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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上来渡穷的叮当响,这一点人尽皆知。没有挖钱的机会,来这的外人自然不多。反倒是开封的乞丐,要是讨到了钱,就喜欢来游玩一番,体验腰缠万贯奉为财神的爽快。

渡里人老早就看见,一辆牛车一路碾过黏湿的淤泥,拉着十几个大袋接近入口牌匾处。

周围人几乎是一下子围上来。

车夫搬下牛车上的五袋粟米,五袋细面,还有一大袋饼子。几个赤...

2.4w正剧向,基于河伯主线+黄河鬼棺剧情,冯夷/赵光义X男少东家。赵二情感基础可以看本合集(试刀),不影响阅读。请谨慎安排阅读时间。在阅读第8,9节推荐搭配专唱神曲的-姐妹俩——无数人混剪加手书的——拟声词———的那首神曲(不让我说是吧这样行了吧)以上没问题请。


1

天上来渡穷的叮当响,这一点人尽皆知。没有挖钱的机会,来这的外人自然不多。反倒是开封的乞丐,要是讨到了钱,就喜欢来游玩一番,体验腰缠万贯奉为财神的爽快。

渡里人老早就看见,一辆牛车一路碾过黏湿的淤泥,拉着十几个大袋接近入口牌匾处。

周围人几乎是一下子围上来。

车夫搬下牛车上的五袋粟米,五袋细面,还有一大袋饼子。几个赤龙堂的人很快控制住局面,让人排队领粮。这可比义堂发的薄粥实在多了。

不足百石的粮食不会是朝廷的漕粮,更像是私人赈济。每个人分到的不多,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两人坐在咸鱼摊前的一张摇摇椅上,一老一少,动作一致,边看人们分粮边翘二郎腿晒太阳。

车夫摘下头上的草帽,慢悠悠地扇,走到咸鱼摊边,收了年轻男子一块碎银,又驾着牛车慢悠悠离开。

“老弟那么喜欢做无名英雄啊……”冯夷脚点一下地,让摇摇椅再晃起来。

少东家白冯夷一眼:“没办法啊老大。我直接给粮的话,你家姑娘就说你这条赵狗是不是别有用心,死活要我拿走,不吃我狗粮。”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粮?”冯夷摘了盖在脸上的破蒲扇,扇杆戳一下身边人的脸,“骗了几个天泉老铁?”

“污蔑!”少东家大叫。

“那当然是我天天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所以城里的大老爷大官人都感激我,又送钱又送宝贝的!”他得意地摇头晃脑,“人家还送帖子让我到府上一聚呢!不过官腔味儿太重,去了一家就不去啦。”

冯夷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见赤龙堂师爷急匆匆跑来抓住少东家:“哎哎!你怎么还在这儿?别让我们堂主等急了!”

少东家瞪大眼,挣开他问:“等我?”

师爷无奈道:“我们冯堂主比武招亲,你不是领了排队号码吗?二百五!就你!”

少东家支吾半天说不出话。当时他听说排队都排到开封西郊了,就图新鲜随便领了个号,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冯夷一听到就迅速地折椅收摊随时等着去比武台:“老弟,你想叫我爹就直接叫嘛,还这么九曲八拐的!”

少东家一脸苦相,忽然想到什么问师爷:“但我记得排号的也有女侠客啊,这怎么回事?”

师爷正经回答:“堂主好武。女客来战,那就是单纯的比武切磋。”

“哦——”少东家拉长了语调,眼珠子转的飞快,“再确认一遍,女客打赢了也不用嫁给你们堂主吧?不用吧?”

师爷点头,眼神却不住地瞟边上看戏的冯老大:“当然!不过我们新定了规矩,刚刚贴在告栏里,您要看就——”

“行行行,师爷您先走哈,”少东家摆摆手,扯了头上的红发绳绑在手上让黑发散开,冲冯夷笑,“老大放心,我喊的‘爹’太金贵,您还受不起。”

 

 

话说这冯堂主比武招亲,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湖好手在台上对打,台下看客站累了可不得坐下吃点喝点,冯如之就借机销售朱萸汤并其他果品,附带客店服务。十五岁的女子有这等商业头脑,真是被钱逼出来的。

榆木圆台上,四张青边红面的旗帜飘扬,五个大汉喝下烈酒,朝手中火炬一吐,冲出火蛇,气势惊人。

“比武招亲!比武招亲!乡亲父老瞧一瞧看一看啊嘿!”

“二八风华,不羡红妆,江湖儿女,夫婿难当!有胆量的上台比个武场,没胆量的台下捧个人场!”

罗大鼓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小碎步下了台,双手一扬,让双方上场。

 

冯如之手持木枪,挑眉看对面一个娇小的身影。“你怎么那么面熟?”

女孩娇小,身上的黑衣白袍显得过大,鲜红珠串加云结盘在腰间,垂下的两袖几乎只露出指尖,漂亮的眉宇间英气毕露。女孩不耐烦地卷起袖子,露出雪白的两臂。

缩骨功只要使用得当,可以轻微改变面相和身体骨骼大小。再往胸口挤点肉就行。他说自己是女子,难道谁还能扒他裤子查证一下?

“我哥把名额让给我啦!他都打赢你一次了,”少东家说瞎话大气都不喘,接过盘中木刀,咧嘴笑道,“所以也让我来试试。堂主不会介意吧?”

冯如之被触到痛处,咬牙握紧枪杆。牛皮鼓“咚”的一声,两人飞身来战!木质兵器撞击竟然发出金属的铿然巨响。

冯如之一招被少东家拦住,迅速从上方狠狠劈下。少东家使双刀格挡,浑喝一声破开,腰腹用力,跳起连转几圈,木刀“叮叮当当”飞快地打在枪杆上,巨力逼得冯如之退后好几步,差点下台。她调整呼吸,向后蓄力,枪尖连刺百十来下,只有一下擦过少东家肩膀。少东家吃痛“嘶”的一声,冯如之得意,枪竟然慢了一瞬。毕竟只有十六,还是心高气傲的年纪。

少东家抓住机会,手腕反拿一刀,两刀夹住枪杆,借势竟然挑开三丈高,落在比武场边缘,抖动的长木杆弹出一小片残影。

卸了武器,自然是赢了。少东家收刀行礼:“承让!”

冯如之秀眉紧皱,咬牙回礼:“愿赌服输!阿爹就给你了!”

还没等少东家理解,一直在台下看戏喝彩的冯夷被几个赤龙堂的壮汉捞上来和少东家站在一块。台下众人掌声雷动,鲜花缤纷。

“恭喜!”

“恭喜啊老大!”

两位当事人一脸懵逼。

一个手臂上纹了两条龙的胖大汉拿了张小手帕抹眼泪:“老大!守寡快三年啦!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忘了朱帮主!只是俺们看你一天天的邋遢过日子太难受,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啊!”

兄弟们各个捶胸顿足,又感动又不舍。

“不是,”冯夷震惊地看向宝贝女儿,收到的却是仿佛理解般的沉默,“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到底是谁娶媳妇儿啊!”

“老大!上周我们喝酒庆祝您回来,您自己答应的呀!谁比武若是赢了堂主,男客娶堂主,女客嫁老大!”胖大汉匆忙解释,“俺们赤龙堂最讲信用!您可别出尔反尔啊!”

是男是女都不浪费!

冯夷想破脑袋也没半点印象,那就只能是太多黄汤下肚,啥也不记得了。

“不不不,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少东家焦急地按住肩膀,想直接复原身体骨骼给他们看自己雄壮的身姿,“那就是我不——”

“好!”一声洪亮的叫彩硬生生打断。台下人群忽的散开。一队人分两侧列开,给一男子让道。圆领青官袍上纹鹭鸶,微胖,脸上胡髭稀疏,面相温和。

师爷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他腰上蹀带挂的铜色印信,惊道:“莫不是王艾王大人?”

 

赤龙堂这几年一直在修补瓠子堤,所耗资费颇多,积蓄捉襟见肘。没有木头和银钱,哪填的上窟窿?冯如之实在没办法,只能尝试和朝中官员联系上,请求银钱木料。

朝廷停了黄河漕船,想逼赤龙堂归顺,双方在这个问题上水火不容,唯独在瓠子堤上还有商量余地。毕竟修堤防洪,造福的不只有天上来渡,还有南面的开封城。

府尹请示官家得到同意后,派转运使王艾来天上来渡查看虚实。如果确实紧急,朝廷会考虑拨银两救济。

换言之,能不能拿到钱,就看王大人这一张嘴皮子了。

 

“哎呦大人!”师爷忙跑下台行礼,“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就来了!我们都没怎么准备!”

冯如之冷哼一声,放下木枪直接离开。她看不惯这副做派,但也知道不能发作,眼不见为净。

王艾摆手,指着台上两人笑道:“这不就是最好的迎客礼?本官一来就能看‘河伯娶亲’!倒是烦扰你们,让本官也蹭蹭喜气吃杯喜酒啊,可别败兴!”

少东家看这人满脸期待,犹豫片刻:“不是我——”

师爷一个虎扑抓住少东家和冯夷的手腕往角落带,边双手抱拳假哭道:“老大!小爷!你们就行行好,演了这一出吧!前两天我们修堤的钱全都花完了,就等着朝廷给钱呢!”

少东家皱眉:“你给他看看账本和堤坝不就行了?非要哄他高兴?”

冯夷无奈地看一眼少东家,他自己好歹摸得清大概,这人却是半点不懂官场。

师爷回答:“谁知道这转运使是个明事理的还是个只爱听马屁的主?如果是前者,按小爷说的做自然没问题,但如果是后者,我们没钱送礼,就只能哄他!让他到官家面前说好话!”

师爷见少东家态度软下来,忙乘胜追击:“你装装就好,等王大人走,顶多一周,婚夜拜完堂就行了!之后你要什么我们都给!”

 

 

 

2

天上来渡临水,所以房子大都是竹木架起的干栏屋,防潮防洪,上面住人,下面养家畜。泥土路两边有零星小贩叫卖,看到冯夷走过都热情地大喊。

“老大你要幸福啊!朱帮主一定会高兴的!”

“冯老大来看看!最新鲜的城里挑剩的咸鱼!便宜八成呢!回家给嫂子炖一条啊!”

“这人是我们新娘的哥吧!也那么俊啊!我们老大可会疼人啦!一口牛奶一口马奶的把我们小堂主带大,你可放心着吧!”

“夫妻和睦早生贵子啊老大!”

他婆娘忙扯住他笑骂:“哎呦,老大都这把年纪了!说什么呢!”

摊主横眉撇嘴:“怎么,你还不信?你看我们老大龙精虎猛的,怎么就干不了那活儿?那必是一发入魂!”

冯夷和少东家走在街上,弯腰塌背,全都黑着脸,竟然一句都没法反驳。

 

散场后,冯如之摔给两人一个包裹,让他们去街上送请帖。少东家刚要说话就听她冷笑:“谁让你使这种手段?给我负起责任来!”

 

因为说话不能被听见,两人只能走的极近贴耳朵说话。

“要不我还是跟您女儿拜堂吧,”少东家早变回来了,走路一副虚脱样,“太丢面了,男人只能穿红披风不能披红盖头。”

“你盖头一披下面是张狗脸也没人知道,人家官老爷要看的新郎官儿是我。真是臊得慌。”冯夷抹一把脸,把脸上强行弯起的笑给揉下去。

也不管认不认识,两人机械地把帖子塞进目标怀里,飞快逃走,主打一个早送完早收工。

走到一家面具店,一张长桌上摆着五色傩面。桌后一个枯瘦老人正在镂空面具的两个眼窝,旁边摆了两大块榆木和白杨木。

冯夷见少东家走不动道了,笑问道:“看上啦?”

少东家点头,走上前拿了一张欣赏,却被老人一下夺走。

“绿为青蛟,红为赤龙,不是本帮的不能佩。”傩老硬邦邦地说,继续雕面具,“除非——”

“除非你是‘河伯挚友’!”冯夷大笑,揽过少东家的肩拍拍他,“傩老,你就卖给他吧!”

 

 

 

开封府客卿张错站在议事堂公案前,向府尹报告完今日处理好的公务,偷偷瞄一眼,看见府尹不时揉一下太阳穴,眼底带了淡淡青黑。

“开国三年,澶州滑州地带的黄河就大决口三次……”府尹强压下心底怒火,语气冷淡,“河渠司的几个人怎么干事的。”

张错忙道:“大人息怒!黄河水患古已有之,而河渠司刚刚建起,机构整合,官员配置,都需磨合时间啊!”

“磨合……”府尹冷笑,“谁知道他们是必须磨那么久,还是故意磨那么久。”

张错不语,知道府尹生气,不好触霉头。

“行了,不对你发脾气,抬起头,”府尹长叹一口气,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勾画起来,“你说你要提前休沐两日,本府准了。之前让你引那侠客和河伯接触,做的很好。”

张错一喜,拜谢道:“谢大人!说起那人,先前常见他来府上,近日却没怎么见——”

清脆的“嘎达”一声,毛笔置在架上。

张错立刻闭嘴,低头接过纸收入袖中,带门退出。

他慢慢挺直腰杆,沿着长廊一步步向外走。他观察多日,发现府里多了不少侍卫。不止少东家,平时府尹常迎接的宾客好友也被拒绝来访。

张错暗笑。府尹大人也是忍得辛苦。

 

 

 

3

黄河安澜,风调雨顺,则丰收满贯;黄河水患,旱涝不均,则颗粒无收。五代以后,水难频发,三天一小决,五天一大决,百姓苦不堪言。

赤龙堂修建瓠子堤,中途被无忧帮的人破坏过一次,但仍不气馁,再次修建。

太阳毒辣,三十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干活,身上直冒咸滋滋的汗,汗渍泛白。被晒得疼了,就跳进河里泡泡。

几个人在做埽子,拿绳子、竹索把碎石头卷起,一头固定在坝上的顶桩,另一头放下堤去,一捆捆把堤压实,用来堵水口。另外几个人往竹笼里塞石头,用于护岸钉坝。剩下的人在做杩槎(三角木架)。这也是技术活,木头捶地得讲究平衡,用力不妥很容易偏,手腕子也会受伤。

石砖和竹木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搬运堆砌,作为挡风防浪的大军之一,捍卫身后土地。

烈烈骄阳之下,巨大而规律的“碰碰”声震耳欲聋,高大的堤坝上人影弯曲,像漂在抖动的水里。

冯夷陪少东家在堤坝下看了一会儿汉子们干活,等他实在受不了了,就钻进棚子猛灌白水。

冯夷把头顶的草帽盖在少东家头上,单手围成喇叭大喊道:“老张!下来!”

坝子上一个人影停下动作,直起身,顺溜地爬下来,用肩上的白汗巾擦脸。这汉子不壮,但肌肉很结实。他看一眼少东家:“老大,怎么啦?抓羔子来干活?”

“屁!”冯夷笑骂,等少东家把帖子递给老张,“来吃喜酒!”

“哎呦!那必须来啊!”他仔仔细细地看帖子上的名字,笑得爽快,“我肯定带着兄弟坐满席子!老大放心!”

少东家喝了水还是热,但不敢再喝。工人们带的水是有限的,他又不干活,不该浪费。

远处一个大红伞盖在黄土原上尤为显眼。

少东家眯起眼,看清是一个仆役撑伞,伞下是王艾王大人。

等众人行礼,王艾笑眯眯地坐下,倒也不嫌热,拉着汉子询问工程具体事项,例如堤坝脆弱的地方,如果黄河决口可能流经的区域,诸如此类。他描述不出来,就带着王艾亲自上堤看个清楚。

冯夷看着两人远去,眉头却慢慢皱起。

 

 

 

黄昏时分,云边的晕褪至淡红,浅淡的暮色朝黄褐交错的土原围拢过来。冯夷和少东家坐在土坡上,苍茫土原尽收眼底。现在凉快,汉子们干活也快了很多。

少东家在玩刚买的傩面,嘴部两根牙齿一弹一弹的,也不戴上。两人心照不宣,怕堂里人又拿他俩开玩笑,都不想那么快回去。

“老弟,有了面具,想不想学跳舞?”

少东家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他第一次跟冯家父女打的时候,两人都有类似傩舞的动作,霸气外露。

冯夷见他一对水灵眼睛直直地看向自己,便大手一拍站起来,脱了上衣束在腰间露出铜色皮肤,虎背熊腰,一身横练肌肉沟壑分明。

冯夷两腿岔开,鞋底在地上剐出两道深痕。他跳的是傩舞最基本的“禹步”。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借用八卦和中宫九个方位。这是以阴阳为气韵的舞步图式结构……”冯夷放慢动作,手决做的也极慢,“懂了吗?”

少东家点头。他一句话没听,反正记住动作就行。

大开大合,一步一跳,凶恶憨厚却无丑态,气势雄浑步伐刚健,最后一次跳跃呼号声回荡于鱼柏川,久久不息。

这舞体力消耗极大,少东家跳了一遍便气喘吁吁,好在得到冯夷认可。

少东家坐在冯夷边上,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抛给他。

“谢谢冯老大!”

冯夷扯开细绳,看见袋里装的枯茱萸和一丈红,微微睁大眼:“茱萸袋?”

少东家点头,坐到冯夷边上:“这是阿水婆婆做的,一个给他儿子,一个送我了。”

”阿水婆?我记得她儿子阿祖已经……”

“死在洪水里,坟在白马驿,袋子我放那儿了。”

少东家托腮看夕阳沉沉,黄河水染成温暖的橘色,一只白燕贴着水面飞过,翅尖点起几滴水,朝北方飞去。

冯夷不语,静静听那河水汤汤,看那白燕消失在无暇碧空。

“还是不归顺?这样下去,就算有老大你镇着,朝廷就这么继续断漕,堂里人吃都吃不饱。这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去做开封的廉价苦力。洗恭桶的活计都抢着干。”少东家扯开嘴角笑两下,虽然并不好笑,“一个白饼子都能让娃娃高兴半天。”

地平线吞了落日,散乱的云朵霞片朦朦胧胧,模糊的紫灰色铺在天边。

冯夷沉默,等身上的汗被暖风慢慢吹干,他穿上衣服,站起来。

“回去吧。”

 

 

 

4

赤龙堂大厅作为亲堂,挂满鲜艳红布,墙上交叉悬各式兵器,四根巨柱挂了赤红傩面。数十张圆桌排开,大喇喇摆满酒肉,香气四溢。

王艾坐在桌边,看那新郎官一袭绯红绸袍,袖口纹狮子滚球。他身长近九尺,胸脯横阔,五官深邃英挺,头发和胡须洗的干干净净,全无昔日邋遢模样,就是表情怪了点。

王艾再看堂门口,本该是女眷迎接新娘,却换成了赤龙堂的汉子们,一边起哄一边迎着新娘喜气洋洋地走来,像是一群大鹅拥着一只小鸡仔嘎嘎叫。

新娘穿了一件裁剪过的红锦喜服,肩头领口的黑底如意云头纹衬得那只露一小段的脖颈白如凝脂。隔着轻薄的红盖头,新娘秀美的面部轮廓隐隐若现。

冯夷走上前,不捏新娘手指,只握住手腕。两人大步踏过火盆,却听得一身撕裂声。

“刺啦!”

“.……”

都改大几个码了,屁股那么大的吗。冯夷暗想。

求求你女儿别让我赔衣服了,那么多酒肉都是我掏腰包的,哪有娶姑娘还让人家倒贴的。少东家暗想。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两人还是乖乖到了堂前牌位。

 

“一拜天地!”两人并肩而立,对着天地作揖。

“二拜兄弟姊妹!”再转身,向堂内众人鞠躬。

众人纷纷欢呼叫好,气氛热烈。

“夫妻对拜!”两人弯腰行礼,神色复杂。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河伯娶亲,礼成!

兄弟们开始享受酒肉,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冯夷在外面陪酒。

装扮精致的婚房里没有美娇娘,只有少东家,他扯开盖头,百无聊赖的翻开床褥,吃早早撒好的干果核桃填肚子。等冯夷进来,他就算完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冯夷一身酒气,但眼神清明,没有喝醉。

“你来啦?能不能出去一趟给我带点酒——”

 

“砰!”

一人破开窗棂,摔在地上挣扎滚动。少东家直接跳起大喊:“什么人!”

冯夷仔细一看,大惊:“阿错?”

张错瘫在地上,衣袍凌乱,面色惨白,口不能言,只是捂着腹部蜷缩颤动。

少东家看他身上没有伤,搭脉细听,知道是伤在内脏。可他身上只有治外伤的药。

“老大!你这儿有大夫吧!叫进来!”

冯夷迅速起身,却又停住:“阿错带青蛟堂的人投靠朝廷,做了不少腌臜事,赤龙堂的人见了他恨不得直接杀了喂狗,那里还肯治他?”

“那,那要不——”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老大,怎么了?”

冯夷还在担心外头的人直接推门进来该怎么解释,少东家已经抓着张错的衣领往床底塞了。

另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冯夷听出那是跟在王艾身边的一个小厮:“新郎官,里头怎么啦?蜡烛倒了还是窗户破了?要不要小的进来修一下?”

两个人连忙喊:“不用了!”冯夷拍一下少东家的嘴,示意他别说话。这一下力气挺大,嘴都拍红了。

“新郎官,要是你们出事,大人可饶不了我们啊……”小厮不依不饶,“还是让我们进来看看吧?”

 

少东家捂住嘴,咬牙切齿的低声催促:“你让他们走掉啊老大哥!”

冯夷把张错一只挣出的胳膊再塞进床底,无奈反驳:“门外那个是王艾的人,他们哪里听我的,让拿瓶酒都磨磨蹭蹭半天的!”

 

“嗯、嗯啊!————”

门里门外的人全都愣住。

声音从床底发出。张错腹部疼痛,刚才还被一通拉扯,发出呻yin非常正常。

但出现在此时此地,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正常了。

冯夷迅速反应过来,双手压住床榻,规律地发力,同时喉底发出粗哑的低吼。

“吱呀——吱呀——”

少东家也不落下,捏着嗓子发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叫声。两个人一唱一和默契非凡,仿佛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画面上演。

“呜,呜/////////////呃……啊!——”

门外传来飞快落跑的下楼声。

冯夷走到门边,确认没人,朝少东家点头。少东家比个手势,又把张错从床底拽出来。

 

张错神经质地抓住少东家的领口,语气虚弱:“ji,jia——!回——”

少东家干脆背上张错,踏上窗台:“这儿不让治,那我回开封找大夫!老大你努力嗷!”

 

楼下大堂推杯交盏,呼声不断;楼上朱墙金帐,烛火葳蕤,烛花簌簌地落。

冯夷长出一口气。他犯了酒困,干脆脱鞋上床,手边抓住什么,不自觉的摩挲。

红盖头被揉得起了皱。

 

他慢慢合了眼皮,耳边却听得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他起身走到窗边,见两人穿夜行衣,在屋顶腾挪。

冯夷生疑,直接追出去。

偌大一个婚房,此刻竟然空无一人。

 

 

 

5

细密的雨点像一张薄纱覆在脸上,朦朦胧胧。

少东家抹一把脸,再把身后的张错扶正,骑马飞奔向开封城。

“回,救……”张错趴在少东家背上,马背颠簸,他肚里翻江倒海,忍着不吐出来。

“回哪里?回开封府?我知道你是客卿,”少东家无奈道,“这种时候了还表忠心?你这种伤还是去医馆吧!”

“不……大人、府——”背后的人猛地一挣,手指紧紧扣住少东家的背,几乎要抓出血来。

“你——”少东家被后头人折腾的几乎要抓不稳马绳,“好好好!府里也有大夫。我带你去!行了吧!”

 

开封府后院正门,非府尹和圣上不可过。

“官爷!官爷!”衙役伞都拿不稳,死死扒住想要硬闯的少东家,“没有府尹口令,不能进啊!您要被下狱的!”

少东家一开始走正门被拦,打算翻墙,却又有守卫拦住,就连屋顶都有人蹲守,防卫极严。

他前些日子也来过,全都不准进入。现在拐到偏门,又被拦住,肚里一股火窜上来。

“大哥,是我啊!都来多少次了?院里的大黄见着我都不叫了!”少东家背着张错,指着自己怒道,“怎么现在就不让进了?”

少东家见衙役不打算解释,只能退一步:“那你让我背上的人进去,我不进去,好不好?这是你们客卿!”

衙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堵住门口。

少东家咬牙,一手单托住张错,一手点衙役睡穴,走廊下阴影处,专挑死角,实在躲不掉的人直接打晕。背上张错似乎力竭,不发一声,倒也方便了他。

 

 

少东家利索地翻窗,看见公案上摆了一张图,线条密密麻麻的,少东家来不及看清,图就被迅速折起。

赵光义“腾”地站起来,横眉怒目,厉声吼道:“从哪个门进来的?!滚出去!”

少东家从没看见他这样生气,一下子愣住,一只脚还在窗外不知该退还是改进,就这么卡在窗口。

他头发浸了一层雨,亮闪闪的。

“我、我不进去,”少东家想了想,还是走进来,只把背上的张错小心放下,然后一步步后退,“他要见你,我现在就走。”

赵光义看他背过身去,到了窗边却迟迟没有动作,心里一绞。

月余不见了。

少东家思考良久,还是回头小心看赵光义一眼。

月光流连在那张面庞上,照亮那双仿佛蒙了层雾的眼睛。

“大人,”他委屈的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不让我进来呢?

怎么不让我见你呢?

 

月余没怎么睡好,现在头发散乱心烦气躁的男人眼底翻涌。他坐在公椅上,揉揉鼻翼,朝少东家招手,缓缓道:“你过来。”

 

 

浅深殊可测,激射无时壮。常苦事堤防,何曾息波浪。

黄河流经地区或是边防重地,或是首府要地,战略位置都至关重要。朝廷自开国以来就极其重视治水治黄。官家现在对疏通改道很感兴趣,于是众大臣提出让开封附近的黄河改道,东西南北都有,而支持东流和北流的官员占大多数。

支持东流的官员认为,黄河北流方便了契丹南下,而现在南征才是主要政策。

支持北流的官员认为,黄河流经开封一带时,本就是往北流的,而要是改道东进,就是违背地理,劳民伤财。还不如就势往北疏通,花的钱更少。

两派目前的态度还算温和。赵光义所处的地位能量太大,不方便表态。但他隐隐觉得,照这么争论下去,恐怕会有党争之患。

这几天想来拜访府尹给他送礼的大官不计其数,赵光义干脆称病,一律拒客。他也知道,多少只眼睛现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府邸,观察出入人员。

少东家只来了两三次,就被眼尖的人盯上了。所以才会收到很多礼物,邀请他来府上一聚。少东家以为人家只是感谢他做好事,把礼物都折成钱,买粮送给天上来渡。

赵光义意识到这人也可能被拉进水后,马上加强防卫,叮嘱下人决不能再让他进来。至少等这波风雨过去。

至于要等多久……他不愿想。

 

 

赵光义让府里太医给张错诊治,两人在隔壁交谈。

刚才气的上头,光顾着赶这混小子走了。现在赵光义才看清,少东家竟然穿了一身鲜红嫁衣,形制朴素典雅,漂亮的收腰完美突出少年人挺拔劲瘦的身形,但接近胯部的布料被撕了个口子,露出雪白的绸缎。幸亏穿了裤子。

女式喜服。

“你怎么……”赵光义瞪大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啊,说来话长,”少东家被看的不好意思。

“那就长话短说。”

“被逼的,别问了。”

赵光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长叹气:“现在是真防不住你。你上赶着来这里,过不了多久,更多人会找上你。”

少东家仔仔细细看完了水道地图,还给他。

“.……还真是天上不会掉馅饼。”少东家直哼哼,“但是礼物我照收不误,到手的钱还有还回去的道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赵二这人不坏,哪能因为这些就平白生了罅隙?他可不服气。

赵光义继续道:“你今夜来就来了,明天扮作马夫出去。之后没本府通知再敢乱闯,就等着去吃牢饭!”虽然现在还一次没吃过。

少东家刚要回嘴,见太医开门进来行礼:“大人,病人一醒来就要见您。”

 

“大人!大人!”

张错一骨碌从床上掉下,他满头是汗,张口大叫:“求您救命!”

少东家赶紧把他扶到床上,给他顺气:“谁打的你?我帮你打回去!”

“不是我的命!”张错摇头,“是我兄弟姊妹的命!”

 

 

几个时辰前,张错策马回天上来渡处理青蛟堂事务,路上看到一处燃烧篝火,两人坐在石头上。

“王午那个混狗,自己穿袍戴帽装大官的,好不威风!倒让我们在这儿盯梢干苦力活!”

张错一听,感觉不对劲,拉住马小心躲在石头后面。

“你也别抱怨,”另一人虽也不满,但也安慰他,“那个王艾明日才从开封城出发去天上来,就这么一条必经路,我们见着车队赶紧回去报信就行了。”

是张错把瓠子堤面临的困境告知府尹,府尹再请示官家,派转运使王艾来天上来渡查看。所以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对上了脸。王艾是个瘦弱,眼神却颇犀利的老头子。

那人从怀中掏出信展开:“看到没?那混狗来信说今晚赤龙堂要祭龙王,所有人都要集中到一块,到时候就直接一网打尽!”他扬天长叹,“俺也想杀个痛快!”

杀?为什么要杀?他们是谁?张错虽还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听得牙齿打战,手紧紧攥住马匹毛发。

马被抓的不舒服,轻轻嘶了一声。

“什么人?!”

两人登时抓起手边的刀,朝张错这边冲来。

张错大骇,立刻上马奔向天上来渡。他要去报信!

身后人也策马来追,一人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使内力隔空拍出一掌。

张错只觉浑身内脏被震了一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他一个清瘦书生,哪里受过这种伤?整个人痛苦的趴伏在马背上,但手仍然紧紧抓住马绳。

三人在平原上狂奔,接近渡口时,追兵实在心急,举刀用力一扔,砍中那马腿。

张错的马痛嘶一声剧烈挣动,前腿高高立起,一个腾跃,竟然把背上的张错直接弹到不远处一个低矮屋子的房顶!

他强撑着站起来,忍着浑身剧痛爬过两块草屋顶,然后跌入一户人家。

剩下两人不敢直接进渡口搜人把事情搞大,也不敢担责,干脆直接策马逃跑。

张错囫囵爬进窗户,浑身气力都卸下去,只听得耳边一声惊叫:“什么人——”

 

 

 

赵光义不想动人。

开封北郊,特别是天上来渡,临近黄河,是疏通改道的重点关注对象,东流北流的大人物现在全都盯着这块地!而赵光义一没有实质证据,二没有上报官家,就这么派兵过去,是什么意思?那里甚至不是赵宋朝廷管辖的地盘!

抛开这些不说,也可能是帮内火并,这种事没必要朝廷出手。

完全不划算。

 

张错见府尹摇头,知道他难处,迅速给了少东家一块青碧色玉佩,上面纹了一条蛟龙。

“这是堂主信物,”张错紧紧握住少东家的手,清俊的面孔满是泪水,“你拿着它,青蛟堂的人随你驱使!求你救如之!求你救我百姓!快去!”

当初朱帮主身死,冯夷离开。龙蛟帮群龙无首只能分裂,张错带着青蛟堂投靠朝廷,忍受了多少白眼。他说服自己很多次,都是为了存活。

那一天他带着人离开,冯如之和赤龙堂的兄弟在他背后远远望着,而他不敢回头。

但他们本为兄弟姐妹!他们本为一家!

 

少东家脱了喜服,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常服,迅速跳出窗口,被一只手抓住。

他回头,看见赵光义攥住自己的腕骨,拇指按在那一小块突起上。

“大人,您不愿去没关系。”少东家正色道,“等着就好!”

他果断挣开那只手,跳下屋檐。那青骢有灵,直接接住小主人,长长嘶鸣,朝那一片茫茫平原奔去。

赵光义抬眼望去,漫天青丝撒下,天地一色朦胧不分。

雨要下大了。

 

 

 

6

谢龙王是一年里最盛大的傩祭。除非生了大病遭了大灾,天上来渡的人都会来。守堤坝的工人也不例外。而且刚刚赶上河伯婚礼,真是双喜临门!

两位新人在婚房厮磨,其他人去傩祭,不算破了规矩。

人们选了最大的宗祠,搭好祭台供桌。

中心聚了大批人,坐在小板凳上,从台上看下去只是乌泱泱一片。不过其中一个人倒是显眼,青袍乌纱帽,头顶还有红盖伞撑着。

王艾气定神闲地坐在正中央。他心里早打好了算盘:一会儿傩舞开始,等安排好的人杀了台上的演员,这就是暗号,台下潜伏的无忧帮兄弟马上砸碎大瓮拿出兵器开杀。

 

祭司双手高举,高声喊断:“一点风调雨顺!”

“二点五谷丰登!”

“三点万事如意!”

“龙王大威啊,平大江!河神大德啊,平大河!” 

祭司完成一系列等仪式后,搬下供桌,开始上演傩舞。

 

冯如之舞技纯熟,唱词嗓音浑厚,号称“破啰观音”,这次傩舞主司非她莫属。

八鬼面具形制相同,只有下颚部分颜色不一,身穿黑色古袍,下着红裤,肩上斜搭一块三角红布,每人手持一把长刀。正中央的冯如之扮演龙王,走“跳磋步”,先出左脚,紧接着右脚跟,再出右脚,依此类推跳跃着行进。每一步都踩在鼓音上。

八鬼在各个方位站定,踏着“禹步”,阵型变换迅速,从四方八卦,到一字长蛇,四退五进,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吼”吆喝声。场面庄重又诡谲。

锣鼓急骤,冯如之提刀按掌,大步圆场两周,在台中央站定,向每一只鬼劈刀三下。

她发觉每一只鬼离自己过于近了,不是排演好的那样。但舞不能停,她只能继续。劈到第五只时,锣鼓声更紧。

 

众人呐喊助威:“吼!”“吼!”“吼!”

因为距离太近,冯如之只能收力,刀劈的略歪,震到一只鬼的刀上,竟然掉了一点暗褐色的漆。她定睛一看,那掉漆的部分竟然泛着金属光泽!

是真刀!

冯如之大惊,下一个动作慢了两拍。

八鬼生疑,紧握手中刀,互使眼色。

一人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拽住冯如之面具的毛发直接推到台下,众人来不及震惊,忙接住堂主。

 

此人前后点步上台,身体前倾屈膝,整张狰狞的傩面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

傩面宽八寸,高十寸,黑面红发,双目鼓突,眼珠漆黑射出精光,赤色双眉如腾云,血盆大口里伸出足有两寸长的森白獠牙,呈八字形,咔哒咔哒地振动好似磨牙,嘴角连通鼻翼的豁口冒出蒸腾白气,仿佛流下涎水,近似贪婪地看向四围小鬼。人鬼兽的特征在一张脸上奇诡的相融。

传说有将“开山”,为蚩尤爱将,勇猛善战,力大无穷,亡于涿鹿之野。

民请开山,抵御外敌,亦与钟馗同道,吃魍魉。

 

“都来呀!呵!开山仁义赛乾坤!”

 

“都来呀!呵!黎民永乐太平春!”

 

鼓声因为这突来的变故而停下,风声飒飒,呼吸都小心翼翼。几人想要上前,被冯如之拦下。她不知这人什么名堂,那就按兵不动。

 

少东家右手提钺斧,左手捏诀,单腿矗立,一个右弓步挥刀朝左劈,再翻腕右劈,略过一只鬼的头发。这只鬼明显感觉到属于金属划过空气所独有的沉重感,但苦于不方便说话,只能继续舞蹈。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不能停下,大锣一敲,堂鼓、大鼓、板鼓迅速跟上,鼓点由缓到急。

人声吆喝不止,反而越发激动。

 

“都来呀!呵!龙王仁义赛乾坤!”

 

“都来呀!呵!至今赫赫显威灵!” 

 

少东家急碎步后退,再走禹步,头部剧烈的,诡异的颤动,坚硬的牙“嘎达嘎达”地碰撞。

每一个动作,凝滞,突进,跳跃,都无比坚硬刚猛。与当日冯夷在他眼前的舞蹈并无二致。

他猛地一个就地翻滚,钺斧横扫四围,竟然掀起气浪!八只小鬼一瞬失神。

鼓点越发急促,牛皮面绷地极紧,几乎抖出残影。

王艾发觉台上人迟迟不动手,有点焦躁,手指往脖子这里划了好几次。

八只鬼再次使眼色,走到各自方位,随锣鼓拍子走跳蹉步朝中央靠近,慢慢缩小包围圈。

少东家左右踏步,连带着长长的黑罗裙抖动。他手中钺斧高高举起,右腿曲起上滑到左大腿,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嘶。

 

“都来呀!呵!驱邪逐疫迎吉庆!”

 

八柄大刀猛地朝他刺去,如莲花开绽。少东家一个腾跃,整个腰背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如一把拉满的弓。

锡鼓铜胆“哐”的剧烈碰撞,发出尖锐嗡鸣,并多层次的雄浑鼓声,电闪雷鸣。时间仿佛静止。

 

“斩尽妖魔鬼怪精!呵!”

 

闪着锋锐寒光的钺斧撕裂空气,被投掷出去。

 

“呵!”

 

八鬼瞪大双眼,看见那空中傩面,裂开的嘴角处呼出白气。

 

“呵!”

 

王艾只觉眼前什么东西一闪,紧接着是肌肉被撕扯,骨骼被碾碎,一瞬间剧痛,然后再无感觉。

 

“呵!”

 

身首分离,钺斧深嵌进脑袋,牵扯出一长串jizhui骨,钉在后方一颗大树上,血水淋漓。

 

少东家两腿大开落地,身体低蹲,双手一前一后平举,手掌怒张,赤眉黑目的傩面微微晃动,一对睛轮巨目黑白分明,满溢出阴森杀气。


是人?是神?是鬼?

 

众人愕然,几个胆大的缓缓转过身,看见那一堆不堪入目的骨肉,酸水在肚里翻滚,忍不住呕出来。

无忧帮迅速反应过来,纷纷砸碎两侧大瓮,一把把冷刃掉出来。

台下一部分人扒开衣帽,露出绿色傩面,是青蛟堂的人。他们动作飞快,直接和无忧帮打成一团。

赤龙堂群众发现这些跟在王艾身边的小仆竟然个个手拿冷兵,又见青蛟堂的人与他们对峙,一时竟然不知道帮谁。

冯如之迅速判断局势,下了命令:“赤龙堂!能打的去打狗官的随从,不能打的出去拿武器!”

堂里唯冯堂主马首是瞻,迅速行动。刚才还在娱神祭祀的庄严祠堂霎时血肉横飞,刀枪剑戟和肉体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冯如之见台上的人丢给自己一块玉佩,认出这是张错的堂主信物。

少东家拿着玉佩去青蛟堂摇人,但只有一部分人相信愿意听他安排。所以就算有准备,也还是苦战。

“这破东西我用不太好使!给你!”

冯如之认出他来,错愕道:“是你?!你为什么在这?”

 

台上八人被少东家这副狰狞面貌和刚才的惊天一斧吓得呆滞,等反应过来,一人的头颅已经被少东家割了,血泼溅在开山傩面,面部细节呈现诡异的愉悦。

少东家屈膝张开手掌,冯如之握住他的手,一下子跳上祭台,借势狠狠给了敌人一脚,骨头被踢断戳进内脏。

剩余几人被那恶鬼模样吓得鼠窜,只留一人在角落瑟瑟发抖。

“你爹呢?我找了寨子一圈都没他影!”

冯如之刚要说不是在婚房里吗,又吞回去:“不知道!”

“他妈的,”少东家一刀钉住角落那人的掌心,不管他鬼哭狼嚎,厉声道,“说!河伯在哪?你们搞哪里去了?”

 

这人不敢挣动,又不敢泄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知道!我知道!那地方太隐秘,我带你去找,你留我一命!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啊!!——”

少东家“刹”的拿刀横切开他半个手掌,骨肉撕裂,刀尖在石板上“滋滋”地响。

“十个字,”他森森开口,“说不清楚我切另一只。”

“龙王庙东,东边!”这人尖叫,“鬼棺门里!我们知道河伯厉害,就引他去鬼棺真门!没人出的来!”

少东家知道那里,但没进去过。

“你们目的不会只是杀人,谁派来的?你们到底要干嘛?”

这人害怕折磨,只能一一告知:“有人雇我们来炸堤坝!所有人来看龙王,就没人看着堤坝了!我们的人现在去炸了!你放了我,我——”

少东家一刀割了他喉。 

 

经过短暂商量,冯如之带人去堤坝,他去找冯夷。听说鬼棺凶险万分,少东家不想没找到冯夷还得再救一堆人。

 

 

枢密院偏殿,内侍点起火灯,带门退出。

私下说话,兄弟俩也不装官腔。

“北郊堤坝鲜少,只有一个在鱼柏川,还是未完工的,”赵二斟酌道,“近日雨水太多,怕是会决口。哥,你让人去看看。”

“不是派了转运使去看了吗,又要去?”赵大嫌灯太弱,拿出随身的火折子又点燃两盏。

“那里唯一有点价值的地方就是这个坝,再加上关于黄河改道的朝堂争斗刚刚起势,我猜有人要动手。”

赵大皱眉,除了谋反和贪污,他最讨厌的就是“党争”这个词。

“没了?只是猜测?”

赵光义单膝下跪,不发一言。

赵大凝视他良久:“你知道现在派兵去那儿,第二天朕桌上会多出多少折子的对吧?”

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冒险?他暗自思索。

赵光义只是低头,汗水渗透衣衫。

“要真有事,你自己担着!”赵大叩两下桌子,门外一个轻车都尉走入,下跪抱拳。

“你带五十个人去鱼柏川查看瓠子堤,”官家正色道,“带上家伙。”

 

五十精兵带十辆运车,在城门口听候差遣。车上装了百十来个埽子并沙袋。

李都尉调转马绳,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抓住。

“卸甲!”

李都尉刚要抽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鞭子,却在看清来人样貌后大惊:“大人——”

“我让你卸甲!”赵光义咬牙切齿。

李都尉只好脱了甲胄换给他,自己只穿白色单衣,内心惶惶,看府尹利落地披甲上马。

刚才官家明确说的是“要真有事,你自己担着”,就是默认赵光义可以去。

要真的被弹劾,那责任全推到李都尉身上,说他擅自带兵出城就行。

高墙之上,圆领黄袍的至尊看那一众人马疾驰而去,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是不是朕德行不够,上天才降那么多的水灾?”

内侍突然被叫到,赶紧准备措辞:“官家有此自罪之心,已经是顶顶的仁德了,只要官家诚心祭祝,上天一定会感动的!”

“礼祭是不能少……”官家摇头,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但人力才是根本。”

 

 

 

7

“砰!砰!砰!”冯夷用力踢墙三下。

灰尘扑簌簌的落下,但整个砖石墙面没有变化,静静矗立。这个狗洞太小,他伸进去个手臂就堵住了。

他一路追进洞穴,黑衣人直接触发机关锁住铁门,他竟然被困在这了。

他干脆坐在洞边,手一搭一搭地敲砖,手指捻捻墙缝的青灰。

又是一声扑簌簌的声音。

冯夷的手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诧异地抬起手,看到那个黑黢黢的狗洞“啵”的冒出一个小脑袋。

少东家的头发上落满了尘灰,似乎是吸进了鼻子,他打了个喷嚏,抖一抖,抬起头看他,一对漂亮的红眼睛直勾勾的和他对视。

冯夷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头上揉一揉,顺便也拍掉一点灰。

“缩骨功还能用在这儿,可惜我钻不了狗洞。”冯夷低低地笑,又拍了他脑袋一下,把少东家扶起来。

“外头打得哭爹喊娘,冯老大在这儿倒是舒服,”少东家按住肩膀“嘎达嘎达”地恢复身体,“想到办法出去了吗?”

少东家把大致情况统统告诉冯夷,听得他怒火中烧。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脏活。还要炸堤坝!

冯夷被困时观察过,这个地宫是三室堆砌,下面估计还有空间。需要两个人同时拉下左右两室的门闸,才能触发中室的开关。现在少东家来了,自然就可行。

 

两闸扳动,殿顶的铁链带着勾爪咬住地面,往上拖拽,地面“喀拉喀拉”地出现裂缝,很快出现一个大洞,通向下方黑黢黢的空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洞穴,顶部有一道裂缝,自然光从裂缝进入勾勒出大概轮廓。

他们抬眼望去。四根比腰还粗的铁链一端深深嵌入石壁,一端悬空拴住正中央的石棺。下方不规则的水光投在棺面。

他们站在一小块突出的石台上,百丈之下水流暗涌。

“我去看看,”少东家拽一下锁链,确保足够结实,“来不来?”

少东家见冯夷摇头,便顺着锁链爬到石棺上,看见一封信。

“此棺已封,切勿开棺,棺内尸骨朝生暮落余毒难消,触之性命难保。我欠青溪一条命,就此还清。若执意开棺,死生自负,言尽于此!——任山重”

这里是朱鱼的墓穴。

他回头去看仍然站在石台上的冯夷。那个身影依旧高大,坚挺,朝这个方向凝视。

冯夷当然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因为朱鱼是他亲手放进石棺的。这栋地宫也是他看着任山重一点点造好的。

两人对视良久。

冯夷冲他挥手喊道:“水下和龙王庙是通的,憋好气就往下跳!我们出得去!”

 

 

沿着窄小的水道,每下潜几寸,水温就低一点。

冯夷在前,少东家在后。

前方深黑的水颜色发生变化,泛着红光。一团团红色的龙王鱼卵黏着在石壁角落。少东家吃过这鬼东西的苦头,差点死在水里。

他小心避开鱼卵,慢慢发觉不对劲。

这里的鱼卵和他第一次来时,少了很多。一些有黏着痕迹的地方有人工挫铲的压痕。

不远处有两具炸的稀烂的尸体漂浮。看来收集者付出了代价。

这种凶器完全可以当成极不稳定的火药来用。

火药,炸什么?

炸堤坝!

火药管控极严,无忧帮运不进炸药,竟然直接就地取材!

 

两人对视,都明白了鱼卵用处,继续向前。冯夷估计着还有两三个转弯就能到龙王庙底,上了岸就有路通往地面。

他踩住一根木头借力向前,谁料这木头朽烂,扑簌簌掉下来,直接向底部一团鱼卵砸去!

距离太短,来不及捞!

因为角度原因,冯夷根本没有看见。少东家一手抓牢刚才拐角处的石柱,一手扯住冯夷的腿往回一甩,自己也跟着扑过去。

“轰!”“轰!”

水中的爆炸直接刺入耳膜,石壁裂缝蛛网似的散开,头顶的石块一股脑的砸下来,堵住去路。两个人像在被搅和的面糊里震动,只能勉力朝来时方向游。

肺部濒临极限,冯夷整张脸都是青紫色,他刚才被一块石头撞到背部,吐了一点空气。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他的四肢和胸腔,灼烫他的气管和神经。

出不去,他趁还有意识计算了一下,这点氧气回不去的。

他一咬牙,狠狠推了游在前面的少东家一把,帮他一下子游出去五六米远,同时天旋地转。

游!至少一个得活!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痉挛,眼前的混沌扭曲变形,他失去意识。

 

 

大脑烈火焚烧。

有水落下来。无比惬意。

一滴,两滴。

冯夷不自觉的张大嘴,渴求更多的清凉,吮吸,汲取那一片柔软的清泉。

他猛地睁眼,意识到自己咬住的是什么,迅速揪住少东家的脑袋拔开他。

散开的黑发缓慢地漂浮,破碎,像一团轻盈的海藻。他嘴上一片红肿,连脸颊都有牙印。

那双眼睛在看见冯夷清醒后,慢慢的弯起来,然后突然翻白。

 

 

冯夷带着少东家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龙王庙地底的龙冢。

左右水道被刚才的爆炸落下的石块全都堵死。没有路了。

龙冢,无数疯龙王的骸骨堆叠成山,百来把刀剑斜插入石板。北部低处,死龙王躺在浅水潭里。

正前方,两列泥塑弓腰低首,对万灵之主诚惶诚恐。

千百张符纸飒飒,百十来根麻绳牢牢固定住由巨大兽骨拼接而成的大龙。洞黑的双目在幽蓝火灯的照映下,仿佛点睛之龙,下一瞬就要挣脱桎梏,长啸而出。

骨龙居高临下俯视两个绝路人。

 

 

大雨滂沱。天地的界限已经消失,雨声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冯如之浑身湿透,带领帮众,顶着风雨来到瓠子堤,看见那堤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有面盆那么大的火红鱼卵。

堤坝之后,翻滚的黄河水隐隐咆哮,浪花一层高过一层,妄图冲破这层唯一的壁垒。

这是什么东西?帮众全都不解。几个人还想去碰一下。

离堤坝三十米开外的土坡,布置了一根细线牵引的弓弩。再是几百米,无忧帮众人坏笑着,他们是故意等到现在,就为了看他们这副绝望的样子。

“不对!都退后!”冯如之惊叫。

“嗖!”木箭射中最近的一颗鱼卵。血红色的软团“咕噜咕噜”的蠕动破裂,竟然直接炸开!紧接着几十上百颗收到冲击,都在蠕动!

众人大骇,慌忙朝后退开。

“砰!”“砰!”

赤龙堂帮众发出惨叫。这是他们建了两年的堤坝!

一连串的爆炸,所有组成堤坝的竹木石瓦像破碎布一样飞溅,又被终于得以释放的黄河水瞬间吞没。一眼看去,像是一块足以铺天的布被甩过来,然后每一根纤维以肉眼难以理解的速度抽开四散。每一个白浪或直坠而下,或因相撞而爆裂,白色的尾部拖得极长。水汽蒸腾,像是煮沸的热汤。

黄河倾落九天来,砥柱三山立欲摧。

 

 

 

8  (8,9两节推荐BGM 文最开头提到的那首歌🔥🔥)

一汪洁白的池水。

少东家感觉脸颊被一点点的触碰。他睁开眼。

池水很浅,他坐在水里,看见一条鱼绕着他游。青身红尾,很漂亮的小鱼。

小鱼离开他,向前游去。

“小鱼小鱼,”少东家蹚水去追,急切地喊,“你要去哪里呀?”

鱼尾每摆动一次,小鱼就变大一圈,最后竟然有两人长。

大鱼朝空中一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少东家趁机跳上它的背,牢牢抓住背鳍。大鱼带着他,“扑通”跳入水,不断地下潜。

冰凉的水流嘶嘶划过他的耳廓,带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词,像是有人在说话。

 

“tong”!”“tong!”“tong!”

少东家抬头望去,方才还波光粼粼的平静水面忽然翻腾起浑浊的浪花,夹杂着泥沙。一粒粒小泥块掉进水里,被拍散,被分解,缓缓下沉。

少东家去接,却透过手掌。他接不住。

像是一只大手猛地抓了心脏,他忽然难以呼吸,一股酸涩漫上喉头。

耳边的模糊字词突然清晰,不容分说涌入他的脑海:

 

“南豫、朔二州大水,各杀千余人。”

 

少东家瞪大眼睛,本能的想要捂住耳朵,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大鱼微微颤动,几块鳞片掉下来。

 

“水忽高二丈,士溺死数十万。”

“河及支川皆溢,死者千计。”

 

 

头顶水面的“tongtong”声洪亮如雷,哭嚎,嘶叫,哀鸿遍野。多少悲欢离合在他背上飞过。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少东家嘶吼。越来越多的鳞片扑簌簌的掉落,大鱼痛苦的低鸣。

 

 

“邓州大水,溺死数千人。”

“水溢入郡城,平地丈余,死者无算。”

 

 

“别说了……别说了……”

少东家没法呼吸了,他急促的喘息,喉咙像被棉花堵着,泪水不自觉的涌出眼眶,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大鱼伤痕累累,但还是毅然前进。

 

 

“是岁天下州六十三大水,害稼及居民庐舍。”

“州四十余,大水害稼,溺死二万余人,漂没城郭庐舍无数。”

 

 

耳鸣嗡嗡,少东家尝到一点咸味,摸摸大鱼的眼睛,碰到一点温热。大鱼在哭。

 

 

“夏六月,大水入成都,漂没千余家,溺死五千余人。”

“秋,大水,人饥——

——僵尸满道。”

 

 

声音再次模糊,破碎成粉的泥点围绕在他身边,无声地坠落。

大河奔流万年,无止无休。

少东家虚弱地蜷缩在大鱼的背上,手里都是血淋淋的鳞片,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鱼再次跃出水面,竟然悬浮在空中。少东家无力地掉在地上。

他再次抬眼。一个不着片缕的女人跪坐在芳草之上。她的面部模糊不清,皮肤是土地般的赤褐色,浑圆的双肩,宽大有力的手脚,都彰显其蓬勃,结实的生命力。她的身边是无数小泥人,围绕着她跳起舞。一张一弛,大开大合,这是远古的祭神之舞。那动作太熟悉,少东家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冯夷教他的傩舞。

女人朝他的方向望来,明明连五官都看不清,他还是本能的感受到了视线。悲切的,怜爱的,望着他。

“你能告诉我吗?”少东家撑起身体,双手伸向她,“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轰!”河岸凭空卷起一束水流,冲刷那群泥人。少东家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很多泥人破碎。

泥人一开始只会四散而逃,但不久,竟然聚拢粘黏在一块儿,迅速形成一堵泥墙,去拦堵水流,冲垮了一部分,那就有更多的泥人填补上。

水流渐渐变缓,终于不成气候。泥人分散开,欢欣鼓舞。

女人张开强壮有力的臂膀,拥抱她的孩子。

 

少东家站在原地,看见那悬空的大鱼朝自己游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它碰触自己的额头,湿润的眼睛似在传情。它青碧色的鱼鳍,朱红色的鱼尾围拢住他。轻薄的,温暖的潮水涌上他的大腿,胸膛,一下一下的拍打,挤压……

 

 

 

少东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水,不停地呛咳,像要把内脏给吐出。

冯夷长吁一口气。他刚才扒开少东家胸口的衣服,迅速给他按压,再给他渡气,重复了五六次,总算救回来了。

等他咳完,冯夷直接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结实,把他直接打翻过去。

“个王八羔子烂鱼蛋蛋……”冯夷青筋暴起,冲他暴喝,“让你游怎么不听?非要来送死?!”

他胸口剧烈起伏,青龙随呼吸怒张喷发。

“一个一个的,都急着送死,明明只是凡人,却都要贴金涂泥,做泥菩萨!”

冯夷几乎是暴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你什么关系?这里的所有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什么东西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冯夷大步上前再揪住他要打,却见他眼角涌出泪,一抽一抽地哭。手指神经质地攥紧衣服又松开。

“去堤坝,去堤坝……”少东家哭着试图撑起自己,却又打滑摔在地上,“我不要僵尸满道……我不要僵尸满道……”

拳头再落不下去。

冯夷跪下来,把他紧紧抱住。

你也是,她也是,都做泥菩萨……

“不值得……”冯夷梦呓般喃喃道。

 

 

不是所有人都要做济世英雄,因为不值。人不为别人活,天地逍遥,来去孑然,人为自己。

至少在他还是个咸鱼贩子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瓠子堤前,漫天冷雨,滔天洪水。

朱鱼遭人暗算,中了朝生暮落毒。冯夷带着她来到开封城门,门却紧闭。城楼之上,紫袍高官俯视二人,神色模糊不清。

“河伯必须死。”他在很久后从这人嘴里得到答案。

龙王治水,如饮鸩止渴,疏通一时的河道,却也破坏两岸,引更多泥沙入河,造成更大隐患。百姓丢掉手里的砖瓦埽竹,只去拜龙王,谁来建堤坝?谁来治水?

要除龙王,先除河伯。而这一代的河伯就是朱鱼。

“我舍小情,”那高官近似叹息,目光却决然,“我为大义。”

冯夷跪在城门口,抽出朱鱼手里的剑,刺穿她喉咙。

她不愿变成行尸走肉,便由冯夷亲手了结她。

她青衣红袖,顶天立地,是人人口诵的活菩萨,而现在蜷缩着,小小的一团,身体和雨水一样,冰冰凉,像是要化了。

做了那么多好事,杀了那么多坏人,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

雨水敲打他的身躯,噼里啪啦像打在石头上。

“阿鱼,”冯夷摘下女子脸上被鲜血染红的傩面,定定地凝视那对镂空巨目,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值得吗?”

 

 

少东家缓慢地眨一下眼睛,湿润的眼睫像扑扇的蝶翅,接了一滴头顶那汉子眼角掉下的水。

他不哭了,看这硬汉子扭曲的脸。

“你怎么……哈哈哈——”他无力地笑,“哪有骂人把自己也骂进去的!”

冯夷呼吸一滞。

“你刚刚……不也是送死,想把我搞上岸……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难道你不是凡人?难道这里的人都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明明自身难保,不也往自己身上引灾,做那泥菩萨!”少东家笑得越发恣肆,仿佛刚才哭成狗的人根本不是他,“你又回来做了河伯,你带着人们修水道建堤坝,多少人感激你还来不及!”

“你天天说人要为自己,可是这利己的事情,为何不能利人?利人的事情,又为何不能利己?”

“我救你,救百姓,我心里才踏实!利人利己,美事一桩……”少年人低低地笑,“朱女侠来不及告诉你……那我告诉你!”

 

冯夷的气力从骨子里缓缓的蒸出来,呼吸间全是这个年轻人发尖的,像是盐渍过的味道。

至少他怀里的人,还活着,还来得及救。

 

冯夷抱得太紧,身体硬邦邦的,少东家枕着不舒服,换了个姿势,鼻尖凑到他下巴。

“冯老大,你身上不是臭咸鱼味儿。是河水味……是汗水,河水,泥土,搅和搅和,再让太阳一晒变出的味道。特别稳当,特别舒服。”

跟我梦里的大鱼一个味道。

他手点一下鬼棺所在的方向,点一下冯夷胸口,又点一下自己。

“如果出去了……要是失败,我们三尊泥像,就化在一块儿吧……”他埋在冯夷怀里,轻轻呢喃。

 

 

 

9

冯夷“啪”地打了少东家一巴掌,留了清晰的掌印,又红了。

少东家被打蒙了,捂住小半张脸,瞪大眼望他:“怎么回事,你打上瘾了?婚房里你也打我嘴!”

“起来,我有个办法。”冯夷脱掉衣服跳下水,不多时便抬来一个大石板。

石板上密密麻麻附着红鱼卵。

“他们不是用这个炸堤坝吗?我们也用这个炸水,炸开顶,”冯夷指指上面,“跟炸鱼一样。”

少东家皱眉:“在那之前我们会先被炸死,除非……”

两人同时看向低处的浅水潭里,那条至今不腐的死龙王。

 

 

少东家抚上大鱼的唇吻。

两丈高,八丈长的大鱼,突出的骨刺布满全身,长须飘在浅水面上如蜿蜒游蛇,半闭的暗金色瞳孔早失去光彩。如果人们知道龙王是这般丑陋狰狞的巨兽怕是避之不及,为它的死亡拍手叫好。

但少东家杀死龙王的时候,却为这生灵落下泪来。

 

有化龙丹方。

乌头、砒霜、佛心花各六两入药。剖骨入卵,以造龙王。三月,鳞血尽蜕,哀苦异常,百不存一,方化龙之机。

十五年,药效当止,造物必智昏生狂。听之任之,恐生巨变。

 

脱落又生长了数十次的坚硬鳞片才能长出骨刺,爆裂又修复了数十次的血管才能足够坚韧,足以支撑巨大的心脏所泵出的鲜血流经全身。

它与百万同胞破卵而出,与千百同胞共淋毒汤,再孑然一身,吞泥疏道,独游浩浩长河。

自汉以来,如养蛊般残忍的选拔持续了近千年。

敲骨吸髓的痛苦也赋予它超出万灵的神志。它知道自己为死而生,在即将发狂的时候,河伯会拿诛鱼剑杀死自己。

剑柄红线绕了六十八圈。每一根沾满了龙王血。

这条龙王再见那傩面,再见那剑,便知它与主人重逢,安然受死。

这长达十五年的折磨,这自它诞生,到它将死都在折磨它的痛苦,总算,总算能够结束了。

 

 

 

少东家难得严肃,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拿刀切了一小块鱼皮,大概两个指节厚。外皮在一小滩血里浸了浸,一炷香的时间后,对里皮分析毒素。

看到三根银针都没有变色后,少东家长舒一口气:“可行。”

大鱼中了朝生暮落毒,直接碰触内里血肉就是找死。但毒素还没有侵蚀到鱼皮,短时间内甚至还有一定的毒抗性。可以用鱼皮裹住他们,再进入尸体,作为爆炸缓冲,像是架着一艘船,冲出去。

龙王身躯硬比金刚石,除非从关窍处切入,否则不会轻易被破坏,当初少东家为了了结它,足以破石穿钢的刀刃拼了命的往一个口子劈砍,最后还是靠朱鱼剑刺出一个小口,穿透脑部。

如何引爆鱼卵?

少东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发现有很多水流机关,可以作为延时装置。

人踩下石板机关再跳起,马上躲进尸体,等石鱼口喷出水柱,水撞击鱼卵。一颗炸了,也会引爆其他鱼卵,形成连锁爆炸,火力惊人。

计划堪称疯狂,不切实际。所幸这两个人都不怕死。

冯夷拿朱鱼剑,从鱼体切开一条缝,扒拉出一部分肉肠腾空间,血腥气几乎化作实质。

少东家切了一大张鱼皮裹住两人,确保没有漏的地方。

他们从石板机关处跳起,一起滚进尸体内部,鱼肉张开又自然闭合。

 

鱼皮紧紧贴住皮肤,周边的鱼肉抽搐挤压过来。冯夷身量大,撑起的一小片空间让少东家挤进去,两个人几乎是贴的不留缝隙。黑暗夺取视觉,只能依靠触感,感受到两副身躯的火热。血腥气太浓,那就闻彼此的皮肤。

“怕不怕?”冯夷说话的热气喷吐在他耳边。这个男人实在太强壮,完完全全地拢住他,每一块肌肉的翕动,仿佛都能带动他,震慑他,吞下他,那是纯粹的肉体力量。

“……还是有一点的,可能会被炸成灰,也可能被毒成粽子。”他觉得头顶痒痒的。是冯夷脸上的络腮胡,他忍不住蹭一下。

少东家从怀里掏出两副傩面,一副开山,一副龙王:“给点安慰。”

两个人都笑了一声,给对方戴上。

 

一道水流从石鱼口中喷出,冲击对面石板上的鱼卵。红色的卵一颗一颗地鼓胀起来……

 

 

万里黄河崩腾狂啸,每一束水流像剑戟撕扯开所及之物,携着成吨的泥沙吞没一寸寸土地,土地上的生命。

河水源源不断奔涌进河道,但至少还没有超过河岸。

岸边还在缠斗的众人只觉身体猛地下沉了一点,全都愣在原地。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像蛰伏的巨兽苏醒后的第一声怒吼。“

轰隆!”“轰隆!”

他们本能的感觉到,脚下什么东西在被狠狠地冲撞,势如破竹。

紧接着,远处万古一人殿的殿顶像纸一样被撕扯掉,碎石瓦砾并木像神尊,扑啦啦地碎成粉块,又被向上喷涌的擎天水柱直直地冲上天!

无数白骨夹杂着刀剑顺流而上,围绕在那条大如艨艟的死龙王身边。刀光剑影,水珠泼洒,鱼鳞震震。

时间仿佛静止。

所有人呆呆地钉住,眺望这番似乎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奇诡景象。

 

 

不停歇地上升!上升!

冯夷和少东家双手拼死扒住肉缝,破开大鱼的血肉和鱼皮,带着浑身血污,重新吸入浩荡青冥的第一口空气。

已死的龙王仿佛再次生产,再次诞生生命,用她身体哺育的生命。

每一根白骨,每一把刀剑,一切的一切缓慢地运动,旋转,喷溅,升到人类无法轻易到达的高度,裹挟着冰冷的水膜,被气流温柔而决绝地簇拥着,与那条龙王,与那两个人一起,缓慢地坠落。

他们与黄河一同从天上来。

冯夷听见风声,听怀中人炽热的血液流淌,听那勃勃的心跳腾跃。

他咬破手指,在少东家脸上抹了一条血痕,再高高举起。有了这个,它才不会攻击少东家。

河底徘徊的龙王之子嗅见主人的血味,背脊切开翻滚的河水,尾部扫出千万碎珠白银,终于跳起。空气亲吻它,给予它鸟儿般的轻盈。它的主人稳稳落在它的头部,从它嘴中抽出蟠龙大刀。

所有人看到,开山执双刃,龙王握大刀,身上尽是冲淋后留下的血水,轮睛鼓眼,赤发云眉,如水中燃烧的熊熊火焰。血光向日,神威赫赫。

仿佛能杀尽天下不平,祛尽天下奸邪。

 

河伯寻龙莫问踪,常鳞苦尽化真龙。三叩龙门洪波去,不济苍生枉英雄!

 

那仿佛不该属于人世间的巨兽,被两人驾驭着,发出震耳欲聋的龙鸣,掀起层层波浪,破开重重阻碍,朝敌人冲来。

从地下冲上来的水与黄河水对冲,仿佛两军相交,发出金属兵戈对击的轰鸣。

 

远在天上来渡的百姓看到那青天之上的奇观,纷纷拜倒在地。

一拜,黄河枯骨,尽是真龙;二拜,江介悲风,淘尽豪雄;三拜,万里东流,沧海成空。

 

 

 

10

龙蛟帮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冯如之和帮众互相对视,一个个跳入河里,蹚到堤坝破碎的口子,最边上几人拼死抓住深深打进泥里的木桩,肩并肩手挽手,以肉身堵河。

“给老娘撑住!”冯如之大吼道,手臂的肌肉一块块紧绷。

无忧帮吓得胆颤,甚至有吓得失神的,直接跳进黄河水淹死。但更多人还算冷静,知道逃为上计。

然而他们刚跑出几十米,却又看见远方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铁蹄踏碎泥沙石块,稻草蓑衣摩擦细札兵甲,杀气腾腾。那领头人为求快,不披蓑衣,比身后马队车队快两个马身,冷毅眉眼浸在兜鍪阴影下。

是官军!

两面包抄,雪亮刀光翻飞,凛然刃影纷迭。不出半刻,剩余乌合之众被尽数杀死,只剩一人。

赵光义迅速对士兵下令:“都往身上绑沙袋!拿上埽子堵决口!动作快!”

士兵惟命是从,一个个下水堵河。埽子用完了,也和龙蛟帮帮众抱在一起,用肉身杀黄河之怒,遏黄河之冲。

一波比一波高的巨浪毫不留情的拍打他们的身躯,辗轧他们的骨肉。他们痛得直嚎,但没有一个人放手。一个人被拍昏,那就换一个!一个人摔倒,那就换一个!

冯夷刚要举刀杀无忧帮最后一个人,被赵光义拦住。

“留活口问话。”他言简意赅。

冯夷血一样红的眼睛盯了赵光义好一会儿,发出沙哑短促的笑声:“你应该感激那小子。不然现在我就要砍了你脑袋。”

赵光义神色焦急:“他在哪?”

“不就在——”

冯夷转头,却发现少东家连带龙王不见踪影。

 

 

堤坝被埽子和肉身堵得结结实实。

又一个浪花打来,把一个埽子冲开。

“再拿一个来!”有人大喊。

“没有了!”

所有人几乎抽不开身,全身心抵抗水流冲击的肉体和精神痛苦,而那个口子越冲越大,要是再不堵上,恐怕要功亏一篑!

 

 

少东家凭冯夷擦给自己的一点血,勉力操纵着龙王,在滚滚大河中,追逐一副棺木。就是装了朱鱼的那副。

爆炸波及太大,连这副被四根铁链拴住的棺都被炸了出来,棺盖隐隐有开裂迹象。朱鱼全身都是朝生暮落毒,触之即死,要是尸体入水,毒会不会扩散开来?

少东家抓着龙王的触须向前够棺木,可每次都玩笑似的,快要碰到就又被水带远。

“妈的……女侠你行行好,过来点啊!”

一根漂浮的尖头硬木打着旋冲来,狠狠刺进龙王尾部!

龙王哀叫一声,鳞片“喀拉喀拉”痛苦地翕动,头部猛地一甩,直接把头顶的人给甩飞出去。

少东家干脆借力一扑,呛了一口水,连滚带爬终于够到棺木。像是一叶扁舟在大海中挣扎。棺盖的裂缝更大了。

他腾出一只手,撕开衣袖,一层层地裹住棺木接口处,然后紧紧抱住不撒手。

“臭小子!”“停下!”

少东家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人策马在岸边追,另一人尝试召唤龙王追上,但龙王受了伤,根本游不动。

很多被水冲上来的木石、刀剑、白骨同样在水中漂浮,稍有不慎就会被捅个对穿。

少东家在水中只感到天旋地转,胃部酸水翻涌,但双手绝不放开。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弭,他感觉浑身轻盈,似乎又要回到梦里,与那大鱼相遇……

 

 

“砰!——”

少东家被震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棺木正正好堵住了那个埽子被冲开的口子,再迟几秒,这个口子将会扩大一倍,整个人墙都会被冲跨。

少东家愣愣的靠在棺木上,喃喃道:“朱女侠,你还真行行好了啊……”

 

 

赵光义甩开头盔,双脚离开马镫,从马上直接跳进水里,抓住少东家的手腕往岸上拖,却见他死不撒手。

这个看上去快死的人上身赤裸,肌肉被划了好几道伤痕,被河水泡的发白,不停地颤抖。

少东家发觉身边的人是谁了,慢慢的弯起嘴角。

赵光义俯下身,耳朵凑到他嘴边。

“大人,”他小声地,像讲悄悄话一样,冲府尹傻傻地笑,“你来了啊……”

不回头,不求人,不认输,这人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赵光义垂下眼睑,去捂那双摩擦出血的冰凉的手,并不宽厚的身躯挡下湍湍水流。

 

冯夷用临时做好的埽子堵上口子之后,两个人连人带棺一块儿抬上岸。赵光义让冯夷先照顾他,自己去指挥士兵堵水。

“你抱着棺材,不渗人吗?”冯夷好不容易把他手指抠开和棺材分离,把他抱在怀里。

“不渗,”少东家嘿嘿的笑,“里面的是很温柔的人。”

冯夷钻进士兵临时搭好的军帐里,把能找到的干布全都往少东家身上怼。一个布料组成的小坡就露出一个小脑袋。

“先等雨停吧。”冯夷忍不住,又摸了一把。

少东家打个喷嚏,不停地搓手,还是觉得冷。他知道冯夷身体虽然硬,但至少胸膛软一点,埋着舒服。

“老大要是不嫌弃,还是抱着我吧。”少东家张开手,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你身上暖和!”

 

 

 

尾声

连续五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小下去。

鱼柏川本来就有废弃河道,而现在大半灌入的河水重新填满这条河道,与邻边河流相通,蜿蜒在这一片土原之上。

天上来渡地形比鱼柏川高一些,再加上救灾及时,只积起了到小腿的河水,很快就退下去了。除了一些房屋倒塌牲畜淹死,竟然没有人员伤亡。

此事一出,官家闻之大骇,下令彻查,不久得到真相。

由于近日连绵大雨,滑州河水骤高十余丈,眼看着就要决口。可造堤坝的钱早就被负责管理的河渠司官员瓜分干净。要是事情搞大了,御史下来一查他们都得完蛋。

为首的人想出办法:可以破坏上游那个不受朝廷管制的瓠子堤,让更多黄河水涌入下游,到那时候,他们管的地盘再决堤,就是“无可奈何”了。

他们雇佣无忧帮干脏活,自己坐享其成。谁料这些混混稍微一用刑就全抖出来了。

官家震怒,为首官员凌迟处死,其余有牵连的同僚统统斩首。

带头抗洪的李都尉也受了嘉奖,即使本人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苦着脸接受了。

 

 

冯如之对着湖上小舟哆哆嗦嗦的人大喊:“鱼叉带船左移十五米!”

“那都上岸了!你抓泥鳅呢!”少东家怒骂道,“谁教你的?搁这儿给我瞎指挥!”

少东家遭了黄河里这么一劫,得了晕船的毛病,现在正通过练习船上捕鱼努力克服。

冯如之看少东家又跪下来朝木桶里狼狈呕吐,幸灾乐祸地大笑。她熟练地挽起袖子,接过阿爹手里用鱼叉整齐穿好的大鱼。

冯夷绞紧衣服,“哗啦啦”地挤出水,搭在肩头:“让人腌了,送给他当谢礼。”

他见女儿面上难得地显出忸怩,迷惑道:“怎么了如之?”

“阿爹……婚还没离呢……”冯如之犹豫道,“要不要提醒他?”

“那个啊……”冯夷搬来大桶,让冯如之把鱼一条一条地捋进来,“他想起来再说吧,现在要做的事儿多得很,不差这一个。”

冯如之沉默片刻,语出惊人:“先说好,我不会叫他娘。”

冯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大眼睛看宝贝女儿。

“但是阿爹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我不管。”冯如之撇撇嘴。

父女俩心照不宣,一起目视小舟里吐得快虚脱的少东家。

“……真那么明显?”冯夷面色复杂。

 

 

关于黄河流向的议论暂时被官家压下。府尹总算能大方接客。

少东家拎着一大串咸鱼,塞给满脸难色的衙役,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

“……没个样子。”府尹皱眉,闻见他身上的盐渍味儿,不是很想让他进来。这味道并不难闻,但太深沉,他不喜欢。

少东家嘿嘿地笑,凑过来看桌上的图:“看什么呢?”

赵光义站起来,点燃香炉,一缕缕淡紫的烟缓缓飘出。他展开水道剖面图,让他更清楚的观察到细节。

“你说说看。”他来了兴致,说不定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有用,“大胆来,采不采纳另说。”

少东家沉吟片刻,手指在图上勾画:“黄河不是有很多泥吗?我们可以一个地方造两个坝!你看嗷,这里造一个坝拦泥,后面再造一个拦水……”

两人挑灯至夜明。

 

 

官家给天上来渡赈米五千石,赈钱八万贯,鼓励重修瓠子堤。同时下诏,禁止百姓砍伐桑树枣树当柴火烧。又让黄河,汴河两岸的长吏鼓励百姓多栽榆树柳树,防止大河决口。

虽然还没有通漕粮,但也是解了燃眉之急。人们继续修堤坝,造大船,修黄河地下的水渠。

天上的神仙下十分的雨,地上的人就用十二分的劲。

人从畏天,到敬天。

最后胜天。






后记:

爆字了(挠挠)。没人提醒的话小狗可能真不记得自己结过婚,情人们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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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与荼靡

(思芳十年三创)奇遇·共饮此杯(he)

@渡瞳  老师的神文追着我刀了一刀又一刀……



“人没了以后,会到哪里啊?”

 

 

 

我师傅在黄泉路上当差九百六十六年零四十七天,一手好汤熬得阴阳皆知。汤里药材颇多,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喝下去才知道,只不过喝下去的人从未说过这是什么味道的———味道是什么,喝下去的时候已经忘掉了。

 

而我就在她旁边站着,青铜作勺,每个投胎的魂灵或以泪洗面或面无表情,可能犹豫不决在周围徘徊许久,也可能嚎啕大哭不舍,但最后都接了那汤。

 

我没什么慧根,在我看来汤本无色,但是据说每个人前世因果具融于此,酸甜苦辣,悲欢离...

@渡瞳  老师的神文追着我刀了一刀又一刀……



“人没了以后,会到哪里啊?”

 

 

 

我师傅在黄泉路上当差九百六十六年零四十七天,一手好汤熬得阴阳皆知。汤里药材颇多,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喝下去才知道,只不过喝下去的人从未说过这是什么味道的———味道是什么,喝下去的时候已经忘掉了。

 

而我就在她旁边站着,青铜作勺,每个投胎的魂灵或以泪洗面或面无表情,可能犹豫不决在周围徘徊许久,也可能嚎啕大哭不舍,但最后都接了那汤。

 

我没什么慧根,在我看来汤本无色,但是据说每个人前世因果具融于此,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饮忘前尘。

 

 

 

马面说,此时人间已经换了一番模样,新上任的人皇姓赵,天下改名大宋。它说起那开封城内升平桥有多热闹樊楼多漂亮的时候,我正根据鬼差的名单清点这一批投胎的魂,九十五……九十六!我突然发现第九十六个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虽然很久不记得活着是什么感觉,但是我知道人是有五官的,或丑或美,或年轻或年老。这第九十六个的脸却像一张白纸,被人擦去了颜色,空洞无一物。

 

我只能凭借他的身体判断他应该是个男人,死的时候尚且有着堪称挺拔的身姿,他上衣破旧呈现粗糙的灰色,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条衬布的颜色,是绿色,像路边走满的磷火,不,好像比磷火绿一点。

 

他没有脸了。

 

师傅明显比我沉稳的多,她继续搅动锅底翻着青气的汤,道:“投胎再生,先饮此汤——小孟,给他舀上。”

 

我盛满一杯,正要端给他,这无脸的鬼突然向后退去,步子旋移,十分灵巧。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响,几步就跳上了桥柱。黄泉规矩森严,已经要入轮回的鬼如果有反抗,鬼差会用钩刀将其打下来。可鬼差刚要动手,那鬼就回过头,眼睛——我觉得那地方应该是眼睛的位置——直勾勾看着来时的路,来时的忘川河,浑浊黄红的水,口中喃喃不知念叨着什么,突然窜了出去。

 

因为其余九十五个鬼站的很近,他的影子一瞬间就埋没在忘川河畔幽红的彼岸花中,我端着的碗晃悠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在汤里。

 

是一片枯叶。

 

我从没见过有鬼魂踏上奈何桥的时候,身上还能带着来自活人的树叶。

 

 

 

 

 

 

师傅一直没有说话,我盛汤,一滴不撒,盛了一碗又一碗,送走那九十五个鬼魂。他们默不作声,饮尽此杯,转身投入那柔和的,昭示着又一个悲欢离合的轮回的光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放下勺子回头看着师傅。

 

“孟大人!”鬼差冲上前来,抓着我师傅的手,自己先喘了半日粗气,本来就苍白的脸此刻灰败不堪,好像马上要晕倒,直到我用一瓢冷水浇在他脸上,他才颤颤巍巍,半死不活地道:“那个……那个带领子的!好像想起来了点什么!”

 

他口中“带领子的”的鬼我有印象,是个端正俊朗的青年男人,来时断了头,便失掉了部分魂。冥界那日接了太多这样的鬼,而且大半都是这样断了头不完整的魂。他们下来的时候身披浅淡金光,预示曾造功德,黄泉路上熙熙攘攘,都是年轻人。

 

我师傅经验丰富,知道这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于是命我取了嫘祖缫丝制成的线,引甘露为他们缝好了脖颈,如此一来他们若是想给上面的人托梦,便不会吓到亲人。

 

这批年轻人个个都裹着毛领,白绒绒的,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天泉,但我和师傅称呼起来时,总用“高个子大毛领鬼”或“小姑娘大毛领鬼”代称。在我们为他们缝好伤后,大部分的大毛领鬼都喝了汤投胎去也,只剩下几个一直没准备走的,冥界一向会答应他们,让他们上一次望乡台。

 

望乡台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那日不巧,负责组织的鬼差一时不在,我师傅又承担着熬汤之责,便由我带着他们登上这冥界唯一能看到人间的地方,在这里眺望来时。

 

同行的大毛领鬼有五六个,其中有个姑娘,十分年轻,才刚及笄的年纪。她一直不说话,手中紧握着刀,头发很黑眼睛很亮,如果不是脖子上长长的线是我亲手所缝甚至看不出她是已死之人。

 

“我想看看我爹。”那小姑娘说,“你能帮我找找吗?我叫丁慕儿,我爹叫丁璞,家住开封百工坊……我娘,我娘生我的时候就去了,我爹………”

 

他们中有兄弟二人一同上战场,一死一伤的,还有刚成了亲的年轻人,家中媳妇儿还在等候的。我错开身子,让他们登上望乡台最高处,那一头的人间云雾缭绕,唯有思念的目光能穿过生死。弱水蜿蜒,我看不到他们口中的人间,但是他们收回目光后,都默默的转身,走向奈何桥。

 

唯有那个人,那个眉眼又浓又俊逸的大毛领鬼,他茫然无措,站在那里道:“我不记得了,我……我记不清他的名字。”

 

望乡台要知晓姓名和所在处才能看到想看到的人,我沉思:“那你总能跟我们说说他的脸长什么样吧?”

 

他说了,他说,那人和他一样是个男人,生得也很好,洒脱不羁,头发略长,编成小辫子,衣服一条又一条,喜欢披深棕色披风……我找了会寻人的鬼差,鬼差大笔一挥,在忘川河里沾了水,撒入铜镜,如繁星落海,点点滴滴,每一滴就是一张脸。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或美或丑,可是没有一张脸能和他的描述对上号。

 

大毛领鬼一下子落寞下来,他伤的很重,几乎触及魂,我们把他的头缝好了,但是丢了神。强行喝孟婆汤也是不可能的,苍天有眼,这些大毛领鬼是战死的,枭首为城,来时身上有功德,不得强逼。

 

于是大毛领鬼就在黄泉待了很多年,这期间,有很多人走过奈何桥。其中不乏衣服一条又一条的,也不乏身披深棕色披风的,更不缺生得好的男人,但是大毛领鬼都摇摇头,说,这不是他要找的。

 

毛领鬼很心善,他说那我便在这里帮你们打杂吧,我会干的可多了,我还能帮你们搓搓背什么的。我忘了告诉他黄泉是没有尘土的,他搓下来的或许是鬼火。

 

毛领鬼死的时候身上有一支笛子,保存的很好,他经常在桥头吹,吹送葬的歌,吹迎亲的歌,最多的时候吹的是另一只不知道来历的曲子。一开始清澈而飞扬,像他曾经跟我说过的,开封城有许多许多数不清的玉楼春,百草野上空,有许多数不清的流云。紧接着突然迂回低沉起来,好像流云沾了水,玉楼春折了腰。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他,他挠挠头说,我也不记得了,只是想吹就吹了。

 

 

 

 

如今大毛领鬼终于要想起来了,顾不上那逃走的无脸鬼,我师傅当机立断:“小孟,带上一碗汤去寻他。”

 

我点点头,只是心道师傅自奈何桥头到那大毛领鬼跟前没有二里地也有点距离,我一直手端一碗汤晃悠过去似乎有损孟婆形象。

 

师傅没有考虑到这些。

 

 

 

 

我于是和鬼差一同去找大毛领鬼。据鬼差说,今日他去取勾魂的名录,路上发现毛领鬼没有吹曲儿,而是在忘川河边站着,低头看水。

 

鬼差走过去想让他离忘川河远点,别一不小心摔进去魂飞魄散,大毛领鬼却突然抬起头来,说:“如今是几年了?”

 

鬼差迟疑着,报出了外面的年号,大毛领鬼听了后沉默了很久很久,猛的站起来就跑了,一直朝着望乡台的方向跑,轻车熟路,好像已经在脑子里跑了很多次。

 

我们急匆匆往那头赶去,黄泉路上走过许多人,缺胳膊少腿的,鲜血淋漓的,面色青紫的,这些活着的苦痛,似乎没有带到死后的世界。我听到有人在说着:

 

“哎……俺家的树生啊……怎么还不回家……槐叶面都要凉了……”这是苍老的声音。

 

“救人……救…人……”这是身上有杏花味的人的声音。

 

“……大火……好大的火……”这是一群焦黑的农人的声音。

 

许多声音钻进耳朵,我跟丢了鬼差,陷在黄泉路上破衣烂衫的鬼魂里。突然我眼前闪过一条绿色的布,像磷火,不,比磷火绿一点。

 

无脸鬼动作迅捷轻盈,从黄泉那头掠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紧紧地追着那道绿色。追过好几个弯,进入冥府里面,飞檐斗拱,黑色里藏着死亡的声音。

 

“等一等——等———”

 

那鬼停住了,他回过头的时候,我依然还是有些害怕。目光不敢停在他身上,四处乱看,突然发现他腰间有个亮闪闪的东西。

 

那东西我还是很眼熟的,之前那些穿披风的鬼大多数都有,我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

 

“你也是那什么……狗楼门的人?”

 

 

 

 

 

无脸鬼终于肯停下来了,原来人没有脸也是可以说话的。我十分新奇,手里端着汤跟着他走了很远,忘了还要和鬼差一起去寻大毛领鬼。

 

其实无脸鬼很爱说话,他告诉我那亮闪闪的东西叫绳镖,可以用来把人送到我们这边。他告诉我狗楼门的真名叫九流门,在人间,加入九流门就有了很多东西,比如绳镖,比如什么什么栗子,比如可以学会赚钱——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又说,曼珠沙华的颜色很漂亮,红红的一片,鬼在黑暗的忘川河里那么久,看到曼珠沙华就知道要去投胎了。人间也有这样的颜色,是一种伞的颜色,当他们用轻功在喧闹的开封城上空飞的时候,看到伞的红与黄,就知道到了家。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投胎呢?对魂来说,投胎就像回家一样,是回到娘的怀里去呀。”我想起师傅的教导,“难道你在人间的时候,也不愿意回家吗?”

 

他一下子沉默了,空洞的脸上什么也没有,但我看出来他的伤心。他突然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对我说:

 

 

“小娘子在桥头熬汤,可曾见过一个人?”他的语气有一点颤抖,有一点不确定,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师父告诉我说,其实不是所有鬼都愿意托梦回到亲人眼前,因为他们不敢。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个人……那个人是个名门正派,我最讨厌名门正派了。”

 

“名门正派是什么样?”

 

“穿的很贵,偷个东西都得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心很大,能装下全天下人,但是可能装不下你。死……”

 

死得很惨。

 

我眼前是那群大毛领鬼,我和师傅用线一根一根地给他们把头缝上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喃喃细语地说:“杀……杀契丹……契丹狗………”

 

“那个人,那个人有时候话也很多,说什么‘人不活着怎么行侠仗义,杀富济贫……’结果不守信用,自己没做到。”

 

我眼前一个人影模糊掠过,他说:“小孟姑娘,小孟姑娘,你是神仙吧?神仙也有义的,你看你师傅熬汤从不偷工减料,真是天地间第一良心铺子……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喝。”

 

 

“那个人…那个人是个傻子,事事爱受骗,唉,若是,若是……没有若是了。”

 

无脸鬼突然顿住了脚步,他说,那人曾予我一支笛曲,我没听完。你知道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有一阵模糊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了,一开始清列飞扬,像少年们骑马从开封城门口过,嬉笑打闹,不知悲伤为何物。突然又沉了下来,有一股黄泉水的血腥味在我鼻子跟前蔓延。

 

思芳歌。

 

 

 

 

一切的一切忽然在我眼前展开了,大毛领鬼,无脸鬼,狗楼门,天泉。我抬起头,看到无脸鬼正在颤抖,像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风穿石窟。他说:“你说……我已经没有脸了,他看到我的时候,还会认得出来我吗?”

 

 

 

 

 

无脸鬼终于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你可以叫我阿九。

 

阿九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没有讲完,因为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一滴泪水砸在我面前的碗里。那是我跟着师傅学了很多年都没有学会的,孟婆的眼泪。

 

这杯汤掺了我的泪水,就是一杯真正的孟婆汤了,这是我作为真正的孟婆熬成的第一杯孟婆汤,

 

 

 

 

阿九跟着我爬上了望乡台。

 

望乡台上乱石嶙峋,十分险峻,唯一的建筑物是朱漆的高塔,立于其上,可直望来时路。一路上他对我讲了很多,很多我素未谋面的东西,却一样听了过去。

 

他问我,恩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没有头。我诚实地告诉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道:“谢谢。”

 

谢什么,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我补充道:“还有他来的时候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是现在应该……”

 

“没事的。”阿九从前面转身,我看不到他的五官,但我知道他是像那天泉弟子口中那样,不羁俊逸的年轻人,我想他应该是在对我笑吧。他说:“我知道,没事,我可以骗他一回,跟他说,我们有三世的姻缘,轮回转世,因果纠缠……”

 

他忽然不做声了,我抬起头看过去,发现那天泉弟子正在我们前面,他的眼睛如墨汁般深黑,年轻俊朗,是个名门正派的好儿郎。

 

他眼睛没多少神采,望着我们到来的时候,手还支撑在那开了刃的陌刀上。我回头看看阿九,看不出他的神色,但是听得他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扬起颤抖的声音,故作欢笑道:“这位大侠,你可知我们曾有三世的姻缘,轮回转世,因果纠缠————”

 

他的骗术忽然失灵,所有的话在忘川的风里被冻结,碎成粉末。

 

因为我看到那个天泉弟子,他没有说话,也驻着陌刀没有动,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塌了下去,他哭了。

 

“……好恩人,哭什么呀,阿九都没哭。”

 

 

 

后来的故事,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抱着那碗孟婆汤,嚎啕大哭,眼泪全砸进碗里,我师傅骂骂咧咧地赶上来,说你的眼泪把药材全稀释掉了,这汤压根没多少药效。让我给这对苦命鸳鸯换一碗新的,喝了早些一起上路。

 

“都奈何桥下见的俩人了还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她说着,掉头回去应付新一批上来的鬼魂。我把他们带到桥头,沉默许久,忽然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杯子,将那碗稀释过的孟婆汤倒进去。

 

“喝这个快些。”我道:“记忆能有所留存,来世更有机会相伴。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制成的第一碗孟婆汤!就这么浪费了也太可惜,不如便宜你们这两位。

 

天泉弟子疑惑道:“什么重要?”

 

“咳,重要的是投胎的时候可以十指相握,最好……”

 

“最好什么?”我可看得仔细,那阿九此时正紧紧拉着天泉弟子的手呢,紧得要掐出印子来。我转开视线,低声道:

 

“最好在对方身上留点什么痕迹,呃当然是挂个红绳啥的最合适,实在不行……”

 

天泉弟子顿时涨红了脸,像一只大红灯笼一样点燃了:“我们——”

 

他的点燃被打断了,下一秒果不其然,我捂住眼睛不想看到发生了什么,可能就是稍微留了点痕迹吧,耳边只听得那天泉弟子高喊道:“你这狗楼门,又作弄人———”

 

我放下手,看到投胎路上的各类光圈陆离斑驳,他们一前一后追着往里跑去,一只像要点燃的大红灯笼,一只像刚得了手大笑着躲开追击的老鼠。

 

“等你能找到小爷再说吧——”

 

“………到时候指定没你好果子吃嗷!”

 

 

 

 

 

 

他们两个一起走掉后,我又爬上了望乡台。我踮起脚,黄泉迷雾重叠,弱水蜿蜒,只是尽头极亮,极快活。我看百草野上空龙目雕飞来飞去,新生的春草连绵,有一队围着浴巾的人马轰隆隆开过来,喊着:“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

 

那开封城墙根底下的野猫儿,又生了一窝小崽子,天涯客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摊位上有人喊着:新鲜的果子——甜如蜜——”

 

对了,还得找找他们口中的小孩,现在应该已经不是孩子了吧?

 

说不定如果这时候这二位投了胎,还得做那夜磨儿坊主的后辈?

 

唉,忘了提醒了,如果投胎前喝的是同一杯孟婆汤,下辈子肯定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我看屋檐上有新燕飞过,原来人间的春意,已经十分浓重了。春水碧如蓝,有水的地方,就有思芳歌的声音,流淌千百年,化作杯中酒,共饮别此生。



  

  

       奇遇·共饮此杯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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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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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想要我的毛毛》(六)

魏无羡一心想拖到晚上再回云深,于是央着仙君绕了远路,一路上游游逛逛,不多时便把自己逛困了。


含光仙君见魏无羡神色恹恹,下意识伸手握住他手臂,担忧道:“魏婴,可是身体不适?”


魏无羡却顺势懒洋洋靠在仙君身上,头埋到仙君肩膀轻轻蹭着:“困了而已,劳驾仙君抱我回去好不好。”


说罢也不待仙君开口,自己变回小兔子,蹲在地上仰起头圆眼一眨一眨望着仙君。


......


回到云深,含光仙君把怀里睡熟的黑团子轻轻安置在榻上,才出门去给云梦长大的小兔子准备合口味的晚膳。


于是当魏无羡被满屋的辛辣味馋醒时,含光仙君已在外间桌案上摆满了道道色泽红艳的菜品,只等着他睡醒来吃了。...


魏无羡一心想拖到晚上再回云深,于是央着仙君绕了远路,一路上游游逛逛,不多时便把自己逛困了。


含光仙君见魏无羡神色恹恹,下意识伸手握住他手臂,担忧道:“魏婴,可是身体不适?”


魏无羡却顺势懒洋洋靠在仙君身上,头埋到仙君肩膀轻轻蹭着:“困了而已,劳驾仙君抱我回去好不好。”


说罢也不待仙君开口,自己变回小兔子,蹲在地上仰起头圆眼一眨一眨望着仙君。


......


回到云深,含光仙君把怀里睡熟的黑团子轻轻安置在榻上,才出门去给云梦长大的小兔子准备合口味的晚膳。


于是当魏无羡被满屋的辛辣味馋醒时,含光仙君已在外间桌案上摆满了道道色泽红艳的菜品,只等着他睡醒来吃了。


魏无羡心里馋着桌上美味,正事却也没忘。


在内室变回人形,魏无羡用一段红绳束起满头青丝,白绸中衣外罩黑色轻衫,一段绣金线的暗红腰封紧缠着一掌可握的窄腰,才一踏进外室便被含光仙君毫无避讳的直白目光钉在原地。


魏无羡难得不自在地调笑:“好蓝湛,你干嘛这样盯着我?既然看了,那不如评评我是这样束着发好看,还是往常散着发好看?”


“都好看。”


“含光仙君,你这可太敷衍了,只能选一个。”


“.....”


魏无羡见面前这人眉间轻蹙,像是认真犯起了难,心里乐道这人怎么如此有趣,便走到含光仙君身边,拉着仙君手腕,同他肩挨肩腿蹭腿一并坐在凳上。含光仙君对这样亲密的姿态显然不太适应,但饶是僵着身子红了耳垂,也没有主动挪开,依旧顶着一张清清冷冷的俊脸,给魏无羡布菜。


魏无羡乐得享受仙君照顾,咽下一口清茶后开口:“好蓝湛,这桌菜你从哪家酒馆买来的?在仙界逛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什么酒馆,莫非是你特意下凡去买的?味道可真不赖,比得上我从前在云梦最爱去那家酒馆了。”


“也不知做菜的大厨姓甚名谁,真想把我那乱葬岗搬到他家门口,每日都享口福。” 


含光仙君从小闷到大,菜是我做的这般邀功一样的话说不出口,憋了半会儿也只说出一句:“做菜的人,在云深不知处。”


顿了顿又补充:“云深西侧,有一片空地。”


魏无羡听懂了——有空地,你可以把乱葬岗搬上来,就住在云深旁边。


想快点摊开心意,能抱着仙君亲一口他红着的耳垂,魏无羡于是道:“好蓝湛,我想喝酒了,你陪我喝一点呗。”


含光仙君还在意乱葬岗是搬还不搬,听魏无羡转移话题也只道:“稍等,”而后起身去拿了两坛天子笑放到桌上,替魏无羡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


魏无羡一手执起酒杯,白玉般的手指缓缓摩擦杯沿,目光落在含光仙君俊雅的脸庞上,一时无言。他有点紧张,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再喝下这杯酒。


含光仙君见魏无羡举着酒杯迟迟未语,只以为是在等他先饮,于是也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待开口的魏无羡:“......”


不是个暧昧的开头,但没关系,小兔子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


魏无羡挑着好看的眉笑笑,道:“好蓝湛,其实我......”


魏无羡:“???”


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身旁的含光仙君一手支着额头闭上了眼睛,魏无羡满心的浓情蜜意被堵在嗓子里,咽也不是、说也没人听。


魏无羡气笑了,伸手拽拽含光仙君抹额,道:“蓝湛蓝湛,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有话跟你说你快看看我。”


抹额拽了,脸颊也大着胆子捏了,魏无羡好一番折腾也不见含光仙君睁眼,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蓝湛难道是......醉了??


居然是......一杯倒??


魏无羡心中好笑,自言自语:“含光仙君真不给我面子,睡觉不成喝酒也不成,这告白可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不能让醉酒的人坐着吹凉风,魏无羡试图扶含光仙君去内室休息,不料含光仙君看着超尘脱俗,身量却不单薄,压得魏无羡险些一个踉跄摔倒,还浑身都是硬梆梆的肌肉,实在硌得慌。


魏无羡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扶着人到了床榻边,双手圈住仙君的腰,准备缓着把人往床榻上放。


双手轻轻带力,仙君没往床榻上倒,纹丝不动。


魏无羡又圈紧了仙君的腰,一腿跪在床榻上,借着膝盖处的支力试图将人放倒,但仙君依然立柱一般,直挺挺站着不动。


嗯?等等,直挺挺站着?这人刚才不是还压在自己身上吗?


魏无羡这时才将注意力从床榻转回仙君身上,视线沿着眼前的胸口上移,对上了仙君堪称直白热烈的视线。


“……”


“……”


魏无羡觉得这场面实在尴尬又诡异:蓝湛醒着,看着自己抱着他的腰试图把他往床上搬。


魏无羡赶紧放开手后撤半步,没来得及细究仙君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先问了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蓝湛,你什么时候醒的?”


“方才。”


“哪有人醉酒醒那么快的?你刚刚莫不是装醉骗我?”


话音刚落,仙君便上前半步贴到魏无羡眼前,有些急地反驳:“没有装。”


“从来不会骗你。”


魏无羡不知是被这句从来不会骗你晕了脑,还是被扑面的檀香迷了神,呆愣愣道:“哦……”


隔了一会儿缓过神,魏无羡才发现,蓝湛似乎不太对劲。


虽然眼神清明,神色也无破绽,但平日的蓝湛绝不会有如此直白热烈的目光和表达。


魏无羡试探道:“好蓝湛,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含光仙君点点头,坦诚无比:“醉了。”


“噗,”魏无羡没忍住笑出声,没想到喝醉的蓝湛居然如此有趣,接道:“那醉了,要睡觉吗?”


仙君看看床铺又看看魏无羡,轻蹙着眉似乎思考了一阵,又点点头道:“好。”


居然那么听话,魏无羡心中遗憾不能接着逗醉酒的仙君,但喝醉的人早点休息是最好,于是打算讨个口头便宜就走:“那你乖乖休息,哥哥走咯?”


谁知话音才落、人还没走,就被含光仙君捉住了手腕,而后似乎觉得捉着手有失妥当,仙君又放手改而抓住了魏无羡衣袖。


“怎么啦?舍不得哥哥走?”


含光仙君不太高兴地反驳:“我比你大。”


魏无羡从善如流:“好,你比我大,好哥哥,睡觉了好不好?”


含光仙君依然捉着魏无羡衣袖没放,魏无羡挑着眉看他。


沉默半晌,含光仙君又憋红了耳垂,坚持道:“方才不是这样。”


看他神色依旧一副毫无破绽的冷冷清清,很能唬人,仿佛在坚持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可魏无羡仔细想了想方才的情形与现在有什么区别,却有些破功:唯一的区别是,方才魏无羡双手环着含光仙君的腰,现在没有。


魏无羡心中暗喜:原来蓝湛喜欢和我拥抱,那是不是......也喜欢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伸手重新环上仙君的腰,笑眯眯问道:“喜欢这样?”


仙君沉默不答,魏无羡坏心眼笑笑,佯装要撤开手。手离开仙君腰侧前一秒,魏无羡听到仙君沉着嗓子答:“嗯。”


明明仙君最是沉闷寡言,魏无羡此刻却觉得他长在蜜罐里,而自己恰好有个嗜糖的魂,围着仙君勾勾缠缠,难逃被吸引。


魏无羡一手环着仙君腰,一手沿着腰侧缓缓移上仙君胸膛,最终停在面前人宽阔的肩膀。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紧张攒着仙君绣云纹的外衫布料,鬼使神差又合乎心意,魏无羡踮了脚闭上眼,把唇贴上仙君嘴角。


一轻一急两人呼吸相融,轻的是魏无羡、试探着小心翼翼;急的是仙君、克制般深喘着气,僵在原地。


魏无羡将唇贴上去的瞬间也感受到了仙君的僵硬,心里不无失落,暗自打趣自己为何要跟醉鬼较真,说不定今夜就算表了心意,仙君第二日酒醒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魏无羡退回原地,松了手又想溜。


这次却是两只衣袖都被仙君一左一右拽在手里。


“含光仙君,你可真会欺负小兔子,走也不让走,亲又不给亲,那你让我怎么办?”


含光仙君自然不会说出要他如何,话虽不说,手也不放,就这样拽着魏无羡袖子,二人面对着面干瞪眼。


魏无羡再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跟醉鬼一般计较,心道走为上策,于是砰一声又变回一只小黑兔,抖抖耳朵就要往外室溜——却被人拦腰抓起抱在了怀里。


小兔子炸着毛,胖乎乎的爪子乱挥:“我要睡觉!”


“好,”仙君抱着兔子拿来半湿的巾帕,仔仔细细替毛绒团清理爪子,然后将毛绒团放在内室榻上,替他拢好被子。


做完这些后,仙君站在床榻前,神色温柔地看着毛绒团,而后弯下腰,极轻又极珍重般,在小兔子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毛绒团被这一吻亲得老老实实,心中虽疑惑蓝湛是不是只喜欢他兔形不喜欢人形,但更多的是难以控制涌了满胸的甜意。


是以在仙君起身准备离开时,毛绒团用兔爪勾住了仙君抹额,脱口而出:“你要不要......再亲我一下?”


毛绒团没错过仙君眼底难以自抑的欣喜。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仙君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有件东西,我想赠你。”


好奇是什么东西让仙君如此郑重,毛绒团从被子里钻出来,看到仙君从衣柜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包裹。


仙君回到塌边,在毛绒团的目光中从包裹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小斗篷。


一件只有仙君手掌大小的黑色斗篷,在灯光下映出金属光泽,魏无羡认出这斗篷是天蛛丝织就,不觉瞪大双眼,前尘往事如江海奔涌而来。


他想起那个总被他缠着叫二哥哥的俊雅少年郎,平日里总如冰霜的面色那日难得缓和,拿出一件手掌大小的黑色斗篷问他:“喜欢吗?”


那件斗篷被他愤怒之下挥到了泥地里。


此刻,含光仙君又拿出这件斗篷,见毛绒团没有反对,才轻轻替他披上,系好系带。毛绒团感到仙君的手在微微颤抖,听到仙君沉着嗓子问他:“喜欢吗?”


黑兔子变回青年人,披着及踝的黑色斗篷扑进仙君怀里,语带哽咽:“二哥哥,对不起。”


含光仙君抬手虚虚拢住怀中人肩,问道:“天蛛丝织的衣物,能随意变幻大小,以后变形不用担心换衣麻烦,你喜欢吗?”


“二哥哥,好蓝湛,我喜欢。喜欢斗篷,也喜欢你。”


含光仙君从小克制守矩,就算醉酒,也要送了少年时送不出的礼,听了明明白白的喜欢,才能抱紧了怀里人,再三确认:“喜欢斗篷,也喜欢我。”


魏无羡道:“喜欢斗篷,更喜欢你。”


亲亲仙君耳垂,又道:“爱你,一直陪着你。”


手越抱越紧,醉酒的含光仙君孩童般执拗,低低重复:“爱我...一直陪着我。”


魏无羡心内又酸又软,轻轻哄着手劲大得过分的仙君:“蓝二哥哥,我不会跑的,我给你立字据好不好?我没穿鞋,你抱我去外室呗。”


仙君点点头,将怀中的小青年打横抱起向外室走。


“等等等等!好蓝湛你快放我下来!”方才光顾着谈恋爱,魏无羡这时才发现,自己只穿了这件黑斗篷,斗篷下一片赤裸。被仙君抱起时,斗篷向两边垂落,全身白腻的皮肉都露在空气里。


仙君依言把他放下,让他赤裸的双足踩在仙君白靴上,带着热意的掌心隔着薄薄一层斗篷覆在魏无羡腰身,目光也热烈无比、始终盯着斗篷下若隐若现的细白肌肤。


魏无羡被这目光烫红了脸,嘴却不饶人:“蓝二哥哥,现在又乐意看了,上次是谁抱着脱光的我还要闭着眼睛?”


含光仙君只道:“好看。”


魏无羡心道真不得了,醉酒的蓝湛居然如此直白热烈,任谁来都该被他撩得晨昏不分神魂颠倒。


魏无羡情难自禁,捧着仙君过分好看的脸,踮脚在他薄唇上亲了又亲。


最后被仙君反搂着深深吻住,不像小兔子蜻蜓点水一般的触吻,仙君哄着小兔子张了嘴,勾着他软软的舌好一顿欺负,末了轻轻吻去小兔子眼角被逼出的泪花,沉声道:“我的。”


魏无羡一时不知仙君是何意,只见仙君抬手散了他束好的黑发,将黑发拢成他平素常留的发型,再一次吻了他,道:“我的。”


原来是还记着魏无羡先前说的,束着发和散着发只能选一个。


很明显醉着的含光仙君两个都想要。魏无羡笑他:“含光仙君,你可真霸道。”


又亲亲他道:“都是你的,这句话我也记在字据上。”


嗷嗷嗷嗷啊

也许是关于过去的一场梦,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外面风雪呼啸,家中炉火温暖,自己赖在姐姐怀里撒娇,哥哥安静地读着书。
崖心在夜里睁开眼,看见的自然不是老家里暗黄的复式琉璃吊灯。她已经在罗德岛了。
她翻了一个身子,闭上眼睛,又睡去。
要再次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呢?
只希望不是到他们已经老去,哥哥和姐姐只能站在自己墓前,任由雪花落满肩。

也许是关于过去的一场梦,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外面风雪呼啸,家中炉火温暖,自己赖在姐姐怀里撒娇,哥哥安静地读着书。
崖心在夜里睁开眼,看见的自然不是老家里暗黄的复式琉璃吊灯。她已经在罗德岛了。
她翻了一个身子,闭上眼睛,又睡去。
要再次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呢?
只希望不是到他们已经老去,哥哥和姐姐只能站在自己墓前,任由雪花落满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