吓人了,这些都是养殖的吃了没病,有些人吃来图新鲜的,微草远道而来当然不吃这个,去这家猪肚鸡吧,刚好暖胃。”
蓝雨众人欢天喜地就去了,但这件事给微草众人留下的心理阴影显然非同小可,从此以后蓝雨再请客吃饭,他们都要把菜单从头翻到尾,确认没什么不该出现的奇怪东西才敢放心吃饭。
那是喻文州唯一一次听到王杰希很明确地表达他对某种食物的厌恶。但是在这种语境下,喻文州也推测出王杰希多半是不太喜欢吃鱼。他问:“你是不是不太爱吃鱼?”
王杰希说:“一般。”
那就是不太爱吃的意思了。土生土长的临海城市人喻文州觉得有点遗憾,不过人各有忌口,他也没说什么,换了一家羊肉馆子,两人吃得挺开心的。
后来他们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喻文州看着王杰希面不改色地吃下水煮鱼、酸菜鱼、鱼丸鱼蛋鱼豆腐,眼神犀利了起来。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下一次他没跟人打招呼就把吃饭的地方约在了某家私房海鲜饭店,主菜一条红彤彤的东星斑端上来时,喻文州明显看到王杰希皱了皱眉头。
十分钟后,这条鱼连皮都没掉一片,完好地躺在桌子最中央,王杰希的筷子就跟没这道菜似的从来不在这里多停留一秒。喻文州觉得好笑,伸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自己碗里,抬头发现王杰希的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目光落在他背后的某处地方上。
王杰希吃饭是很认真的,连手机都不玩,像这样一顿饭走神好几次不太正常。喻文州停下筷子略略转过头去,就跟自己的脸打了个照面。背后墙上挂着的大屏电视正在重播上周末蓝雨对霸图的常规赛,这种非专业的地方台当然不会注重于比赛过程本身,而是剪了很多参赛选手们的镜头,此刻正在播放的就是赛后发布会,机位固定对着选手席正中央,喻文州八风不动的招牌商业微笑塞满了四分之三个屏幕。
喻文州夹起剔好鱼刺的鱼肉放进王杰希碗里,筷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瓷碗边缘:“在看什么?”
清脆的响声让王杰希回过神来,目光对上喻文州的眼睛:“没什么。”
喻文州收回手,一脸似笑非笑:“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就坐在这里,你还去看电视。”
被现场抓包的王杰希耳朵尖有一点红,低头也不管碗里是什么夹起来就往嘴里塞。
喻文州干脆把筷子放下了,左手虚握成拳,指关节撑着一边脸颊,看着王杰希:“好看吗?”
王杰希就动摇了那么一秒也镇定下来了:“好看。”
喻文州眼睛弯弯:“哪个好看?”
王杰希这次抬起眼睛来了,他看了一眼喻文州,眼神扫了一下他背后屏幕里的喻文州,又落回对面人的脸上:“都好看。”
求生欲拉满,喻文州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冷不丁换了个话题:“好吃吗?”
王杰希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嚼得太快,他其实根本连是什么都没吃出来:“好吃。”
喻文州眼中笑意更甚,撑着脸的那一边手臂微微向王杰希倾斜过来:“可是杰希,那是鱼肉来的。”
王杰希脸色一变,放下筷子。
喻文州慢悠悠补上一句:“我挑过鱼刺了。”
王杰希的脸色又缓和下来。
喻文州笑得像逮到鸡的狐狸(没有说王杰希是鸡的意思)。
“所以杰希,你不爱吃鱼,其实只是懒得挑鱼刺而已吧?”
5
王杰希说:“我小时候有一次,鱼刺卡喉咙……”
喻文州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王杰希把下半句补全:“怎么也弄不出来,大半夜跑去医院,现在还会被家里人提起来。”
原来其实是觉得丢人,喻文州安慰他:“没事,鱼刺这个东西很危险的,去医院很正常。”
说完拿出手机,调出一组图:在“内科急诊”“外科急诊”“儿科急诊”旁边还有个小门,上书“夜间鱼刺急诊”。
王杰希:“……行。”
喻文州诚恳:“下次再被鱼刺卡到了也不用怕,没人会觉得你丢人。”
王杰希:“……”为什么还要有下次。
6
说话间喻文州又挑完了鱼刺,夹起鱼肉放进了王杰希碗里,王杰希下意识去拦:“不用,你自个儿吃就行。”
“我一个人吃不完呀,”喻文州顺手又夹了一块,“东星斑很贵的,打包又不好吃,帮我分担一下嘛。”
王杰希只好接受了喻文州的投喂,为表礼尚往来,夹了一只白煮虾放进了喻文州的碗里。
喻文州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只带壳的虾,意有所指:“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亲手剥过虾。”
正在亲手剥虾的王杰希手下一顿,看过来:“你都连壳吃?”
喻文州:“……”
心机不成,喻文州只好自己圆回去。他撇开挑刺挑到一半的鱼肉,夹起虾塞进了嘴里,十秒钟后吐出了一块完整的虾壳。
王杰希恍然大悟,但喻文州一边直勾勾盯着自己一边充满魄力地嚼着虾肉,目光里感觉充满了谜之恨意。
难道是没吃饱?王杰希看了看手里刚剥好的虾,放喻文州碗里了。
喻文州的脸色又和缓了下来。
7
餐桌上三个g市人都是用嘴剥虾的老手,三个人碗边都堆起了一座虾壳的小山时,王杰希才业务不熟练地剥完了第一只虾的虾壳。
黄少天毫不留情地大肆嘲笑:“老王你这手速不行啊,等你吃上蚊都瞓喇。”
王杰希不为所动,捏着虾尾巴朝喻文州抖了抖,示意他把碗拿过来,但喻文州一只手握着桌子边沿,撑起上半身微微探过去,从王杰希手上叼走了那只虾,嘴唇轻轻擦过湿润的手指。
郑轩感觉眼睛很痛,他转过头来,黄少天露出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一般狰狞的表情,一个激动搞反了顺序,把本来要吞下去的虾肉给吐了出来,嘴里的虾壳咬得咔吱咔吱响。
8
喻文州和王杰希的关系,虽然没明说过,但郑轩多少能看出来点。
废话,他是懒,又不是傻。当然更核心的原因是喻文州没想瞒他——关于喻文州的事永远无关于别人观察有多么敏锐,主要取决于喻文州想不想让别人知道。
郑轩没什么反应,好吧,一开始确实有种三观碎裂的震撼,但他看了看黄少天,蓝雨队内一般是看队长眼色的干活,队长被爱情蒙了眼,就只好去看副队,副队表示没眼看,于是郑轩就心安理得的也没特别介意。
虽然但是他有时还是会有点好奇的,他问喻文州:“队长你到底看上隔壁王队什么了啊?”
喻文州理所当然地说:“看上他的钱了。”
喻文州说,那可是王总啊!年薪近千万,光战队股份分红就有个六位数,二环里五套房的京城公子王总啊!
王杰希没想到自己在宿敌队长心中的形象如此伟岸:“你知道二环里都有啥么?”
喻文州表示洗耳恭听。
王杰希拿着手机地图指给他看:“故宫,天坛,中//南//海。”
喻文州“嗯嗯”地应着,抢过手机低头摆弄了一阵:“网上说十四环就到g市了。”
“所以?”
喻文州用手臂蹭了蹭王杰希的手臂:“所以你在十四环里真的有五套房。”
王杰希说:“我在b市满打满算也就三套房,哪儿来的五套。”
喻文州说:“还有我的呀。”
他很诚恳:“房产证写上你的名字,你就有五套房了。”
王杰希盯着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说:“喻队,算盘打挺精啊,婚前财产就算写了我名儿,离婚了我也照样拿不到手。”
喻文州说:“你想离婚?”
王杰希从他手里抽回手机,起身走了:“不,我想一起买房,算婚后财产。”
9
“婚前财产”里,郑轩终于吃完了饭,迅速逃往喻文州客厅的大沙发,以一个标准失去梦想的姿势瘫下来的一瞬间,感到旁边也有一份类似的重量。
他回过头,对上一对淡然的大小眼,刚刚分开的餐桌邻座,此时又在沙发上相遇。
只是两双眼睛里,都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你也是?
你也是。
饭后躺一躺,赛过活神仙。
蓝雨队内的习惯是吃完饭散步,一般郑轩会自己回训练室瘫着等队友回来,但这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两个心照不宣的点头后,郑轩觉得自己和宿敌队队长心灵上的距离,已然拉近了不少。
然后喻文州来了,站在沙发边踢了踢王杰希的小腿:“起来,去洗碗。”
王杰希显然对喻文州家里的设备一清二楚:“有洗碗机。”
喻文州丝毫不退让:“坏了,用不了了。”
一阵丁零当啷,最后吃完的黄少天顺手把碗碟都叠在一起,听得王杰希不由自主皱起眉头:碗叠起来之后外面也会沾上油,手洗又要多洗两遍。喻文州瞧着他的表情,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再不去又要洗久一点了。”
王杰希短促地叹了一声,毅然把自己从沙发上拔了起来,走向厨房,与此同时喻文州对仍瘫在沙发上的郑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山不容二虎,”他点评,“一个沙发上不能躺两个懒人。”
10
喻文州随即跟着王杰希去了厨房,换下了擦桌子的黄少天。郑轩躺在沙发上,看到王杰希想去开洗碗机的门,却被喻文州一膝盖顶了回去:“都说坏了,快洗。”
最后王杰希还是开始手洗,打泡泡的手艺倒是很纯熟。喻文州站在他身边,拿一块洗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他过好水的碗碟。他垂着眼睛,微微侧过身跟王杰希说话,声音又轻又缓,淹没在水流声中。
郑轩问抱着半个西瓜过来的黄少天:“队长家的洗碗机坏了?”
黄少天坐下来,他有着g市人的良好传统:水果和甜食装在另一个胃里,此时正用力把插在西瓜上的两把勺子拔出来:“没啊,我刚看了下还好的啊。”
郑轩接过他给的一把勺子:“那怎么不用还非得手洗啊。”
黄少天在西瓜正中心挖了个奇圆无比的圈,舀起来干脆利落地塞进嘴里:“我怎么知道,制造二人世界吧,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来来来吃西瓜不要给狗男男留下一粒籽。”
END
……我想回g市了,请g市的小伙伴替我多吃一碗鱼片粥!
【孙肖】电话(一发完)
*本子里的文
*凑个更
国家队在苏黎世第七天,弹尽粮绝。
叶修把一群人都叫到一个房间里,说有事商量。人一来门一关,方锐侧过头去跟李轩咬耳朵说:“这是要选一个人宰来吃啊。”
叶修叼着烟,摸出副扑克,说:“每人一张,先到先得。”
一群人排着队一人一张,轮到李轩的时候他神色凝重,捏着张红桃四走回方锐身边。四谐音死,他捅捅方锐,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方锐点点头说:“我也觉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李轩绿着张脸摸到肖时钦身边,一看人是方片六,软磨硬泡地要跟他换。肖时钦耳根子软,没两句...
*本子里的文
*凑个更
国家队在苏黎世第七天,弹尽粮绝。
叶修把一群人都叫到一个房间里,说有事商量。人一来门一关,方锐侧过头去跟李轩咬耳朵说:“这是要选一个人宰来吃啊。”
叶修叼着烟,摸出副扑克,说:“每人一张,先到先得。”
一群人排着队一人一张,轮到李轩的时候他神色凝重,捏着张红桃四走回方锐身边。四谐音死,他捅捅方锐,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方锐点点头说:“我也觉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李轩绿着张脸摸到肖时钦身边,一看人是方片六,软磨硬泡地要跟他换。肖时钦耳根子软,没两句就被说服,从李轩手里接过了“死亡之牌”。
结果他俩谁也没中。
叶修走马观花地看了圈牌,最后伸手一指,点到孙翔:“你,去超市。”
被指到的人一摔方片五,跳脚起来骂:“怎么就是方片五了?你选的这么随意,不是公报私仇吧?”
叶修夹着烟留给他一个迷之微笑。管账的王杰希把通用卡拿出来递给他,孙翔看了眼叶修,看了眼卡,恨恨地接过准备多刷他一个零来泄愤。
出门的时候王杰希在身后喊。
“预算有限,花多了从你账户里扣。”
孙翔那个气啊,抛弃了电梯奔向逃生通道,往下连跑十层楼终于老老实实去按电梯。楼上下来的人递给他一串诧异的眼神,二楼到一楼也乘电梯,小伙子是不是有点虚?
孙翔翻了个白眼。
我乐意,不行啊?
左转两条街就是家大型超市。联盟订酒店的时候就考虑了这点,特地把一群饿鬼放在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冯主席摸着药瓶下的指示,说这群人吃饱的时候都不消停,饿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疯。
血糖影响情绪,主席实乃高见。
孙翔摸着通用卡进了门,没走两步撞上个孩子,吃了一半的甜筒糊了他一裤子,正面白浊一滩,十分不可描述。他皱了皱眉,没敢对孩子下重口,努力扯出了个微笑,用英文表达了一下“我没事”。
结果人孩子嘴一瘪,哭着跑开了。
孙翔站在门口对着镜子沉思,难道他这款型在国外人眼里是难看的?想起周泽楷在赛后采访上的待遇,他觉得,应该是发色问题。
来之前就应该跟着去染个金发。
孙翔抓了把从黄褪回黑色的头发,长腿一迈进了卖场。哦等等……他退回来三步,取了辆手推车,这才重新往里走。
这辆车的车轮里卡了线头布条,推起来格外费力。
孙翔只当是锻炼身体,也没多想,一圈超市逛下来,结完账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快三条街的路时,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今天黄历上是不是不宜出门啊?
他怎么觉得自己特别倒霉?
由于选错方向,迷失在异国他乡的孙战法气闷地想到。这鬼地方有没有什么传送点啊?传送卷轴也好啊?自动寻路系统呢?
都没有。
他在街上干站了半天,终于想起这是现实。于是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点了存在一号位的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肖时钦接到电话的时候抖了三抖。是因为铃声。
头天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张佳乐冲过来给他改了铃声,希区柯克,很有气氛。肖时钦捏着手机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心想,这出场BGM配的真是绝了。
感慨三秒,接起电话,孙翔闷声闷气地跟他说,迷路了。
就左转两条街的地图能迷路是什么水平?
肖时钦想,智商要是能充的话,他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先给孙翔充个两百。揣起手机出门找人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不对啊,孙翔的智商关他什么事?要充也得轮回充吧?
走出两条街以后,他开了导航。想想不对,又给人去了个电话。
“你周围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没有?”
“呃……”孙翔迟疑半天,“房子?”
“什么房子?公寓还是……”
“店铺。”
“那店名呢?”
“德文谁看得懂啊?!”孙翔暴躁地踢了下石子。一个袋子不堪重负裂了底,瓜果蔬菜掉了一地,一个橙子咕噜噜地滚到大马路上,被一辆车碾过,扑哧一下一滩橙汁。
肖时钦听着对面动静不对,追问一句:“怎么了?”
孙翔声音里直接带了哭腔,说:“橙子!橙子!”
肖时钦莫名其妙地想,这是什么代号?难不成是德语里的某个单词?想了半天未果,还是绕回正题。
“你出了超市怎么走的还有印象吗?”
“右转。”
哦,右转。肖时钦迈了一步,顿觉不对:“右转不是正确的方向吗?”
“那可能是左转吧。”
……左右都不分了,这可还行?后天打美国队的时候会不会跑错方向?肖时钦忧心忡忡地想了一大堆,还是决定先把孙翔找到。
就算下场比赛要踢人去坐冷板凳,也不能放他横尸街头吧?
肖时钦一推眼镜,赶紧往左边走。
其实也不能说他切开黑。
在嘉世的时候,肖时钦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孙翔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活不过三页纸,高傲张扬少根弦,写手们最喜欢的炮灰,专业给主角送人头。
除非是在少年jump里……
不,乔一帆更有主角相。喻文州也行,万年吊车尾一夜逆袭,打怪砍人交朋友,谈心嘴炮救世界,热血励志,催人泪下。然后一连载就是好几年,长得让人害怕。怕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结尾。
所以孙翔还是活不过三页纸。嗯,五页吧,五页最多了,毕竟漫画比文字占空间。
肖时钦走过一个路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就真情实感地担心了起来。
少年天才,锋芒毕露。
老人家说骄横之人,命里福薄。孙翔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心里的念头一出就像生根发芽,肖时钦攥着一手汗在街上左顾右盼,又走了一阵忽然听见有人喊。
“小事情——”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拥挤的人潮中忽然只剩下他们俩……并没有。
肖时钦扶着额头跑过去,心说这个绰号你怎么还没忘记?幸亏这地方是国外,要是再有谁听去跟着叫……
那一刻,他想起四期群里刷满小事情的那天。始作俑者是苏沐橙。起因是他把果盘里最大的那个梨递给了孙翔。
讲道理。肖时钦觉得果盘里的梨都一样大,真的。
孙翔站在街上,裤腿上一滩污渍,脚边一堆瓜果,额上一点汗珠,头发还有点凌乱。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
肖时钦帮他把地上的东西捡了捡,塞得过的分散塞到剩下的袋子里,塞不过的就自己抱在怀里。在街头等了小半会儿的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口道。
“我要吃冰激凌。”
……祖宗哦,这大包小包的居然还有心情吃冰激凌?
肖时钦心累地先把人领回了宾馆,然后还真出去买了冰激凌。超市雪柜促销,买一打送两个,刚好十四,一人一个。
苏沐橙过来笑嘻嘻地挑走了草莓味的,转头就对肖时钦说:“又给孙翔买吃的呀?”
怎么就又了?肖时钦莫名其妙。
一干人等伸长八卦之脖看了过来,苏沐橙眨了眨眼道:“在嘉世的时候,孙翔常常接到你的投喂啊,我们都没有,好大一个梨呢。”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梨。肖时钦郁卒。网上的梗都换过八百遍了,你们就不能有点新意?
腹诽归腹诽,直说还是不敢的。
肖时钦拱拱手,讨了个饶。苏沐橙顺杆往上爬,伸手一指,说:“那我要再拿一个。”
“拿吧拿吧。”肖时钦汗。
女孩子总对甜食有特别的执着,他也不好这口,一个冰激凌换两天安生,值。
结果他这边刚答应,那边换完了裤子的孙翔蹬蹬蹬跑过来。
“小事情你不吃冰激凌的,那我拿两个帮你吃了。”
……等等,他们有熟到这个份上吗?不就是做了一年的正副队而已,而且你挑就挑,不要跟苏沐橙抢那个抹茶味的啊,提拉米苏的不好吗?活着不好吗?
肖时钦感受着四面八方丢过来的眼神,觉得自己活生生被戳成了个筛子。
正前方,苏沐橙在对他微笑。
肖时钦一抖,冲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孙翔眉头一皱,“反正你也不吃,放着不是浪费?”
“我那个给别人了。”肖时钦解释。
眼看天下太平海清河晏苏沐橙十分满意拿着冰激凌就要走人,孙翔忽然把自己往地上重重一摔,盘起两条大长腿,伸手指他。
“你怎么可以爱别人?!”
吃个冰激凌还吃出爱来了。
肖时钦沐浴在八卦之光下,觉得自己冤爆了。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李轩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方锐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张佳乐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连唐昊都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收到意味深长的目光X10的时候,肖时钦不禁想问。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然而他没问出口。因为孙翔端着一盘炒饭一杯橙汁坐到了他面前,还光明正大地顺走了他盘子里的煎蛋。
“我说。”肖时钦心情复杂,“那个蛋我都咬过一口了。”
“没关系,我不嫌弃。”孙翔顶着一脸“我大方我赦免你”,当着肖时钦的面两三口解决了本该属于他的煎蛋。
……这早饭还能吃吗?
肖时钦气极。兔子急了还咬人。他本着礼尚往来,以眼还眼的原则,抄起孙翔面前的橙汁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时候,又收获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次来自孙翔。
他看着肖时钦,笑得十分满足。
“我就说我记得你爱喝橙汁,唐昊还不信非要跟我赌,输了吧哈哈哈哈哈。”
“……”
我输了还不行吗?肖时钦认真忏悔。
第三天的时候张佳乐打完sykpe,转头看见肖时钦趴在床上看书,立刻特忧郁特善解人意特心疼人地问他。
“怎么还不脱单?”
肖时钦看书真看到精彩部分,凶手即将落网,案件就要告破,每一字每一句都紧张得要死,没顾得上理他。
然后张佳乐自顾自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现在这种状态最麻烦了。不过暧昧一阵可以,暧昧一辈子可不行。我跟你说啊,这种事情呢,要么他主动点,要么你做点手脚让他主动点。”
原来凶手在死者的酒水里动了手脚。肖时钦翻了一页。怪不得之前说死者死前没有挣扎痕迹,都被药翻了还怎么挣扎?
“不如我帮你探探口风?”张佳乐说着风一阵儿地就冲出去了。
三分钟后肖时钦阖上书,左想右想觉得有点不对。
张佳乐之前是不是说什么了?
有急事?
是挺急的。
张佳乐抱着手臂跟黄少天聊,喻文州在一边旁听,时不时地附和两句,思路都跟着黄少天走,特别配合。
张佳乐感慨:“你看我们都脱了单就比较有共同语言。”
黄少天想了想赶紧问他:“那你觉得是夜雨声烦的三段斩比较帅气还是百花缭乱的狂轰滥炸式打法比较难看?”
“什么叫狂轰滥炸明明是绚烂!”张佳乐纠正道,“还有别以为你说话不喘气我就听不出这两个选项其实是一样的。”
“那你就是承认夜雨声烦的三段斩比较帅了?”
“来战吧,竞技场走起。”
“走起就走起,谁怕谁啊,看我手起剑落分分钟打你个血条直线下降哭着去找奶妈。”
“你有本事就别给我奶一口的机会!”
“切,张新杰又不在……”
黄少天一转头就看见张新杰站在门口,于是这场单挑最后被两边拉成了团战。房间里的肖时钦被人临时叫去凑数,开了笔电往床上一坐的时候才发现孙翔就在身边。
登了游戏一看分组,好嘛,一叶之秋生灵灭,居然还被分到了同一边。
另一边王不留行一个熔岩烧瓶开了局,紧跟着索克萨尔吟唱,夜雨声烦冲出来掩护。肖时钦赶紧给生灵灭上了个机械旋翼,飞到半空换了个广阔的视角。与此同时一叶之秋也已经出手,魔法炫纹很快贴了夜雨声烦满身,另一队没有牧师,赶紧止损。
夜雨声烦退了出来,打算把站圈留给索克萨尔。
结果退了一个身位格就被神圣之火笼罩,转头一看张新杰正在不远处推眼镜,反光一轮滚过,气场很是强大。黄少天心想,我裸眼视力5.2、5.3,怕你啊?
适逢王不留行骑着扫把飞过来打掩护,夜雨声烦扛了七秒,一个翻身钻进树丛里,一看血条都黑了,最后百分之五。机会主义想了想沉住了气,打算一会儿当一回刺客。
不是正规赛,不是全明星。一群人打得毫无顾忌,更加奔放,场面更是惨烈。夜雨声烦冲出来终结了沐雨橙风,也被百花缭乱直接送走。逢山鬼泣跟风城烟雨的搏杀进行到最后,王不留行的灭绝星辰扫过,送走了前者也没保住后者。
一枪穿云冲出来,跟王不留行的配合出了点小空档。沐雨橙风见缝插针分开两人,百花缭乱跟着上来火力压制,屏幕上顿时就是一片狼藉。
最后剩下的居然是生灵灭跟一叶之秋。
石不转倒下前给两人刷了个回复,他们站在一起面对索克萨尔。喻文州心念一动,在公频刷了句——百年好合?
肖时钦一愣,没看到索克萨尔读条终结,一脚踩进攻击区。
生灵灭阵亡。一叶之秋阵亡。
张佳乐摔了鼠标冲上来找人打架:“最后关头二对一还能输,你们是不是傻?”
孙翔捋起袖子:“天天说我傻,真当我没脾气?”
“是是是,你脾气最大了。”肖时钦还沉浸在无端减员的悲伤中,随口接了一句。孙翔一拳捶在他肩上:“小事情,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百年好合?”苏沐橙歪头。
张佳乐忽然回过味儿来,架也不打了,扭头看向肖时钦。
“怎么你脱单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好吗?肖时钦扶额。
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肖时钦决定趁大家都在,赶紧把话说清楚。
“我跟孙翔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清白的。”
……多像奸夫淫妇的苍白申辩。
张佳乐伙同黄少天给了他两人份的冷漠眼神。方锐望过来:“这还没说是跟谁呢,肖时钦你心虚什么?”
孙翔一听觉得有道理,跟着问:“对啊,小事情,你心虚什么?”
同伴临阵倒戈,站错阵营,还有什么比这更惨?肖时钦顿觉四面楚歌,伸手去拉场上唯一一个客观公正的。
张新杰表了态:“你说你们没什么,有证据吗?”
现在是开庭断案还是刑事侦查?肖时钦绝望地看着张新杰,昨天跟你下棋赢了你一盘,你现在要搞我是吗?你要搞我是吗?
张新杰一推眼镜,避开了他的目光。
“有谁要举证的?”
“我。”
肖时钦转头一看,苏沐橙笑眯眯地举着手。
所以说啊,梨这种东西真的不能随便分,分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分梨分离听过吗?肖时钦觉得自己现在就要活生生被人搞得人魂分离了。
苏沐橙提出的证明法很简单,她说看一看他们互相存的号码就行。
号码是吧?肖时钦掏出手机,爽快地打开通讯录。手机号码有什么不就是……翻到紧急联络键的时候他忽然一僵。
只见号码第一顺位就是孙翔。
他千盼万盼就盼孙翔不要这么傻,结果手机掏出来一翻,第一顺位果然是肖时钦。
“我可以解释。”肖时钦无力道。
大家不感兴趣地作鸟兽散。肖时钦抱着笔电往走廊上走,回头一看孙翔跟在身后,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还把我电话存在第一位?”
孙翔想了想说:“方便。”
是挺方便的,在嘉世的时候。
孙翔骨子里爱玩爱闹,射手座,闲下来就憋不住,不能闷在房间里。偏偏嘉世氛围诡谲,他在这里连说人话的对象都没有,更别提真心朋友。
后来肖时钦来了,他看这人不错,就常常约他一起玩。最开始是吃饭,后来是散步,再往后连刷牙洗脸这种事也要端着杯子跟人一起做。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有事先找肖时钦的习惯。
这也没什么,谁让他叫小事情呢?
孙翔用独特的逻辑解释了这一切,继续一天四五次地用电话轰炸着他好用的副队。肖时钦在雷霆的时候不爱接电话,到了嘉世硬生生被孙翔改掉了这个坏习惯。电话打来的时候该接就接,否则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
他挨过最长的一次手机里堆了二十一个未接来电。后来铃声听得脑仁疼,干脆关了机。结果就住对面的人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肖时钦推说静音没电。
第二天孙翔就下单了一堆充电宝,轮番往肖时钦包里塞,铃声设置也要查好几遍,不能静音不能震动,必须音量全开。结婚查岗都没他勤。
肖时钦被他闹得没脾气,只好妥协。
后来也就习惯了跟人同进同出,孙翔看着是个刺头,相处起来却挺暖心。天冷的时候记得帮他多冲一个暖水袋,吃饭时夹掉他不喜欢的香菜,出门的时候把他让进人行道内侧,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牵手,十指紧扣。
就在习惯成自然的时候,他们分道扬镳,一个回了雷霆,一个去了轮回。
孙翔认真看过来,脸上满是遗憾:“本来打算那个夏休期约你一起去玩的,航空公司都选好了。”
“去哪里?”
“巴黎。”
塞纳河畔牵手,凯旋门前接吻,看过巴黎圣母院,再到卢浮宫求婚。肖时钦不知怎么想起网上看过的一个求婚安排攻略,他定了定神,问:“后来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这问的不止那个夏休期,还有很多后来的后来。
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没正式告过的别,没分享过的苦乐悲喜,没联系过的日日夜夜。
孙翔看了过来:“你也没打。”
肖时钦一怔,释然。
他抱着笔电往回走,走到房间门口一回头,孙翔还在,孙翔没走,孙翔抬着头。
肖时钦问他:“吃完饭散步?”
孙翔的眼睛亮了亮,他点点头:“我给你打电话!”
……傻不傻,同一个饭桌打什么电话?
在异国他乡手牵手漫步街头是件很浪漫的事。
肖时钦想起张佳乐扳着他的肩膀,强行灌输进来的信息。孙翔的手已经递到身前,他想嘉世的时候都已经牵过,也不差这一次。
于是把手递过去,十指交缠的时候,听到心在胸腔里雀跃。
孙翔拉着他,一路上对各种建筑行人评头论足,叽叽喳喳。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小事情。小事情。小事情啊。小事情。
肖时钦每一句都应了,没有落下。
快九点的时候喻文州给他发信息,说玩牌三缺一,来不来做搭子?
肖时钦一看街都快走三遍了,再远又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回了一个好,拎着心有不甘的孙翔回了酒店,直奔喻文州房间去。一推门傻了眼,十二个人坐在里面又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这哪里是缺人,分明多得都要溢出来了。
肖时钦自知被骗,拍拍孙翔肩膀叫人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坐下玩一把,也未必会输。
事实证明孙翔今天真的很倒霉,从他坐下起玩了三把,把把都有他输。从俯卧撑到走廊跑再到叫叶修爸爸,三次下来屈辱累积到了极点。他把袖子一卷,露出分明肌肉,从肖时钦那里讨了句敷衍的加油,再玩时果真谷底反弹。
再往后李轩交代了初吻,唐昊说还没初夜。喻文州抱着黄少天做了十五个蹲起,张佳乐打给韩文清叫他老婆。
一群人玩到疯,干脆不指定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由被抽到的人自选,剩下的人猜。
玩了不知几把终于抽到叶修。他施施然站起来对唐昊说我喜欢你。唐昊的表情像吃苍蝇,犹豫了片刻正想发张好人卡,被苏沐橙一语点破这是大冒险。
于是就开了个坏头。
李轩对王杰希说我喜欢你,唐昊对张新杰说我喜欢你,方锐对楚云秀说我喜欢你,连苏沐橙站起来都跟着玩,笑嘻嘻地对周泽楷说我喜欢你。看枪王没什么反应,又补了一句,说不定是真心话哦?等人脸红了才澄清还是大冒险。
一来一回套路太深,枪王头顶呆毛都耷拉下来两分。
就这么套路了一圈,交织了一个巨大的不知几角恋的毛球式混乱关系。孙翔充足的气运终于用完,底牌一翻,跟肖时钦花色一样,两人都要接受惩罚。
孙翔清了清嗓子,对肖时钦说:“我喜欢你。”
“怎么又是这句?”方锐率先哀嚎。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听过太多次,再浪漫都麻木。但孙翔没动,肖时钦也没动。无声无息间周围人忽然都静了下来。
大概三秒的安静后,肖时钦问他:“选的大冒险啊?”
“真心话。”
张佳乐正要吹口哨,被黄少天一把捂住了嘴。
肖时钦说:“我也喜欢你。真心话。”
叶修敲了敲烟屁股,总结道:“礼成,送入洞房。”
一群人一哄而上,争相做按头党。在“亲一个亲一个”的呼声中,孙翔按住肖时钦的脖子就是一个深吻。
男人嘛,不要怂,就要干。
后来世邀赛结束,中国队捧杯。
一群人回国落地,又各自散开。孙翔在S市下了飞机,盖着棒球帽穿出人群。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他的第一顺位。
电话响两声后接通。
他问:“下个夏休期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航空公司我都选好了,线路我也做了功课。跟我走准没错。”
肖时钦笑了笑:“去哪儿?”
“巴黎。”
无人拨打的电话终于有人拨打,无法接通的电话终于有人接起。
肖时钦说:“好啊。”
END
【王喻】途经你的河流(1)
原著向。
真实标题:《我暗恋的宇宙铁直总怀疑我有男朋友怎么办?》
—— ☆ —— ✲ ——
视角上移,喻文州的眼睛里仿佛落入了星尘。他把目光追寻过去,只瞥见了王不留行一闪而过的衣角。
荣耀联盟第六赛季,总决赛,第二场,团队赛。目前的总比分,微草vs蓝雨,9:6.
而就在这个瞬间里,喻文州的索克萨尔正面暴露在王杰希的王不留行攻击范围内。
作为场上的核心,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之一,喻文州的索克萨尔永远都是对手最优先的主攻目标。这场团队赛,蓝雨为了保护喻文州的索克萨尔,已经牺牲了四人。然而微草在此过程中亦是“伤亡...
原著向。
真实标题:《我暗恋的宇宙铁直总怀疑我有男朋友怎么办?》
—— ☆ —— ✲ ——
视角上移,喻文州的眼睛里仿佛落入了星尘。他把目光追寻过去,只瞥见了王不留行一闪而过的衣角。
荣耀联盟第六赛季,总决赛,第二场,团队赛。目前的总比分,微草vs蓝雨,9:6.
而就在这个瞬间里,喻文州的索克萨尔正面暴露在王杰希的王不留行攻击范围内。
作为场上的核心,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之一,喻文州的索克萨尔永远都是对手最优先的主攻目标。这场团队赛,蓝雨为了保护喻文州的索克萨尔,已经牺牲了四人。然而微草在此过程中亦是“伤亡惨重”,目前留在场上的只有王杰希的王不留行。
然而喻文州心如明镜,只要王杰希在,微草就有无往不利的决心和压迫力。
屏幕外的喻文州抿着嘴笑了笑。现在的场面非常微妙,索克萨尔的血线已经被压得极低,几乎在王不留行一波带走的范围值内。喻文州的手速不足以应对王杰希的快速而精妙的正面攻击,索克萨尔率先出局几乎是一个定论了。
然而王杰希却始终没有操纵着王不留行正面攻击索克萨尔。喻文州知道,他在忌惮着目前场上的第三个角色——夜雨声烦。
黄少天在公共频道里依然生龙活虎着,而他的夜雨声烦却低调蛰伏着,仿佛已经退场。然而夜雨声烦不多不少的血量,想要一波带走风险极大,着实比他的垃圾话还让王杰希和微草上下心烦。
喻文州开始代入王杰希的思维,帮他思考着,这种状况下,该怎么办呢?如果强行先将喻文州的索克萨尔清理出场,万一被夜雨声烦抓住机会,王杰希孤身一人要应对“剑与诅咒”的配合,想来他也需要慎重权衡。
想着想着喻文州唇角的笑意更加明亮。王杰希,这道题不是无解的。但是主动权,是握在喻文州手里的。
荣耀比赛用“瞬息万变”做形容从来都是恰当的。而这个瞬息,就是喻文州握住胜利权柄的瞬间。
索克萨尔提起了灭神的诅咒,慢悠悠地开始吟唱。王不留行立刻丢下各种各样的魔法道具,将地图那一隅轰炸得五光十色。微草主场的粉丝们陷入癫狂的呐喊,他们喜欢这样恢弘壮丽的场面,他们觉得,这就是庆祝微草连冠加冕的开场烟火。
而屏幕外的喻文州,视角早已被各种颜色的烟雾和灰尘彻底封锁,唯一能看清地就是索克萨尔不断下滑的血条。看上去真是一波带走的节奏。喻文州歪着头,笑,颇有些闲适地不紧不慢操作着。
技能的选择,节奏的把控,还有走位的引导等等等等,所有操作喻文州都胸有成竹。胜利的天平似乎在向着微草倾斜,但是喻文州却在想着,剑锋倒转的瞬间,王杰希会是什么表情啊?
可惜啊,他看不到。喻文州略有些遗憾地将手指搭在键盘上,停止了操作。他屏幕上的视角已经灰暗了。
他身子向后倒去,微微仰起头,盯着场馆的天花板。比赛席里异常安静,但是喻文州仿佛能听见而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声。
那种突如其来的、震彻晦暗的声音。那种,暴雨肆意砸向地面,每一声都正好踩着自己不屈不挠挣动着的心跳的声音。
那种,喻文州发现自己爱上王杰希时的声音。
屏幕的光芒忽然跃动了一下。喻文州直起身子,他看见了那两个字——
“荣耀”。
喻文州笑了。
他记忆里的场景还在回溯着,那一天,喻文州在暴雨里奔跑,筋疲力尽的,却不敢停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慌与失措,因为发现自己对一个同性有着如此深切的爱慕与贪恋,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喻文州难以用理智去平复。然而当他真得走到再也走不下去时,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雨中仰着头。滂沱的暴雨砸进他的眼里,剥夺他的视线,却在寂静的雨夜将他的心跳无限放大。
那时候喻文州忽然解脱了,他发现自己爱王杰希,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渴望。
一如寻常每一次在赛场上对“荣耀”的渴望。
而现在,他终于取得了最辉煌、最精彩的荣耀。而这份荣耀,是从王杰希手中取得的。
喻文州站起身,推开了比赛席的门。蓝雨的队员们一个个故作沉稳地列队站在他的门外,喻文州一看这场面就笑了。
这些人啊,明明高兴得浑身上下都仿佛能发光,还要故作矜持吗?
当然不会。所有的喜悦都是那么真实不做作的。喻文州笑出来时,他看见蓝雨的队员们与他一模一样地笑着,毫无保留。
微草的主场,蓝雨取得的胜利并没有点燃这里的激情。喻文州能听见满场的嗡鸣声,但这显然不是为他们庆祝。
但无论旁人如何,喻文州都是平静地喜悦着。不过……他的视线移向了王杰希。王杰希正带队走来做赛后致意时,喻文州能看见他眼里克制的失落。
“恭喜。”王杰希冷静地向他伸着手。
喻文州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握住王杰希的那只手,低声回复:“谢谢。”
他觉得自己的力道可能有点重,握手的时间也有一点久。但是,有点珍惜啊,这样辉煌的喻文州,留在王杰希眼里的那抹影子。
喻文州有点回味地握上微草下一个人的手。
客场拿下总冠军,联盟没有安排过于隆重的颁奖礼。蓝雨平静地走完流程,回到备战室等待采访。
一到只剩下自己人的场合,蓝雨队员们就原形毕露了,一个个上蹿下跳的。黄少天自然是其中中流砥柱,恨不能将自己最后那逆转的一波流吹上天。他自己念叨还不过瘾,特意打开了电视,听微草采访时王杰希是怎么说的。
喻文州本来正听着经理关于之后行程安排的交代,这时候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王杰希的采访上。他听时,王杰希正说着:“……蓝雨在团队赛最后关头将他们队伍的灵魂展现得淋漓尽致。由索克萨尔把控的节奏,使黄少天机会主义者的风采得以毫无保留的释放。他们精妙的布局与配合,值得这场荣耀来加冕。”
“喔,很有风度嘛……”黄少天叽叽咕咕地肯定了王杰希的发言。喻文州微微垂着头,笑意掩饰不住的。
他所有的精彩与荣光,王杰希都亲眼见证了,王杰希都懂。有这种对手,会感觉十分幸福。
嘛……不过要是还有点别的身份就更好了。喻文州咂了咂嘴。
“队长队长,今晚什么安排?”见喻文州已经和经理聊完了,实在忍受不了黄少天声波轰炸的郑轩偷偷溜到喻文州这边求安生来了。
“先回酒店,我请大家吃夜宵,简单庆祝一下。明天回去后,俱乐部会连着搞各种庆祝活动的,所以建议你们还是养精蓄锐一下,免得high过头了……”喻文州诚恳道。
他做队长一向大方,而他的队员也不会跟他客气。在黄少天的组织带领下,蓝雨队员们秉着“吃空队长钱包”的态度,征用了喻文州和黄少天的房间,作天作地尽情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一直到凌晨近一点,在喻文州孜孜不倦的劝说下,蓝雨上下这才偃旗息鼓,东倒西歪地散去休息。
而这时,喻文州却换了路人款的短袖衬衫,把棒球帽的帽檐压得遮住半张脸,低调地溜出了酒店。
他们的酒店离六里松场馆不远,为了防止有人不满蓝雨胜利而闹事,保安将附近全都加强了警戒。喻文州小心翼翼地绕过各种阻碍和人群,慢慢走到了场馆前。
时间已经足够晚了,荣耀的粉丝们因为特殊性,有更好的宣泄场所,所以反而没有太多人在场馆聚集。此时场馆已经关闭,然而喻文州缩在场馆门旁的角落里,拨通了一个电话。
十数分钟后,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另一侧匆匆赶了来。喻文州悄无声息地迎了上去,元气十足地突然招呼道:“嘿!”
他实在藏不住笑,尤其是看见王杰希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凌晨一点了啊,你还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你来场馆做什么?”王杰希语气里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着自己的“生无可恋”。
喻文州挑着下巴,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神秘兮兮地说:“等进了场馆你就知道了。”
王杰希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走过去和场馆的保安打商量。
喻文州跟在他身后,仔仔细细打量着王杰希的背影。夏季,王杰希的装扮自然很清爽。喻文州盯着他裤脚空荡荡地悬在那双笔直的长腿外侧,不由自主地呼吸一屏,喉头可疑地一滑。这时候王杰希正好回头,冲他说:“走了,不要呆太久。”
“哦。”回过神的喻文州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正直地跟着王杰希走进了场馆里。
场馆的灯都已经关闭,现在为了他们只打开了过道上方的几盏给他们照明。王杰希不知道喻文州来这里的意图,只是在电话里听他说想进场馆的观众席。现在,他站在观众席的入场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喻文州认真查找着席位。
难道是有朋友丢了什么东西?王杰希皱眉思索着。
“找到了!这里!”他正想着,忽然就听见喻文州愉快的招呼声。
王杰希跟了过去,看见喻文州已经站在了一个席位前,看见他走过来,转身指了指后方一个席位,说:“你坐那里。”
王杰希不知所以然,但还是按照喻文州的吩咐过去坐了。一落座,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记忆深处袭来。
场馆里极暗,但王杰希仿佛能看见前面那个少年手里拿着的笔记本,上面写写画画了许多图案。
“你以为只有他可以做到这种程度?”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喻文州这么说了。
王杰希愣住了。黑暗中他忽然慢慢看清了喻文州的脸。
喻文州站在王杰希的前排,俯身压向他,手撑在王杰希旁边座位的椅背上。
脑补中,喻文州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应该挺……帅……的。
现实中,喻文州尽力伸长了手臂,还是重心不稳险些折断了腰。
幸好一双手托着他的肩膀,把他支撑了起来。接着喻文州就听见王杰希说:“你做什么呢?这动作多危险啊!受伤了怎么办?”
那声音有一点责怪的意味,喻文州心虚地笑了笑,但是嘴上依然倔强地说着他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台词:“你还记得吧?这是你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嗯。”王杰希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转调却说,“你先下去坐好,一会儿真摔了。”
喻文州的脸和他贴得极近,能清楚地看见王杰希锁着的眉。那表情像是他语气里那极尽无奈和担忧的注脚。
喻文州自知理亏,不得不缓缓退回去,然而心有不甘,挪开一定距离时,忽然轻轻向王杰希的鼻尖吹了口气。
——TBC——
下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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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坑啦!!!(手舞足蹈)
最喜欢挖坑了!!!(高兴)
嗷呜!.jpg
【星辰铸舟24H/10:00】毕生之幸
#喻文州肖时钦张新杰友情向,包含王喻,孙肖,一句话叶黄、韩张
#文州生日快乐
[一]
他托着两盒蛋糕,从基地大门缓缓往外走,天空澄澈的如同刚洗干净的镜子,大门外的步道上种着两排柳树,此时新绿,风吹过的时候柳叶簌簌作响,春天的气味就这样飘散到了空气中。
喻文州和肖时钦正在停共享单车,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扎在一起,偶尔有柳叶飘落到他们身边,被少年人轻轻拂开,看到他过来,隔着步道兴奋的招起手,背包上挂着的铃铛跟着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
第一次见他们两个还是在联盟大楼,未来的战术大师们此时还是稍微有点紧张的跟在前辈身后的小不点,探头探脑的打量着身旁同期后辈——他没让韩文清带他...
#喻文州肖时钦张新杰友情向,包含王喻,孙肖,一句话叶黄、韩张
#文州生日快乐
[一]
他托着两盒蛋糕,从基地大门缓缓往外走,天空澄澈的如同刚洗干净的镜子,大门外的步道上种着两排柳树,此时新绿,风吹过的时候柳叶簌簌作响,春天的气味就这样飘散到了空气中。
喻文州和肖时钦正在停共享单车,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扎在一起,偶尔有柳叶飘落到他们身边,被少年人轻轻拂开,看到他过来,隔着步道兴奋的招起手,背包上挂着的铃铛跟着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
第一次见他们两个还是在联盟大楼,未来的战术大师们此时还是稍微有点紧张的跟在前辈身后的小不点,探头探脑的打量着身旁同期后辈——他没让韩文清带他来,毕竟韩队长在荣耀里的大名和关二爷并没有多少区别。小不点们凑在一起,没过多久就聊上了天,战术大师们彼此接近的气场使得向来不轻易交朋友的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就莫名其妙的凑在了一起。
张新杰喜欢摄影,有空的时候总爱记录下生活中的一抹惊鸿。那天跟着前辈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新结识的两个朋友面对面靠着窗户曲着腿,聊的正开心,满眼都是初生牛犊的活力和雄心,干干净净呈现在眼前,一点都不遮掩,窗外纷纷扬扬的柳叶,他举起手中的相机,咔嚓一闪。
出道前最后几个难得轻松的时间段里,他惯常看到的就是这两个人如此张扬开朗的模样,在许多人面前,喻文州都是个通透宁静的小大人,只有他们三个的时候,喻文州才更像个活泼的同龄小孩子,笑嘻嘻的抢boss,pk,打不赢就再开一把,再打不赢干脆断网线,被肖时钦按在沙发上挠痒痒,霸图预备役牧师坐在一边兴致勃勃的拍他们俩的黑历史,直到相机提示电量不足才舍得放下来。
大部分三个人凑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们讨论的多是荣耀,新队友、新比赛、老前辈等等,喻文州和肖时钦跟他熟悉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充分发挥对韩文清队长的好奇心,逼着张新杰详细描写老韩,反复询问韩队长有没有身高两尺壮如铁塔,有没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幼稚程度三岁不能更多。但是他们谈的最多的还是战术,三个人对比赛看法完全不同,肖时钦主张求新求险,张新杰则更偏向于稳重取胜,喻文州中立,提倡根据地图和队友的情况安排。他们三个坐在一起,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看法,偶尔听一句同伴的建议。兴许是在之前的训练中他们更多的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分析,现在自顾自的布局的时候身边竟然能有懂自己意思的人,不得不说是一种完全新奇的体验。在那些面对着一张地图天南海北畅所欲言着各种思路的日子里,唯一不变的是当自己的布局赢了pk的时候少年人扬起的嘴角。
张新杰偶尔会很怀念出道前最后的一个夏休期,青岛的海岸线也好广州的小蛮腰也好武汉的黄鹤楼也好,总归他们都是高高兴兴的,左手拿着麻小右手抓着鸡翅,坐在路边摊上笑声张扬而又放肆,路过的人们看到是年轻的孩子,总会笑眯眯的说一定是高考结束以后开心疯了的孩子。张新杰还能端得住,肖时钦和喻文州一听到高考两个字忍不住开始笑,笑完以后对视一眼,人家九月份大学开学,我们九月份开始高考。
但是日子不总是这样轻松的,出道后的很多事,如今张新杰想来,竟然都不愿意回忆。比起尚有前辈庇护的他,喻文州和肖时钦更多是挣扎在无边的恶意与指责中,跌跌撞撞的往前走。韩文清一早就告诉他,作为职业选手不要在意互联网上的恶意,所以他很久以前就学着不去看其他人的评论,但是偶尔闲暇时间开电脑时的小广告、微博飘过去的只字片语、浏览器首页上的几个关键词都让他知道,有的人过得并不好。
熬过去他就能成,熬不过去就算是废了。韩文清有时候也会看到这些评论,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匆匆忙忙的推他去干别的事情,我觉得喻文州那小孩儿既然能跟你玩得来,肯定会有长处,放心吧,他能熬出来。
他习惯性的睡前看一眼手机里的消息,喧嚣如黄少天最近也安静了下来,肖时钦和喻文州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个朋友圈停留在上上个月基地的玉兰花、另一个三个月什么都没更新,朋友圈一片空白。
沉稳成熟如张新杰者,出道打比赛不到半年的一次赛后采访中,忍无可忍的对着充满恶意的记者发了火。这样的人即便是生气也不会惊天动地,面对着举到眼前的一个又一个话筒,陡然起了一股怒意,他想我难道不比你们更懂得比赛吗?我难道不是更专业的人士吗?你们有什么样的资格随意对着另外的人指指点点,自以为是的说着“你以为?”,于是他淡淡的说了一句,霸图和雷霆的赛后采访,并不需要我和你们探讨我对于其他战队选手的看法。
不过如果你们非要从我这里要一个答案的话。
他看了一眼后台跟他比口型的肖时钦,又看了一眼对他隐蔽的点点头的韩文清,我并不觉得蓝雨选择这样的队长有任何问题,喻文州就是最合适的职业选手。肖时钦没忍住,在后台拼命鼓掌,整个空间只有他噼里啪啦的掌声。
这件事情他和肖时钦事前都没跟喻文州说,结束之后也不觉得有告诉对方的必要,就如同几年后肖时钦面对着关于转会的指责时,喻文州的一句干卿何事和他脱口而出的与你无关,又如同很多年后在苏黎世,年轻的国家队长把所有队员挡在身后,面对着各色各样的人,面无表情的说着我的队员就是最好的队员,我相信他们的分析和判断。
又过了几个月,他接到喻文州的电话,后天的比赛我们明天到,酒店已经定好了,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吗?
给我带两盒鸡翅。对面是喻文州,他也懒得客气,我最近看黄少天天天在朋友圈炫耀你们食堂的鸡翅,拿来给我也尝尝,味道好的话比赛外我带你吃海鲜,不好的话比赛完你带我吃海鲜。
喻文州隔着电话懒洋洋的笑起来,知道了,挂了。
他怡然自得的走进食堂,对着正在吃饭的队员笑着说周末有口福了,我刚才勒索了喻队长一顿饭,大家心心念念的蓝雨食堂我们能提前享受到,全队一边高呼新杰万岁,一边怂恿韩文清去给经理建议自家战队也好好准备一顿美食,打完比赛来个南北聚餐。
喻文州到的时候果然拎了满满几大盒,在霸图食堂打开,广式的食物还冒着热气,张新杰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样,我们喻队长真是人美心善,我都没开口就带了这么多吃的东西来。喻文州摸着下巴指着食堂的自动售卖机说要喝可乐,王杰希说北方的可乐比南方甜一点,我今天来体验一下。
饭后直接喝冷饮不是个好的养生方案,暴力牧师一边想着以后还是多喝热水好,一边给喻文州递了一瓶,自己也拿了一瓶,心满意足的看着两个战队队员凑在一起兴高采烈的吃着彼此战队食堂阿姨花样百出的各种美食。
最近怎么样?
喻文州打了个哈欠,别的不好说,赢你跟wuli钦钦还是没得问题。奶爸懒得理他,你就嘴硬吧。
我这个人就是比较硬。喻文州及其不要脸的点点头,男人么,不硬一点怎么保护自己。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看到没有未成年听到他这虎狼之词才放心的把打一半的哈欠打完,老王说作为前辈,他给我的建议第一就是不要脸。
张新杰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一下远在北京的王杰希干嘛隔三差五的指导喻文州,就看到懒洋洋喝可乐的少年眯着眼睛倒到他肩膀上,哎呀一晚上没睡好,你让我歇一会儿。话音未落人已经安稳的闭上眼睛,完全不给奶妈读条的机会。
他由着喻文州靠着他睡,看到人真的睡熟了才把人小心翼翼的挪开,还没来得及上楼去给他拿个毯子裹一下,蓝雨的小剑客便摸了过来。
黄少天,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挺让人烦的选手,尤其是在比赛上。
叶秋下过很精准的判断,现在蓝雨两个小子还没熟透,由着你们欺负,一旦这俩人开了窍,那可就不知道是谁欺负谁了,虽然,没开窍的黄少天已经很不好欺负了。
黄少天摸到喻文州旁边,看了一眼自家队长眼底下的黑眼圈,一边把外套脱下来搭他身上,一边示意张新杰小声说话,或者最好别说话。
有生之年还能听到黄少天让自己别说话,张新杰眨眨眼,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个人生成就。
他跟黄少天不熟,也没有太多要交流的,总不至于像个老妈妈一样样絮絮叨叨的说你要照顾好你们队长云云,先不说他自己就不是这种性格,私底下跟喻文州关系再好,人家蓝雨的事情也轮不到他插手。与其说蓝雨这两位性子截然相反,不如说本质上都是一类人,只不过外在画风看起来有点一言难尽而已,小剑客还没开始修习表情管理这门课程,输赢都直接写在脸上,哪儿像躺着的那位,单从表情上你觉得看不出来这位爷在想什么,某种程度上也算面瘫。
黄少天跟喻文州聊了这么多年天,有的没的从他嘴里听到过好几次张新杰,如今真人放到眼前这么近距离的给观察,蓝雨的顶梁柱当然得抓住机会好好看一看这位暴力奶妈庐山真面目。张新杰稳若泰山的由着他看,心说不愧是蓝雨,画风果然清奇。然后就听到这位哥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当队长的都一样。他没纠正黄少天的错误,继续听剑客往下说,——有的没的都藏在心里,一点都不可爱。这几年天哥跟喻文州朝夕相处,早就过了中二时期,感慨一声这些玩战术的果然气场相投,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高深莫测,张新杰一动不动眯着眼坐在那里,跟喻文州平时在蓝雨发呆的样子都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准备阴人的架势。
[二]
冬休期的花都果然暖和。
肖时钦握着一杯奶茶蹲在喻文州家楼顶,一边感慨着大少爷如此有钱干嘛还要来打游戏挣工资体验生活,一边努力躲避着两位损友探射灯一样的目光。
躲什么。喻文州闲散的摆弄着手中的茶具,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你就别指望能出这个门。蓝雨队长甜蜜的笑着威胁人,这可是在我的地盘上,六星光牢都下下来了,你还想往哪儿跑?
不就是孙翔追你吗。张新杰冷不丁一开口,你至于这么丢人吗?大冬天的家都不回躲到文州这里,也不想想王杰希怎么想。
王杰希怎么想我不知道,肖队长抱着脑袋自暴自弃,我现在就想知道孙翔在想什么。
孙翔这个名字对于剩下两位战术大师来说可能并没有特别熟悉,鉴于他们两个和叶修还都有那么一点匪浅的关系,对于这位哥,两个人的评价仅仅局限于荣耀位面。
他又怎么了?你们两个当了一年队友,难道还当出感情了?
他堵到我家门口了都快。肖队长摊在桌子上老实交代,我真的想不通这崽子到底哪里喜欢我——老子改,现在就改。
肖时钦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一年不到的队员、他们俩也没说过几句话,顶到天偶尔孙翔和别的队员闹矛盾的时候他劝一句,怎么就演变成如今孙翔非他不可的架势了?
肖队长看了一眼繁花似锦的花都,后知后觉的想,也不知道崽子蹲在自家门口的时候有没有穿厚一点,万一感冒了怎么办。随即就开始走神,想起第一天见面手忙脚乱的跟他握手的小崽子、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沉默不语的搬箱子,然后探头探脑的问他能不能去看他的小崽子。
真是麻烦。机械师叹了口气,纵然外人怎么评价孙翔,他都觉得小崽子好。如果只是一年的普通队友,散了也就是缘分到头,无奈小崽子就是有这个本事——有能握紧却邪的本事,也有能在机械师心里扎根发芽的本事。
他脾气别扭,但是他很可爱。
他有很多追求,但是他又很通透。
……
啧啧啧。喻文州跟张新杰坐在对面,心知肚明这位哥算是栽到小崽子手里了。
我只是…只是什么呢?
孙翔就是一张白纸,举手投足一眼就能看透心事,一个动作都能让他看出来他今天在想什么,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他在惯着孙翔。
真的吗?
喻文州开头打断了他不自觉说出来的话,真的只是你一方面惯着孙翔吗?
雷霆的队长,四大战术大师之一的肖时钦,坐在广州温暖的午后阳光里,握着奶茶的指尖不停的颤抖。
真的只是他惯着孙翔吗?
摆在训练室的奶茶、改成机械师的qq头像、训练结束之后口是心非催他去睡觉的别扭、生日的时候寝室里卖相不好的长寿面、离别时欲言又止却一直在帮他搬行李的小崽子、临走前张了好几次嘴,最终小声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孙翔。
真的只是他单方面的惯着孙翔吗?
不是。
张新杰替他做了判断和后续发言,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又坐在这里纠结些什么?张新杰主动开口,找着肖时钦这个神游天外的架势,估计冬休结束他们俩都问不出来什么。
你为何什么还要在这里纠结呢?
肖时钦挫败的捂着脸,把所有藏在心底的压力统统到了出来。
我跟你们两个不一样。他指着两位大少爷,豪门的队长,握着冠军戒指,前途似海,说起你们都是夸赞。
可我不一样,我还有什么声名可言?他叹了一口气,声名狼藉——转会再转会,跟陀螺有什么区别?如今有这样一个人,有着美好的前途和未来,身处整个联盟最强大的战队,却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这样他如何接受?
若只是私底下往来,就算是被人知道,无非说一句他们俩作风问题不好,在自己狼藉的声名上再加一笔少一笔,对肖时钦来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但是孙翔不行。他可以破罐子破摔,但是孙翔不可以,他不能让日后人们指着孙翔的鼻子说他的污点,更不能让孙翔再世人的伦理判断面前被人骂做没脸见人。他自己的路难走,他一个人走就行,何苦非要再拉一个人坠入泥潭。
他凭什么?
良久,喻文州忽然冷笑了一声。
名声。
这位蓝雨队长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指了指自己——名声算个什么东西?
肖时钦蓦然怔住,喻文州曾经有过比所有人都难听的名声,可如今再也没有人敢对他有任何指指点点。
名声这种东西。蓝雨队长似笑非笑,在意这种东西,你可就真的错了,评判一个职业选手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成绩,你肖时钦自认声名狼藉,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论坛上认为你是他们心中最好的选手?转会不转会,说到底,跟自己打出来的比赛有多大关系?你拿着几个人的指责评价自己,却忽略了更多真正喜欢你和雷霆的人。
你亏不亏心?你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想过孙翔没有?
张新杰指了指喻文州,钦钦你就是太善良,容易想得多,你看咱们州州,四赛季就敢拿下王杰希,你扪心自问一下,王杰希跟孙翔,哪个更不好对付?
肖队长回忆了一下某些不堪回首的比赛,沉痛的捂住眼睛,不得不承认一声,喻队牛批。
现在后悔也晚了。张新杰忽然狡黠的一笑,孙翔跟七期的都说了他喜欢你,还说了今年要追到你老家门口,一年不行就两年,实在不行熬到六十你未娶他也未娶的话,就在你家门口开一片田,种地养你。
你们两个是怎么知道的?肖队长眼前一黑,所有的感动烟消云散,狼崽子不愧是狼崽子,离开一会儿就不行。
怎么知道的?喻队长笑眯眯的握着手机,七期知道了,瀚文就知道了,瀚文一知道,蓝雨就都知道了。
喻文州很贴心的没往下说,蓝雨都知道的下一句是,蓝雨要是知道了,整个亚太地区就都该知道了。
[三]
苏黎世的天气很晴朗,他们到的第一天刚好下了一场雨,机场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空气中满是清新的味道,三个损友跟在队伍后边有说有笑的讨论着张新杰拍的照片,他们仨一起旅游的时候一人买了个铃铛挂在包上,叶修远远的听着一串铃开始响,不由自主的拉着坐在一边玩手机的唐昊孙翔往后躲了躲。
看他那三个人畜无害背着双肩包一脸清纯的小哥哥了吗?叶神慈祥的看着俩孩子点头,远离这仨人,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衣冠禽兽。衣冠禽兽们对着剩下的队员慈爱又温和,眼神宛如三位老父亲。
三位打算今天晚上就把亲儿子炖出一百零八种烹饪方法的,老父亲。
老父亲们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次并肩携手,之前网游里抢boss都是小打小闹,现在真的能一起打比赛竟然还有一点矜持与紧张…才怪。
专门用来讨论战术的小会议室被他们三个心安理得的占据,地图和纸笔铺的到处都是,无纸化办公时代愿意天天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如今也只剩下这三位,唐昊有一次无意间看到张新杰那个小本子,各种颜色各种标记把原来的地图分割成鬼都不认识的模样,他和孙翔黄少天近距离观赏好久都没看出这到底是个啥意思,被叶领队匆匆打包带走,都跟你们说了,远离这些衣冠禽兽,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一杯杯红茶奶茶送进去,换成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往外流,肖时钦没有八台电脑给他开,但是有八种方案可以供他设计,时间一长大家看这仨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黄少天的人生理想中又加入了一件事:有生之年能不能解刨一下他家队长,看看队长的脑子跟其他人的脑子有什么不同。
偶有闲暇的时候他们也都是随意的聊天喝茶,张新杰严格控制了他们三个的作息时间,一到点强行关机休息,肖时钦中午会在会议室趴一会儿,久而久之会议室里就摆起了各色毯子抱枕,远在国内的冯主席要是看到八成会一口气上不来那种。
肖时钦一觉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一点睡眼朦胧,看了一眼还是国内时间的手机倒腾半天没倒腾出来现在到底是几点,被他压着的地图已经皱了一个角,放在保温杯里的红茶温度早就凉了下来,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恐怕睡了很久,剩下两个心脏伙伴不知道在那儿。
他离开会议室去找人,整个训练基地都静悄悄的,今天是休息日,怕是十有八九都在补眠,路过大厅的镜子时往里看了一眼,脑袋上的毛四散支棱着,十分不符合肖队长素日里端正的形象,黑眼圈挂在眼睛底下,一看就是极度缺乏睡眠的表现。
纵使张新杰和随队医师严格管控了他们的作息,三位小伙伴心知肚明彼此都睡不好,新对手、新地图以及和国内迥然不同的赛制,通常即便是十点半爬上床,睁着眼睛再想一会儿,迷迷糊糊已经到了凌晨。
偶尔有其他国家的队员路过,远远的和他打个招呼,并不打算靠近。
心脏大师们身上总是夹杂着一股气势,平时在国内熟悉倒还好,如今到了国外把外国友人那是唬的一愣一愣的,一抬眉一低眼都能被媒体们研读出四种意思,堪比阿瓦达索命,国内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总结出心脏们的眼神口诀:“第一眼叫你四大皆空,第二眼叫你看破红尘,第三眼叫你我佛慈悲,第四眼叫你魂归地府。”最近张新杰和肖时钦业余爱好都是转笔,三个人往新闻发布会上一坐,三支笔能转出一模一样的频率,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高冷气场,wuli新杰本来多么淳朴善良一个孩子,跟着这两个人混多了,不但学会了转笔还学会了肖时钦那个经典的“右手食指立在脸前左右晃动一下示意不可说”的风骚表情,韩文清顶着时差看自家副队的采访,一开电视就看到如此闷骚的张新杰,头脑里第一反应宛如一个看着班长被带坏以后痛心疾首的班主任,再看一眼坐在新杰两边同步频率转笔的俩心脏,背后一凉。
最终在天台上抓到他的两个心脏小伙伴,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喻文州、张新杰的站位形成一条非常笔直的直线。
而站在直线顶点的喻文州如今正对着的,就是决赛的梅萨德斯奔驰体育文化中心。
会赢吗?喻文州轻飘飘的飞出这么一个问题。
肖时钦深吸一口气,他还从未取得过一个冠军。可如今他站在两个豪门战队顶梁柱背后,声音稳定有自信。
会赢。
这么巧。
向来安静沉稳的张新杰现在眼睛中是平日里甚少看到的锐利张扬,我也这么觉得。
[四]
苏黎世胜利归来以后冯宪君给他们批了一个挺长的假期,肖时钦看了一眼微博上天天吵着要他们直播的粉丝和战队大门口每时每刻都希望采访的记者,拉起孙翔脚底一抹油就跑,跑的时候发现不止他一个人,两位心脏小伙伴连同其中一位的家属已经干干净净的消失在人间,问就是飞升了。
孙翔在苏黎世晒了几周日光浴,如今袖子一挽露出的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两个人眼镜一戴,太阳帽一压,混在人群中和普通的大学生看起来没人任何区别,背着旅行包前往西南的某处小村庄避暑,顺便度假。
下了飞机上火车,再转到一路颠簸的汽车上,两个人坐在尘土飞扬的后座探讨了一下人家消失那几位大少爷有可能会选择的度假胜地,最后得出结论这几位爷可能选择的都是夏威夷巴比伦巴黎土耳其南极洲,不约而同的对这种资本主义休闲方式发自内心的表达了痛恨,然后开始讨论他们的假期。
聊着聊着就变成孙翔小朋友一个人认真的叨叨叨,从老家邻居的小妹妹说到初中校园里的梧桐树,再到江波涛伙同周泽楷吃了他的小蛋糕。肖时钦撑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如今冠军在手,恋人在身侧,再也没有这样美好的生活——
到达目的地跳下车一看,还没来得及伸一个懒腰,远处驶过来一甚为眼熟的轿车,一脸眼熟到微草粉丝看一眼就会高呼吾王万岁的车。
果然是度假都躲不开几位大少爷。肖时钦笑眯眯的拉着孙翔坐上车,喻文州,王杰希,还有后座一个张新杰。
他想了一下帝都到西南的距离,怎么想都想不通魔术师是用什么样的方案这么快就把车开到了两千公里外的地方,然后两个心脏小伙伴转头看着他,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通常情况下,这是有人上钩之后的微笑。
回国以后我就让杰希把车先托运过来了。喻文州微笑发言,新杰说这个假期肯定人很多,我们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等等等等!!!!!!
肖队长抓住其中重点,你们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往哪儿逃了吗?
——不然呢。
两位心脏托着下巴用一模一样的嚣张语气点头,朕就是这样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坐在最后面的孙翔小朋友弱小无辜又可怜,忽然觉得跟其他两个人比,小事情真的好善良啊好善良。
后来度假完以后孙翔向七期的所有队友描绘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场面。
王杰希每天钓鱼种地煮饭,三个老谋深算阴阳师在村寨外的小河里打闹了快整整一个月,为谁能多吃一口鱼争的面红耳赤,五花八门的招式全部用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也都是年轻人啊。战斗法师感慨到,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刘小别沉默的听完故事,各种意义上为他那个忙着种地钓鱼做饭的父王点了跟蜡烛,某种意义上,王杰希才是我圈最牛逼的男人,一个连假期都不忘义务劳动照看孩子的老父亲,太硬核了。
而唐昊老师给孙翔和王杰希也点了根蜡烛,大好的跟对象酱酱酿酿的机会,不但多了一群拖油瓶,还每天眼睁睁的看着对象和小伙伴快乐玩耍,还有比这更惨的人生吗?
有。邹远同学想起从张佳乐那里听来的,正在跟张新杰斗法的韩文清队长,这才是最惨的。
相比之下整个假期最大的人生赢家还是叶神,不但拐着剑圣去度了个假,度假的地方还是夏威夷巴黎纽约南极洲,真·大少爷·人生赢家。
【王喻】迢迢牵牛星
1.
郑轩进紫宸殿前,抬眼看了一眼天,碧蓝色的苍穹上没有一丝云彩,寥寥有几只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过去,此后再无声响,长长的御阶上锦衣侍卫们沉默的注视着他,眼神晦涩不明。
大殿里没有一个宫女,从王杰希惯常坐着的御座到大门口略点了几支宫灯,海棠花磨碎制成的沉香灌进灯烛之中,香味和他在北境昔年闻到了一模一样。
他几乎掉头就想回去了。
2.
他低着头研究眼前的大理石砖,早些年那个人还在的时候,总是说喜欢通透清澈的东西,王杰希按着他的意思都换成了青石砖。后来那人走了,黄少天冷笑一声铲碎了紫宸殿所有青石砖...
1.
郑轩进紫宸殿前,抬眼看了一眼天,碧蓝色的苍穹上没有一丝云彩,寥寥有几只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过去,此后再无声响,长长的御阶上锦衣侍卫们沉默的注视着他,眼神晦涩不明。
大殿里没有一个宫女,从王杰希惯常坐着的御座到大门口略点了几支宫灯,海棠花磨碎制成的沉香灌进灯烛之中,香味和他在北境昔年闻到了一模一样。
他几乎掉头就想回去了。
2.
他低着头研究眼前的大理石砖,早些年那个人还在的时候,总是说喜欢通透清澈的东西,王杰希按着他的意思都换成了青石砖。后来那人走了,黄少天冷笑一声铲碎了紫宸殿所有青石砖,如今郑轩回到阔别多年的大殿,连一眼都不肯施舍给国朝最庄严神秘的大殿,落在旁人眼里多姿多彩璀璨斑斓的装饰浮花,与他而言,竟是宛如一堆废土。
“你来了”
“是”
如今的郑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朝堂时,哆哆嗦嗦不敢窥视圣颜的兵部侍郎,王杰希从后殿转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吃惊,直挺挺的朝着地上叩拜下去行礼。
“起来吧”
他有些年没见过王杰希了,开隆三年他奉旨驻守北境,开隆六年喻文州也来了北境,七年中的时候,黄少天带着卢瀚文协防到北境青州防线,算起来,他有快六年没见到王杰希了。
3.
郑轩和王杰希对坐在大殿上,彼此相对无话。
然而不是这样的,曾经在开隆新政初行之时,他随着王杰希一一驳斥十八位文臣,神采飞扬,连紫宸殿的灯烛都要被他的风姿遮掩过去,而如今,燃着海棠花的灯烛还在,他却再不愿和王杰希多说上一句话。
“黄少天还是……不愿意回来?”王杰希声音有些哑,自从那人离开以后,就再也听不到天子清朗和缓的声调。你这又是何苦,郑轩面无表情的想,如今有谁又能让那人知道呢。
“我们黄少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他现在和你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了。”瞥了一眼王杰希的神色,他到底还是把胸中那口闷气憋了出来“连我们黄少都不想说了,我们就更没有话可和您说了。”
王杰希略微挑了挑嘴角,这些人在喻文州走那一年,所有的话便都和他说尽了,故人长绝,他又有什么理由让这些人再同他开口说上一个字?
“我还记得喻……文州给我讲过,他说早些年和您、和黄少、和方神一道在山中书院读书,您喜欢穿青色的、黄少则是喜欢穿黄着紫,你们两个争辩起来,连夫子都拦不住。”
是,他是记得的,王杰希有些失神的想,那个时候喻文州总喜欢笑眯眯的听他们两个争辩,闹到非要他做个决断的时候总爱两边各打三十大板,方士谦趴在喻文州背后吃吃的笑,说我们喻公子可真会和稀泥。
“那时他喜欢穿蓝色的,通身上下只戴我送他那块儿白玉兰的蓝田玉,他站在山顶吹着风,眯着眼睛同我说,杰希,你快来看这首诗。”
“那样的文州流光溢彩不可直视,从此也让王杰希,头晕目眩。”
“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郑轩毫不犹豫的打断了王杰希,从进大殿开始,从闻到喻文州身上惯常的海棠花香开始,他摁在心底的不痛快和戚戚便有不断上蹿的意思,“你即便是再想他,他也回不来了。”
这句话被他扔到大殿上,四周无言处处都是黯淡。
说出来的那一刻,郑轩只觉得痛快极了,可他字句极狠之间,语调凄苦不堪,跟在喻文州身边历练多年,向来柔和的神色此刻凛冽如雪,竟也像极了最后一次相见时的喻文州。
是了,王杰希苦笑着想,蓝溪阁出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跟在喻文州身边数十年。
又有哪一个,不是恨他恨到极点。
4.
“我这次回来,也是最后一次回来见您了”郑轩和缓了声调“之后我就留在青州和黄少一起教小卢,等到他长大了,我们俩就带着文州四处转转,他总说有空得闲了要吃遍四海美食、看遍四海美景,从前我们不能陪着他,如今有大把时间在,倒是能一直陪着他了。”
“我师兄这个人,怕冷,怕黑又怕一个人待着,从前种种,都是不得已,此后我和黄少,就再也不离开师兄啦。”
5.
“你同我再说说你师兄吧,说什么都成”王杰希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我眼前提文州啦。”
郑轩眉心倏到一跳“是,谁还敢在您眼前提文州呢?”
“我师兄是天纵奇才,他本来应该遵着魏老阁主的命令,好好的做他的江湖帮派帮主,带着我们一道逍遥自在。”
“可是他遇上了你。”
“我起初只觉得,师兄怕是一生一世都要被这黄砖碧瓦给拽住了,可是师兄说,他是欢喜的,他愿意陪着你,去完成别人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总说,他喜欢看您站在高处,神采飞扬的样子。”
“师兄这样说,我便无话可说。”
“我年幼时,师兄待我极好,我和黄少都是师兄找到的,带在身边十八年,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他日日上心?当年我同黄少顽皮,挑了盘州十四个水寨,大年三十儿教人追着东躲西藏,后来我只记得,我师兄到的时候,一手握住一个,笑眯眯的跟我们说,没事儿啦,我们回家。”
“你问师兄待我们如何?黄少说,他这一生不知父不知母,亦无兄长姊妹,可他却不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因为师兄待我们两个人,如兄,如父,如母,如师”
“可是王杰希”郑轩声调颤抖不已“他不在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你把他还给我们,好不好。”
凭借青州十万驻兵抵抗住匈奴七十万大军压境、七进七出斩杀匈奴可汗首级,逼退匈奴五十里,建立起绵延十二州的青州防线的大将军,此刻坐在地上,如同焦卷燃尽的烛火一般同王杰希说,你把他还给我们,好不好。
6.
“他就真的没有”王杰希嘴唇抖动着“真的没有提起过我……哪怕一个字?”
“他提你做什么?!”郑轩冷声说“提你让他困在朝中数十年?!提你让他为了你谋划布局油尽灯枯?!提你让他南征北战一身伤病?!还是提你明知他有伤,还是让他去北境换防?!”
喻文州出发去北境青州前,他是知道的。
他总以为,等他们两个气消了、等匈奴稳定了、等英杰长大了,他们两个还能好好的在一起,可是破镜难重圆,覆水难再收。喻文州离去前的种种,他大发雷霆的逼着随军侍卫一一说完,喻文州最后交给他的信,他翻来覆去的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王杰希”郑轩低头说“从前都是让他看着你、等着你、守着你。”
“如今也该你看着他。”
7.
如此无话。
“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我师兄”郑轩到底不忍心“终归你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在意,我们就是再恨你,也无话可说。”
8.
他解开随身带包裹,露出里头一打宣纸。
“师兄临走前,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可他还是给你写了信,最后为你谋算了一回,我们本来不想把那信给你,可黄少说,师兄那也是为了宇内四海太平,最后才交到了你手里。”
“他这一生,从来没给自己留过什么东西,临走前却为了自己,体贴了自己这么一回,我和黄少想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应该教你知道。”
他把手里的宣纸递了过去,上面横七竖八的写满了王杰希的名字。
横着的、数着的、歪歪斜斜的、楷书的、行书的、草书的,满满都是王杰希。
“汉思汉思,你总说不知道他爱不爱你,难道你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后来总爱用汉思两个字当小字吗?”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你难道就真的不知道吗?”
开隆一朝英明神武的圣君,坐在整个帝国最庄严神圣的中心,捧着泛黄的宣纸,痛哭失声。
9.
“我师兄走那一天,是七夕。临走前黄少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师兄最后留了一句话。”
“他说,迢迢牵牛星——”
本来是打算留在七夕活动用的(?)我想了一下,还是活着比较好。
【南以颜喻】潘洛斯阶梯
半架空/勿上升真人/全文1w字已完结
爆肝八小时的产物,没有过于纠结语句通顺,见谅
一句话剧情简介:永远走不出的7月24日。
7月24日。
没有行程的平凡周三。
空调运转的轰鸣和窗外隐隐约约的麻雀声侵扰着人的梦境,张颜齐在被窝里醒来,翻了个身摸到枕头旁边的手机,按开屏幕。
07:30
他昨晚剪阅片室的视频熬到了凌晨两点,特意关掉闹钟就是想睡个懒觉,可是身体自带的生物钟却没打算放过他。
隔壁姚琛的床铺是空的,张颜齐按了按因缺眠而发痛的太阳穴,后知后觉地...
半架空/勿上升真人/全文1w字已完结
爆肝八小时的产物,没有过于纠结语句通顺,见谅
一句话剧情简介:永远走不出的7月24日。
7月24日。
没有行程的平凡周三。
空调运转的轰鸣和窗外隐隐约约的麻雀声侵扰着人的梦境,张颜齐在被窝里醒来,翻了个身摸到枕头旁边的手机,按开屏幕。
07:30
他昨晚剪阅片室的视频熬到了凌晨两点,特意关掉闹钟就是想睡个懒觉,可是身体自带的生物钟却没打算放过他。
隔壁姚琛的床铺是空的,张颜齐按了按因缺眠而发痛的太阳穴,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室友这两天都在外地跑活动,已经很久没回宿舍住了。
他掀开被子准备去洗漱,走到门前转动把手,门把发出咔擦一声,像是铁器和木板碰撞的声音,张颜齐往前推,房门却像是被焊在墙壁上一样毫无动静。
张颜齐低头调试门锁,防盗门内传来清晰的反锁与开锁的金属声,显然门锁并没有问题。可门依旧嵌在门框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具镶死的木质尸体。
“什么情况?”
张颜齐挠挠头,坐回床上拿起手机给队友拨电话。R1SE的新歌骤然在楼下响了起来,没过多久电话被接起,歌声也戛然而止。
“喂?任豪你在宿舍吧,我门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开了,你能来帮我看看不?”
任豪的脚步声和笑声几乎是同时响起,他走到张颜齐的房间门外,夸张地喊了句不带脏字的感叹词。
“卧槽。张颜齐你得罪谁了?你门口怎么拴着一条铁链啊?”
“啊?”
“是啊。像是栓自行车用的那种,特别粗一条,”任豪把铁链拿起来掂了掂,补充道,“还特别重。绝了绝了。”
“什么鬼?我昨晚睡觉前还没有的啊?”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借个钳子来。”
“好好好,谢谢。”
时间过去半小时,任豪带着跑了附近几户人家才借到的铁钳回到张颜齐的房门口,随着一声清脆的铁链碰撞,房门终于被推开。
张颜齐冲上前打算拥抱解救自己于水火的队友,后者侧身避开了他并表示只是举手之劳。“别谢我了,赶紧下楼吃早餐吧。”
早餐是一如既往的粥和包子。张颜齐下楼的时候,碰到了刚晨练回来的刘也和赵让,他迅速地把自己今早凄惨的遭遇讲给了对方听,两个人都感到很奇怪,也都不知道栓链子的究竟是谁。
“该不会我们屋子里进私生饭了吧?”赵让捂着嘴震惊地说道。
“私生饭进来什么都不干就给他门前栓个链子?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刘也开玩笑似的敲了敲赵让的脑袋。
“说不定是那种心理有些变态的人啊……”赵让摇摇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聊什么呢?”何洛洛坐在餐桌前边啃一块面包边抬头问道。
“我跟你说,颜齐哥早上醒来发现他的房门被一条铁链锁住了,还是任豪哥用钳子才绞断的。”
“真的假的!”何洛洛的眼睛瞪得老大,看向张颜齐问道:“你没事吧?怎么会这样?”
张颜齐挥挥手说:“我没事,就是被关在房间里关了半个多小时,其余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觉得咱们小区的安保得改进了,这件事乍听起来还是挺可怕的。”焉栩嘉端着一碗粥在餐桌前坐下。
何洛洛点头似擂鼓,他看着焉栩嘉分发碗筷,边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人数,问道:“对了,南南吃过早点了吗?”
“他六点多就走了,要赶十点钟那班飞机。”刘也说。
“好了好了,大家先吃早饭吧。谁去把闻闻和光光也叫起来。”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赵磊敲了敲筷子,打断了闲聊的众人。
吃完早饭后张颜齐回到房间继续剪昨天没剪完的视频,戴着耳机一帧一帧筛选作废的部分,反复循环到后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感到有些陌生。
12:25的时候,宿舍楼下突然喧闹了起来,何洛洛眼睛通红地跑来敲张颜齐的门,说:“经纪人哥哥让大家去客厅集合。”
张颜齐莫名其妙地下了楼,正好听到经纪人在安慰坐在一旁垂头不语的队友们:“官方通告还没有出来,还有生存的可能性,大家不要着急。”
“怎么了?”张颜齐问。
“周震南坐的航班出事了,飞机迫降失败,坠进了海里,所有乘客生死不明。”
“……什么?”宛如五雷轰顶,张颜齐整个脑袋都是晕的,他越过人群走到电视机面前,新闻里果然正在播报这起重大航空事故。
“由北京首都机场起飞飞往台北桃园机场的RJ-7314次航班在我国东海海域坠毁,搜救队正在紧急前往营救,目前暂无具体人员伤亡消息,我台将持续为您报道……”
张颜齐捂着头坐在了沙发上,他的大脑像是要裂开一般,剧烈的疼痛传至每一根神经末梢,叫嚣和撕扯充斥着耳畔。
大概在下午三点时,机场官方报告发布,飞机上的乘客无一生还。整整65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死神的镰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一时间举国哀痛,所有社交网络都点满了红色的蜡烛,祭奠不幸的逝者。
公司忙着处理公关事宜,便嘱咐剩下的成员们不能离开宿舍半步。张颜齐不甘心,他始终没法相信周震南就这样走了,入夜后他背了个包打算趁着夜色去机场看看,却在楼梯拐角处碰到了等候多时的焉栩嘉。
“你要去哪?”焉栩嘉半个身子靠在墙上,神情有些憔悴。
“你别管。”张颜齐说。
焉栩嘉挡在张颜齐的前面,伸手抵住了他的肩:“经纪人哥要我看着你,他就怕你跑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是记者,你出去了只会被围住。”
张颜齐没有理会他的阻拦,闷头朝前走,说:“我开车出去。”
焉栩嘉攥住了他的衣领:“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那也比坐在这里什么也干不成的好。”张颜齐甩开他的手,说道。
“张颜齐!周震南已经死了,不管你做什么他也活不过来!”焉栩嘉的声音有些发狠,积攒已久的情绪爆发出来,每个字都刺在张颜齐的心脏上。
张颜齐恼怒地回头想要和他理论,却在转身的那刻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白光,尖锐的耳鸣扎进大脑里,整个人突然踩空失去重心,仰头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仿佛下坠时身体与海面触碰泛起的涟漪,绕着惨白的指节一圈一圈漾开。
神说,我数三个数,你便会醒来。
三。
二。
一。
空调引擎的轰鸣声嗡嗡的响着,窗外隐隐约约传来麻雀的啾啼。
张颜齐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往肺里吸着空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危及生命的窒息。他眯着双眼,模模糊糊的记忆划过他的脑海。
“是做梦吗?”
张颜齐伸手掐了掐后脖颈,不知为何,他脊椎的部分疼得要命。
手机屏幕显示着07:30,对于没有工作安排的假期来说,这个时间显然有些太早了。张颜齐看向四周,书桌上摆着昨晚他用来剪视频的电脑,姚琛的床铺是空的,被子整齐地叠在一起。
张颜齐穿着拖鞋一嗒一嗒地往外走,却被紧锁的房门阻断了去路。
“什么情况?”
张颜齐试着把反锁关上再打开,房门仍未动分毫,倒是门外响起的金属碰撞声刺得他耳膜生疼。张颜齐捂住了耳朵,靠在墙上才堪堪站稳。
他回床边找到手机给任豪打电话:“喂,任豪你在宿舍吧,我门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开了……”说到一半却产生了某种异样的似曾相识感,他的胃里有些犯恶心。
这种不适的反胃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原本尘封的锁链被打开,埋藏在印象深处的记忆被唤醒,尖锐地以不由分说的姿态横亘进张颜齐的大脑里。
任豪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夸张地笑道:“卧槽,张颜齐你得罪谁了?——”
“你门口怎么拴着一条铁链啊?”张颜齐冰凉的手掌紧贴着额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和任豪同样的话语。
“嘶……”张颜齐说完这句话后头疼得更厉害了,他用力地掐了下手臂,直把皮肤都揪得紫红。
任豪的声音还在门外继续:“像是栓自行车用的那种,特别粗一条,还特别重。绝了绝了。”
张颜齐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尽管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尽可能一字一句地对任豪说:“你能去附近住户那帮我借个钳子来吗?谢谢你了。”
“嗨,我正打算这么做呢。你等等啊。”说完这句话,任豪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张颜齐跌坐在地板上,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手机,点开R1SE的群聊记录,果然翻到昨天经纪人发在群里的每个成员的行程消息:“周震南北京飞台北,明早10:05。”
张颜齐给周震南打电话,手指因为发抖点了好几下才成功,好在没响两声周震南便接起了电话。
“喂?南南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怎么了?”周震南扶了扶蓝牙耳机,感觉到张颜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别坐这架飞机,你回来!”
“你一大清早说什么呢。”周震南低声嘟囔了几句,语气染上了些许不耐烦。
张颜齐在房间里急得捶墙,却想不到解释的办法,只能如实说道:“我,我梦到你会出事……”
周震南的心像是被羽毛扫过一般,忽然就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对着电话笑道:“张颜齐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而且你不知道梦和现实是反的吗,你梦到我出事正好说明我会顺顺利利地飞到台北啊。”
“这不一样!我的梦太真实了……总之你别坐那架飞机,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和你闹了,我马上到机场了,”周震南望着窗外,距离首都机场还有3KM的绿色告示牌迅速地从眼前划过,他对着空气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过几天就回来了,乖啊。”
周震南说完飞快地挂断了电话,脸颊微微泛红,本想趁机撩下对方过过嘴瘾,没想到把自己搞得心跳加速了。可惜手机因电量过低而关了机,否则的话他还真想听听张颜齐的反应。
周震南拍了拍脸,却仍是没忍住嘴角的笑意。
张颜齐被挂断后再打都显示用户已关机,他只能趁着这个时间把衣服换好,又过了十几分钟后任豪赶来用钳子把门打开,张颜齐带上手机就冲了出去,留下任豪攥着钳子不明就里地站在原地。
由于保姆车送周震南去机场了,张颜齐只得在路边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到达机场时已是09:50。机场里刚刚送走周震南的粉丝突然看见张颜齐,顿时又精神振奋地围了过来,张颜齐在人群中艰难地挤进机场,却在大屏前看到RJ-7314次航班顺利起飞的消息。
在那之后的每一分钟对张颜齐来说都是极大的煎熬。
他独自躲进机场的VIP接待室里,一遍遍刷新着手机上的消息。事情直到12:10都一切正常,在12:11时微博上关于事故的报道突然开始大批量地涌出。
电视直播的午间新闻频道,主持人收到一张刚打印出来的新闻稿,凭借着专业素养迅速地报道了出来:“我台刚刚接到消息,由北京首都机场起飞飞往台北桃园机场的RJ-7314次航班发生航空事故,坠于我国东海海域,具体人员伤亡消息暂且不明,紧急搜救队已经派出……”
紧接着,何洛洛的来电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喂?张颜齐你去哪了?经纪人哥哥要我们在楼下集合,你怎么不在房间里?”
“我待会就回去。”张颜齐语气冰冷地回复道。
挂断电话后,他一拳砸在了坚硬的瓷砖上,几滴血液顺着手臂线条滴落在干净的地毯上。
待到下午三时,关于事故的官方报告依旧经由新闻频道发布,机组人员包括乘客共65人无一幸免。在死亡名单中,还有最近红极一时的偶像团体R1SE的队长,许多粉丝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直接站在街上哭晕了过去。
张颜齐从房间里走出来,果不其然看见了等在门口的焉栩嘉。
焉栩嘉站直了身体问:“你要去哪?”
张颜齐和周震南的关系不一般,这个团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点。就连周震南出事,经纪人专门嘱咐要看好的成员也只有张颜齐一人。
焉栩嘉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周震南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得到的却是“即使喜欢也没有结果吧”的悲观回答,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两人还没有互相坦白,明明除了当事人谁都能看出他俩是两情相悦,却偏偏缺了那点表明心迹的勇气。
可如今天人两隔,怕是想表白也再无机会了。
焉栩嘉叹口气,做好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张颜齐的准备,但后者反应却在他意料之外。张颜齐望向焉栩嘉的眼神里闪着几乎可被称为癫狂的光,他的嘴角诡异地扬起,冲着焉栩嘉一句一顿地说道。
“你别管。”
……
摔下楼梯的那一刻,这回张颜齐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脊椎碎裂的声音。意识彻底消失前,视野尽头是焉栩嘉惊恐的脸,张颜齐扯了扯嘴角。
不好意思,又吓到你了。
张颜齐揉着后脖颈醒了过来,胃里反上来的酸让他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好一会。手机屏幕里依旧是雷打不动的07:30。
张颜齐用纸巾随便擦了擦嘴,换好衣服后去转门,依旧打不开。他也并不着急,直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二层的窗户,爬上窗沿边半蹲着打量了片刻,纵身跳了下去。
“啊啊啊!”在厨房里做饭的保姆阿姨显然被这从天而降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尖锐的嗓门瞬间吵醒了整栋宿舍楼里处在睡梦中的队友们。
张颜齐抱歉地冲阿姨喊了声对不起,便一瘸一拐地往马路上跑去。
坐上出租车后张颜齐第一时间给周震南打了电话:“南南,你先别上飞机,我现在去机场找你,你在VIP室等我,顺便把手机充满电。”
周震南刚发出疑议,就被张颜齐一句“照我说的做”堵了回去,从来没遭受过此般暴力对待的周震南愣了愣神,竟开始怀疑起自己最近是做了什么事惹得对方这样生气。
出租车在09:20到达机场,张颜齐扔下两张百元钞票后就急着往机场里跑,周围紧跟着的粉丝告诉他,周震南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了。张颜齐狂奔到VIP休息室里,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周震南斜靠在沙发上边充电边玩手机,看见张颜齐后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怎么才来啊,我都怕我错过登机时间,等得我心惊胆战的,说吧,有什么事?”
张颜齐迈着长腿几步就走到周震南跟前,伸手一把把对方搂进了怀里。
周震南嘴唇微微张着,这还是他们在私下里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拥抱,亲密到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张颜齐猛烈的心跳声,亲密到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张颜齐的怀抱里,不知所措地攥着对方的衣摆,也不敢回抱,生怕自己误会了什么。
“喂……你怎么了啊?”周震南声音低低地问。
张颜齐仍是死死地抱着周震南,好像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一样,他的手插进周震南后脑勺的头发里,左手搂在周震南的腰上,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南南,你相信我吗?”
“什么意思?”
“你相信我吗?”张颜齐重复了一遍,“相信我这个人吗?相信我不会害你吗?”
“你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然相信你啊。”周震南轻轻地拍着张颜齐的背,逐渐察觉到了对方极不稳定的情绪。
张颜齐松开周震南,扶着他的肩膀正面朝向自己,直视进他的眼睛:“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不要坐这架飞机。”
周震南蹙眉凝视张颜齐良久,终于从对方认真的神情中确认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低头沉思了半晌,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行吧,我给经纪人打电话问问能不能改签。”
“真的吗?太好了!”张颜齐兴奋地抱紧了周震南,后者从耳根一路烧红到眼角。
机票改签到晚上八点,剩余的时间里张颜齐和周震南打算先回宿舍度过。保姆车上,张颜齐坐在副驾驶,周震南坐在后座和他的巨型背包一起。
张颜齐转过头来和周震南聊天:“你不会相信我昨天做了什么梦,太神奇了。”
“难道梦到我了吗?”周震南开玩笑地说道。
“还真的梦到你了,不仅梦到了你,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待会回宿舍我一一说给你听。”
“好啊。”周震南抬头朝张颜齐笑了笑,却在视线触碰到张颜齐身后挡风玻璃外的景象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小心——!”
巨大的碰撞声爆发在高速公路上,霎时间天旋地转,弹出的安全气囊挤满了前座的空间,张颜齐整个身子倒了过来,艰难地回过头去看后座的情况,只见周震南满脸是血,眼睛浸在汩汩涌出的血液里半睁着看向他。
“张颜齐……”
说罢,彻底闭上了眼睛。
“南南!”张颜齐猛地砸向车侧的车窗,解开安全带从倒转的车辆里爬了出来,也不顾满手被玻璃刮破淌着血的伤口就拉开后座的车门,用手去探周震南的鼻息。
“不要……南南,醒一醒,南南!求求你!”张颜齐跪在狭窄的车内空间里反复地说着,却还是没能唤醒爱人沉睡的双眼。
张颜齐摇晃周震南的身体时,手机从外套侧兜里滑了出来,碎裂的屏幕上显示着:2019年7月24日,12:05。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张颜齐的大脑里浮现。12:00之后某一刻,便是周震南既定的死亡时间,因此即使把他从那架飞机上救下来,也还是阻止不了他的死亡。
“……怎么会这样?”
上帝让他拥有倒转时间的能力,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一遍又一遍看着喜欢的人死去吗?这该是多么可憎的神明,多么可恨的天命。
“我不相信。”
张颜齐最后抚摸了一下周震南柔软的头发,颤抖着从车辆里钻出来,擦了擦额角的血迹,拨通120的电话后,向路人借了一辆摩托车就往宿舍小区里飙。
张颜齐浑身是血地走进宿舍里,把在客厅里玩游戏的焉栩嘉和何洛洛吓得半死,张颜齐没有解释的闲情逸致,伸手把焉栩嘉拽上了二楼,让他在自己房门口站定,随即闭上双眼背过身,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倒了下去。
醒来的前一秒,张颜齐还听见了何洛洛刺耳的尖叫。
这次从二楼跳窗张颜齐吸取了经验,在落地时借力往前滚了半圈,腿部受到的冲击则没有之前那么的大,爬起来后还可以跑两步。
周震南接到张颜齐的电话后就乖乖地在机场VIP室里等着,大概09:20的样子张颜齐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冲进来拽着他的身子左看右看,似乎是在确认完好无损后才放下心来。
“你怎么了?”周震南好奇地问。
“南南,接下来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你一定要认真听我讲完,行吗?”
张颜齐把他度过的三个7月24日全部讲给了周震南听,周震南刚开始以为张颜齐是在寻他开心,直到张颜齐说到他们拥抱后自己就同意了改签时才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张颜齐以为他是因为相信他所以才改签的,但其实周震南心里很清楚,他是因为喜欢张颜齐所以才愿意相信他的一切,即使是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而张颜齐不知道自己喜欢他,是不可能把他的反应编得如此真实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张颜齐并没有说谎。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周震南蹙着眉,依旧无法全然说服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我知道,我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像那样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停止呼吸的经历,我再也不想感受第二次了。”张颜齐的眉头紧锁,深深地看着周震南。
周震南被他说得心里一痛,不自觉地就软了态度,他伸手抚平张颜齐的眉角,安慰地笑着说:“没事的,现在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坐着,肯定就不会有事情发生了。除非北京这儿发地震,把我们都埋住了。”
张颜齐赶紧捂住了周震南的嘴:“你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
周震南把张颜齐的手掰开,笑道:“我就瞎说而已,北京怎么可能地震啊,而且机场都是修在最不容易发生地质灾害的地方啊。”
周震南说完,张颜齐的表情却没有一丝舒展,仿佛真的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周震南抿起唇,犹豫了半会,开口道:“你就这么害怕我会死吗?”
张颜齐抬起头看他:“当然了。也许你会笑我,但我真的怕得不得了,我怕得快要窒息了。”
周震南垂下眼眸,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么害怕?”
“那是因为——”张颜齐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说话之前硬生生忍住了那四个字,换了种方式说道,“因为,你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嘛,我很珍惜你啊。”
周震南点点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揪得生疼,他僵硬地扯起嘴角,笑道:“这样啊,也是,你性格这么善良,大概换做是其他人肯定也会拼命去救的吧。”
张颜齐被问得怔在原地,周震南的这番话使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便是他明知道自己可能有机会救下更多人时,他的优先选择却始终是周震南,尽管他的营救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但万一成功了呢?那剩下的64个人就该死吗?
张颜齐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直掐到骨节不剩一丝血色,自嘲地捂住了额角。
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人类都是自私的动物。
休息室的时钟时针与分针重合,时间来到12点整。张颜齐紧紧攥着周震南的手,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所有动静,周震南被他的状态也搞得紧张起来,掌心里渗出点点汗珠。
滴答。
分钟朝前转动一格。
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头套着黑色布袋,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男人闯了进来。
当张颜齐意识到对方手里拿着枪的时候已经晚了,男人正对着周震南的胸膛开了一枪,不带丝毫犹豫,仿佛死神派来的阴间使者。
砰——!
周震南整个人往后倒去,张颜齐赶紧扶住他,周震南的胸口血液像绽放的莲花一样四散开来。张颜齐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颤抖着捂住周震南中枪的部位,血却一点也没止住。
休息室的门再度被撞开,一群身穿警服的特警冲了进来,张颜齐听见其中一个拿着对讲机说:“嫌犯从VIP休息室跳窗逃走了,还射伤一名旅客,赶紧叫救护车!”
特警在张颜齐身边跪下,把周震南的身体放平,扶着张颜齐的手按住他的伤口,向两个人说道:“救护车马上就来,一定要按好。刚刚那个是想要劫机的嫌犯,被追捕的过程中躲进这间休息室里,没想到有人在所以恼羞成怒开了枪,我们一定会把他抓捕归案的。”
特警后来又在张颜齐耳边絮叨了很久,但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只看见周震南仰着脸朝他笑,小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用气音轻轻说着什么话。
“张颜齐……其实我问你……为什么……害怕我会死……是因为……我……”
周震南说到后来已经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颜齐,几滴眼泪从眼角溢出,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一起埋藏在深厚的尘埃里。
张颜齐痛苦地喊着,仿佛要把嗓子都喊出血来,周震南的死似乎也抽走了他的半条命,只剩一缕游魂活在世上,紧紧抓着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张颜齐把嘴唇咬破了皮,里面的血嵌着肉一起翻了出来,他轻轻合上周震南的双眼,把那双尚带着温热的手掌交握放在肚子上,又脱下外套给他盖住身子。
做好一切后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离开了机场,他的眉眼是那样冷漠,没有人能从他的神情看出来他刚刚痛失自己的此生挚爱,整整第四遍。
在周震南中枪的那一刻,他突然想通了很多道理,很多超乎于自然,超乎于人类所能理解的物理现象的更深层的玄妙的事情。这份玄妙赋予了他拯救周震南的能力,不是因为他幸运,而是因为在他和周震南之间联结着看不见的线,这条线在周震南坠入深海的那一刻、头部遭受重击的那一刻、中枪的那一刻联结了他的命运,因而他得以一次又一次走进这个谜局。
要成为破局人,显然要具备足够的自省意识,和牺牲意识。
上帝不掷骰子,死神也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从楼梯台阶上往下倒的同时,张颜齐弯起嘴角释然地笑了起来,经过了这么多跋山涉水和弯弯绕绕,这一次,他终于知晓了神的意思。
2019年7月24日,9:20。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VIP休息室。
张颜齐像第三次那样,没有说明其他原因,只是要周震南相信他。周震南被他怀里的温度烫得头晕脑胀,脑袋一热也就答应了改签机票。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张颜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震南聊着天,更多时候只是紧紧盯着周震南看,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刻在脑海里一样。
周震南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垂着头吹自己的刘海。
张颜齐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极其温柔地说道:“南南,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比如说我们解散了,你见不到我了,你也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知道吗?”
周震南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解散就见不到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啊,以后有机会一起约个饭什么的,难道不行吗?”
“嗯,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不用太想我,你只要知道我在那边会过得很好很好就够了。”
周震南翻了个白眼:“谁说我会想你了,你不要这么自恋好吗?”
“是啊,不想就最好啦,”张颜齐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行,还是偶尔想一想吧,也不用天天想,就每年想个那么一两次就行。”
“你怎么还安排得有零有整的。”周震南吐槽道。
张颜齐笑着没有接话,他抬头看了看时钟,11:55,时间过得太快了。他突然很后悔,明明之前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相处,在演唱会的后台,在一起乘车上班的路途中,在跨时区的越洋航班上,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夜晚和白天,却从不曾懂得珍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结伴穿过拥挤人潮时我就该跟在你的身后。
理所当然,舞台表演时我就该站在你侧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理所当然,我是你最默契的搭档,你是我最亲近的挚友。
理所当然,一切因爱而生的不合理都成了合理,不自然都成了自然,剩下那些不经意流露出的真心被嬉笑掩过,不小心逃逸出口的表白遗失在记忆之海。
当习惯成为理所当然,就连我都差点忘了。
我是如此,如此的深爱着你。
张颜齐笑着看向周震南,牵住了对方的手,说:“南南,我昨天做了梦,梦里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梦就醒了,所以我现在想要亲口告诉你。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
“因为,我喜欢你。”
周震南呆呆地看着张颜齐用他那双温柔过整个宇宙的眼睛凝视着自己,说出了他无数次在脑海里幻想过的话语,同时也呆呆地被张颜齐抱住,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耳畔爆炸,张颜齐抱着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刺鼻的血腥味隔着空气钻进他的鼻腔,周震南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张颜齐?”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依旧冲他弯着嘴角,身上的力气却一点点软了下来,从撑着他的身体到渐渐无法站稳,跪坐在了地毯上。
周震南震惊地扶着张颜齐的身子,终于看清了他的伤势,子弹从背后射进留在了身体里,大片血液从伤口溢出,一直流到了地面。
“张颜齐……我的天呐……”周震南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冲进卫生间拿了块毛巾按住了张颜齐的伤口,洁白的毛巾很快就染得鲜红。周震南边按着眼泪边往下掉,颤抖着想掏出手机叫救护车,却滑了好几次都没把手机解锁,好不容易解锁了正想拨通,却被张颜齐拿走了手机。
张颜齐半躺在地上冲他摇摇头,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喘着粗气跟周震南说话:“不用……打电话……听我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周震南哭得说不出话来。
张颜齐却始终反复地强调着:“你答应我……”
周震南只好点点头,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来,但是你也不会死,你让我叫救护车,医生会把你救好的!”
张颜齐摇了摇头,说:“没有用的……那样的话……我的努力就泡汤了……”
“什么努力?”
张颜齐没有回答,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周震南……我还没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好喜欢……”
周震南苦笑着牵起嘴角,说:“我笑起来很好看,那你活下来,我每天都笑给你看,好不好?”
张颜齐的眼睛再也没有移动过丝毫。
特警队冲进来时,就看见一个男生跪坐在另一位男生的身旁,边哭边笑着说道:“张颜齐,你怎么这么自私……光顾着自己告完白就走了,根本没有给我留回复的机会啊……我也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啊?”
救护车赶来时,迎接张颜齐的并不是担架,而是裹尸布,周震南摇摇晃晃地跟着医疗人员往前走,大脑一片空白。
迎面射来无数道试探的目光,或怜惜,或惊讶,周震南木然地走在人群里,撞到了好几个路人,每个人看见他满身的血都害怕地避开了。周震南继续往前走着,肩膀突然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撞到,整个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
“喂,小心!”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人群爆发的尖叫。
头部重重地撞击在大理石制的花坛上,尖锐的耳鸣似要把他的耳膜洞穿,周震南仿佛听见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剧烈的痛楚透过大脑传遍身体的每一个感官细胞,视野被茫茫一片白光笼罩,明亮得照得人无从遁形。
刺眼的虚空中有身影在朝自己说话,浑厚低沉的声音似竖琴,又似唱诗班吟唱的福音。他听见声音自他心底而来,说着他似懂非懂的话语。
——你因何而来?
——因爱而来。
——你因何不肯离去?
——因我有未竟之事,未说出口之话语。
——你可知生命不易,用于交换何其浪费?
——生命可贵,而爱无价。
——罢。罢。罢。
——我数三个数,你便会醒来。
三。
二。
一。
周震南猛地从床上坐起,手触到枕头,才发现睡觉时他流的眼泪已然沾湿了半块枕巾。
周震南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屏幕显示着2019年7月24日,06:00。
他按了按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深吸几口气,踩着拖鞋出门,直奔宿舍庭院里他新买的那辆自行车。
用钥匙顺利解开锁,周震南带着沉重的锁链步上二楼。
用钻头把墙上的木板钻开一个洞后,周震南把铁链穿过房门把手,再穿进洞里,使劲一按,铁链便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楼下经纪人的声音传来:“南南,你好了吗?赶快吃完早点我们得出发去机场了。”
周震南把钥匙扔进卫生间的下水道里。
“知道了,马上就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