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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睡赛博鱼仔

严文 春风闹

寒潮退去,渝州的气温逐渐回暖。 

刘耀文裹着被子在案台前发抖,昨日晚上不慎感了风寒。早上被人叫着起床的时候一摸额头,烧得厉害,仆人们吓了一跳。全府遂忙前忙后呼唤郎中,一些帮他抓药熬药,一些寸步不离照顾他。


刘耀文只觉羞赧,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感个风寒,太过兴师动众。烧退了便驱散仆从,许他们各忙各的就好。

小秋一听,连忙挥手,说小少爷这可不行,你刚烧退没多久,我们不在身边怎么能行。

刘耀文一听头摇得比小秋还厉害,说小秋姐姐,你就放了我吧。药我会好好喝的,行吗。


刘小少爷生得好。

一对饱满的卧蚕托着一双含情的双眼,盯着人的时候总是眼含秋波。风声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道刘...

寒潮退去,渝州的气温逐渐回暖。 

刘耀文裹着被子在案台前发抖,昨日晚上不慎感了风寒。早上被人叫着起床的时候一摸额头,烧得厉害,仆人们吓了一跳。全府遂忙前忙后呼唤郎中,一些帮他抓药熬药,一些寸步不离照顾他。


刘耀文只觉羞赧,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感个风寒,太过兴师动众。烧退了便驱散仆从,许他们各忙各的就好。

小秋一听,连忙挥手,说小少爷这可不行,你刚烧退没多久,我们不在身边怎么能行。

刘耀文一听头摇得比小秋还厉害,说小秋姐姐,你就放了我吧。药我会好好喝的,行吗。


刘小少爷生得好。

一对饱满的卧蚕托着一双含情的双眼,盯着人的时候总是眼含秋波。风声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道刘小少爷的眼睛许是珍珠,眼睛一闭一睁就像珍珠贝壳那样一开一张。目光往下移,鼻梁挺拔,嘴唇小巧而饱满。或许女娲娘娘捏人时有所偏爱,身材也生得挺拔,一身和常人无差的白素袍子偏生衬得他潇洒俊逸。

每天往他门口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同龄的官门子弟咬碎了牙。


当然也全不因为此。

刘家属于书香门第,人才辈出,家里各个都在朝堂中小有名气。据说刘耀文的祖父曾与当今圣上是至交好友,刘家的地位也不免又上一层。



此时人人称羡的刘小少爷正在后悔。

早料到还会复烧,就不该从被褥中爬起来,硬撑着把先生布置的书籍看完。


冷得打了个颤,刘耀文把案上成堆的书籍摆了摆,准备上床小憩修养一会儿。下一秒就被一把银色的匕首抵上了喉咙。刘耀文一愣,目光下移,持刀者袖口的针线并不精致,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

刘耀文咽了口口水,稳了下心神,开口,“谁派你来的?京城的人还是高家的人?不说也没事,但我明确告诉你拿我去威胁祖父是没有用的。”

拿匕首的人一顿,只觉得这小少爷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却意外冷静。


“没有谁派我来的。你们汪家平日里贪污受贿,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现在去把你们家的钱庄的依凭拿过来,快点。”

“汪家?什么汪家?”

刘耀文此刻只觉得烧得厉害,意识有点晕晕乎乎的,但仍强打起精神应付现在的状况。

“这里不是汪府?”

“这里是渝州刘府。”

匕首稍微离开了刘耀文的皮肤,刘耀文下意识想回头,又被身后人打断,“不要回头。”

刘耀文一抖,乖乖把头转了回去。

“我凭什么信你?”

“案上的书籍上写有我的姓名,我身上的衣服乃是我们家定制,袖口内部绣有刘字。若是还不行,我可隔门与小秋姐姐…”


话音还未落,怀里的人突然一软,差点脖子往刀刃上撞。持刀者连忙把匕首移开,揽住了往前倒的人。

刚才没注意,一摸才发现怀里的人竟然发着高烧,脸颊红得厉害。仔细一看,生得倒是漂亮。

持刀者叹了口气,本只是出来劫富济贫一番,居然走错了路还碰到了一个发着高烧的小少爷。

认命般地把匕首往腰间的匕首套一插,持刀者拖着刘耀文到了床上,想了想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深呼吸了一下,随后捏着嗓子瓮声瓮气地朝外喊了一声,小秋,少爷晕倒了!


几件事情完毕,才从窗口一翻而出,彻底隐于黑暗中。




严浩翔是孤儿出生。

但他运气不错,在襁褓里奄奄一息的时候没被野狗叼走,被他师父抱走了。

严浩翔的师父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人士,奈何年岁已高,空有一身功夫却无人可继承。走过小巷子之时刚好发现角落里的婴儿,到底是岁数大了,年轻时杀人不眨眼现在也会对新生命心软,没想什么就把严浩翔抱了回去。


为了继承衣钵,严浩翔从五岁开始,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练武功,雷打不动。

豆丁大的小孩拿着比他还高的木棍练习挥剑几百下,或是被丢进满是食肉动物的森林里独自存活一周。

挑水桶,站独木桩,晚上规规矩矩坐在桌前吃晚饭的时候,大抵都是鼻青脸肿,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肤。

按理说,循着这样艰苦的人生轨迹往下走,严浩翔要么变成一个心狠手辣变态,要么就是一个只会武功的木头。

好在他师父虽然对他严苛,但也确确实实把他视若己出。清晨会端着杯茶陪他一起晨练,把他扔在森林里也会担忧他真的出事暗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小时候他睡不着时总会攥着师父衣角不放,而师父也会不厌其烦地耐心哄着他,给他眉飞色舞地讲自己的行侠仗义的江湖往事。


只是年岁实在已高,半年前严浩翔的师父逝世了。噎最后一口气前还摸摸他的脑袋,说真快啊,你已经独当一面咯。

严浩翔独自把师父埋了立坟,应了师傅那句尘归尘,土归土。去了钱庄把师父留给他的钱取了出来,就此开始四处流浪。

此番因为一些事故,在渝州待了快几月有余。


思绪飘回来,严浩翔从客栈窗户望着川流的人群,又想到了昨晚遇到的小少爷,估计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种事,也不知道烧退了没。

左思右想觉得烦恼,严浩翔干脆决定去看看小少爷。



昨晚睡了一觉安稳觉,捂了一身汗。到下午刘耀文烧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刘耀文坐在案前,提笔往砚台里沾了点墨。前几日先生布置的作业是,如何看待骞州大水,刘耀文其实已有一些思路,只是前几日被风寒高烧一闹腾,进展仍是空白。

刚要落笔,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刘耀文手一抖,在纸上划了一道,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顺着声响偏头,就看见一张纸被匕首钉在了墙上,刘耀文一愣,没傻到直接过去看,环顾了一眼四周确认无恙,这才走了过去。


「烧退了没?」

字写得有些歪七扭八,看起来不像是认真练过的样子。

刘耀文一下子就想到昨天拿匕首威胁自己的男人,自己烧得晕倒后其实并不是毫无知觉,迷迷糊糊也能感觉到对方把他拖到了床上还盖好了被子。

回到案台,刘耀文就着刚刚被画花的纸在上面写到,「烧已退去。渝州汪府在城最北,红瓦绿墙,这次别走错了。」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匕首先放我这啦,如要拿回直接来见我吧,我不报官府。」

刘耀文把笔搁置,思索到底怎么样才能把纸条传到。纠结无果,刘耀文只得把纸揉成一团,往窗外扔去。


站在屋顶的严浩翔看到有什么东西扔了出来,确保刘耀文已离开窗口,跳下去把它捡了起来。

看着信上的内容不由笑出声,小少爷还知道拿匕首利诱自己呢,好在烧退了就好,不然自己也算害了无辜的人一回。



几天后,刘耀文没等到本人,倒是又等到了一把匕首和一张纸。刘耀文看着墙上又多的一道口子,难得心里有些无语,本不准备追究那人威胁自己一事,这么看来下次要是遇到他还得让他赔钱。

刘耀文去拔匕首,这次匕首钉得牢,刘耀文力气本就不大,竟然拔不下来。

只得弯腰直接看纸上文字。

“怎么每次来你都在案台写字,不无聊吗?”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刘耀文回头一看,来人和自己年岁差不多,不过十六七,衣服穿得随性,头发也被发带随意绑起,风顺着大开的窗户进来,吹动了几缕头发。

“怎么?刘小少爷,不欢迎我来拿回匕首?”

刘耀文看来人和自己差不多大,不过少年模样,又几番没对自己做过坏事,戒心倒放下了一半。

“你怎么知道我姓刘。”

严浩翔噎住,说你那次自己说的,渝州还有哪个刘小少爷。

“那你不自我介绍一下?”

严浩翔眯了眯眼,答,“严浩翔。”


刘耀文往抽屉走,去给严浩翔拿他的匕首,嘴上不忘招待,“随便坐坐?”

严浩翔倒也不见外,袍子一挥就在案前坐了下来,霸占了刘耀文该有的座位。他随便往桌上瞥了几眼,搭腔道,“你还没回我呢?怎么每次都在案前写字?”

刘耀文回道,“也没处干别事,多念书,以后才能为百姓做事。”


刘耀文第一句话并不是在夸张。

刘小少爷以前是刘家独子,刘父刘母对他严苛又看护有加,从小就被要求行的端做的正,在别家小孩放纸鸢的时候,刘耀文已经在背繁杂诗词了。

平日里也没有出去玩的机会,每次都是去私塾念书,即使有要事要出去,也是身后家丁仆从把他围得看不见路,办完就打道回府。


“为百姓做事?”严浩翔听了觉得有意思,“小少爷你每天吃饱穿暖的,能体会到百姓什么?”

刘耀文听了倒有点不高兴,“书上有云…”


“我带你出去看看吧。”严浩翔突然发声打断他,“渝州谁不知道刘小少爷每天刻苦读书,从不出门玩乐,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可不这样见得,纸上谈兵可不行。”


其实严浩翔本来是不知道的,这几天来天天往小少爷窗口蹲,倒是有点把他记在心里了。在店里聊天的时候顺口和老板娘一唠,没注意就把这小少爷的信息全全听进心里了。


刘耀文一听心下有些动,十六七的少年正处于好动的时候,他其实不是没有主见,只是从小听父母话,一听便是听了十六年。

平日有想法只能往纸上书写,偶尔看到的话本也让他对外面心驰神往。

“但是我父母要是找不到我,会担忧的。”

“我听别人说他们进京办事了啊。”严浩翔笑了笑,“小少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第二天早上前一定带你完璧归赵。”





刘耀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跟在他后面的严浩翔。

骞州前段日子发了大水,举国众志成城倾力相助,渝州捐了不少钱,本该办得上元节灯会没办成。半个月前京城拨款下来,这才有精力筹备。


这几日正是补办灯会的日子。

街上张灯结彩,大批量的小摊推着推车在路边摆摊,伴随着几句吆喝打开闹市的大门。动动鼻子还能闻到东边传来的烧饼香味,西边传来的包子飘香。

“刘耀文,你走慢点。”严浩翔在后面喊道。

正愁着怎么从这人挤人的地方去到小少爷身边,自己刚刚保证他完璧归赵,结果就把人家弄丢了岂不是丢了大脸。下一秒刘耀文就自动停了下来,原因无他,有人倒在了他面前。


面前的无赖在地上打着滚,偏说是刘耀文撞了他,要刘耀文赔钱。周围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刘耀文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人多看不见,真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撞了他。说着手就往腰包伸,还蹲下来扶他起来,“没事吧,我赔你多少比较好呢?”

严浩翔挤过人群跟到刘耀文旁边,刚想说他讹你呢,有钱没处花也不用这样吧。


“我看到是你自己摔的!不要污蔑这个哥哥!”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声稚嫩的童声。刘耀文也弄清了情况,不免有些动容。

渝州民生淳朴,见有人发声了,周围又不断有人发声。

“哎呀,是呀,办灯会呢,这么晦气干嘛。”

“就揪着人家心地善良的人骗呢。”

铺天盖地的指责传来,刘耀文敏锐地补充道夹杂在里面的一句,“也是可怜见的,听说帮地主干活时摔断了腿,他娘前几日死了也葬不了。”


显然严浩翔也听到了这句话,两人对视了一眼。严浩翔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刘耀文把面前已羞愧地快藏进土里的人扶起来,说谢谢各位,办灯会的日子,一年一次,也不要扫了大家的兴,我自己来处理吧。


听当事人这么说了,人群也慢慢散开,闹市又回归闹市,无人在意在这小小一隅。

刘耀文从兜中掏出一点银两,说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等腿养好了后再去找份工作吧。

面前的人眼眶唰地一下红了,和刘耀文碰到的手心上满是劳动的茧子,脸也因为常年暴晒在阳光底下而黝黑无比。

手都在抖,谢谢,真的谢谢您。

即使面前的人看起来锦衣玉食,他知道对方并不缺什么他能给的东西,依旧问道,我该怎么回报您呢?

刘耀文看着面前人真挚的表情,道,不必回报我,渝州百姓都能平安快乐我就心安了。


小插曲一过,刘耀文又投入到从未去过的新鲜灯会上,这次严浩翔倒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刘耀文这里买买手工做的小玩意,那里又吃吃新鲜出炉的美食,偶尔跟着人群围过去听听话本,像个好奇的小猫似的。


严浩翔往旁边看,刘耀文手里拿着一个车轮饼,咬的大口,又像仓鼠吞食那样慢慢咽下去。

刘耀文把饼举到他面前,问他吃不吃。严浩翔一愣,除了以前在森林里和动物抢吃食,倒是没和别人吃过同一样东西。

严浩翔顺着咬了下去,香味一下子从味蕾四散开,带着一点甜滋滋的余味留在舌尖。

“外面东西真的又好吃又便宜诶,一点都不比在满秋阁吃的差。”



暮色四合,河边围了一堆人,叽叽喳喳地闹来闹去,往小摊那边抢些什么东西。

摊主扯着嗓子喊,“都别急,都别急,人人有份!我们先把这第一个放上去!”

刘耀文歪头问,“他们在干什么?”

小摊被人群围着,刘耀文看不太清里面在卖些什么,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在浓墨夜色的铺垫下,一盏孔明灯缓慢升起,一瞬周遭的嘈杂都噤了声。所有人就仰头看着这站孔明灯愈往上愈小,寄托着全城人美好的期望。


严浩翔被刘耀文拉着也挤了过去,手腕上的红绳跟着晃。

“老板要两盏孔明灯。”


刘耀文手里拿着轻飘飘的纸,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写字的空地,一时不知道该写什么是好。他转头看向严浩翔,严浩翔低头在写字。

他问,“你写了什么?”

严浩翔装模作样答,“说出来就不灵了。”

刘耀文点头,终是拿起了笔,在灯纸的正中央写上了国泰民安四个字,又在旁边加了几行小字,愿父母长命百岁,愿所有人的梦想都能实现。


在严浩翔的帮助下,刘耀文成功点燃了孔明灯。手轻轻捏着两端,能感受到热气在不断地往上跑,往外扩,拉扯着灯纸轻颤脱离刘耀文的手,就好像一个个虔诚而真挚的愿望一样。


严浩翔往旁边看向刘耀文,刘耀文那一瞬刚好松了手,孔明灯在热气的托举下乘风而上,红色的火光隔着薄纸映在刘耀文的脸上。刘耀文转头,背后无数的孔明灯浮在夜空中,火光照下来又折射到刘耀文的眼里,带着笑意,顾盼生辉。

严浩翔莫名有些脸红,干巴巴地找话题,“心情好点了没?”

从路上碰到摔倒的人开始,即使刘耀文表现得没被影响,严浩翔依旧看出来他的心情不佳,起码是有些共情地难受的。


“嗯。”对面的小少爷抬头盯着天空中的孔明灯看,不知道千千万万个中哪一个是他的。又转而盯着他的眼睛看,说得认真,“我想去实现它。”

严浩翔点了点头,说,好,我相信你。




刘耀文的父母进京办事,这一办倒是办了半月有余。

期间严浩翔又带着刘耀文偷溜出去几次,小少爷翻窗都变得轻车熟路了起来。


刘耀文捧着书卷在房里打转,平日里这个时候严浩翔就该翻窗进来了,今日却怎么等都等不到人。

刘耀文把书卷放下,开始思索自己翻窗出去找到严浩翔的可能性。想罢又摇了摇头,这无疑是大海捞针,属实下下策。


不知不觉间已踱步到了窗口,刘耀文一握拳,刚打算迈出去,就和窗外的严浩翔撞了个正着。

一下子脸红得不行,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啊…我就是…活动一下筋骨。”

严浩翔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措辞了一下开口,“走嘛,今天带你去个特殊的地方。”




刘耀文看着围着他转的小孩子有点不知所措。

严浩翔带他来的地方是偏城郊的一个空宅邸里,看上去已破败了许久。

“哥哥,你是严哥哥的朋友吗?”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袖子,笑起来露出缺牙的牙齿,可爱极了。

刘耀文却笑不出来,面前的小女孩面黄肌瘦,看上去已经风餐露宿许久了。拉完他的袖子后又飞快缩手,露出了点胆怯的神色,似乎在担忧自己苛责他。

刘耀文顺着弯下腰,不嫌弃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笑得和善,说是呀。


使了个眼神给严浩翔询问他什么情况。

严浩翔缓缓开口,“我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此事,渝州的弃婴和流浪小孩比想象中更多,我放不太下他们。”

刘耀文心理咯噔一下,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又有些许无措,十几个小孩窝在并不大的房间里,别说晒过太阳的被褥,只有一点柴草垫在地上,小孩大多都脏兮兮的,这些场景都是自己没见过的。

严浩翔走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看上去是这里最大的孩子,有些岁数小的甚至还不会走路。

严浩翔从腰包里掏出一些银子和钱庄的依凭,说严哥哥过几日就要走了,小依你和小伟拿着这些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

刘耀文见状也立刻从腰包掏出一些银两,说你们拿着这些,再大些可以来渝州刘府工作,有收入总是好的。



严浩翔和刘耀文沉默地并肩走在路上,刘耀文突然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有些好笑又有些恍然。

刘耀文问道,“你要走了吗?”

严浩翔点点头,说我本来就四处漂泊,已经在渝州待得够久了。

刘耀文又问,你第一次见我劫持汪家是为了给小依她们吗?

严浩翔又点点头,笑说刘小少爷这么聪明,怎么这也要问。


刘耀文突然停了下来,严浩翔一愣,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


“你带我出去看看吧。”刘耀文打断他,和严浩翔第一次带刘耀文出刘府那天说的话一样。

他又继续复述,背着光,严浩翔有点看不清他的脸,“渝州谁不知道刘小少爷每天刻苦读书,从不出门玩乐,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也不这样见得,纸上谈兵可不行。”


看着刘耀文有样学样的样子,严浩翔突然笑了。

以前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总觉得没什么,自从认识了刘耀文之后,他好像开始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日子了。

其实一个人闯荡江湖,听起来也没那么酷,和小少爷一起一路同行,听起来倒是不错。





刘父刘母在次月初回家了,被仆从引着到了刘耀文的房间。

案上摆着一封信,上面敲着刘家特有的印章。

刘母小心展开,笔迹干净舒展,

父亲,母亲:

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旅途。从小我就在你们的羽翼下长大,在私塾里按部就班地念书,等时机到时再去为百姓父母官,君主朝中臣。

先生总说,我们念书是为了为官,为官是为了让百姓再也不过苦日子。其他人总不以为意,我以前以为自己比起他人更理解先生的意思,因为从小您总教导我,尽管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但百姓疾苦依旧不减反增,我们要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改善民生。经过这两天在外游历,我才彻底领悟了您和先生说的意思,有人吃不上饭,有人看不起医,有人风餐露宿,有人饿死街头。我们的一件衣服甚至是他们一年的较好的收成才能换来的银两。很多并不是书上的三言两语就能体悟到的,我对此倍感震撼。

当然,我也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大家都过得很苦,但大家依然在努力过活。 世间也不像我原来的生活那样刻板无趣,要行得端做得正,也不是人人都觊觎着我们刘家的地位。得到了百姓的友善相待,我也对此倍感动容。

我就此下定决心,决定出去游历一年,看一看这人间百态,为百姓真的做些事,再回来走我该走的道路。

您不必太过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遇到了很厉害的人。他的武功很高强,心地也很善良,跟着他我一定能学会很多。

一年后我再回来孝敬父亲母亲。

                                                     刘耀文



那番刘耀文走过桥头,停下来转头看向严浩翔。春风拂过,桃花瓣飘落几片,刘耀文手心向上接过一片,笑得不见眼,

“走快点啦,你不是会轻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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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如昨 1

宋亚轩依在墙上,拿起桌子上刘耀文熄屏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手机屏保是严浩翔和他们俩的合照,大约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刘耀文一手拉着一脸不情愿的严浩翔,身后被嬉皮笑脸的自己揽着。他和严浩翔的脸上脏兮兮的,刘耀文却浑然不介意,对着镜头大大地比耶,笑得卧蚕鼓鼓。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对着屏保发了会儿呆,反手又把手机锁上。


初中放得比高中早,宋亚轩来找刘耀文的时候教室里除了他一人奋笔疾书的身影,就只剩空荡荡的桌椅了。


“不能回家再写?”宋亚轩直起身戳了戳刘耀文的脸颊,被刘耀文瞪了一眼。

“别搞,我就差一点了。”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过这句话了,刘大学霸。今天阿姨烧的红烧排骨。”宋亚轩拍了拍背...

宋亚轩依在墙上,拿起桌子上刘耀文熄屏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手机屏保是严浩翔和他们俩的合照,大约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刘耀文一手拉着一脸不情愿的严浩翔,身后被嬉皮笑脸的自己揽着。他和严浩翔的脸上脏兮兮的,刘耀文却浑然不介意,对着镜头大大地比耶,笑得卧蚕鼓鼓。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对着屏保发了会儿呆,反手又把手机锁上。


初中放得比高中早,宋亚轩来找刘耀文的时候教室里除了他一人奋笔疾书的身影,就只剩空荡荡的桌椅了。


“不能回家再写?”宋亚轩直起身戳了戳刘耀文的脸颊,被刘耀文瞪了一眼。

“别搞,我就差一点了。”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过这句话了,刘大学霸。今天阿姨烧的红烧排骨。”宋亚轩拍了拍背上的灰,“走吧,回家吧。”

刘耀文看了看宋亚轩又看了看解了快十五分钟还没思路的最后一题,把笔帽合起来,认命地收拾东西,“你们高中部怎么这么空,翔哥呢?”

“严浩翔在学生会开会吧。”

刘耀文听罢顿了一下,又把卷子拿出来,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那不正好。今天爸不回家吧?晚点一起回去呗。”

宋亚轩噎了一下,幽怨地看了刘耀文一眼,转身把书包里的卷子也拿出来,“就知道翔哥翔哥,那你轩哥呢。”

把试卷平摊在桌子上又黏黏糊糊地蹭上刘耀文,“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耀文,那时候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亚轩哥哥亚轩哥哥的。”




宋亚轩在8岁生日那天多了两个弟弟。

往年生日都是他一个人过的,家里保姆会在他上学的时候帮他做好饭,再象征性地买个蛋糕。就好像每个稀疏平常的下午,他在恭维声中回家,吃饭,做作业,最后眼睛一闭一睁,度过了不能再普通的夜晚。3月份的天气还不算热,但完好无暇的蛋糕第二天依然会发馊,随后被惯例来的保姆连盒扔进垃圾桶里,习以为常。


宋亚轩不是不知道自己父亲在外面私生子众多,只是从没带回来过。

宋父宋奇仁是做走私的,宋母家里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当初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传言宋父为了宋母甚至放弃了自己在黑道的暗线,金盆洗手一起处理房地产生意。

笑话,宋亚轩心想。

再过两个月就是宋母去世的一周年,在这不到一年里故意让他撞见的腌臜事就不下十次。情人倒也不断,心情好点酒店公司解决,心情坏点房门也不锁故意让他看见,嗯嗯啊啊的娇吟声就顺着门缝窜进他的耳朵。

于是大了一点他懂得了,什么珠联璧合,佳子才人,分明是这个野心十足的狗东西想要明暗两线发展势力罢了。


宋亚轩推开木质的大门,入眼就是三双鞋子。

两双运动鞋的鞋码不大,看起来和他差不多。

宋奇仁在阳台上打电话,透过紧闭的阳台门依稀穿过来几句不满意的冷调。沙发上坐着两个小男孩,都挺漂亮的。一个望着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另一个盯着他看,没长开的样子,脸颊肉还没消下,滴溜圆的眼珠子对他眨巴眨巴,好像很好奇似的。


两个野种。


宋亚轩观察着,一面又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小孩被吓得一抖。年仅八岁的他见此突然起了点恶劣的想法,他指了指小男孩,“你妈也…”

“亚轩回来了啊。”阳台门被哗啦一下推开。看到此番场景,宋奇仁朝他挑了挑眉,似乎在等待他对此做出解释。

宋亚轩顿了顿,抬眼,说父亲好。

宋奇仁,人如其名,以仁义和善出名。

假仁义,真笑面虎。往日在家里一手搂着女人腰的时候也是,对他就像对条畜生,被拔掉牙的畜生。心情好了就摸摸他的脑袋再冲他笑笑,假模假样亲昵地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

于是他就也当条畜生,合上眼皮把宋奇仁掐着女人腰调情的手和女生娇嗔的声音都从脑海中摒弃。对宋奇仁露出八颗牙齿,倒是看起来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谢谢父亲关心,这次又考了第一。”

狗东西和畜生儿子倒是绝配,宋亚轩想,宋奇仁总有一天会知道,比不要命的畜生更恐怖的是,懂得忍辱负重的畜生。


宋奇仁眯了眯眼睛,又不经意地问,“怎么?你和小文认识?”

宋亚轩心下觉得好笑,两个他眼中翻不起波澜的儿子的认识倒是让他心生警觉了。但是他摇了摇头,想说没有,不认识。

“没关系,认识就更好了。”宋奇仁打断了他的话茬,拍了拍叫作小文的男孩的头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刘耀文,也是我的孩子,以后就是你弟弟了。”

刘耀文还没做反应,宋奇仁又招了招手,好像在招呼什么挥之来即之去的宠物,“浩翔,过来。”

严浩翔没动,宋奇仁也不恼,“这是严浩翔,也是你弟弟。”

宋亚轩点了点头,没想去拆他台,倒是从他进来就默不作声的严浩翔开口,“你知道我妈这几年怎么过的吗?”


能怎么过?宋亚轩觉得严浩翔好笑。爬宋奇仁床以求富贵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自私如他难道还能一一善待吗。

“你知道我出了多少把你买过来吗?”宋奇仁好奇地问严浩翔,像是在进行什么社会实验调查。

他最知道如何摧毁一个孩子,伸出手比了个数,“五万。”

“宋亚轩一周的培育费就不止五万。”

宋奇仁没顾严浩翔的反应自顾自地说,“当然。你现在是我的孩子,自然和亚轩一个待遇。”

“只要你配得上,你就不用再滚回你的老鼠窝里。”


黑夜里冷风呼啸,窗外的树枝打在窗户上噼啦作响。严浩翔在发抖,宋亚轩看出来了。

刘耀文也在无措,他看起来还没见过这样子的宋奇仁,扯了扯严浩翔的袖子,似乎想要安慰他。刘耀文的手被严浩翔一把拍开,他扑向宋奇仁。

当然失败了。

保镖一人一只手就把他钳制在了原地。

面对三个小孩,在自己熟悉的家里,依然还要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宋亚轩不知道宋奇仁这究竟是叫谨慎还是叫胆小。

“把浩翔带到反省室去。”


宋亚轩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只不过换了个宾语。看严浩翔挣扎着被拖走,宋亚轩倒产生了一种身为旁观者的微妙感。

反省室,宋奇仁用来惩罚他的地方,当然现在变成了他们。在外他确实是人人称羡的富二代,实则对内他过得生活常人根本不能想象。

他不是天生就如此懂得隐忍的,看到第一个睡到他母亲床上的女人时,六岁的他崩溃尖叫,大骂宋奇仁是个畜生。于是宋奇仁把他送进了那间房,慢慢悠悠地享受完后踱步到那间房看他如何被打得像个畜生一样趴在地上。

“错没错。”

“畜生。”

如此对话进行了五天,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宋亚轩知道这是宋奇仁给他的一次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他不是什么特殊的孩子,只是他千万个种的其中之一。自此他知道了现在的自己斗不过宋奇仁,也掐破了掌心懂得忍耐听话。


而从严浩翔被送进去那一刻开始,严浩翔就不再是严浩翔,他们都是宋奇仁养的蛊虫,注定斗到头破血流胜者为王。

“还是小文乖一点,你说是吧?”宋亚轩知道宋奇仁没想从他这得到答案,“从今天开始你和浩翔就姓宋吧。”

刘耀文没有回复,空气中沉默了一阵,宋奇仁低头看他。“可我想保留妈妈的姓,翔哥也是。”刘耀文顺势抬头,望向宋奇仁,“爸爸,可以吗?”

宋奇仁没说话,盯着刘耀文看。他冷脸的时候平添几分可怖之意,刘耀文像是没读懂他的表情,也反盯着他看。

“可以。”倒是宋奇仁先服了软。

宋亚轩觉得惊奇,宋奇仁的耳朵从来听不得一个不字,被允许忤逆他的人也许还没生出来。他知道宋奇仁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声爸爸就变得父慈子孝了起来,其中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原因,他倒是对此很好奇。

“明天小文就转到你们学校去,你照顾他一点。”宋奇仁顿了顿,“浩翔我会帮他请好假的。”

“我今晚住外面,你们好好相处。”说罢宋奇仁理了理衣服就推门离开,丝毫没有提及宋亚轩生日的事情,宋亚轩倒也见怪不怪,他从未期待过宋奇仁给他过生日,母亲在世时没有,过世后更别提。


目送着房门被合上,房间里就剩宋亚轩和刘耀文两个人,倒有些诡异的安静。

“你觉得他是好人?”

“我妈对我很好。”刘耀文答非所问,宋亚轩嗯哼了一声等他继续说,“她不肯把我交给宋奇仁,被他喊人拖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就顺理成章被他接走了。”

本以为是蜜罐里长大的小孩不知道宋奇仁的可怕,现在看来倒也不见得。


“你知道翔哥去哪了吗?”刘耀文顿了顿,冒出一个微无其微的称呼,“亚轩哥哥。”

“你和严浩翔本来就认识?”

刘耀文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应该死了。进反省室的就没活着出来过。”

宋亚轩是开玩笑的,他觉得像刘耀文这样的小孩不可能听不出,毕竟刚刚宋奇仁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请假几天的字眼。

但半天没等到反应,他偏头一看,刘耀文眼眶通红,又胡乱抹几把眼睛,仰着头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宋亚轩毕竟刚刚八岁,一下慌了手脚,“你哭什么呀。我骗你的。”从旁边抽了几张餐巾纸胡乱塞进刘耀文手里,“严浩翔要是听话很快就能被放出来了。”

语罢又嘟嘟囔囔,“刚刚面对宋奇仁也没见你哭呀。”

刘耀文接过纸巾擦了两下,拽了拽宋亚轩的袖子,“我们能不能去看看翔哥?”

宋亚轩觉得刘耀文太过于自来熟,不是你能不能带我去,而不是我们能不能去。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刘耀文,不做忤逆宋奇仁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尤其是为了眼前这个流着宋奇仁和不知道谁的血的崽子。

但看着刘耀文眨巴眨巴眼睛,鼻子还在抽抽搭搭吸着鼻涕,好像千与千寻里的小黑煤球。他鬼使神差地捏了捏刘耀文的脸颊,为自己好像有点偏离轨道的生活叹了口气。


“算你欠我一次啊。”



tbc.

渴睡赛博鱼仔

三维飞行

▷15:16《三维飞行》

©作者:渴睡鱼仔

 

“我乘飞船来了。”

 

➻所涉CP » 祺文

 

————


按下购买键,汽水没像想象那般落下来。

机器卡顿了一下,哐哐两声,两罐汽水应声落下。马嘉祺见怪不怪,弯下腰把两罐汽水拿出来。动作一气呵成,转身却只看见丁程鑫一个人。

“耀文呢?”

“去旁边小店试吃了。”

马嘉祺哦了一声,把汽水塞到丁程鑫怀里,“机器出问题了,你喝了吧。”

丁程鑫说了声谢谢,没拎着东西的手打开易拉罐,滋滋的声音还没先传进耳朵,就被按耐不出冒出来的汽水溅了一身。

脏话最终没能...

▷15:16《三维飞行》

©作者:渴睡鱼仔

 

“我乘飞船来了。”

 

➻所涉CP » 祺文

 

————


按下购买键,汽水没像想象那般落下来。

机器卡顿了一下,哐哐两声,两罐汽水应声落下。马嘉祺见怪不怪,弯下腰把两罐汽水拿出来。动作一气呵成,转身却只看见丁程鑫一个人。

“耀文呢?”

“去旁边小店试吃了。”

马嘉祺哦了一声,把汽水塞到丁程鑫怀里,“机器出问题了,你喝了吧。”

丁程鑫说了声谢谢,没拎着东西的手打开易拉罐,滋滋的声音还没先传进耳朵,就被按耐不出冒出来的汽水溅了一身。

脏话最终没能脱口,被公司里刻进大脑的条条框框阻拦了下来。转头又见马嘉祺手里的那罐安然无恙地打开,对视一眼,尴尬的因子在空气中弥漫起来,丁程鑫忍不住开口,以后绝对不接你东西了。



马嘉祺从小就自我认知自己比别人幸运,没有用一点这个副词,是因为他确实比别人幸运很多。比如买自动贩卖机一定会掉下来不止一罐,考试蒙的题都是对的。小一点的时候他以此为傲,认为自己是幸运之神选中的孩子。

事实上世界由阴阳两极定调。

小一点的幸运,自动贩卖机掉下来的第二罐汽水有概率会溅别人一身。大一点的幸运,小升初的那次考试他超常发挥,与此同时,他喜欢的女生考场中途晕倒,由市重点的预备役转手变为求东求西才得以送去私立初中。弯腰躲过了飞来的足球,旁边的马嘉诚被正中鼻梁。受猫的惊吓往后退一步躲过了楼上失手掉下来的花盆,但是这只他常投喂的流浪猫被花盆砸成重伤。

幸运值100的他是靠周围的人的不幸换来的。

坐享其成,祸害他人。

和他关系越亲近的生命体越不幸。


大了点后马嘉祺学会了控制自己。搅和黑白盘,试图从中找出那一点灰色。不对任何人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不对任何人有亲密接触。再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的情感了,索性不分了,自娱自乐看一些倒霉现象来判定关系,然后再不着痕迹地疏远。


“嗯。”马嘉祺点了点头,离丁程鑫远了点,岔开话题,“去找耀文吧。”

“丁儿——小马哥——”未见人影先闻其声,刘耀文从远处跑过来,挤过乌泱泱的人群,“那边那个牛排真的好好吃!我们买几块回去吧!”

马嘉祺看到了一点看到自己开门撒丫子狂奔的六斤的身影,为自己的既视感感到抱歉,又被自己的联想逗乐。转眼刘耀文已经到自己面前,一手扯上一个人的袖子,马嘉祺又一次为自己没有话语权遗憾,清了清嗓子,“这得问你丁哥。”

刘耀文又为自己的购买拉票,“回去我煎给你们吃。好不好嘛~丁哥~”

“要是买回去马嘉祺帮你一起做,他决定。”

马嘉祺看了看又巴巴转向自己的刘耀文,眼睛特意睁得比平时大一点,黏黏糊糊就要蹭上来,马嘉祺一个恍惚。


“我要是弄疼你你就打死我。”眼前的小孩目光真挚,眨巴眨巴着眼,手不安分的扒拉上他的手扭来扭去,嘴里说着他认为最有可信度的话语。

马嘉祺看了眼旁边,又看了眼刘耀文。

小孩,果然不喜欢小孩,太烦人了,马嘉祺想。

最后在狗狗眼的光波下又败下阵来,放弃挣扎任由刘耀文胡作非为。


还好不是全世界小孩都像刘耀文。




14岁那年父母担忧他都没什么亲密朋友,半哄半骗把他送进了以养成系著称的娱乐公司。长大了点知道其实是借口,父母早有此打算。知道了也没用,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只能如父母所愿。

不出所料,加入过程没有一丝坎坷,面试到筛选一气呵成,拍案而定,直接成了新的练习生。


第一次见到刘耀文是在练习室里。

说实话他对于加入这里有点担忧,十几岁小孩的排他性尤其重,大多已经建立好了人际关系,插进去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

但没来得及多忧虑,他就被工作人员带着推开练习室的门,里面人好像没被通知到位,只各做各的事。练舞的练舞,休息的休息,他扫视了一圈,然后就和刘耀文对上了眼。

彼时刘耀文坐在垫子上,被丁程鑫捏着脸颊肉,还没有抽条,远没现在那样棱角分明,脸红扑扑的。看到他后惊讶了一瞬,心里想法全写在脸上,对着丁程鑫朝他指了指,“昨晚说要新加的那个哥哥来了诶!”

在刘耀文的这声惊呼的引导下,所有人目光汇聚于一点,有点好奇又见怪不怪,被送到这的小孩多数大同小异。视线停在他的脸上,马嘉祺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大家好,我叫马嘉祺。


马嘉祺起先是不喜欢刘耀文的。

大抵是因为马嘉诚太过于成熟,即使他和马嘉诚几乎是同时着地的,两人之间氛围也有微妙的年龄差距。他也就此喜欢和年龄比他大一点的小孩相处。偶尔遇见和他呛声的小男孩只会做回去个鬼脸,说你怎么这么吵。

十岁出头的小孩多动,自我。他觉得刘耀文全占了。每天从早上开始就巴巴地黏着各种人,从丁程鑫到贺峻霖,要绕一圈,最后绕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面前展开,问小马哥你吃不吃糖咯。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马嘉祺竟也记不清了,时间把所有记忆都蒙上了一层沙粒,但偶尔也有玻璃瓶盖折射出的反光。

他不禁想,是从他坏心眼捏着刘耀文的鼻子叫他起床,刘耀文也只是软乎乎地翻个身,自我挣扎两下乖乖起床开始的?还是他在和菜场的阿姨斗智斗勇,为了五块钱磨破了嘴皮,刘耀文在旁边嗑着瓜子看,在他爆发的边缘说一句小马哥好厉害开始的?或者是从他和刘耀文被委派去超市买东西,下起了暴雨。自己撑着伞,只到他下巴的刘耀文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揽过来,回到家的时候手指上被勒出了红印子,摇了摇头说不重开始的?

马嘉祺以前从不觉得他们合宿的地方是家,充其量算个住所。他从一开始就暗自下定决心,和周围所有人保持适当距离,只当过客,出道再各自单飞,就此再也不见,绝不影响他们的未来。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刘耀文在他耳边像个小蜜蜂,一口一个我们回家吧我们家我们家,让他竟也把此处当成了家。

多动?自我?马嘉祺想回到过去恶狠狠给当时同样十岁刚出头的自己来一拳。

他其实无法确定是不是时光带来的滤镜,但可以确定的是,起码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是快乐的,是讨厌无法带来的。




刘耀文好像不受他的法则的限制。马嘉祺突然顿悟这一点的时候像是发现了什么外星的物种。

伸出手揉搓刘耀文还没褪去的脸颊肉,又扒拉扒拉他的眼皮,夹着刘耀文的脑袋晃了晃。刘耀文两只手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嘴里嘟嘟囔囔说小马哥你干什么呀。见无果,又向外喊,丁儿,小马哥被附身啦!

丁程鑫其实不在旁边,刘耀文只是象征性地威胁马嘉祺两下,好让他松手。

马嘉祺盯着刘耀文看,嘴里嘟嘟囔囔着好像确实没遇到过倒霉事,但左看右看也没观察出刘耀文到底和正常人不一样在哪里。

纠结也无果,马嘉祺忍不住嘴角上扬,只知道他就此有了一个可以肆意亲近的对象,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几分,牵过刘耀文的手,拉着不明所以的他往外走。

“前两天我抽中了张哈根达斯券。带你去吃,不告诉丁哥。”

“真的吗!最爱你啦小马哥!”


就此挤着一张床睡觉,买东西刷自己的支付宝。从扎起的苹果头开始,相机里记录着的侧脸,连着牵不了手也要搭着的小手指,亲密关系让他着迷,刘耀文就待在他的身边,被时间拉长,从他的胸口长到他的下巴。他好像沉溺在彼得潘的故事里,穿一身用树叶和树浆做的衣服,美好回忆被编制成线,又穿进他鲜活跳动的心脏。马嘉祺自以为自己的缺憾终于可以以没有等价交换的方式补齐。


“刘耀文呢?不吃蛋糕吗?”马嘉祺端着切开的蛋糕四处张望,刚刚还活力四射包着黑暗馅饺子的刘耀文等他切完蛋糕早已不见踪影。

“胃痛呢,在房间里休息。景元给他倒热水去了。”

“我去看看他。”

马嘉祺知道的太晚,推门就看到刘耀文小小一个蜷缩在床上打颤,额头上满是冷汗。

才十三,马嘉祺一瞬有了这样的感慨,才十三。平日里总爱和自己比划身高,拽着自己看有没有更高一点,对着镜头说自己已经不小了的刘耀文也才十三。

其实从小受幸运的影响,他从没有过生病疼痛的困扰。刘耀文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拽着被角,指尖都泛白。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马嘉祺蹲在床边,伸手握上刘耀文的手,又和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刘耀文感受到了手上的触觉,尝试把眼睛睁开,却因为疼痛流眼泪,眼皮有点酸涩,只能眯起来一条缝。一条缝也够他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了。

“小马哥。”

“嗯,我在。痛吗?”

“不痛。”

他见过太多刘耀文开朗的样子了。他们都戏称世界上不存在永动机,刘耀文是例外。他好像一个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小太阳,只供你发电,不要充电似的。

汗津津的刘耀文马嘉祺更见过无数次,练习室黑色渔夫帽下,舞台的灯光下。


14岁的那个夏天,穿着粉色的t恤,第一次站上这么大的舞台,紧张和不安夹杂在一起。马嘉祺背上流满汗珠,把衣服都打湿。背后音响轰隆隆的放着音乐,绕着大脑旋转,台下人声鼎沸,看不太清人。

“希望大家都嗨起来!”旁边的刘耀文喊了一句,把他吓了一跳,其实飘散进他的耳朵里的时候已只剩了余音,却像火星子一样沿着血管进入他的胸腔,又把里面燃烧殆尽。

适时的大雨让一切都变得清新起来,动动鼻子好像还能闻到雨水的味道。马嘉祺偏头望向刘耀文,小小一个像糯米团,刘海稀稀拉拉贴在额头,眼睛里却冒着享受舞台的亮光。

话筒很快被传到他那边,马嘉祺愣了一下,主持人让干什么?马嘉祺该觉得紧张,此时却有点不那么重要,他只是想喊出些什么,深吸一口气,虎牙和兔牙齐齐露出,说的有些许急,“让我听到你们的尖叫声!”

马嘉祺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头望向刘耀文,他们一左一右站在队伍的两端,刘耀文也转头,眼睛笑眯眯的,把卧蚕都挤了出来。

其实真的很小一个,还没开始长大。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景色被加上了滤镜,嘈杂的声音被一键修改。


他是不是也做到了,没那么难。


那时刘耀文也像现在这样,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小狗一样。但他只没见过这样狂冒冷汗的刘耀文。

胃病,怎么会有胃病。这么小怎么会有胃病,又是什么时候有的胃病。

马嘉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子被带得扭打到一起。有点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今晚下暴雨,月光被乌云层层阻隔,透过窗户繁茂的枝叶随风摇曳,还能听到雨点撞窗噼里啪啦的声音。失落感在这样的环境下被无限放大。

马嘉祺几乎可以确信。

刘耀文虽然一日三餐吃的并不是很准时,但是在公司的身体健康第一位的口号和丁程鑫的严厉督促下也算顿顿吃上了。一旦上桌张嘴也是两三口并一口,恨不得添五碗饭把桌面上的菜一扫而光。所以马嘉祺几乎可以确信,是他身上的幸运带给刘耀文的胃病。


彼得潘并不是长着乳牙的单纯小精灵。初稿中曾提到,当孩子们长大了,违反了永无岛的规定时,彼得潘就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小孩。

先用身边的匕首开始,杀死一个小孩,太容易了。马嘉祺此时只觉得被无力感的洪流裹挟着,夹杂着几丝不甘。最后又只能认命,他不是拥有无比力量的超人,更不是英雄,他只是背负着无奈命运的一介普通人,他也只有16岁。别人的16岁,拉上三五好友往电玩厅跑,享受夕阳落下来的余晖和空气里弥漫的青春。他好像看不清前路,有时候一些念头会浮出脑海,是不是如果从没有存在过期待,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这些日子的,就好像是站在第三视角冷眼看待事情的发生。

公司交代让他照顾新加进来的严浩翔贺峻霖,他点点头表示知道,出道战错开刘耀文的满眼的期待目光。尽可能减少和刘耀文的独处,巧妙拒绝他的一切请求。丁程鑫拿手肘顶顶他,和耀文发生什么了?他摇摇头。

只要做一个端平水的好队长就好,做一个再也不偏心刘耀文的好哥哥。


其实日子过得也不差。只是一切都步入了原轨,他依旧不和任何人有过多接触的过活着,把一切好意都友好停留在外。

刘耀文没有像被遗弃的湿漉漉的小狗,拉拢这耳朵等他开门。也没有像恶狠狠的小兽,质问他为什么疏远他。

他好像一无所知,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只像往常一样对待他,又不仅仅用这种方式对待他。




明明已经是近深夜了,高架上往下看却灯火通明,写字楼的灯盏还亮着不少,好像能看到地上芝麻粒大熙熙攘攘的人群。车里没开灯,马嘉祺多少有点看不清别人的表情,只望着窗子发呆,原来这个时候还醒着的人有这么多呀。

刘耀文有夜盲,马嘉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以前只知道一米六的时候刘耀文总会在深夜拉着他的衣角,问他能不能陪他去上厕所。马嘉祺不知道刘耀文为什么这么坚持,自己屡次拒绝又屡次请求,直到自己答应,拉着他的手走过深邃的走廊。那些个夜晚的窗户,看出去其实也是这样忽明忽暗的写字楼,透过窗户缝隙打在空荡的瓷砖上,也没那么暗。

做副驾驶的张真源突然哼起了水星记,接着刘耀文也跟着哼了起来,倒是从没变过。

马嘉祺曾一度循环过水星记很久。大字型的躺在床上发呆,顶着天花板放空。手机在充电,外放着水星记,他也在充电。

“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不知不觉他也在跟着车里合唱,歌词脱口而出像被印在脑海,马嘉祺有点无措。

歌没完全唱完,高潮断断续续哼完,车里又恢复了安静。大家有点困,歪七歪八地倒着睡,马嘉祺盯着窗外继续发呆,往耳朵里塞了降噪耳机。高架上的路灯有规律地一闪而过,一共是78盏。


到别墅后大家都直奔房间,交代几句,互道晚安,随即倒头就睡。

客厅一眨眼只剩他和刘耀文了。

好像很久没有和刘耀文单独待过了。他和刘耀文对视了两秒,眼神又错开。刘耀文打了个呵欠,说小马哥你也早点睡。

“等等。”马嘉祺叫了叫背着他准备走远的刘耀文,刘耀文回头问他怎么啦。深夜思路有点不清晰,又有点冲动感性,马嘉祺张了张嘴又闭上,“出去走走吗?”

“啊……好。”


春分刚过去没多久,冬天的刺骨的寒冷渐渐散去,连续下了一周的雨,还没来得及感受春天带来的暖意,又一下子又降了几度温。

空气中有点潮湿,带着点微风。


马嘉祺想想他和刘耀文的故事里好像总是有风。


风是阵阵起的,此时空气中弥漫中潮湿和闷热。海面上泛着光,可能是旁边大楼的灯光,也可能是月亮渗过层层云照下来的。

公司带他们来海边放松,录点素材。

马嘉祺一个人在旁边待着,看着无穷远的天际线。手突然被牵了起来,马嘉祺下意识想抽出手。

“在看什么呢小马哥?”

“嗯……在等风来。”

其实是个没意义的举动,刘耀文没过问。

海风顺着脸颊把头发丝吹起来,衣袖被荡地呼啦啦作响。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刘耀文沉默了两秒,下一刻又朝着大海大喊,氧气混着声音从胸腔中一泄而出,又顺着海风往海平面弥散。

要飘到哪里,飘到远方,飘到宇宙之外。

“看,风来了诶。”刘耀文把马嘉祺的手往下拽了拽,“小马哥,你也喊喊试试看。”

刘耀文又吸了一口气,“以后大家都会认识时代少年团的!”

马嘉祺看了刘耀文一眼,海水涨上来没过的脚踝,沙子也跟着漫上来,有点痒,顺着填满他的心。

马嘉祺也学着吸了口气,风顺着脸颊划过,带着点海的咸味在鼻尖停留,“想和大家一起站上舞台——”

想和你一起。

奢望,但也想有奢望。


半夜月亮正圆,月光一路照着他们走。

“耀文,你信不信会有人特别特别幸运。”

“诶~那肯定有嘛。中一亿彩票的那种?”

“那如果他的幸运是靠身边人的不幸得来的呢。是不是特别可恶,一个人躲在后面苟且偷生,靠着别人的不幸安然度过一辈子。”

“为什么会这么想啊?”刘耀文走在马嘉祺前面,背对着马嘉祺,停下来转过身,荡着脚踝,盯着地方看,“不是他的错啊我觉得。”

“又不是他想要这么做的对吧。”

像是要得到他的肯定似的,刘耀文又重复了一遍,“对吧?”

“嗯,不是他想这么做的。”马嘉祺突然偏想抬杠,“但这就是他的命运,是他的错。”

“哪有什么命运。”刘耀文抬头,走近马嘉祺勾了勾他的手指,以往烦躁的虫鸣声今天没了音,“哪有什么命运小马哥。就比如说,如果我们俩的命运是注定要走散的话,我们就去打破他。”


他和刘耀文是两类人。

住在两个不同的星球。刘耀文应该是活在狗狗星,狗狗星上有许多他的好朋友。也许是在太阳上,虽然这违反常识,但马嘉祺却固执这么认为。那他住在哪,他不知道,也许他飘在真空里,浮在轨道上,也许是哪个叫随便的星球,星球上只有他一人。他们围绕着各自的恒星公转,刘耀文从狗狗星上发出什么电波,也许到他那就没了音。我爱你也许变成了讨厌你,他们本不该相遇的。

但刘耀文一意孤行,乘着宇宙飞船往他那跑,叽里呱啦和他说一堆,又想拉着他往广袤的宇宙跑。


也许可以相遇,也许也可以相爱。


马嘉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被子叠的一丝不苟。如果是以前的话绝对不会是这样的,13岁的刘耀文会时不时地跑进他的房间,在他的碎碎念中弹射上床,把被子和床单都搅和在一起。偶尔他们会睡在一起,刘耀文像只小八爪鱼一样缠上他的身体。

马嘉祺没换衣服,今天实在太累了,往床上一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中午了。


打开手机看看刚好是五月四号,今年立夏的前一天。

马嘉祺惯常去售卖机前点了瓶可乐,哐的一声,汽水应声而下。

“耀文。”马嘉祺转身,刘耀文坐在大门门口,托着腮看着他。

“我在。”


夏天好像要来了。不一样的夏天。









还有一个小番外 放微博评论里了

森卷森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写给小文


“喂——儿子,”

“这段时间怎么样?”

“过的好不好?”


刘耀文见过太多北京的夏天,连同日日夜夜一起交织成他熟悉的远方。六点半他们才同夕阳齐平,白日晃晃,他有过不完的白天,数不完的日出,他在这样的看似无法告罄的声色犬马中汲汲生长。妈妈打来电话是在晚饭后,他走向窗台,光线勾勒出他很柔和的轮廓,一只雪白的大鸟盘桓在空中,翅膀拍击,然后兜出一个风的弧度降落到楼顶。他望向夕阳,或许也是望向重庆的方向,叠山跌水的距离,在手机的通话里显得失真。正准备回答,又听到弟弟稚嫩的喊“哥哥哥哥”的声音,于是不等他回答,妈妈就把手机递给弟弟,“我们正在外婆家呢!”

电话又传到外婆...

-写给小文



“喂——儿子,”

“这段时间怎么样?”

“过的好不好?”



刘耀文见过太多北京的夏天,连同日日夜夜一起交织成他熟悉的远方。六点半他们才同夕阳齐平,白日晃晃,他有过不完的白天,数不完的日出,他在这样的看似无法告罄的声色犬马中汲汲生长。妈妈打来电话是在晚饭后,他走向窗台,光线勾勒出他很柔和的轮廓,一只雪白的大鸟盘桓在空中,翅膀拍击,然后兜出一个风的弧度降落到楼顶。他望向夕阳,或许也是望向重庆的方向,叠山跌水的距离,在手机的通话里显得失真。正准备回答,又听到弟弟稚嫩的喊“哥哥哥哥”的声音,于是不等他回答,妈妈就把手机递给弟弟,“我们正在外婆家呢!”

电话又传到外婆手里,慢悠悠地语气,年迈的嗓音,外婆喊他:

“小文啊,有没有想外婆?回来外婆给你包饺子啊!”

过的好不好,这确实是个难回答的问题。他回答说:“训练很累,但是跳舞很快乐,唱Rap的时候也很爽,最近唱歌也有了进步,老师都很喜欢我。”他还想要继续往下说,然后妈妈很温柔地笑了,那边没有弟弟的喊声,也没有农村鸡啊鸭啊的叫声,大概是走到了房间里。“知道呀,你一直都很棒,可是你呢,你怎么样呀?”

这个问题冯虚御风一直吹到北京,刘耀文怔了怔,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的是实话,小男孩说不来谎话,跃跃欲试和垂头丧气都是那个真的他,公司上采访课或者在什么表演过后被各个媒体举着话筒采访,无一例外都是那些轻飘飘的问题。刘耀文看着那些羽毛飘在空中,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他试图抓住问题的羽毛使它们降落,却只被轻轻挠过痒。

他从夕阳里收回目光,从窗台走到卫生间,“唔,怎么说呢。”

他朝向镜子的时候才能看清自己,卫生间有明亮的灯光,瓷砖整齐地排成方阵,可是镜子里的光圈一缩再缩,像时光甬道的坍塌。再次开口之前世界正在失去颜色,刘耀文无所适从却只能对自己做个鬼脸,拉出来的笑容在惨淡的卫生间,他被自己强行的快乐给逗乐了,hey,bro,你看起来还挺帅。多愚蠢,多荒诞,多不对,定格下就是幽默的相片。

他严肃的时候看上去要更凌厉一点,一笑起来瞬间只有5岁,他意识到妈妈还在电话那边,幸好打的不是视频电话,不然他的脆弱,他的不知所措,他的迷惑,他的心不在焉就会统统暴露。他不能说其实一打开房门就是私生,他也不想说其实自己脖子扭伤了,他觉得公司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好跟妈妈讲的,他不擅长说这些东西,他不擅长。没必要擅长。也不想擅长。

他是誓要当弟弟的榜样的人。他是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决定成为英雄,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让妈妈伤心和担心。

他耷拉下眼角想要给妈妈撒个娇,扣着手指红着脸说之前是豪情万丈,“妈妈,我好爱你啊。”妈妈又在那边很温柔地笑了,“这个我也知道呀,我也很爱你。”

妈妈爱你,爸爸爱你,弟弟也爱你。没有人会不爱你。

你是我们的小孩,爱得眼泪就要流下来。深夜想到你的时候回突然醒来,喃喃自语说:“我好爱你。”可是除我之外没有人醒来。就像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鹅毛大雪,天亮之前化完。我说真的下雪了,怎么没有人相信。可是确实真的下雪了。可是确实真的太爱你了。

你是我们的小孩,当你流了没有人看到的泪我也会感到湿答答的脸颊。

你是我们的小孩。小孩怎么能成为英雄呢?你怎么拯救我们,你拿什么来拯救。


拿一束动真心的光。拿十几载悸动如初的心。万物有灵,我们便永远爱你。


刀一竖,光耀渡,两文相对多得汝。


刘耀文闭上眼,他再睁眼时就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把食指中指做出枪的样子,抵在自己额头上,不过瘾,又对镜子里上那个自己开枪。他幻想自己中枪身亡变成灰烬,其中一小片可以涅槃重生变成蓝色蝴蝶,剔透的翅膀,纤长的触角,他会停在自己的眉尖,会停在自己的脖颈后面,会停在自己的肩膀上,它所到之处就留下一颗小小的痣,证明蝴蝶的前世。

洗手的时候洗手液白色细小的泡沫如同细胞分裂,在掌心里挤压,分化成无数的房间,最后从指缝里钻出。那些房间在空气里化为子虚乌有,刷啦啦,水龙头打开,泡沫一直被吸到盥洗池的下水道。



2017年的时候外婆过生日,他从公司的训练请假。冬天公交车的车窗玻璃上会起白白的雾,刘耀文小小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指在车窗上画出一笔一划,那个时候的时代峰峻像个课后辅导班,什么都教,什么都补,放学了他就乘着公交车来到长江国际。

山城是立体的。刘耀文乘着公交车,像在翻越一本3D立画,他看着一个山头头过去就是绿色的树冠兀然翘起,高楼切割出一小块的天空,他带着小小的MP3像穿过大半个城市才能到公司。重庆总在高低不平里带给他惊喜,MP3里是逆战啊,或者最美的太阳这样的歌曲,那个时候他没有太多唱歌的技巧,只有要把歌唱得嘹亮唱完的执念,就算是辣椒水在空气里漫开来,他喉咙皱着想要咳嗽,也会决绝地唱完。

他身上有一股百折不挠的力量。这件事粉丝说得多,他有时会看到,队友哥哥和同学们也无意中透露过。有一次小师弟无意识袒露,好像和文哥在一起,就很有底气。刘耀文笑了笑,不知何时他也成为了定海神针,之前上师兄的周年舞台,他还是那个舞蹈跳得不协调的瞌睡小学生。现在不一样了。

中考之前他又回到班级,拍毕业照前一天刚下过雨,雨下过之后操场和教学楼呈现出斑驳的颜色,连同他一起也变得潮湿。但真正拍照那天出了太阳,他穿着紫色白色相间的校服站在班级里,同学笑着和他碰拳,说班长是福星,一回来就天晴。他也找到了归属感。他的归属感很短暂,并且这种归属感是在突然想要和同学们一样平淡快乐的过完学生时代的瞬间,想和伙伴们在街上吃着冰糕,想和同学们一起追番打游戏,想无拘无束跑出来打篮球,他突然发现他做不到。

不是因为草有韧性所以风不会将其连根拔起,也不是因为只要风够大,世间万物都会被吹走。

只是因为他很特别。

他注定要不平凡。

可是万物守恒,特别和不平凡的代价就是——

他会失去儿时的伙伴,他失去了隐藏的按钮,他也失去了道歉和犯错的权利。

像是一种宿命,也像是诅咒,像是交换,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遗憾。但是不后悔。在他这里遗憾和后悔有本质的区别,重来一万次他或许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鲜花和利剑铺就,日月做伴,在所不惜。

中考前一天放假,刘耀文突然想到天台,那个特殊时期他在这里练跳舞录视频的地方。他走到天台上,日晒雨淋里天台好像又沧桑了一点。这是不可避免的。远处山好像也要冒着青烟,他突然想到自己看过一个铅笔画动图:下雨了,穿着红色鞋套的女孩在感受到雨之后撑起伞,她打开伞之后雨马上就停了,于是她将伞收起来,果不其然动图又重新播放,下雨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梦里他就变成了那个女孩,变成永动机,变成回环往复,雨点打到他的身上,好像一个过敏季节,好像阴面的青苔与潮湿。

梦里还有那只名为可乐的小狗,刘耀文在隧道尽头找到了它,回去吧,他抱着小狗,于是惺惺相惜之中他也变成了小狗,一只永远开心的小狗。他会开心的。刘耀文笃定。他是个固执的小孩,脾气很好,但是当他已经认定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便一定会坚持到底,因为和他碰拳的圆乎乎的男孩子给他发微信说,小刘班长,明天就要中考了,班里同学派我当代表来祝福你,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一起加油!

这句话像是金光闪闪的楼塔顶,是变换的山丘,是白日焰火。瞳孔里的花束绽放又收缩,密密的深邃的花纹,像是礼炮泄闸。最后全部变成白纸碎片,变成彩带,多得不成样子,遮住彼此的视线。

一起加油哟!

他第一次登上跨年舞台的时候是零点过后的节目,小学生很激动但昏昏欲睡,他的同学也强行熬夜然后和他发QQ说看到你了,后来是春晚,他一步一步走向更大的舞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可是心里好像总有什么充电插口在为他提供能量。好像四年前自己也这样站在天台上,刚刚被选拔,从试训生变为练习生,却发现跟不上哥哥们的脚步。

但是他是刘耀文啊。

对啊,刘耀文想。我是他们的榜样。我还说我是发光点,我要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我还要坚强,不能让家人担心我。

我还要是小太阳,大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很快乐。

我还……

原来他是自己的底气。准确来说,十五岁的刘耀文,底气是十二岁的自己。

他张开双臂,因为他知道十二岁的自己也曾站在这里。然后他感觉到天台上吹起一股气流,像是失而复得的勇气,哪里的风?来自高山海洋,还是过去未来?

这样的风一直在吹。给他扬帆远航的无数次机会,把我的少年送到永无岛。



早在那个被打包成五人份的快餐的夏天,黑夜就像混在蒸馏水里的一团墨汁,它们挥舞黑色的裙摆,结局是什么,结局就是在河水里被撕碎。撕碎的不止是墨水,还有肌肉,还有血管,那些原本是滚烫的、流动的、不息的、宣告我们活着的全部在黑夜里染成灰烬。他早已忘记那个时候挥汗如雨的感觉,记忆通过电线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夜晚窸窸窣窣的蟋蟀蝉鸣,那段时光刻骨铭心,但是痛觉逐渐被他忘记。

什么样的痛?算不上痛。刘耀文知道,更算不上疼。只是雨哗啦哗啦地下,三更半夜,练习室的灯彻夜通明,全世界就他一个人听到雨是怎样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速度不会突变,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个过程,世界转瞬即逝地朝他开放听筒。这些其实不太重要,但有时——他会怀疑这样的阒无声息是记忆片段化的结果,这种寂静和轰鸣,这个世界的呼吸,到底是真的,还是全凭我们想象——这个时候暴雨冲刷下草虫的四肢百骸也同他有了须臾不离的关系。

刘耀文趴在窗台上。那个时候他才一米六五,踮着脚尖可以看到世界倾泻,踩着自己的圆圆的影子,看世界如漩涡一样把时间揉成一个圆。他对痛觉的感知也在这场漩涡里被嚼碎,从此不苦不哭不伤悲,从此拼了命也要伸手抓住光的未来。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就是——

他圆圆的眼尾,他圆圆的后脑勺,他圆圆的肩膀,还有全人类都达成共识的、拳头大小的、圆圆的心脏。他的世界没有一个锐利的尖角,就连镜子被摔碎后那些扎人的碎片也被打磨成了眼泪一样的泪珠。他的泪珠也是圆的,玻璃弹珠一样一颗一颗,真令人惊奇,世界上居然真的会有同宫崎骏的动画里一样的流着滚圆泪珠的小孩。

他不会带来痛。

他只会带来经过折射形成的光束,敲击时清脆的欢笑。他以钝感承受了大部分的艰苦难熬、伤痕累累、淤青和淤红,他不说。他不说,可这世界有这么多人在说,他听着。听着雨,听着吵闹,听着蝉鸣,听着别人的抱怨,听着别人的诉苦。

他不说,没有人发现。

那些他不说的伤,难道不是他受的伤?

那些他不在乎的痛、不在乎的黑暗、不在乎的无人知晓——

你,真的不在乎吗?

跟着助理回家也是凌晨。雨点打在伞面当他的摄影师,咔擦咔擦,咔擦咔擦,刘耀文想象自己纵身于T台上,他是盛放在玻璃展板后的模特,闪光灯交错,你说你会成为大明星吗?后来这个幻想一部分落实,再往后就落实的越多,他不畏葸也不惶恐,就像弓箭拉满就是为了放射,他会成为大明星的。

刘耀文彼时小学毕业,还不知道漫反射的原则,还不知道“迎着月光走亮处是水暗处是路”的规律,他小心翼翼举着手机电筒,天空中有一枚潮湿的圆月。他追着月光走,却一不小心踩到水坑,所幸穿的是短裤,只感觉脚踝处粘上了泥水,有风吹过那一小块皮肤,凉飕飕的。

原来夜里也是有这样凉的风。

原来月亮也是哭着笑。

水洼里倒映出进出黑暗的轮廓和远处的声势华丽,刘耀文抬起头,看到哈利波特的巨大斗篷笼盖在这片天空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霓虹灯像赛博朋克照进现实。不知道那一大块玻璃下会不会有蜘蛛侠游走,刘耀文是那种梦里也要和奥特曼并肩作战的男孩,他的殷切期盼并没有在午夜的雨中实现。或许是因为雨太大了,蜘蛛侠也要回家睡觉而并非在外面和坏蛋斗智斗勇。或许世界上根本没有蜘蛛侠。

他的瑰丽幻想最终折射到另一个方向,不觉得高楼大厦和霓虹灯,像一只眼睛亮闪闪的善良犀牛吗?

他的犀牛在山坡上大声歌唱,只是雨太大了,谁也没有听到。但至少,那是一只善良的犀牛。

刘耀文在这样的歌声里受到了鼓舞。

他手心不至于被风吹得太冷,他往脸颊上贴了贴,感受到手掌与脸的温度差,他又捏了捏自己撑伞的那只手的胳膊,或许是金属的温度会一直延伸,手臂也有些凉。他终于走到小区里面了。宿舍底下一盏灯孤独地亮。他收了伞,在昏黄灯光下终于看清自己红红的膝盖,他犹豫着将手覆上去。

我的掌心滚烫。

世界偌大,可他只能保证守候两个地方温暖干燥,一个是掌心,一个是心脏。但是已经够了。这样纯粹,这样干净,像春天里的一壶热水,咕噜咕噜冒泡,一直熨烫到很暖和的地方。

此时他的心开始咚咚咚地跳,走廊里充填着旷日持久的声响。他会像那个打伞的女孩一样做永不停止的、仅仅是徒劳的事情的,他十二岁的叛逆短暂的出现了一下,并且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汇成汹涌大江延伸到今日的今日。只要他热爱,只要喜欢,只要我们也义无反顾。

很值得。

我们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们只说,很值得。

他也唱着歌。其实沿路走来都在唱,歌声同掌心的热一样源源不断,像被什么填满了。只是雨点太大太大,像弹片降落,我们没有听到。但他很的的确确很大声地唱着歌,练习室的地板会被音响里播放的鼓点带着震动,他练了无数遍的舞蹈动作刻画成肌肉记忆,永不磨灭的胶片一遍一遍重新播放。

咚、咚、咚。

他还是选择走进了漫天大雨里。他不怕下雨。未来会下冰雹,会刮龙卷风。一点小雨算不上什么。

刘耀文把鞋子脱下,连同白色的棉短袜,只露出一对脚丫,探进夜里黑色的深深浅浅的水洼。雨还在下,就好像孤注一掷的,将世纪的压抑撕碎,化作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从空中,从黑暗的,不知道多远的高空,从那里向心底里泼洒。

他打着伞,却好像没什么用。伞面被风刮得马上要变得支离破碎,快要散架。刘耀文每踩一步,都有稀碎的石子与玻璃渣,斜斜的雨从四面八方而来,他身后是公司,是宿舍楼,是他们家楼顶的天台,是练习室,是红红暗暗的灯,可面前却是一望无垠的,黑洞的寂寞。少年却不甘寂寞。

“我不会回头的!”他迎着风走一步。

“我要一直走!”带着赤诚的无畏。

“好朋友们,”他顿了顿,

“你知道刘耀文吗?”也带着成长的勇气。


这次他放声歌唱。全世界都听到。


Cola贩售机

小骨头

*文祺

*双性转百合/纹身师AU,带一点年风和戏碗


她想,我是姐姐小腿里的那片小骨头吗 

*文祺

*双性转百合/纹身师AU,带一点年风和戏碗


她想,我是姐姐小腿里的那片小骨头吗 

星年与行

流质宇宙今日倾泻 下

高三和初三一样忙碌,他们也是万千学生,听课做题,吃饭打屁。篮球场摸球的机会少之又少,头悬梁锥刺股日复一日。

丁程鑫听志愿建议分享会那天碰见刘耀文,少年人校服下是瘦削肩骨,躲在消防通道背单词。

“马哥呢?”刘耀文边记词根边抬头。

“学生会有事情忙。”丁程鑫坐到他身边,捏捏他手指,“自习课没人管?”

“请班长喝了旺仔牛奶。”言下之意是买通关系了。

“哦。”丁程鑫松开他,“还知道请小女孩喝旺仔。”

刘耀文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丁程鑫:“哪里都不去,就陪你。”

“那么马嘉祺要去哪里?”

“他也哪里都不去。”

“骗人。”

“嗯。”丁程鑫笑起来,“骗你。”...


高三和初三一样忙碌,他们也是万千学生,听课做题,吃饭打屁。篮球场摸球的机会少之又少,头悬梁锥刺股日复一日。

丁程鑫听志愿建议分享会那天碰见刘耀文,少年人校服下是瘦削肩骨,躲在消防通道背单词。

“马哥呢?”刘耀文边记词根边抬头。

“学生会有事情忙。”丁程鑫坐到他身边,捏捏他手指,“自习课没人管?”

“请班长喝了旺仔牛奶。”言下之意是买通关系了。

“哦。”丁程鑫松开他,“还知道请小女孩喝旺仔。”

刘耀文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丁程鑫:“哪里都不去,就陪你。”

“那么马嘉祺要去哪里?”

“他也哪里都不去。”

“骗人。”

“嗯。”丁程鑫笑起来,“骗你。”

 

做题的时候马嘉祺听见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无数巨石滚落,把人间砸得粉身碎骨。

他停下笔,柴犬长大了一点,依偎在他脚边打盹。

“带你去遛弯好不好?”他弯下腰,抱起迷糊醒来的小狗,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笑着重复了一遍,“遛弯。”

听起来像在叫:刘耀文。

“你会乖吗?”马嘉祺点点小狗的脑袋,“嗯?”

小狗无辜呜咽一声,舔舔他指尖。

十分钟后他站在楼下,丁程鑫蹲着喂柴犬一根肉干。两人无话,只偶尔不约而同抬头,望一眼楼上某扇还亮着的窗户。

后来丁程鑫喂完,他们就坐到一张长椅上,肩并肩。丁程鑫也许是累了,半晌叹口气,把头枕到他肩膀,将消防道里的对话又复述一遍。

“坐没坐相。”马嘉祺嘴里打他板子,但没动,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几分钟后门口哒哒哒跑下一个人,刘耀文看起来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冲过来先抱狗,说我好想你你想我了吗!

他蹲在地面摸狗,丁程鑫就伸手去摸他,马嘉祺抬头,意外发现今晚的厚云之上,竟然有一轮皎月。

 

雨下得突然急切,刘耀文当时和狗跑远了,回来时被淋了个透。

“都快中考了,再闹感冒我看你怎么办。”抱着狗回马嘉祺家里,丁程鑫熟门熟路打开人家衣柜,抽了毛巾给刘耀文擦头发。

马嘉祺笑,“你可以去帮他考,反正中考在高考之后。”

“好不好?”丁程鑫被逗乐,也凑去问刘耀文。

“好,好好好。”刘耀文累极,扑到马嘉祺床上打滚。

“今晚在这睡?”马嘉祺有些白问,他看自己床上已经预备好睡觉的两人,翻个白眼带柴犬先去狗窝了。

 

刘耀文觉得这样有点诡异。

他睁眼,和丁程鑫四目相对。

他想起他们鬼使神差的那一晚,马嘉祺不在的那一晚。马嘉祺前脚才说要他俩安分点,后脚他俩就玩脱了的那一晚。

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刘耀文觉得自己没办法拒绝丁程鑫也是其中一件。

丁程鑫在他漫长的童年乃至青春里像个bug,丁程鑫说东他绝对不敢说西,丁程鑫要买龟他绝对不敢买鸡。刘耀文对这个人有与生俱来的服从性,他身体里有一根骨头长成了丁程鑫的形状,万事牵扯,以此为先。

所以当丁程鑫拉着他的手重新往里探时,他一动不动,毫无挣扎。

那个夜晚好像也在下雨,后半夜才下的,淅淅沥沥,刘耀文听着像宇宙破碎的声音,宇宙变成碎片,黏腻融化到他们年轻的皮肤上。

他那会儿有伤口,伤口发疼,心里却更疼。

刘耀文和丁程鑫贴在一起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颤栗,他发觉丁程鑫的怀抱温暖,自己却无比清醒。丁程鑫的喘息像囚牢,他困顿其中,不得章法,最终惶恐沉沦。

但很奇怪,他惶恐也好茫然也罢,脑海里竟从未犹豫过:我这样是对的吗?

丁程鑫在他这里从来没有对错,丁程鑫就是他的全部信条。

然而他在那个夜晚的顶点却突然想起马嘉祺,他想起马嘉祺单薄的指腹,掐住自己下巴,唤自己:耀文。

 

这座破楼。

无数个蓝天里,刘耀文发呆,希望天幕真的突然破开,漏下粘稠的宇宙来。

真的有平行世界吗。

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是不是丁程鑫也圈成他的囚笼,马嘉祺作他最后的审判。

 

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刘耀文睡了懒觉,他一夜无梦,早上睁眼已经日上三竿,丁程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他床头,一动不动俯身看着他。

“醒了?”丁程鑫打趣,“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我们高考呢。”

马嘉祺盘腿靠在床尾处举着手机,像在录像,“你知道你睡觉会流口水吗?”

这话有点造谣成分,但刘耀文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抹嘴角,分明干干净净。他落下时手腕落进丁程鑫掌心,余光见到马嘉祺还在录,气得伸脚要踹,奈何心醒人未醒,气力软绵绵,马嘉祺顺手擒住他脚腕,半点恼都不显。

“不要欺负小孩啊!”刘耀文气极,两个哥哥放肆大笑,三人在被窝里闹作一团,瞬间竟让人错觉像回到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们脉络共生,情愫同存。

这样也可以了,足够了。

丁程鑫最后躺在刘耀文身边,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张稚气尚在的脸,像怕时光会趁自己一个不留神就偷走了小孩。

可是人生防不胜防,从来都不是他们能奢求长久,而是长久悲悯,才短暂收容他们。

“我们哪里也不去,乖乖。”丁程鑫近似梦呓出声,他指尖流连过小孩鼻梁,心中难受。

马嘉祺从刘耀文另侧伸过手,虚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腕,捏至他脉搏,一齐落下,停在刘耀文年轻心跳的胸膛前。

“我十六岁的生日,你们还会祝我生日快乐吗?”刘耀文突然笑起来。

“我们永远都会祝你快乐。”马嘉祺低声承诺。

“不要永远,先答应我,十六岁也要陪我吹蜡烛。”刘耀文见识过太多大人,他无法阻止哥哥长大,只能求哥哥先陪他长大。

 

冷冽和馨香混杂在一起,变成不会老去的永无乡。

刘耀文不做小飞侠,他没有翅膀,也不叛逆流浪,依偎在哥哥怀里,五岁那年睡得香甜,十五岁那年爱得心甘,吻得情愿。

“我也想长大。”刘耀文说。

“我们陪你长大。”马嘉祺下巴靠在他肩窝。

“我不想长大。”刘耀文又说。

“没关系。”丁程鑫贴贴他的侧脸,“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小孩。”

 

高考的最后一天,刘耀文放下习题,先去买了根冰棍,再顶着炎日蹲去了学校门口。

周围都是等待考生出来的家长,他热得快死,不愿去挤,就躲到一边,吹着丁程鑫那个小蜜蜂风扇,看天空。

学生们是什么时候涌出来的其实他没留意,总之空气中突然喧闹起来,像爆米花出锅,砰砰砰就炸了个彻底。刘耀文手忙脚乱,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怯,正想溜走,却又死死定住了脚步。

人潮中两道熟悉的身影挺拔干净,像两把利刃破开这个世界,往这边来着。

“来接哥哥回家啊。”丁程鑫眼底乌青,马嘉祺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寒窗十数载,终于熬到头,脸上有兴奋,更多的还是疲惫。

刘耀文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连头都忘了点,只傻傻看着他们,像发条走尽的小机器人。

“下星期轮到你了。”马嘉祺轻轻捏他后颈,摸到一手汗,“这么热怎么不进附近店里坐?”

丁程鑫纸巾刚刚借给其他同学,找半天,最后只能用衣服袖子给他擦汗,“别热晕了,乖乖。”

于是刘耀文回过神来,他坏笑一下,猛地从树后面抽出了一张淘宝定制硕大纸板,上面红底黄字,像金榜题目提前揭晓。在哥哥们惊讶的目光中,这块牌子举于众目之中,骄傲跋扈,刘耀文跑进艳阳里,让全世界都看到。

无论你们考得如何,爸爸都爱你们。

丁程鑫和马嘉祺俩人背着书包,目瞪口呆,人群中响起哄笑声,两个少年双颊飞红,一半是丢脸,一半又是快乐。

“傻子。”丁程鑫咬牙切齿,书包一甩冲上前制裁小兔崽子,马嘉祺站在原地,好脾气捡起他的书包,才慢慢一步步过去。刘耀文被大哥掐得痛呼,手还顽强举着牌子,老鹰捉小鸡般躲来马嘉祺身后,哇啦哇啦喊:我什么都没说,马嘉祺,你要救我!

宇宙天光,这一刻凝固成青春漫长。

 

有点像在倒计时。

刘耀文自己考完最后一科的时候浅浅打了个哈欠,监考老师窸窸窣窣收卷,他扭头看出窗外,天空蓝得要烂掉一般。

他其实并不知道丁程鑫要去哪儿,也不知道马嘉祺要去哪。他不问,有逃避,也有放纵。刘耀文觉得人走得再高再远,也总是要回家。

他被丁程鑫赋予了骨头,被马嘉祺赋予了血肉。那么反过来也应该如此,丁程鑫和马嘉祺身体里也将会有一片名为刘耀文的灵魂碎片,无论有无风过,都永远猎猎作响。

去哪里不重要,已经被爱烙印过才重要。

 

丁程鑫和马嘉祺站在校门口等他,带了冰棍和饮料,反将一军,居然在短短时日印出放大版的刘耀文脑袋图片,高举过头,像寻找走失儿童。路过家长同学老师纷纷侧目,叹为观止。

好哥们惊讶:刘耀文,你脑袋比校牌上的字还大噢?

刘耀文气得跳脚,飞奔过去要抢,丁程鑫和马嘉祺遛狗似的把他一路逗了出去,截到出租车,供皇帝似的带他上车,却不回家,辗转半个城市,去到一座桥上。

万物要有因果,因果却不必垂怜万物。

他们去到的时候已经黄昏,马嘉祺站在红色桥上往下看,江水滚滚过,像他们仨彼此融合在一起的岁月。他早出梦境,站到尘世,却发现自己才是第一个想往下跳的人。

马嘉祺,你这人有时候没什么意思。

很久之前丁程鑫曾这样说过他。

可是人要活成什么样才算有意思呢?马嘉祺在江风里思考,他爱丁程鑫,爱刘耀文,爱自己的小狗,那么世界值不值得他爱,也值得。

但会不会就是因为爱,所以才把他变成了一个不敢失去,从而不敢主动拥有的人。

夕阳下刘耀文的脸被染上一层绯红的霞光,犹如伤口,将这个男孩无情剥开,呈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所有伤口里的心脏。

 

天空从这一刻裂开,宇宙倾泻,他们三人无动于衷,站成末日前最后的恒星。



end.







*送给在这个夏天毕业的三颗星星

*我的小孩 毕业快乐

why do i still love you

落水狗

01.

穷则生变,日嘛穷则生变就是放屁。

有些行业穷是生不了变的,穷就是穷,穷叫人实在没什么办法。张颜齐一路刷下来,对着个一万六的镜头望洋兴叹。一万六,喜欢得不得了,那又怎样,他买个背相机的肩带带还要好好想一想。背相机的肩带带多少钱?植鞣皮折后一百九十块零四毛。惨不惨,太惨了。

电影艺术就是烧钱的艺术,镜头好不好,拍出来就知道。张颜齐对作品的高标准严要求随着预算的紧缩逐渐降低,最后低无可低,只得趴着把这片子拍了。设备的钱不能省,其他全靠刷脸,求老板求朋友求爷爷求奶奶。人一问预算多少?答曰一万五;一万五拍个啥子东西?剧情短片二十分钟;有劳务费没有?嘿嘿你还想劳务费,你也太看得起兄弟...



01.

穷则生变,日嘛穷则生变就是放屁。

有些行业穷是生不了变的,穷就是穷,穷叫人实在没什么办法。张颜齐一路刷下来,对着个一万六的镜头望洋兴叹。一万六,喜欢得不得了,那又怎样,他买个背相机的肩带带还要好好想一想。背相机的肩带带多少钱?植鞣皮折后一百九十块零四毛。惨不惨,太惨了。

电影艺术就是烧钱的艺术,镜头好不好,拍出来就知道。张颜齐对作品的高标准严要求随着预算的紧缩逐渐降低,最后低无可低,只得趴着把这片子拍了。设备的钱不能省,其他全靠刷脸,求老板求朋友求爷爷求奶奶。人一问预算多少?答曰一万五;一万五拍个啥子东西?剧情短片二十分钟;有劳务费没有?嘿嘿你还想劳务费,你也太看得起兄弟我了,回头请你吃饭。

姚琛气得快吐血。姚琛说你个哈批动动脑阔想想也晓得我不是在问我自己,我还不晓得你穷咩?我是在问演员演员,请演员的钱。你没得演员的话?

张颜齐挠头。张颜齐说演员不要钱,演员是我小表弟,刚上初二。

你是勒个,姚琛竖起大拇指:F55拍表弟,了不得啊张颜齐,我看你蛮有钱。

钱是没有的,为个毕业作品一万五攒了大半年,一天过出四十小时。去给婚庆公司打工,出外景举反光板,去摄影工作室当助理,器材扛进扛出,收工累得像狗。就这还没完,晚上还要窝在宿舍里写脚本。凌晨四点他去尿尿,起身带翻旁边一罐红牛,棕色液体沿着命运的轨迹泼在电脑上,命运覆水难收,开了一个于它无关痛痒的玩笑。

张颜齐登时大脑冻结,浑身血液哗啦一下冰冰凉,闭了闭眼又睁开,祈祷一切不是真的。可惜神的耳朵总是聋的,神也不用助听器,他的电脑和写了一半的脚本在功能性饮料的浸泡中宣告阵亡,半刻也不留恋这个荒谬的世界。他心想好,行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总会有办法的,然后急转四十五度打算逃离现场奔向厕所,却在下一秒抬腿不幸踢到桌脚,小拇指钻心刺骨的痛一路飙到心脏。

——我日你妈卖批。张颜齐脑子里炸开嗡鸣,像同时有一万个闹钟到了点:我日你妈卖批喔。

语言多无力。所有的语言坍缩成一点,无限远离他的世界。他蹲下来,捂住脚,边揉边无声地哭,哭得眼泪鼻涕漫过整张脸,哭得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灰,生活真美好啊,去他妈的生活。他一刻不停,哭满十五分钟后抓起衣服把脸一擦,咬咬牙站起来,刷刷扯出大把纸巾铺在电脑上。

想想办法,他对自己说,想想办法。


办法确实是有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张颜齐吸取教训,翻出记事本笔耕不辍,终于在外人难以辨认的字迹中完成了脚本定稿。他拿去给姚琛看,姚琛接过去端详五秒,又原样交付回来:请口述一哈。

张颜齐兴致勃勃,挥舞着刚撸下土豆片的铁签子,说我这个故事本身没得啥子,重点是里头有个长镜头,这个长镜头就是我表弟一路跑一路跑,日妈跑它个五分钟先——

那人家要是不愿意咧?

不愿意,张颜齐想了想,一拍桌子:不愿意我告他妈切!

姚琛差点被自己呛死。姚琛说告得才是巧,他妈先告你雇佣童工。张颜齐笑得嘿嘿嘿,贼兮兮地眨眼睛:我跟他讲好了嘛,他肯定配合撒。

讲好的条件是他给他表弟买游戏皮肤,一个零花钱紧巴巴一个预算紧巴巴,两人就在微信里进行博弈。表弟小名阳阳,微信头像是个表情包,表情包上六个大字:我真是个天才。张颜齐看着头痛,心想你天才什么天才,数学考试考出个倒数前十,天啥子才。结果小孩儿做题不太行,账算得到清,咬死了说要哪个就哪个,一步都不退让——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咧,他对话框蹦得可欢:何况我们还是个表的!

现在的娃娃不得了,张颜齐在朋友圈感慨,感慨之前不忘分组远近亲戚表弟皆不可见:我居然扯不赢个小崽儿。

姚琛在底下评论:扯赢了又有啥子好骄傲的【冷汗】【冷汗】

就这样,主创团队三根筷子搭起来,张颜齐心里有了一点底——三个人也敢叫主创团队,姚琛无语:到时候出字幕怕不是有二十个职位后头都是你本人。张颜齐一把箍住他肩膀,说兄弟你太懂我了,剪辑也是我,就是这个调色要找个人来帮哈忙,我干不了。

姚琛说行吧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讲。啥时候开始?

张颜齐把他后背一拍:身份证号发我。

干啥子?

买车票噻,回重庆。


02.

为什么要定在重庆拍,张颜齐有考量,最大的考量就是演员的妈不同意自己宝贝崽子孤身一人远赴外地,就为了配合这个更大的崽子搞影像创作。张颜齐姨姨亲自致电,语调不容置喙,背景搓麻声一片。拍啥子东西不能回屋头拍?她扯起嗓子:碰!反正我们阳阳不出切哈,他还要上学校耽误不得。

张颜齐连连答应,毕竟他也没有其他地点作为备选。书里头不也讲了么,人无非是其气候经验之总和而已,重庆的崽子当然要回重庆拍。我这就是个伪纪录片,他握着手机给演员家属发誓:伪纪录片你晓得不,一哈就拍完,绝对不耽误阳阳学习的时间。

真正的拍摄时间确实只安排了两天,周六日,好赖都两天,拍完算完。当然这个安排跟祖国的花朵要学习没半毛钱关系,纯粹是出于金钱层面的考量。“你晓不晓得F55加镜头一天几多钱?”张颜齐瞪大眼睛,“一天三千两天六千,不带跟机不带摄像。”

姚琛听了手也一抖,姚琛缓缓提出质疑:“那万一你跟别个搞坏了……”

张颜齐立刻来拦他——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光是想一想就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结果租设备的老板比他更夸张,老板搬出一箱镜头对着他: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不然你别搞那多,你看看要啥子画面我给你配哪个镜头,要求不高国产的也能将就用哈,还便宜。

他就盯着那箱镜头看,看完一咬牙:我全都要。

……疯啦。

我发现你们搞这个东西的人都眼高手低,不切实际。姚琛扛着愣大个机子在街边等车,张颜齐抱着老板的身家性命站他背后。你说你搞一箱有啥子用,摸一天都摸不完,最后发现用上去的只有两个,钱还花了,唉。

你不懂。张颜齐脑门缓慢出汗:我们艺术家思维岂能被你看透。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开。艺术家,好棒哦,又穷又惨,衣不蔽体,到头来总在做一些无用功的人就是艺术家。湿润润的风扑过来,吹乱他头发,他抱着一箱镜头像小孩抱着一箱玩具。这是奖励,张颜齐想:用不用都是另外一回事情,快乐两天也是快乐。


“你这都是无用功。”

“怎么能说是无用功呢?”

张颜齐低头瞪着表弟,表弟抬头瞪着他。他表弟是个快乐胖墩,两人气质迥异,谁也不退,在那里对峙起来。大中午麦当劳人来人往,姚琛举着两个甜筒从天而降,看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咧,他一边塞一个,完了拍拍手:气氛搞这么紧张做啥子。

张颜齐愤愤咬冰淇淋,咬到嘴边一圈白胡子。

“我在跟他讲戏他不听迈。”

“你有个锤子戏哦你跟他讲戏,你那个脚本都是,哦,阳阳在路上走,阳阳进游戏厅,阳阳出游戏厅,阳阳又在路上走,这有啥子戏?他走起来不就完唠。”

放屁。张颜齐桌子一拍:这没得戏?

反正我听不懂。阳阳在另一头啃冰淇淋,啃出一模一样的白胡子。他要我迷茫!

靠张颜齐你是不是个人啊,别个小娃娃儿14岁你让别个迷茫……

15了好不好,15啥子不懂哦。

……懂你个牙刷儿!阳阳我没得骂你哈。

最后还是听导演的,这没有办法,张颜齐心想我还看什么十人以下小团队管理手册,三个人我都管不住,我干脆自我管理算球。他跟快乐胖墩墩讲,你就假装你迷路了,这些路你都认不倒,认不倒你就很慌,是不是,你还没得钱,没得钱就回不了家,总之一句话,你要用陌生化视角看这个世界——

你还有劲扯这些。姚琛崩溃:讲点他能听懂的!三千块一天的机子一秒几多钱你算了没有!

哦,哦哦。张颜齐立刻跳下板凳,把最后一口甜筒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开开开开机。


03.

创作一事不可小觑,这是实话。日本有个片子叫《摄影机不要停》,它就告诉你你以为的烂片实际上都是大家拼死拼活拍出来的成果。观众对烂片嗤之以鼻:要我我都不能拍成这个鬼样。张颜齐以前也是这样的观众,他心想我就是学这个的总不至于拍得有多烂吧,结果被现实扇了一耳光。现实告诉你创作水平跟不上审美水平最终会导向一个多么尴尬的结果,艺术细胞和艺术细菌中间是天堑转化不来。

两周后,烧烤汽水小板凳,张颜齐总结人生拍摄第一部短片的经验教训,排在首位的就是十人以下小团队不配拍氛围片。

他的表情沉痛如水:没有人布光,惨不惨,主要是两个人根本搞不赢。机子太重了,我再也不迷信设备了,你不知道最后我们去学校,我上斯坦尼康追着胖墩墩儿跑,姚琛又在后头追我,一路鸡飞狗跳,还差点被那个保安猛起追,以为我们是坏人,我日,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姚琛在旁边狂笑。姚琛说我说我来跑,你说你要亲自掌镜,掌得个鬼,哪个掌有区别咩?还不都是被保安猛起追。

学校田径场,塑胶跑道,最后一场戏,傍晚照明灯一打,小表弟胖乎乎的脸都有了阴影。三个人折腾了一天半,此刻身心俱疲,张颜齐坐在地上还在讲,这个状态就很对,保持住,等哈我们跑起来。

胖墩墩卯起来捶他。我不想跑,小孩儿绝望呐喊:我最讨厌的就是跑步!

那今天哥哥带你提前面对残酷现实。张颜齐边躲边喘气:讨厌的事情多了,以后都要一一做完,不差这一个。

我不想——

我们是不是说好嘞?

张颜齐板起脸来还是很能唬住人。对面气势就弱了,像个被放气的小皮球,bu~地瘪了。

哎,这就对咯。他一骨碌爬起来,把人肩膀一拍:加油哈,钱难赚屎难吃,想想你的游戏皮肤,有没有开心一点?

靠,姚琛又在感慨:张颜切你是不是人。

结局就是一个四百米跑道小表弟呼哧带喘跑完一圈半,跑到最后悲愤交加,一路像个断了线的胖风筝,呜呜呜呜地跑出操场,边跑边土拨鼠叫喊,啊——啊——!张颜齐在旁边沉着冷静,架着斯坦尼康累得像狗镜头也一路跟随,姚琛在后头狂起撵:疯了疯了都疯了。

这个镜头得以保留下来,放在张颜齐第一部剧情短片的末尾,短片名字叫《阳阳》,讲述一个重庆男孩某天逃课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的故事。它最后定格的那张脸又疲倦又委屈,掺杂着一点愤怒,那是一张跑了六百米后想要逃跑却被自己哥哥追起拍的脸,总之状态看上去极其失控,引起了演员家属的不满。啥子意思嘛!姨姨说,搓麻声依旧:啷个拍成那样哦,疯球了,嘿死个人。

张颜齐一个劲嘿嘿:没得别的意思!剧情需要剧情需要,都是演嘞。转头他又去拍小表弟肩膀,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阳阳,张颜齐诚恳总结:告诉我们一定要好好上学,不要逃课。


疯的不止小表弟一个。一般来说如果你有一个疯逼朋友那么你的精神状态通常也会被带去沟里,像姚琛就很难想象自己除了在春天的重庆撵张颜齐以及张颜齐的表弟以外还要陪他在后期熬鹰,而这仅仅只是出于他随口一说的某个提议。

你配乐怎么搞?

他们窝在返程火车上大嚼冷吃兔,嘴角齐刷刷染上红油。张颜齐把个手一挥:我又不商用怎么不能搞!随便搞,麻烦的是混音我要想想看找谁,调色也只能外包了。

姚琛一嗦手指,轻飘飘送出一句,混音找我啊。

……啊?张颜齐懵懵转头,一脸不敢相信:现在学舞蹈的业务这么广泛的吗?

那我还会打碟你怎么不说。姚琛嘿嘿嘿:我不会额,有人会,刷我的脸不要钱。

原来这脸还能叠着刷。张颜齐好庆幸,心想还好脸皮厚,拿钢丝球刷都阔以。

声音艺术,声音艺术和视觉密不可分,你听到鸟鸣声就能看见鸟,鸟的影像被声音传送过来。和视觉一样它具有强烈的欺骗性,艺术家会告诉你在一定距离外高速公路听起来就像一个瀑布,然而没人愿意住在高速公路旁边。总之视觉中心制会让你错过许多——打住,张颜齐听来听去觉得不对头:这跟我后期有啥子关系?

你要求人不?姚琛晃晃手机,笑得可神秘:求人就要先学习。

不是刷你的脸咩?

一起学撒!姚琛又把手机收回去抱着看:那我一个人也是看不懂。啥子叫宇宙微波背景辐射?

……我日。张颜齐捏着冷吃兔味同嚼蜡:我们到底是要求哪个?


04.

“姚琛,”张颜齐对着介绍看了半天,懂了,“那个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就是白噪音。”

“你莫哄我额。”姚琛的脑袋凑过来,现在变成两颗脑袋同时面对一个20cm见方的作品介绍。“哪里写它是白噪音?”

“——收音机在收不到信号的波段听到这种声音,唉你自己看。”

“别个前头加了’某种’!某种白噪音不等于就是白噪音。”

张颜齐又歪着脑袋认真揣摩五六秒,然后宣告放弃。我搞不懂,他抓抓脑袋:你那个朋友就研究这种东西?

那也不尽然。姚琛也抓脑袋,好像抓脑袋这个动作会传染:他研究的多了去了。

时间倒回一小时前,下午两点,姚琛亲自前往张颜齐寝室,掀被子拽胳膊一气呵成,把这个通宵两天完成粗剪又闷头狂睡八小时的鬼人从床上拎起来。张颜齐摇摇晃晃坐在床上,如同漂在水面的浮标。他眼睛闭着,头发炸得像鸡窝,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平角裤,嘴巴里嗯嗯啊啊哦哦,完全不晓得对面讲话的究竟是哪个。

张颜切!姚琛抓住他肩膀狂摇一通:起床起床起床。你给老子清醒一点!

我蛮~清醒,他软绵绵地说,我就是眼睛被黏~住了。

说完他又无声无息栽倒下去,一头埋进被窝。姚琛冷笑一声,抄起手来。

张颜切我刚发现你那些个素材都丢了哈。

……我靠。

他一边穿起衣服一边猛捶姚琛——开不得这种玩笑!卫衣左边袖子还没穿进去,孤零零挂在一旁甩:那是我室友的电脑……我心脏病都要嘿出来了!

又过十分钟他们顺利跨出寝室门,跨出宿舍门,跨出校门,跨出三重门,然后走向去地铁站的路上。张颜齐半道拐去麦当劳买了个套餐,姚琛抱着他的纸袋子,他抱着他的汉堡,啃一口还要含含糊糊感慨,好惨呐,这是我48小时以来吃的第三顿饭。等吃完了他的意识似乎才完全苏醒过来。他把袋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迟疑地问:额,我们现在去干嘛?

姚琛迈向扶梯的稳健步伐差点儿被张颜齐打乱,一张无语的脸缓缓转过来。

……你是还在梦里吗?


张颜齐含混摇头,语境平行过渡,半小时后他们处在某小型展览馆一楼中央,冷白灯光打得人心里一寒。张颜齐平日自称艺术家,一到真正的艺术家场合立刻自动自发将自己降格为行业民工。他左看右看,被一众七歪八倒的装置搞到眼神无法聚焦,尽头一整面墙的镜子树将路过人影割裂成无数茫然碎片。是我不懂艺术,他拽着姚琛的袖子感叹:我脑阔好昏。

姚琛也不懂,但是姚琛非常有尊严地回复:你好好走路不要扯我。

两人在一楼来回绕,从左看到右再看到左,蜜蜂跳起八字舞。姚琛一介靠谱小伙儿时刻牢记使命。姚琛说我这个学弟很厉害,我这个学弟——他眼看着张颜齐像个小磁铁一样被一组摄影作品吸了过去,八十一张照片展出的都是生活垃圾,他就又在人脖子后头撵——很厉害!大一的时候就叫我帮他做作业,我那时候快被搞疯了。

这个东西我都可以拍。张颜齐指照片,一堆橘子皮簇拥着污糟糟的纸巾。

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啊,生活垃圾。

是,姚琛摊手:但问题是你没拍啊,别个先拍了。

张颜齐点头,朦胧意识到姚琛讲出当代艺术真谛,所有我都可以的废话背后蕴藏着两个问题,你为什么没做以及你为什么没想到。意识的进步才叫真进步,到此刻他才感到自己跟这栋房子的思路有些共通。他又拐到一张挂毯跟前,一张挂毯?作品介绍后头跟着两个字:售出。

好好哦,张颜齐拉姚琛看:我也想卖。

姚琛张张嘴,视线又被不由自主牵走。姚琛说你别打岔,这又是个啥?这个鬼毯子网上买不了一千道……说回那个我做作业,你听我讲!

张颜齐背上挨了一巴掌,然后他就站直了,站直后远远看到对角线空中用细线高高吊起一群白色的鸟,可能是纸做的,太远了看不清楚。他心想这个意象蛮好,早知道应该让阳阳也拍一个,扑扑鸽子什么的,实在不行追追鸡也可以。究竟什么样的场景需要逃学青少年去追一只鸡?那必然是荒谬之现实与虚无之精神的博弈——

你试过傻笑一分钟迈?他听到姚琛在旁边念,还要录下来,真的快把我搞死了。

 

05.

周震南大一的时候写作业找姚琛,微信一开语音扒拉扒拉蹦,他说姚琛你帮我个忙不,你帮我录个东西。那时候姚琛大三,课余时间除了跟张颜齐厮混就是在学校外头某青春活力舞蹈教室教小娃娃跳舞,一下课哗啦一群鸡崽儿围过来:姚琛哥哥姚琛哥哥~

姚琛晕死。姚琛一手摁住一个小萝卜头,剩下的还在扒拉他大腿。姚琛说别动!不许动!然后像陷进泥地里似的拖拽着腿部挂件前进。他艰难跋涉到休息区椅子旁边,伸手从包里摸出奶糖的同时顺便摸出手机,划拉开一看周震南发来五条消息,顿感大事不妙。那个今天就到这里哈,姚琛飞快宣布:下课!糖发完了,真的发完了没有了,老师没有骗你你看我裤兜——哎哎哎哎莫把裤子扯掉了!

下来他立刻回去电话。他气喘吁吁说周震南你有事说事不要乱发表情,什么拜托拜托我还以为你遭到绑架。对面笑了一下又迅速收住,表示那态度还是要放端正么,我没事你加油,记得啊录两分钟!一秒都不许少。

两分钟能干什么?吃个早饭都能噎着。在那之前姚琛只觉得两分钟很短,在那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周震南要他对着镜头——用一种类似大赦天下的语气说你要没有相机那手机录一下也阔以——对着镜头笑满六十秒再哭满六十秒,声音要大,不然白录。姚琛在寝室愁眉苦脸憋了半天起身给人打电话,他说我没办法,我实在哭不出来。

周震南说怎么会哭不出来,成年人哪有哭不出来的。

一句话简明扼要一击命中,成功给姚琛说得心头梗住。太狠了周震南,他扶住椅背摇摇晃晃:你找几个人给你录啊你这么狠。那头就接着讲讲讲,声音轻快。挂了电话姚琛气顺许多,姚琛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最惨的,他还找人给他录打喷嚏!

张颜齐不由对这个学弟心生敬畏,好能折腾的一个人。像他就只敢折腾他表弟,怎么早没想到去折腾姚琛。他上下打量姚琛一眼,不由脱口而出:姚老师,我要是拍光屁股裸奔的戏你能不能,就那个一下。

姚琛微笑。姚琛说脑阔不要可以捐出去哈,不必在这里动些鬼心思。


裸奔是个值得发散的话题,张颜齐心思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脑海中调出一千个可操作的裸奔画面逐一游说,两人吵吵闹闹上了二楼。他一讲专业眼睛发亮,连肢体都亢奋起来。他说姚琛真的,我们完全可以找个野湖,你要不想跑步你跳水也可以,你还健身!唉你不想展现一下吗?你展现一哈儿嘛~

我展现个锤子展现!姚琛追着他打,三两步捶上露台,没想到前面捂头逃窜的人一个急刹车,他没刹住,一下撞到背上。张颜齐唉哟一声,他也唉哟一声,两个脑袋齐刷刷抬起望向露台中央,四块巨大黑布支棱起一个空间,侧面掀开小口供人进出,外头立牌上写着保持安静,里头流泻出不详音乐。此情此景令张颜齐又有屁话要讲,他把姚琛揪住:这是个阵法吗还是搞传销,看得我有点儿害怕是怎么回事。

结果姚琛面色如常。姚琛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周震南又没说他要做鬼屋——他也不得做鬼屋你放心哈,第一个吓死的就是他自己。

下午三点四十分,露台声音表演已经开始,人群三三两两被黑布无声吸入,水滴一样汇进这个拔地而起的小奇观。姚琛当机立断扯他进去见周震南,进去之前抬手给他嘴巴装上空气拉链,张颜齐无语,只好默默比OK,比完了才发觉靠姚琛,你都没告诉我周震南到底是哪个?

他在跨进去的同时掏出手机,快速翻出备忘录打下一行字递到旁边,清晰的、未经遮挡的声音涌入耳朵,现场人声乐器混着播放的背景声采样此起彼伏,如同一脚踏进实验场。没过两秒姚琛把手机传回来,屏幕上显示五个小字:那个矮咚咚。

张颜齐闷笑,一抬头果然看见一个矮咚咚,瓜皮头,一身黑,一脸凶相敲个三角铁,T恤长得像麻布袋。他后来跟周震南告状说姚琛说你是个矮咚咚,姚琛就在旁边一跳;周震南冷哼一声,一脚踩在姚琛脚上,姚琛又是嗷地一跳。

姚琛追悔莫及,自己在那里检讨自己:我有病,我要是没病我都不得介绍你们认识。

但显然已经晚了,晚得透透的。周震南站在那里,垂眼把个三角铁敲得专心致志,敲出一股木鱼味,到了中间还要跟别的表演者一起吟唱,完全没空搭理观众——他甚至都忘了跟姚琛讲过来露台找他。及至这个被张颜齐概括为做法(“就是做法,你不晓得中间听起来有几惊悚!”)的环节结束,他才抬起头来往前方一望,穿红色卫衣的姚琛打眼得像个火苗苗在观众席尽头冲他小幅度挥手。

他这时候心里哦了一声,想姚琛来了啊。视线再往旁边一挪,挪到个没睡醒的人身上,没睡醒和姚琛贴得很近,也在冲他笑。周震南点到即止地看个两秒就跳过去了,再次垂下眼睛。

——您哪位?不要装熟。


06.

这个二十四分钟的表演准备了很久,周震南作为参与者之一前头忙得是人仰马翻,以至于姚琛为短片找上门来的时候他都没有细问。除了上课下来他要排练改素材改视觉改表演形式,还被隔壁一组做行为的拉去客串演出。姚琛说你好忙我知道,你忙吧,但是你忙之前可以先把这个事情答应了不?

姚琛倾情推销:当代最有前途的新人导演——

张颜齐在旁边看他打字,看到这句心脏一个噗通,人差点原地窒息。他慌忙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快把它删掉救命,一边不敢一边乱蹦,以此来强调这种不敢。姚琛抬头问那说啥啊,手指摁上删除键,张颜齐前后左右摇晃,晃得像那个超市门口的气球人。张颜齐说嗯嗯嗯嗯嗯你就说求求你啦。

姚琛哦!姚琛低头:求求你啦【拜托拜托】【噗通】【比心】【比心】【比心】

十分钟后对面缓缓回复:……

周震南:姚琛你至不至于

就答应了。答应之后他就把它忘了,也不叫忘,只不过在近几天长长的待办事项里这个帮姚琛的朋友做声音后期的事情排在倒数一位,暂且顾不上去操这个心。等现场看到姚琛的那一刻这件事才被唤回脑子里,人声渐弱,三角铁铛地一敲,鸟鸣声哗啦响起,声音回到树林,作品No.085进入尾声。

观众稀稀拉拉地鼓掌,表演者低头谢幕,结果从掌声中爆出两声巨大无比的好!给人吓一跳。周震南直起腰,看见姚琛和没睡醒两个海豹拍手,肢体比别人亢奋一截,引得旁边观众纷纷侧目。两个憨憨,现代版阿呆与阿瓜,他边想好蠢啊边抿嘴笑,冲姚琛点点头。

姚琛脸上散发慈祥光辉,仿佛一个看自己小孩文艺汇演的母亲。姚琛说看见没有!优秀~

张颜齐问你听懂没有额,他们中间在唱啥子东西?

姚琛铿锵:没有!反正就是优秀。

前头开始收起道具。周震南小小一只在人群中时而浮起时而落下,在那里收拾一番打个招呼就朝这边走,黑衣服黑裤子黑帽子黑包,脸雪白,一颗黑黢黢的汤圆。张颜齐心想怎么会有黑黢黢的汤圆,黑黢黢的汤圆是个什么汤圆,好小的头哟,妈的羡慕。

黑黢黢的汤圆杵在面前。姚琛把他们分别一拍:周震南张颜齐,张颜齐周震南。说这话要了他五秒钟咩?好像没,多么轻松愉快的任务。周震南的视线随之挪到张颜齐脸上,看他一秒,两秒,三秒。

张颜齐悄悄咽口水,感觉自己被个凶巴巴的儿童注视,不由露出乖巧社交微笑。hin~

周震南点头:你好。

这边立刻:周老师好周老师好。

周震南就又笑了,他一笑仿佛变了个人,变成祖国的花朵那种儿童,可以登上各种教育宣传片。目睹其中变化的张颜齐倍感神奇,心想怎么会有青年艺术家长得像个儿童;后来该评价被青年艺术家怼回,说那你有好到哪里去吗,你个青年导演长得像狗。

张颜齐笑翻。张颜齐讲蛮好,我们儿童与狗组合永远甜甜蜜蜜哈。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该句是一众中小学生在作文里发表价值评判的刚需,然而有的小学生不同意。周震南就觉得扯,讲我好烦这个,全世界只有一个哈姆莱特就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为什么,因为艺术是不需要解读的,艺术是客观存在。解读它干嘛?你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拉倒。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到了展览馆隔壁的咖啡厅,咖啡厅还是个主题咖啡厅,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走进去像掉进兔子窝窝,到处葱葱茏茏。姚琛很开心,姚琛就喜欢这些七七八八,走路一走一蹦哒。周震南在后头看,看完哼一声,幼稚,然后自己也蹦去点单。张颜齐跟着:幼稚!三个兔子蹦去前台点单。

他们讨论刚刚那个梦游天外的表演。周震南拒绝解释含义,他说我们做的是情绪,你要我解释情绪吗?中间唱的啥子东西?你自己想嘛,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张颜齐说好抽象哟,心想幸亏我没说像做法。

姚琛在旁边:张老师说你们在做法。

张颜齐赶紧给他一锤子。不要得罪我混音爸爸!一拳捶得姚琛瞳孔地震,姚琛说好哇你捶我!你有了周震南你不要我了。

好突然的控诉,讲完他自己都笑倒。周震南坐在他们对面,人囫囵陷进沙发,呈现出视觉意义上的一团而不是比喻意义上的一团,这就使得他看上去像个长在店里的安哥拉兔。张颜齐被画面无端萌到,感到此人类外观又小又软,不禁看了又看。此刻他还心无旁骛,旁骛的意思是他还没有这个那个,仅仅出于人物拍摄的兴趣思考那周老师能给我拍拍吗,并在脑海里迅速搞起置景。

等景搭完了他捡起耳朵,就听到周震南跟姚琛讲他的哈姆莱特理论,语调十分坚决,小脸板起一张。张颜齐听着就要笑。什么又小又软,我看你们艺术家喔那个脾气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又很懂这种尖锐,他们凡人该做的事情就是保护这层尖锐。他不由语气软软地感叹你好绝对哟,那你不如再绝对一点说全世界只有一个哈姆莱特就是哈姆莱特自己,莎士比亚都不配拥有。

周震南一愣,继而稍稍坐直,他坐直了也没高出多少;然后他好像笑了,那一笑转瞬即逝,张颜齐看到都怀疑自己眼花。他望着他慢慢讲:哎哟,那张老师有慧根。

张颜齐心里小火苗噗嗤一下烧起来,想我胡编乱造个东西居然还能收获表扬,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他转头对姚琛炫耀:看见没有!周老师说我有慧根你就没有。

他要有个尾巴他要摇成小电扇。姚琛一口气泡水差点喷出,无语。姚琛招手:服务员,那个菜单麻烦给我一下~他笑眯眯讲,反正张老师出活动经费我要大吃特吃。


07.

故事的开头总有预兆,这就好比创作有规律,没有什么东西完全无迹可寻。如果愿意你可以追踪一滴水,而人作为目标物又比一滴水来得更加具体。张颜齐想去探究他们怎么开始的,他采访当事人,当事人眼睛一眯说哈姆莱特。怎么竟然是哈姆莱特,他很茫然,心想见鬼,难道不应该是我的帅气吗?

周震南觉得好笑。周震南说那你未必是看上我的容貌的话?

好危险的问题,结果张颜齐答飞快。张颜齐说是啊!大声地:那不然咧~那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就是,你们那个专业术语怎么说,视觉中心制吗?

噢。周震南心想这马屁拍得蛮好,直截了当。

那你也不差,他感恩回馈:你是那个《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

哈姆莱特是怎么一回事情,张颜齐后来自己发现的。周震南学校有人做那种艺术类的公众号,隔三差五地采采艺术家,学生也有老师也有,在校的也有不在校的也有,十分小众,十分艰难,两三百的点击量其中两百是自己人点的。周震南上了一回,那一期的主题是声音在空间中的构成,开篇引用区区四十五字让他家属张老师来回读了五遍。张颜齐举着手机念,那统一的宇宙,对同化和交流的崇拜,还不是永恒,而是未完全从数字和空间里解脱出来的毗——批?毗邻苍穹……我的亲娘你听一哈这是人话吗。

张颜齐心想这就是传说中每一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就变成一句鬼话的终极鬼话。他说这要有点击量才是怪,开头即劝退,完全不懂营销啊你们。

懂营销干嘛?周震南头也不抬看一本半年刊的设计类杂志,语气冷淡:又不是Andy Warhol。

……周震南你不会是在跟我说你瞧不起——

也没,不是一个路线你懂吧。他想了想,补上一句:反正先想做什么做什么吧,又不慌赚钱。

呵呵。张颜齐站在窗口迎风流泪:万恶的资本主义哇呜呜呜呜呜呜……


周震南在文章里讲他的创作理念。他说声音是人发明创造出来的吗?不是吧,声音是世界诞生之初就有的东西,我们要做的工作不是创造而是攫取,攫取这些漂浮在空中的客观存在。有人说我做的有些东西是噪音,难听,没有意义,这个我一点都不care,因为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媒介而已,等我把东西做完了,它跟我就没有关系了。我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让自己变得更敏感,等声音找到我的时候,我能够顺利地将它接纳进来。

——看到这里张颜齐就懂了,张颜齐想噢,这个就是哈姆莱特。

第一次见面他们聊到十点,姚琛都觉得惊奇。姚琛讲我晓得张大头批话勒个多但周震南你怎么?啊?你寝室没得门禁吗还在这里紧讲。

张颜齐为了方便讲话此刻已经坐过去了,两个人在对面叽哩哇啦,就看两个脑袋越讲越近越讲越近,最后恨不得并到一起。他划拉手机相册翻找去年拍的几张静物,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儿小紧张。

大三的时候张颜齐自费出过一本影集,印了二十本,又大又重,并且强制姚琛收藏了五本——万一我红了咧姚老师,他说那你还可以拿去卖!姚琛回分明是你没地方放吧,但还是收下,拿回寝室摞得高高。其中有几张他给存在手机里,方便在这种场合下随时调出来给人观看。他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工作总要做在前头,周震南要是觉得不错说不定以后真的可以出镜给我拍拍,啊是不是。

旁边人把手机接过去,低头看得认真,小手指在屏幕上戳戳放大图片细节。他正在看的一张是黑白照,黑压压的树林,其中脉络看上去像某种鸟类羽毛的肌理。连着几张划过去色调都是暗的,黑压压黑压压和黑压压,他就抬头看张颜齐,发现这人凑得极近,正直直望着他。

周震南说你干嘛这么紧张?

张颜齐咽口水。你先说怎么样。

蛮好啊,我还蛮喜欢的。

……但是?

没有但是。就是感觉跟你本人气质有点儿不一样。

你看还是有但是。

……这不叫但是。

姚琛在对面打哈欠。姚琛说好了没有!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我坐得屁股都痛。张颜齐还在执著地:什么叫跟我本人气质不一样?

就没想到你这么……dark?

天老子难道我还不——他求助场外观众,他说姚琛我dark不dark?他个发音讲得像鸭子——我难道还不duck吗?

周震南被他鸭不鸭的逗到狂笑。姚琛倒在桌上。姚琛说这个点了不如我们去蹦个迪吧。

 

08.

张颜齐的电脑修好了。他揣着剪好的宝贝素材去接他的宝贝电脑,又揣着宝贝素材和宝贝电脑去周震南的学校找周震南。临进校门口他想想又退出去,扭头去隔壁小超市购入一堆快乐零食(鬼使神差买了一板娃哈哈AD钙奶)。万事俱备后他提着鼓鼓囊囊一大袋站在宿舍楼底下发微信:我到了~

周震南穿着睡衣踩着拖鞋下楼接他,深蓝色的裤腿在地上拖,领口露出一小块皮肤白得像瓷片。他一出现在楼梯口张颜齐就自动过去,等站台阶底下了又后知后觉地有点别扭起来。五月的光给楼底打出一个小小的切角,他仰头打招呼,露出一点虎牙尖尖:Hi。

对方视线从脸挪到他提的袋子上,抿了抿嘴,说你怎么搞得像春游。

劳逸结合么,他振振有词:那我不得太亏待你。

他们第一次见面聊得热火朝天,第二次却又被打回原形,张颜齐搞不懂,这种微妙的情绪像水母在水中游走。那天晚上他和姚琛把周震南送上车,姚琛挥手说拜拜,他俯下身,顺着敞开的小半截车窗看进去:到寝室了跟我们讲一下。

周震南觉得好笑,眼睛望过来,问我是个小姑娘咩?

太晚了嘛。张颜齐想十点半叫晚,这种话我也说得出口……但确实像个小姑娘。他跟着周震南进来,看见对方软软的发尾搭在后颈上,直想伸手捞一把。

宿舍一楼天井挤挤挨挨摆着一圈画架,上头都是人一眼看不明白的色块线条,张颜齐走着走着脚就往那边飘,心里有点后悔,说我现在考个美院学调色还来得及否,调色太贵了。前面立刻传来噗嗤一声,跟小气球漏气似的:你想多了。

周震南讲完瞥他一眼,这一眼笼罩在走廊的阴影里,亮得就有点过分——你见过动物的眼睛在夜里亮起没有?

惨,张颜齐心底的小沼泽咕嘟冒出个泡泡:……我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他在周震南的工作台上放素材给对方看——周震南居然在宿舍里搞出一个工作台,张颜齐说我真是要为你鼓鼓掌。外头很安静,眼前放着他的剪辑成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东西自己看还好,用别人电脑一看尽是毛病。张颜齐一下嫌弃二下嫌弃,眉间挤出两道褶,二十分钟下来手掌心的汗将椅背濡湿。结尾的时候周震南笑了,因为阳阳正在屏幕里头悲惨跑步。

这段要配乐吗?

张颜齐说不要。

蛮好,我也觉得不要。

他往后一靠,正好压在他手上,薄薄的后背抵住指关节。张颜齐低头看他软的发旋,眉头不由松开,继而敏锐觉出这个事情的发展方向应当比他想象得更难以把控一点。他问周震南片子怎么样,对方仰头,说早知道你能拍就让你去给我们拍作品了,我们那个同学拍得像鬼。

张颜齐一下又汇入信心。他想那我总要比鬼强一点吧!


为什么要干电影,张颜齐听了这个问题千百回,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提问者大多带有现实层面的考量。行业不景气,没有错,审查太严格,也蛮对——那难道该做的事情就不去做了吗?没可能,世界不是靠这样的逻辑运转的。他总记得小时候他看纪录片哭,不知道有什么好哭,因为纪录片里的人们离他很远,跟他半毛钱关系也无,然而影像让他们产生了联系,影像将远超想象的现实带到他面前。我没有很高的理想,张颜齐说,我只想干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让电影发挥电影的作用,让电影发挥在我身上的作用也能发挥到别个身上。

狗屁。周震南不置可否:你就是要自我表达别讲些有的没的。

……靠。对面一下震惊。好不客气啊南哥,能否给点面子!

他们坐在便利店的休息区,周震南在吃关东煮,这是他们今晚觅食的第二波。这个人本来是说进来买雪糕,结果又坐着吃起来,简直不晓得刚才那顿拉面吃到哪里去了。张颜齐枕在胳膊上和他说话,看他脸颊鼓鼓囊囊顶起一个小包,不由想起姚琛大一养的两只仓鼠,吃起东西来跟这一模一样。大三的时候仓鼠死了,寿终正寝,姚琛哭得好像这个物种已经在地球上灭绝了。

周震南在发表详细的短片观后感。他边吹一颗烫烫萝卜边说我喜欢你里头有些地方处理得蛮有耐心。

是,张颜齐说我是设计了好多静止镜头。

而且没什么情绪。

也不是没有,就是情绪它没有很激烈,最后才激烈嘛。

所以也没讲出什么具体的东西。

……啊,他面有难色:要具体吗?它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剧情短片……

周震南笑了,周震南说我又没有在批评你,早跟你说了我喜欢啊。

张颜齐就又趴下去,小小松一口气,刘海乱糟糟遮住眼睛。辛苦南哥咧~帮我做后期。

你还知道我辛苦。你晓不晓得最后姚琛喊你们声音几大啊还要费劲把他声音消掉,我要批评你的收音。

哦。他心里冒出快乐气泡,被批评了他还要冒出快乐气泡,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对方呼噜噜吃,就在旁边小声说慢点好吧,没人跟你抢。

周震南出来的时候换了件很长的衬衣裙,坐在高脚凳上边吃边晃腿,裙摆就在底下轻轻飘,张颜齐看了半天,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画面,立刻掏出手机:就保持这个动作不要动~

周震南一颗丸子戳进嘴里,转头:什么东西。

拍一下你的小裙子。

画面里腿一下僵住,裙摆飘回去,贴在小腿上。

你这……是要我动是不动。

要动要动。像刚才那样动!

裙摆又飘起来,黑色的,鱼尾一样荡在高脚凳底下。便利店门开开合合,收银台哔哔扫码的声音就在身后,只有他们这一小片区域仿佛笼罩在水中,轻盈,安静,不受打扰。周震南吃到一次性纸杯见了底,又稀溜溜把汤喝完,才轻描淡写丢出一句:那岂不是我的腿毛都入了镜。

不好讲这种话南哥!张颜齐在画外想笑又抱怨:你小心破坏我艺术氛围。

 

09.

毕业季即将到来,每个人都忙得不见踪影,平日里最懒的那帮人都跟被一脚踹在屁股上的骡子似的——动起来!未知朝他们这么喊着:不然你该如何缓解面对我的恐惧呢?

张颜齐的导师很爱他,因为他积极,于是干脆把他塞进了相熟的剧组,打招呼说这我学生,孩子不错吃苦耐劳,你们随便用用吧。随便用用——这话他只敢偷偷跟姚琛讲:你晓不晓得那个导演脾气几差,上一部戏哦摔了一百五十个对讲。一百五十个!那我去不就死了吗?

姚琛深谙好友的一贯话术,不由心生质疑:这一百五是夸张还是——

不是夸张。他表情好凝重:是事实。

他们正位于宿舍天台。春末夏初,光线过分充足,天蓝得让人想吐。天台和天令张颜齐无缝衔接到阳光灿烂的日子,迷惘的年轻人一代又一代,而好天气总是很残忍,叫人格外想死。他借了别人的器材给姚琛拍视频资料,比赛用的,避开热水器和丑了吧唧的床单被罩,在一处视野开阔的角落架上机位。应该给你垒个台子,大广角!张导看了看取景器,比划:你这个画面有点不好看。

姚琛站在中央急得摇头晃脑。我反正能看见我人就可以,个预选赛不要求那多!

不要求那多也要有点要求吧。张颜齐上前将杂物一一踢开,恨自己没有预见这一幕,应当提前拿个笤帚上来,把这个地先扫一下子。在他处理这些鸡零狗碎的空档里姚琛把solo练八遍,练完了看张颜齐场子越清越大,连缝缝里边儿的易拉罐环环都要抠起来。张老师可以了张老师,他上前扒拉:这是天台喂不是你家客厅。

莫对导演指手画脚。张颜齐又巡视一番:人家南南都没有你话多。

哟呵,姚琛惊了,连带着扒拉的手一同僵住。什么情况?

——有啥子剧情是我没有follow的吗?


前情提要是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聊天。头两天例行公事,毕竟有个工作任务尬在那里,后头就开始天南地北地放飞,凌晨四点手机月光模式幽幽亮起,张颜齐无声打字,直到窗边流进早晨的第一缕光线。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恋空,进而又爬起来拉开窗帘,看看天空有无飞机云——没有。天空空如也,像他的脑子。

老天爷,他重重栽回床上,捂住脸:为什么我这么少女啊?

周震南发来消息,说再过三小时他就要去上课了。张颜齐大惊失色,无视自己再过两小时就要起床变为剧组打工人的事实,立刻叫对方赶紧睡觉:明晚!绝对!不聊了,你把今天的觉补回来。

周震南说哦,是吗?张颜齐的拇指就在手机屏幕上摩挲又摩挲,被一句是吗问得心慌慌。什么意思?生气了咩?难道睡觉也不行?是不是不喜欢被人催睡觉?我就不喜欢被人催睡觉!

这边他还没摩挲完毕,那边周震南又蹦出一句,那我睡了。

张颜齐想来想去发个哭哭脸:😢晚安!

:不对早安

:算了午安也祝完

祝完发现好像不是很吉利。如果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不能有这种如果!张颜齐又把脸重新捂住,上下来回搓起,内心一串嗷嗷嗷嗷嗷由三次元降格为二次元花体字奋勇冲出窗户传向天际。怎么会这样,他想:竟然会这样?

两个问号之后他的体验派之魂熊熊燃烧起来,张颜齐调出备忘录啪啪打字:今天5月23日星期日,天亮得好快,我好像可以拍爱情电影了。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爱情来了,只知道这是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能帮他理解爱情电影中的一些桥段,比如无穷的分享欲,你来我往的倾诉,定向传达的委屈。白天他顶着两个挂到下巴的黑眼圈上工,剧组搁道具间里的自行车丢了,导演把他们全部提溜出来捻成一股绳儿狂骂。张颜齐低头承受急风骤雨的口水,心里后悔果然话说太早,什么今晚不聊了,呜呜,我又不是看道具的为什么也在这里挨骂,南哥!

导演一个对讲摔到他脚底下:拍什么拍,废物啊一辆自行车都看不住,耽误这些时间你们赔得起吗我就问?停工!

张颜齐把脸一抹,下来又帮道具老师找新自行车。他没法儿对问题置之不理,来了问题就解决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并不是他的。姚琛说你要学会把自己择出来好不好,不然等着累死吗?张颜齐答不要紧我还年轻,我要多多学习!转头就去周震南那里哭诉:呜呜怎么这样。

周震南觉得好笑,微信一震又一个哭哭脸,跟张颜齐网聊一周张颜齐发来他这辈子在聊天领域见识过的哭脸总和——这男的长得高高的怎么讲起话来体积自动缩小一半啊?周震南等了一下才回复,没有意识到自己心情蛮好,脸上带笑,也不晓得吊那十几分钟的胃口是为了什么。他说你硬气一点嘛,打字:不是你的错不要瞎认领。

张颜齐说我很硬!我没有瞎

“张颜齐”撤回一条消息

重新打:我很硬气!我没有瞎认领

这一切不幸被周震南尽收眼底,头顶框框冒出三个问号,而后一下笑得把脸捂住。坐他旁边的室友鲜少见周震南上课发这种神经,拿胳膊肘怼他:笑什么啊?

周震南说没什么。有个男的把我当小姑娘。


10.

并不是第一次有人觉得周震南小,毕竟客观上讲他本来就小,小小脸小小手,因此总是受到一些额外关照,可爱之类的评价也是听到习以为常。然而张颜齐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关照中掺杂着一丝奇妙的拘谨,仿佛总是担心冒犯到他——你怎么,怕我生气?周震南仰着脸问:我没那么容易生气啊。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张颜齐在教学楼等他,打算以答谢他做后期的由头领他出去吃饭。周震南一边想这个借口究竟能用几回,一边在头天晚上仔细涂好了指甲——粉色的,选了个樱花粉。他在耐心等甲油干的过程中举着两只手用圆圆指腹回对方消息:我想吃火锅,他说。但不要太辣。

张颜齐上一句还在你怕是个假重庆人吧!下一句就变成好嘛,南哥说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周震南在emoji里找:😄

 

周震南这个人,只要特地做了指甲就说明他对某个场合比较重视,当然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只觉自己最近心情还可以,又或是本来就该换颜色了。为了配指甲他又挑了一件粉色裙子,藏在长长的黑色衬衣下边,只露出一点飘逸的裙摆。对着镜子周震南直想笑——张颜齐把他当小姑娘,他就真的是个小姑娘了。

到饭点的教学楼如同开闸放水,张颜齐正跟他找的调色师打电话扯皮。对面是个学徒,不专业纯练手,但纯练手也要收费的,且恰好是张颜齐负担得起的费用。所谓又便宜又好用的专业人士只存在于别人口中,张颜齐一看发来的demo头变成两个大,半点都等不及就要电话沟通。谁知对面的同学也很有态度,搞这一行嘛,总是要有点态度。对面说我只能接受个别画面修改三次不然加钱,张颜齐火冒到头顶,挎着个双肩包在教学楼门口来回踱步:现在问题仅存在于个别画面吗?我的片子前后色调完全不统一你究竟看到没得啊?

在他搓火的当口周震南拖着粉色飘飘裙摆走出。张颜齐还在专心致志吵架,错过了这位小新娘从教室门口来到他面前的全过程。周震南也不叫他,站定拍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理理衣服理理头发,等着这男的转头迎接他的first look。张颜齐在架吵到最关键的时刻情绪上涌,一个转身准备开大的瞬间猛然卡住,周震南拎着电脑包站在他眼皮子底下,鼻尖差那么一丁点就要撞上他胸口。

讲完了?

啊,啊嗯嗯。

张颜齐即刻对着手机开两倍速:我现在有点事待会啊不然明天再说吧拜拜。

他挂得如此迅疾,毫不留恋。周震南想笑便笑了,并且——出于某种猫性引发的恶趣味——完全故意地接上一句:有事先说事嘛,我可以等没关系的。

不重要。张颜齐手机滑进裤兜,倒退一步看向他:不重~要。

 

粉色真是个好东西。很久以后张颜齐还能记起这天周震南的裙摆,它随着主人轻快的步子在人潮中飘起又降落,像一只小小降落伞。由此他想到电影孔雀,想到周震南会穿着这样的裙子坐在谁的自行车后座上。校园里横冲直撞抢食堂的快乐大学生从身边擦过,张颜齐一把拽过他:小心。

周震南眨眨眼,不知怎么的转手握住他背包的包带,张颜齐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一扫而过的瞬间看到黑色带子上的粉指甲——我的亲娘,他无声感慨:这几个意思,这不太好吧!

没有不太好,反而太好了,因为太好还感到有点危险,张颜齐回到周震南宿舍走廊,午后,对方浸没在阴影中的那一眼,心中的警报器哔哔作响。完了完了完了,他拖着轻飘飘的步子往校外走,任凭周震南贴着他,的背包: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冷静!

他咳一声:人是有点多哈。

周震南点头。

他又:你不要被挤到。

此刻最近的群众很不给面子地离他们半米远。周震南笑了。周震南说你在说什么啊?

张颜齐噎住,低头看他的手,两人视线随即聚到一处,粉色指甲好亮眼睛。周震南一看,哦这个啊,他握着包带子晃了晃:给我牵一下。

张颜齐说那我有手你要不要牵一下?

 

11.

画面静止。姚琛事后辣评张颜齐上集台词。姚琛大叫:什么纯情少男!

姚琛搓鸡皮疙瘩:你离我远点!

周震南笑得东倒西歪,一歪又歪到张颜齐身上,歪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当然他们没有成功牵手,因为张颜齐立刻就道歉了,死活没撑够三秒钟。他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说对不起——耳朵红透了——我开玩笑的。他自己觉得这样不太好,有种调戏的意味,殊不知对方浑身上下大大方方全是调戏的讯号。搞什么?周震南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的脑阔为啥子不开窍?我都穿粉裙裙了!

是以吃火锅的时候有人脸色就不太好看,变成个冷冰冰中街糯米糍。张颜齐抬头,看见热气腾腾的火锅对面寒气森森一张脸,心中立刻揣起只兔子,把个电磁炉的档位一下调大二下调小,导致锅时开时不开。周震南的眼神刚飞过来,他就立刻举手投降:我是怕你烫到!

哦。

确实辣锅红油飞溅。对面拿漏勺捞土豆,土豆耙在锅底,捞出个煮老的黄喉,一刻也没犹豫地送到张颜齐碗里。这边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咬了咬,噫,难嚼。

我过两天要出去跟组了。

周震南停下来看他。去哪里?

青岛。

几天?

十来天吧......顺利的话。

那你的短片呢?

啊——

张颜齐一下被戳中,发出痛苦的哀嚎,瞬间感到这顿饭吃得有点消化不良。不要在吃火锅的时候讲这个!他抗议,脸皱皱巴巴,和他常发的哭哭表情如出一辙。我等你的时候就在打电话骂人,做得太水了。

那可怎么办。周震南对着他的哭脸笑咪咪,心想这男的委屈脸很有点儿可爱啊。他倒不是真的担心,他对张颜齐有种没来由的信任,相信对方面对任何棘手问题都能找到解决办法。

我晚上回去再去想这个。张颜齐摇头:我现在不能想,我一想我的头就两个大。

那快别想了。周震南假装惊慌:你的头不能再大了。

 

这部短片张颜齐计划送它参展,反正现在电影节多,短片赛道更多。他无法用它变现,你不能指望哪个平台掏一笔钱去买一位大学生导演的文艺作品,亦或是从天而降一位投资人决定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搞点儿慈善捐助,在残酷的影视行业里这俩听起来都不像童话,更像是某种骗局。于是它唯一的作用只剩下成为它本身——一部作品,用来证明这位青年导演具备导演经验,有能力在未来运作更大的项目——也就是为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铺路。

因此张颜齐在准备更多成熟故事,1-3个。国内成气候的电影节都有青年导演扶持计划,要求大差不差都是那些,一部过往作品,加上一个未签约剧本,报名通道基本就向你敞开了。成功当然很难,张颜齐心里明白,远不是人家看不看得上你的问题,但他一定不会放弃尝试。与此同时他还要在剧组打工赚钱,还要忙着毕业,还得找房子好从宿舍搬出去——晕倒了,他想起这些都要哭:生活怎么这么难啊,南南。

他们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校园里路灯都在消极怠工,一副要亮不亮的鬼样子,在昏暗夜色里周震南像一道漂亮的影子在旁边轻巧滑行。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容很多,颇有兴致地跟张颜齐讨论长片计划,奈何导演兼编剧本人还没有想法。

你看啊我分析过,张导掰手指:比如First喜欢什么呢?悬疑,凶杀,内心戏,男女主人公发展点感情,然后还要土土的。

你这是投机主义。周震南戳他:你就不能拍点你想拍的吗?

我想拍的暂时都过不了审。

……这倒是个问题。

然后两人都笑了,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自嘲情绪弥漫其间。周震南说我计划在研究生阶段办起我第一个个展,你还有几年时间发展成我的赞助伙伴,张老师。

你还需要赞助?姚琛说你家房子有三层!

周震南忍不住就要过来踹他。你听姚琛瞎说!他想了想:也就两层吧......露台也算吗?

张颜齐捂住胸口。你怎么能用这么无辜的脸讲什么伤人的话?

 

这一路他们聊了很多计划。拍片的,展览的,毕业作品,考试租房,两个年轻的艺术家公事公办,前途光明,就是不会谈恋爱。张颜齐看着近在眼前的宿舍楼,想到明天又要回剧组接受导演脾气的洗礼,情绪就开始提前低落起来。他垮起个脸,眼尾垂得厉害,说你上去吧,我看着你上去。

近两天刚下过雨,空气湿润,夜风很凉,叶子和花端着一张雨水洗过的新脸。周震南说好,一口应得干脆,接着又说你跟组加油,张颜齐的表情才稍稍舒展一点。谁知他讲完这些想了想,伸手把他抱住了。

张颜齐脑子懵了,下意识将人圈住,心底先哇一声:好小!然后感到对方软软的脸贴在他胸口那里,他的心跳就开始不受控制,往心外科医生担忧的方向一路发展。这是什么剧情,他想,何止姚琛没有follow,我都无法follow!......南南用什么洗发水?

周震南当然听到他的心跳了,主要是此刻张颜齐的心跳比他本人还吵,不是个聋的都忽略不了。为此他很满意,笑得肩膀乱抖,像个哥们儿一样重重拍拍他的背,抬起脸来粗声粗气地:加油啊大兄弟!

张颜齐:......啊?

他凝固的表情像面具一样僵在脸上。

有人趁机从怀里哧溜出去,摆摆手轻快地跳上台阶,粉色裙摆卷起波浪,又一下消失在楼道里。

张颜齐:......啊?!

 

12.

张颜齐彻夜未眠研究这个抱抱。

什么意思!他气死了,坐在剧组酒店的床上生闷气,手上噼里啪啦打字:为什么抱我还要叫我大兄弟!

姚琛:两点了

姚琛:你明天七点的飞机你到底睡不睡?

姚琛:那我抱你也叫你大兄弟!

张颜齐心想睡什么睡!手上还在愤怒:那不一样,兄弟!

姚琛又去敲周震南,他晓得这个点夜猫子也没可能睡着。他说你对张颜齐做了什么,他现在像个神经病。

周震南对着手机又笑一场。在爱情喜剧里这时候导演会放个三分屏,来表示这三个人你来我往水深火热的人物关系。他没回姚琛,先去敲张颜齐:你别找姚琛了。

这句话说得张颜齐胡思乱想。什么叫别找姚琛,为什么不能找,你是姚琛女朋友吗?等下。

张颜齐回复:没有,就聊一下😢

退出火速点开姚琛头像:你跟周震南说干嘛??

姚琛崩溃,在宿舍里啊—————了长长一声。

姚琛:爸爸累了

姚琛:爸爸给你们拉个群

哪怕有一篓子剧情没有follow的人从本集点开也能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有点问题。张颜齐在去青岛的飞机上睡得浑浑噩噩,梦里都能听见周震南喊他大兄弟,噩梦啊,为什么。结果醒来看到窗外像狗的云,还是摸出手机拍了一张,落地后要发给谁不言而喻——经过一晚的崩溃他已经全然明白了自己内心的诉求。哪个跟你是大兄弟?

在发狗狗云的同时他还不忘一个电话把调色的朋友从睡梦中打醒,接着扯昨天没扯完的皮。他想南南声音做得这么干净别的地方拉胯是万万不行的,这个片子还指着报一下各种展映。扯完皮周震南的回复早就到了,他回了一朵云和一个笑脸,张颜齐乌烟瘴气的情绪立刻明朗起来,hin~快乐。

他现在知道他确实可以拍爱情电影了。

 

张颜齐在青岛跟组的时候周震南也没闲着。首先是考试,无穷无尽的考试,创作能力再强的人也有死穴,周震南的死穴是背书。太难了,他每天晚上抓头发,哼哼唧唧给张颜齐发微信:太难啦,不想背不想背不想背不想背——

张颜齐跟大夜的时候凌晨三点屏幕亮起,就晓得他象牙塔里的小猫在对整个应试教育发表意见。那怎么办,他以毒攻毒:你考研的时候不更痛苦。

!周震南整个人往桌上一趴,摊成薄薄一片。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啊!

然后他在设计新项目,自己的,除了声音还把影像也考虑了进来,当然是因为张颜齐。这两者都是宏大的概念,有许多拓展领域可以挖掘。周震南知道有种形式叫做雕塑电影的,既不是纯粹的电影,也不是纯粹的艺术,而是带有雕塑性质的某种运动影像,因为隐喻性太强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把找的例子扔给张颜齐看,对面直接发来语音:不是吧南哥——好委屈的声音——我好不容易收工你还叫我学习!

周震南好开心,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这就要讲到他最后一则事项:思考张颜齐本人,以及思考他和张颜齐之间的关系,这种思考简直是他忙碌生活里的调味剂——他是非常干脆的人,结果头一次从混沌状态中找到了乐趣。他们教授上课声嘶力竭,讲你在动手之前脑子要先想清楚!实际上总想清楚是不可能的,那是机器,而人的本质却是一片混沌。

 

剧组杀青那天张颜齐给他打电话,不同以往打的是视频电话。张颜齐被灌了一袋啤酒,理论上来说他应当正处于人生中脑子最不清楚的时候,但他却,不知怎么做到的,口齿非常清楚地跟周震南汇报工作日程——只不过语速明显降了0.5,且摄像头始终对准头顶歪斜的夜空。张颜齐说我杀青啦,我喝酒了,我喝了一袋,我没有喝醉!说完海风给他灌了个大喷嚏,啊了半天才切出来,因为势头太猛还差点栽跟头。

我好可怜喔。他揉鼻子,好重的鼻音。周震南有点担心,心想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晓得照顾自己吗?哦他不晓得。

你到底在哪里?

张颜齐说我在海边坐倒在。

周震南说你为什么在海边坐倒?

张颜齐说我给你看看海嘛。

这时候他终于记得把手机举起来,后置摄像头对准哗啦啦的海浪。显然他离海边还有一定距离,又正好撞上个没有灯的地段。周震南看了个两眼一抹黑,只听到风和浪的声音来回往听筒里灌。好湿漉漉哦,他想,张颜齐一个醉狗坐在那里啊?看起来一定很适合被捡走。

张颜齐把摄像头转回来,问你看到了吗?声音里有种钝钝的温柔。

周震南睁着眼睛说瞎话。周震南说我看见了。

张颜齐:你骗我。

张颜齐:我本人坐在这里都看不见!

周震南:......你有毛病吧!

没等那边彻底发飙张颜齐又开始絮絮叨叨。短片做完了,赶着做的,导师会帮忙推荐看看;房子找好了,离你学校好近哦,三站地耶近不近;拍了好多照片,回来给你看——明天就回来!他语气突然加重:我明天就回来。

那明天回来再讲嘛,周震南说。

我不行,我现在就要讲。张颜齐突然拿手机对准自己,好大一个头塞满屏幕。他基于一种朴素的情感,选择在此刻说出他爱情电影里的关键性台词。

我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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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番外微博有,超话里搜落水狗。



星年与行

流质宇宙今日倾泻 上

*风完年

讲道理,今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想死。

树荫底下刘耀文像仓鼠一样蹲成小团,手里有个小蜜蜂风扇在嗡嗡吹风,但没有用,刘耀文不晓得丁程鑫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东西,酷热难挡的天小蜜蜂也只能吹暖气,偏丁程鑫把小蜜蜂郑重其事挂在他脖子上,说你就吹这个。

当时马嘉祺把一根棒棒糖咬得卡蹦卡蹦响,无语看他们一眼,又继续给2B铅笔入新笔芯。高三的模拟考比锦鲤池里的鱼还多,三百六十五天下来硬是把整根笔芯都磨没了。


之前过年时刘耀文跟他们两个去逛庙会,路过千鲤池说等会我买个小馒头喂鱼,保佑你们高考鱼跃龙门。

丁程鑫不想挤,说要不然回家喂喂金鱼也一样。

刘耀文很固执,说就要喂,好运连连听过...

*风完年

讲道理,今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想死。

树荫底下刘耀文像仓鼠一样蹲成小团,手里有个小蜜蜂风扇在嗡嗡吹风,但没有用,刘耀文不晓得丁程鑫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东西,酷热难挡的天小蜜蜂也只能吹暖气,偏丁程鑫把小蜜蜂郑重其事挂在他脖子上,说你就吹这个。

当时马嘉祺把一根棒棒糖咬得卡蹦卡蹦响,无语看他们一眼,又继续给2B铅笔入新笔芯。高三的模拟考比锦鲤池里的鱼还多,三百六十五天下来硬是把整根笔芯都磨没了。

 

之前过年时刘耀文跟他们两个去逛庙会,路过千鲤池说等会我买个小馒头喂鱼,保佑你们高考鱼跃龙门。

丁程鑫不想挤,说要不然回家喂喂金鱼也一样。

刘耀文很固执,说就要喂,好运连连听过没有?

马嘉祺叹气,说他想喂就让他去喂嘛,我们前面坐下吃点关东煮,耀文,去吧,哥哥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刘耀文哪里肯,两头都想要,最后一米八几小伙子是哭丧着脸被丁程鑫生拉拖走的。马嘉祺穿白色羽绒服,平静掏出手机给一根糖葫芦拍照,旁边刘耀文碎碎念,最后给他听烦了,说大过年的刘耀文别逼我给你出卷子考试啊。

最后那个“啊”字讲得轻飘飘,然而威慑力十足。小时候刘耀文但凡捣蛋,丁程鑫治他靠武力,马嘉祺治他就靠脑力,唰唰出题逼他写,写到他边哭边道歉。

人一般记吃不记打,刘耀文此人奇筋异骨,那是又记吃又记打。童年阴影让他有点应激反应,具体表现为立马闭嘴,但表情有点忿忿不平。

当然可能只是他单方面认为忿忿不平,因为马嘉祺横他一眼,有点莫名其妙,但把糖葫芦递给了他。见好就收,有糖吃总比做卷子强,刘耀文刚决定可以原谅他,马嘉祺却吩咐:拿好,我拍个照。

然后咔嚓拍完。又说:好,还给我。

丁程鑫去买棉花糖,回来时隔老远就看到了刘耀文,穿黑色羽绒服蹲马嘉祺身边,伸手拽着马嘉祺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正张嘴嚎啕,扭头见他如见包公,语气屈辱不甘,喊哥!丁哥!马嘉祺欺负我!你帮我揍——嗷——

下一秒马嘉祺弯腰,一手捏住小崽子两腮,给人话掐没了,接着保持这个姿势继续淡然吃糖葫芦。

 

故事先从头讲起,但我们也不要太从头,挑点重要的得了。

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给世间搞出一些所谓因果循环,相生相克。所以五百年后的今天,这个破落小楼里就扎了三个小孩,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大的也没有多大,顶多三岁。小的倒是很小,咬着奶嘴哭鼻涕泡时大的已经坐在幼儿园玩沙子。按理说小孩谁也不让谁才是正道,但这个破楼里,丁程鑫,马嘉祺,和刘耀文三人之间存在一条微妙的食物链。

马嘉祺从小到大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学霸,冰雪聪明。但这样聪明的人打不过丁程鑫,丁程鑫是整个楼的老大,一只手就能把所有哇哇大哭的孩子掐到闭嘴,马嘉祺也不例外。

然而丁程鑫和马嘉祺在长大后又很相辅相成,两人默契到连去小卖部打酱油都能不约而同绕一段路,最后在烧烤摊前面面相觑,一起要一份烤苕皮,蹲马路牙子上吃得满嘴流油。

平衡就是要用来打破的,上帝往伊甸园种一棵果树,等着就是哪个倒霉鬼把这小玩意儿拧下来,至于是禁果还是牛顿之果,看造化。

刘耀文就是这颗苹果。

小孩子做食物链底层再正常不过,小时候零食抢不过哥哥,大一点电视遥控抢不过哥哥,等到小学了,又要帮念初中的哥哥打掩护,哥哥去网吧,他手心冒汗给丁程鑫他妈扯谎,说丁哥和马哥去书店看作文大全呢。

狗屁作文大全,LOL大全还差不多。

狗屁之人行狗屁之事,可能上帝也看不过眼,所以又拧了把命运的齿轮。这样的谎扯多就要漏,没过几天丁程鑫他妈就在网吧把自己儿子揪了出来,隔壁家的孩子马嘉祺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最不好的还是儿童刘耀文。

儿童怎么能够帮别人撒谎。

当晚刘耀文他妈雷厉风行,狠心把儿子丢出了家门,罚他面壁思过。楼道里黑漆漆,晚上过了八点就没有灯,豆丁刘耀文被吓得放声大哭,疯了一样拍门说我不敢了。

马嘉祺下楼倒垃圾时就捡到了这一小颗哭泣苹果。刘耀文生他气,又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他,哭哭啼啼,朝他口齿不清喊:你陪我,我怕黑。

最后马嘉祺把小苹果捞回家里,自己去负荆请罪,想想气不过,又扯上丁程鑫,俩人难兄难弟一见刘耀文他妈就猛鞠个大躬,给人阿姨吓得够呛。刘耀文那晚很受伤,不愿回家,趴在马嘉祺的床上写小学算数,鼻头哭得红红,眼睛肿肿。

相比之下其实马嘉祺更惨点,他挨老子罚,跪上老半天,膝盖都淤了一片。丁程鑫则是抄罚写,那会儿流行八荣八耻,他得抄一百遍。

丁程鑫不理解,说你不书香世家?怎么还搞罚跪?

马嘉祺不耐烦:你少说话,你抄几遍了?

第二十遍。

行,都别睡了。

他俩斗嘴,丁程鑫越过马嘉祺去看床最里面已经睡熟的豆丁,刘耀文抱着马嘉祺枕头,睡得像小猪。马嘉祺也侧头去看他,给他把小被子往上扯点,盖到下巴颏,然后又继续低头,帮刘耀文抄语文的生词积累。

“他怎么那么小一个?”丁程鑫比喻,“走街上一屁股就能被坐死了。”

马嘉祺就又分神去看,刘耀文那时候的确很小,他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像挤一荚豌豆荚里,亲密无间。刘耀文半夜讲梦话,说湖人什么什么的,马嘉祺没听清,身旁丁程鑫也趴在一堆歪歪扭扭的八荣八耻上睡着了,马嘉祺轻轻抽走他手里的笔,怕他戳着了。

天将明时他昏昏沉沉,居然也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仨站在一条红色的桥上,下面是闪闪发光的水流,然后天开始变暗,像要有大暴雨。丁程鑫最先跳下去,紧接着刘耀文也站到了边边,马嘉祺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跳,但刘耀文回头,小小的手很可怜朝他伸过来,说小马哥,我怕黑,你陪我。

闹钟响的那刻马嘉祺迷糊睁眼,发现刘耀文整个人挂到了自己身上。

小朋友的呼吸也比大人滚烫,像小喷火龙在他脖子边吐气。马嘉祺无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刘耀文没醒,但躲了下,把脸埋进了他颈窝里。

闹钟还在坚持不懈响,丁程鑫逃避床头声音来源,也把脑袋往另一边扎了扎。

马嘉祺被两边挤得呼吸困难,他睁着眼,看朴素陈旧的天花板,感觉到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他的青春好像从那一刻开始破了一个口子,里面前所未有地汩汩涌出了无数玻璃碎片。

 

读到高二那年,丁程鑫触了个霉头。

他的手腕有点炎症,右手,打了绷带后轻不能提重不能搬。马嘉祺和他隔壁班,下课后就会过去帮他收拾书包,两人再一块到初中部去。

其实刘耀文不太乐意他俩到初中部,一来老师都认识,二来青春期初始,少年人自尊心开始萌芽,哥哥来,他觉得高兴,但同学们看在眼里,他又难免觉得有点丢脸。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丁程鑫和马嘉祺都答应不去接他放学,但其实背地里总偷偷躲一边看。

然后今天就看到了有小女孩去拉刘耀文的手。

青春期也分段,这边刘耀文刚冒头,那边丁程鑫其实已经到叛逆期。

这件事性质诡异,马嘉祺也搞不懂,他一直觉得丁程鑫对刘耀文有点高压管理,倒不是揠苗助长,就是单纯着急。小时候大人工作忙,刘耀文的试卷找他俩签,一般不太敢找丁程鑫,因为丁程鑫总要问:我们下次要比这个考得好,可以吗?

坦白讲丁程鑫一点不凶,还很温柔,问他时也是把他夹在怀里,爱不惜手地捏他小胳膊小腿。但刘耀文还是躲,丁程鑫下次看了他错的题就又着急。

后来马嘉祺当和事佬,劝来劝去,丁程鑫急起来就骂他,说你真是何不食肉糜,你打小就开光环做学霸,你懂个棒槌!这种题为啥别人都不错就他错?

马嘉祺在吵架这方面嘴总是笨点,丁程鑫一噎他就息鼓了,只能叹气,“因为小呀。”

这回马嘉祺没劝住,因为丁程鑫一蹦三尺高,几乎是飞奔过去,掐着小孩后脖子像押着一只即将上屠宰台的小猪,“不!许!早!恋!”

 

那么问题来了,刘耀文有没有早恋?

必然是没有。

乌龙事太多,如何混乱如何鸡飞狗跳都先暂且不表。总之刘耀文生气,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和丁程鑫对着干,具体表现为上下楼梯目不斜视,路过小卖部看到丁程鑫在买冰棍也快步走开。半个月后丁程鑫服软了,他跟马嘉祺嘴硬,说我是哥哥,该有点大度。

结果买了饮料送到家门口,刘耀文却给他吃闭门羹。

丁程鑫气死,转而进了马嘉祺家门,怒吃马嘉祺两大桶八喜冰淇淋,半夜就肠胃炎,高烧三十八度三。第二天病恹恹上学,还要打篮球赛,状态不佳,被隔壁班的壮汉中锋使坏绊上一脚,好死不死手腕在地面撑了一把,本来已经好差不多的手就又废了。

人生总有很多第一次,刘耀文人生第一次打架就是为丁程鑫打的。

篮球赛下午结束,傍晚放学时全校就都知道了:初中部有个学弟勇敢一挑二。

至于为什么是一挑二,因为壮汉本人体格伟岸,光站那儿就等于俩刘耀文。

这事儿闹起来时马嘉祺正在医务室,明面是陪丁程鑫退烧,实则在吃烤苕皮。丁程鑫夹着温度计,憋屈闻着空气中的香气,说你少吃一天这玩意儿能死?你到底是来照顾病人还是来超度病人?

马嘉祺就把苕皮放下了,然后给他换块浸过水的凉毛巾到额头,又重新再端起泡沫盒吃。

手机从刚才起就嗡嗡响,班群消息不断,马嘉祺好容易品尝完烤苕皮,一点开看差点没把酸萝卜从自己喉咙里吓出来。

 

刘耀文平时很乖,这次莽得要死,硬是给人打松了一颗牙,当然他自己也捞不着好。马嘉祺见到他时他挂了彩,鼻血哗哗流,颧骨肿老高,嘴角也裂个口子。

丁程鑫是病号,跑得慢点,匆匆赶到时场面已经休战,只看见刘耀文校服脏兮兮,一身灰,表情却牛气冲天,鼻青脸肿指着倒地的壮汉中锋发表胜利宣言:以后你再敢动我哥一下,我还这么揍你!

他嘴角疼得厉害,说话含含糊糊,听着狠话也像卖萌:窝揍里!

马嘉祺机灵,早溜去找老师保弟弟了,这种时刻不看谁占理,得看谁第一个开口先入为主。

于是就剩丁程鑫哎哟哎哟飞奔过去,捧着刘耀文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操你大爷的!谁打我弟弟了!”

 

这事儿还没完,等一个礼拜之后,丁程鑫病痛全无,又是一条好汉了,就把自己的兄弟都搜罗起来,蹲在小道上,见着那壮汉就冲上去揍:你是不是打我弟弟了!叫你欺负他!叫你碰他!老子今天给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正义虽迟但到!

其中马嘉祺最狠,他记着这人阴过丁程鑫一把,这还没找着机会报仇呢,刘耀文又添了把火,那满脸鼻血糊的,马嘉祺看得心眼都哆嗦。

新仇旧账一起算,他特地买了个不锈钢洗脚盆,哐扣人脑袋上,又从书包抽根他妈的擀面杖出来,朝着盆就咣咣咣打,差点没把人给震聋了去。

但又因祸得福,这样一来青春期和叛逆期得以顺水推舟和好,丁程鑫那天像捧着个传家宝那样捧着刘耀文的脸,焦虑问急诊大夫:我们家耀文会破相吗?那么可爱一张脸,会破相吗?

刘耀文挣扎:“是帅,这么帅的一张脸。”

“对不起,小崽。”丁程鑫愧疚帮他用碘伏抹伤口,隔壁坐着打点滴的嬢嬢古怪看着他们,估计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一米八的小伙子外号叫小崽。

刘耀文就很习惯,丁程鑫从小到大总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喊他,小朋友,小狼,小崽。

“好吧。”刘耀文想给他一个邪魅的笑容,但一扯嘴角就疼得抽抽,只能哭哭脸放弃,“没关系。”

他们这个道歉和原谅听得旁人一头雾水,有些没头没尾。


tbc.

星年与行

月亮不戴石英表

这一觉睡得很沉,当马嘉祺艰难把眼罩摘下来时,他发觉天还是黑的。

在此之前他已经连轴转到第十日,整整十日里,马嘉祺感觉自己如同一枚齿轮分毫不差,被众人推送至世界各处,维系世界运转。

夜阑人静,谁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他困惑在黑暗里眨一下眼,轻轻掀起被子。四周似乎变窄了一些,他思维涣散几秒,又机械性紧张起来,再过几小时天亮,他还有两个会要开。之后转去访谈,纸媒消沉久了,最近又打着复古旗号,开始朝各位明星抛出采约。

晚上八点商业慈善酒会,他是流量明星马嘉祺,也是企业家马嘉祺,左右都要去。希望不要喝太晚,因为凌晨还要坐红眼航班飞去重庆,好赶上第二日为一个化妆品牌子站台。

这一切念头像铺天盖地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当马嘉祺艰难把眼罩摘下来时,他发觉天还是黑的。

在此之前他已经连轴转到第十日,整整十日里,马嘉祺感觉自己如同一枚齿轮分毫不差,被众人推送至世界各处,维系世界运转。

夜阑人静,谁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他困惑在黑暗里眨一下眼,轻轻掀起被子。四周似乎变窄了一些,他思维涣散几秒,又机械性紧张起来,再过几小时天亮,他还有两个会要开。之后转去访谈,纸媒消沉久了,最近又打着复古旗号,开始朝各位明星抛出采约。

晚上八点商业慈善酒会,他是流量明星马嘉祺,也是企业家马嘉祺,左右都要去。希望不要喝太晚,因为凌晨还要坐红眼航班飞去重庆,好赶上第二日为一个化妆品牌子站台。

这一切念头像铺天盖地的海啸在顷刻间没过了他口鼻,但很快又退潮。马嘉祺估算不了自己已经睡多久,只知道睡前是天黑,醒来也是天黑。

他习惯性想去摸枕头边的烟盒,随手一挥,莫名指骨一疼,再摸,却拎出厚厚一本书。

书?

他怔愣良久,陡然一惊。

 

这一年,马嘉祺三十二岁。

 

放在十来岁那年,他很难讲清楚自己未来究竟什么铺排,走是一定要走的,但走哪里去?走到什么时候?说不好。后来时间飞快,渐渐也就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人生往前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准备,他很久之后才明白。

然而不知道从几岁开始,他看的东西逐渐从文学哲理变去了公函合同,时间是碎片,好容易挤出裂缝,全部也都分担给得益利率,名气金钱。

然而今夜,三十二岁的马嘉祺,竟莫名从床头摸出了一本芥川龙之介。

 

“能借个充电器吗?我的坏了。”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个幽灵般的气音,马嘉祺骤然回神,才发现黑暗里不知何时透入一丝橘色暖光,从门缝处细细探进来,像一只小手,摸了摸他的房间。

这里酒店的治安差得令人发指!助理订的什么套房!客人的房门怎么能随意从外面被打开?粉丝?狗仔?总不能是商场宿敌来取自己项上人头。

马嘉祺紧张情绪迅速拔起,他从床上翻身下地,刚准备高声喊出住对房的经纪人,门就又被推开了一点。男孩抱住门边,像一只树袋熊,他把脸扬起,在走廊夕阳色的光线里,讨好地笑出了一小排将近透明的牙套。

“我的坏了,马哥。”男孩抱着门小幅度摇了摇,像怕借不到,故意讲话黏黏糊糊,还在扮可怜,“救救手机。”

黑暗里的人久久未动,也不开灯。

“救,救,手,机。”男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他表情肉眼可见着急起来,终于在一声闹铃后变成了沮丧。

走廊里传来其他人幸灾乐祸的笑声,他们赌了一杯喜茶,谁也不能从被吵醒的马嘉祺手里借到充电器。刘耀文心如死灰,默默计算这么多杯芝芝桃桃究竟要赔进去多少零花钱,算了,好歹配送费能摊少点。

“耀文。”屋内的人突然念他一声。

刘耀文转过头。

“耀文?”那人又念他一声。

“不借啦。”刘耀文怄气,“不借啦不借啦。”

“进来。”马嘉祺声音很定,有种说一不二的严厉,“你进来。”

“不是我,是他们。”刘耀文慌起来一点点,他不知道马嘉祺有没有生气,“他们说你睡这么久也该醒了,大家都醒了,就你还——”

“进来。”马嘉祺打断他,“然后把门带上。”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亮得让人心慌,像要把整个人间都付之一炬似的。

刘耀文心大,进来后就顾着看月亮去了,他跪在一把椅子上,很认真仰着头看天上白玉盘似的一大个月亮。柴六斤,马嘉祺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八岁养的那只狗,黑乎乎毛茸茸,平日里也这样虔诚蹲坐在门口,一门心思等自己回家。

“你几岁了?”马嘉祺问。

“你几岁?”刘耀文反问他。

“我?我三十二。”马嘉祺说。

“三十二?”刘耀文笑了一声,“噢,那我四十二。”

他转过脸来,不看月亮了,黑漆漆的房内,也看不清马嘉祺。他觉得今天马嘉祺有点奇奇怪怪,不像生气,但也不像不生气。

马嘉祺看着月光下刘耀文十五岁的脸,一声不吭。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梦。现在几几年?他问刘耀文,刘耀文掏出手机,摁亮屏幕,马嘉祺看到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壁纸,那是刘耀文十五岁那年喜欢看的动画片,上面热血动漫人物正在一飞冲天,虽然时隔十多年,但马嘉祺还是看不懂那个小人到底在做什么动作。

 

于是就在这个月亮要把全世界付之一炬的夜晚,马嘉祺不可避免的想,好么,老天爷,我穿越了。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刘耀文,他是大明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工作,那么刘耀文也是大明星,要看,也只能在在各类新闻推送看。大人版的刘耀文通过照片看久了,乍一见到十五岁的版本,才发现原来十五岁也是小孩,眉眼青涩,脸还稚气。

“好看吗?”马嘉祺走过去,跟他一起抬头望天上。

“据说明天才有超级月亮,明天是十六。”刘耀文巴巴地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妈告诉我的。”

他说完这个话就盯着马嘉祺,像非等一个什么回应似的。马嘉祺猜不太到他想听什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需要什么回应呢,还是关于月亮的。马嘉祺沉吟一会儿,只好轻轻嗯一声。

“我们可以一起看。”刘耀文邀请他,“大家一起看。”

其实马嘉祺对超级月亮没什么兴趣,他心里还记挂着那两个会,以及后续跟着来的一系列行程安排。

人生要重来吗?他陷入一种无形的焦虑里,那么之前安排好的事情怎么办呢?

这些刘耀文都不知道,刘耀文只知道问他,“明天我们去买一架望远镜,怎么样?”

 

镜子里那张脸年轻得像一张纸,风吹过去,连声响都是清脆的。

马嘉祺送刘耀文出去睡觉后,久久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他沉默,困惑,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解脱。十八岁该是什么样的,马嘉祺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想不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日子,但应该不会像三十二岁那么忙。

毕竟刘耀文还敢邀请他一起买个望远镜,用来看月亮。

看吗?那就看吧。

马嘉祺既来之,不安也要安,不看,也要看。

 

“刘耀文,看月亮要买天文望远镜。”马嘉祺隔日站在超市里,哭笑不得。

开玩笑,一个普通双筒望远镜怎么看超级月亮。但刘耀文很固执,他抱着那个黑漆漆的望远镜,表情很认真,“可以,广告牌牌看到没?说还能看到环形山呢。”

“是假的。”马嘉祺知道他在死撑,“骗人买的广告词而已。”

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原本他们今天连出来买个望远镜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刘耀文咬牙从彩排里挤出来短短半小时。哪里来得及满世界找天文望远镜,能来超市已经感恩戴德。

“买嘛。”刘耀文哼哼唧唧,“我买。”

“我让小李——”马嘉祺刚想说我让助理小李去给你买,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风光无限马嘉祺先生,如今只是被李飞压榨的可怜打工人马嘉祺。

“马哥,好大胆。”刘耀文狐疑看着他,“李总听到就将你发射回快乐星球。”

他们在货架前进行了长达十三分钟的拉锯战,马嘉祺感觉自己在带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小孩要买一件物无所值的玩具,为此撒娇,耍赖,穷尽毕生所学词汇来形容这个玩具所有优点。

“很酷,很帅!可以看到月亮!”刘耀文形容这个望远镜。

“人本来就可以看到月亮。”马嘉祺耐着性子拆他台,“这个不值得,明白吗?”

“可是我喜欢。”

“它不值这个价格,买了要亏。”

“可是我喜欢。”

“买卖讲究物有所值,刘耀文,这个价钱能买个更好的望远镜。”

“我们没有时间去别的地方了呀!”

“那就下次再去买啊。”

“可是今晚超级月亮就来了啊!”

“那就等下次超级月亮啊。”

“什么时候才有下一次超级月亮啊!”

刘耀文有点崩溃,他觉得今天的马嘉祺有点像他妈,小时候他要买玩具,滚地上耍赖时他妈就这么对他循循善诱,自己越是激动不能自持,他妈就越显得冷静理性。

 

大人跟小孩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他妈以前总说,等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东西并不值这个价格。等到了那一天你并不会后悔,你只会庆幸当初妈妈阻拦你是对的。

刘耀文想当然是对的,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大人制定的世界,等小孩有朝一日变成了大人,自然就要遵从大人的规则来生活。

而当他们不做小孩时,他们就好像忘记了,每一分快乐都应该具有即时效应。

大人能把小孩一屁股坐死,可是马嘉祺又不能把他一屁股坐死。

刘耀文难得撒泼,抱了望远镜就跑,跑到收银台回头,马嘉祺慢悠悠走在后面,还能顺手拿一瓶李子园牛奶。他如愿以偿付了钱,却感觉像一拳打到棉花上。马嘉祺不生气,马嘉祺像不在乎,马嘉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蛮不讲理的小孩,无奈又漠然。

 

“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想和我一起看月亮。”

晚上等最佳观赏时间前,刘耀文闷闷低头玩着那个望远镜,咕哝老半天。

别人也在抬头等,就马嘉祺一个人站老远,手里捏着根笔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刘耀文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抬头看月亮,月亮很远,怎么低头看马嘉祺,马嘉祺也很远。

他走过去,站在马嘉祺身边,看了一会儿那支笔,突然说你买了新手表。

等待是无用的时间。

在这无用的时间里马嘉祺难免变得焦虑,数十年的高压生活让他难以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刻。可刘耀文很自在,小男孩才十五岁,望天望地望世界,还能分神盯他手腕,发现这是一块新的手表。

马嘉祺无意识手指扶住表盘,转动了一下手腕。

 

很奇怪,三十二岁一朝回春,身无分文,连皱纹都不舍得带来,偏偏还扣着临睡前来不及摘的石英表,像一个警告,提醒他别忘记分秒必争,一寸光阴一寸金。

“好看不好看?”马嘉祺笑着问他。

“一般嘛。”刘耀文撇嘴,玩起望远镜,显然兴致缺缺,“你怎么不买那块防水电子表,偏光很贵那个,记得吧?”

马嘉祺不作声,只是笑,记得个鬼,十多年前的事情今朝都到眼前来,连个轮廓也瞧不真切。

防水电子表能有多贵?

总也比不上他腕上这块,购于三十岁生日当天,千里迢迢飞去瑞士,几乎半层复式别墅的贵价才将其收入囊中,石英表机芯构造精密,从没有一日短缺过秒钟。

“但你喜欢它,它就是好看的。”刘耀文却突然又回过头,表情困惑一瞬,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而笑。那瞬间困惑很快又被真诚所替代,他向来不追根究底要去明白马嘉祺,但还是安抚一句,“真的呀,你自己感受最重要,对不对。”

 

人小鬼大。

你才十五岁,你用什么来教我?

 

“哇,靠。”远处有人尖叫起来,“这月亮比我洗脚盆还大!”

于是众人便齐齐昂起头,像要吃鱼粮的鱼群,一个个张大嘴,震撼看宇宙里一个巨大的星体,沐浴在它反射出来的冷光下。

马嘉祺扭过头,发现刘耀文竟然真的把那架望远镜怼到了眼前,十二分专注,老半天才舍得放下,满脸兴奋,拉过他的手,把望远镜塞进他手里。

“快看!”刘耀文托着他的手,非要他也一并精神奔月。

月亮真的很亮,马嘉祺透过望远镜,发现这月亮怎么亮得像个大灯泡似的。他瞧着月亮,觉得既陌生又亲切,马嘉祺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这样看过月亮了,他这些年离月亮倒是挺近,红眼航班没少坐,不是因为省钱,而是因为实在没时间。

和身边的刘耀文比起来,他淡然就像老僧入定,最后在刘耀文失望的眼光中,叹口气附和了一句:真亮。

月亮真亮,亮也无用,无用也亮的那个亮。

“你真麻木。”刘耀文沮丧,走了。

 

这一日过得累,其他人沾床就睡,马嘉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居然没睡着。恍惚间,居然又在耳边听见刘耀文的声音,丧丧的,说你真麻木。

他尝试着用那部十八岁的手机往家里拨了个电话,对面没接,应该是睡了。十五年后,他哥早在美利坚安家,孩子都生了俩。但现在,马嘉祺看通讯录里自己和哥哥的对话,还停留在柴六斤吃肉干从两根变成了三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

十五年像一个盔甲,马嘉祺想,这个盔甲把很多东西都盖起来了。人最怕变得麻木,原来献出十寸时和分,也不会真的换到十寸金。

 

包括这里。

马嘉祺走出客厅,意外看到窗边居然还坐着一个背影,脑袋毛茸茸,圆溜溜。

“怎么回事?怎么被我抓到有只小狗不睡觉呢?”马嘉祺心一直在乱,但此刻莫名平静了一会。他原本就站在后面看,刘耀文坐着会变成小孩,只有那么点大,像正在休息的一颗小太阳。

“月亮为什么变颜色了?”小太阳问。

 

他们重新抬起头看一颗暗红色的月亮。

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奇观吗?马嘉祺努力回想,但毫无收获。

“刘耀文。”马嘉祺淡淡念他名字,“刘,耀,文。”

“什么事?”那人好奇,“你今天有点奇怪,是不是有毛病?”

臭小子。

马嘉祺感觉自己太阳穴跳了跳,他没忍住,伸手推了一把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刘耀文唉哟一声,晃到一边去,又弹簧似的弹回来。

“你马哥对你好吗?”马嘉祺突然凑过去,很认真的问。

刘耀文摸摸头,有些迟疑,“刚刚......不太好。”

马嘉祺哦一声,盯着红月亮,思绪呼啦啦飘了。刘耀文侧头观察了他一会儿。

“我们老师说,青春期的小孩都有点敏感,作为家长,要爱护,关怀青春期。”刘耀文突然又开口,“马哥,青春期,长大以后就好了。”

这话说得不着四六,放在三十二岁人的耳朵里,就连废话也算不上。马嘉祺本来想笑,他试着扯了一下嘴角,然后发现自己好像不想笑。

原来人长大之后就不太想笑了。

 

“你挺笨的,刘耀文。”马嘉祺放弃了那个笑。

“你还在记恨我买望远镜?”刘耀文瞪他。

“你听过《陀飞轮》吗?”

马嘉祺三十岁那年去买石英表,从瑞士回国的途中,听了很多遍这首歌。司机是七十年代香港移民来的华人,刚好赶上自我意识觉醒潮流,他先是去旧金山,美国待十年,又辗转到德国,最后还是来了瑞士。

活大半辈子,活着活着就到现在,可这半辈子怎么活的,想不起来了,只觉徒劳。

司机已经年过半百,说后生仔,人总要活,但不要到最后才想起来为了什么活。

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听懂《陀飞轮》的,陈奕迅唱粤语吐字清晰,一年半载下来,硬是河南同胞也唱得出“劳力是无止境,活着多好不需要靠物证”。于是转眼马嘉祺又买一支劳力士,买了也不常戴,单纯是听歌心血来潮。

刘耀文今年才十五岁,听也听不懂,听来听去又看回马嘉祺手腕,纤细白皙,扣了泛着冷光的石英表,秒针走动,咔嚓咔嚓像切菜。

“切菜?”马嘉祺被他形容逗笑,又觉得很形象,秒针咔嚓咔嚓,谁又说不是在把人生切走切碎呢。

 

“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呢?”马嘉祺问。

赚钱,买大房子,环游世界,看流星,最好有机会登月。十五岁梦想伟岸华丽,幼稚动人,刘耀文梦想太多,如数家珍,马嘉祺也听得认真,像听董事会报告,也像听年度艺人企划。

但不一样,月光下十五岁的脸像一片沥过雨的贝壳,连光泽都是柔和的。刘耀文卧蚕小小,乖巧侧在眼下,随着他笑起来,会微微鼓起。

他在欢天喜地做白日梦,马嘉祺就在笑,笑久了却眼眶一热。

“你以后想干什么?”刘耀文又问。

问完想扭头去看,下一秒却被轻轻枕住了肩膀。

月亮还是静静挂在夜空,刘耀文眨眨眼睛,感觉到有一些眼泪流进了自己的脖子里。马嘉祺为什么要哭呢,他不明白,他只能借给哥哥一点肩膀。

“怎么啦。”他轻轻拍马嘉祺后背,“是不是单词太难背?没事呀,你那么聪明,慢慢背嘛。”

 

过去十八岁没戴表,不过有时间。

 

马嘉祺回想这些年,自己像被推着跑,连走都不可以,必须跑。跌得头破血流要跑,筋疲力尽也要跑,跪着跑,爬着跑。

回头看,这些年走得风光,也走得压抑。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马嘉祺,你想做什么呢?

只有十五岁的刘耀文坐在月亮下,告诉他,你慢慢来嘛。

刘耀文指给他看天空,红通通的月亮,衬映得天空也红通通。要下雨了,云层很厚,刘耀文却用十五岁的肩膀,为他撑起了一隅永无。

十五年后,三十二岁的马嘉祺早已经“人面和水晶表面对照”,突然一朝回到十八岁,这次“付出几多心跳”却不想换回一堆堆的发票。

“刘耀文,你好笨啊。”马嘉祺用眼泪洗过了今夜天空,月亮湿漉漉,落在他身边,他对月亮说你好笨啊,你为什么想长大。

灵魂若变卖了,上链也没心跳。

 

那个晚上待刘耀文沉沉睡着后,马嘉祺把自己的石英表摘下,塞进了他轻轻拢住的掌心里。睡梦中刘耀文被打扰,不耐烦皱一下眉头,却还是握住了那支表。

马嘉祺坐在他床边,手指拨开他额前碎发,“我三十二岁了,耀文。”

“十五年后,我竟然都忘了抽时间去问问你,你过得好不好,快乐吗?梦想都实现了吗?”

这支表,他不给他戴,他只留给他。

以后年月长久,究竟要不要戴这石英表,马嘉祺想,耀文,你自己决定。

不要像我,但要来找我。

 

 

三十二岁的马嘉祺做了一个梦。

梦醒后一身轻松,连带着人也自在不少。周围人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全年无休的马先生一口气拿了半个月假期,跑到了国外,什么也没带,就带了架普通两筒望远镜,说是去看月亮。

别人觉得他有毛病,这么个破望远镜看对面楼都够呛,还看什么月亮。

马嘉祺说别管,有人跟我说这能看着环形山呢。

十二月份时他又跑了回来,生日前一天收到个包裹,拆开看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把里面那块偏光电子表拿出来。

刘耀文的字一小粒一小粒堆在生日贺卡上,说马哥,生日快乐,听说明天有超级月亮,你能不能给我买个天文望远镜?

 

马哥,你说月亮戴不戴石英表?

 

 

 

 

 

 

 

 


边巴桑吉

红豆

风晚 杀人犯理容的前传

中间 


风晚 杀人犯理容的前传

中间 


刃雨

我的思春期

张嘉元/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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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口那家二手音像店倒闭的前一天晚上,我跟张嘉元像往常一样过去买碟片。店主是个胖大叔,人挺好,不会坑中学生的钱,买碟还会附赠贴纸,比如王祖贤,张曼玉,古天乐等人的热门写真。图片画质可以用稀巴烂来形容,但如此一来,王祖贤们的身姿反倒增添了几分雾里看花的味道,加上是白送的东西,便也没人去为此斤斤计较。或许几百年后,它们通通会变成跟清朝花瓶比肩的珍贵文物,供在镶金镶钻的密码箱里面。我还记得当时最稀有的是一套无间道的剧照,梁朝伟在天台拿枪对准刘德华的脑门,撕下来是五角星的模样。也有爱心形的,张嘉元说看起来有点怪,像在演苦情剧。我倒不介意这种小事,只是后来张嘉...


张嘉元/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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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口那家二手音像店倒闭的前一天晚上,我跟张嘉元像往常一样过去买碟片。店主是个胖大叔,人挺好,不会坑中学生的钱,买碟还会附赠贴纸,比如王祖贤,张曼玉,古天乐等人的热门写真。图片画质可以用稀巴烂来形容,但如此一来,王祖贤们的身姿反倒增添了几分雾里看花的味道,加上是白送的东西,便也没人去为此斤斤计较。或许几百年后,它们通通会变成跟清朝花瓶比肩的珍贵文物,供在镶金镶钻的密码箱里面。我还记得当时最稀有的是一套无间道的剧照,梁朝伟在天台拿枪对准刘德华的脑门,撕下来是五角星的模样。也有爱心形的,张嘉元说看起来有点怪,像在演苦情剧。我倒不介意这种小事,只是后来张嘉元走鸟屎运,先我一步拿到了这张贴纸,大概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事情具体是这么回事,据说当天张嘉元去学校路上经过一片林荫道,头顶麻雀群遮天蔽日,恰巧就有那么一只不慎失禁,给张嘉元头顶来了一下,几个小时后无间道就归他所有了。我试图跟他讲道理:既然你不喜欢,那不如给我,以此巩固我和你伟大的革命友谊。但他根本不打算搭理我,光顾着前前后后炫耀他的战利品,我只能望着他干瞪眼,直到他在撕贴纸的时候不小心扯坏了爱心的一个角,刘德华顿失脑袋。我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张嘉元恶狠狠把贴纸按在我脑门上,回答我:滚啊。


那天我们本来不知道音像店要倒闭。上个月张嘉元刚从那里买了一张皇后乐队的唱片,我想看大话西游,但老板说卖光了,叫我过段时间再去。所谓过段时间,一拖就是大半个月。过去我觉得时间偶尔会在某些地方静止不动,就像我家楼下的电钻,每天早上定时响起,从我高中入学那年到我毕业都没停过,直到最后我也不清楚那里到底在拆什么东西,又或者建什么大楼。另外还有学校门口卖葱油饼的摊车,以及这家音像店。往后我经常想到我跟张嘉元在音像店闲逛的场景,想到靠墙两排铁架子上花花绿绿的唱片封面,南边一块地砖右下角发黑的油渍,人高马大的老板,收银台放着的黄色毛绒狗,以及站在旁边掏钱的张嘉元。所以结局就是,我被摆了一道,空荡荡的架子和满地杂物箱仿佛是时间光滑整齐的切面,从现在起,昨天和明天才真正截然不同。老板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年纪大了,要回乡下去。走前他把大话西游的光碟交给我,收了我二十块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而那部片子也被我冷落了好一阵。


张嘉元有回提到那张光碟,他说,林墨你这人真就三分钟热度,之前天天念叨大话西游念得我耳朵疼,现在又不看了。我反驳道:不是不看,时候未到。那个时候我陪他去上吉他班,正值春夏之交,城市上空飘着层凉飕飕的白雾,天边压了几片泛青的山影,我的挎包在大腿上甩来甩去,张嘉元斜着右肩膀背吉他,穿一件白底蓝杠的运动服,洗衣粉的香味老是朝我鼻子里钻,让我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整张脸奇痒无比。张嘉元看我不吭声,声音嘟嘟嚷嚷的,像隔了层蚊帐。我叫他别说话,提晾衣杆似的提着两条胳膊,双眼紧闭,张大嘴巴,几回大喘气后终于打出一个喷嚏,同时手里吃一半的巧克力冰淇淋啪嗒掉在地上,像滩新鲜的屎。我大叫起来:都怪你!张嘉元叫得比我更大声:你不讲理!按理说我们俩应当在大街上大打出手,以此决定这到底是谁的错,可是那样的话张嘉元就会迟到,继而鼻青脸肿地在众人注目礼中走进教室,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死还难以接受。因此他答应,把他的草莓甜筒给我咬一口,售价三块五毛,一股人工香精味搞得我想吐。我这么跟他讲了,换来他一个白眼:爱吃不吃,不识好歹。我真怕他哪天眼球没翻过来,卡在后脑勺那儿,因此老是心惊胆战,随时准备叫救护车。


在这出小插曲跟正式播放大话西游之间,我跟张嘉元还发生了好多别的事情,但仔细想来却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东西可说。到此我需要简单介绍一下人物的背景。我跟张嘉元打小就住同一栋单元楼,他妈天天听我妈在楼上拿鸡毛掸子抽我屁股,我妈天天听张嘉元在楼下拨吉他拨得像清明招魂,我们小区是重庆万万千千个中产阶级聚居地之一,楼层高,间距小,密密麻麻看起来暗无天日。有时候难得出一次太阳,家家户户把屯了好几个月的衣服挂出来晒,五颜六色的裤衩迎风摇摆,远看颇为震撼。过去我对这幅景象没什么概念。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高中毕业之前没去过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标尺让我划分疆土,只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张嘉元则不同,搬家前他住在东北,在那里总共待了八年零三个月。听说那边很少有雨,冬天更多下细细小小的冰珠,白昼的阳光打在皮肤上甚至会觉得痛,天是冻住的那种铁灰色。但是重庆,重庆完全相反,他当年下火车的时候天上雨刚停,到中午又是乌云纵横,视野范围内所有的东西,包括树木、车辆、以及前后左右一些陌生的脸,全都能挤出水。因此搬到这里的第一个月他严重水土不服,夜里半睡半醒仿佛有绿毛鬼拖着他往泥里钻。


张嘉元告诉我这些,是在他家三平米的厨房里,我们一边扯闲话一边吃他妈留下的半只微波炉烤鸡。张嘉元撕着鸡腿肉,又拿门牙去咬食指上油腻腻的茧子。那大概是他弹吉他的产物,很薄一层,像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手指肚上。他还说,他搬家那天在楼道里撞上我,当时我刚睡醒,头发像团鸡窝,上衣一半塞在裤腰里,嘴巴还叼着牙刷,两眼被灯泡照得泪水涟涟。据张嘉元说,那副画面极具冲击力,仿佛预示一场孽缘从天而降。我跟张嘉元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中三年级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实在没有比孽缘这个词更合适的描述了,但我依然非常受刺激,大概是孽那个词听着不太漂亮,于是我直接扑过去对着盘子里的鸡腿咬了一大口,留下一滩亮晶晶的不明液体。结果当然是我被张嘉元按在沙发上揍了一顿,但他笑得很开心,也许并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之后我们洗干净手,去储藏室拿台式电脑放光碟,那种老式的家伙看上去是架庞然大物,屏幕却只有豆腐块那么点。百叶窗闭得严丝合缝,地上两本练习册压着两桶红烧牛肉味泡面,张嘉元把火腿肠从中间掰开,我们一人一半,黑暗深处雾气腾腾,飘到眼前闪烁着奇异的蓝。


那个时代最流行的香港电影总是潮乎乎,像很多场雨,只在这个几平米的空间里下下停停。游戏倒不常打,主要是我们俩技术太烂,联机容易挨骂,单机又没劲。音像店倒闭之后,只剩下街边摊可以买到便宜货,几张旧报纸往水泥地一铺,上面公然摆放诸多黄色杂志及塑料盒装的光碟。有回老板粗心大意,把某张成人影片放进《英雄本色》的包装盒里头,画面亮起的刹那一男一女浑身赤裸,张嘉元吓得喷饭,半截面条从鼻孔里发射出来。事后我们对这场乌龙讳莫如深。说实话,假如那天只有我一人在场,我未必不会把它看完,而张嘉元十有八九也是如此。但实际情况是我和他并肩坐在屋子里,月光照在脚边,像层薄薄的粉末,在这样的情形下,羞惭油然而生,蛰得我们无所适从,尽管我和他在那个时候都清白无辜。


看大话西游那天,我跟张嘉元谈到一些深奥的话题:爱情。这场谈话对我们日后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当时我们浑然不觉,就好像命运的转折点总是在回忆录里才登场。至尊宝对紫霞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我嗑着瓜子不屑一顾,最后城墙上两人相拥,孙悟空提金箍棒远走高飞好像一条狗,我嚎啕大哭,拿摸瓜子的手揉眼睛。在此之前我坚信爱情这玩意儿十分无聊,情书,手工巧克力,亲嘴,早恋,上床,性吸引力,一堆名词排列组合。今天为这个要死要活,明天为那个茶饭不思,然而直到现在也活得好好的。要我说,爱情应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否认就是欺骗,拒绝则会痛苦,所以无可奈何承认,我爱你,不是一种告白,而是一种妥协。


张嘉元在这个话题上和我达成一致。他说爱情大概是我说我喜欢你,你说你不喜欢我。心理学上又有一种说法。十几岁的小孩处于青春期,往往会对异性产生强烈的兴趣,艺术点的说法叫思春期,大概因为春天万物复苏,动物发情,猫叫恐怖如斯,仿佛婴儿夜哭。我没有思春期,原因之一是我从小花粉过敏,大概天生和春天犯冲,而且我妈跟我说过,如果我早恋,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打死。当然,这两个原因都无足轻重。最大的原因就是,思春期人人都有,太无聊,青春期少男少女荷尔蒙分泌旺盛,有劲没处使,需要找点什么东西寄托一下心情。真正的爱情应当像过敏期到来,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所以在我和张嘉元的思春期,我们决定不走寻常路,办一个乐队。



2


我十岁的时候,在少年宫学声乐。那间屋子像个小铁盒,风一吹就哐当响,紧接着再晃出几声奶里奶气的哆来咪发唆,老师坐在前面弹钢琴,脸和衬衫像钢琴键一样黑白分明,我们一般叫他王哥。我的位置是靠窗的那条板凳,在那里我只能看清他眉毛以上的部位,每到高音的地方就使劲向天花板挤,挤出三层坑坑洼洼的山沟,油光隐约可见,实在和《小白船》的意境不相匹配。往后唱起这首歌,我总要想起那两撇眉毛。这给了我一个启示,仿佛人的记忆大多时候都是感官的留存,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味道,未来就会记得什么,即使有的叫不上名字,有的对不上号,但总能唤起零零碎碎的感觉。至于那些当时没有运气碰到的印象,往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回过头继续说少年宫的事情。当时墙壁隔音效果很不好,正好旁边屋是架子鼓培训班,又名拆迁大队学龄前教育机构,老是乒乒乓乓响得特难听,叫人受不了。古人云,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有天王哥再也忍不下去了,带领我们直捣黄龙,去跟架子鼓班的那群人讨个说法。我作为声乐班的领头人物,当然身先士卒走在前列,那时候我披着张嘉元借给我的黑外套,嘴巴撅到鼻孔处,只遗憾没有问他再要副墨镜,毕竟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打架跟走红毯差不了太多,也要讲究气场。但最后我们被撵了出去。对方大致意思是,乐队唱歌的还要配个人打鼓,被鼓声压一头只能证明我们学艺不精。王哥由此受了很大的侮辱,便顶着咚咚擦咚咚擦的背景音叫我们往死里唱,我憋着一股子气,吼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只斗鸡。于是隔壁鼓声终于软弱下来,便秘似的起起落落,我们大获全胜。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敲鼓的人就是张腾,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再碰过架子鼓,据说他跟他爸说,医学表明敲架子鼓容易耳鸣,而他个子高,总是坐在教室最后面,上课会听不清老师讲课,他爸信以为真。但他最终决定重操旧业,练习两周后欣然入伙,顺便带上他同班同学付思超。后者长得白白净净,戴着细边眼镜,很像聊斋志异里面那种经常被骗的书生。


我们乐队成立的过程就是这样。当晚我们四人决定去吃大排档,点了一盆爆炒小龙虾,四碗凉拌鸡丝面,两盘炸串,张嘉元另外要了两根大葱,青淋淋水汪汪,从书包里拿出半罐酱蘸着吃。假如我未来要去当导演,我会这么拍张嘉元吃大葱的模样。先是一只碟子,上面还有黑乎乎的油渣,张嘉元没管,直接从玻璃罐里拍出两团酱块,拿勺子抹开,接着镜头转向大葱。可能是老板刚洗过,葱根还沾着几滴水珠,沾上大酱后便有某种奇妙的晕染效果,其艺术性等同于西方画家拿刷子抹油彩,最终送进张嘉元嘴里,咔吧一声断成两截。说实话,我曾经严肃怀疑张嘉元有某种恋物癖(具体一点,恋葱癖)倾向。例如四年级科学课,老师叫全班回去自己动手种盆植物,期末拿到学校展出,张嘉元种了一盆葱,笔直碧绿,在一众花花叶叶里显得尤为突出。放假之前他偷偷把那两根葱拔出来,不知道炒菜还是干吃去了。自那以后我就常常把张嘉元和葱联想在一起,甚至到了偶尔能在葱上看出张嘉元脸蛋的地步,但我没跟他讲过,那只会让我挨锤。


那天晚上我们吃掉了大半盆小龙虾,嘴巴肿得像香肠,黄澄澄的灯光下红润剔透,书包里试卷一个字没写,只能半夜挑灯夜战,第二天顶着四对黑眼圈和四只鸡窝在学校天台四方会晤。张嘉元就说,要不我们叫黑眼圈乐队得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八十年代朋克青年的味道,却跟我们不太相符,于是张嘉元打从那天起就开始留头发,预备留成郑伊健那种,甩起来大概会十分迷人,但是直到高中毕业,他的头发长度也没能超过耳朵。张腾买了好几条金链子,塑料的,戴在脖子上像坏掉的狗链,我想了半天,拿文具店五块钱三支的红水笔,在一件夏天穿的浅蓝色牛仔外套上涂了好多爱心。付思超不跟着我们鬼混,他主要负责管账,诸如在张嘉元买冰淇淋或者我逛地摊的时候横插一脚,从我们两人嘴里抠出用来租场地的经费。


那是间十几平米的废弃车库,大概以前是给人当仓房用的,靠墙放着两排储物柜,最里面乱七八糟埋了一堆破烂。我在里面发现过折叠椅子、扳手、结了蜘蛛网的可乐罐,还有一只非常漂亮的玩具青蛙,金属壳的,擦干净后还很有光泽,可惜发条已经坏了,没办法跳起来,我把它放在窗台上,有空就去摸摸它。窗台下面是张腾的架子鼓跟借来的音箱,付思超和吉他形影不离,去哪儿都要背在身上,而张嘉元的吉他后来换成了一把钴蓝色的贝斯。做完这些,黑眼圈乐队才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出生。


关于黑眼圈乐队,我有很多东西想讲,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好像要讲完它就必须从头到尾回忆完我的一整个青春期,回忆到结尾还不能标上全剧终。我、张嘉元、张腾、付思超,我们四个的课外娱乐活动无非是在那间小屋子里吃喝拉撒,鸡飞狗跳,用四本教科书压四桶泡面,香料包的气味煮成奶白色的几团云,双肩包和外套都甩到地上。在那里我们唱得最多的是皇后乐队的歌,张嘉元提着贝斯满屋子乱跑,一转弯跟我迎面撞车,顿时倒地后滚翻半周,最后两脚朝天,手指头还要往琴弦上一扫补个收尾。重庆夏天热得冒火,但车库没有空调,我们只好把衣服脱光,剩下老头背心和印花大裤衩,练完一首曲子连墙壁也在向外渗汗,毛虫似的一条条流到墙根。一整个周末我们都待在那间水泥砌成的车库里,走出门时太阳露水通通落下,迎面吹过来几阵凉嗖嗖的夜风,把我们的衣服吹得飞起来。回家路上我们要绕好大一个圈,从车库到公园,再抄旁边小道折回,走到哪里路灯就亮到哪里,像很多团暖烘烘会发光的毛线球,一条紫色的线云从西天角延伸向东。春天则走大路,因为三四月公园会开各种颜色的花,我只要靠近就会喷嚏打个不停。


除此以外,张嘉元每次回家都要吃两根冰淇淋。他往往先在公园门口买一根巧克力壳的冰棍,边走边啃,到小区门口只剩一根干木棒,再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盒夏威夷果味的雪糕,拿小木勺挖着吃。我总是怕他吃坏肚子,但即使是冬天他也从不窜稀,大概是月老把姻缘线给他绑在了这上面,就连十八岁的三个生日愿望,张嘉元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冰淇淋。那天晚上车库里黑洞洞的,只有蜡烛光在呼吸声里扑闪,张嘉元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第一个愿望,我不想长大,还想吃冰淇淋,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们黑眼圈乐队越来越好,以后能办全国巡演。该许第三个愿望了,他不再出声,我们在旁边捧着蛋糕安安静静地等。


现在想想也是毫无道理的事,为什么第三个愿望不能说出口,必须放心里,但电视剧里都这么演,我们就信以为真。在第三个愿望的时间里,秒针走得异常响亮,我百无聊赖,光盯着他眼睫毛下方的那块阴影发呆,看那块阴影慢慢变细,微微颤动,最后换成张嘉元似睁未睁的眼睛,映着蜡烛暖光朝我的方向迅速一闪,又消失不见。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看错,因此没办法去深究那一眼的意义。蜡烛熄灭后张腾跑去开灯,十平米空间顿时亮如白昼,想要找什么都能找到,但有些东西只有在黑暗里才有迹可循。当然,那天我没有想这么多,灯一亮张腾就扑过去架住张嘉元胳膊,我跟付思超奸笑连连,轮流把蛋糕往张嘉元脸上抹,不管他怎么嚷嚷都不松手。回家前张嘉元用毛巾在脸上擦来擦去,结果还是能闻到一股冰淇淋奶油味,张腾如此评价:兄弟们提前给你完成生日愿望了。在我们四个人当中,张腾和付思超年纪最大,已经在外地念大学。我其次,老幺是张嘉元,比我小一岁,但同样读高三。当年的情形和几年前差不多,冬天夜晚来得早,抬头能看见一半月亮,很像清水洗过的玻璃,只是张腾和付思超要在十字路口左拐,坐公交去火车站,而再过不久我们四个都要拖着行李箱上路。


我和张嘉元的大学只隔着一条街,再加上我们俩睡眠都不太好,干脆就在外面租了间便宜房子,一室一厅。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团被子,张嘉元在中间画下一条三八线,谁半夜扯被子,第二天就要负责打扫厕所。那时候我才大概明白长大的分量。半夜睡不着,我跟张嘉元就坐在床头聊天。张嘉元说,他进了学校的吉他社,结果一群人只想着弹琴把妹,没意思。张嘉元又说,咱们周末约张腾付思超吃个饭,商量一下乐队的事,说不定真能搞个演出啥的。讲话的间隙,他低头咔嚓咔嚓咬指甲,光秃秃的指甲边留下凹凸不平的牙印。我想告诉他的是,那天在车库里给他过完生日,我回去就搜了一堆关于乐队演出的资料,怎么租场地,怎么卖票,怎么宣传,要用铜版纸印海报,但我没有说,准备到时候再跟他炫耀。


大概到了半夜一点左右,月亮正好滑到窗口,照在靠墙的地板上,张嘉元盘腿坐在我旁边,穿一件黑短袖和一条派大星短裤,露出的皮肤在射进来的月光里白得有些过分。第二天还有早课,但我们都不太想睡,好像在和某种东西做着顽固对抗。我十九岁半,张嘉元十八岁半,按照岁数来说我们都已经长大,而长大就必须要衡量得失,必须早睡来等待第二天早起,必须少吃冰淇淋保护肠胃,必须向一个相同的未来与目的前仆后继奔去,永远努力,永远不够。可事实上,我们都不想告别那间废弃车库,它在回忆里变形,被压扁成一片温暖的土壤,我们待在里面,都是种子,破土前有一万种可能的形状。张嘉元不说话后,我突然有一种很轻盈的感觉,那种感觉促使我哼出《贝加尔湖》,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接着是张嘉元的声音。黑暗里淌过一条暖水河,他的食指搭在我手背上敲打节奏,眼睛却还一动不动盯着窗户外面的亮光。那一瞬间我心跳如擂鼓,忍不住望向他的嘴唇。



3


我和张嘉元的历史听起来挺长的,从小学三年级到大学三年级,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年,放在古代应该叫豆蔻年华。但是在那个吻里,十三年的时间好像急速坍塌,仅仅眨了下眼就从我身上跨过去了。过了好久我也没回过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坐立不安,好像重新体验了人生中第一回花粉过敏,我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吸进了太多粉尘,等到眼痒鼻塞,喷嚏打个不停,才知道有什么东西早已发生。


事实上,那个应该还不能算一个吻。吻得是什么样的,四片嘴唇贴在一起又热又湿,或者像含住汤圆,把舌头伸到对方嘴巴里去,能尝到一点对方嚼过的口香糖味,其学名为法式热吻,假如技术不过关还会有口水淌出来,把两个人弄得脏兮兮的。但那天我们什么都没干,张嘉元就撩开被子钻里面睡觉去了,我手背那块皮肤却一直烧着,刺得我翻来覆去不安生,只好找了个起夜的借口躲进卫生间,拿肥皂来来回回擦。洗了三四遍后,还是能回想到张嘉元的手指头轻轻点在手背的感觉,好像皮肤有自己的记忆,要等到新陈代谢,细胞一个周期后自动脱落,才能彻底把它忘掉。说疼,当然不是,说痒也不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大脑却顺着他收回去的手指头想到他弹吉他的动作,想到汗淋淋的手臂肌肉跟滴着水珠的发梢,最后想到他的嘴唇,同时鬼使神差抬起手背,压在我自己的嘴唇上。


它到底能不能算一个吻,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过恋爱经验,唯一一个暗恋对象是小学三年级坐我旁边的女生,印象里只记得两只双马尾,连长相也模糊不清了,但我总算意识到我对张嘉元怀着点不太对劲的心思。不用将时间倒退十三年,我就能看见很多个张嘉元。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张嘉元搬到我家楼下,身上背着一只比他高两个头的吉他包爬楼梯,背后起了很多云,好像手心里攥着一场雨,但最后还是没有落下。高中刚入学的时候,他的长相没有怎么变化,还是一副娃娃脸,白白净净的,笑起来嘴角边上就出现两团婴儿肥,但个子高了很多,我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那天他跟校长并排站着,准备代表新生发言,校长又矮又胖,两人凑一块儿像电视上讲相声的,竹竿配冬瓜。发言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因为没有什么记住的必要,只能回想起当时张嘉元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结束后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后来张嘉元告诉我,那天他其实讲到一半特别想上厕所,因为水喝多了。有过相关经历的仁兄都知道,尿不能憋,越憋越上头,感觉心脏都挂在肚皮下面晃荡,所以他只能加快速度把稿子念完。我跟他说,他要是尿裤子上那就精彩了。他听完朝我小腿踢了一脚。再之后,再之后就是黑眼圈乐队。我去他家蹭饭,那天下很大的雾,窗外只有冷飕飕的白色,张嘉元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突然提着吉他跑到外面去弹《Don’t Stop Me Now》,我跟在他后头,捏着塑料喇叭大喊大叫像发了疯,衣服全都沾满露水。


如此一来我更加糊涂。假如有种解释世界的词典,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上面查到这种心思叫什么,爱情还是友情,但那样世界会比现在无聊上万倍,可能我还没等到这一天就早早驾鹤西去。那么答案只能由我自己来找,像个哲学家一样每天思考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情,中文名叫爱,英文名叫Love,日文韩文暂且不表。思春期少年恋爱,大多穿宽松校服,袖子拉到最下面遮住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早上书包里装两份微波炉热过的面包,站在校门口深呼吸三下。之后就是拥抱,接吻,十八岁后睡同一张床,第一回不知道安全套怎么用,偷偷在对方洗澡的时候百度搜索。电视剧和电影里则轰烈许多,譬如为你上刀山火海,分分合合纠缠不清,每天半夜都心碎得觉得自己要死掉。跟爱情有关的成语也不少,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见色起意,色衰爱驰,相敬如宾,好像全世界都在爱,我也不可以例外。


但见到张嘉元,我又不这么想了。他坐在马桶上,眼神呆滞,头发乱糟糟的,看见我就劈手拿卷纸筒砸过来,含着鼻音大叫:林墨你耍流氓啊给我关门。于是我恍然大悟,爱情应该是种被发明出来的概念与词语,在命名的那一瞬间就跟爱情没有半点关系。人们为什么会认为这些是同一种东西呢?就连动物也要按照各种各样的模式分类,猫是猫,狗是狗,在猫里还分白猫黑猫花猫,短毛长毛无毛,人也要依照生殖系统,分男人和女人,那为什么爱就只能叫爱呀。爱也应该藏着一套生殖系统,有些爱会诞生婚姻,有些爱诞生妒忌和仇恨,有些爱则诞生出一个,谈不上吻的吻。假如真有那样的词典,我说什么也要给它补上一条:The love from 林墨 to 张嘉元,意为一种无可奈何的过敏期,一种潜伏在冰川下方,早已降临、却尚未意识到的命运。想通这个问题后我倒头大睡,梦到了当年我和张嘉元在他家的储藏室看港片,陈小春演古惑仔,戴黑墨镜穿短皮衣,讲一口叽里呱啦鸟语,我心驰神往,酝酿整晚后第二天对张嘉元说:你大哥是谁?张嘉元心领神会,操一口塑料香港话回答我: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我大哥是陈浩南。我便十分满足,飘飘欲仙,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


总的来说,这些事情并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唯一糟糕的地方就是,那之后跟张嘉元对视,我的目光总不自觉朝旁边飘,古人云做贼心虚,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张嘉元以为我眼睛难受,第二天塞给我一瓶眼药水,叫我没事滴两下,然后背过身去换衣服。晚上我们约了张腾和付思超吃火锅,四月初气温上下波动,张嘉元感冒刚好怕冻着,就穿了件很英伦风的米色毛衣,站在公交站台旁边东张西望,右手还扯着衣角断掉的线头。视野里那几根线头有点发黄,探出来的部分毛毛躁躁,一会儿被指尖搓成一根细麻花,一会儿又散开去,在晚风里东倒西歪。直到上了车,张嘉元才抬起左手握住车顶拉环,另外一只落在我的肩膀上,整个人随着车辆发动往后微微仰倒,与此同时车内开始播报,车辆起步,扶稳坐好。后来张腾说,那天吃火锅林墨看起来完全心不在焉,一会儿盯着锅里沸腾的红油泡泡,一会儿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拿筷子尖戳张嘉元夹到我碗里的毛肚,挤出一圈浅色的番茄汤汁。我说是吗,我忘了,转身又想到张嘉元嘴里裹着肉丸含含糊糊问我,林墨你干嘛呢怎么不吃,是不是胃又疼了。那个时候他背对着大厅光,脸颊外缘笼着一圈绒绒的光弧,嘴角笑容像发亮的线头,笑一下,就往外拽一下,最后从我身体里拽出一句话,再也不能复原:那张嘉元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让我再也没办法装腔作势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毛病,不是花粉过敏,也不是感冒或者高烧,不是任何一种拿滴滴响的仪器和器材就能检测出的细胞病变,就着温水吞掉几枚药片就能缓解,乃至于痊愈,但我又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只好一天一天过下去,幻想某天它就会在太阳下自动蒸发。


幸好在那之后,一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准备黑眼圈乐队的演出,我自然就没有功夫再去琢磨情情爱爱的事。考虑到经费和时间问题,我们决定和学校说唱社的几个男生办场拼盘live,时间定在七月六号,地点为张腾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海报是张嘉元亲手画的,四个漫画小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有种抽象派的大师气度,付思超闭关两个月写了三首曲子,其中一首是情歌,叫做《Fix Me》。张腾笑话他,是不是有暗恋对象了,说出来哥几个帮你追别不好意思,气得付思超抄抱枕砸他脑袋。


演出前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排练室里过夜,恍恍惚惚好像又回到高中时代。付思超躺在海绵垫上抄歌词,张腾为了耍帅拼命练习转鼓棒,结果差点砸到张嘉元脑袋,而张嘉元叫我骑在他肩膀上,摇摇晃晃换头顶坏掉的旧灯泡。我怎么都睡不着,不是兴奋,也不是紧张,却是有点怕。具体怕什么,我自己说不清。黑暗里张嘉元翻了个身朝向我,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婴儿肥的脸颊和微微张开的嘴唇。第二天他用发胶把头发向后抹,露出整个额头和两只眼睛,我才终于知道那种焦躁不安来源于一种预兆。台下观众寥寥无几,大多是来捧场的学校同学,但我们依然好快乐,张嘉元提着贝斯满场疯跑,衬衫开到第三颗纽扣,露出白亮亮的脖子和几条绷出的青筋,汗水亮晶晶甩向四面八方,上台前我帮他别在衣服上的胸针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高潮间奏到来的时候,头顶灯光大开,而我转过身,第一眼看到张嘉元站在台中央,正气喘吁吁地对着我笑,很多年前黑暗里不清不楚的那一眼,一刹那在明亮温暖的地表轰然爆裂。


我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音乐像潮水一样迎面劈进我的身体,我好想大叫,但最后只是走近一些,稍微侧过脸去,声音沙哑地告诉张嘉元,我好想亲他。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另外一个林墨来,直到我等得不耐烦,要装作什么都没有说的样子,他才舔了舔嘴巴,一片金灿灿的阴影盖过镭射灯光,朝我头顶缓缓落下,而我的思春期终于在那个瞬间飘然降临。


End

梦子。

回坑交公粮,某些团兵女现在还没从白夜走出来(

本来画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了,137一出来心情意外地又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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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年与行

空花阳焰

*完棍/24

早晨醒来的时候朱志鑫以为自己做了个清醒梦。

他视野有片刻模糊,居然看见身边有一小段浅色睡衣袖子。袖子里伸出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正搭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只很眼熟的手,朱志鑫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做着梦,他无声抬起头,果然就看见刘耀文平静的睡颜。

又梦见你了。

朱志鑫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确认这个人并不会消散后,笑意瞬间涌上眼底。他靠近了一点,也许是床垫下陷的关系,刘耀文无意识蹙起眉,有些起床气般哼唧两声,胡乱摸到身边人的那只手,牢牢攥住,这才重新陷入梦里。

晨光被切得很薄,滑入室内。朱志鑫看他熟睡的侧脸,忍不住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刘耀文好像这半年又把鼻梁长得英挺了一点,让他看上去更像...

*完棍/24

早晨醒来的时候朱志鑫以为自己做了个清醒梦。

他视野有片刻模糊,居然看见身边有一小段浅色睡衣袖子。袖子里伸出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正搭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只很眼熟的手,朱志鑫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做着梦,他无声抬起头,果然就看见刘耀文平静的睡颜。

又梦见你了。

朱志鑫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确认这个人并不会消散后,笑意瞬间涌上眼底。他靠近了一点,也许是床垫下陷的关系,刘耀文无意识蹙起眉,有些起床气般哼唧两声,胡乱摸到身边人的那只手,牢牢攥住,这才重新陷入梦里。

晨光被切得很薄,滑入室内。朱志鑫看他熟睡的侧脸,忍不住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刘耀文好像这半年又把鼻梁长得英挺了一点,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大人了。

朱志鑫就这样看了他很久,或许有半个小时,因为天光逐渐亮起,刘耀文茫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朱志鑫正与他四目相对。

然后朱志鑫就发现他眼里的迷茫迅速褪去,换上一种依赖的神情。刘耀文睁开眼睛就会看起来可爱一点,卧蚕堆积了几分幼稚,让他变得非常少年气。

两人都没说话,朱志鑫是还没回神,与刘耀文对视这一眼让他在梦里也怦然心动,思念像有生命般疯狂勒住了他的命脉。而刘耀文则有点像在赖床,他不太情愿伸个懒腰,意识到他们还牵着手后,刘耀文突然松开,在朱志鑫刚要失落时,又再次捏住了他的指头。

他在往自己掌心写字。

朱志鑫难得抽回一点理智,他十分聪明,就是颠倒着方向也辨认出来,刘耀文写一个金字,又一个金字——朱志鑫感觉自己落入糖浆里,他不可置信微微瞪大了眼睛,直到刘耀文停下。

他写了个鑫字。

这个梦太真太美好,朱志鑫愣神半晌,开始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要醒来。

见他表情呆滞,刘耀文很好脾气笑了笑,男孩五官轮廓已经趋向男人的英俊,笑起来却还是很单纯干净。

“你还没有睡醒,是不是呀?”刘耀文声音哑哑的,带有困倦的慵懒。他飞快贴上来,朱志鑫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腮边一软,有什么轻轻碰了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是刘耀文亲了一下自己。

 

门被“咔”一声推开时,朱志鑫才后知后觉思考这是什么地方,他半坐起来,却看见门边探入一个脑袋。

严浩翔表情淡淡的,无语望了一眼还赖在床上的刘耀文,“起了耀文,今天外景。”顿了一顿,像是不理解,又把目光转过来,对着朱志鑫,轻轻点了点头,“丁哥。”

浑身血液好像顷刻变得粘稠,压迫每一根血管停滞不前。朱志鑫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要做何反应。

“什么——”他想问,一开口却发现压根不是自己的声音。

不是朱志鑫的声音!

 

这个好像也不是梦。

浴室里镜子泛着冷光,朱志鑫不知所措看着镜面映出的那个人,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他眨一眨眼,镜子里的那个人就眨一眨眼。丁程鑫的脸清晰又干净,像一个诅咒,灌入朱志鑫的血液里。

他手忙脚乱去开手机,里面是丁程鑫的照片,丁程鑫的微信,丁程鑫的所有信息。

洗漱台的牙膏盖子还没拧上,刘耀文喝着豆奶来叫他,在门口又改变主意,笑嘻嘻挤进来,把门一脚踢上。朱志鑫有些惶然从镜子里看他,刘耀文一无所知,咬着吸管像个小孩,把下巴搁在他肩膀,含糊不清:“再不去吃早餐,就没有啦。”

尾音被轻快扬起,刘耀文心情很好,把豆奶递过去,示意他喝一口。

朱志鑫没法抵抗这种亲密,他耳朵迅速红起来,轻轻含住那根吸管。然而这种暧昧带来的欢愉很快又戛然而止,朱志鑫目光落在镜子,身体一僵。

镜子里刘耀文还是那个刘耀文,而被从后方环住的人却是丁程鑫。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刘耀文还说了些话,但朱志鑫左耳进右耳出,他心中惶恐,但更多的是汹涌的快意。人如同操线木偶,几番隐忍,终于自暴自弃闭上眼睛,他侧过脸,尽力不去看镜子,而只看刘耀文。

“今天要干什么?”他听见丁程鑫的声音有些喑哑回荡在室内。

刘耀文看他不喝豆奶了,就拿回来放自己嘴里,丝毫不见外,“不干什么呀,拍照片嘛。”

 

今天丁程鑫状态好像有点差。

但谁都没有往这个方面想,丁程鑫的状态从来都不会差,他像张被拉到极致的弓,永远蓄势待发。大家只会觉得丁程鑫对这个项目兴致缺缺,毕竟拍照么,他从小到大已经拍过太多了。

刘耀文抱着一只狗,那只狗很小,跟玩偶差不多大。他带狗去认识新朋友,譬如一只七星瓢虫,或者一朵小雏菊。日头很大,他被晒得脸蛋发红,一抬头,却看见丁程鑫还是那个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要跟它玩吗?”刘耀文把小狗抱着,站在离丁程鑫两步远的地方就不动了。

丁程鑫却没有回话,放在往常,他可能会用小树枝或者狗尾巴草都逗一逗小动物,刘耀文从不会把毛绒绒的小东西带到他身边,只会隔着几步,非常谨慎,非常小心。但今天丁程鑫没什么兴趣,他只是长久盯着刘耀文。

“好吧。”刘耀文弯腰把小狗放下,让它去追一个被风吹起来的塑料袋去了。

两人静静对视几秒,于是刘耀文也跑走,只是不出一会儿他又折返,双手湿漉漉,示意自己已经洗过手。

其实这个行程之前,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刘耀文昨晚是半夜钻进丁程鑫被窝的,他就想和丁程鑫说说话,但丁程鑫太累了,还没等刘耀文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已经沉沉睡去。

“给你看我拼的一个小人。”刘耀文开了手机,刚调出相册,却被后方的摄影师请求回去补拍一组,于是干脆把手机留下,“你慢慢看,有好几个呢!”

 

天空很蓝,蓝出一种空洞的平静来。

朱志鑫觉得自己比起木偶人,还是更像智能机器人。他努力模仿记忆中的丁程鑫,对方说话语气如何,行为举止如何,有什么小动作,诸如此类。但还是很艰难,能见到丁程鑫时他一般也会见到刘耀文,而有刘耀文在场,他基本分不出心神去看旁人。

为什么喜欢刘耀文?这样简单问题,不该来问他。

刘耀文很好。有多好?不知道,总之就是很好。

因为一个人很好所以喜欢上他?怎么了,不行吗?

朱志鑫知道自己性格,这些年他找准了方向,一下子成长很多,锋芒也渐起。但还是不够,每次再见刘耀文,朱志鑫都忍不住比较,自己还要再跑多快才能追得上那个人?

世间最不缺就是阴差阳错,当年星探找来,朱志鑫冷静留了个假电话,把人打发走,时隔一年,人家锲而不舍又找上门,这才促成他进这个圈子。

朱志鑫偶尔也会亡羊补牢般空想,如果当年星探来找自己要电话,自己老实给了,今时今日是否刘耀文就不是师兄,而只是刘耀文。

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只差了那一年。

 

相册里坦诚了刘耀文审美诡异的事实,朱志鑫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捏小人,最终笑出了声。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刘耀文手机,拿久了机身发热,竟有几秒恍惚,这样好像在查男朋友手机。朱志鑫思想游离,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所谓卡通小人,而想知道,每个夜晚他都在跟谁聊天?给别人的备注是什么?给自己的又是什么?

甚至想直接在微信里搜朱志鑫三个字,看他有无提及,又跟谁提及?

想这些事情时他手指还在无意识划着屏幕,回过神时指尖一顿,有些愕然。

屏幕里早已经不是卡通小人,变成许多普通日常照片,一顿烧烤,或者冰淇淋,夹杂几张其他人的丑照。朱志鑫才发现这是收藏相册,每张照片下方都点亮着一颗蓝色爱心,像指示灯,把他的心思一点点照亮。

他愕然不是因为窥探到这方寸日常,而是停下的这张合照。

照片里有刘耀文,也有朱志鑫。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合照,两人都显得有些拘谨,但又比普通人更靠近。刘耀文脸上有笑容,但看不出是不是真的高兴。

或许是的吧。

否则为什么把这张照片,放进收藏里面。

 

暗恋苦不在不得,而在患得患失。

 

刘耀文是搭着张真源肩膀回来的,他坐下来时咳嗽两声,余光里丁程鑫马上转了过来,只是半晌无话。

天气虽然晴朗,但气压很低,空气很闷。

树荫下只有他们两个坐着,刘耀文不出声,在努力撕一个矿泉水瓶的塑料纸。他能感觉到丁程鑫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十分专注,十分紧张。

“喝吗?”刘耀文终于把塑料纸剥下来后,往那边递了递。

丁程鑫眨两下眼,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却没有接。

“不喝吗?”

“算了。”

“我要喝啦?”

“你喝吧。”

刘耀文顿了一下,仰起头喝水。

他不对嘴,倒的时候洒了几滴在外面,拧盖子时眼睛去找纸巾,但下一秒丁程鑫就伸手,轻轻帮他抹掉了嘴角的水。

像往常一样,太阳从树叶中零星落下,刘耀文眯起眼,像在回忆什么。

 

哪里出了差错吗?朱志鑫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骤然收紧。他快速在脑海里筛选至今自己做过的事情,一边回想一边又感到酸涩。

他今天牵了刘耀文的手,被刘耀文亲过,后来他还大着胆子,趁人少时轻轻亲过刘耀文的下巴。那似乎是很寻常的事情,刘耀文从不抗拒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甚至还对此非常满意。

在伸手揉他头发时,他会可爱反过来蹭你的手心。或者坐车的时间长了,刘耀文会把手撑在他的后腰,一开始朱志鑫不明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丁程鑫有腰伤,车子的座椅很软,没有抱枕,刘耀文是在给他借力。

是很温柔,很可靠,很体贴的刘耀文。

并非意指之前的刘耀文如何不好,而是在朱志鑫面前,刘耀文第一次展现出那种甜蜜的,心甘情愿的好。没有任何人要求,也没有任何指标规定,刘耀文之所以如此用心细腻,只因为这个人是他认定的人。

朱志鑫垂下眼皮,他忍不住叹息,就算如此,自己也还是会和他四目相对时,永远心动。

 

这一天像从伊甸园偷来的禁果。

下午有场过云雨,他们在便利店买柠檬茶,刘耀文站在冰柜前,拿了几盒,突然回头问他:“你喝有糖的无糖的?”

朱志鑫眼里扫过他抱的那几盒,都是有糖的,“有糖吧。”

便利店很小,不是连锁,只是私人开的,灯光也暗,走到尽头基本就没什么亮度了。

他们结账时外面雨势突然卷土重来,噼里啪啦砸响地面。刘耀文有些惊讶,抱着那堆柠檬茶,只好耐心等雨停。

“你想吃点什么吗?”在等雨停时刘耀文又开口了。

朱志鑫不饿,看一圈货架,摇摇头。刘耀文却又一头扎进了里面,朱志鑫不明所以,跟进去,发现他在挑薯片。

“要哪个味道啊?”刘耀文躲在暗得可怜的光线里问。

好问题。朱志鑫犯难,他并不清楚丁程鑫平时都喜欢什么口味,只能含糊带过去:“你喜欢吧。”

他们一起挑,刘耀文拿不定主意,表情苦恼。朱志鑫突然有点冒犯的冲动,他也说不好为什么,反正他伸手碰了碰刘耀文后脑勺,刘耀文就转过脸来。

两人贴很近,外面轰隆了一小阵远雷,雨声沙沙打到便利店铁檐上。这里也像乌云密布,昏暗沉闷。朱志鑫有点魔怔,他是这么觉得自己的。

他慢慢贴过去,刘耀文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氛围挑薯片未免有点大材小用,倒不如用来接吻。

一切都准备就绪,然而就在差那么零点几厘米的时候,刘耀文突然轻轻偏过了头。

朱志鑫措不及防,惯性往他跟前跌了一下。刘耀文没让他摔,手臂一捞,把人扶在了自己臂弯,但很快又放开了他。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雨声渐小。朱志鑫突然听见他问:“你是喜欢我吗?”

怎么又是问题?

朱志鑫卡了一下壳,开始思考丁程鑫喜不喜欢刘耀文。

是喜欢的吧,不喜欢的话刘耀文也不敢大清早就亲他了。

“喜欢啊。”他声音平稳。

“这样。”刘耀文伸手挑了一袋青柠味。

朱志鑫却又恍惚一下,他这一刻突然不想再扮演别人了。起码这个问题,他不想让丁程鑫来代替自己回答。

他沉默很久,在出便利店前,缓缓“嗯”了一声。

 

大家觉得今天的丁程鑫格外沉默。

“怎么不吃这个?”宋亚轩把一碗炖菜推到他面前,“好容易叫一次。”

丁程鑫眼皮子掀一下,夹了两筷子,吃进嘴里,然后就把筷子搁下了。

“算了。”刘耀文倒出声帮他答,“都凉了。”

不着痕迹带过焦点,朱志鑫觉得刘耀文又变化了一点。他们其实年龄相差无几,可刘耀文总会比他更周全一些,也更成熟一点。

朱志鑫不是个眼界浅的人,他在他们那圈人里已经爬到了很前沿的位置,然而今日切身处地一看,刘耀文要比他成长得更用力。对,刘耀文的成长就是要用力这个词才能形容。

朱志鑫想起第一次和他跳舞,自己整个人都是烫的,刘耀文却游刃有余,信手掂来。把自己衬得手足无措,笨笨的。

他羡慕过别人,但也只到羡慕为止。别人怎么样和他有什么关系?人生很窄,除了自己走,就没有路了。但终归还是忍不住,他看刘耀文,就像看一场乌云压城城欲催的雨,明明近在眼前,但等啊等啊,雨就是不来。

那个人身边好像永远都有自己的位置,却又永远不会向他跑来。

雨季太远,山城八万多平千米,从来没有一滴水,淋到过他朱志鑫的身上。

 

再晚些的时候,刘耀文洗了澡,又钻进了浴室,很久都不出来。

这个房间现在应该是丁程鑫独住的,不大,但自带卫生间。朱志鑫去敲门,半天不见动静,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干呕。

下午柠檬茶一定是冒牌货!

刘耀文愤怒控诉,趴在马桶边吐个天翻地覆,摁抽水时手都在抖。他这边气若游丝,那边朱志鑫却不知所措,递了水漱口,又递纸巾擦嘴,急得团团转,问要不要去医院?

“拿两粒药给我。”刘耀文面色苍白,还能临阵指挥,“蓝色盒子那种,温水。”

从时间判断,刘耀文在这个马桶边起码趴了十分钟,朱志鑫自责,觉得要早点发现,或许能让他早点舒服。刘耀文却不在意,吐狠了,喉咙都在烧,撑着回床上,缩成小团,看起来很难受。

“我要做什么?”朱志鑫怕惊扰他,只敢蹲在床边小声问。

刘耀文又睁开眼,“吃了药就可以了,急性肠胃炎而已。你睡觉吧?”

朱志鑫这才抬眼看床上,却突然发现两人中间横了一只玩偶猪,不偏不倚摆正了,像楚河汉界,一下就泾渭分明。

“你还是小孩,你怎么照顾我?”刘耀文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无奈笑起来。

 

最终朱志鑫还是喊了其他人来看刘耀文,进来的人面带疑惑,似乎不明白有什么毛病是丁程鑫搞不定的。

宋亚轩洗澡,贺峻霖打电话,进来的人是严浩翔,显然也不是会照顾人的料,只知道站在床边给刘耀文掖被子。

“有事儿吗?”刘耀文挣扎,“要热死了。”

“发烧吗?”严浩翔去探他额头,又摸自己的,也搞不准,“我怎么感觉我比你还烫呢?”

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朱志鑫插不进话,远远坐在一边看。没过多久门又推开,宋亚轩顶着满身水汽进来,也很困惑看过来一眼,似乎在无形谴责:丁哥,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小辈。

得知刘耀文吃过药后宋亚轩很满意,说谁给你吃的?丁程鑫吧?那就可以了,那你睡觉吧,我要打游戏了。

刘耀文扔他枕头:“爬!”

严浩翔帮他把枕头捡回来,让他随时找,然后离开。

 

室内归于平静,刘耀文合上眼睛,但没有睡着。

“你要在那里坐到天亮吗?”刘耀文问。

朱志鑫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步步蹭到床的另一边,翻身躺下。

两人无话,那只玩偶猪就横在中间,像城墙铁壁,隔绝所有暧昧与可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朱志鑫鼓足勇气问。

刘耀文沉默一会儿,答:“给你矿泉水,你不要的时候。”

怎么这么早?朱志鑫惊讶,又想到下午自己那个被躲过去的吻,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得脚趾头在空中抓地。

“其实也不是因为那个,主要是你眼神很奇怪。”刘耀文见他不出声,善解人意开始自说自话:“你看我的时候太小心了,像很怕我的样子。但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反正你不是他。”

丁程鑫何时这样躲躲闪闪看过他?再难堪的时候丁程鑫也从容,刘耀文很小的时候就固执觉得,世界上永远没有丁程鑫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是刘耀文小小童年里的盖世英雄,长大后的情有独钟。

 

“对不起。”朱志鑫最后这样说。

“应该我来说这句话。”刘耀文药效上来,缓和一点,“应该早些告诉你,不该让你辛苦扮演别人。”

为什么喜欢刘耀文?不知道。

可能雨季很长,就算没被淋到,也总盼着有声闷雷,带来夏日。

下午便利店那句告白此刻被解构成抱歉,不让他难堪,也不让他失落。轻描淡写带过了那句喜欢,不是他朱志鑫喜欢刘耀文,而是他朱志鑫以为丁程鑫要喜欢刘耀文。

体贴周全,无微不至。

“辛苦你了。”刘耀文又补这一句,语气诚恳,朱志鑫突然眼眶就热起来,心里酸涩,也感到温柔。

沉默许久,朱志鑫还是再说了一遍:“对不起。”

刘耀文很好,他不愿这样糊涂过完今日。其实白日在刘耀文手机里,他除了看到烧烤和其他人的丑照,还看到了许多那个人的照片。

笑着的丁程鑫,看书的丁程鑫,好像有点生气的丁程鑫,戴眼镜做题的丁程鑫,汗流浃背跳舞的丁程鑫,咬着烧烤签子打游戏的丁程鑫。还有,接吻的丁程鑫。

那么多照片,根本不需要特别收藏,因为随时都能找到。

但自己还是忍不住猜,那颗被点成蓝色的心,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特别的。

 

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特殊。

 

良久,朱志鑫以为刘耀文已经睡着的时候,掌心突然被软软扣住,他呼吸一窒,但下一秒,那只手又松开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刘耀文语气有些羞恼,“瞌睡了下,迷糊了。”

朱志鑫却不在意,只是睁着眼看天花板,想,原来他睡觉时习惯和别人牵着手睡。

伊甸园里原来没有禁果,朱志鑫咬下一口,只看到了许多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刘耀文。他的雨季原来这样多变,只是他从没有被淋透,所以不得而知。

“耀文。”他第一次这样喊,用别人的声音,实现自己的渺小心愿。

旁边的人有一会儿才应下来。

朱志鑫自嘲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重要吗?今天这么多个问题里,这个倒显得最不重要。

 

然而刘耀文却真真正正捏过他的手,将他手心摊开。

好像今日都是一场梦,朱志鑫怔愣,感觉手心漫起熟悉的痕痒,是刘耀文用指尖在他掌间落字,一个金,再一个金——朱志鑫眨一下眼,突然感觉眼眶涌上潮意。

是个鑫字。

“我也不知道猜得对不对。”刘耀文咳嗽两声,声音有种病时的疲惫感,但很稳重,“如果不是——”

后半截他没说下去,朱志鑫却知道。

如果不是,这个字也不算错。

你多聪明啊,刘耀文。

 

清晨闹钟准时响起,一屋好梦瞬间被搅散。

朱志鑫头有点痛,但不妨碍他迅速摸到手机关掉闹铃。目及之处是熟悉的家具与被单,他慢吞吞起身,却不急着动,而是缓缓摊开手,浅浅抚过掌心。

上面如同水过无痕,但朱志鑫看久了,还是觉得心头酸软。

手机亮起,弹出新信息,备注是端端正正的刘耀文三个字,别的不说,只发了两个字。

谢谢。

什么?谢的什么?

半晌才明白,该是谢他把人完璧归赵。

朱志鑫抬头望出窗外,空气裹挟雨水独有的气味,自外面涌入,温柔把他拥抱住。他要等待一生一次的漫长雨季,竟好似现在才真正开始。

 

 

 

 

 

 

 


凉弓

无悔的利威尔会后悔吗

(55白夜个人观后感)


1、他的两难抉择


不管摆在利威尔面前的选项曾有多少,在埃尔文团长加入其中的那一瞬间,于公于私,针剂的人选就只剩下了一个。


身为兵长,优先救活团长理所当然。在战场上先救30后半的主帅还是15岁的新兵,这种问题并不值得多费笔墨,但鉴于这个新兵很不一般,可以为他多提一句:新人再有潜力也还只是潜力,领导的潜力早已成为了实力。


而身为利威尔的部分更加简单,假如撇开人类利益,只谈私人感情,他想救的会是阿尔敏还是埃尔文?


必须抉择的利威尔不会没有不忍,但这次天平两头的重量显然并不均衡。兵长有强大的共情能力,珍惜每个同伴,但他也明明白白地说过,兵团成员的性...

(55白夜个人观后感)


1、他的两难抉择


不管摆在利威尔面前的选项曾有多少,在埃尔文团长加入其中的那一瞬间,于公于私,针剂的人选就只剩下了一个。


身为兵长,优先救活团长理所当然。在战场上先救30后半的主帅还是15岁的新兵,这种问题并不值得多费笔墨,但鉴于这个新兵很不一般,可以为他多提一句:新人再有潜力也还只是潜力,领导的潜力早已成为了实力。


而身为利威尔的部分更加简单,假如撇开人类利益,只谈私人感情,他想救的会是阿尔敏还是埃尔文?


必须抉择的利威尔不会没有不忍,但这次天平两头的重量显然并不均衡。兵长有强大的共情能力,珍惜每个同伴,但他也明明白白地说过,兵团成员的性命有优先顺序。绝对的一视同仁是不可能实现的伪命题。


总而言之,这个选择本不该让人左右为难。


可利威尔却偏偏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举着针剂,半跪在团长面前,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救他,还是不救他?


2、他的无我和私情


“救”这个词汇太过于正面,容易引发误解,换个更直白的说法,让利威尔犹豫的问题其实是:他应该把已经解脱的埃尔文拉回战场,强迫他一边继续残酷无情地战斗,一边自我审判自我厌恶,一边承受同胞的唾弃吗?


可另一边,是敌方情况未明,局势动荡,调查兵团失去主帅遭受重创;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埃尔文停止呼吸。他为了保住他,甚至打算舍弃生命替他垫后,只要有一点可能性,他怎么会不希望能跟埃尔文一起活下去?


摆在利威尔面前有两条路,黑白分明。

而他最终选择了让自己痛苦的那一边。


不知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否还有余力思考自己未来的处境——站在兵团最高处的人走了,从此以后,由埃尔文顶着的天,就要完完全全地塌到韩吉和他头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私人感情。


只因为他对埃尔文不忍心。


3、后悔还是无悔


假设突然找到了一剂附带复活效果的巨人针药,利威尔会不会打给埃尔文?


肯定不会,因为他已经决定放手,让埃尔文从此从地狱里解脱?


那么换个问题,在白夜之后的四年里,利威尔会不会有哪怕一个瞬间,觉得埃尔文要是还在这里就好了?或者更进一步,自问当初救活的为什么不是他?


肯定不会吗?


一次也不会?一瞬也没有?


是的,假设埃尔文复活的想法毫无逻辑、不切实际,而且徒劳无益。所以利威尔一定不曾这么想过?


要是再给利威尔一次机会,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没有答案。


利威尔似乎总是在做选择,场面凶险,结局惨烈,看得人不禁心生感叹:他怎么能做到无悔,他是不是在强行无悔?


所以,那一天之后,他究竟有没有后悔?


肯定会后悔的。

白夜如此漫长,茫茫无尽。


肯定不会后悔。

送走埃尔文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私情,最深的爱意。


其实站在人生岔路口上,选择哪有对错可说。

无论选哪条路都会后悔的,无论选哪条路都不要后悔。

星年与行

千岁鹤归

时针打去数字十二,马嘉祺骤然惊醒。

周遭静谧,黑暗中只有机械灯发出均等节奏的淡蓝光晕,机舱内剧烈晃动一下,舱顶指示器推出倒计时,短短十秒,马嘉祺拉起手刹,感到一瞬间耳鸣。

潜水艇缓缓上升,周围压强发生不小变化,马嘉祺目不斜视,紧盯着指示器上坐标,直至半小时后视野窗完全暴露出水面,舱顶慢慢打开。海浪拍打过来,发出柔软的塑料纸抖动声,新鲜空气瞬间涌入,他伸手拨动前方一粒红色按钮,开口讲话:“任务完成。”

几秒钟后麦克风口传回指示:“12号,返航。”


马嘉祺离开潜水舱时顺手带走一枚巨大贝壳,像举着把小扇子走了出来。

这是海底搜寻任务的意外惊喜,马嘉祺在一堆海泥里找到了它,放...

时针打去数字十二,马嘉祺骤然惊醒。

周遭静谧,黑暗中只有机械灯发出均等节奏的淡蓝光晕,机舱内剧烈晃动一下,舱顶指示器推出倒计时,短短十秒,马嘉祺拉起手刹,感到一瞬间耳鸣。

潜水艇缓缓上升,周围压强发生不小变化,马嘉祺目不斜视,紧盯着指示器上坐标,直至半小时后视野窗完全暴露出水面,舱顶慢慢打开。海浪拍打过来,发出柔软的塑料纸抖动声,新鲜空气瞬间涌入,他伸手拨动前方一粒红色按钮,开口讲话:“任务完成。”

几秒钟后麦克风口传回指示:“12号,返航。”

 

马嘉祺离开潜水舱时顺手带走一枚巨大贝壳,像举着把小扇子走了出来。

这是海底搜寻任务的意外惊喜,马嘉祺在一堆海泥里找到了它,放在不同光线底下会呈现不同色泽,很漂亮。基地里人人都要多看一眼他的贝壳,马嘉祺有些得意,他把贝壳大大方方展示,因为过于招摇,以致于被堵在一处参观。

“耀文。”人群中有个姑娘朝马嘉祺身后挥挥手,“要不要来看贝壳?马哥捡到的。”

马嘉祺没在这里听过这个名字,以为是谁带来的家人朋友,扭过头去,看见检测仪旁站着个小男孩,长手长脚,脸却很稚气,双眼明亮,马嘉祺和他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他一眼都没眨。

马嘉祺试探把贝壳举起来一下,“看吗?”

那个叫耀文的男孩子抿抿嘴,像有点不知所措。

“我捡的,会变颜色。”马嘉祺觉得他想看,只是害羞。

终于男孩子一点点移动过来,表情小心翼翼,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像和主人初次见面的小狗崽。马嘉祺把贝壳递给他,教他怎么看,“放到绿色光线下会变成香槟色,蓝色光下像紫色。”

男孩子慎重翻转着贝壳,看看颜色又看看他,像征求他的意见:我这样做对吗?

“其实就是偏光。”马嘉祺低头点起一根烟,懒懒靠在桌边,帮他调整角度。小朋友初次见面,马嘉祺看他长得可爱,忍不住多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有些茫然抬起眼,基地二层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刘耀文,你上来一下。”

于是男孩子把贝壳轻轻递回去,看起来很依依不舍。马嘉祺抿着烟嘴,推了推贝壳边缘,“喜欢就送你了。”想了想又补充,“刘耀文。”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男孩漂亮的眼睛亮了一下,把贝壳收回去,揽在胸前。

他很短促的笑了一下,说了马嘉祺听到的第一句话。

“谢谢你,小马哥。”

 

基地楼梯被刘耀文跑得砰砰作响,马嘉祺站在原地看他一直跑到二层,与高级科技师贺峻霖一并进了门里。夹在指间的烟被燃烧成一段无用烟灰,些许散落到他黑色马丁靴表面,无声碎开。

马嘉祺朝那个方向扬扬下巴,“他谁?”

路过的人回头看一眼,“不知道,好像是贺教授客户。”

客户?这么年轻?

马嘉祺回过神时那根烟已经烧得七七八八,他把还亮着红星的烟头摁灭,面不改色朝自己卧室走去。

 

这一觉睡了八小时,一分不多一秒不少,醒来时马嘉祺干净利落睁眼,眼神却短暂失焦几秒。就像在潜水舱里,每当他睡眠质量下降,惊醒的瞬间,耳边总会幻听般出现一声:小马哥。

声音遥远,飘忽,马嘉祺知道是假的,但对于如此高频率的出现次数,他无法解释。

基地里认识的都叫他马哥,年纪大一点的叫他小马,但从来没有人管他叫小马哥。

走出卧室门后马嘉祺随意扫一眼会客厅沙发,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别的不说,腿够长,就快从这边伸到那边去了。刘耀文。马嘉祺延迟想起这个名字,上午贺峻霖就是这么叫他的。

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刘耀文?”

沙发里的人一下子抬起头,左边腮帮子鼓鼓,马嘉祺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一桶麦丽素。

两人都在等对方说话,空气里出现几秒尴尬的沉默,最终刘耀文把巧克力球从嘴里咽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刮刮脸颊,“小马哥。”

不是这个声音。

马嘉祺不动声色把两个声音作比较,在梦里叫他小马哥的声音更稚气一点,是处在变声期间的小男孩的清冽感。刘耀文讲话时明显已经是少年变声期结束后的低沉,

 

刘耀文像在这里住下来了。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基地不允许外人留宿。马嘉祺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见到刘耀文,比如茶水间,比如健身房,比如餐桌上。刘耀文总偷偷打量他,还自以为藏得很好,躲在一片面包后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往他这边转。

马嘉祺有次实在顶不住这种可怜无辜的眼神,终于转过头抓了他一次包。

“刘耀文?”

被叫到名字的人脸瞬间就涨红了,马嘉祺惊讶看他像颗小番茄,“唰”就红透了。刘耀文支支吾吾,慌里慌张,一不小心还把桌面上牛奶打翻,白色液体哗啦啦洒了一地,把他搞得分外狼狈。

“怎么啦?”刘耀文往地面扔纸巾,还记得回答他。

马嘉祺若有所思几秒,去洗浴间拿了拖把,帮他把牛奶一点点印干。

“你不要踩下来。”马嘉祺阻止他从高脚凳上往下跳,嘴比脑子快,说完这句话才发现刘耀文没有想要动的意思。但很奇怪,马嘉祺认命拖地,心里悄悄嘀咕,总感觉刘耀文很想往下踩,如果是刘耀文来拖这个地,八成鞋印追着拖把跑,拖来拖去都是徒劳。

这种想法未免过于断章取义,马嘉祺直起腰,在牛奶浓郁香气中看他。刘耀文很安静,马嘉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拿着那个贝壳。

那个奇妙的漂亮贝壳。

 

“马嘉祺。”

楼上有人喊他,贺峻霖靠在栏杆边,挥舞一些文件袋。马嘉祺抬手看看表,将拖把靠在桌旁,让刘耀文不要动,“我待会回来接着拖。”

每周二的上午十点,是马嘉祺固定检测时间。

他身上每一个零件都通过X光机器清晰投放在屏幕上,其中脑部需要过机两次,贺峻霖会往信息表抄写数据,嘴里念念有词:“还可以,还可以,挺好。”

身为一个高智能仿生人,他在两年前遭受过一次机能重创,躯壳抵抗住了大部分物理破坏,脑干部分智能芯片却发生高度损毁,几乎整张芯片都烧焦了。贺峻霖解释说这是仿生人的保护系统,当察觉到事态失控且不可逆转时,智能芯片会开启熔断机制,以防存储在里面的信息遭遇泄露。

“你的芯片有任何记忆体恢复的征兆吗?”等最后一个项目结束时,贺峻霖捧着记录本,试探问他。

马嘉祺想去摸烟,没找到口袋,才想起自己外套在拖地时挂到了椅背上。

“没有。”他一下子有些烦躁,语气变得干巴巴起来。

“一点点也没有吗?”贺峻霖可怜兮兮比出一点点的动作。

马嘉祺在系靴子上的鞋带,头也不抬,“没有。”

“那好吧。”贺峻霖叹气,“有的话记得告诉我哦。”

 

重回一楼时,马嘉祺脚步顿了顿,他看到餐桌旁有个人正费力跟拖把周旋,来来回回兜,像在跳踢踏舞。

刘耀文果然是鞋印追着拖把跑,马嘉祺抱着手臂旁观,居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他看刘耀文好容易与拖把达成统一战线,生无可恋坐回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发现了马嘉祺那件外套,他观察那件外套几秒,居然小心翼翼伸手,轻轻去摸了摸那件外套。

像小动物想念主人的举动。

马嘉祺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像刚恢复那段时间住在修复舱里,每隔几分钟就有唤醒剂迎面喷出,他需要保持24小时清醒状态。一个仿生人保持清醒有什么难呢,但马嘉祺那时候感到非常辛苦,他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一刻也不能松懈,等待着每几分钟就扑面而来的冰凉唤醒剂。

他在等。

等待是一件令人煎熬的事情。

这种煎熬如今卷土重来,马嘉祺困惑,他竟然对刘耀文生出了等待的感觉。

 

刘耀文就像一只新到来的小宠物,马嘉祺察觉到他很黏着自己,但找不出原因。偶尔出任务回来时,他会顺手带一些有趣的礼物,比如青松石,海星,蝴蝶标本,一小盒珍珠,以前这些东西会给基地里小一些的孩子们分来玩,刘耀文出现后,所有礼物都有了主。

马嘉祺送什么他都很高兴,非常捧场发出“哇”的惊喜叫声,“是送给我的吗?小马哥。”

“为什么这么叫我?”有一次马嘉祺把临出手的蝉壳又收回,让刘耀文扑了个空。

“一直都这么叫的。”刘耀文神情转变很快,从欢喜雀跃突然沉寂下来,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合的仓惶与哀伤,让马嘉祺不太敢继续追问。

蝉壳重新递出,刘耀文情绪低落,把东西接过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当天晚上马嘉祺按照惯例定时睡觉,他躺在床上数了两千八百五十三秒,突然坐了起来。

仿生人也会睡不着吗?

他去找烟,却没找到打火机。马嘉祺隐约记得外面有一个红色打火机。

或许是当初为了让他更近似人类,马嘉祺的程序里设定了他有烟瘾的指令。但这个烟瘾实际上也只是数据,他不抽烟也不会难受,只是躯体会得到中枢系统操纵,去找烟点烟。

这个设定是在他遭遇损坏后,贺峻霖修复时为他新增上去的。

马嘉祺披上外套,刚拧开门把手,侧身踏出一步,动作却僵硬地差点没绊倒自己。

他脚下踩中了一块玻璃,或者是——他缓缓移开脚——一块贝壳。

刘耀文蹲坐在他的门边,眼眶瞬间泛红。

完了,马嘉祺想,这玩意儿要哭。

 

但刘耀文哭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马嘉祺觉得刘耀文很容易哭,而且悲伤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毫无逻辑。

刘耀文是仿生人吗?曾经马嘉祺试探过他,也试探过贺峻霖,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刘耀文只是个小孩,刘耀文皮肤下流淌着人类的血液,人类的骨头支撑他走路,人类心脏让他鲜活。

可刘耀文是个很爱流眼泪的小孩,马嘉祺比对过“哭”和“流眼泪”之后,更倾向于后者。

那时候的刘耀文已经和马嘉祺混熟了,他被允准陪马嘉祺去接受贺峻霖的检测,无数仪器与数据线里,马嘉祺会透过仪器反光板看见刘耀文,他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安静看屏幕上的数据,然后安静地流眼泪。

但每一次他都知道要在马嘉祺离开仪器时擦干眼泪,以此装作无事发生。马嘉祺也没有告诉过他,其实每一次自己都能在反光板里看到这场莫名其妙的悲情戏码。

他喜欢偷偷看着自己流眼泪。

 

马嘉祺没法再去找打火机,他不知道刘耀文为什么要把贝壳放在自己门口,像一个陷阱等着自己踩进去。

“进来吧。”马嘉祺拉他手腕,刘耀文却固执先捡起那些七零八落的贝壳碎片。

房间里昏暗,只有一盏小灯,悬挂在床头。那盏小灯看起来很旧了,刘耀文有些发呆,伸手指去戳开关。于是小灯一明一灭,很快就撑不住,发出即将报废的“滋滋”声。

“不要动它。”马嘉祺拨开他的手。

这盏灯是什么灯?马嘉祺也不知道。他醒来时就有这盏灯,像一个精神寄托,陪伴他度过了难以忍受的恢复期。每次出任务前马嘉祺都会提前亮起这盏灯,直到任务结束回来,他喜欢这盏灯亮着,只要回来时看到灯亮着,小小一圈橘黄色光晕,马嘉祺再坏的情绪都会得到空前的安抚。

但这盏灯看起来快坏掉了。

马嘉祺拿不准,如果换一个新灯泡......还是原来那盏灯吗?

刘耀文这次却不怕他,被拨开的手又重新覆上按钮,不住地拨弄那个已经掉漆的开关。

“说了别碰。”马嘉祺啧一声,有些不耐烦,但对着刘耀文他拿不出什么脾气,只能威胁,“我说三个数,三,二——”

刘耀文果然停下来了。

刚好在灯熄灭的时候。

房间陷入突如其来的黑暗,马嘉祺夜视能力非常好,刘耀文应该不知道,因为马嘉祺低着头,看见刘耀文朝他这边伸了伸手臂,形成了一个要拥抱的姿势。但最终也没有拥抱,刘耀文瘪了一下嘴,突然把手臂收回去,手捏成一个拳头,堵住眼眶周围,小声哭了。

 

“我要把你的灯拆掉。”刘耀文闷声控诉,像委屈至极,“谁让你踩烂我贝壳。”

口不对心,撒谎技术拙劣,马嘉祺觉得他可爱,又觉得他是真的伤心。男孩以为自己躲在黑暗对方就发现不了自己,下一秒却被拢进怀里,马嘉祺身上有柠檬海盐气息,像一面大海,温柔环绕在侧。

“你踩坏我贝壳了。”还是只有这一句控诉。

“那对不起。”马嘉祺道歉,“下次补一个给你。”

“现在就补。”

到哪里去补,海洋距离基地十万八千里,马嘉祺最近又没有临海的任务,难道真的深更半夜为一枚贝壳出巡?也不是不可以,马嘉祺居然动摇,心里盘算时间,等刘耀文睡一觉起来,应该够自己找到贝壳。

小朋友,你未免太过任性。

马嘉祺却心软,奇怪,仿生人如何心软,机械智能被植入情感数据过多?马嘉祺念及此事又叹气,他被修复后记忆清零,一切情绪感知反倒活跃起来。

贺峻霖肯定学术退步,否则为何给仿生人出这么大差错。

“补给你。”马嘉祺答应,刚要安抚他回去睡觉,手已经扯过外套,嘴唇却被软软碰一下,轻得像梦里落花,转瞬即逝。

 

眼前突然闪过剪影,蓝天海滩椰树,一望无际的好风景,有人跑来抱他,是刘耀文更稚气一点的脸,脆生生喊他:小马哥。

画面故障般被拉远,马嘉祺突然感到太阳穴尖锐剧痛,像痛感数据因为保护机制瞬间被拉到最满。

他两侧脸攀上两只温热掌心,刘耀文低声哄他:“小马哥。”

是已经变平稳低沉的年轻声音,却在这一刻与耳边无数次响起的幻听重合,如刀入刀鞘,象征裂缝已被斩开,使命完成。

马嘉祺被堵住呼吸,他所有战斗力此刻拉成直线一条,平时出任务的理性与肃杀荡然无存。床被酥软,他陷在里面,像一粒碎星,小男孩唇齿磕碰在边缘,呼吸急促交错,抱着他呜咽,说我好想你。

少年人对爱意有极大热情,马嘉祺没法躲,被迫承受密集如暴雨的亲吻,刘耀文有点失控,眼泪源源不断淋在他们相贴的皮肤上。一边哭一边还记得接吻要伸舌头,手托着他的后颈,逼他微微扬起下巴,亲得更淋漓尽致。

 

记忆如潮水决堤,一泻千里。

火光滔天,马嘉祺记得自己倒在一片残垣,周围险象环生,他不受任何浓烟低氧影响,只护住身下的人,哄他:耀文,闭眼,睡一觉,睡醒我们就出去了。

他是刘耀文身边的顶级看护者,被买来时,刘耀文刚刚十二岁。

小朋友是跟屁虫,不明白仿生人什么意思,只知道马嘉祺对他好,陪他玩,无所不能。后来年岁渐长,心思朦胧,夏天傍晚在海边度假,突然涨潮把他从泡泡圈上掀翻,马嘉祺飞奔而来,还是晚到一步。

被做人工呼吸时刘耀文悄悄睁眼,看见马嘉祺眉眼俊秀,心中一片柔波。

那时候他问:我们算接吻吗?

马嘉祺像是有些惊慌,却还是成熟老到,敲敲他额头,埋怨:装睡。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注定要殊途。但刘耀文不管,刘耀文活在当下,马嘉祺不答应他,他就净往危险地方跑,让人追在他身后找。

答应我。那次夜里刘耀文摔下沟壑,痛得呲牙咧嘴,抓住马嘉祺手臂央求。

马嘉祺叹口气,他让刘耀文触碰他的零件,人造躯壳下的开关与电线。他说耀文,我怎么爱你?

不用爱我,我的爱很多,可以代替你的爱。刘耀文固执又娇气,把腿上伤口给他看,企图博取一个机器人的同情心。刘耀文说我可以代替你的爱,但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一刻好像马嘉祺的电路出现短暂错流,情感阈值里的悲伤指数突然直线上升。他眨眨眼,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刘耀文抱住他,央求:答应我。

 

后来马嘉祺后悔过,只有那一次,他后悔过。

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马嘉祺去执行任务,就快得手时收到封信函,全息影像播放出敌方传送给他的一张图片,里面是一只握着榴弹的手。

马嘉祺认出来了,那是刘耀文的手。

爱是一种很不公平的东西。马嘉祺以前对刘耀文说过,他们在接吻的间隙聊天,他说耀文,你变成了我的弱点。

刘耀文不信:你又没有爱我。

任何答案都不重要,马嘉祺几乎仓皇失措回到住宅,看见他的小朋友伤痕累累,再也不会像平时一样欢欣雀跃跑过来,抱自己入怀。

当晚火光滔天,足足烧了大半夜才将将熄灭。被救援队找到时,他们发现了一具破破烂烂的器材,里面却藏着一个男孩。

没有氧气,这么大的浓烟,他怎么活下来的?

但很快救援队就知道了,他们打电话:这里发现一具仿生残骸,请求回收。

刘耀文却不让别人动,他死死扣着那堆破烂残骸,眼泪滚烫。

最后是贺峻霖亲自过来,他先是见怪不怪检测了名单,确认是12号仿生,往对讲机宣布:12号找到,预备拆解运输。说完这些后他听到了身后传来很小的声音,男孩讲话细若蚊鸣:不是12号。

他不是只有编号的机器人。

他是马嘉祺呀。

 

为了保护主人信息,所有仿生机器在预判自己无法存活的那一刻,都会选择自行销毁芯片中的记忆体。

贺峻霖在基地检测过里面的芯片后遗憾摇摇头:他没有你的任何信息残留啦。

这个世界上没有马嘉祺了。

刘耀文呆呆看着修复舱里已经被修复好外壳的仿生人,还是马嘉祺的脸,马嘉祺的手,马嘉祺的肩膀。但马嘉祺不会再记得他,所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马嘉祺了。

不过也好,本来马嘉祺也不会爱他。

如果没有自己那么任性,马嘉祺根本不会有任何弱点。

贺峻霖闻言有点惊讶:谁说他有弱点?他自己?

仿生人不可能意识觉醒,但也不是那么绝对。贺峻霖重新调试12号时,发现芯片里有一组数据总是接不上,导致芯片无法匹配机械体。

这是前所未有的,要么就是因为芯片在之前使用期间,被不可抗力扰乱过,导致回路失控。

贺峻霖问:你对他做过什么?放他进磁场区?私自改造过?

刘耀文否认:我只是让他每次去执行任务时,给我带一个小礼物。

为什么?

这样我才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半个月后,贺峻霖终于做了一个大胆决定,他把芯片自机械脑中提取,植入了一片浅粉色软体组织中。

他又找来刘耀文,这次面色严肃:12号的芯片无法在机械体中使用了,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换别的仿生人回去吧?我们新出了一批型号,比12号更完美。

刘耀文还是呆呆的,想了好一会,问:那马嘉祺呢?

12号从机体检测报告来看,其实已经可以报废了。

那我能把马嘉祺带回去吗?

带回去也没用,12号没有了芯片,只剩下一具空壳,甚至连普通的家电都不如。

没关系。刘耀文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修复舱里沉睡的人,他看过去,目光眷恋,说我就想要他,只要是他,怎样都可以。

贺峻霖沉默了一下,觉得世界真的操蛋。

第二个选择,我把12号,变成人类。

空气安静得诡异,刘耀文猛然抬起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他。

 

这是有违规则的,不但规则,还有悖人伦。

贺峻霖咬咬牙:我试试,省得你老不吃不喝不睡觉哭鼻子,有天死在我基地,我还得打官司。

他不是心血来潮,刘耀文跟别人都不一样。对仿生人产生感情的人类不在少数,但从没有一个人像刘耀文一样,偏执又可怜,单纯又勇敢。贺峻霖在培养细胞时悄悄抬眼看过去,刘耀文坐在修复舱旁,伸了一只手进去,握住12号的指尖。

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像刘耀文一样,居然诱导出了一个仿生人的意识觉醒。

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贺峻霖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他认为12号的确出现了意识觉醒,12号被诱发了数据之外的感情与渴望。也就是说,12号爱上了一个人类。

这样的事情是偶发性还是别的,不好说。贺峻霖有些怕,万一新的仿生人送到刘耀文身边,再次被刘耀文诱发意识觉醒,或许会促使有心人发现刘耀文这个功能,从而加以利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这个口子堵住,重新把12号还给刘耀文,就像建立一座水利枢纽,挡住这个可能性。

 

半年后,修复舱里,贺峻霖眼睁睁看着12号的机械数据库清零,取而代之是一组真实的,无可篡改的人类数据。心电图发出“嘀”的声音,上面直线一条过,几秒钟后,中间突然拱起了一段弧度。

是心跳。

修复舱里的人缓缓睁开眼,贺峻霖感到一阵心悸,他微微颤抖着手,启动了生命观测仪,使得舱内充满氧气,锻炼他的心肺功能。

这个过程还要观测他的大脑皮层活动程度,因此被观测者不能失去意识。所以要增加刺激气体,贺峻霖在喷气口放了冰,每隔几分钟释放一次,让他保持24小时的清醒状态。

 

又过了一年后,基地里出现了一个叫马嘉祺的人。

基于芯片固有辐射消失慢,所以他依旧觉得自己是仿生人,贺峻霖也依旧用12号来称呼他。只是每周检测已经被悄悄换成人体检查,还有就是对他的脑部神经进行理疗刺激,企图唤醒那段被封闭的记忆。

贺峻霖向刘耀文索取一样平时马嘉祺生活里出现最多的东西,想了想又补充:你本人除外。

于是两天后刘耀文送了一盏小床头灯,附信说明,这是自己床头的小灯,以前马嘉祺去执行任务,他就亮着那盏灯睡觉,这样马嘉祺会知道,家里永远有人在等他回来。

贺峻霖觉得悬,就这么盏小灯,能有什么用?

没想到这玩意儿效果显著,马嘉祺显然对这盏灯有种本能的依赖,放在卧室,谁也不能碰它。

 

第二年的春天,刘耀文在合适的时间被贺峻霖接到了基地。这个举动是对的。虽然马嘉祺没什么反应,但他记忆深处的认知还在,对于刘耀文,他总是比旁人多出几分好。

但这样才残忍,贺峻霖知道,刘耀文也知道,只有马嘉祺不知道。

没关系。刘耀文总是哭,哭完抹一把脸,说我愿意。

 

黑夜永远都漫长,马嘉祺头痛欲裂,已经无暇接吻,跪坐在地板嘶声哀哀。

他头痛,心也痛。这么些年,他居然有朝一日可以得到资格,说出我心痛这样的豪言壮语。人类不比仿生人,人类满是弱点,轻易就能溃不成军。

“你过来,过来。”马嘉祺强忍辛苦,颤抖朝那边伸出一只手。

刘耀文乖顺上前。

“我爱你吗?”马嘉祺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海面最后一根稻草,“我爱你吗?”

“没关系。”刘耀文贴住他脸颊,姿态依恋,“我的爱有很多。”

这句话像强力安抚剂,马嘉祺浑身抖一下,痛感渐渐散去,神经一点点平静下来。他们肌肤相贴,互相确认对方存在,偌大黑暗中,谁也不敢松手。

后来马嘉祺昏昏沉沉中陷入睡眠,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听见刘耀文轻声央求:“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我。

当年在火海里他也是这么求自己的,马嘉祺像在做梦,又像被催眠。

他又回到火光中,刘耀文被他护在身下,眼泪涟涟,马嘉祺说你乖,闭眼,睡一觉,我们就出去了。

他开了外在保护层,把刘耀文牢牢装在里面,提供储存的氧气与恒温。马嘉祺能感到自己后背的人造组织被烤融,坍塌下来,接着就到硬件甲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撑不过这次了。

马嘉祺低头,对上刘耀文漂亮的眼睛,突然觉得难过和不舍。小朋友,以后要顺利长大,不要那么轻易就爱上别人,爱上了也不要让我知道。

但这些话不能说,马嘉祺最后一次吻他,亲在鼻尖,怜惜得像一阵风。

他的亲吻颤抖,刘耀文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望,他几乎是在央求:不要忘记我。

他知道自己要开启销毁装置了。

马嘉祺不合时宜地想,又不合时宜地打算夸他,耀文真聪明。

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破天荒掉下一滴眼泪,终于完全停止运转。

 

像是大梦一场。

再次醒来时马嘉祺缓缓睁眼,他轻轻抬手,摸了摸小男孩的短眉毛。

刘耀文还在睡,他睡着也眉头轻蹙,像在难过。

“我爱你。”马嘉祺这句话迟到太久。

枕畔的人这样也被吵醒,茫然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有一瞬间的慌张,复而又涌上更多依恋。

马嘉祺把一切看在眼里,觉得至此,自己才真的活于人间。

他沉默下床洗漱,去了趟二层找贺峻霖,回来时带了牛奶,刘耀文像刚刚洗过澡,湿漉漉坐在床榻,正努力用胶水拼那个碎贝壳。

马嘉祺恍惚半晌,终于过去,让他抬起头,亲一下他鼻尖。

“带我回家。”

 

小朋友。

 

 

 

 

 

 *千岁鹤归:指对故乡的眷恋之情

 

 *梗是源于2020-06-29的https://www.lofter.com/blog/sum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