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雪的日子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给崔胜澈打了一通电话。
求证到胜澈此刻正在家里休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打电话过去,问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说你在家待着吧,给你寄了快递。
在他这里,分辨我是不是在恶作剧就和吃饭睡觉一般简单,但通常情况下他总会默许这种行为,对此我洋洋得意,却又觉得有些没意思;如果你再多给我些反应的话,我会更高兴,即便如此,能分辨我的认真与玩笑话的胜澈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次也是,他问我:“尹净汉,你要干嘛?”
不告诉你,我说。窗外是迅速倒退的景象。我猜了一路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大笑着当作我在骗他吗,会说我是个想一出做一出的傻瓜吗?反正我也没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只知道胜澈一......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给崔胜澈打了一通电话。
求证到胜澈此刻正在家里休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打电话过去,问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说你在家待着吧,给你寄了快递。
在他这里,分辨我是不是在恶作剧就和吃饭睡觉一般简单,但通常情况下他总会默许这种行为,对此我洋洋得意,却又觉得有些没意思;如果你再多给我些反应的话,我会更高兴,即便如此,能分辨我的认真与玩笑话的胜澈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次也是,他问我:“尹净汉,你要干嘛?”
不告诉你,我说。窗外是迅速倒退的景象。我猜了一路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大笑着当作我在骗他吗,会说我是个想一出做一出的傻瓜吗?反正我也没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只知道胜澈一定不会赶我回首尔,所以今晚我一定能蹭上一顿烤肉,或许还有当作夜宵的炸鸡,这一趟怎么样都不会亏的吧,大概。
胜澈开门,看见了拖着行李箱的我,想要帮我搬行李进屋却被我打了手;于是他把手收回去,两只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边挑起半边眉毛——这位快递,你想干嘛?我的手指来来回回地蹭那两张藏在兜里的机票,心想如果被当作是神经病,那就顺着骗他,说刚才那些只是玩笑话。
你好崔先生,恭喜你抽中了“陪尹净汉先生北海道五日游”的大奖~嗯不过你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收拾行李了,要怎么办?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拖着长长的音调,好让这些荒唐话听上去更像是玩笑。我很兴奋地把手缩进袖子里胡乱挥舞,因为无论他是什么反应,结局只会有好的和更好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根本没有回答我,他看上去很苦恼地挠了挠乱糟糟的一头鸟毛,还是自顾自地把我的行李箱拖进家了。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次一定要大坑一笔才行,要去吃全大邱最贵的韩牛,要跑进他的房间反锁让他去睡沙发。原因是我心疼我的机票钱。
“先在沙发上坐着,要吃什么自己找一下。”他头也不回地进去,这算什么呢?我气冲冲地跟他进了房间,却看见他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出来,然后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胜澈朝我丢过来一双颜色丑丑的袜子:“你又在冬天穿短袜。”
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自己偷偷耍帅,我心想,明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慢吞吞,还总是买一些丑袜子。穿着丑袜子的我瘪着嘴盯他,为什么不多给点反应,或者多问问我去北海道的事情呢,你总不会一点兴趣也没有吧?
像是终于受不了我跟踪狂一样的视线,正在叠衣服的胜澈转过头:“之前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个想法,怎么突然想着要去北海道了?”
我脱口而出:“想和你去旅游,但是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好。就查了一下,谷歌说这个时候的北海道风景很漂亮。”
看见胜澈愣了一秒,又转头若无其事地收东西,我这才意识到我说多了话,继而把嘴闭上。
直到飞机起飞胜澈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净汉啊,”他用一种凉丝丝的语气问我,“你和公司说了的吧?”
我眨眨眼。
…说了的吧!
我有点想笑,但还是故作懊恼的样子,大喊:啊!
……
我忘记了!一种很夸张的语气。但说实话,我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不要告诉公司了,说不定他们立马就会发现,但我还是不打算说。我所能尝试的反抗也就只有这么多点,很舒畅,也很好奇胜澈会怎么做。我嗅到了挨批的味道,哪知道这个人今天真的很怪——因为我听见他发出了如同恶作剧得逞一样的笑声。我掀起眼皮子看他,胜澈还在捂着脸笑,笑得让我觉得有那么点莫名其妙。
“呀,”他的心情似乎不止是一点点好,“明明是故意的,干嘛要装作忘记了?”
我翻了个白眼,但依然嘴硬:“你别想东想西的,我真的就只是忘记了啊。”
胜澈心满意足地靠回了座椅靠背。好久没看到他这么像小孩子的样子了。
冬令时的白天更短暂,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去小樽的话,还要坐很久的电车。我们两个缩在车厢最后的座位上吹暖气,尽管这些舟车劳顿对于我们已经是家常便饭,胜澈说,你或许可以靠着我小睡一下,结果他是更先睡着的那个。
或许是在飞机上我已经睡过一觉,和胜澈不一样,他太累了,所以多睡一会儿更好。我清醒了大半,就没有继续睡,生怕睡着了醒过来以后这些统统变成了梦境,白色的雪是假的,电车行驶途中的颠簸是假的,但是此刻崔胜澈正靠在我肩膀上平稳地呼吸,这就已经是一种证明。
没有订酒店,我在网上找到一间靠近海的民宿。从车站到民宿还要走一小截,天气很冷,我缩在羽绒服里发抖……但看着胜澈呼出的冷气,又觉得是那样温暖。
“我以为你不会当真的。”我凑到他耳朵边。
“什么?”胜澈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爽快评价道,“不像是我们做得出来的事,有些荒唐,但是我很喜欢。”
我露出了高高兴兴的表情。
“赶了那么长时间路,你饿了没有?”他像变魔术一样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然后很得意地笑了,“飞机餐。”
在没人看见、就只有我俩的地方,我通常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撕开面包的包装袋,但是没有把它从胜澈的手里拿出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也吃。
于是胜澈也露出了高高兴兴的表情。
他对我挑的民宿很满意,说这里能看到好漂亮的风景,有雪还有海。我说得了吧,现在天黑成这样你到底能看清什么啊。他开始笑,我也跟着笑,像一个傻瓜和另一个傻瓜。
我们都太累了,本打算早早睡觉迎接新的一天,可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清醒是MZ世代青年的一贯弊病。我说要不然就看电影吧?不过我也没什么想看的。胜澈嘟嘟囔囔,哪有把人约出来旅游就是坐在民宿里看电影啊——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
喝点?
喝点。
我知道,我们两个势必会找一个下着雪的夜里,喝得一瓶接一瓶,气氛到了他便要见缝插针,在我跟前又捡起自己的队长身份,然后装腔作势一番,不为什么别的,只是想做给我和他自己看。
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担心会影响到接下来几天的情绪,我就想着要把这件事放在日程的最后面,哪里知道他第一天就要坐下来听我自白,却仍然瞒着自己的全部心事,啊,scoups,这个可恶的家伙。
“这边很适合旅游,但是似乎不太适合久住。”我评价道。我们两个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色。现在只能看到飘雪,落了好厚的一层。
“对,”胜澈慢慢地附和,顺手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你太怕冷了。”
我后知后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有太久没这样过了。人长大过后心也会随之变钝,尽管总说着我们互为对方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有行程太满的缘故,我已经记不住上一次推心置腹是什么时候了。比起胜澈,似乎向其他人倾吐苦恼会更轻松。
快乐的回忆有很多,正好可以巧妙掩盖住我们想要回避的问题,强大的麻痹力。
喝完酒更好说话,我担心最后把自己喝到吐,直到最后也没能从胜澈的嘴里撬出半点,只好小口小口地喝。
说起来酒精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喝多少就能吐多少。不过说到底也是因为对方是崔胜澈而已。
“这次回去过后,我就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我知道我们避免不了聊到这个,所以也不介意开这个头。胜澈恍然地“啊——”了一声:很好啊。我听见他这样说。
你会害怕吗?净汉。
不会。
真的?
假的。我耸耸肩,怎么不会呢,我们两个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呀。但这一次我似乎又没那么害怕。
这样啊。
没有安静太久,我跟他坦白:好吧,其实我没有完全好……还是会晕,不过好很多了。
“我猜到了——”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但是大家都在等着我…我们。”我对此不可置否,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我看孩子们这段时间也累得不行。”
胜澈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也没办法看着孩子们那副样子。”
得早点回去才行啊。
意识到话题跑偏了,我的脸瞬间垮下来:我说这些不是让你继续勉强自己的。
胜澈说他都知道,但没办法。
好奇怪,旅行的初衷是想让胜澈和我都能够得到放松,可是却又要不可避免地提起工作,也不知道是在折磨谁,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自己也有些不知道了。
我想我们都喝得有点多,昏沉沉的,我用一种泄愤的口气:崔胜澈,你从来都是这样,到死都不会变了。
他很认真地反问我:“我是坏人吗?”
不是,不是的,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你有的时候真的挺讨厌的。对别人很好,对自己又一直很坏。”
“净汉,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你也是这样的。”不留一点情面,“我们都是。”
说完以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也很没必要,没必要说这些,没必要向他勒索一起承担痛苦的权利,没必要为了让他短暂地依赖我一下大费周章。
“所以我才讨厌这样的你啊。”我很奔溃,“因为你是这样的,所以连带着我也变成那样了。”
我看见胜澈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不太好。
我想起从雅达加离开的那天晚上,你甚至都不敢看我,诚然,我坐在右边,也只敢盯着窗户外面,生怕一回头就哭出来。
但最后还是哭了,忘记是谁先掉的眼泪,只记得我俩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台边沉默着,窗户映出我们泫然欲泣的脸。平日里总是说起的那句“会没事的”、“会变好的”,全都被泡烂在眼泪里。
行程很多的日子里,我们像鱼一样被河水推着走,被所有人告知依旧要前进,唱更多的歌、拿更多的奖,以为只要足够忙碌,就可以骗自己说不用去在意它。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对吗?
我也是、你也是,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却又小心翼翼,很少向对方揭露自己的伤口。因为你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模样,以为自己是在对我好吗?可是为什么我好像变得更难过了。
不要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也说给我听吧。
胜澈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一个,随即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净汉。
嗯。
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为什么会害怕呢,好没用,好丢脸。
不是那样的。
一直以来我都对你感到很抱歉。
…没有什么抱不歉抱歉的,我们。
我会赶紧好起来,回到大家身边的。
那么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好痛苦,净汉,真的好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的,胜澈。
因为我也是。
我吸了吸鼻子,握住胜澈湿淋淋的手:“我们一起去找明天的幸福吧。”
他毛茸茸的脑袋从臂弯里抬起来,“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也要,你要陪我。”
“知道了,你是个十足的白痴。”我也学他一样的姿势趴在桌上,“要给我付工资才行,我知道你很有钱。”
我是被胜澈轻轻摇醒的。我迷迷朦朦从被窝里钻出脑袋,发现自己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拖回了床上。
我们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着把这辈子的事情聊了个精光,像两个血液里都流淌着酒精的神经病。意识消散的终末,记忆停留在我说,好丢脸,今天过后,能不能假装我们今晚只是在很平和地聊天……胜澈靠在我肩膀上,说,我们现在真的好像两个大叔……我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就是说啊。
现在似乎还是凌晨,此前,胜澈很少会在假期里起个大早,更不会把我抓起来陪他,我嘟嘟囔囔问他怎么了,胜澈说,他突然醒过来,本来不打算叫我的,可是日出实在是好漂亮。
几年前…练习生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我边给自己套衣服边回想,我们从深夜一直跳舞到凌晨,又累又困又饿。我在地板上躺了许久,天花板绿绿的,四面的墙也是绿绿的,在我就要融化在其中的时瞬间,一样累得半死不活的胜澈把我拉起来,大大方方说,去吃一点东西再去睡。追溯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小小的胜澈似乎就已经有了这些下意识照顾所有人的小小责任,而我当时也只是“所有人”里的一个分支。
那会儿我们还没有很熟,两个人并排走着,沉默着进了饭店,又呼哧呼哧地吃完。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座桥,胜澈撑着栏杆说,我们可以等两分钟,因为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听上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更何况我对日出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陪他而已。
我们到了海边,看太阳出来,从海平面冒出头,光辉充斥在我的眼眶里,往事的重现让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又很温暖,幸福得有点想哭。我问胜澈,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也带我看过一次日出?就我们两个人那一次……很早之前了。
“记得的。汤饭很好吃,日出也很漂亮。当时的我想着,能和这个一起看日出的人一起出道就好了。”我稍有些费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一年,好像正好是我们出道的年份。
胜澈打了个哈欠,没继续说下去,他指了指海的对面,你看,好漂亮。
回去以后我们蒙头大睡到中午,从三角市场吃完午饭出来,看见不知是谁在运河旁边堆了个巨大的雪人,很可爱,我也想堆,但又没法在寒冷的户外待得太久。
“那我们就堆一个小的。”他蹲下来,把雪团成两个球叠在一起,我在旁边嘲笑,“真的好丑。”
你怎么能说它丑!胜澈愤怒地指着那个没眼睛没鼻子的球,“那他是尹净汉。”
哈哈,coups呀,我冷笑一声,抓了把雪贴在他脖子后面:“再问你一遍,我长得丑吗?”
他被我冰得没辙,哎哟哎哟叫,说着没有没有,你最好看了!行了吧?行了吧?!继而挺起身子,砸我一捧雪。
此刻我只好盼望这一幕不要被谁拍到,但我也顾不上那些了,我的状态已经杀红了眼,势必要让他求饶才行——我抓起了雪球,追在胜澈后面跑。
“明天要是上新闻了我就毁约辞职。”我们两个气喘吁吁地坐在雪地里,胜澈像提溜小鸡仔一样,以一种很滑稽的姿势把我拉起来,既要嫌我手冰,却又要把我的手拢住,碰到一起就像两块黏糊糊的退烧贴。
胜澈还在一个劲地傻笑,我没好气地问他,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胜澈静静地凝视着我:只是感觉很幸福。
啊!!真受不了这个肉麻的人!或许是太过亲近,有时候听见他这样直白地表达幸福会让我感到有些不适,这种情况因人而异,于我而言,向其他孩子们泄露这样积极的情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把对象一旦换作崔胜澈,就会十足别扭。
但说到底我也是一样的——而后要回到韩国,我们的名字前头必不可少要加上公司和组合的前缀,但至少在现在这种时刻,我们俩就只是崔胜澈和尹净汉。
我闷闷地说:我也幸福。
胜澈“嗯”了一声,手指勾了勾我的掌心,连着心也一齐痒痒的。
之后的两天我们租了辆车(司机是胜澈),几乎是漫无目的一样在雪地里到处开。开累了就停在路边发呆,外面很冷,但是车子里很暖和。
这种时候我会让胜澈放点什么歌来听,但他看着氛围总放《爱情雨》,我得寸进尺,让他唱给我听,胜澈就会轻轻地哼着,手指还不断在方向盘上打节奏,被我用手机录下来。胜澈看我一眼,露出很害羞的笑,但还是扭过头故作没什么的样子。
…很可爱。
不知道他是听见我这么说他,还是真的被我买的廉价咖啡腻到了,胜澈瞪圆了眼睛,然后咂咂舌。
我们到札幌的礼品店逛得停不下来,甚至在买印着有“I♡Sapporo”的情侣马克杯这件事上起了争执:我强硬要买十三个,胜澈搓了搓我的脸,说情侣杯成双成对哪里能给我凑出十三个啊?!我哼哼两声,大手一挥要跟老板包下店里的所有这款杯子的库存……结果老板居然说,杯子就剩下摆出来展示的这一对了!
胜澈:“我们两个用就行了,给孩子们买别的就好。”
看见给成员们挑的礼物塞满了整个后座,我心情很好地充当了接下来一段路的司机,终于把《爱情雨》换成了别的歌。
可能是今天出了太阳的缘故,胜澈靠在车窗上犯困,后半程路直接睡了过去。直至开到目的地,我也没把他叫起来。
犹豫了一秒钟,我凑过去,仔仔细细地注视他睡着的脸。有点像小孩子的脸。
从很早开始,胜澈就把自己当作是我们所有人的哥哥,我的哥哥。(尽管我没太大实感,毕竟只有两个月,刚过及格线的年上男。)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是鱼和自行车,在很多年之后我却变成了他身边的另外一条鱼。
虽然不至于是那种鱼和水之间离了就会死的关系,我知道我们两个会一起活得好好的,但也会一起遭罪。可是他套上了队长这样一层符号化的头衔,变成一座天平。我说不清自己是想他所在的那边稍微倾斜一点,还是我所在的这边,或许两者都有。后来想想他本来就是没法偏心的人,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实属不易,不偏袒我没问题,但至少偏袒一下自己吧。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胜澈是在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还留着长头发,尽管这不是女性的必备特征,但也的确总被当成女人。那个时候我会自我催眠当作错觉,直到我把它们都剪掉,却发现这一部分心情是没办法一起被剪掉的,我还是很喜欢胜澈。
不想再因为这份心情把他推得更远了。我喜欢他的方式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变成了“想要陪他好好生活”,感觉很糟糕吧,同事真是一种神奇的关系,我被他关照的时间是从里面偷来的,很微妙,但没办法真的讨厌。
很难理解吗,这样做的理由。爱是相当容易能感知到的东西,加以掩饰的话就会演变成一件困难的事。自始至终不知道这些的人,可能真的就只有胜澈而已。
你好好休息就好了。我替他解开安全带。
但是他睡着了,现在。
多么蛊惑人心的一句咒语,我看向胜澈的睫毛,长长的很好看,像蝴蝶一样。
我用手覆上他的眼睛,趁着睫毛颤动之前,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个亲吻。
蝴蝶挥动翅膀的瞬间,会在另外的某一处形成风暴。…但实际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胜澈的声音在漫长的沉默中响起:“嗯…?到了吗?”
到了哦,我回答道,睡得好吗?
胜澈伸了个懒腰,“尹净汉,刚才……”
正当我心想着完蛋了,要找一万个理由来搪塞他时,他打着哈欠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事。”
听当地的居民说,札幌的雪祭晚上很漂亮:他们会把蜡烛放进冰雕里,小小的心愿是摇曳的火苗。
听到这里,胜澈思考了一会儿,“愿望是要靠自己实现的。”他垂眼看到地上排列着的蜡烛,“但是这种寄托方式实在是很浪漫。”
我权当是他要许愿,就在小摊贩那里买了个雪蜡烛。哪知道他反问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还没想好,可是一旦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了吧?”
“你怎么知道不能?”胜澈眨眨眼,“万一我能实现呢?”
“哦,阿拉丁coups。”我揶揄地笑起来,“那我想要五千万。”说完就被他弹了个额头。
想要时间停在这个时候就好了。平静的下雪天、温暖的蜡烛、没有镜头的室外、说要帮我实现愿望的崔胜澈。
说出来会被当作是在胡扯,所以我转了个话头:“那你有什么愿望?”
胜澈:“说出来不灵了。”
我:……
随即翻了个白眼,学着他阴阳怪气的口吻,“哦哦,万一我能实现呢?”
他看到我手上还拿着雪蜡烛,帮我接过来,放在众多蜡烛中间:“seventeen大发。”
“我就知道是这个,”我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许一个你自己的愿望,和我们团队没关系的,你自己的愿望。”
“真的想知道?”
“真的啊,快点。”
胜澈笑了,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希望尹净汉的愿望都实现。”
……哦。哦?说什么呢这家伙!我直接狠狠踩了他一脚,不都说了让你许一个自己的愿望了吗?
忽略不掉心脏咚咚的声音,我依然高声说:“刚刚还在讲说出来就不灵了,故意的吗?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胜澈两手一摊,你让我说的。尹净汉,不许耍赖了。
我质问道:“我又是什么时候耍赖了?”
“从刚刚在车上的时候开始……不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做贼心虚的人对关键字格外敏感,我装作很莫名其妙的语气,直勾勾地对上他的目光——你一直在说什么东西啊?
起先我还在等着他像平时那样,笑一下就默许我的耍赖。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以一个物件的姿态被他捧住半边脸,这一刻我才开始真正地感到慌乱,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法把他推开。
你个胆小鬼。胜澈笑了,不是责备的语气,大拇指正在摩挲我的嘴角。原来他都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我忍不住盯着看他,一张口就想要流泪。
他把帽子摘下来挡住我们的脸,像亲吻爱人那样与我交换了一个吻。
时间停在了这个时候。
From Eden, To Eden
是澈汉产粮活动#CelebrationOfCoupsHan#的图!
脑补了哨向设定的两位
★哨兵澈精神体是黑背胡狼,狼类里唯一的热带狼,盛夏诞生的野性
★向导汉精神体是白头鹞,向导少有的肉食系精神体,雄性白头鹞有伪装雌性的习性(用美貌骗人
【我不擅长写文,如果有老师愿意参考这个设定产出的话大欢迎🥹可以来找我讨论脑洞!
是澈汉产粮活动#CelebrationOfCoupsHan#的图!
脑补了哨向设定的两位
★哨兵澈精神体是黑背胡狼,狼类里唯一的热带狼,盛夏诞生的野性
★向导汉精神体是白头鹞,向导少有的肉食系精神体,雄性白头鹞有伪装雌性的习性(用美貌骗人
【我不擅长写文,如果有老师愿意参考这个设定产出的话大欢迎🥹可以来找我讨论脑洞!
【澈汉】他的倒流河
*CP:澈汉only
*幸福优等生 的番外
*三个视角,第一人称,全文9k+
“这样好的爱,一生仅此一次。”
1.崔胜澈
刚认识尹净汉不久,雨季就来了。
汉城的人口密度肯定是全国最大的吧,所以碰上高峰期,地铁站外流动的人群,就像地面上长出来的雨水,汇聚在一块,有目的地奔涌着。
连绵的雨天让人完全透不过气,好像我所处的咫尺空间被透明的薄膜覆盖。我不敢在这样的雨天里奔跑,似乎被水汽勒住了脖子,慢慢地感到缺氧而头痛。
今天我们应该是约好了去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馆,然后完成作业——不知道...
*CP:澈汉only
*幸福优等生 的番外
*三个视角,第一人称,全文9k+
“这样好的爱,一生仅此一次。”
1.崔胜澈
刚认识尹净汉不久,雨季就来了。
汉城的人口密度肯定是全国最大的吧,所以碰上高峰期,地铁站外流动的人群,就像地面上长出来的雨水,汇聚在一块,有目的地奔涌着。
连绵的雨天让人完全透不过气,好像我所处的咫尺空间被透明的薄膜覆盖。我不敢在这样的雨天里奔跑,似乎被水汽勒住了脖子,慢慢地感到缺氧而头痛。
今天我们应该是约好了去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馆,然后完成作业——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认为在咖啡馆里一起学习更有氛围。原本不只有我和尹净汉,但我们两个都到地铁站以后,却分别收到了其他人发来的消息,理由迥异,共同点是都跟着一个哭泣的表情,说有事来不了了。
我心情更加不好,原本就很讨厌下雨天。
和尹净汉互相看了一会,他很自然地撑开伞:“走吧,只有我们两个也可以。”
那天我们在雨里经过了半个汉城市中心,我注意到最近的流行是喇叭牛仔裤,头顶墨镜,还有……还有尹净汉的后脑勺。不是,我说错了,我好像真的忘了还有什么。
都怪尹净汉总是很自然地跟我搭话。
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了那家咖啡馆,并且发了打卡照给失约的组员们。
因为是五十…或者六十年代就存在的店铺,店内的桌椅都是锃亮但又有明显磨损的外表。光线不是很好,墙面上涂满了不同风格的短句和简笔画。
我们在楼梯拐角处迅速地拍了一张合影,投放到共同聊天室给爽约的人看。虽然姿势僵硬,两个人中间离了几拳头远,但它的确是我和尹净汉的第一张合照。
这张的关系仅高于陌生人。
记得尹净汉点了一杯拿铁吗?听说这家的拉花很漂亮,因为高超的拉花技术和应季的蛋糕清单,所以深受年轻人们的欢迎。就连这样已经有些落伍、掉漆,或者说蹩脚的环境,都可以称为复古感性。
那时我们不是很熟,在时不时的打量中不慎撞上对方的目光,第一次我下意识转过头,然后才发现被尹净汉占了上风。那怎么可以,于是我固执地和他对视,直到他
尹净汉说起我们见的第一面,一想到那天我就开始恼火。
“骗子。”嘴巴比大脑快,我这么指控他。
尹净汉就是个骗子啊,开学日擅自出现在我面前,装成是我的前辈,问我:“你也去工学院吗?”我说是的,但我跟着指引走错了路。所以他很自然地邀请我一起,走吧,我也是。
他带我穿越了另一边“人迹罕至”的,即使白天也昏暗的小森林路。尹净汉告诉我这是通往工学院最快的捷径了,但跟着他一起走时,我发现他的步伐一点都不确信,隐约觉得自己被骗了。
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沿着我原来的方向,走完坡道上的楼梯,拐个弯就到工学院门口了。但我又不能真的找尹净汉算账,尽管我明知道他是个坏家伙。
而且他会不会在心里觉得我很好笑?穿越那片“森林”时,我不间断地想起各种各样的校园怪谈,也因为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心腔里好像心跳震耳欲聋,走到尽头处看见工学院门口,我如释重负,还对他说了声“谢谢”。
之后,尹净汉在咖啡馆里,托着半边脸,无辜地反问我,不是你让我带你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
正想好好反驳他,我突然发觉我又中了尹净汉的圈套。反正是没办法证明的东西,所以他怎么胡扯都可以。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还真是高明。我在心里给这件事下了定论。高明而且面对尹净汉的捉弄,如果我越在意,就越是进了他的陷阱。
那我和尹净汉的第二张合照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正当我寻求着反击着尹净汉的机会时,其他组员在聊天室里说最新一次的讨论会要取消了。
那天尹净汉没来。
我们分别给他发讯息和打电话,但是每一条都没有回音。后来回忆起那天,都觉得眼前蒙上了灰扑扑的一层,天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泪流不止。
那天真是乱了套了,汉城的大学生们…像1960年那天一样,聚集在一起,占领了汉城的主要街区。其实是额头的血都还没干的家伙们,战战兢兢地,义无反顾地,去维护什么,又抗议什么。
滥施淫威的太阳将他们的面孔照得壮烈,我奋力地在人群里穿行——有人在公共聊天室里说,曾在队伍里见过尹净汉。
要找到他,找到他,然后我要……我想说骂他一顿,但是又觉得不可能。实际上这一切就像推石上山,连jingcha都出动了,像机器一般劈开学生们的队伍,人群被迫分出一条路。那一瞬间我没来由地觉得,会不会尹净汉也在刚刚跟我被分开了。
后来也想过,如果当时我没有高呼尹净汉的名字,尹净汉没有听见我持续的呼喊,最终我没找到尹净汉的话……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就不会在一起?
这我不知道,因为我找到他了。
人群慢慢后撤,浪潮中我扣住了尹净汉的手腕。我真的握得那么紧,就像被浪花拍打的礁石一样,我跟他在太阳下原地未动。
“喂!你……”只开了个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反应过来的尹净汉就这个姿势拉着我跑起来,他对我喊着,跑啊,跑啊。
于是我到底要对他说什么坏的话,都忘了。满脑子都只剩下尹净汉对我说,跑啊,跑啊。于是我们顺着人群逃跑,直到所有聚集的学生们被驱逐出这片街区。
之后这件事登上了新闻,在被放大的新闻图一角,我们发现了一起逃跑的崔胜澈和尹净汉。
很模糊,但这就是我们的第二张合照。
但我和尹净汉是怎么在一起的啊?
我不知道。
告白好像是未成年人的把戏。我跟尹净汉是在一起以后,才说了很多“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的。
如果要说最暧昧、最接近告白的时刻,我想是毕业修学旅行去了海云台。海云台就是釜山的一个海水浴场,修学旅行几乎总是贴着海边的标签,从首尔去釜山的路上,哦,我们大学期间,汉城宣布更名为首尔,想到这两个字,还觉得有些陌生啊。
我们要从首尔坐电车去釜山,然后再换乘到达海云台。刚到釜山,留了时间给大家吃个午饭,不过先回来的人已经把公交车上的座位都占据了。我站在后门下车处,看着比我更迟的人匆忙跑向这里,突然叹了口气,里面又包括了尹净汉。
跑啊,跑啊。我用力地对他示意。
尹净汉,跑啊。像是真的听见了一样,尹净汉从快步走变成了跑动。
突然涌进车厢内的人群撞了我好几下,尹净汉居然还在外面,他忽然抬头看见我,与此同时我察觉到司机准备发动车辆,想也没想就拽着尹净汉的手臂把他拽了上来,直接拽到我身边。
所以他没站稳,重重地和我撞了一下肩膀。怕车的惯性太危险会让他摔出去,所以我的惯性伸手空拦了一下。
……如果后来再说这段,我觉得算是半个拥抱。
我跟尹净汉被司机的驾驶技术害得不浅,握着顶上的拉手摇来晃去。终于驶进能看见海的道路时,我忽然想起一首歌,也是轻快的旋律,于是忍不住在吵嚷的车厢里轻轻哼了出声。
发觉尹净汉在看我之后,我在想要不要继续,结果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尹净汉听见,歪着头想了一下,居然笑着回答我,“嗯,那也是我最喜欢的。”
他说得好轻巧,而我也没想到我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瞬间,某种不可预料的事从我们之间一扫而空了?
下车之后尹净汉蓄意地又靠近我,把手里的袋子塞到我手上,神秘地说这是到釜山前我说过想吃的雪糕,他买来了。所以这才是他比我们都晚回来的原因吗,可雪糕都化了吧。
尹净汉做完这些就往更远的沙滩跑去了。
谁喜欢吃化掉的雪糕啊……我一边腹诽,一边往嘴里舀了一勺。
果然很难吃啊。
比告白更管用的是融化的雪糕,尹净汉可能往雪糕里加了催化剂一类的东西,吃过融化的雪糕后,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因为还不愿意让父母知道,所以我们毕业以后一边做兼职,一边找工作,其他的时间就待在那间十字结构的公寓里恋爱。为了找适合毕业生的房子,我们跑遍了大半个首尔。因为存款有限,现在利率又低,几乎找不到传贳房。就算有,需要的传贳金也超出了我们的预算。
最后选了这间屋子作为我们新的起点。潦草签完合同之后,才发现周围几乎都是单层、红瓦房顶,年岁比我们还大的老房子了。
因为背负了很多不得不对父母说的谎,两个人住在一起时,从墙角、灶台、天花板……到处都冒出前所未见的生活难题。
那时候我们都是很不擅长料理的类型,所以,尹净汉对着电视上的食谱,做出第一份卖相尚可的鸡蛋烧时,我给予了百分之两百的鼓励和赞美,小心翼翼地把那卷鸡蛋烧放到案板上,切成一段一段,店里卖的那种。
边角料我就直接顺手拿起来吃掉了,谁知道尹净汉一直偷瞄着这边,注意我咽下去后立刻就问:“好吃吗?”
好吃啊。
其实光这样的鸡蛋烧能有什么味道,但是尹净汉那么问我,我当然会说好吃啊。
附近的超市正在做鸡蛋促销,所以那周我们吃了很多鸡蛋烧还有酱鸡蛋之类的菜,但是酱鸡蛋里面又有放尖椒和平菇,这么说起来不也是挺丰富的吗?
说过我们住的公寓是十字结构,所以不同方向的住户能看到不同的风景。以前我没注意过这事,是某个雨季,连绵的中雨忙里偷闲,还给我们一个喘气的黄昏。尹净汉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蒙住我的眼睛让我被他推着走,像做康复训练一样,我被他推到了一个位置。然后他才放开手,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惊叹的语气说:“是彩虹啊!”
说话的时候尹净汉的脑袋一直动,他的头发反复擦过我耳边,轻飘飘的毛茸茸的触感,痒得不得了。我伸手按住他额头,手指几乎陷进他的发丛,忍不住叫他:“尹净汉……”
“什么啊?”
“你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尹净汉拨弄了两下前面额发,整个人的重量还压在我身上,他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把这话当回事:“是的吧……”
我这才好好看清楚窗外的彩虹,不由得感到我们家这个位置很好,彩虹尽收眼底,视野所及都充斥着雨水冲刷后的寂静。这片寂静让人留恋,一切一切都让人那么熟悉,然而又是无法触及的远,磨损又疏离,让我无法解释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是住在十字结构公寓的日子不算很长,我们的三十代即将来临之际,也接到了这片区域将要拆迁的通知。似乎是想要复刻汉江奇迹的盛景,汉城变更为首尔之后一点也没有停下发展的步伐,究竟能不能迎来第二次汉江奇迹我不知道,但我们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实质性的提升。
因为到了那个岁数,所以家里也开始敲打我们结婚的事。我跟尹净汉分别应付着,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必须跨过去的坎,是我们没办法视若无睹,也没办法夷为平地的坎。
说起来我们决定回家坦白之后,尹净汉连着几天没回过我消息。
真不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闭上眼是他,翻个身是他,在不断搅动的回忆里无比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脸颊、耳朵……止不住地去想每个部分究竟为什么吸引了我。
我不记得过了几天了,只记得尹净汉他终于给我发来讯息,说想要见到我。
尹净汉不经常这么直白地对我说,我兴高采烈之余还藏了一分诧异,然而迫切想要见面的心情超越了一切,我根本没有细想表象之下的不安从何而来。
真见到时,尹净汉坐在大号行李箱上,单脚点地,低头看着手机。我慢慢靠近他,他也像有感应一般抬起了头。
在看到我那一刻,尹净汉忽然笑了,连同他眼里的我也变得完整。我忽然屏住一口气,本能的冲动让我想避开视线,但我被尹净汉的目光抓住了,我要这视线永远停留在我身上。
“崔胜澈。”
他那么无所谓地笑着,叫我的全名。
“我们逃跑吧。”
他的话令我心如刀割,我忽然感到尹净汉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摔成了碎片。
因为我立刻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以至于我不能也立刻答复他。因为尹净汉现在把他完全交到我手上了,他要我带着他一起逃跑,可我们真的能这么无畏地逃跑吗?
但我是怎么回答他的,那时候的我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要和他一起,而现在的我开始迟疑,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的脑子很乱,因为我们曾经任性地把父母放在对立面,要去对抗,要去逃离,固执地让彼此之间只留下单一的爱。
尹净汉后悔过吗?和我一起逃跑。
万一我们的爱变成家人的恩爱,等到三十代以后被迫卷入家庭的漩涡,因为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开始斤斤计较……我一点都不想和尹净汉变成那样。可就算有那样的顾虑,我们仍然从十字结构的公寓再出发。因为有很多事,一生之中或许只有一次,当我们终于懂得时,会发现,和自己一起做那件事的人,也是珍贵的第一个,唯一一个。
我的眼前变成了妈妈的脸,在我忐忑地坦白了所有之后,原本并不奢求得到他们的祝福。但是妈妈抚摸着我的脸,很笃定地告诉我,胜澈啊,你会过得很幸福的。
妈妈是那样说的吗?
那又为什么要逃跑啊?我努力辨认着眼前的景象,一会是二十几岁的尹净汉,一会是逃跑之后搬进了另一所公寓的尹净汉和我。那些印象在我面前磨损得更严重,差一点面目全非。
到底、尹净汉到底要跟我逃跑去哪里?
我愕然地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而陌生,有几个人围着我,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过了一会又变成妈妈,她说,胜澈啊,你会过得很幸福的。
崔胜澈。尹净汉叫我的全名。我们逃跑吧。
逃到哪里去?我又在哪里?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地在耳边交叠。
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但又那么陌生。
我慌张地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却也变成了一派陌生的景象。那尹净汉呢,尹净汉又去了哪里?我用手捂住一边眼睛,观察一会后,再换到另一边,左眼、右眼、左眼……像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在我眼前展示了无数个陌生的面。
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可我熟知的一切景象都在离我远去,那些人们的脸跟风景一起融化,慢慢地消失。
以至于突然间恐惧袭来,将我完全淹没。
我不记得没有尹净汉在的地方了。
2.尹净汉
“胜澈呀,把桌上的笔递给我一下吧。”
他确认了一下从桌上拿来的笔,伸手递给我。
“不是,是那支笔。”
我叹了口气,把他递过来的剪刀放回原位,看着他依然无辜的眼神,只好亲自走过去拿。
胜澈他现在的认知越来越模糊,明明还记得我的名字,但我在他面前时,偶尔把我错认过家里的爸爸或妈妈,偶尔是大学时代的朋友。
我们小崔前段时间打电话来问过我,一个人方不方便照顾他。她上半年和恋人举办了婚礼,两个人也搬到京畿道的房子去住了。
“放心吧,我们很好。”说完这句以后,小崔又问候了许多,才舍得挂掉电话。
因为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小崔问的时候,我也会说我们很好。
但通话结束后,我又很不甘心。刚知道胜澈他的记忆和认知开始衰退时,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如果好好照顾他的话,每天对他讲我们的故事的话…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或许不会很快忘记的吧。
小崔搬出去之后,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像前半辈子过来时那样,只不过现在采购、做饭这些事都只有我来做了。只要不是去比较远的地方,我都得把崔胜澈带在身边。经过我们家边上那条街道,他变得像二十多岁一样热情,跟遇到的店主们打招呼,还尝了递过来试吃的糖饼。
休息日早晨的风景悠闲又平常,我把早饭桌撤掉,坐在地上腌小菜。电视里播放着晨间新闻,崔胜澈坐在他自己打造的躺椅上,看不出是没睡醒还是在发呆。
但他这样已经是常态,为了夺回他的注意力,我便一直和他说话。
还好,我们到底不会变成没话找话的状态。真要是那样,我会头疼死了。
我抬起头想看他的反应,却注意到窗边有水滴滑落下去。走到窗边查看,潮湿的地面和水汽饱和的空气显然是下过雨的样子。前几天总是很闷热,虽然温度不是很高,但家里的空调还是没断过。下过雨之后,连呼吸都通畅了很多。
“昨晚下过雨了。”我转头对他说。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好像笑了说,很好啊。
我把这几天持续运作的空调关掉,家里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一瞬间,凉爽的气流贯穿了屋内,让我想起很多个与崔胜澈共度的下午。
最开始我们一起居住的公寓里是没有空调的,只有一台古董风扇对着床铺艰难地旋转。房间里没有电视,炎热的午后我们只能并排坐在风扇前,热得人就像小狗一样吐舌头。
崔胜澈拿着一把老爷爷用的大蒲扇用力地甩动,结果把热风全呼到我这边。真是受不了,我站起身要去挠他脖子和耳廓,但没办法被崔胜澈看穿,他伸手把我整个人拉到地上,战况就这么……没有悬念地逆转了。
这么热的天气,我完全抗拒和崔胜澈大面积身体接触。他从手掌到前胸后背都很有温度,放在冬天是全世界最大的优点,但是夏天就让人苦恼。导致崔胜澈每次都会瞪大眼睛埋怨我,指我把他当成了暖手袋。
“哎——怎么会呢?”我一边把他的脸推开,一边否认。
但是,我就是那种会因为他喜欢我,然后也喜欢上他的人。
崔胜澈说因为喜欢所以才要时刻在一起,我嘴上“咦”了一声,心里却默认了。我承认我对他这样的直率非常受用,原以为幸福这种东西,是必须通过放弃什么才能得到的,但因为崔胜澈的存在,让我免于陷入这样为难的处境。
古董风扇制造的那一点可贵的凉爽,在我们的撕扯中迅速蒸发了。休战之后我和崔胜澈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裸露的四肢被汗水粘在地板上,我想,再也别随便招惹他了。
“想吃刨冰……”
因为跟崔胜澈打了一架,所以再怎么扇风也不管用了。我看着阳光普照的窗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话。
崔胜澈说:“那就去吧。”
“真的?”
“难道我会骗你吗?”他嗤笑一声,“那种事只有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才会做。”
我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但想到刨冰,瞬间有了起身的力气。翻了一遍单门冰箱,里面只有空的矿泉水瓶而已,最后只好真的出门。我们拿上手机和几张纸币,外面的温度比我们想象的更高,我跟崔胜澈抹着脸上的汗,寻找路边的刨冰店。
是汗吗?忽然一滴水重重地砸在我额头上。
疯了这天气,几乎没有让人多做反应的时间,刚刚还晴朗刺眼的天空立刻灰了下去,雨水倾泻下来,我们一路跑着找避雨的地方,一边被浇得浑身湿透了。
雨越下越大,崔胜澈说这样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等下就停了。
“啊……刨冰……”
崔胜澈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现在就去吧。”
“去什么?”
“去吃刨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那就现在去吧。”
崔胜澈向我伸出手,又点点头。我把手放进他的手掌,他便拉着我跑进雨里。前面避雨的时候因为身上都湿透了,反而黏糊糊的不舒服,那一刻我却感到痛快,好像我全部的感官不由自主地涌向他。
我们吃了最原始的那种红豆冰,没有放水果和果冻的,只是红豆和牛奶而已。
后来因为搬离那边太久,已经不记得那家店叫什么了,只记得是有点老化的推拉玻璃门,过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不在了的,因为连卖的那种最普通的红豆冰都已经很少见了。
我真的很喜欢那个。
每次吃到差不多的红豆冰,就会想起二十代的我和崔胜澈,带着一身淋雨后的狼狈,坐在狭窄的刨冰店里,搅拌着吃剩的冰块,说了很多关于我们的未来的话。碗里的冰块像是碎钻一样,碰撞着,闪闪发光。
但这些事,现在的崔胜澈还记得吗?
我开始把能想到的我们的事记录下来,很不可思议的是,绝大多数我都还记得很清楚。甚至远到大学期间他参加棒球联赛的模样,五官,挥舞的手臂,下颌线,意气风发。
他现在瘦了很多,我们俩因为年岁增长,多少都变得更憔悴了。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因为总是在提醒我,我和崔胜澈已经互相陪伴了这么多年,很想让二十几岁时的我们看看,真是了不起啊。
从我们分别对家里坦白之后,就有很多年没有和父母好好坐下来吃饭了。直到连小崔都到了我们当时的年纪,我们才能切身体会到父母的心情。
我终于以孩子的身份回到了华城,回到爸爸妈妈的家里。面对我的到来,妈妈颤抖地抱住了我,哭着问我为什么才肯回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又跌坐回去,他看着我,半晌才说,回来了就好。
饭桌上不能避免地谈起崔胜澈,我忽然如鲠在喉,并不想把他的现状对家人和盘托出,所以只糊弄着说,和别人钓鱼去了。
妈妈“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叫我经常回来看看。
那时我还没揣透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吃了个饭便又赶回了首尔。但我后来再想起每一幕,却觉得一切都那么明显,只是我没有很快发觉。
我一直想着把崔胜澈带回华城一次,让他也看看生我养我长大的故乡。
明明是距离首尔那么近的地方,但是在我接到那通妈妈的电话时,却觉得它一瞬间离我远去了。
“净汉呐……你爸爸、你爸爸他……”
我从未想过,第一次带崔胜澈见到我的家人,会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原来妈妈让我经常回来看看,还有着这样的原因。
那时正是冬天,大门外,一只灰色的鸟躺在地上,从头到尾都冻僵了。我把那只鸟捧起来,放到没有雪的地方去,忽然我耳边传来哀鸣,好多只鸟从门口天空飞过,冬鸟无声无息地在我家周围盘旋,我的眼睛模糊了。
崔胜澈一直牵着我的手,但他的目光茫然,又好像和我一样在哀伤着。
这几天为了料理父亲的事,我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能躺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心痛到泪流不止,但我的所有哀恸都像堵在心口,无论如何敲打,也像不能说话的哑巴一样,流不出来。
我浑浑噩噩了好几天,甚至连崔胜澈从我身边不见了都没很快察觉。
等我发现时,我懊恼地怪自己怎么忽略了他。这样陌生的地方,如果没有我在,他又会到哪里去?
我真的怕极了崔胜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于是我到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他,以至于我的精神疲惫到极点,已经控制不住想埋怨无辜的他的冲动。
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我身边?
不知道找不见人的话我会有多担心吗?
崔胜澈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我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蜷缩在超市角落的身影。犹豫地迈了几步,我跑向他,蹲在他的面前,又气又急,明知道他可能认不得我了,却还是发泄一般对他数落起来:“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
崔胜澈拿出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我看清包装上的图案和字样,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崔胜澈用小心翼翼又真诚的目光看着我,以他目前的认知或许不能懂我有多痛苦,但我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
他几乎有点委屈地看着我:“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吗?”
我攥着手里包装好的红豆牛奶冰,在这个荒芜的冬天,面对不记得我,又记得我的崔胜澈,放声痛哭起来。
3.小崔
我跟丈夫这次回去,崔胜澈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
尹净汉坐在崔胜澈身边,不厌其烦地对他讲那些两个人的回忆。我问尹净汉,这样对他有用吗,尹净汉笑着摇摇头,又说,也许吧。
正好轮到企业放的短假,我跟丈夫说了一声,回来帮忙照顾崔胜澈。
其实我无数次想过,如果崔胜澈没有忘记的话,那该多好。但尹净汉听见之后,只是很平静地说,这样也没关系。
“他给过我很好很好的爱了。”
说这话时,尹净汉的脸上忽然流露出热恋中的年轻人一般的神色。他拿着湿的毛巾给崔胜澈擦拭脸和脖子,做完这一切之后,俯下身,亲吻了对方的额头。
“小崔。”
尹净汉露出释然的笑。
“这样好的爱,一生仅此一次。”
没有错过就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了,所以老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想着拥有很好的爱,就会做什么也甘愿。
尹净汉也到了视力模糊的年纪了,他必须戴上老花镜才能找到他要的东西。我看他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老式收音机,还以为已经罢工了呢,没想到装上电池,调了一下频段,里面又发出滋滋滋的响声。紧接着收音机开始播放很老很老的一首歌,我听了好一会才发现是李文世的《旧爱》。
用收音机播放这首歌以后,尹净汉跟崔胜澈安安静静地坐着。尹净汉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膝盖上摊着记录了他们回忆的皮面笔记本。
有些悲伤色彩的《旧爱》播放完了,我也坐在茶几的另一端,看尹净汉继续给崔胜澈念他们的故事。
崔胜澈一言不发地听着,我叹了口气,想着他大概已经不能听明白这些了。
我准备起身去给他们俩削点水果,一晃神却觉得崔胜澈的嘴巴翕动了一下。
“净汉呐……”
并不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在呼唤尹净汉的名字。
崔胜澈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注视着尹净汉摊开的笔记本,嘴角扯动了一下。
“净汉呐,谢谢你。”
尹净汉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说什么呢。
“真是的……”尹净汉再说这句时,却已经哽咽了。他询问崔胜澈认得自己吗,崔胜澈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明,从尹净汉身上,又落到我身上,最后重新看向了尹净汉。
“净汉啊,小崔啊……真是辛苦了。”
我捂住嘴巴,听着这一声很轻的“小崔”,眼泪掉落在脚下,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崔胜澈让尹净汉继续念给他听,在那些轻盈的回忆里,崔胜澈慢慢闭上眼睛,他要说出完整的话仍然有些费力,所以他说得很慢。
“我不知道我被困在哪里……”
“净汉呐,我要一直去有你在的地方。”
他说完以后,尹净汉手里那本,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样,让尹净汉又哭又笑。
不知什么时候被崔胜澈写下的:
净汉……
净汉。
尹,净汉。
……
谢谢你,这是幸福的一生。
END
奎八/《如愿楼》
送给 @时逝 小姐妹的生贺文
祝你样样如意 岁岁平安
全文一万二 感谢
轮船开到码头了。
金珉奎是等船上人都下了自己才下的。上海他不熟,需等他弟弟雁声来接他了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弟弟是他姨娘家孩子,他姨娘一样是南朝鲜血统,在上海给个富商当了姨太太,日子过得滋润,把儿...
送给 @时逝 小姐妹的生贺文
祝你样样如意 岁岁平安
全文一万二 感谢
轮船开到码头了。
金珉奎是等船上人都下了自己才下的。上海他不熟,需等他弟弟雁声来接他了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弟弟是他姨娘家孩子,他姨娘一样是南朝鲜血统,在上海给个富商当了姨太太,日子过得滋润,把儿子也养成了个纨绔少爷。但她又是个傲慢性子,偏要儿子跟着她姓徐,于是他就叫徐雁声,倒也挺好听的。
金珉奎拎了皮箱从船上走下来,一眼就看见了徐雁声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站他不远处,呢帽西服皮鞋,还装模作样戴了个平光的金边眼镜。他跟徐雁声有两年多没见了,上一次见还是两年前元旦,对方跟母亲吵了架才赌气回了南朝鲜,愣是捱了两个月才被金珉奎劝了回去。
金珉奎是个稳重性子,与徐雁声本不是同路人。徐雁声花花性子,游走在各个交际party,别人看他这边沾花那边惹草男女通吃,但他又偏偏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仿佛是有天赋的。而金珉奎规规矩矩活了二十多年,家教严良作风正派,跟着家里学了点经营后就开始接手布庄和裁缝店,愣是在汉城那一块开成了人尽皆知的大店,金家未来的掌门人位置算是坐稳了,现在被父亲推到上海来扩大市场。金珉奎经营有一手,裁缝的活他也不是马虎的,徐雁声今天穿的这一身正是他去年做了寄到上海来的,可见他在弟弟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两人个性不同,但有的时候又很能玩到一块去,而且金珉奎不摆哥哥架子,这也是徐雁声愿意听金珉奎话的原因。他把金珉奎手上皮箱接过来,喊他小九哥。
“小九哥现在同我去切夜饭?这块我晓得好些不错的店,那里人我都认得。”徐雁声领着金珉奎走在前面,像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的,他每次一见他哥就成了话唠。
金珉奎听得懂中文,对上海话不是很熟,但也由着徐雁声在他耳边聒噪,到最后也温温和和地眯眼笑着,哄小孩一样,说全听你的。徐雁声开开心心噤了声,带着金珉奎上了自家小轿车,流里流气地对他家五十多岁的司机先生打响指:
去如愿楼。
金珉奎不消多看就能晓得雁声会带他去什么地方。这一块应该是上海最繁华地段之一,而徐雁声口中的如愿楼又应该是繁华的递进级,承载了整条街一半的热闹人气。金珉奎虽极少出入这种地方,但他心下也不是很慌。徐雁声要做什么他不高兴管,但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就是来吃饭的,于是步子稳稳地跟在徐雁声后面,从容得很。有侍者认出来,上前和徐雁声打招呼。徐雁声嘴里叼了根烟让那侍者给他点火,一副雅痞模样。
你们老板在不在?
在的,楼上里屋。
我去会会他。
徐雁声就这么带着金珉奎上了楼。店里光线本就不亮,到了楼上更加暧昧,绰绰人影到了眼前也未必能看清。但有资格上楼来的人实在是少,金珉奎看出来,也能顺道感慨一下自己那个姨夫是真有点权势的,不然光靠着金家徐雁声也未必能这样有头有脸。徐雁声轻车熟路走到一扇大红木门前停下来,抬手敲了三下,毕恭毕敬朝门里喊:八爷。
金珉奎这时突然抬起眼皮来,似乎是被徐雁声口中吐出的字眼吓到,晓得这样的名字绝不是随便叫叫的。里面没人搭腔,徐雁声刚想抬手再敲,屋子里终于才有声音响起来,松松懒懒的。
“谁?雁声?”
徐雁声放下了手,“还有我哥。”
里面静了几秒,然后是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下从里面打开,从打开的缝里露出一片猩红。
“进来吧。”
金珉奎跟在徐雁声后面走进去了,一时间竟忘记自己饥肠辘辘的事实,注意力被满屋的红色吸引。是血液凝固后的暗红,从墙纸到地毯,从壁炉上的砖再到法兰绒的桌布,入目皆是红,给金珉奎一种眼球被血蒙住的错觉。被叫做八爷的那个人身材颀长,穿了一身绿黑格子的西装,裤腿极其随意地扫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响。他背对着他们,金珉奎只看见他后脑勺长及脖根的头发,乌亮乌亮的,贴住他细细的脖颈,发间露出一点雪白的皮肤,在这昏暗的红屋里像在发光。他在坐到桌边的时候终于露出正面来,金珉奎也恰好被徐雁声领着走到桌前,与他微微吊梢的眼睛对视。
蛮媚的,金珉奎脑海里首先涌上这样的词,然后又被那人同样雪白的面皮晃了个头脑发胀。他承认自己在南朝鲜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的,他在布庄和裁缝店干了那么些年,来做衣服的男人他见得多了——可哪里找得到这样的。真的没有。
徐雁声已经第三次招呼他坐下了。金珉奎晓得自己失了态,不由自主脸上发烫,但在这昏暗光线里并不能看得清楚。他听见徐雁声念着自己名字了,但他脑子里好像依旧是一锅糊,措不及防就与对面来了第二次对视。他模模糊糊听到名字,明浩,徐明浩,如愿楼的老板,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金珉奎到外人面前就嘴笨,此时更甚,差不多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徐雁声晓得他的怂性子,干脆替他把自己介绍了个遍。讲到年龄的时候徐明浩突然笑了,金珉奎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声音,慢慢悠悠的普通话,带一点上扬的尾调。
“是同年呢,那就别跟着雁声胡叫了。”他说,“叫我名字就可以,我十一月生的。”
金珉奎愣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四月。”
“那我直接喊你名字,你不介意吧?”徐明浩已经把酒杯举起来了,是要和金珉奎碰杯的架势:“常来玩。”
金珉奎也拿起酒杯伸过去,叮地一声碰上,杯子里的酒持续摇晃,在灯下闪着水光。
“好。”
门外传来门开合的声响,是隔壁屋里进了人。徐明浩脸色略微变了变,一言不发站起来去衣架上拿了大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这是要出门了。
“八爷去哪?”徐雁声手指尖夹了烟,翘了个二郎腿看他。“接客去?”
徐明浩已经穿上大衣了,还是绕到徐雁声面前,伸出一根白白净净的指头狠狠戳了几下他的脑门,额头都红了一块:“你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满嘴跑火车,你八爷我从不接客。”说完还不解气,用他那吊梢眼做狠地瞪,笑着骂他:“你下次再这样,店里生意最差的那些我都包了给你,算是让徐大少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徐雁声听了这话立马狗腿,由翘脚变成端坐着,嬉皮笑脸去扯徐明浩衣袖,虽然还是被躲开了。徐明浩整了整大衣的领子,两手揣到口袋里,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大老板要来了。
徐雁声满脸的笑一瞬间就僵住了,猛地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在烟雾缭绕中冲徐明浩点点头。
“回见,八爷。”
徐明浩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沉默地吃饭。饭是徐明浩亲自叫厨房去做的,因为不晓得金珉奎的忌口还特地让徐雁声告诉他,所以金珉奎来上海的第一餐算得上相当称心。
他们俩这顿饭吃得飞快,毕竟是在别人屋里,不宜久留。金珉奎不晓得自己的住处,是来上海之前发电报让徐雁声帮他找的,现下他是缺了徐雁声哪里都走不开。徐雁声不能带他回自己家,只能帮金珉奎另外找了个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久住计划,徐雁声干脆一次帮他付了一年的房租,算是能在上海有个家了。徐雁声开车将金珉奎送到一个两层的小洋房,说这里就是他以后住的地方。
金珉奎拎着皮箱走进去,因为屋里的空无一人漆黑一片而忐忑起来。徐雁声没有告诉他房东是个怎样的人,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房子还是他托徐明浩才租到的——徐雁声第无数次意识到自己平日的狐朋狗友关键时刻永远最不上道,相对而言徐明浩算得上是最最靠谱,他在徐雁声心里应该称得上是“有头脑”的人。而他也模糊地知道,能让徐明浩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只有那个“大老板”。
屋子里黑漆漆的,金珉奎不太好意思自己开灯,干脆慢慢摸黑进去,竟也什么都没撞到。他手摸到皮质的柔软触感,一大片延展开去,金珉奎意识到这可能是沙发,于是将皮箱在地上放下来,伸手去摸索旁边落地灯的开关。灯被缓缓旋亮,金珉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又听到楼梯上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响。金珉奎抬头首先看到那盖过脚面的绿黑格纹布料,而后是白净的,带着惊讶表情的脸。
那张脸平静得比他要快,很快露出一副笑容来,说着慢慢悠悠的普通话。
“又见面了,珉奎。”
这里竟是徐明浩自己的家。
上海房子寸土寸金,虽比不上香港但也正在努力追赶。既然是朋友提的请求徐明浩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地帮忙,结果问到的不是天价就是贫民窟一样的老式房。徐明浩没了办法,只能打自己的主意,干脆把自己独住的小洋房租一半出去,一边心下祈祷徐雁声他哥哥可千万要是个正经人。
结果到底是喜人的。徐明浩自己开风月店,装模作样的正人君子见得多了,像金珉奎这样从内而外的正派成了稀缺物种,连进了租的房子都不敢开灯,莫名让徐明浩觉得他有点可爱。
“你不用紧张。”徐明浩从楼梯上走下来,顺便开了客厅的大吊灯,一下子灯火通明。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徐明浩抱臂站着说,一边拧灭了落地灯。
当他站在金珉奎面前的时候才意识到金珉奎真的很高——差不多比他高了一个头,凑近了没准还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但金珉奎的下巴,还有他的整张脸都是极干净的,所以能不能看见还是另说。但金珉奎突然弯腰朝他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我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有不合适的还请见谅。”
徐明浩晓得他们南朝鲜人礼数多,其实比较下来哪哪都一样琐碎,只是他自己从不看重这些罢了。他还是抱臂站了,脸上依旧挂着笑,但嘴上说的不是回应人的客套话。
“我自己也不是上海人。”他看到金珉奎有点错愕地抬起头来了,便想逗逗他:“你猜我哪儿的人?”
金珉奎倒真的认真去猜了。他把徐明浩浑身上下打量了几遍,一本正经地说,是南方罢,香港的?
徐明浩笑得肩都在抖,不想让金珉奎觉得尴尬于是竭力克制,也不想逗老实人了,干脆告诉了他,在很北很北,很早就会下雪的地方。
我那里也是,金珉奎忽然找到和他之间的共同话题,整个人也活络起来。他还是一副认真的样子,传说一起看初雪的人是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还真的信啊。
金珉奎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上海会下雪吗?
徐明浩噎住几秒。会的罢,他懒洋洋地说,没准你来了就会了。
金珉奎对徐明浩了解不多。
哪怕是有和徐明浩交好的弟弟,金珉奎不能也不期待从徐雁声那里挖出和徐明浩有关的什么。感觉雁声像是活成了徐明浩的小弟,一口一个八爷地喊,遇到事他比谁都靠谱。不过说来确实是这个道理,徐明浩手下的店如果查到底就是个风月店,饭店就是个表面样子,却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在最热闹的街上,天天都是最好的生意,没有一点手段是做不到的。不是自己厉害那便肯定是傍上厉害的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金珉奎原本当他是个白面小生,但他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又与“八爷”这个称呼神迹般契合,应该是个招惹不起的人物。但他突然就成了此等厉害人物家里的租客,还与他在一个桌上吃早餐,这让金珉奎有种做梦般的恍惚感。由于布庄的原因大人物他是见多了的,但这样将生活轨迹重叠倒是第一次,显得很不真实。他没有享受和徐明浩同样早餐的待遇,却怎么也逃不开徐明浩的热情邀请,只得坐下来一起吃了。
而大早上的便开始有人拜访。门铃响了几声,但徐明浩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报纸,旁边几个佣人没得到指示也不敢动,只能偷偷朝大门瞥眼睛。不一会门铃声音没有了,变成钥匙开锁的声音,当啷当啷地打开了门。徐明浩的脸色迅速黑下来,眼皮都不高兴抬,从报纸上沿半翻着白眼看向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人,一边嘴里极不情愿地招呼他:“表哥。”
被他叫表哥的那人穿了身皮大衣,朝他扯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来,金珉奎不经意看到,感觉身子都寒了半边。那人也注意到了桌边的陌生面孔,却也不朝他问候,而是冲徐明浩挑眉。
“租客。”徐明浩一眼看出他的意思,没好声气地回他,然后丢了报纸站起来朝楼上走去,任由那人跟在他后面一块上来,顺手地搂上他的腰,但很快被徐明浩挣脱下去。
“来干什么?”徐明浩关上了房间的门,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质问他。那人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徐明浩对他表现出的敌意,依旧是一脸笑,甚至更加痞气了。
“你说呢?”那人走上前一点点,“你昨天晚上不在店里,就是逃回来了?躲我?”
“陈登意!”徐明浩一下子喊出了声,也不在乎外面会不会有人听见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
陈登意的眼色阴沉下来,过了一会冷笑出来。
“想逃?”他有些同情地看着徐明浩煞白的脸,抬手拧了一把,一下子泛起一道红印。
“你能逃哪里去呢?如愿楼,还有——”他把自己在的宽阔房间环顾了一下,“这个房子,都是我的啊,不是吗?”
陈登意差不多是被徐明浩轰出去的。他一点都不觉得挫败,他没什么好挫败的,这是徐明浩背着他买下的第三套房子,他不还是照样拿到了门钥匙,改了房屋的所有权?对他来说要控制一个人,实在不要太容易。
徐明浩的脸一半白一半红地回了餐桌,对上金珉奎有些担忧的眼神,他只能苦笑。
“他是我表哥。”他把手边的报纸展开来,但纸张跟着他的手一起颤个不停。
“叫陈登意。”见金珉奎依旧没有反应,他又添了一句:“陈氏布庄的老板。”
金珉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同样是在上海搞布庄生意,没听说过陈氏布庄那简直就是笑话,那是连老字号都比不了的布庄巨头。当年的有名布庄如今都被陈氏收购了去,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名声连之前远在南朝鲜的金珉奎都有所耳闻。可陈氏不像金氏这样老板亲力亲为,一直以来连在布庄干了将近十年的人都未必见过老板一面,现在居然就在住处见到了,这让金珉奎更加有种恍惚感。
但很明显,这对金珉奎而言并不是好事,无论是从敌我相见的情况而言,还是从徐明浩和陈登意一看就不对盘的样子看,金珉奎从中都得不到任何帮助,不要让自己也卷进去可能才最最明智。金珉奎低下头沉默,刚端起咖啡准备入口,就听到徐明浩对自己的警示。
他不是个好人,徐明浩已经将手里薄薄的报纸揉破了,碎片团在手心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把他比下去。
徐明浩牙齿咬得紧紧的,瘦长的脸上突出两块紧绷的咬肌。金珉奎从咖啡上方飘起的雾气去看他,突然说了句好,结果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过了会他从咖啡的苦味里回过神来,忽然就有了莫名的信心。好啊,那就比罢。
陈登意没有再来过。
徐明浩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一个星期的功夫已经恢复到没事人模样。他不再是以前那样一个人随便过过,既然做了房东就要关心租客生活,于是便经常和金珉奎一起吃饭和外出。如愿楼的大小事务本就不需要徐明浩亲自动手,他干脆跟着金珉奎一起忙活金氏布庄的事,愣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别人家身上。他是记得金珉奎说的那声“好”的,这让他对他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谁敢这么想也不想向陈氏下战书啊,金珉奎怕不是头一个罢。
后来入了秋,上海的气温在一场足以淹城的大雨中骤降,徐明浩本就体弱,在这样让人措不及防的气温变化中生了病,整整烧了两日。金珉奎那段时间放下了布庄的事陪在徐明浩身边,粥都是他亲手熬的,毫不介意每次都会被胃口不好的徐明浩吃剩下大半碗。退烧后还需要慢慢养,徐明浩这场病足足生了有半个月。
能下床之后徐明浩变得更加纤细瘦弱了,金珉奎一只手便可以圈住他两只手的手腕,骨头在手下硌得生疼。徐明浩病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着金珉奎去了布庄和裁缝店,磨着金珉奎让他教自己做衣服。金珉奎磨不过他,只能拿了一堆东西带着他做。
“尺寸呢?”金珉奎拿起粉笔准备往布料上做标记,却看见徐明浩拿了软尺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站直。
给我做的?金珉奎茫然地问,一边已经任由徐明浩拿了软尺在他身上比划了。他有点近视,软尺上的数字看得不甚清楚,所以凑得很近。金珉奎一低头就看见他头顶小小的发旋,藏在浓密的头发里,金珉奎没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徐明浩被他惹了个激灵,但也没说什么,倒是金珉奎先心虚了。
你头发生得挺好看,他说这话不敢直视徐明浩的眼睛,气息从他头顶蹭过去,几根发丝被吹动了,摇摇晃晃像傲慢的赞同。
徐明浩量完了就开始往本子上记数字。他的字不算漂亮但却工整,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像是个孩子写出来的,金珉奎看见了直笑,又不敢告诉徐明浩是在笑他字。徐明浩当他是在笑自己逞强,昂起头冲他发狠:我会做衣服的!你看好,我一个星期就给你把衣服做出来。
只是这衣服来来回回做了两个星期,总算是做出能穿的样子来了。徐明浩说起来对做衣服并不擅长,即便表哥家是开得最好的布庄,做衣服这种技能也轮不到他来学。期间金珉奎承包了一大半的任务,简单一些的就手把手带着徐明浩一块做了,最后总算是做出个西服的样子来。做完之后徐明浩又犯起小孩子脾性,耍赖皮不想送给金珉奎了。
我想自己留着,他说,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衣服,意义重大。
金珉奎一点都不在意,徐雁声那么皮实的弟弟他都带了那么些年,徐明浩这点小赖皮根本算不上什么。你自己留着罢,他大大方方的挥手了,看到徐明浩的笑他自己心情也好起来。
这人也太容易满足了。
金珉奎有一天去码头进货,凌晨就离开了房子。进货的事他一个星期前就告诉过徐明浩,只是没想过对方忘性如此大,早就不记得了。早上起来把屋子两层顺带连地下室都转了个遍没有找到人,然后一个人怄着气坐在桌边一个人吃饭。
做的什么东西——!今早的煎蛋底面煎糊了,徐明浩吃了一口便将筷子甩出去,皱巴着脸让厨房重做一份。平日里他是不计较这些的,今天倒是把佣人们都唬了一跳,不知道今天他吃了哪里的枪子。
旁边几个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徐明浩满头的烦躁,渴了几天一般将咖啡当水一样喝了下去。苦味从天灵盖洒下来的时候他才总算没那么气急败坏了,扭头去问旁边几乎要把头垂得掉下来的人:金先生去哪里了?
那人赶紧把脊背挺直了,垂着眼睛不敢看他:金先生去码头进货了。
徐明浩这才想起来这事,一下子拉不下脸皮,还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慢慢悠悠吃完了厨房重新做好的煎蛋三明治。偏偏这时大门门锁又哗啦哗啦响起来,徐明浩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黑。
吃早饭呢?陈登意一进门就是这副人人见打的琅铛样子,徐明浩只恨自己不能拿起旁边的报纸去抽他面皮。陈登意大咧咧地往餐桌旁最靠近徐明浩的位置坐下,伸手就叫佣人给他准备早餐。佣人平日里晓得徐明浩和陈登意有过节,但他不敢造次也不敢站派,只能夹着尾巴躲到厨房里去,暂时避避风头。
“又来干什么?”徐明浩眼睛都不抬,专心致志看手上的报纸。陈登意也不恼,伸手就到徐明浩的盘子里拿带着水珠的葡萄,硬是有意无意地把葡萄蹭过徐明浩的脸颊才拿去剥皮。徐明浩发了火,把报纸往边上一丢,怒瞪着总是动手动脚的陈登意。
今晚别忘了来店里。陈登意冲徐明浩挑眉,把沾上葡萄汁的大拇指放到嘴里吮,这一举动让徐明浩不由自主地犯恶心。
如愿楼开张三周年了,你可是老板,小八爷。
徐明浩承认自己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但他已经不想看陈登意在自己眼前多待一秒。滚出去,他踹陈登意的皮鞋,又站起来搡他。别忘了来,陈登意趾高气昂地走了,一点都不像落荒而逃的架势。
徐明浩晓得自己必须要去店里。
没人知道如愿楼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的,大老板从来都是陈登意,一开始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活干就被要求去当如愿楼老板,现在变成了陈登意要挟自己的棋子。徐明浩别无他法,如果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家丑,他也就只能这么忍气吞声下去。他一直对陈登意又打又骂以示反抗,但他心里清楚,他永远都是打不过他的,而且恐怕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模模糊糊知道陈登意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执着,但这样的猜测让他觉得恶心至极。徐明浩故意留长头发,穿版型难看颜色扎眼的衣服,这在那个变态眼里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美,给他带来病态的愉悦感和占有欲。陈登意越猖狂,徐明浩就觉得越无力,因为那人毫无道理和审美可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带了千百层锁的牢笼,一心一意要把徐明浩锁在笼子里。
他怎么还不死呢,徐明浩看着关上了的大门绝望地想,他再不死,我就要死了。
徐明浩不得不去如愿楼。
他无心亲自下场布置,等他到店里的时候到处都已经布置得热热闹闹的了。徐明浩进了店就直往楼上走,把自己锁在猩红色的屋里不出来。
金珉奎回到洋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平日里徐明浩总会在这个时间泡澡,所以浴室门口总是会站两个佣人的。但今日不一样,金珉奎回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像他第一次到这里一样。他觉得不太对劲。
打开客厅吊灯的时候管家迎上来接走金珉奎手上的东西,但金珉奎并不着急脱下大衣:徐先生去哪了?
徐先生去了店里。
于是金珉奎也就真的去了。
金珉奎晓得徐明浩是不喜欢去店里的,即便去了也只是在他自己房间里消磨时间。他一到如愿楼便往楼上走,站在大红木门前叩了三下门。
是我,金珉奎冲门里喊。
门内传来声响,脚步拖沓又缓慢,从站定到打开门锁足足有十多秒。金珉奎缓缓推开门进去,看见徐明浩摇摇晃晃的背影挪到桌前,重重地坐到坐垫上,向后仰靠去,冲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屋内乌烟瘴气,金珉奎虽然平日也抽烟,但这样的烟味也够他难受好一会。他看到徐明浩面前摆着空了一点半的红酒瓶,手指夹着的烟滤嘴上也是紫红色的,小瓷缸里捻了有四五根。金珉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表,崭新的劳力士,在昏暗的屋子里也锃亮,摆在徐明浩面前。
送你的,他说。金珉奎拿起手表要给徐明浩戴上,徐明浩也不拒绝,伸手就将瓷白的手腕搁在了他的手心里,软绵绵地垂着手。金珉奎小心翼翼握住,将表带扣上后发现还是大了一大截,一路晃晃悠悠滑到了手臂中间卡住。徐明浩眼神迷蒙着,凑近了去看手臂上的表,一言不发。
生日快乐,金珉奎看着他说,然后眼睁睁看见徐明浩流出眼泪来,滴在了表面上。
谢谢。徐明浩把表摘下来放到衣服的内袋里,继续去抽自己手上的烟。他有些困了,手撑头将金珉奎打量一遍,大着舌头问他:我好看吗?
他脸上还有将落未落的眼泪,金珉奎抬起袖子帮他擦了,回答他好看。
徐明浩又狠狠吸了一口,凑近到金珉奎面前,眯着眼睛冲他嘴唇上吐出一口烟气。金珉奎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但却没有推开他。
那这样呢?徐明浩眼圈泛着红,金珉奎几乎能从他的眼珠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我这样还好看吗?
金珉奎不再回答他,把他手里的烟拿过来捻掉。徐明浩歪着头看他的动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喜不喜欢我啊?
金珉奎动作僵住了,烟屁股直直地立在瓷缸中间。他的眼睛瞥到那个剩下一小半的红酒瓶,然后收回了目光:你喝醉了。
徐明浩依然不依不挠地,故意凑得更近去看他,金珉奎一下子就能闻到他齿间的烟酒味,夹杂在一起却好像不让人讨厌。
可是我好喜欢你呀。徐明浩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让金珉奎想起他幼稚又固执的字,一笔一划地,能在下一张纸上印出痕迹。你对我很好,徐明浩已经无意识点起了头,但还是很认真地说,比那个姓陈的变态,好多了。
徐明浩突然抬起头,在金珉奎侧脸上印了个软软的,红酒味的吻。我很喜欢你,他又这么说。
金珉奎一下子大脑空白,仿佛那个吻还黏在自己脸上一样,温温软软的,皮肤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个触感,一切都像在做梦。他过了好一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遍一遍说你喝醉了,他好像只会讲这几个字了。
金珉奎好几日没有回来。
一半是他故意躲着徐明浩没错。确实足够意外,金珉奎怎么也想不到徐明浩会向自己告白,甚至拿他和陈登意做对比。金珉奎承认自己对徐明浩有些说不清楚的心思,但这不能成为他趁人之危的理由,有事等他清醒后再说,金珉奎是这样想的。
还有一半原因就是徐雁声需要回南朝鲜了。他这样呆在上海当花花公子无人管教,他母亲看久了也觉得太不顺眼,无奈自己早就管不了他,只能把他赶回老家去过过苦日子。金珉奎连着几天去帮这个可怜弟弟收拾行李,对他的哭诉求情充耳不闻,对金珉奎而言那个外柔内刚的姨娘惹不起但躲得起,于是也跟着一狠心把雁声给送回去了。但徐雁声绝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他自己手头上有辆车带不走,收拾行李的时候就趁他哥不注意把车钥匙丢他兜里了,算做是对他哥的告别礼。金珉奎一直到把徐雁声送上轮船才发现这件事,也就只能接受了。
一天晚上一辆车停到洋房门口,说是来接徐明浩回去吃饭。金珉奎好几日没回来,徐明浩也活得晕晕乎乎没了方向。他对那天晚上并不是断片,醒来后看到手上的手表后多多少少还是记起来一点,于是也很清楚金珉奎躲着自己的原因。
怎么会有人愿意接受无道理的感情,男女如此,同性也并不奇怪。徐明浩不是不谙世事的人,他只觉得自己荒唐。
这次来接他去吃饭的人他也清楚,无非就是陈登意那边的人。徐明浩突然自暴自弃起来,不就是陈登意吗,大不了跟了他就是,也不在乎许多了。徐明浩难得顺从地上了车,奔赴一场鸿门宴。
陈登意果然在大门口等他,搞得他像个什么贵客一样,但其实就是个囚中之鸟。他跟在陈登意后面进了房子,发现房里没有一个佣人,看来是特地在今天全部遣回去了。陈登意走在前面笑笑,给自己脸上贴金:“怕你不喜欢有别人看着吃饭,今儿个我让他们都回去了。”
徐明浩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冲了他一句:习惯了。
他呲啦一下拉开椅子坐下,椅子在地板上拉出一道划痕,发出刺耳声响。陈登意仿佛听不见一样,站在他旁边帮他倒酒。
过两天送你回鞍山怎么样?徐明浩吓了一跳,抬头发现陈登意正一脸平静地说着。我在鞍山那里也你买了块地方,别开风月店了,你想开什么开什么。陈登意把酒瓶放下来,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说,我也一块回去,不回上海了。
徐明浩几乎气得浑身发抖,后槽牙都快咬碎,手掌扬起啪地甩了他一巴掌。陈登意却把他的手按住,嘴唇贴在他火辣辣的掌心亲吻。徐明浩触电般跳起来,又抬脚踹向他的膝盖。
你个变态!你什么时候能放过我!徐明浩后退几步远离他,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恨不得把陈登意烧成骨灰。
为什么这样呢,陈登意向他逼近了几步,你以前不是很听我的话的吗?突然他眼神变得恶狠狠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徐明浩手腕上崭新的表。
是那个人?他指了指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徐明浩。金氏布庄的老板,对吧?
寒意从脚底一路游走上来,铺天盖地把徐明浩裹挟住了。他到底知道多少,徐明浩不敢想,只知道现在逃走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走了就别想有好日子过,陈登意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徐明浩不想理睬他,砰地一声甩上门走了。
现如今他只能走回自己家。从陈登意家到自己家的路他不是第一次走,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十分可怜。只是离家还有一刻钟路程的时候突然开始飘雨,而后雨越下越大,几乎有变成瓢泼大雨的趋势。身上的衣服基本湿透,稍长的头发凉凉地贴在皮肤上,顺着轮廓向下流淌,冻红的鼻尖在白净的脸上扎眼得过分。徐明浩在雨势变得不可承受之前走到了家,掏了掏口袋发现钥匙没了,只能抬手敲门。雨水让衣料陡然重了不少,连抬手都觉得吃力。徐明浩身上已经使不上力气,绵软地敲了几下,却也能有人听见。门锁被人从里面打开,徐明浩逆着光看见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身影。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两人同时说出此话的时候都愣了一下,而后一齐笑起来,徐明浩像是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满头满身的水,变得只会冲金珉奎笑了。他一开始只是小声笑着,后来笑声愈发大,到后来像是号啕了,通红的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来,和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一起滴落,流进地板的缝里。金珉奎已经把徐明浩拉进了屋子,急忙招呼佣人去拿毛巾来,一点点擦干他脸上的水。衣服上的水是擦不干了,只能脱下,湿漉漉地摊在一边。佣人生了暖炉端过来放在徐明浩脚边,蒸腾的湿意几乎肉眼可见,虚虚地笼在两个人周围,变成奇异的麻痹窒息感。金珉奎拿了毛巾帮徐明浩擦头发,稍长的头发被他一把捋到后面去,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眉骨,还有没什么力气睁开的吊梢眼。突然那双眼睛艰难抬起来,有些悲切又自怨自艾,直直盯着自己面前的人。
“珉奎……”他的嗓子有些哑了,说话时像用砂纸擦过表面,听得人喉咙发痒。
“你觉得我脏不脏?”
金珉奎拿着毛巾的手顿住了,有些不可思议般略微低下头。
别胡说,金珉奎轻声回答他,手上又恢复动作,轻柔地搓毛巾下的发丝。徐明浩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两只手一手握住金珉奎一边手腕,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他拉不动,觉得自己活像个撒泼的精神病人,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再没有比这样子更丑的自己了。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干净的,他几乎是恳求地说,我没有跟那个变态做过什么,你相信我。
他手上没有力气,金珉奎只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冰凉的东西覆盖住了,这哪里是手的触感。他拧过手腕把徐明浩的手裹在自己的手里,虽然不暖和但也比他要好些。
我相信你,他很郑重地说,又说了一遍,我相信你。
徐明浩长久以来建立的高墙般的防御在这句话面前变得溃不成军,垮塌成一片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飞走了,但又像船锚一样带着他的心重重坠落下来,到了他从未想象过的踏实地方。在这之前这世上没人信他,他在这世界上只有敌人和陌生人。与他无关的人是陌生人,陈登意和那些觉得陈登意是好人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连徐雁声都不信他——他一直以为他的八爷和大老板之间是因为钱和店的缘故才有的过节,所以说到底他也是不信的。
但偏偏金珉奎信他。这是为什么呢?金珉奎到底凭什么信他?徐明浩说不上来,也不敢去深究,他只知道他不是他对立面的,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人。徐明浩用全身的力气去热烈地吻他,同样冰凉的嘴唇一点点印过金珉奎的额头,眉骨,鼻梁,一路到他的嘴唇。金珉奎没再推开他,他觉得自己像丢了魂,但他丢得心甘情愿。
这应该是如了他的愿,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开始。他也用了些力气去回吻,徐明浩全身冰凉,金珉奎觉得自己在虔诚地亲吻什么玉器。罢了,他恐怕就该是他的宝物。
床上湿得厉害,金珉奎感觉自己手心下的皮肤热一遭又凉一遭,被过大的快感淹没的人已经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蜷在金珉奎胸口疲惫地呼吸。气息虚弱,金珉奎晓得他又要生病了,果然第二天就开始发了高热,淋雨是一半,滞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是另一半。
病不算很重,普通的发热感冒,徐明浩略微躺了两天就可以下床活动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如愿楼,好几天不去,作为老板恐怕是不大合适。但等他到了老地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带着金珉奎也跟着一起沉默。
满地的楼房砖瓦,所有在如愿楼里出现过的一切如今都展览一样扔在路边上。如愿楼被人砸烂了,徐明浩不需要想就能知道是谁干的。
你说,徐明浩颤抖着抓住金珉奎的手指,连完整的话都几乎说不出来。
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他的,他这辈子来这么折磨我。
金珉奎没有搭腔,只回握住徐明浩纤细苍白的指头,过了一会发动起车子。
回家吧,他说。
后来徐明浩生了大病,好了坏坏了好,金珉奎陆陆续续照顾他一个月,得空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发现已经成肺痨了。医生说赶紧治疗还有得救,于是徐明浩当天就被推进了诊疗室,金珉奎在外面心急如焚地等。诊疗室里传来徐明浩虚弱又痛苦的叫喊,金珉奎疯了一样扒到门上试图看见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干脆抬起拳头砸门。
是不是疼?金珉奎冲屋里大喊,惹来旁边一群人鄙夷目光,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在喊。
疼的话我们就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诊疗室的门过了一会被打开来,走出来一个护士,脸色冰冷冷的,对着金珉奎没什么好声气。他说他不疼,让你别担心。她丢下一句话就又进去了,留下金珉奎一个人在外面失魂落魄地在地上坐了好几个时辰。
当他双腿发麻地从地上站起来时金珉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诊疗室的门依然关着,金珉奎不知道徐明浩是疼晕了还是睡过去了,他不敢想。他摸到口袋里的车钥匙,然后走出了医院。
第二天白天已经被砸烂的如愿楼那里被警察圈住了,死在那里的人早已被带走,据说是被车撞死的,但那辆车也早就找不到影子了。
徐明浩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一睁眼就看见趴在他身边睡着了的人。徐明浩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没想到金珉奎根本就没睡着,一下子就醒过来。他脸色极差,眼袋重得几乎要垂下来,嘴唇也是贫血一般的苍白。看见徐明浩醒了,金珉奎便站起来,从口袋里抖出一包东西,是满满一信封的钞票,拿在手上极有分量。徐明浩手被撑得满满的,但也不知道金珉奎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
那个人死了,他听见金珉奎伏在他耳边说,以后你要自己过好日子。
我自己?徐明浩抬了眉毛无法理解地看他,那你呢?
我要回去了。金珉奎从口袋里掏出来崭崭新的船票,递到呆住的徐明浩面前给他看。我要回去结婚了,家里给我订的婚。
金珉奎说完就想走,一点情面都不留,但徐明浩脑子不比他差,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你是不是逃回去?徐明浩小声但坚定地问他,他相信自己猜测是对的。
是你弄死的他,对不对?你想替我……
我走了,要赶不上船了。
徐明浩话还没说完,金珉奎就真这么急匆匆地走了。徐明浩想下床去追,但他腿上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从床上滚落下来跌坐在地上。金珉奎还是心软,折回来把徐明浩扶到床上。
你真的要去结婚?徐明浩晓得他留不下了,他要是留下就是蹲大牢的命,但这是他最后的一点点挣扎。
他只是说,等我回来,或者以后我去鞍山找你。
他就这么走了。
徐明浩身体没多大好转,甚至在金珉奎走后半年里病变得更重。虽然陈登意最后还是死了,但他还是没了收入来源,没办法只能把洋房转手卖出去,和金珉奎留给他的钱拼拼凑凑在一起,把病治了个半好,但咳嗽和哮喘的毛病是这辈子都好不了的了。看病剩下来的一点钱被他用来买了个小破房子随便住着,原来洋房里的家具都是大件,早被他卖了个精光,所以他带去新住处的东西少得可怜,只够装满一个小皮箱。徐明浩住进了房子里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一会便要停下来歇一会,不然就要呼吸不上来昏倒过去。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都被他卖了,只剩下土气但实用的衣服塞进箱子里带来。徐明浩一件一件地整理,结果在皮箱底部翻出一件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西服来。徐明浩拿着西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下,发现大了许多,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这是他当年做给金珉奎的衣服,最终还是被他留下来了。
但这样的衣服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徐明浩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裁缝大剪,咔嚓一下把袖口剪掉了一块,一边嘴里念叨,他会回来。他莫名地喜欢这种剪刀剪在优良布料上的感觉,于是剪下了第二块,他不会回来。第三块,他会回来。
几个时辰后这件西服彻底成了百来块零碎的布料。徐明浩放下剪刀,看着自己手上最后一块黑布,然后将它轻轻放在那堆布料的顶上。
他不会回来了。
他任由那堆布料在地面上躺着,一边开门出去了,他突然很想去街角那里的裁缝店看看,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的。老板是个温和的胖男人,热情地迎上来问他想做什么衣服。
西服,他说。
尺码。
身高一米八七,腰围……
等等等等,胖男人计尺码的笔停住了,有点诧异地看着徐明浩,是给您自己做的衣服吗?
徐明浩愣了一下,是啊。
您有一米八七?
徐明浩这才反应过来,他记成金珉奎的尺码了,而他自己到底有多高,这种事从来是裁缝去管的,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算了,他说,打扰了。
徐明浩魂不守舍地演着原路走回去。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在地上映出他瘦瘦长长的身影。他突然陷入幻想中,幻想会不会在这条路上遇到金珉奎,然后他想,金珉奎看到他第一句话一定会说,“你怎么那么瘦了”。
还不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但我依然爱你,无比爱你,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
金珉奎送走布庄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后就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他还不能走,他还有东西要等人家送了来。
很快路上传来车声,几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招牌进来了,上面还像模像样地蒙了块布。
恭喜啊金老板,又开新店了。几个人进来就和金珉奎套近乎,被金珉奎几根好烟打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蹲下来看着那招牌。他揪住布料的一角,倏地扯下来,烫金的中文大字漂漂亮亮地印在牌子上,是个大气的招牌。金珉奎不由自主伸手上去,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再低低地念出来。
岁岁如愿。他的眼睛滑过那几个字,又念了一遍。
岁岁如愿。
END.
澈汉 | 换乘恋爱PD手记
*确定出演
胜澈和净汉这一对前任之中,先确定的出演者是净汉。
这么讲也不准确。先联系节目组并被选入出演者名单的确实是净汉,不过净汉希望我们能帮助他说服胜澈,作为自己的前任出演。
“虽然不止这一位前任,但是如果要向大众曝光一位‘尹净汉的前任’,只有胜澈能承担得起这份重量。”
“不是出于留恋,但是只能是他。拜托了。”
净汉在KKT里发来这样的话。
胜澈同意出演之前,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的故事,然而净汉的只言片语,已经勾起团队全部人的好奇心。
在此之前,净汉的职业一度让总PD犹疑不定。
《换乘恋爱》已经拍过几季,我们很明白一个道理:语言和行动,将任意一者单独拎出来看,都是不可尽信的。而净...
*确定出演
胜澈和净汉这一对前任之中,先确定的出演者是净汉。
这么讲也不准确。先联系节目组并被选入出演者名单的确实是净汉,不过净汉希望我们能帮助他说服胜澈,作为自己的前任出演。
“虽然不止这一位前任,但是如果要向大众曝光一位‘尹净汉的前任’,只有胜澈能承担得起这份重量。”
“不是出于留恋,但是只能是他。拜托了。”
净汉在KKT里发来这样的话。
胜澈同意出演之前,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的故事,然而净汉的只言片语,已经勾起团队全部人的好奇心。
在此之前,净汉的职业一度让总PD犹疑不定。
《换乘恋爱》已经拍过几季,我们很明白一个道理:语言和行动,将任意一者单独拎出来看,都是不可尽信的。而净汉是一位编剧,编剧无疑是语言的魔法师。我们节目热衷于在播出时通过剪辑让观众产生混乱,从而增强观看的趣味性,可并不真的需要一位身处其中的混乱制造者。录制过程中,比起混乱,我们更需要真心。
在这只言片语中,净汉无法隐藏的真心打动了总PD。“面对这样的前任,他或许可以欺骗我们,但是欺骗不了他自己的心。”总PD说,“会有趣的。”
说服胜澈并不容易。净汉联络了几次,都被一口回绝。“太残忍了。我不想卷进这些纠缠不清的关系里。我没有足够的承受力。”说着这样的话的胜澈,听起来是十分果断的人,但其实又很心软,反复请求了几次,他最终还是同意和我们见一面。
“不要把这当作负担,请当作是一次打开自己的机会。”
“不一定非得和其他人谈恋爱,也不一定非得和前任复合,认识一些新朋友,听一听他们对爱情的想法和困惑,就这么简单。”
我们说了很久,胜澈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最后,一片等待的寂静中,胜澈有点为难地笑起来,露出一种软而无奈的神情,说:“我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节目。”
那一刻,我福至心灵,在他的语言和沉默间,捕捉到了那只茫然打转的蝴蝶。我脱口而出:“但他一定会去的。”
立刻,全屋的人都看向我。
“无论那个前任是不是你,他都一定会去的。”我抿抿嘴唇,大着胆子继续胡说,“而且,去了,说不定就能知道答案呢?”
后来,我抱歉地向净汉坦白,当时不得已使用了这样的激将法。净汉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说没关系。
“原来要这样说啊。”净汉若有所思,轻轻一笑,“原来……没有爱之后,还是会有这样的占有欲。”
*前期准备
胜澈确定出演后,我被确定为他的个人PD——就因为那一句脱口而出,PD组认定我有挖掘胜澈内心的潜能。
净汉的个人PD是敏真。我和敏真一组,合作拍摄了胜澈和净汉的事前采访和单独会面。
事前采访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这段故事讲得轻描淡写。认识十年,恋爱五年,分手三年,和平分手,之后从未联系过。
(事前采访)
“我和他,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关系。那几年,我们受了很多苦。受世界的苦,也受对方的苦。总是他包容我更多。到了最后,在对方眼里,我们几乎像脱光了一样透明。什么都不剩,卑劣的、污秽的、不堪的,全都敞开了。受苦的时候,人可以毫无尊严地在另一个人面前活着,当苦日子熬到头了,反而不行了。我们都想拾起那份丢失已久的自尊心。”
——胜澈
“最后那段时间,能想起来的只有疲倦。但在那样的疲倦里,也无条件地优先照顾着他的情绪。现在想来有点好笑,至于做到那程度吗,但确实是做了。都以为分开会更幸福。他提的分手,说是他的错,他没能给我一段像样的恋爱——后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像样的恋爱’呢?真的存在‘像样的爱’吗?我又谈过几次不错的恋爱,更轻松,更愉快,但也并没有更幸福。”
——净汉
我和敏真讨论了几次,一致认为,在他们的回忆里,这段关系太沉重了,不是“恋爱”这个简单的词汇就足够概括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沉重”的印象还在不断加深,像一座一直下沉的岛屿。
录制期间,如果他们能对现在的对方产生新鲜感,应该会成为关系的转折点;相应的,如果发觉现在的对方仍然会带给自己与过去相同的压力,说不定会产生爆发点。无论如何,对节目来说,都是好看的。
单独会面时,他们轻描淡写的程度甚至比事前采访更夸张。没有常见的流泪和质问,连表情都没有丝毫闪烁。
“太能忍耐了吧。”敏真盯着监视器惊叹,“三年没见了耶,而且他们明明都没有放下啊。”
“语言和行动,没有一样可以尽信。”我说,“而且,并不是完全没有动摇。能感觉到的。”
强装的若无其事,明显的如临大敌,空气中落针可闻的紧张气氛,以及开口讲每一句话时都要再三斟酌的小心翼翼,其实都是动摇。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气氛抓住,并且强调出来。
(单独会面)
胜澈:离开我之后,过得好吗?
净汉:挺好的。我现在,一个人也充分能照顾好自己。
胜澈(笑):那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节目呢?不是想认识新的人吗?
净汉:想认识新的人,但不会再把自己交给别人了。
胜澈(停顿):嗯,这样很好。
净汉:很健康吧?我现在,有很健康的恋爱观。恋爱是两个独立的人为得到更多的快乐所做的事情。不为别的。
胜澈:成长了呢。
净汉:毕竟也二十八岁了呀。
胜澈:二十八岁……哇。我们都是大人了。
净汉:还记得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吗?
胜澈:当然记得。但是画面,好像没那么清楚了。
(沉默)
净汉(喝水):认识太久了,我们。
胜澈:嗯。不应该再这样重新联络的。原本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净汉(小声):过去了……吗?
净汉:抱歉,是我太自私了。
胜澈(摇头):你没有错。是我说错话了。既然答应出演,我也有我的私心。
胜澈:希望我们都能在这里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入住首日
入住前,我一直和胜澈保持着诸多事宜上的沟通,包括是否会开车、做饭,是否抽烟,入住时间以及他的入住顺序,等等。他不那么主动,但对各个时间节点要做的事情都很配合,也会对我的安排提出合理意见。
这时候,我知道他对换乘和复合都没有兴趣,也知道他的目的是扮演那个能代表净汉前任的角色,却不知道他对净汉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因此,我目标明确,前期我会把胜澈对净汉的感情当作第一条故事线;如果能与新的人产生交集,那再好不过了,就会成为第二条线。
我和敏真每天一起工作,她那边也并不轻松。净汉的态度更积极,但言语间左右摇摆,漂浮不定,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明确,对被安排的一切又都全盘接受,最让敏真抓狂的是,净汉的说辞时常出现前后矛盾的状况,问他,他会说自己不记得了,“回忆原本就是不可靠的”,他如此解释。
“这位编剧大人,真的好难搞啊!”敏真每每整理素材都要表演一番崩溃嚎叫,“我要再去看两遍单独会面调理一下。”
我笑起来。在胜澈面前的净汉是不一样的,有情绪、被牵制的净汉,并不容易看到。所以观看在胜澈面前受挫的净汉,就成了在净汉面前受挫的敏真的调理工具。
“录制期间,如果能再有更明显一些的素材就好了。”我说。
“会有的。”敏真想到了什么,兴奋地靠到我耳边说,“胜澈的信,他读到一定会生气的。你说呢?”
前任介绍信是《换乘恋爱》的经典环节之一。在我们的视角中,写信的人眼中的前任是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性格,其实并非这封信的主要目的;重要的是,写信的人是否对前任还有留恋,是否希望前任寻找到新的爱情,以及读到这封信的前任和其他人会怎么想。如果还有留恋,哪怕写的是坏话,实际也是好话。如果没有余情,哪怕通篇都是赞美,实际也全是刀子。
入住首日,如我和敏真所预想的那样,胜澈和净汉成功地扮演了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开始的问候相当客气和礼貌,知道是同岁后进行了程度适宜的打趣,距离也被拉进了一点。被要求一起做饭后,他们积极询问彼此的取向,并认真和睦地探讨菜单构成。
“三年没见,这些细节确实需要重新确认。”敏真分析。
“是。”我附和,“三年没见,在这些方面就和陌生人没两样。”
他们都不太会做饭,但胜在态度认真,有Youtube教程,又有其他出演者的帮忙,成品卖相一般,味道看起来倒是不错,大家都吃得很好。
然后就到了我和敏真期待的介绍信环节。
净汉是所有出演者中第一个读信的人。他表情平静,声线稳定,不过指尖绷得很紧,连带着两手都在轻微发抖——其他人或许没注意到,但是胜澈看见了。我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是像充电宝一样的人。温暖,体贴,虽然爱开玩笑,但比谁都更在意身边的人,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好,除了自己。所以对净汉有关心的人,记得多给他充电——提醒他吃饭,帮在沙发上睡着的他盖毛毯。交往的时候,净汉把我的不成熟全部都很好地包容了下来,没有比他更心胸宽广的人了。明明做了很多的配合和妥协,却是不会主动开口的类型,请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他的真心,不要怀疑。希望净汉能在这里遇到那个不会让他伤心的人。”
——净汉的前任
读完后,净汉只是微笑。出演者们说着“写得真好”“好温柔”“我几乎快听哭了”这样的话,他也只是微笑地收下。
“生气了。果然。”敏真说,“眼睛里完全没有在笑啊。”
“除非是没有任何留恋、能够轻松为彼此应援的关系,不然都笑不出来吧。”我回答。当时,胜澈在KKT里把这段话发给我,我都替代性地郁闷了好久。
敏真点头补充:“如果净汉结婚了,胜澈就是那个亲手把他交给另一个新郎的人。”
想象那个画面,有点凄惨,有点好笑,我和敏真对视,一起笑了出来。
后来晚间发送短信的环节,净汉把短信发给了珉奎。
(当晚后采—净汉)
Q:为什么把短信发给了珉奎?
净汉:和其他人交流不多,唯独做饭的时候,珉奎来帮忙,多说了几句,感觉是个热心的人。而且,长得也很帅,不是吗?
Q:没有第一眼心动的对象吗?一定要交流过才行?
净汉(思考)(笑):没有呢。没有强烈到一见钟情的对象。
Q:有没有想过要发给前任呢?
净汉:写那样的信,是想要收到我的短信的样子吗?
Q:对前任的信很不满吗?
净汉:单独见面的时候,我明明说过,我已经充分能照顾好自己,却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拜托其他人来照顾我的话。以为很了解我吗?以为比我自己更了解三年后的我吗?一定要自我感动到这份上吗?没有比他更自以为是的人。
Q:可是听信的大家,都觉得他很温柔呢。
净汉:哈。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一直活在被在意、被关注的错觉里。所以察觉到那些好像不那么温柔的时刻,才更感到背叛。
胜澈是所有出演者中第四个读信的人。打开信封前,胜澈看起来有些紧张,一直不好意思地笑着,睫毛眨得厉害。读信的时候反而变得冷静。
“胜澈是只会看向一个方向的人。一开始被那种强势和直进迷住,在一起之后,又展现出像小孩子的一面,需要很多的夸奖和陪伴,可爱,也讨厌。胜澈拥有巨大的爱的能量,偏偏和我不那么合适,所以疲惫的时候很多。但怀抱太温暖了,在被抱住的那些瞬间所感受到的幸福,幸福到可以原谅一切。胜澈是交往过的人里让我伤心最多,但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忘掉的那个,如果能在这里遇到合适的缘分就好了。”
——胜澈的前任
读完后,胜澈沉默片刻,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看起来,对我有很多伤心的地方。是我做得不好。”
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封信的威力。当时,没什么人说话,但在后采时,被问到印象最深刻的信,好几个人都提到了这一封。
“是很厉害的前任呢。”
“想要放手,又放不了手,这个前任对胜澈哥仍然有非常强烈的迷恋。我其实对胜澈哥有点关心,但是感觉……没办法和这样的前任抗衡。”
我问敏真:“净汉的信,是一种表演吗?他应该清楚,写成这样,会制造出什么样的局面。”
“当然是了。”敏真毫不犹豫地说,“他表现出的迷恋里一定有真心,但也不只是真心。编剧大人的这封信,是他的眼睛,他的武器,代替他观察和攻击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如何,他一定不想要胜澈在这里遇到什么合适的缘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胜澈的短信发送了胜宽。后者嘴上说着没办法抗衡,但还是勇敢地做出了尝试。在胜澈读信后的冷场中,主动调节气氛,又在结束后问胜澈要不要喝一杯。胜澈收到了他的信号。
(当晚后采—胜澈)
Q:为什么把短信发给了胜宽?
胜澈(犹豫):我想了很久。我来这里,没有想要进一步发展的对象,但又不可能一直不和别人接触。所以带着先试着做朋友的心情,给胜宽发了短信。“谢谢你的主动”,这样发过去了。
Q:没有第一眼心动的对象吗?
胜澈:没有。
Q:有没有想过要发给前任呢?
胜澈(停顿):没有复合的想法,所以没有。
Q:对前任的信有什么感觉?
胜澈:果然是他会写出来的东西。他通过文字表达出的情绪,要比他本人更激烈,一直都是这样的。提分手的时候,明明非常平淡地接受了,没有不满,没有伤心。直到读信的时候,我才知道,不是没有,只是藏得很好。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Q:如果早一点发现,会有不同吗?
胜澈:或许会。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Q:现在不行吗?
胜澈:太迟了。早就过了那样的时机。
*入住期间
入住后,时间变得非常快。
节目组在小屋里放置了一百多个镜头,我虽然每天只盯着胜澈,但也需要同时与几位跟胜澈关系密切的出演者的PD沟通、讨论故事线,还有敏真。
目前,胜澈和胜宽的情感线正在稳定推进中。胜宽开朗活泼,能很好地活跃胜澈的心情;胜澈成熟心细,在胜宽面前能展示出年长者的可靠。并且,就像净汉在信里写的一样,胜澈确实有着像小孩子的一面,经常和胜宽一起玩球类运动,无论输赢都笑得很开心,看起来很合得来。
至于净汉那边,接触过珉奎后,最近在和顺荣发展关系。净汉意外地适合年下,照顾顺荣这样的孩子,几乎手到擒来。净汉这两天开始叫顺荣宝宝,会在小屋里,宝宝呢,我的宝宝呢,这样叫。既像开玩笑,又很让人心动,顺荣很吃这一套。在没有胜澈的场合,净汉就是这样的形象,漂亮的、洒脱的、风一样的哥哥。
我和敏真忙于这一对前任各自的新故事,但我们又都能看出来,他们对于新的人,没有太多心动,比起恋人,更像朋友;比起好感,更像因为舒服而在一起。很可爱,但是没有火花。所以我和敏真很焦虑,没有火花的故事是抓不住人的——还好,我们都没有放弃胜澈和净汉这一条线。哪怕他们的互动很少,但只要仔细观察,故事会从边边角角显现出隐约可见的影子。
场景1:入住第四天的夜晚,出演者们一起喝酒,聊和前任是如何认识的。
胜澈说:“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做练习生。”
出演者们纷纷投去震惊的目光。
胜澈是一家科技企业的职员,其他出演者的职业也都与偶像不沾边。
顺荣问:“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胜澈笑着回答:“公司破产倒闭了。而且那时候我也二十岁了,再去其他公司面试,从头开始,不现实。”
胜宽兴奋地鼓掌:“哇,那胜澈哥的前任,一定也有一张要做偶像的脸蛋。”
默默地,全场视线聚焦到净汉身上。
净汉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应该谢谢你们吗?夸我长得帅?”
净汉指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很好看呀,每个人都是可以做偶像的脸蛋呢。”
话题就这样转开,大家都笑起来。但是,胜澈没有笑。
胜宽说:“做练习生,一定很辛苦吧。”
胜澈露出了回忆的表情:“是很辛苦,不过……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感受了。只记得有一次练习到夜里,实在太饿,和他偷跑去便利店吃泡面。怕被发现,我口袋里带着牙刷,他口袋里带着消毒水,我们买一瓶矿泉水,轮流刷牙,再互相往衣服上喷消毒水,确保一点味道都没有,然后才溜回去。”
大家又都笑起来。但是,净汉没有笑。
胜澈和净汉的目光偶然间碰到一起,停留了一秒钟,又分开。
场景2:入住第六天的下午,净汉说要到甲方公司开会,胜宽主动说胜澈要送他去学校,可以顺路送净汉。
三人一起来到车边,胜澈提出净汉和胜宽可以坐后座。
“你们聊,把我当司机就好。”
当晚的后采,胜宽说,那个时候,嗅到了这两个人是前任的味道。
“我和胜澈哥是在接触中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如果净汉哥是陌生人,根本没必要让我一起坐后座吧?说实话,产生了警惕心。胜澈哥的体贴用在我身上很好,用在前任身上,就变得刺眼。”
胜宽的个人PD立刻将信息同步给我和敏真,于是我和她也在后采中加入了相关的提问。
胜澈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坦然:“照顾前任的情绪,很正常吧?我做不出那么残忍的事。”
我问:“你不担心胜宽会猜出来吗?”
胜澈想了想,说:“说不定,当时,我是希望他猜出来的。”
我被这句回答震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过吧?他就是这样的人。”净汉说,“无论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他都做不到不考虑我。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很重要。并不是炫耀,只是陈述事实。我也不会因此自作多情。”
场景3:入住第十天的凌晨,胜澈、珉奎、圆佑一起喝酒。净汉下楼倒水,路过。
净汉看着桌上空掉的好几个酒瓶,对三人说:“天都快亮了,去睡吧。”
珉奎说:“没关系,明天是周末。”
圆佑问:“净汉哥,要一起吗?”
胜澈问:“你怎么还没睡?”
净汉逐一回话。
“那也少喝点,不然头疼一整天,周末不就浪费了。”
“我不喝了,胃受不了。”
“在写剧本,刚写完一个情节,马上就睡。”
胜澈说:“胃不好,就不要熬夜,更不要喝冰水。”
净汉手里还拿着刚接的冰水,一下子有些尴尬。
胜澈突然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净汉手中的水杯,往厨房走。
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珉奎打圆场:“胜澈哥喝多了。”
圆佑也说:“胜澈哥很喜欢照顾别人。”
净汉笑:“看出来了。就算是照顾,说话也好凶哦。”
这时,胜澈从后面走过来,把温水递给净汉:“你乖一点,就没人会对你凶。”
一时间,场面又安静了下去。
还好珉奎和圆佑不是那么敏感的人,虽然感觉到不对劲,但并未因此锁定胜澈和净汉就是前任关系。甚至圆佑还觉得,是胜澈对净汉有关心才会这样。
“净汉在的场合,胜澈话会变少,表情也会变严肃,整个人都很紧绷。他们没有约会过,但看起来都很在意彼此,所以才会有那样微妙的氛围。”
圆佑的推测不能说不对,在他的提醒下,我和敏真开始大胆地猜测那个我们之前都没想过的可能性——他们不会,真的,还在爱着彼此吧?
……
翻阅诸如此类的细节,我和敏真逐渐发现,在胜澈和净汉之间,在意,关注,分量,这些情绪全都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我们无法清晰地从中提取出“爱”。毫无疑问,他们在意彼此,关注彼此,在心中确切地为彼此留下了位置,如果此时他们分别走向了新的人,那么彼此的存在,对新的人公平吗?
*爆发时刻
入住期间,净汉在赶一个电影剧本的项目,几乎每天都要熬到半夜。
对住在这间小屋里的人而言,熬夜是家常便饭,其他出演者就算不工作,也经常喝酒聊天到凌晨再睡,但是净汉似乎是所有人里身体状况最不好的一个。
动身去济州岛之前,净汉胃病发作。大家在一起聊天,都以为净汉睡着了,胜澈不放心,上楼去房间确认他的状况(每次净汉独自在二楼时,胜澈都会过来确认他的状况),净汉正在坐在卫生间的马桶旁边吐。
胜澈立刻开车带净汉去医院,只有他们两个。按照节目规则,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必假装的。我来不及叫摄像,和敏真一人带着一个手持摄像机赶上去,蜷缩在后座,不敢说话。
那个气氛,那个结着冰的气氛,那个死到临头一样的气氛,我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胜澈既着急又生气,深夜路上车少,他开得很快,但又没那么快,应该是怕净汉头晕。净汉捂着胃,脸色惨白,坐在副驾驶。二人都一言不发。到了医院,胜澈不用顾及旁人的视线,直接背起净汉往里走,动作熟练得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医生说问题不大,应该只是最近太累,饮食也不够恰当,导致出现急性胃炎的症状,安排净汉去急诊室挂吊瓶,消除炎症。
等一切都安顿好,胜澈坐到净汉旁边,看那个架势,似乎是要秋后算账。胜澈开口前,净汉先看向我和敏真,用抱歉但强势的语气问:“这一段,一定要录吗?”
我和敏真沉默了一下。我硬着头皮开口:“先录下来比较好。”
敏真接着说:“先录下来,如果你们不想用,这一段就不用。”
净汉疲惫地扫了一眼摄像头,随即转过去闭了闭眼。“算了。”他自暴自弃般地说,“录就录吧,也没什么不能的。”
“你想说什么?”净汉轻声问,“‘你说现在充分能照顾好自己,就是照顾成这样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闻言,胜澈像被人抽去了全部力气,嘴张开又闭上,最后疲惫地往后一倒,看向天花板。
胜澈说:“我以为,离开我之后,你可以过得更好。”
净汉笑了一声:“我是过得更好了呀。我有钱用,有地方住,有人爱。无论谁看,我都是过得更好了。”
“你没有。”
“我有。”
“你没有。你失眠,胃病,抽烟,神经衰弱。你对自己不好。”
净汉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捂住脸。
“崔胜澈,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净汉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绝望,“非要这样吗?你非得要我承认,我离开你不行吗?”
“你说的这些,有没有第二个人在乎。连我自己都不在乎。根本不在过得好不好的评判标准里。就算我多了这些毛病,我也都活过来了,不是吗?
“你非得要我承认,离开你之后,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吗?难道你想听的就是这个吗?刚分手,我每天失眠,一失眠就会想到你,一边想一边胃痛。后来,一年,两年,三年,我以为我好了,只要不想起你,我就能勉强像个人样。但是,一到失眠的时候,我就恨不得像狗一样回到你身边,躺到你旁边——我一定能睡着的,在你旁边,我一定能睡着。我知道。但我没有。我忍住了。我知道不可以。
“十年……十年,真的太久了。我们没办法带着这些时间和对方在一起,更没办法带着这些时间和其他人在一起。这一点,你不是知道吗?那你想要我怎样呢?我没有死掉,我此时此刻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你面前,这还不够吗?”
净汉深呼吸,把脸露出来,眼睛非常红,没有哭,但几乎比哭更让人心碎。他就那样看着胜澈:“我做得还不好吗?你还要说我做得不好吗?你怎么忍心?”
胜澈把净汉抱进怀里。
“对不起。”胜澈喃喃地说,“你做得很好。净汉,你做得很好。”
净汉终于哭了起来。头埋在胜澈怀里,听着胜澈一遍遍的”你做得很好“,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回去之后,我和敏真都累得说不出一句话,靠在彼此身上,却只能通过KKT聊天。
敏真:这就是主线了。
敏真:虽然不知道这一段能不能用……太残忍了,我有点不忍心。
敏真:但是胜澈和净汉,绝对,绝对,是那条主线。
我:同意。
我:先休息一下,等到了济州岛,就去找总PD吧。
敏真:不能休息。
敏真:去济州岛之前,要把今天这一段的后采录完。
我:……累死算了。
敏真:你也必须录。
我:啊啊啊!
我:知道知道知道!不要再提醒我了!
(次日后采—胜澈)
Q:现在对前任,是什么心情?
胜澈:我不知道。我之前以为,离开我他会过得更好。但是他没有。如果他愿意……如果他愿意,现在是不是合适的时机?我不知道。
Q:觉得现在的净汉变了吗?
胜澈:当然变了。但一旦在我面前,好像还是那样。十八岁,十九岁,一直到现在二十八岁,每个他都很不一样,但在我面前,又好像还是那样,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那样的性格,没有变。
Q:压着十年的重量,是什么感觉?
胜澈:看向他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他。还有十八岁,十九岁,一直到现在二十八岁,每个他,所有的他。我们真的有过很痛的回忆,那个部分没办法抹掉。太痛了,以至于每次看向他,都会记起那种痛。但是,如果放掉痛,其他情绪好像也不存在了。我像空心人一样过了三年,直到再次见到他,熟悉的痛又回到我的身体里,与此同时,那些心动,那些紧张,那些——或许可以称作是爱一个人的感觉吗?也都一起回来了。
Q:接下来,想怎么做呢?
胜澈:没想好。但首先,要和胜宽说清楚。如果昨晚的一切没有发生,或许我还能自欺欺人;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必须面对。现在的状况,即便不复合,我也没办法再和胜宽在一起。这对胜宽不公平。
(次日后采—净汉)
Q:现在对前任,是什么心情?
净汉: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违心的话也已经没有意义。没办法离开他,想回到他身边,知道这样做或许不会有好结局,但还是想。是这样的心情。
Q:觉得现在的胜澈变了吗?
净汉:没有变。成长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但他还是他,没有变。我喜欢的部分,讨厌的部分,都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顽固地存在着。说实话,看着挺讨厌的,但又很喜欢。
Q:压着十年的重量,是什么感觉?
净汉:这十年里,两年练习生,一年半兵役,半年暧昧,五年恋爱,三年分手——就这么数一遍,都觉得累。分手后,每次看到路上的夫妻或情侣,我都会猜测他们认识多久了。如果比七年更长,那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一定没那么爱。我曾经,非常非常爱过他。现在我终于可以这么说。如果你真的非常非常爱一个人,十年就会变成一块非常重的石头。带着它,每一步都像在走泥潭,但是一旦丢掉它,又变得一无所有。
Q:接下来,想怎么做呢?
净汉:如果可以,想清空我和他的过去,重新相爱一次。这是可能的吗?就算真的清空了,我们可能会爱上新的人,而不是彼此吧?我每天都在想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我和他,并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重新开始的关系。努力可以再次开始,是“再次”,不是“重新”,这二者间有很大的差别。还有五天,到了济州岛之后,我会再想一想。
(次日短信)
To净汉:
好好休息,睡不着的时候,随时可以躺到我身边来。
(您的前任第一次选择了您。)
To胜澈:
啊,又做没有尊严的事了。但我不后悔。
(您的前任第一次选择了您。)
*未定结局
去济州岛的路上,我和敏真凑在一起看后采视频,看完后,泪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样子非常狼狈。
“你觉得他们会复合吗?”敏真小声问。
“不知道。”我倒在敏真肩膀上,“我们节目,不存在‘不选任何人’这个选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选择彼此吧。可是选择彼此,不代表真的能够复合。”
“上天啊,让他们复合吧,让他们幸福快乐地永远在一起吧。”敏真做出虔诚祈祷的手势,“我忘不了前天晚上,净汉哭的样子。明明是相爱的。不可能不爱的。”
“真想知道那样的爱是什么感觉。”我有点惆怅,“他们描述的那些心情,对我而言都太陌生了。”
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都因为对方而经受过,并不是容易的事。就像净汉说的,或许能长久在一起的人,都是没那么爱的人。
我无法断言他们的未来,只觉得这样的两个人,是绝对分不开的。或许会过得很辛苦,或许会体会到比旁人更强烈的痛,但也一定会因此产生旁人都无法体验的幸福。
此刻,我祝福他们,去往任何一种未来。
【澈汉】戒断 -九号房间AU(已完结)
痛苦就像子弹,如果拥抱着,不会只有一个人中弹。
- 崔胜澈x尹净汉,《Room No.9》 设定
- TW:Dubious consent/Non-consent sex,暴力、失禁等描写,谨慎阅读
-共5.3万字,已完结,撒花~
Day 1 第一日
Day 2 「 他人 」
Day 3 疼痛难免
Day 4 陷阱
Day 5 失衡
Day 6 鬼牌
Day 7 梦里客
Day 8 梦外人
Day 9 加害者
Day 10 受害人
The Days After 戒断
全文已完结,可进超话搜索阅读方式。
痛苦就像子弹,如果拥抱着,不会只有一个人中弹。
- 崔胜澈x尹净汉,《Room No.9》 设定
- TW:Dubious consent/Non-consent sex,暴力、失禁等描写,谨慎阅读
-共5.3万字,已完结,撒花~
Day 1 第一日
Day 2 「 他人 」
Day 3 疼痛难免
Day 4 陷阱
Day 5 失衡
Day 6 鬼牌
Day 7 梦里客
Day 8 梦外人
Day 9 加害者
Day 10 受害人
The Days After 戒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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