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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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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金风波】

江澄刚当上宗主那会儿，满打满算也不足十八岁，水灵灵一把嫩葱。青翠，也呛人得很。

江家总有一些老人对他不是很服气，包括虞家，也有些自以为是的长辈想来指手画脚。江澄不是不懂礼数，刚开始还敬他们几分颜色。结果转头他们就拿去开染坊，愣没把他这个宗主放在眼里。江澄翻了脸，北风吹蒺藜，连讽带刺地把人给收拾一通。

难免有人怀恨在心，自己不敢动手，便花钱买凶。

那时鬼市还不大，人手也少。江澄这单生意仅仅值上一百两银子。

杀手间氛围也好，围着媒老板开小会，商量要不要接。毕竟有规矩，只要接下来就一定要完成。不成功便成仁。

杀手们想，一个少年宗主，不会费很大的事，要不就接了吧。

魏婴正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啃着媒夫人的拿手好菜——大葱卷饼。再蘸上媒夫人从老家带的黄豆酱。

爽脆刮辣，一个字，绝。

众人都看他。

魏婴护食，“小孩儿都杀，要不要脸。最起码也得等小葱长到大葱再说。”

媒老板很想说，小葱和大葱是两个品种。但他还是没开口，只默默地加了第十项铁律，不杀小孩儿。

江澄是个知恩图报且记性很好的人。比如，别人给他一锥子，他必要还人一榔头。别人给他泼冷水，他烧成开水再泼回去。

某些家主就很烦他。但是直接打压难免落人口实，于是又去鬼市发布任务。

也不是非要他的命，给点教训也行。

杀手们跃跃欲试，最后相继鼻青脸肿，折胳膊断腿地回来了。

魏婴都替他们丢脸，但对“打回去找场子”这种怂恿置之不理。他吸溜着媒夫人煮的刀削面，大言不惭道：“还真把大葱当盘菜了？这种小角色，我理都不理。”

江澄清楚规则。要想在虎狼环饲的丛林里生存，需得比猛虎更猛，比恶狼更恶。他不是调味的爽口小葱，他是有定性有智慧的猎手。曾经小觑他的人总会在某一天突然被他的锋芒割了眼，然后暗恨没有早点除掉他。

江澄强势登上赏金榜，金额是一万两，单位是黄金。

那时候物价低，黄金很值钱。

他修为高强，身边能人不少。寻常的杀手甚至接近不了他。

不寻常的杀手都奔着聂仙督价值三万两黄金的人头去了。

媒夫人病逝，魏婴很难过，整天缩在他的破屋里躺尸。

媒老板来找他，让他去做几个任务散散心。

魏婴用被子把自己一遮。

媒老板人都绿了：“那是我老婆！你这么伤心做什么！”

魏婴不理他，难过地想，再没有人对我好了。

以后千万千万不要有人对他好，再离开他。他承受不住的。

媒老板气恼地走了，甩下一句：“以后离别人的老婆远一点！”

金家的权利斗争进行得如火如荼。江澄的手一闲下来便伸过去搅一搅，把水搅得更混了。

金光瑶想办法弄了个副仙督当当，同时也对金鳞台的权柄势在必得。金子轩不蒸馒头争口气，就算是为了给金凌挣点嫁妆，也要把家主之位搞到自己手里。

江澄自然要向着自己姐姐的儿子的父亲，便站在了金副仙督的对立面。

金光瑶和鬼市向来交往很密，给媒老板塞了三万两黄金，让他自己看着办。

鬼市做的是正经人头买卖，一向诚信经营。如果在约定时间内还没有取到江澄的命，这钱是要原封不动还回去的。

媒老板到手的钞票哪还愿意吐出去，急忙召集众杀手，别盯着聂仙督那块硬骨头了，更赚钱的生意来了。

魏婴人不在鬼市。他在清河蹲了几天的点，惹到一个多情寡妇，多次婉拒无果，拍拍屁股跑了。从此再也不想踏入清河境内。

回来后，媒老板阴阳怪气：“寡妇不也是别人老婆？你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魏婴呵呵一笑：“主要是我前几天刚把她丈夫当凶尸御，抹不开面。”

媒老板：“哟，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道德底线的人。”

江澄老大不小了，江厌离整天为他张罗相亲。

他乖乖地见了几个后，都很满意。问江厌离能不能一起娶过来做小妾。

几位都是世家淑女，哪受得了这种气，纷纷作罢。除了一个名叫红缨的姑娘。

江厌离大喜过望，自己弟弟还是有人要的。

江澄听说之后，大惊失色。他对此人甚至完全没有印象。

江厌离已经兴致冲冲地安排他们第二次见面。江澄一再推脱，江厌离一劝再劝，极力替红缨说好话，说她多么多么貌美，多么多么听话。

江澄不想让姐姐失望，便面色沉重地赴约。

那人穿着当下最时兴的石榴裙，盈盈起身，敛衽行礼：“阿缨见过江公子。”

江澄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漆黑的发顶，听到这个名字就已经勃然变色，拂袖离去。

江厌离急忙拦住他，问他哪里不满意。

江澄简单粗暴：“不好看。”

魏婴听见后，指了指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我，不好看？”

他这次是接到一个姑娘的任务，替她去羞辱一下她的相亲对象。

魏婴本不屑于接，但那姑娘哭得肝肠寸断，伏在桌上不停饮泣：“其实我好喜欢他，但是他好可恶！我给他跳舞，他说像蛇精在蠕动……这个男人他太坏了，我一定要让他也尝尝伤心是什么滋味！”

魏婴把钱退给那姑娘，咬着牙说：“这个男人他太坏了，他没被我羞辱到，反而把我羞辱了！”

江宗主用那深不可测的伤人功力，使赏金缓缓爬升到了五万两黄金。多少杀手在他那儿摔了跟头，有去无回。其他杀手也知道了厉害，不敢再轻易尝试。

有一次，一个姑娘带着五千两黄金找到媒老板。

媒老板对此毫无波澜，只冲着外面喊了一句：“头牌的身价又高啦！五万五千两啦！”

姑娘冷冰冰地说：“我要他的心。你们把他的心给我剜下来。”

媒老板耸肩：“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你的这点黄金只能和别人一样，算众筹买他的命。如果想要多余的器官，得加钱。”

姑娘沉思良久，似乎有些肉痛。

“好。”她道，“把他的心带给我，我再给三万两黄金。”

媒老板像看一个富婆，用敬佩的眼神看她。

三万两，这得是一个大宗的宗主才能随手拿得出来的数字。

杀手们又水滴筹了五千两，给头牌凑了个整。一方面，他们好多兄弟死在江晚吟手里，他们想要报仇。另一方面，他们也很想看热闹，为这个任务添把火。

杀手们把黄金交给春风满面的媒老板，突然回过味儿来：我们为什么还要给老板交钱，合着这么多年都在贷款打工？

媒老板算了算，如果这一票能成，怒赚九万两！最起码分到他手里的也有三万两。天爷啊，江晚吟不杀不行。

他必须得去求魏婴了。

三顾茅庐之后，还没找到人。他找小通一打听，魏婴迷上钓鱼，天天去阳澄湖晃悠。

媒老板去阳澄湖捞了几天，还没捞到。最后在赌场碰到魏婴。

媒老板这才想起来，小通是靠诈骗发家，情报没一个准的，偏偏还能把白的说成黑，无端让人信服。

“老弟，”媒老板把魏婴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哥哥我是真的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魏婴怎能不知道他为何而来，颇感头疼地说：“我已经多次婉拒江晚吟，你们为什么还要替他说项。”

媒老板知道魏婴有原则，接任务从不冲着钱去，更不会嗜杀滥杀。但他们实在给的太多了。

“老弟，这不是没人可用了么，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杀得了他了。”

魏婴有些疲惫地按按眉心。

媒老板又说：“这次江晚吟太过分，他竟然，他竟然骗取了一个女孩子宝贵的真心！”

魏婴看他一眼：“还有这种事？……这么过分？”

媒老板重重点头，“他还酷爱刨人坟，夜踹寡妇门。”

“啊，这也太那个了……”魏婴皱眉。

媒老板信誓旦旦：“不信你去问小通。他的情报还会有假么？”

魏婴吐出一口浊气，“行吧，接了。我非把他踹门的脚给剁了不可。”

几年之后，魏婴成了新的鬼市主。江澄的赏金立刻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负三十万两黄金！

也就是说，谁要是动了江晚吟，还要倒赔鬼市主三十万。

众杀手：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坊间便有传闻，江宗主向鬼市主交了三十万两保护费。

金副仙督听说这回事，瞳孔地震。

江晚吟竟如此有钱……

这么说来，和他的关系不应该搞得这么僵的，偶尔合作也未尝不可。

【再见一面】

魏婴放弃任务，叛离鬼市后，一直四处流亡。

鬼市底下的杀手没有一万，也有八百。即使手段远不如他，但若群起而攻之，总会让他捉襟见肘。

魏婴会顾念往日情分，不轻易取人性命。但其他杀手不同，有一部分是真的敬重他，做事留一线。另一部分早就看他不爽，正想借此机会将他除去。

有一次，魏婴看见个熟脸，问道：“我的赏金有多少？”

那人答：“正好是江宗主的一半。”

魏婴突然好忧伤，他只能抵江澄的一半吗？跌面儿啊。

某年上元佳节，魏婴从云梦过路。其实也不算过路，是他被追杀到这里，跑进闹市躲一躲。

街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今晚有灯会，还有焰火，人人欢声笑语，牵着家人同伴，路边还有卖艺者吞剑吐火，激起一片喝彩。

过节嘛，就是该这样的。

魏婴按住腕上的伤，低头从人潮中挤过。再一抬头，看到相对的方向走过来一行人。

明明他周边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魏婴还是只看到了他。

魏婴急忙转向，闪进了与大街垂直的一条暗巷里。

他坐在如潮水般的黑暗里，察看自己的伤口。

他是被飞刀擦了一下，伤口不深，但是刀锋淬了毒，也不知道这毒凶不凶。

他垂首吸出几口毒血，见血已经变红，才作罢。撕了一块布条下来，用嘴咬住一端，往伤口的上方紧紧缠了几圈。

他一番动作驾轻就熟，很快便处理完善。再去看街上人流，发现江澄那一行人竟停在最近的那个小摊前。

一个女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挑选玩意儿。江澄和另一个身穿绣着金星雪浪校服的男人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

魏婴脑袋倚着冰凉的墙砖，静静地看他。明明很久没见了，却仿佛从来没有分离过，江澄还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江澄身边那个看起来很欠揍的俊俏男子发了话：“选好了没有，干脆全买下来得了。”

江澄用胳膊肘拄他，“本来就没让你跟着，你先滚就是。”

金衣男子奇道：“江晚吟你搞搞清楚，谁才是外人。”

江澄冷笑：“行，你把姓金的带走，我把姓江的带走。”

窝在女人怀里的小孩儿拿着个虎头面具，闻声回头：“我不要阿爹，我要跟着舅舅。”

男人气结：“好，小白眼狼。”他又看向江澄，悻悻道，“赶紧找个伴吧！看看你，长相平平无奇，性格也拿不出手，再不张罗就更得打光棍了！”

魏婴太阳穴青筋直跳，更觉此人可恶欠揍。老天好生不开眼，竟让这样的人都能娶到老婆。

恰在此时，只听一阵“砰砰”巨响，河的对岸烟花跃起。长街上人全都转身看去，此起彼伏惊叹之声。

唯有江澄一动不动，秀丽的睫羽微微垂落，不知在看些什么。

人间通明，天际绚烂，诸多美景都在江澄背后。

魏婴笑，江澄傻傻的，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去看。

美人不觉自己美，与世无争地站在那儿，万般光彩，连盛世都成了他的衬托。

魏婴昏迷之前，眼中烙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真是无与伦比，惊心动魄。

次日魏婴醒过来，发现自己没有横尸暗巷，反而躺在一个客栈的床上，手上的伤还被人细心地处理过。

小厮正好端了水盆进来，魏婴便盘问一番，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下床洗脸，对着清凌凌的水发愣。

这张脸……是江澄满意的脸，这个人嘛，就不一定了。

魏婴气馁地把水往脸上扬。

不知怎么的就想通了。

江澄把他当成谁又有什么要紧？他爱着江澄，也不能强求江澄爱回来。更何况，他还做过那么多坏事。

魏婴甩甩脑袋，把水珠纷纷扬扬甩开。

他心想，以后，让江澄伤心的事，他一件都不会做。

江澄隐在窗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

这回是让他碰上了，顺手帮了一把。可要是碰不上呢，下辈子再见？

江澄默默叹气，就这样吧。

他续一段山高水长，往后种种，就全凭魏婴造化了。

【再见两面】

媒老板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人在快死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病故多年的媒夫人音容笑貌又清晰起来。

夫人长得不美，总是皱着很深的眉毛跟他说，刚见到魏婴的时候，魏婴简直瘦得像个小猴，真是天可怜见。她想一次掉一次眼泪，天天做好吃的去喂他。

魏婴胖了不少，媒夫人一死，又瘦回去。

媒老板突然很想见他，自己能有今天都是魏婴的功劳。他派手下传了消息过去，回来吧，回来吧，让哥哥再见你一面。

魏婴生怕这是什么诡计，将信将疑浑身戒备地回去了。

媒老板正好回光返照，跟他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弟，你得好好活下去。夫人特别疼你，你要活得高兴。

魏婴点头。

媒老板葬礼过后，魏婴去见江澄，没露面，远远地看。

不见到江澄，他怎么能活得高兴呢？

【再见三面】

有一个小世家的家主，曾经与江澄有过龃龉，这些年见江家势大，又见风使舵地攀附上去。然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多次暗中污蔑诋毁。

那晚，该家主听到屋外有古怪响动，出门察看。不知门前横亘一根细不可见的韧丝。他身体还在向前迈步，头颅已闷声落地。

魏婴收好丝线，把那无头尸体当木偶似的牵走，仅把头颅留下。

旁人知道这事只当是仇家找了鬼市杀手报仇，只有金副仙督洞若观火，察觉到与江澄的联系。

他抚掌而笑，江晚吟行事作风果敢狠辣，和自己很是般配。合作的念头越发高涨。

他是真的很想和江宗主一起捞金。

聂明玦一直对金副仙督小心防备，见金光瑶若有似无地对江家示好，很是奇怪。若是真让他们俩结成盟友，自己的地位难免有些动摇。

他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和江宗主在听学时勉强有些交情，便时常吩咐怀桑去云梦转转。

聂怀桑头一回派上用场，决心大展拳脚，去了几次后恍惚明白了什么，回来质问，大哥，你把我当妹妹用啊？！

聂明玦一掌把他拍得不能自理。

江澄一日比一日忙碌，递来的拜帖和邀约都能送进厨房当柴烧。

聂仙督拼命拉拢，金光瑶拼命暗示。连道貌岸然的蓝家也过来打机锋敲边鼓，试图融入一下时代的潮流。

江澄简直莫名其妙。

而鬼市主魏某沉迷于窃听风云。

小纸人在莲花坞会客厅的横梁上趴着，不时探头看下面的情景。只见金光瑶不知准备说些什么不可告人的话，抬步向江澄走近，还蹬鼻子上脸地往江澄耳边凑。

小纸人听不见，急忙像落叶似的飘下来，飘到江澄脚跟后面，一把搂住。

正好听见金副仙督一句：“江宗主，我是真心的。”

小纸人瞳孔地震，发疯地手舞足蹈。

江澄退后一步。

啪叽，纸人被踩扁。

没过几天，金副仙督就身中奇毒，昏迷了几个月才醒。

在这几个月中，聂二公子见缝插针，借机上位，每天寻来新奇玩意和古怪话本讨江宗主欢心。

江宗主不欢心，江宗主快烦死他了。

后来，就听说聂二公子多年藏书被付之一炬。聂怀桑长歌当哭，不能自已，整天以泪洗面，惨遭聂仙督一顿毒打。

江澄安生了几天，泽芜君又来访。

原是因为在此前一次夜猎中，蓝家几名弟子中了陷阱，被江家顺便给救了。

泽芜君知礼明义，赠上一颗夜明珠聊作谢礼。

江澄救人时没指望回报，但人家既然给了，岂有不收之理？

小纸人在窗外看到这一幕，崩溃地揪住自己头发。

咔嚓，纸人的头被揪掉了。

那晚有雪，江澄一身尘霜，赴宴回来。快要走近自己的跨院时，看到隐隐有温润的光从墙沿上、门缝里泄出来。

他呼吸紊乱一瞬，快走几步，推门时却有些迟疑。

他暗暗发笑，一掌把门豁开。

然后愣住。

庭前是一株树，本是深冬，叶已落尽。此刻却，一树明珠。

少说也有几百颗，颗颗圆润饱满，发出晕晕柔光。它们不知被用了什么手段，稳稳地挂在树上，不骄不躁，安静等他。这浅光明亮却不刺眼，堪与星月争辉。

江澄第一反应环顾四周。房顶覆了一层薄雪，平坦的白毯却有一处凸起。

他就知道，没有人会这么无聊，除了魏婴。

那人从不出现，却又总是搞出歪门邪道的东西扰他清静。真是无赖得很，狡猾得很，混蛋得很。让他觉得幼稚，也让他……招架不住。

“滚出来！”江澄喝道。

魏婴贴着隐身符，悠哉游哉地趴在江澄屋顶，丝毫不觉大雪已将他出卖。

他想，傻江澄，一颗明珠能值几个钱，我给你千倍万倍，省得你叫人骗了去。

他起身离去。

“魏婴！你出来！”

他脚步一顿，钉在原地。

江澄叫的是他的名字……

魏婴感觉已经站了好久，抬手轻蹭眼角，有些湿意。想来是雪化在他眼睛里了罢。

他揭下隐身符，转身便换上笑脸，跃了下去。

“江宗主，别来无恙。”

他们都以为没有对方的日子会很难熬，实则不然。时光仍然走壁飞檐，几载寒暑，倏忽而过。

江澄道：“别来无恙。”

【赏金风波2.0】

魏婴是个昼伏夜出的阴间生物，总是在晚上光临江宗主的卧房。

他很正派，从不走门，一个倒挂金钩就从窗户翻进来。

他还很善良，知道江澄睡眠不好，总是想各种办法帮他睡觉。

说来话又长了，还是要从五倍赏金说起。

“不就是五倍赏金么，我又不是给不起。”江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魏婴额手称庆，“好，不愧是江宗主。三十万两黄金，何时给我？”

“区区三……”江澄的茶顿时有些烫嘴，“三万两黄金。你去账房吱一声便好。”

魏婴纠正他：“是三十万！黄金。”

江澄好似突发耳疾：“什么，原来是三两黄金。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魏婴用拳抵着嘴，肩膀耸动，极力憋笑。

江澄重重搁下茶盏：“行了，我又不是赖账。我哪想得到我这么值钱，还以为一万两足够了。”

魏婴迭口称是，把江澄的手牵在手里，有理有据地说：“我知道江宗主信用很好，所以允许你分期付款。每天只给我一两黄金，如此的话，用不了九百年，你就能把我的钱还完了。”

江澄长叹，怪不得外人都以为我很有钱，他们不知的是我拖了九百年的欠款。

魏婴每晚过来要钱，有时说两句话便走，有时待得久一点。但总是会在天亮前回去，很没有良心。

他怕江澄不高兴，过来时便会带些礼物，大部分时间都是夜宵。

江澄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但怕魏婴失落，总会赏脸吃几口。可恨的是，魏婴带的东西总是很好吃，让他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这样造成的后果是，他胖了。

胖得也不明显，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清晨穿衣时意识到了。

江澄不是个很在意外表的人，但是金凌前几天跟他说了一件事儿，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金凌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玩伴，有朝一日两人就突然不一起玩了。金凌皱着脸说出缘故，竟是因为玩伴吃成胖墩儿，不好看了。

江澄当时踹了他一脚，交朋友又不是看脸。

但现在轮到自己，江澄无法坦然。试想，如果魏婴变得胖乎乎圆滚滚，自己还愿意跟他玩吗？

那晚魏婴再来时，江澄没给他留窗。

魏婴从门进来，还以为做了什么错事，又见江澄眉间笼着愁绪，更加担忧。提着一份小馄饨急忙上前，先吻平他的眉心，才问：“怎么了？”

江澄看到小馄饨，更加生气，不搭理他。

魏婴多番软磨硬泡，江澄才犹犹豫豫，颇不自在地说：“我胖了。”

魏婴瞪大双目，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打量，一脸震惊：“没有啊。”

江澄恼道：“是我知道还是你知道！”

魏婴心说，我整天抱着你，我能不知道吗？但他不敢这样开口，耐心又真诚地告诉他：“你不胖。”

江澄扬眉看他。

魏婴款款一笑：“你真的不胖。也许你只是……怀孕了。”

江澄一鞭子把他抽了出去。

【金凌的宝宝】

金子轩可能是想生二胎，把金凌塞到莲花坞塞了一阵。

魏婴来的时候就发现江澄的卧房已经熄了灯。

不该的，江澄今天怎么没等他？

魏婴贴进窗户，听见里面有小孩子奶里奶气的声音。

“舅舅，我要听你讲故事。”

江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魏婴在外面守了一夜，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叹息着走了。

第二日，小孩子还在，还要舅舅讲故事。

江澄：“……从前有座山。”

“这个故事昨天讲过了，我要听新的故事。”

江澄语气疲惫：“从前有座庙，庙里有座山，山上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第三日，仍然如此。

魏婴哪受得了这个，趁着金凌出去玩，把人给套麻袋绑了。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魏婴在给金凌讲道理。

“小屁孩，你舅舅白天已经很累了，晚上需要好好休息。你不要去找他睡，更不要让他给你讲故事。”

金凌不理解，“阿娘晚上都会陪我睡，还会给我讲故事。”

魏婴小声嘀咕：“怪不得你爹把你送过来。你爹真是个害人精。”

“不准说我爹！”金凌气鼓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舅舅的事！”

“我还能是谁？”魏婴老脸一红，“你去和你舅舅睡了，你舅舅还怎么跟我睡。”

金凌小嘴张大，似乎有些震惊，似乎有些明白。他小胖手指着魏婴，难以置信道：“莫非你就是……你就是……”

魏婴羞涩点头：“你猜的没错。”

“你就是我舅舅的另一个外甥？！”金凌喊道。

魏婴：“？”

金凌在地上各种打滚儿，各种哭闹，“啊！舅舅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其他外甥！我不活啦！活不成啦！”

魏婴头疼，把庙门一堵，自己下山买食物。

等他回来时，金凌已经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一个熊宝宝。

魏婴吓得把东西扔在地上，问道：“这熊是活的，你从哪搞来的，快还回去！”

金凌摇头，“不要嘛，这是我们的宝宝，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魏泥，他可喜欢我了。”

估计是山里的黑熊刚生下来的，小熊只有金凌的胳膊那么长，毛绒绒的，十分可爱。

魏婴思索着要么就让金凌养着，一阵狂风从他身后袭来。魏婴护着金凌就地一滚，忽然光线一暗，一个巨大的熊脚朝他们踩过来。

唤出一具走尸略作抵挡，魏婴滚到一边，将金凌和宝宝“父子分离”。

熊精修炼多年，已有神智，看见魏婴提着自己的孩子，大怒，咆哮着冲了过来。

魏婴先让凶尸扛着金凌离开，自己与熊精缠斗起来。

凶尸把金凌带下了山，小公子惊魂甫定，回想起来，觉得十分刺激，又往山里跑去。

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战场一片狼藉，几十棵树木连根折断。魏婴趴在地上，周身有些血迹。

金凌跑过去，惶恐不安地推他：“魏婴，魏婴。”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金凌更加害怕，抱膝坐在地上啜泣：“魏婴，你不会是死了吧。你不要死啊，大不了我让我舅舅认你做外甥。”

魏婴突然咳出一口血来，颤颤巍巍递出一只手，摸摸金凌小脸儿，安慰道：“江澄不哭，师兄没事。”

金凌抽抽搭搭：“魏婴，你真的没事吗？”

魏婴却已昏了过去。

魏无羡已经醒了，但他不敢睁眼。他知道自己在莲花坞，甚至知道自己在江澄的床上。而江澄就在他旁边和医修说话。

“没什么大碍，可能就是腿摔了一下。”医修说。

“能在三个月内治好吗？”

“估计不能。半个月就会好。”

“……”

金凌好奇地摸他胳膊，被江澄拉到一边。

魏无羡如芒在背，他该怎么清新脱俗不做作地传达出自己记忆已经恢复了这个信息呢？他又该怎么避免一丝丝江澄跟他翻旧账的可能性呢？

问题很大，他很害怕。

医修走后，江澄板着脸训金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凌往床上一指：“他非要熊宝宝，被熊给打得。”

魏无羡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江澄也顾不上追究真相，坐到床边，“魏婴？”

魏无羡柔弱地睁开眼：“这是……这是哪里啊？”

江澄脑门已经冒出官司，他们不会还要再认识一遍？

魏无羡一脸纯良地看向他：“啊，江澄？”

江澄不知该惊喜还是该惊讶，踌躇问道：“你是魏婴还是魏无羡。”

金凌插嘴：“舅舅，他是你流落在外的外甥啊！”

【端方如玉魏公子】

魏无羡虚荣无力地靠在江澄怀里，张嘴等着喝药。

江澄用勺子喂他，半信半疑地说：“魏无羡，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有些事情还是记不清。”魏无羡用手摁住自己太阳穴，“哎呀，你别问了，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好，我不问。”江澄顺毛安抚，心里却想，他这脑袋会不会留下什么暗病，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有空让蓝家人过来看一眼。

魏无羡坐着轮椅在池塘边晒太阳，金凌在他旁边掰着馒头喂鱼。有两个侍女从不远处路过，只言片语顺着小风吹进他耳朵。

“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来了……”

“……可真是端方如玉，温文尔雅……”

魏无羡竖起头毛，全身一级戒备，用脚勾了勾金凌，催促道：“快！把我推回去！”

两位蓝家公子刚听江宗主说完魏无羡的怪状，正主便过来现身说法。

“我来晚了，不曾迎接远客。”人未至，话先闻。

金凌推着轮椅缓缓登场。

双璧不约而同起身，看到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故人，心头不禁感慨。还是蓝曦臣先说了话：“多年未见，魏公子音容一如往昔。”

魏无羡满脸堆笑，丝毫不给面子：“你看着我的腿再说一遍。”

“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如此小伤，必能安度无虞。”泽芜君诚恳道。

魏无羡点头微笑，给金凌示意，让他把自己推到江澄身边。

蓝曦臣忍不住问道：“魏公子这十年都去了哪里？为何现在才回来？”

魏无羡吓一跳，自己竟已走十年了？！

他苦笑道：“往事琐碎纷杂，我大多已记不清了。”

“不论如何，回来便好。”两人又礼貌客气地说了几句，蓝曦臣给江宗主使个眼色，意思是，他觉得魏无羡很正常。

江澄战术喝水。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江澄有些生气，这个问题，他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呢。

不料，魏无羡长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活之多艰。

“流落在外，不容易啊。两位公子出身高贵，精神富足，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缺。不像我……”魏无羡把脸往江澄手臂上一靠，“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江澄。”

我已经这么隐晦，这么委婉，这么不动声色地宣示主权了，你们这两个贼子就不要和江澄眉来眼去可好？！

江澄：“……”

双璧：“…………”

江澄抬眼，和蓝家两位君子各自眼神交流一下，你们看，他的脑袋真的有点问题。

泽芜君和含光君互相交换眼神，向江澄确认，没错，的确有些问题。

魏无羡脸色略黑，他只是十年没有回来而已，他们三个竟然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和谐地眉来眼去！不活啦！活不成啦！

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来。

只见魏无羡用食指和中指往脑侧一摁，身体晃了晃，呻吟道：“江澄，我的头好痛啊~”

江澄的头也好痛啊，魏无羡明明腿已经好了还卧轮椅不起，整天什么也不干，只会在家里酿醋。

江澄有时候不想理他，他就嚎：“江晚吟飞黄腾达就抛弃糟糠之妻啦！”

“魏婴，你现在好吵。”江澄正批着宗务还要抽空跟他说话，“你从前没有这么吵的。”

魏无羡歪着脑袋想了想，冲空气打了一记重拳，“从前的我唯唯诺诺，现在的我有恃无恐。”

江澄绝倒。

过了一会儿，魏无羡终于安静下来，靠在江澄肩头睡觉。

江澄正好翻到下属递过来的密信，无非是某某又有什么小动作。他烦得很，把信在烛火上烧掉。

魏无羡不知何时醒的，用手抚摸江澄额心，叫他不要皱眉。

“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江澄看过来，静默良久，突然，弹了他一个脑瓜蹦。

魏无羡抱着脑袋，苦恼：“哎呦，我的头好痛啊。”

————

魏婴：我觉得我比魏无羡好，我能为江澄杀人。

魏无羡：哇哦，你好厉害哦，听着好吓人哦！不像我……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心疼江澄~

*小魏：记忆什么的还是不要恢复了，我就享受单身的快感

*没想到吧还有中，今天把虐的部分发掉，明天就是全糖了

————

1

魏婴那面具是他身边最老的物件，陪了他有五六个年头。现在裂成两半，补起来也麻烦，想了想，还是丢掉，去街上又买了个新的。虽说有点丑，他也不介意，随手戴上往一家酒铺去了。

他敲敲柜台，“最近有没有酿什么好酒。”

正记账的掌柜抬起头，先辨认了一番，然后眉开眼笑：“魏哥，你又得闲了？”

两人走进静谧的后厢，魏婴先开口道：“小通，你这生意做得不错，已经不用再干老本行了。”

小通长得浓眉大眼，看起来很年轻，闻言摇头：“这还是借了你和媒老板的东风，做人可不能忘本。”

他口中的媒老板就是鬼市主的诨称，从前做杀手时这样叫他，即使现在金盆洗手，也还是改不了。

魏婴坐下来，不经意问：“媒老板这些时日在忙什么？”

小通一拍脑袋，略显急躁：“魏哥，我还想问你呢！那个任务到底成了没有？媒老板的人打听到江晚吟带了一队弟子出门，结果只有弟子抱着他的本命灵剑回去。我们还以为你得了手。”他凑过去低声道，“赏金可拿到了？”

魏婴笑着摇头：“哪能啊。我你还不了解？没把握的事可不会干。这次来找你就是打听一些东西。”

小通拍胸脯道：“尽管说来，我的情报就没有假的。”

魏婴唇角带笑，一派成竹在胸的气度，娓娓道：“江家从前是不是有个叫魏无羡的人。”

小通翻着眼回想半天，不确定地说：“好像听说过。”他立刻起身去后面翻找，从一堆落了厚灰的绢帛中捞出一幅画轴出来。他将灰尘吹去，把画展开确认一二，递到魏婴手里，“喏，就是此人。”

魏婴心中闪过一丝惶恐，生怕真有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迅捷扫过一眼，画中人舒眉朗目，面容清俊，真如画一般宁静隽永。

可惜，半分不像他。

魏婴耳中好似银瓶乍破，缓缓淌出怒意，好你个江晚吟，竟拿这种事骗我。

他面色不改，把画卷起来丢回去，洒然道：“或可用他做做文章。”

“这个魏公子曾也是个风云人物，在世家公子榜中位列第四。只可惜天妒英才，在莲花坞出事后，他也不知所踪。据传言道，已经是死在温家人手里了。”小通惋惜似的一叹。

“哦？”魏婴轻笑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通摊开手掌：“自然是端方如玉。”

魏婴拧起眉毛：“端方如玉？”

“还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

小通点头：“而且知节守礼。”

“知节守礼？？？”

魏婴反手扶住后颈，略抬头思索，最终一声冷笑：“真是无趣。”

他很快告辞，小通送他出门，还一脸诚挚地提醒道：“魏哥，听说江晚吟此人心机深沉，你可万万要小心提防。”

魏婴拍拍他肩，“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转告媒老板，安心等着便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2

魏无羡其实很少光顾江澄的梦，他风一样自由自在地跑，捉摸不定。往往江澄刚刚触到他的背影，他就像萤火般飞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晁那张怨毒扭曲的脸。

江澄心情急转直下，被恨意激得浑身颤抖。

温晁享受他的无能为力，更加癫狂地吼道：“你问我魏无羡啊？魏无羡已经死啦！哈哈哈哈，他被我折磨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然后被丢进乱葬岗里喂狗了！！”

住嘴。住嘴！江澄用紫电缠住他的脖子，把人吊得面色青白，形如恶鬼。温晁紫色的舌头拖得老长，明明已经开不了口，却还是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不停说：魏无羡死了！魏无羡死了！他被丢进乱葬岗喂了狗！

紫电爆发出一声“啪”的巨响。

梦境支离破碎。

江澄满头冷汗，睁眼便是一个大晴天。

他心有余悸地打量四周，见阳光从窗边的纱窗滤进来，有细小的蜉蝣在光束中飞舞。一个人正伏在他手边沉睡，发顶翘着一缕不听话的发丝，身上宛如流动着金黄的细沙。

江澄探手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他寻找了那么多年的人，此刻正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眼前。

即使心硬如江宗主，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魏婴喉间呜了呜，揉着眼睛醒过来。

江澄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挪开，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五六天。”魏婴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天色，起身把江澄扶起来，途中仿佛想到什么，垂下脑袋和江澄贴了贴额，“唔，不烫了。”

江澄有些局促地闭上眼，身体躺得梆直：“嗯，不烫了。”

魏婴与他拉开点距离，神色幽深地打量着片刻。他偎到江澄颈窝，撒娇似的轻蹭，“我怎么才想起来呢……”

江澄猛地睁开眼，抬手把他推开一点，“你想起来了？”

魏婴点点头，眸光缱绻，深情款款道：“我全都想起来了。”

江澄用胳膊把他搂回来，手掌熟稔地揉揉人毛茸茸的后脑勺，既惊且喜道：“混蛋，还有脸想起来。”

他又道：“幸好，现在还不算晚。”

魏婴靠在江澄脸侧，眉头缓缓皱起，心想：他这表情不似作伪，演得这么逼真？

3

医馆的饭菜向来清淡，而且江澄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只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之所以小口小口，倒不是注意风度。而是他的下唇不知怎的磕破了，结了血痂，扯一下便疼。

他眼睛瞧着对面的魏婴，见人夹了一筷子炒茄条，眉毛也不抬地就吃了。江澄停下来，略有疑惑：“你从前不爱吃这个。”

魏婴筷子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从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江澄便不提，转而说等回了家去，让阿姐给他好好炖几次排骨汤。

魏婴浅笑：“好。”

魏婴租了马车，次日便准备出发。

大夫委婉劝道：“公子身体未愈，实不宜舟车劳顿。”

江澄看了看魏婴，见人不说话，便自己对大夫说：“家中也有医者，我们回家再看。”

大夫叹气，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魏婴赶着马车，一路寡言少语。江澄颇觉不适应，不停探头出来跟他说话。

“魏无羡，你怎么赶车赶得这么慢。”

“魏无羡，下顿饭吃什么？不要吃干粮，我们去镇上落脚。”

“魏无羡，你想什么呢。还不理我，是不是欠打了。”

魏婴胸中一股烦躁之气，实在难以压抑，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奚落道：“我在想，去哪给江公子整满汉全席吃。”

江澄缩回马车里，反唇相讥：“就凭你？不喝风饮露已经很好了。”

“哪能呢？就算我吃糠咽菜，也不能让你受苦。”

江澄哼出了声：“算你识相。”

4

直到星野低垂也没见到城郭踪影，江澄掀开车帘，总觉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好像越走越偏呢？

“魏无羡，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不是去云梦的方向。”

魏婴腹诽：要是去云梦那还了得？

江澄见他不说话，便用右脚踹了踹车厢，叫道：“停车！”

魏婴勒了马缰。

车还没停稳，江澄便探出身，用大夫倾情赠送的拐杖拄在地上，支撑着自己准备往下跳。

魏婴先他一步，捞住江澄腰肢把人抱到地上，有些无奈地说：“我的江公子，你又准备做什么？”

江澄一言不发，拄拐往回走。

魏婴大步流星跟上去，拽住他手腕，不耐烦道：“江晚吟。”

江澄甩开他，冷笑质问：“装不下去了？你不是魏无羡么，怎么连跟我回莲花坞都不愿意？”

魏婴眉目骤然一凛，抬脚把对方的拐杖踹了出去。

江澄猝不及防，宛如青竹被狂风所摧，身体就要歪倒。却被魏婴手臂一揽，锢在怀里。力度之大，好似要将他拦腰折断。

江澄用手推拒，貌似嫌恶地转开头。

魏婴捏着人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越是怒火腾腾，越是气定神闲。他悠然靠近，贴近江澄唇瓣，缓缓道：“我配合你演戏，你怎么还不满意？”

江澄诘问：“演戏？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婴歪了歪脑袋，一脸人畜无害的纯然：“你不是喜欢魏无羡？我装成他讨你开心，还不好吗？”

“谁喜欢他。”江澄先是反驳，飞快别过脸。又琢磨他的意思，看回去，有些别扭地说，“你就是为了讨我开心？”

魏婴忽闪一下眼睫，“看来我失败了。”

江澄推开他，认命地把拐杖捡起来，似有若无叹息：“你不必如此。”

他动作缓慢地走到一旁，在路边一颗石头上坐下，有些落寞：“其实，你们一点也不像。”

“是么。”

江澄没有听出魏婴语气中的意味深长，继续道：“你远比不上他。”

魏婴：“……”

江澄偷偷去看对方反应，见他垂着头神色不明，赶紧把笑掩去，又故作无辜地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魏婴抬头，双目雪亮，“我哪比得上端方如玉魏无羡。”

江澄思路一下子被打断，呆呆反问：“端方如玉？”

“他还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

“而且知节守礼。”

“知节守礼？？？”

这三个词跟魏无羡有半点关系？

江澄这下有些不确定了，魏婴是不是确实恢复记忆了，然后整这一出故意拿他寻开心，还顺便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试探着问：“那我们，还回莲花坞吗？”

魏婴道：“鬼市主在云梦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抓你。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去。”

江澄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个缘故，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魏婴仿佛不信，弯下腰去看他的脸，笑吟吟道：“哟，原来江宗主是很讲道理的人啊。”

江澄柳眉倒竖：“你有胆再说一遍？”

魏婴连连点头：“好好好，你最讲道理。”

5

夜间，江澄抱着魏婴备好的薄毯，宿在马车里。魏婴则在外面守夜。

“你怎么不进来？”江澄忍不住道，“这里也是能容纳两个人的。”

魏婴风牛马不相及地说：“有一年，我去清河办事。在那边碰到一个貌美寡妇，热情好客，时常邀请我去她床上坐坐。”

江澄立刻问：“你去了？！”

“没有。”魏婴发笑，“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对我这么热情。”

江澄脸上有些挂不住，半天后啐了他一口，“你在外面好了，冻死你也活该。”

这一觉江澄睡得并不舒坦，身体上的不如意诚实地反映在了他的脸色和脾气上。两人一路上说一句吵三句，前一刻约定好谁也不理谁，下一刻又找到话头互相攻击。

幸好在太阳落山前进了一座小城，顺着长街不紧不慢地赶路。

魏婴神色疲惫，没工夫搭江澄的腔。他往街道两旁分去几眼，小贩还没收摊，第次点起灯火，热情招揽生意。

鬼市听起来像是个暗无天日诡谲怪诞之地，实则不然。很少有外人知道它的所在，因为它太过寻常，隐于红尘市井。

正如此时，正如此地。

魏婴本不必纠结，不必麻烦。只要他离开江澄十步，便会有人迫不及待上前取江澄的命。

这就是头牌的待遇。

但魏婴脚似千斤重，一步也挪不开。

大约是从一年前起，江宗主的赏金就已经到了吓人的地步。远超第二名聂仙督，成了金光闪闪的榜首。没有一个杀手不想尝试，没有一个杀手能够得手。

当时鬼市主三顾茅庐劝动了他。

他多方打听，耐心谋划，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他又在摇摆不定。

如此想着，魏婴往自己脸上清脆地掴了一巴掌。

江澄正坐客栈的房间吃着面，闻声抬眼看他，嘲道：“良心发现了？意识到自己的混蛋本质了？”

“吃你的面吧。”魏婴咕哝，“小心今天有命睡，明天没命醒。”

江澄把面碗一推，盛气凌人道：“吃饱了，你没事干就去把碗洗了。”

他无视魏婴的幽怨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屏风后面。大夫交代过他要三天换一次药，他一直记着日子。正准备宽衣解带，魏婴好奇地探了个头。

“……”江澄又慢吞吞地往床边走，同时不忘把纱帘放下。

魏婴又从帘中探了个头。

“……”江澄只能明示，“我要换药。”

“你换啊。”

“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你哪里我没有看过？”魏婴得寸进尺，一屁股坐到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又一抬手，示意：请便。

窗户没有关牢，夜风无意闯入，惊扰了温存的烛火。光线时明时寐，江澄面色瓷白，那一点点薄怒更添了点自然天成的光采。无端端像中空的薄胎玉瓶，里面燃了灯烛，既冰清玉润，又隐约透出煦煦暖光。

魏婴目光悠远，出神想着：云梦的人都是长这样的么……

江澄瞪了他半天也没见他有半点惭色，干脆破罐破摔，胡乱去解自己的腰带，自暴自弃想，看吧看吧，今天让你看个明白看个够。

突然自己的手被摁住，江澄抬了头，魏婴便探过来在他唇上啄一下，再啄一下。

江澄如梦初醒，在第三下到来之际按住他的头，骂道：“魏无羡！”

刚骂完他就心道要糟。

魏婴的眼神忽如冷刀出鞘，森寒的一道白光。转眼又如孤鸿掠影，仓促一笑，起身而去。

“干什么？”江澄叫住他。

魏婴背对他，夹枪带棒道：“去喝杯水酒压压惊。”

6

江澄难以理解这个人怎么变成了这般阴晴不定的样子。他生着闷气，解开衣裳，刚褪下一半，窗户“嘎吱”一响，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杀手就翻了进来。

江澄和那人四目相接，俱是一愣。

真会挑时候……江澄淡定地把衣襟拢好。就在这个当口，杀手已经回过神，抽出一柄薄剑刺来。

两人中间凭空腾起一缕青烟，化作一红衣女鬼。她遭受当胸一剑也不避不退，狠辣地探出两只森白手指，再收回时，手指上便多了两颗鲜血淋漓的眼珠。

杀手捂住双眼惨叫。女鬼嘻嘻怪笑，拽住他的头发，将人从窗户中拖了出去。

魏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里面安静下来，才推门进去。江澄已经收拾停当，端正坐在床上，似是自语道：“想杀我的人挺多的。”

魏婴倒很坦荡：“是我又卖了你一次。”

沉默交锋，光影错落。江澄连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他攥起拳头，沉声道：“够了。不是说跟我回莲花坞么，你又在骗我。”

“我只骗你这一次，哪来的‘又’。”魏婴走过来，半蹲下身，把手放在江澄膝头，仰起脸看他，“再说了，你就没有骗过我吗？”

江澄毫不犹豫且确凿无疑地告诉他：“没有。我没骗过你。”

“好，就算你没有。但是，我骗你这件事能怪我？”魏婴像在狡辩，又像侍宠而娇，“是你傻傻的，非要相信我。”

江澄很想打他，甚至已经扬起拳头。

这张万分熟悉的脸上挂着不走心的笑意，然而那双眼中却带着一触即碎的不安与期冀。

江澄心里一扎。他向来以为自己连个情窍都没有，可为何对这人的所有情绪都如此敏锐。他无奈又气馁，闷闷地说：“我以后不会再信你。”

“千万不要信我，我很坏的。”听语气还很得意。

江澄气得不再理他，别过脸，一副多看他一眼都难受的样子。

“江晚吟，你看着我。”

江澄斜他一眼。

魏婴乐了：“这么听话。”

江澄那一拳忍无可忍地挥了出去，却不料对方速度更快，一个手刀又劈晕了他。

魏婴把人塞进马车，连夜出城。

一弯钩月裁破苍穹。在遥远的尽头，夜幕低垂，荒原抬升，天与地融成苍莽的一体。马车往天地的边界驶去。

鬼市上，众杀手交头接耳。

“他是叛逃了吗？”

“他怎么可能叛逃呢？”

“再等等吧，他必然不会叛逃。”

“可是，万一他真的叛逃了呢？”

“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就算是他也不能例外。”

7

夷陵是魏婴的老窝，他常年四海漂泊，盘了个院子也不怎么住，所以院里杂草丛生，蛛网遍布。他一个人从没注意过，今天带了江澄回来，才惊觉自己的房产拿不出手。

但转念一想，人家堂堂云梦宗主，必然不会稀罕。

家里就置办了一张床，还因为不经常躺而有些霉味。江澄若是清醒着必然要嫌弃。

魏婴默默注视江澄睡颜，心中枝蔓丛生，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将一粒药丸放进江澄口中，将人下颌一抬，药便喂了进去。

化丹散的解药见效很慢，所以他得早作打算。

江澄在一张破床上悠悠转醒，他咬牙切齿地按住脖颈，把魏婴翻来覆去地在心里骂。

捞起手边的拐杖去外面巡视一圈，没发现那个欠打的人。他想出门看一眼，还发现被魏婴设了阵法。合着自己是又被转手卖了？

魏婴提着二两牛肉一坛好酒，刚一进门，忽觉迎面一阵气流，急忙闪身，一支拐棍险险从他身侧擦过。始作俑者正扶着东厢门框，有些愤愤地看他。

“这是什么地方？”江澄问。

“我家。”

“你家？”江澄语气有些激烈，“你还在外面有家了。”

魏婴顶回去：“没有家我住哪？敢问江宗主你没有家么？”

江澄摸鞋底，想飞过来抽他。

魏婴摇头晃脑：“脾气太大，怪不得魏无羡不要你。”

“你说什么？”江澄脸色僵硬，身体摇摇欲坠，“你再说一遍。”

“我说，魏无羡不要你。不然，他怎么那么多年不回去。”

江澄恶狠狠地盯着他，哑声说：“他死了，他回不去。”

魏婴惊奇：“你现在怎么承认了？之前不是一直说他还活着？”

“他就死在我眼前。”江澄字字仿佛沁了血，“尸体还是我收的。”

“是吗？”魏婴兴致盎然地笑，“埋在哪了？哪天我心情好，把他刨出来，扔进乱葬岗去喂狗。”

江澄踉踉跄跄走过来，一巴掌朝着魏婴的脸甩过去。甩到一半被人捏住腕子，魏婴眉目冷郁：“江晚吟，我又不是他，我不会惯着你。”

“你确实不是他。”江澄的眼睛仿佛着了水的木炭，一点火星都没有。他挣开魏婴的钳制，很疲惫地转了身。

魏婴以为他会离开这里，没想到他只是返回了东厢房，坐在床上自闭。

8

晚饭是魏婴一个人吃的，他自酌自饮，照样喝得有滋有味。带着点醺醺的酒意，他跑进江澄的房间，把正在假寐的人往里面一推，合衣上床。

江澄竟也没动作，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魏婴不是滋味地想：我都这么过分了，他竟然还能忍。

……不会是已经气昏过去了吧。

魏婴惊慌失措地从后面搂着江澄的肩，晃了晃。

一点点月光落在江澄身上，他十分安静，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魏婴把怀中的指环摸出来套在江澄手上，对方这才有了点动静。他轻轻摩挲着紫电，滞涩开口：“你还弄丢了我的剑。”

魏婴这才想起来被他丢掉万人坑里的灵剑。静默良久，他翻身跑了出去。

9

万人坑边吹着粘稠的腥风，魏婴发丝轻扬，眉宇凝重。

和江澄的初遇还恍如昨日，他恣意妄为，潇洒放肆。原来那时的他便为今日的自己掘好了坟墓。

魏婴哑然失笑，实乃天意捉弄，让他陷入这必输之局。要是早知道会这般难过痛苦，他宁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过。

腐烂泥泞的埋骨之地，他纵身跃入。

一瞬间，噩梦重现。

魏婴打小没了爹娘，像乞儿一般讨生活。流浪到了十来岁，有了些许力气和智慧，便打点小零工，日子略微过得体面了些。直到十六七岁时，他不小心得罪了权贵，被折磨一顿扔进了夷陵的乱葬岗。

魏婴断手断脚地陷在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里，身边有一条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野狗正伏在一个尚还新鲜的死尸上。

魏婴强烈地听到野狗的尖齿将人开膛破肚的声音，又呼哧哗啦地牵出肠子，大口大口吞下去。他预感到下一个被吃的将是自己，虔诚地小声祈求，求求你，别吃我，别吃我……

野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撞击他的耳膜，带着腥臭的湿漉漉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

魏婴怕得发抖，艰难地动着手指。

能不能先从指头开始吃，不要咬脸。

一股怨气飘了过来，野狗竖起毛发，喉间的咆哮如雷声般滚动。最终却被怨气所噬，连骨头都不剩。

魏婴学会利用怨气，容纳怨气。

他很好地适应了黑暗。光亮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而且他也不需要。这些于他而言是弱点，是软肋，是需要摒弃的东西。

所以，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替他做出了抉择。

他拒绝温暖。

他选择流浪。

从乱葬岗出来后，他遇到了媒老板，并被给了一顿饭吃。

那时媒老板已经在做一些杀人越货的生意。为了报那一饭之恩，魏婴便协助他成立了鬼市，并且立下了十项铁律。

其中第一项便是，杀手一旦接下任务，要么目标人物死，要么，自己死。

第二项，背叛者，杀无赦。

众杀手畏惧他，敬重他，无人敢违背忤逆。

反倒是他本人，率先破坏了规矩。

想必媒老板已经写好追杀令，往后他又要过上颠沛流离的好日子。

幸好，江澄厌恶了他，就算他哪一天死了，江澄也不会太难过。

10

天蒙蒙亮，江澄坐在檐下等待。

他很年轻，方才二十出头，但好像已经等了很长时候。等待自然是有念想的，他坚信，能够等到一个结果。不管这结果是轰轰烈烈，还是稀松平常。

满院杂草站在水濛濛的天光里，对他肃然起敬。

魏婴牵着一匹马，推开院门。

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两人都早有预感，都在等对方说话。

魏婴让马自去吃草，把背上的剑卸下来，递到江澄面前。

江澄目光沉静，落在剑上。

这把剑，在他腰间挂了六年，从来没离过身。永远被打理得干净锋利，一尘不染。仅仅只在万人坑里待了小半个月，便污垢斑斑，隐有锈迹。

江澄没去接，魏婴恍惚明白过来，略显无措地说：“我现在就把它洗干净。”他匆匆跑到水井旁边打水，撕了自己身上一块布浸水擦拭。这时他才有意识打量身上，原来，比剑更脏的是自己。

他蹲在地上洗剑，擦剑。江澄注视着他，那道背影比梦里还要单薄瘦削，一对蝴蝶骨随着动作时隐时现。

魏婴站起身，江澄猛地别过脸，甩落一滴冰凉的泪珠。

“干净了，你看看。”魏婴又把剑递过来。

江澄握住剑柄，将剑径直拔出。剑身如银似雪，映出一双清澈的眼。

“此剑名为随便。是我师兄的佩剑。”江澄异常平静，“我师兄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他说，他会在山下等我。谁知道他等到哪里去了，他那记性，估计是忘了。”

“那你还会继续等他吗？”魏婴问。

“从来没有等过他，何来继续一说。”江澄拿过剑鞘，把随便收好，挂在腰间。他摊开掌心，细小的灵力如风刃围绕指尖。随便似乎认得了他，在鞘中发出兴奋的嗡鸣。

“多谢。”江澄与他擦肩而过，牵过在院里撒欢儿的马，又转头看过来，“五倍赏金，仍然作数。”

魏婴这时显得很洒脱，摆摆手：“赏金嘛，你自己留着吧。”

“我才不信你。”江澄走出院落。

天边飘过几朵寂寞的云絮，魏婴突然轻轻唤道：“江澄。”

江澄遽然止步。

魏婴笑了起来，“下辈子，能让我早点遇到你吗？”

江澄这才回过头，提了提嘴角。他心想，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呢，他们两个，似乎都输得好狼狈。

11

魏婴隐了气息，一路跟在江澄身后。

夷陵与云梦竟然离得这么近，半天时间就到了。直到目送人进了莲花坞，魏婴才神魂俱失。

他木然地上了一艘小船，船夫问他去哪儿？

魏婴举目四顾。从他掉落乱葬岗之际，便已经踏入无边苦海，周围皆是苍茫大雾。唯有江澄出现，成为那海上绮丽倒影。

如今倒影消散——

他又去往何处。

他该去往何处。

船夫还在等着，他道：

“随便。”

————

• 为什么魏婴坚定地认为自己不是魏无羡呢，因为他受了伤之后身体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又给自己编出来一套记忆，逻辑还很自洽。这个魏婴几乎已经是一个崭新的独立的人格，本能地排斥魏无羡这个主人格（嘤嘤：魏无羡那么美好那么端方如玉，我怎么配得上🥺

• 魏婴：“随便。”

  刚进莲花坞的江澄感觉腰间的随便有些异动，还没来得及按住，就被发疯的剑带到了魏婴跟前。两人尴尬对视。

  魏婴：哈，哈哈，半天没见了还怪想你的。

  江澄：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玩我呢。

*假如魏无羡被丢到乱葬岗后失忆了，没回江家，反而浪迹江湖，成了一名杀手。直到有一天，他接了刺杀江宗主的任务……

*小魏：窝，似鸽杀手，莫得感情，也莫得钱。

*㊗小魏生日快乐😘😘

————

1

一队江家弟子出门办事，刚踏离云梦地界就被人套麻袋绑了。

绑匪很嚣张，放了其中一个弟子让他回家报信。

江宗主震怒：“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该弟子羞愧难当，小声辩驳：“那人手段邪异，不似正道中人。而且……而且他说，如果想要救回其余人，必须宗主您一人前往。”

江澄冷笑反问：“我听他的？”

等江澄带人到达绑匪指定的地点后，天已经黑了。他并不是特意赶到晚上过来，而是路上出了一些稍嫌古怪的事，等到了这儿时确确实实已经是晚上了。

他前呼后拥、排场惊人地进入鬼哭林。

江澄从容冷静，在前走着。门生估计是不敢触他霉头，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连脚步声都没有。他觉得不对，微一侧头，然后发现，人呢？

人都到哪里去了！

弟子们十步一个地被吊到树上，像过年时挂着风干的腊肠。妖风一吹，还叮叮咣咣地晃荡。

江澄掐起剑诀，三毒如流星般划了一道亮弧。只听一阵“噗噗通通”，腊肠依次落地。江澄一路捡，一路骂：“要你们有什么用，净会丢人现眼。”

弟子们吸吸鼻子，如鸡崽般聚成一团。

江澄瞪他们一眼，“还杵着干什么，滚！”

其中一个鸡崽抱歉地说：“宗主，我们的剑被缴了。”

江澄气得牙根痒痒，犹豫片刻，把三毒扔给最靠谱的徒弟，“这个再丢了，我打断你们的腿。”

徒弟连连点头，双臂展开如母鸡似的护住鸡崽，下命：“撤退。”

江澄殿后，突遇一阵眯眼风沙，等他再睁眼时——人呢？！

人又到哪里去了！

2

拳头被握得咯吱作响。紫电爆发出一串夺目电光，如银花火树，神妙异常。隐在暗中的鬼魅好似被此灼伤，无声哀嚎着退进了万人坑里。

鬼哭林曾是射日之征时的一处战场，无数玄门修士的碧血尽洒于此，尸身堆积成山，宛如人间炼狱。聂仙督曾命人将尸体好好度化掩埋，奈何手下人敷衍了事，挖了一个深坑，把不成样子的尸身扔了进去，指望阳光暴晒除去怨气。不料连月阴雨，凶煞之气愈演愈烈，这个万人坑俨然成了另一处夷陵乱葬岗，想要收拾也无从下手了。

江澄而今倒是明白了那绑匪为何要选此处，原来是个鬼修。

从前，是没有鬼修的。大约是温氏覆灭之后，这种极易上手又进益神速的邪道才粉墨登场。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现的，有一可靠说法是从鬼市中流传出来。

江澄并非头次与鬼修打交道，对他们很看不起。邪魔外道，终究上不得台面。不知今日这位，又有什么独特。

“阴沟里的老鼠。”江澄轻蔑地掀了嘴角。

只听一声短促的笑，一道虚虚的黑影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出现。江澄的目光刚要触及，就消失不见，复又在别处现身，轻笑一声叠一声，速度一步快一步。好似有万万千千个人将江澄团团围住。

江澄目光沉炽，心道雕虫小技，在某刻猛一转身。紫电带着煌煌威势朝人劈去。

黑衣青年正站在他身后，距离仅一步之遥。

面具遮了上半张脸，漆如点墨的双眸，清晰利落的下颌，嘴角翘起的弧度，线条流畅的脖子。江澄尽收眼底。

血脉瞬间沸腾，魂如玉山将崩，思绪还来不及转动之时，本心却已经命令着紫电速速收回。

那人歪了歪脑袋，似乎疑惑，有心发问，却又未到时机。

指环黯淡，乖顺地套在他食指上。

江澄脚尖一动，正想上前一步。忽而脚踝剧痛，原是被一个头大如斗，满嘴皆是尖牙的小鬼咬住。他正欲一掌拍开，却又被一双形如枯木的手臂从后面几乎是以环抱的姿势制住。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没有灵力了。

刻意被他掩埋的惊惶阔别多年，重扣心门。

“魏……”他刚吐露一个字，一只枯臂迅猛上抬，垫住他的下颚，向后用力。

江澄被迫仰起头，暴露出白皙细腻却又脆弱易折的脖颈。

夜空挂着一轮淡漠的月亮。

“喂什么喂。”对方终于开口，责怪他，“你很不礼貌。”

江澄说不出话，甚至看不到他，不甘心地挣扎。

“省些力吧，你中的是化丹散。”他语气中有些得意，“此药无色无味无副作用，唯有一个缺点，见效慢。所以我陪你绕了这么大一圈。”

那人看出江澄脸色的难看，又笑：“不用担心，你那颗宝贝金丹没事，只是灵力暂时使不出来罢了。这药不是我制的，但名字是我起的。你很荣幸，成为了第一个用它的人。”

脚步声慢慢靠近，江澄垂下眼帘，隐约看到对方乌黑的头发。

腰侧的灵剑有些动静。江澄脸色一变，急忙用手抓住，攥紧，然后手腕一痛，剑还是被人夺了去。

那人饶有兴味地拿在手上把玩，随后又盯上了江澄的紫电。

可怜的紫电也没逃过一劫。

“好东西。”他赞叹，吹了吹口哨往万人坑的方向迈步。冲天的煞气和汹涌的罡风，他都视若无物，仿佛那里是他的来处。

咬着江澄脚踝的“伶牙俐齿”鬼终于松了嘴。身后的走尸挟持着他，缓慢笨拙地跟上那人的步伐。

江澄一瘸一拐，身体小幅度逐渐向下颓。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前面那人的背影挪入视野。

万人坑附近寸草不生，唯有一棵被熏光了枝叶的老槐树还在半死不活。

青年回头，嘴角扩了扩，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彩。他的手掌在剑鞘上流连，然后握住剑柄，将剑拔出来，观摩一二，似乎在评估此剑的价值。他叹息一声，下了结论，一文不值。

江澄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冷，又一瞬间变得滚烫。他目眦欲裂，拼命挣扎起来。

不要——！

那人用力把剑掷了出去。

灵剑在空中旋转，坠进深不见底的阴坑里，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青年又拿出紫电指环，从手心抛起，又接住。

江澄爆发了剧烈的反抗，嘶声道：“你敢。”

走尸立刻扼住了他的咽喉，江澄因窒息而涨得满脸通红。

“我怎么不敢。”青年扬起胳膊，正发力之时，突然笑了笑，把手收回来，“我干嘛要扔了它，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

他踱到江澄面前，饶有兴味地欣赏后者无能为力的濒死神情。而江澄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飞快挥出一个巴掌，把对方脸上那张碍眼的面具给抽了下来。

铜制面具滚到一边，青年偏着脸，往面具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再缓缓看向江澄，眼中有着零星的怒意。

十几岁的魏无羡春光灿烂，脸上从没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江澄不知做何感想，手猛然被走尸反锁缚紧，冷锋入肉的声音响起，他的心口尖锐一痛。

质朴小巧的匕首刺进江澄胸膛，而匕首的另一端正握在魏婴手里。

魏无羡消失的第六年，江澄终于见到了他。曾经有多少人劝江澄相信魏无羡已经死了，江澄冷硬地驳回去。

他没有死，他只是还没找到回家的路。

江澄无数次地幻想过再见到魏无羡的场景，不管是什么场合，不论是什么时间，哪怕魏无羡已经变丑了，变残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用力抱紧他。

但他绝不会想到，两人的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是我…”江澄一字一顿道。

是我啊。

你认不出我了吗。

匕首没有继续推进。魏婴有些奇怪，总有人临死之前看过到他的脸，然后惊愕地蹦出两个字——“是你”。这种情况他还可以理解，但是说“是我”的，他还头一回见。

“我知道是你啊。”魏婴莫名其妙，“我杀的就是你。”

“魏无羡…”

魏婴把匕首缓缓推进一分，“你现在叫谁也没用。”

“魏无羡。”

魏婴有些烦躁，猛地把匕首拔了出来，带出一弧如鸟类翎羽般的温软血液。他把匕身往自己胳膊上正反一抹，擦净粘滞血污，归入腰间挂着的刀鞘内。

“怪不得，你之前明明有机会抽中我，却又突然收了鞭。原来是把我认成他了。”魏婴语带讥讽，“那我可要谢谢魏无羡，不然我今天没那么好得手。”

江澄垂首看了看自己的伤，无力道：“你就是他。”

魏婴低低地咒骂一句，旋即又露出笑脸，“随你怎么想。”他吹了口哨，背着手往林外的方向走。

走尸押着江澄，乖巧地跟着他。

直到快出了林子，魏婴回头，看到江澄的伤还在流血不止，胸前的衣物被浸染得一片殷红。他心想：这血白白流了岂不浪费？还不如用小瓶接下来喂他的走尸伙计。而且，他这身江家宗主服也太醒目了些，若是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

这么想着，他转过身，伸出了手。

江澄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一个手刀被劈晕了过去。

3

江澄醒过来时，脖子还酸痛着。刚想起身，胸前的伤又被牵动。血已经止住，甚至还被粗糙地包扎过。他下意识想摸，发现两只手被捆在前面，自己的衣裳也变成了一身黑布短打。

目光顺着那条捆手的麻绳往右看，魏婴正左手牵着绳，右手拿着一个白玉小瓶赏看。

江澄不由问：“那是什么？”

“你的血啊。”魏婴不假思索，“拿来喂小鬼正合适。”

江澄气不打一处来：“你从哪学来的这种歪门邪道！”

魏婴轻飘飘一笑，“你口中的歪门邪道可好用得很，屡屡救我性命。”

江澄便不说话了，看着有些泛白的天色，过了半晌又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找买主。”魏婴盯着江澄的脸，“万一你是个冒牌的江宗主怎么办，我总得把你带到买主面前，让他验验货。”

江澄对他的语气感到不适，皱了皱眉道：“到底是谁派你过来的。”

“我是有职业道德的。”魏婴哼笑，“与其问我，你还不如想想自己得罪了谁。”

江澄沉吟，那可太多了……

“想起来了吗？”

江澄摇头不语。

“那就起来，赶路。”魏婴站起身，把火堆扑灭，拽了拽麻绳，催促还在愣神的江宗主。

江澄想要站起，左脚却钻心地疼。被鬼咬过的踝骨像是要裂掉，几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魏婴“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嫌他麻烦，还是后悔放鬼咬他。

他捞住江澄一边的胳膊，不甚怜惜地把人拽了起来。

荒郊野外，没有可以代步的工具。魏婴扶着江澄，一步一步地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等上了官道后，地形平坦，走路便轻松了些。

江澄漫不经心问：“你有没有失忆过？”

魏婴停了停，抬了一边的眉毛：“还觉得我是他？”

江澄小小声地咕哝：“什么我觉得，你明明就是。”

魏婴当然能听见他说什么，颇有些好笑，难掩嘲讽地说：“那个魏无羡是死了吗，你要这么急不可耐找替身。”

江澄顿时恼怒，谁都不能说魏无羡死了，魏无羡本人也不能！

“好，你说你不是他，那你是谁！”江澄站住脚，吼道。

“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给我钱。”魏婴耸肩。

江澄摘下发冠上的一颗珠子，气鼓鼓地塞到对方手里，像匹凶狠的小狼般盯着他：“你说啊，你是谁！”

魏婴把珠子放到眼前鉴定一番，是个值钱的物件，这才满意，嬉皮笑脸道：“你早这样不就好了。我的名字又不是什么禁忌，告诉你便是。”

江澄紧张地竖起耳朵。

“我叫魏婴。”

江澄都要被气笑了，“你……你叫魏婴。魏婴跟魏无羡又有什么区别。”

魏婴瞪起眼，“一个是两个字，一个是三个字。区别还不大吗？”

“哈。”江澄笑了一声，“你凭什么叫这个名字！只有魏无羡能叫这个名字！”

魏婴头一次听到这么无理取闹的话，既无语又纳闷：“我凭什么不能叫这个名字，魏婴是什么好名字？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去问我爹啊。”

江澄的愤怒又转变为惊讶：“你还有爹？”

“我没有爹的话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魏婴上下打量他，奇道，“你这个江宗主是盗版的吧，不然以你的脑子是怎么当上那么大个宗主的。莫非是世袭制？”

江澄气急败坏：“我怎么就不能当宗主！”

魏婴用手比划，“你看你这么……这么……”他看见江澄气得白里透红的脸，又看见那双清冽明亮的眼，顿了很久，才说，“这么缺心眼。怎么可能凭实力做上宗主。”

江澄气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无羡，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魏婴陡然松了搀扶他的手，江澄一个没站稳就狼狈地摔到地上。他抓起一把土往魏婴身上扬，“你找死？！”

魏婴双臂环胸，语气很懒散，眉目却有些冷：“哎呀，我好害怕啊，我怕得都扶不动你了。”说着便毫不留情地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澄赌气，故意坐在地上不动弹。

麻绳被拉到极致，魏婴拽了拽，没拽动。

“江晚吟。”

“怎样。”

魏婴轻嗤，把紫电掏出来，对他说：“你要坐便坐，只是这个东西，我就扔了。”

江澄立刻面无血色，用手撑地爬了起来，拖着一只伤脚往前面迈。他神情隐忍地挪到魏婴跟前，把胳膊小幅度地递了递。

魏婴有些愉悦，故意说：“不扶，你自己走。”

江澄看向他，僵持了一会儿，抿了抿嘴：“自己走就自己走。”

4

魏婴像个逍遥公子，风度翩翩地走在前面。

江澄踉踉跄跄地后面跟着，有时走得慢了，魏婴便要扯扯麻绳以示鞭策。江澄想要骂他，魏婴便又祭出紫电，把江澄拿捏得无话可说。

江澄捡根棍子好歹当个拐杖，魏婴觉得妙极，把棍子抢过来，系上一根细绳，绳那头吊着紫电。魏婴扛着棍子大摇大摆地走，紫电宛如一根诱惑江澄前进的胡萝卜。

江澄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魏无羡，你把我当什么！”

魏婴回身，一棍子把对方抽倒在地，往前几步，居高临下看他，沉声道：“你再叫一声魏无羡试试。”

江澄垂着头，攥起一把混着沙砾的尘土，缓缓道：“对，你才不是魏无羡。他不会像你这样辱我。连魏婴这个名字你也配不上。”

魏婴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很快又雨过天晴，轻松地说：“好啊，你只要给的钱到位，我立刻改名。魏克婴，魏有羡，你觉得哪个好？”他弯下腰，捞住江澄的一只胳膊。

江澄甩开他，“别碰我。”

“好，你自己走。”

5

山林已秋，风从平地里生了出来，吹动无形的纺机，将黄昏的光线织成一匹火红的锦绣。不远处，有几丛炊烟。

魏婴找到一户农家，给人扔了几两碎银，和江澄在人家的院子里落脚。

江澄见院子的水井旁边有斧有柴，便一瘸一瘸过去，把麻绳往斧刃上一蹭，自己给自己松了绑。魏婴见状只笑了笑，也没管他。

江澄用斧头把柴劈成不薄不厚的木片，固定到自己受伤脚踝的两侧。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了条布，把木片缠紧。

魏婴好整以暇地看他。

江澄不死心地问：“你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干了这一行？”

“在活着。”魏婴像是在敷衍，“干这行也是为了活着。”

江澄看向他，“你杀我能拿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魏婴不意外他会这么说，“虽然我很心动，但行有行规。”

江澄还想再说话，农户的女主人却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把一碗水递给他。

没有魏婴的份。

想来是江澄看起来比戴着面具的魏婴更像好人。

江澄一时有些唏嘘，自己竟有朝一日比魏无羡还招人喜欢。但他确实渴了，喝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递过去。

魏婴没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

江澄点头，“不喝吗？”

魏婴的眼睫略显无措地眨了眨，为了掩饰，他摇头笑道：“没想到江宗主并不像传闻中的小肚鸡肠。我对你那么不好，你还给我水喝。”

江澄质疑：“小肚鸡肠？”

“不是吗？”魏婴扳着指头数，“听说你还阴险狡诈、尖酸刻薄、为非作歹、仗势欺人……”

江澄把水碗放到井沿，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你眼里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眼里的你……”魏婴还真好生想了想，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我眼里就没你。”

江澄一把拎起斧子，气势汹汹地站起来。

魏婴不紧不慢地拔出他那把小匕首，灵活地在手里甩了甩。

在旋转的刀光中，江澄又坐了回去，宽宏大量地说：“先放你一马。”

6

渡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像魏婴和江澄这么一对奇怪的组合实在惹眼，竟还有讼师问江澄需不需要法律援助。

魏婴刮那讼师一眼，拉着人便走。

路边有家卖家常便饭的小摊，摊主听起来像是云梦口音。魏婴牵着江澄过去，随便点了几道小菜。

直到菜上来之前，江澄一直盯着他，有些好奇。

魏婴被盯得烦了，语气不好地说：“看什么看，吃完这顿饭好上路了。”

江澄问他：“你为什么一直要带面具，又不是长得见不得人。”

魏婴用热水涮了涮碗筷，“从我进这行起，就给自己立下规矩，凡是见到我这张脸的人……”

江澄迫不及待道：“都得死？”

“得给钱。”魏婴道。

江澄有些懵，不置可否。

“怎么，我这张好脸，看一下不能收钱吗？我还没收你钱呢，偷着乐吧就。”魏婴语气更差，“你眼睛又像星星似的眨呀眨的做什么，我又不是无知少女，不会被你那点乏味的美色蛊惑。”

魏婴把涮好的碗筷搁到江澄面前。

江澄嘟囔：“我又没说你不能收。”

“少套近乎。”魏婴正了正自己的面具，“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我长得可比你认识的那个人俊多了，别用我这张脸缅怀他。我嫌晦气。”

江澄生气地摔了筷子：“不吃了。”

“你再摔一下？”

江澄再摔一下：“不吃了！”

“行。”魏婴自己吃。吃到一半，狠狠捏着江澄的下颌，把饭一勺勺地给他喂进去。

6

这顿饭果真是断头饭。傍晚，魏婴就牵着江澄上了一艘彩舫。

买主谨慎，不肯在陆上交易，和魏婴约定好，子时在船舱见面。

这夜，舫中灯火辉煌，笙箫悦耳。月色朦胧，暗香浮动，身穿轻薄绉纱的异域舞娘正在舱中跳舞。美人丰腴肥美，手腕脚踝上戴着银铃叮当作响。

魏婴耐心观赏，只见江风吹来，拂动美人面纱。美人脸上，竟满脸胡茬。

魏婴：“？！”

这个买主是不是不太正经。

他不动声色攥住了江澄的腕子。

子时已到，美人拍了拍掌，乐声霎时止歇。

高眉深目的胡茬美人向两人走来，目光紧紧锁在江澄身上。

魏婴附到江澄耳边低声道：“她是不是图你身子。”

江澄摇头。

作为一宗之主，他自有保命底牌。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使出，一来是想知道买他命的人到底是谁；二来也是想看看，魏无羡到底会不会把他交出去。

美人一开口，便是粗粝的汉子音：“不是说只要他的心么，你怎么带了活的过来。”

魏婴道：“我只带一颗心来，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江晚吟的。不如把人交给你，你要取心挖肾都随意。”

江澄看向魏婴，有些失望，有些埋怨。

美人觉得有理，便点头道：“好，你在此等候。我剜了他的心，再把赏金给你。”

魏婴横臂把江澄拦在后面，“欸”了一声，“不行，万一你反悔怎么办。”

“我已向鬼市主画过押，不会反悔。”

魏婴道：“不行，我的规矩是先给钱，再交货。”

美人发怒：“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

“我今天定的规矩。”

“先付一半的钱给你！”

“必须全款。”

江澄听他们俩在这儿讨价还价，仿佛他不是个大活人，而是过年囤货的半爿猪肉。

魏婴和买主不知道哪句话不对付，越吵火气越大。船上的乐工和舞娘都放下手中器物，慢慢包围上来。光影摇晃，香气迷离，铃铛响声像被扯成丝线，从渺远的地方飘过来。

江澄拍拍魏婴后腰，算了，别吵了。

吵得他头都大了。

魏婴回过头，显得有些凶。他狠狠飞起一脚，把江澄从窗户踹了出去。

“噗通”巨响，冰凉江水灌进江澄口鼻，灵台刹那清醒，然手脚酥软无力，只能向下坠溺。未几，腰上缠了一双有力手臂，一人从身后将他抱住，往上游去。

月色被波涛震碎，化作银光点点。江澄透出水面，吃力地回过头，正和抱着他的水鬼打了个亮亮堂堂的照面。

面庞肿胀，头长青苔，水鬼丑得天怒人怨。

江澄剧烈咳嗽，终于晕了过去。

7

脑袋沉重，鼻子却很通透。江澄半昏半醒，闻到夜风的清甜和火焰的芬芳，还有源自魏婴身上的、薄薄的铁锈气。

江澄睁开眼，仍是晚上。身上的衣服又换了一件，款式和上一次差不多，干爽舒适。

银河璀璨，夜色深重。莽荡辽阔的平原上，只有这一处火种。

魏婴拨弄火苗，面无表情，身边摆着已经碎成两半的面具。他听见江澄的动静，眼睛抬也不抬，把一个水囊扔过来。

江澄抱着水囊，问：“以后去哪儿？”

“鬼市。”魏婴淡淡说，“这个买主没有了，还有其他买主。你依然很值钱。”

鬼市里没有鬼，反而做的是人命买卖，由一个鬼市主掌管，是杀手和买家交易的中介。

江澄没力气跟他吵，平静道：“我给你五倍，你送我回家。”

一向爱钱的杀手竟然无动于衷，“你知道五倍是什么概念吗？”

江澄固执：“你送我回家。”

魏婴隔着火光看他，末了，微微一笑：“好。”

火势减小，魏婴枕着手臂睡觉。

江澄头疼欲裂，没睡着。他用目光抚摸对方的脸，漫无边际想着：他是魏无羡吗？万一，他知道我和魏无羡有旧，所以故意打扮成这副样子来骗我，那该怎么办？

江澄慢悠悠地挪到那人面前，蹲下来，用手轻柔地在他发际和脸侧摩挲，连人耳朵也没放过，小心翼翼地捏了捏。

也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这张脸的的确确是人家自己长的。

江澄又想：万一是这个人本来就和魏无羡长得像，只稍微把五官修饰了一下，那又怎么办？

于是，江澄找到了借口去捏人家的五官。

轻轻按了按他流畅的眉骨，摸了摸好看的眼窝，吹了吹浓密的眼睫，刮了刮高挺的鼻梁，亲了亲温软的薄唇。

银河在江澄眼前流转，万千星子汇成一道明亮的潮涌。

啊，果然是他。

江澄年少时曾去姑苏听学，一年后回家时，父母的态度比以往温和许多。江澄明白，那是因为父母想他了。

思念能将人美化，所以需要久别重逢。

而他已经思念太久了。

8

魏婴很少熟睡，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睁开眼，一瞬间有些茫然。

江澄倒在他身边，他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滚烫得很。

理智告诉他，如果江澄就此病死，他照样能拿到赏金，甚至还少了很多麻烦。

理智又告诉他，人无法永远理智。

魏婴按了按眉骨，终是将人拦腰抱起，命令众鬼，找到距离最近的医馆。

魏婴把一锭银子扔到大夫面前，简洁道：“治好他。”

大夫看了看被放到床上的人，又看了看一身杀气的魏婴，试探着问：“是要让他真的好，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好。”大夫用手咔了咔脖子。

魏婴又扔去一锭银子，“让他立马活蹦乱跳，懂？”

大夫连连点头。

江澄胸口的伤本就没好，经水一泡变得更加红肿，还渗出了不少脓血。大夫刚看了一眼，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伤重成这样，竟还没有见阎王？！”

魏婴不以为然：“他一个大男人，哪那么娇弱。”

大夫哪敢反驳，用袖子擦汗，“是是是，区区致命伤，不算什么。”

魏婴蹙起眉心，心说，不应该的。他杀过那么多人，对心脏的位置再了解不过。他敢保证，那一刀没有捅破江澄的心脉。总不能是……江澄的心脏一见到他就不自觉靠近，所以被他伤到了？哪有这种怪事。

将脓血挤出，涂上药包扎好之后，大夫又发现，这位病人脚踝还有些骨裂。

“啧啧啧，这不得疼死。”

“没听他说过。”魏婴看着江澄的脸，轻轻道，“想来是不疼的。”

9

接下来几天，江澄断断续续发热，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医馆给他们留了间房，每日都有小童将熬好的药送过来。

喂药的任务就交给了家属。

魏婴端着药，对着昏迷不醒的江澄，觉得很棘手。

他拍了拍江澄的脸，没拍醒。

心一横，自己喝了口药，俯身覆到对方唇上，缓缓把药渡过去。

好不容易，艰难地喂到最后一口。

江澄回吻过来。

魏婴身体一僵，随即意识到江澄把他当成了谁，狠狠往人下唇咬了一口，直到咬出血腥味，才把对方推开。

江澄又昏过去。

魏婴看他一眼，很闹心。把碗一扔，自己推门出去。

往后再喂药时，便用钱打发小童去做。

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

有一次，江澄半夜醒过来。魏婴正好浪完回来，江澄一见他便唤：“魏无羡。”

魏婴哼道：“你在做梦啊。”

江澄落寞：“又是梦么。”

“可不是。”魏婴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热。便去一边的水盆里把布巾捞出来，拧干，盖在江澄额上。

江澄的眼睛跟着他转，“魏无羡，你去哪了？”

魏婴翻白眼，悻悻说：“我去地府娶了几房小妾，你还是赶紧把我忘了吧。”

江澄撇嘴：“你每次都这样骗我。”

魏婴干脆捂住他的眼，“睡觉吧你，别整天做梦，对身体不好。”

也对我不好。

——

（下）等到小江生日那天发

正美美吃蛋糕的小魏突然警觉：桥豆麻袋，那我今天耍的威风不会还要还回去吧！不会吧不会吧，可不兴这一说啊！

*江澄：我tmd的戏份仍然不tmd多！

*有一点薛洋的戏份，但不是什么好戏份

*永远魔改，永远ooc

————

1

他扔下代表云梦宗主的印鉴，冲出门外，跑过穿堂，掠过校场，遥遥看到那抹紫色的背影。

他越跑越快，甚至翻了一个筋斗，跃到江澄面前。然后展开双臂，拦在门口，一脸倔强地问：“宗主，你去哪？”

江澄锁起眉心，命令道：“让开。”

他不讲理地躺在地上，躺得很平，耍赖地说：“不让。你要走的话，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江澄毫不犹豫地跨过他，走出莲花坞。

？

他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江澄听到声音，回过身。他看到宗主沉静的眼睛，里面蕴含着他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或多或少是藏着一丝鼓励和期许。

他垂下头，眼泪落了下来。

江澄说：“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回来。”

这就是他与江澄的最后一面。

温宁在小木屋里听到一声嘶哑的哀鸣，急忙走出来，看到江纵伏在地上，像秋风中瑟缩的一片枯叶。

江纵用袖子狠狠一抹眼，哆哆嗦嗦地想要爬起来。

魏无羡不紧不慢走过去，又给了人当胸一脚。

他被踹得翻滚几下，彻底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残破地喘了几息，吐出一口血来。

魏无羡居高临下地看他，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冷酷地说：“你没用了。”

温宁跑过来，拉住魏无羡手臂，哀求道：“公子，可以了。留他一命吧。”

魏无羡侧过头，冷冷打量温宁的脸，最终，还是给他这个面子，移开了脚。

温宁小心翼翼地把江纵拖回木屋，锁上了门。

2

对夷陵老祖的几次围剿令仙门百家损失惨重。经过几位大家主的商议，决定暂时休养生息，同时派出斥候暗中监视魏无羡的动静。

魏无羡对胆小如鼠的正道修士嗤之以鼻，开始不加掩饰地招揽信徒，扩张领土。他本就是能言善道舌灿莲花之人，若是想要收买人心，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短短两个月，就有五个小家族公然倒戈，成为了夷陵老祖的拥趸。

金家的两个弟子被派做耳目，趴在山头刺探军情。

夷陵老祖魏无羡正高坐于累累白骨砌成的王座之上，傲然凌驾于如山如海的教众头顶。

他横笛一曲，教众纷纷露出心驰神往的颜色，痴迷而狂热地看着他。

金家弟子疑惑，便离近一点想要听清楚他在吹什么。起初还是谨慎地缓慢逼近，愈听得清楚愈是陶醉，连自己的身份都抛之脑后，堂而皇之往人群中挤。

地上散落着几根被啃食了一半、露着森森白骨的人腿，几丛磷火附在腿上，发出诡异的绿色荧光。两人不约而同地将之捡起，高举荧光腿随着乐声挥舞，情绪一度十分高涨。

曲子到达高/潮之时，所有教众手牵着手，齐声合唱。

金家的两位斥候情不自禁涌出热泪，心想：以前的日子简直是白活了！

一位弟子回家后，眼神狂热地告诉父母，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修仙不过是求长生，而只要被老祖炼成凶尸，立刻就能长生了！

他摇晃着自己的父母：“阿爹阿娘！和我一起去做凶尸吧！别人几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我们一步就到位了啊！”

他爹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不孝子！”

他不服，一巴掌抽回去，梗着脖子吼：“信老祖，得永生！”

另一位弟子得了离魂症，回家之后茶不思饭不想，三月不知肉味。

他的爹娘焦心守在床前，愤愤嘀咕：“都是魏无羡的错！那混账到底要做什么？他是要灭世么！”

该弟子耳朵动了动，呆滞地转过头，眼神发直地说：“老祖不是在灭世。他是在创世。”

“他会平等地创每一个人。”

3

这种怪事被反映到金仙督那里，金光瑶临时在兰陵召开清谈会。

“必须讨伐！”蓝启仁一锤定音道。

聂怀桑被吓得捂了耳朵，唧唧歪歪地说：“怎么讨伐啊，他那本事，大家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欧阳家主叹息道：“这天底下能治他的人已经没有了。”

一阵沉默。

欧阳家主环视一周，试探着问：“江晚吟……真的死了吗？”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这个话题被金仙督岔开，众人重新讨论起魏无羡的恶劣行径。群情逐渐激奋，最后紧扣主题——打倒夷陵老祖！

欧阳家主也跟着振臂高呼，一个红色小像不小心从他袖中飘出。

聂怀桑眼疾手快，捡起来，惊咦一声：“这不是夷陵老祖的小像么？”

死一般的寂静。

欧阳家主干脆也不装了，把小像夺回来，塞回袖里，提剑离席。走之前，他冷静回头，趁机传教：“老祖曾经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是凭什么，有人为仙督，有人为奴仆。我们修炼到底是为了扶危济困，还是为了高人一等。”

“老祖带领我们想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恃强凌弱，没有阶级压迫的，新世界。”他说完，从容退场。

金光瑶命人将他拿下，一向和煦的金仙督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拍案而起：“我们内部到底还有多少卧底！”

聂怀桑跑到他跟前摇扇子，让他息怒：“三哥，小弟倒有一计。听说义城有个厉害鬼修，不如将魏无羡引过去，让他们鬼修狗咬狗……”

金光瑶眼神闪烁一下，不置一词。

4

金凌前段时间一直被严密看管，锁在家里。今天门口守备骤然松懈，他找准时机，迷晕侍从，溜了出去。

暗中潜入江家祖坟，却发现魏无羡连同信徒都出门传教，甚至连鬼将军都不见鬼影。

金凌心中窃喜，撬开木屋门锁，看到简陋的小床上正昏迷着的人。

“江沉舟！”金凌慌张失措地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才放下心来。

未几，江纵悠悠转醒，看见金凌第一句话便是责备：“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金凌扶起他，哼道：“要走一起走。”

身后传来魏无羡一声轻笑：“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呀。”

金凌毛都要炸开，战战兢兢地回头，魏无羡正抱着胳膊，闲适地倚在门口。

“魏无羡，你……你坏事做尽！”金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骂。

“我还没找江晚吟复仇，怎么能算坏事做尽。”魏无羡悠然道。

“我舅舅真的已经不在了。”金凌红了眼睛，“你如果实在想要报仇，就找我吧。”

魏无羡脸上阴云密布，冷森森道：“尸体呢？”

“你要尸体又有什么用？！”金凌急道。

“怎么没用，我就不能奸/尸么？”

“……”

此时无声胜有声。

魏无羡闭了闭眼，亡羊补牢道：“鞭尸。”

金凌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骂他。

转念一想，辱骂一个疯子也挺没意思的。

江纵咳嗽起来，挣扎着下了床，有气无力地说：“魏前辈，或许你可以粘合一面破碎的镜子，但是你拢不住一团散掉的烟雾。宗主就是这样，烟消云散了，你找不到他了。”

金凌转头，不解地看向江纵。

魏无羡又变成了没有表情的样子，转身出去。

换成温宁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把亮闪闪的菜刀。

金凌目睹着对方一步步走近，心想：他是要杀人灭口了。

金凌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倒之际被人扶住后腰，江纵不动声色地护在他前面，对温宁道：“你别动金凌，要杀就杀我吧。”

金凌猛然看向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江沉舟，你竟对我如此爱重！”

江纵微微扯动嘴角，“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真的想死。”

金凌：“……”

温宁把菜刀竖起，一线寒光映在江纵脸上。

金凌抱紧了江纵的腰，对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两人安心等死之时，只听温宁问：“你们有谁会做莲藕排骨汤吗？”

5

金凌一手叉腰，一手提刀，“哐哐哐”地在那儿剁排骨，嘴里嘟嘟囔囔抱怨：“我都说了不会做，还非要我做，有病么这不是。”

温宁守在一旁监督，“你肯定有天赋，不要妄自菲薄。”

江纵扶着灶台憋笑。

有了温宁这位狗头军师的指挥，再加上金凌大厨极富创造力的操作，一锅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出炉。

金凌迫不及待地舀一勺，送到江纵嘴边，不无自豪地说：“快尝尝，我做的。”

江纵犹犹豫豫地喝了，抿唇，对着眼巴巴等待评价的金凌笑了笑，说：“好喝极了。”

不待金凌自己去尝，温宁已经把一整锅全部端走。

金凌骂骂咧咧地准备要回来，江纵拉住他，劝说：“给他吧，说不定真能把魏无羡度化……咳不是，感化了呢。”

魏无羡扫了汤锅一眼，送给温宁一个字：滚。

温宁好言相劝，说这是继承了江厌离小姐全部厨艺天赋的金凌小公子所做，美味可口，值得一试。

魏无羡被他说动，赏脸尝了一口。

然后一脚把锅踹飞。

这么难吃是要毒死谁？

魏无羡心情差极，躺回棺材里，让温宁有多远滚多远。

6

近日又有传言说，江家的前任宗主死在义城。

魏无羡并不信这番说辞，仍然安心传教，扩大势力。有一次，他打道回府之时，与一小拨江家门生相遇，双方缠斗起来。

而蓝忘机趁机偷家，奔赴陵园，解救出被关押多日的江纵和金凌。为了躲避鬼将军的追杀，三人慌不择路闯入义城。

城内浓雾重重，走尸遍布，他们后有追兵，又中尸毒，几乎穷途末路之时，幸得阿菁指点，躲进义庄。

在此稍事休整，几人运转灵力，为自己解毒。只听庄外狂风大作，仿佛浩劫将至，忽地大门被撞开，一人被横着扔了进来，撞翻台案，狼狈落地。

蓝忘机一行人齐刷刷看向门口，只见浓雾散尽，魏无羡踏着天光走进来，踩着地上那人的胸口说：“薛洋，你知道什么叫做…班门弄斧吗？”

薛洋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毫不示弱地说：“那你知道江晚吟是怎么死的吗？”

魏无羡垂下眸子，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他脚下使了点力，踩得对方胸膛凹陷进去，薛洋脸色逐渐发紫，丝丝缕缕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谈条件？”魏无羡一抬手，一件玄色令牌从薛洋怀里飞出来，落在他手里，蓝忘机立刻认出来——那是阴虎符。

“魏婴。”避尘出鞘，雪白剑光直逼魏无羡咽喉。

蓝忘机道：“把它给我。”

魏无羡不予理会，玩味地看着手中的阴虎符，又俯身看向薛洋，粲然一笑：“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把你的魂魄拧成灯芯，尸体熬成灯油，点在这座义庄里，永远赎罪。”

蓝忘机忍不住道：“魏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魏无羡着实不耐烦，飞起一脚，径直将蓝忘机踹了出去。

“好人？你问问死在我手底下的三千冤魂，他们答不答应让我做好人！”魏无羡拔高了声调，“少拿这个词来绑架我，蓝曦臣。”

蓝忘机：“…………”

金凌则目瞪口呆，扯扯江纵的袖子，悄咪咪问：“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江纵却摇头，笃定道：“没疯。他是真的不熟，认不出来。”

“趁他们在这里发癫，我们先跑了吧。”金凌道。

江纵笑起来，两人弓着腰悄悄溜了。

半日之后，金凌吵着口渴，走不动了，江纵向来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坐在这里等，自己去河边打水。

江纵用荷叶盛着清凉泉水，快步回来，却看到金凌紧闭双目，被人用藤条吊在树上。

而树下，魏无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纵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如今却带着满腔怒火，恶狠狠道：“魏无羡，他是你师姐的亲生骨肉。你连他都不顾及，当真心狠。”

魏无羡点头微笑，“我确实谁都不在乎，当真过瘾。”

江纵咬了咬牙，将手中的荷叶小心放在石头上，没让里面的水洒出来。他将手伸进腰间的乾坤袋里，摸出两件物事，往魏无羡脚下一扔。

魏无羡低头，看清是什么之后，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此物不是别的，竟是断成两节的陈情。

江纵道：“你有想问的，便去问它。是它陪了宗主最后一程。”

魏无羡静静地与这位老朋友对视良久，然后弯腰捡起了它。他打了个响指，藤条自行断裂。

江纵一惊，急忙将金凌接进怀里。他拍拍金凌的脸，发现对方睡得正沉，嘴角还挂着点亮亮的口水。

“……”江纵再抬起头，魏无羡已不见了踪影。

7

陈情的断口干脆整齐，像是经过了强烈迅捷的碰撞而断开的。魏无羡并没有尝试去修复，反而把它放进了江澄的棺材里。

温宁惴惴不安地问：“江纵和金凌去哪儿了？”可别是被你给杀了吧。

魏无羡摆摆手，让温宁退下。

他有些累，想要休息了。棺材冷冰冰，睡着并不舒服。

可是，他又能去哪呢？

睡梦中，他的一缕残魂附着在了陈情上，抑或是，陈情也有意识，托梦给了他。

十三年前，乱葬岗。

他因为江厌离的死而终日浑浑噩噩，不辨声音，不见光色，连陈情都被他吹得嘶哑难听，渐渐镇不住底下的鬼兵鬼将。

这日，仙门百家过来围剿，他的师弟率先垂范，要来取他性命。

魏无羡眼神空洞，直至看到江澄，神魂才有一线牵扯。

莲花坞没了，师姐没了，江澄恨他……命运总是挑他软肋下手，刀刀见血。

他毁去阴虎符，蠢蠢欲动的凶尸一拥而上。

“江澄，别看。”师兄能给的最后的温柔，就到此为止了。

他死得惨烈，但死得干净。

画面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他被凶尸淹没之后，紫电凌空，劈出一条血路。江澄踩着尸骸走到残留着魏无羡几块碎骨之处，将陈情捡了回来。

他描符念咒，暗施禁术，将魏无羡魂魄封印于陈情之中。

这支笛子被带回莲花坞，日夜相伴江澄左右。

魏无羡摸着下巴想：我这到底算死了没有。

8

江澄去相亲，陈情闷闷不乐，藏在江澄怀里时不时发出狗叫，破坏相亲进度。

相亲果然黄了，江澄一怒之下把陈情扔到桌上，骂道：“魏无羡，你死了也不会安生！”

陈情无聊地在桌上滚来滚去，发出“啦啦啦”的气人歌声。

江澄一怒之下封住了笛身的几个孔洞，陈情不哼了，从桌边滚到地上，安静自闭。

江澄气消了，把他捡起来，用软布擦了擦，擦得干净靓丽。

魏无羡心想：我真是个漂亮的笛子。

某个深夜，江澄又做梦梦到了不夜天，梦到了乱葬岗。他满头冷汗地坐起来，拿出枕头下的陈情，重重把他掷到墙角。

砰的一声，陈情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江澄冷冷地看，眼中尽是刻骨的恨意。

“魏无羡，以后我娶妻生子寿辰死祭，你都要亲眼看着。”

“你喜欢无拘无束潇洒放肆，我偏偏要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

陈情不说话，魏无羡也不说话，他想：江澄果真如此恨我。

8

整日带着鬼笛出街，虽说拉风，但也十分麻烦，江澄碰到的邪祟鬼魅都比旁人多得多。经常遭遇，难免受到大伤小伤。

江澄使用禁术的苦果也渐渐显露出来，他身上的伤病极难痊愈。

尤其是江家刚有起色，容不得他丝毫停滞。最终结果就是积重难返，行将就木。

江家门生里有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江澄提拔他为江氏首徒，时刻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那孩子叫江纵，有点顽劣，但大体上还是懂事的。

有一日，年幼的金凌过来玩耍，趁江澄还在午睡，把陈情偷了出来，问江纵这是什么。

江纵大惊失色，压着声音说：“你可别乱碰，这是宗主的宝贝！”

魏无羡也从午睡中被吵醒，翘着一根头毛得意洋洋地想：我果然是江澄的宝贝！

金凌听了这个哪肯撒手，把陈情抱在怀里，小嘴一撇：“归我了。”

这小孩儿被宠得没边了……魏无羡坏心眼地想要吓唬他。陈情便发出诡异红光，把金凌吓得惊呼一声，急忙把笛子丢了出去。

陈情直接起飞，被及时赶到的江澄接在手里。

金凌吐了吐舌头，躲在江纵身后。

江澄自然是要收拾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外甥，江纵却突然开口道：“宗主，这个莫非就是夷陵老祖的鬼笛？”

江澄神情顷刻变冷。

江纵毫无眼力地继续道：“笛子本是死物，怎会有如此灵性。难道，夷陵老祖的神魂就藏在其中？”

他们这些小孩儿都是听着夷陵老祖的故事长大，对当初那些事有所耳闻，尤其是江纵这种心思活络过耳不忘的孩子，有关江家和魏无羡的故事，他更是滚瓜烂熟。

江纵狗胆包天道：“听说夷陵老祖死后，仙门百家通过各种手段搜罗他的魂魄，可是一直没有成功。其中不少人与魏老祖有血海深仇，若是真能得到他的魂魄，必要让他受尽撕魂裂魄之痛，最后落一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宗主特意把他的魂魄藏起来，想来是不舍得让他受这些苦吧。”

陈情一缩脖子，后怕地往江澄怀里钻。

江澄眼神沉炽，语气森然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江纵浅浅一笑，大言不惭道：“弟子确实是特别十分极其聪明。”

那次，江纵被赏了十三鞭，差点被打成残废。金凌看着他的伤口，小脸惨白，扑簌扑簌掉眼泪。

江纵满脸歉意，“对不起，不该让你看到的。”

9

陈情躺在江澄床铺上翻来覆去，他敲敲江澄后脑，说：你还是弃了我吧。

江澄把他塞回枕头下。

后来，江澄身体愈发荏弱，深觉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他想，或许他真的应该想个办法把陈情处理掉。

他把宗主印鉴留给江纵，收好三毒，褪下紫电，独身走了。

听说西北处有万丈深渊，直通地心，掉进去便是有来无回。他站到渊边，一松手，将陈情丢了进去。

魏无羡急速下坠，汹涌的罡风吹在身上，宛如刀割。可是再多的痛苦也比不上他此时的心痛，江澄真的不要他了，他要独自在深渊承受永世孤寂。

陈情哭出了声，突然，他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绑了个绳，绳的那头仍在江澄手里。他坠到了极限，又被江澄拉了回去。

江澄坏！

魏无羡劫后逢生，看着江澄带笑的眉眼，仍有些生气。

江澄摩挲着他，轻声说：“你如果肯听话，我就把你带进坟墓。”

魏无羡愣了愣，神思都要飘远，他将和江澄永远在一起，直到时间的尽头。

命运总算善待了他一回。

回家的路上，江澄步伐轻快，陈情也在唱着幸福的歌。

途径栎阳，魏无羡闻到熟悉的气息，陈情在江澄手里不安地颤动。

江澄有些疑惑，按着陈情的指示，走进常家庄。此时那里已是血流成河，死尸遍地。

江澄感到身后掌风袭来，立即回身躲避，恰好看到了常家灭门惨案的真凶。

黑衣少年讶异地说：“咦，竟然是江宗主。”

江澄对此人有些印象，似乎是金光瑶招揽的幕僚，但是看对方杀人的手段，显然是个鬼修。

薛洋对江澄有些忌惮，但细观江澄脸色，像是身负重伤。他既然做出了猜测，决定不妨拿阴虎符一试。

江澄见他掏出本已被毁的邪物，勃然变色：“它怎么会在你手里？金光瑶竟放任你修炼鬼道？！”

此话一出，江澄突然灵光一闪，从前被他忽视的古怪之处重新浮现，“那剩下的半块阴虎符原来是被金家拿去了……你们是不是想要这个很久了。”

当初金子轩出现在穷奇道，是不是也有别人的手笔。

“温宁突然失控，又跟你有没有关系！”

魏无羡曾经那么自信地说他能控制住，江澄是有些想要信他的。

不，江澄那时候是完全信他的。

可是，他们的坦荡又怎么挡得住别人的冷箭。

薛洋没想到江澄现在会问这个，轻蔑地笑道：“你猜啊。”

阴虎符被抛至半空，嗡嗡震颤，召唤走尸。

陈情突然从江澄怀中掠出，与阴虎符相撞，两者发出巨大余波，将江澄与薛洋统统震了出去。

江澄咽下喉中腥甜，撑起身子，只听事物落地声响，陈情掉在他眼前，已经断成两截。

阴虎符也没好到哪去，本就是被人强行复原，干脆直接一半碎成齑粉。

江澄看着陈情，心想，魏无羡呢？他的魂魄到哪里去了？

薛洋也为自己的阴虎符心痛，他怀着恨意走到江澄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怨道：“都怪你，你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他杀心大起，想到一介宗主即将死在自己手里，真是好生快活。

下一刻，他面色一变，感到江澄身体里有着磅礴甚至恐怖的灵力正横冲直撞，即将喷薄而出。

“什么？你要爆丹？！”薛洋声音都变了，也顾不得什么痛不痛快，使出平生最快速度后撤。

饶是如此，也被威力极强的灵力横扫出去，整个背部都被烧到焦黑。

整个常家被夷为平地，尘埃落定后，半空还蒸腾着极为美丽的玫瑰色血雾。

薛洋心里升起一丝后怕，若是江家人怀疑自家宗主死因，用了什么问灵之法，岂不是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强定心神，冷冷地想：江晚吟必须魂飞魄散。

他就地盘坐，结印做法，直到确认打散了对方魂魄才肯作罢。

魏无羡的一缕残魂飘在空中，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一切。

陈情已折，金丹已毁。

他和江澄从此……再无瓜葛。

10

梦醒，魏无羡躺在棺材里，心想，自己一定是跟着江澄一起魂飞魄散了，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莫玄羽。

温宁来敲他棺材板，“公子，吃饭了。”

“滚。”

温宁习以为常，接着说：“金仙督递来拜帖，想和你商谈一下休战事宜。”

“都杀了。”

温宁权当做没听见，“我们的教众越来越多，不太好管，是不是应该弄点规章制度，让他们抄写背诵。”

“都杀了。”

温宁道：“既然公子还没睡醒，我就先自行处置了。”

接下来几天无人打扰，魏无羡一动不动地躺着，想了又想，终于接受了自己仍是魏无羡这个事实。

温宁在某个早晨再次准备敲棺材，却发现江宗主的墓已经被恢复原样，棺材重新被埋回地底。

墓碑上，有人用石头押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去找他了。

“公子，你去哪里找他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温宁漫无目的地大喊。

魏无羡隐约听到温宁的话，心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

温水软山，繁星千万。

他在思绪里，在心念间。

END

11

魏无羡走到常家庄故址。

这里曾经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如今已经草木葳蕤，盎然生机。

野草闲花微微飘摇，魏无羡半跪下来，拂动草木，耐心寻找。

“你在找这个吗？”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起身看去，竟是江纵。

魏无羡看向江纵手中，正是他要找的东西——江澄的银铃。

前些日子，魏无羡在棺材里想了很久，直觉江澄不会轻易死去。

既然江澄可以封印他的魂魄，又何尝不能封印自己的魂魄。

于是他才来到常家庄，只是没想到，江纵这小子快他一步。

“你也是猜到的？”魏无羡有些好奇。

江纵摇头道：“我运气好，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了这里。宗主离家前跟我说，他一定会回来的。虽然这句话很像反派，但我坚信他会回来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江纵低头看向银铃，向前一递，“所以我找到它时，想当然地以为宗主是在等我。现在想想，也许是在等你吧。”

魏无羡把挂着紫色穗子的银铃接过来，带着十分怀缅千分挂念，郑重一吻。

江纵轻咳一声，不自在地转过脸：“所以，有办法吗？”

“当然。”魏无羡眉目飞扬，“我可是夷陵老祖啊。”

他和江澄一样，都不顺从既定的命运，更不相信所谓的死局。

即使百死，也偏要走出一条生路。

*if魏无羡重生后怀着对这个世界冰冷的恨意，他决定不做好人了，做起点男主，过爽文人生！（小魏：区区江晚吟，还不是手到擒来，哼哼~

*延迟祝小魏生日快乐🥺

*魔改是肯定魔改的，ooc也是必然ooc的

*点的其他梗比如门派ABO吸血鬼校园pa……先拿着爱的号码牌，以后都有机会写😚

————

1

他从破屋走出来，睨了那正在喧闹的家仆一眼，径直往东堂走。路过马厩，顺手拿起割草的镰刀，在手里转了转。拐了个弯，踏上台阶，来到堂前。

堂中，莫夫人正滔滔不绝地和蓝家修士攀谈，突然话音戛然而止。一柄生锈的镰刀飞来，在她颈前打了个漂亮的旋，插珠戴翠的人头咚地落地，“骨碌碌”在众人脚下滚了一圈，最后白面朝天，瞪大的眼睛注视着正呆滞的莫子渊。

好一个死不瞑目。

莫子渊将将回魂过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

他嫌莫子渊聒噪，轻抬眉头，只一伸手，镰刀又飞回他的手里。

蓝家人此时已有戒备，纷纷摸了灵器。

但无人看得出他是怎样过来的，眨眼间，他已在厅堂里走了一个来回，重新站在了堂外，右手持着滴血的镰刀，左手提着莫子渊的人头。

莫老爷当然能认出他，颤抖着嗓音说：“莫……莫玄羽！”

蓝思追从容地挡在莫老爷身前，对莫玄羽道：“这位公子，为何伤人性命？”

他扯出一个散漫的笑，轻声说：“我乐意。”

蓝忘机蹙眉，祭出忘机琴。

他惬意地吹了个口哨，阴灵走尸无不听他号令，聚集而来。

蓝忘机按住琴弦，问：“你到底是谁？”

他已闲庭信步地往庄外走，闻声亦不回头，含着笑意说：“我还能是谁。”

蓝景仪回想此人的尊容，涂脂抹粉，形同死鬼。又回想此人杀人不眨眼的行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如此妖娆的扮相，如此风骚的走位，除了疯子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蓝景仪冲那人背影大喊：“疯子莫跑！”

一阵阴风吹过，那疯子已然不见了身影。

2

大梵山，金凌正在为捕仙网被毁而破口大骂。

“为何蓝家人总是与我过不去！”金凌跳脚放狠话，“我早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么，现在就可以。”

金凌冷不丁听到林中传来幽幽这句话，背后一凉，汗毛竖起，色厉内荏地叫道：“谁？给我滚出来！”

魏无羡悠闲地从暗处走出，月光像酒一般洒在他的脸上。

金凌看到他面容，脸有些垮：“莫玄羽，怎么是你。在外面学了什么歪门邪道，竟敢说这种大话。”

魏无羡小幅度歪了歪脑袋，颇感意外地说：“认识我？你是……”

金凌勃然大怒：“死断袖装什么装！骚扰我小叔叔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魏无羡确实有了些兴味，用一根刚削的笛子点着自己下巴：“你小叔叔又是谁？”

“我小叔叔当然是当今仙督金光瑶。”金凌脱口而出，说完又懊恼，自己竟然陪这个死断袖说了这么多句废话。

他本想一脚把莫玄羽踹开让他少碍事，却见对方面沉如水，原本的一丁点笑意也散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金凌一时竟有些怵，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便听对方缓缓道：“你舅舅呢？让他给我死出来。”

不知哪个字触到金凌逆鳞，金小公子抛却心头惧意，扑上来攥住莫玄羽领子，目眦欲裂道：“你再说一遍！”

魏无羡轻轻拂了一记，金凌便摔出去，屁股落了地。

金凌丢了面子，羞愤瞪他一眼，爬起来转身往林间跑，没多远便撞到一人。

那人温温和和说：“阿凌，冒冒失失做什么？”

金凌告状道：“有人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

魏无羡站出来：“我。”

那人身着江氏的宗主衣冠，古井无波地看过来。眉目宁静隽永，仿佛云梦的山水。

魏无羡愣住。

此时，其他参与夜猎的世家，包括蓝忘机一行人也都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正好目睹了这副场景。

魏无羡捏捏眼角，问对面人：“你谁？”

那人面无表情道：“我是云梦江氏的宗主。”

魏无羡挠挠后脑，盯对面人：“不是，我再问一遍，你谁？”

那人嘴角微抽：“我是云梦江氏……”

“你闭嘴！”魏无羡厉喝打断，“江晚吟长什么样子我还是记得的，让他立刻滚出来，我就饶你假扮宗主之罪。”

江宗主很无奈：“我真的是……”

“闭嘴！”

金凌也道：“他确实是……”

“闭嘴！”

蓝景仪忍不住，站出来向众人解释：“这莫玄羽是个疯子。”

魏无羡猛然挥出一掌，把景仪打出人群之外。

“你才是莫玄羽。”他转回视线，看向江家人，“告诉你们宗主，夷陵老祖回来了，让他速速出来见我。”

一听到夷陵老祖的名号，众人哗然，后知后觉地拔出剑，惶惶不知所措。

江纵——也就是眼下的江宗主——叹了口气，诚恳地说：“宗主几年前身死道消，无法出来见你了。”

魏无羡愣了愣，缓慢扫视四周，看到众人或怒或怕的神情，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反驳这句话。他又看金凌，见对方咬牙切齿，却隐含着几分悲切，也没有反驳这句话。

魏无羡脑海变得空白，有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承认，自己刚复活之时，还没从乱葬岗围剿中回过神来，有些癫狂，所以胡乱杀了几个人。现在他已经足够冷静了，很冷静了。

不能疯。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能疯。

众人看到那个自称“夷陵老祖”的人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死得好，老天有眼，省得我亲自找他报仇。”

笑完之后，魏无羡又失去了所有表情，随性地往一个方向走。那处的修士战战兢兢横剑欲挡，被他一挥袖给打飞出去。

魏无羡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疑心今日发生之事也许只是一场幻境？

3

魏无羡没回乱葬岗，反而去了江家祖坟。

江澄喜欢清静，坟茔坐落在偏远幽静之处。

并非新冢，只不过时常有人打理，因此墓碑光洁，花草整齐。

魏无羡垂目静静打量，良久，回头看了温宁一眼。

温宁会意，将背上扛的大包给撂到地上，打开包裹，从一堆工具里挑出一支洛阳铲。

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开铲。

又斜觑一眼魏无羡的表情，放轻了动作，尽量铲得很小声。

颇废了一番工夫，温宁把铲扔开，换了个刷子在湿润的土层扫来扫去，终于扫出了棺材的一角。

直到月上梢头，整具棺材才呈现在温宁眼前。而在此期间，魏无羡始终静立，宛如另一座丰碑。

棺木上共钉了十二根铜钉，温宁掏出羊角锤，准备从最长的那根镇魂钉开始撬起。

他嘴里默念安魂咒，心中祈祷江宗主您可千万别诈尸。他手有些哆嗦，羊角锤和钉子轻撞一下，发出微弱的脆响。

魏无羡仿佛被惊醒，终于动了动，一掌按住温宁的肩，将之掀到一边。然后简单粗暴地飞起一脚，蹬在棺材板上。

温宁：？

这棺椁是千年红木所制，被踹得抖了一抖，发出的声音还挺动听。

温宁见他还要再来一脚，急忙上前去拦：“公子，别这样。”

魏无羡置若罔闻，回身看了一眼地上的若干工具，脚尖一挑，将一把斧子踢进手里。

他毫不犹豫地往棺材上劈了几下，劈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温宁立刻用手捂眼，半天没有听到动静，这才试探性地把手分开一个缝。

只见魏无羡看着棺材内部，慢慢地，肩膀开始轻颤，慢慢地，低笑起来。

“我就知道他在骗我。”

温宁不解，小心翼翼地歪头，透过窟窿往棺材里看。

空空如也。

4

夷陵老祖占据了江家祖坟这个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大小仙门各怀心思，不时派人到云梦探听口风。

江家的某些遗老被迫出关，指着江宗主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江沉舟，你这个宗主是怎么当的！那个魔头已经扒了你师父的坟了，你竟然还坐的住！”

江纵用小指抠了抠耳朵，随口敷衍道：“行行行，好好好，我这就去送死……啊不，我这就去处理。”

迫于外界的压力，江纵带着一帮下属，和一群自愿前来声讨夷陵老祖的正义人士，浩浩荡荡地来了江家祖坟。

这里已经被布满招阴旗和法阵，一块石头竖在众人面前，上面用人血写了两个大字——陵园（夷陵老祖的陵）。

江纵尴尬地用指节蹭了蹭脸，带人走近了前任宗主的墓。

雾气渐渐稀薄，魏无羡的身影显现出来。

众人立刻戒备，却见对方姿态风流，不拘小节地坐在棺材板上喝酒。

还有一群艳鬼正绕着江澄坟头跳舞。

江家门生一怒之下“呛啷啷”拔了剑，有人跳出来指责道：“魏无羡你欺人太甚！我们江家曾有恩于你，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魏无羡眼皮抬也不抬，随意地一弹手指，就让那人闭了嘴。

蓝家有位客卿走出来，不偏不倚地说：“魏公子，逝者已矣，若是你心中有恨，大可以找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报仇，就让江老宗主安息吧。”

江纵干咳一声，弱弱补充：“家师不老。”

“魏无羡，你但凡有点礼义廉耻，就不该在人家祖坟胡闹！”

魏无羡被他们吵得头疼，随手打了个响指，鬼将军温宁便跳出来，往说话的人脸上每人赏了一个大逼兜。

“魏无羡，打人不打脸！”

这人话音未落，温宁又给了他一巴掌。

眼看气氛一触即发，江纵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魏前辈，我知道我给师父的坟冢选了个风水宝地，既然你看上了此处，我这就给师父迁坟。”

江家客卿仗着自己辈分高，直接骂道：“江沉舟，你有没有骨气！”

魏无羡悠闲地发出一声嗤笑。

江客卿一抬掌，命令道：“上！今天我们就替老宗主清理门户！”

鬼将军率领数十凶尸与正道人士撕打起来，江纵生怕伤到自己，远远退开，时不时说两句劝架的话：“那个……你们别打了。”

最终，仙门惨败，死伤惨重，最后一小拨人败走之前，含恨看了魏无羡一眼，不甘心道：“江晚吟才是你最大的仇人，你还是早点下地狱找他报仇去吧！”

“不对。”魏无羡抬眼，纠正道，“他是我唯一的仇人。”

他灌一口酒，冷冷说：“我知道江晚吟没死，他躲我一日，我便杀一日，直到他出来见我为止。”

“他真的死了。”有个人出声道。

下一刻，此人便被走尸咬断了脖子。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互相搀扶着退出陵园。

5

江家的现任宗主被生擒了，实乃云梦江氏的奇耻大辱。

江纵本人倒不这么觉得。他此时一脸麻木地坐在地上，双手被草绳缚在背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其实也不是很想活”的气质。

魏无羡慢悠悠地踱过去，带着几分好奇说：“江澄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徒弟。”

江纵稍微挺了挺背，毫不谦虚道：“因为我值得。”

魏无羡轻笑一声，漫不经心伸出一根食指，停留在距离江纵眉心半寸之处。他探出自身的一缕残念侵入江纵识海，后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顿时沁出冷汗。

江纵的识海泛起狂澜，潮水般的念力中夹杂着泛着点点荧光的碎片——这些都是他悉心珍藏的记忆。

魏无羡随机挑选了一个，像看戏似的兴致勃勃观赏起来。

十月，云梦已入秋。

一只藤球轻巧地在江纵腿间跳跃，他双膝交替抬起，始终没让球落地。师弟们在旁围观，有人帮他计数，有人为他叫好。

“师兄，这次又破记录了啊！”

负责放风的小师弟开始剧烈咳嗽，江纵用力一踢，藤球升至半空，他跃起将球抱在手里，在宗主到来之前藏到身后。

江澄对他们的把戏早已知晓，但懒得戳穿，“罚你挥剑一百下，已经做完了？”

江纵嬉皮笑脸：“早就做好啦。”

“正好，随我去金麟台一趟。”江澄说罢，转身就走。

江纵把球往同门怀里一塞，大摇大摆跟在江澄身后，没走几步，又回头给师弟们做了个古怪的鬼脸。

众人窃笑。

江澄敏锐回身，见江纵脸上还没来得及收敛的表情，伸手往他脑门敲了一记。

江纵“哎呦”一声，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头。

黑色孤鸟凌空而过，发出嘶哑哀鸣。

魏无羡从江纵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一别经年，他与江澄重逢竟是如此情境。

6

识海被搜刮的痛苦无异于钢刀刮骨，江纵修为尚浅，已然熬到极致，痛晕了过去。

魏无羡没再管他，神思不属地躺回棺材里。

还是温宁于心不忍，将江纵松了绑，带回守墓人的小木屋里加以照顾。

7

魏无羡显然找到了新乐子，这些天来，不停有剑修符修来找他麻烦，有的是新面孔，有的是老朋友。大多是为了复仇而来，也有些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号。

魏无羡不在乎他们是谁，反正下场都只有一个。但是在杀他们之前总会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你见过江澄吗？

如果对方回答没见过，魏无羡会说他没用，然后干脆利落地杀掉他。

如果回答见过，这个人便会幸运地多活一会儿，被魏无羡抽魂炼魄，翻阅所有记忆，直到看到江澄。

往往这么一套操作下来，那人都会因为承受不住折磨而凄惨死去。有极个别意志顽强的，即使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还不忘咒骂魏无羡几句。

魏无羡笑着听他骂完，击掌唤来走尸，将之分而食之。

如此恶劣的行径早就传到了金仙督的耳朵里。在一次清谈会上，大家义愤填膺地商量起再次围剿夷陵老祖的事宜。

而有些零散的鬼修一直被仙门打压，如同过街老鼠丧家之犬，如今鬼道祖师归来，他们像是有了主心骨，不约而同地来云梦朝圣。

在魏无羡的领导下，鬼修同样组成了一支不可小觑的势力，足以与仙门叫板。

对夷陵老祖的第五次围剿前夕，蓝忘机造访陵园。

几只艳鬼还在江澄坟头跳舞。

蓝忘机深深凝视着魏无羡，良久不语。

魏无羡懒散地瞥他一眼，“你见过江澄吗？”

蓝忘机抿唇：“魏婴，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魏无羡眉头轻挑，不屑道：“回答我的问题。”

蓝忘机对这个死亡问题早有耳闻，不管回答是与否，结局都是死路一条。或许直接答没见过，死得还能体面点。

蓝忘机想了想，认真地说：“见过。”

“射日之征时，我与江晚吟，也曾并肩作战。”他主动走到魏无羡身边，盘腿而坐，将琴放在膝头，合上双眸，冷静道，“你来吧。”

魏无羡没跟他客气，径直探入他的识海。

蓝忘机尽量顺从配合，仍然因为疼痛而皱起了眉。片刻后，他没忍住又把眼睁开，警告道：“只看该看的，别乱翻。”

魏无羡没理他。

江澄坐在河滩的石头上，落日辉煌，一地碎金。腰间挂着两把剑，他拔出其中一把，恨恨地在晚风中挥了挥，依稀还骂了句：“魏无羡你……”

江澄收了剑，手掌还停留在剑柄上轻轻摩挲。

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到来人，淡淡颔首，起身离去。

蓝忘机却突然开口，问：“你找到他了吗？”

江澄脚步一顿，头微微垂下：“快了。”

魏无羡收回手，把手指蜷进掌心，讶异于自己的指尖似乎在抖。

不看了。

他一掌将蓝忘机挥起，自己躺回棺材里，“你很懂事，我不杀你。”

棺材板缓缓合上，“滚。”

蓝忘机头疼欲裂，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挪地走了。

8

第六次围剿，战场选在了夷陵。

两方对垒之时，正道先发制人，罗列出魏无羡的十大罪行，同时还有事主当场诉苦，痛斥魏无羡十三年前杀他亲人，死过一回仍不知悔改，做尽伤天害理之事。

魏无羡早已听腻，不耐烦道：“还有吗？换点新鲜的说辞。”

苏家家主气急败坏道：“魏无羡，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江枫眠好心收养你，视你如亲子，你却恩将仇报，连累江氏满门，现在的江家已经没有一个嫡系了！”

魏无羡沉默。

对方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洋洋得意道：“哈哈，你怎么不说话了？也知道羞愧了？！”

魏无羡睨他一眼，轻轻说：“我从不和狗说话。”

苏家主怒道，“你……！”

魏无羡发出轻叹：“你什么你，当初可不是我非要进江家的。如果江叔叔放任我在外面冻死饿死，不就没有后面的事了。还有啊，你们的人如果不招惹我，也就不会死那么惨了。自己技不如我，就不要怪被我杀死。”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魏无羡笑了，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活、该。”

众人听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发言，无不愤慨痛骂。

魏无羡悠然地横笛在手，吹了段轻快的小调，“早知道，十三年前就该把你们杀干净。等人都死绝了，天底下才能真正太平。”

9

围剿结束后，温宁抬手抹掉脸上血渍，呆呆地扫视满地伏尸残肢。他有些惘然，手足无措地说：“公子，我不想这样了。”

魏无羡走到他身后，掐住他后脑，逼迫他直视惨烈的战场。

“温宁，死亡还没有给你教训？”魏无羡语调平静，“逃避，或者退让，都不会有出路。”

10

江纵耗了半天时间破坏阵法，正要从陵园溜走，刚一出门就撞上返程的魏无羡和温宁。

他摸摸后脑，以拳掩嘴，装傻地笑：“哈，你们回来啦！”

魏无羡扫他一眼，“看来是好全了。”

江纵：？

“还是你记忆里的江澄最好看。”

江纵：？？

“过来。”

江纵：？？！

深冬，云梦湖面结着薄冰，江澄披着大氅，拥着炉火，坐在亭中看雪。

江纵捧着江氏心法，哼哼唧唧地站他身后朗诵。

“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蚊子。”江澄道。

江纵左顾右盼，“哪有蚊子。”然后才意识到，蚊子是指自己。

他不乐意读了，没皮没脸地坐在江澄腿边，用手托着下巴，哼了首小曲。

江澄垂眸看他，命令道：“起来。”

江纵抬起头。

魏无羡这才看到，江澄面容雪白，唇无血色，似是久病不愈。

江纵说：“宗主，以后不管你去哪里，一定要带上我。”

江澄没有力气骂他，摆手道：“下去吧。”

树在阴风中发出阵阵呜咽，江纵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魏无羡漠然道：“我问你最后一遍，江澄他去哪了？”

江纵趴在地上，急促地喘了几下，攥起拳头，慢慢爬起来，倚在树上。他直直看进魏无羡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死了。”

“胡说。”魏无羡又想发笑，“墓里根本没有他的遗体。”

江纵缓缓扯出一个笑，既有痛恨又有快意：“因为宗主他……死无全尸。”

————

江澄：我的戏份呢？

温某：因为此文讲的是魏无羡的大男主故事，你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个……

江澄：（掏枪）（上膛）（指额头）我再问一遍，tmd我tmd的戏份呢！

温某：有有有！戏份么，大大滴有！

秘境，静谧无声。

蓝忘机一袭白衣，已经在巨石之前站了三天。光影变幻，昼夜更替，他始终注视着石头背面镌刻的“石火”二字，终于在云遮雾绕的津渡中寻到了答案。

世间情爱，不过是两块石头相撞而迸发出的火花，无法强求，转瞬即逝。曾经他的内心太过荒芜寂寥，才显得这粒火花格外明亮精彩。

现在他已经悟到，自己内心的空缺终究不能依靠他人来填补，也许把众生装进心胸，那点关于情爱的荧荧之火就不足为道了。山川日月，此间风物，都比一段留不住的感情值得珍惜。

不论是石火泉，还是忘情泉，都不需要再喝了。

他抬脚，正要离开此地，去寻找自己的道。一道缥缈的女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问他：“年轻人，秘境就要消失了，下次面世又是百年之后，你真的不要喝些泉水吗？”

蓝忘机不为所动。

远方传来悠长的叹息：“也许，你是第一个领悟到泉水真意之人。”

蓝忘机恭恭敬敬一拜：“请前辈赐教。”

对方不紧不慢道：“有人叫它石火，有人说它忘情。可是泉水并不会说话，它只是一道美丽的谜题，等待后人来解答。‘太上不动情，悟道正迷津’，那句话是我写的。本意也只是劝人不要饮下泉水，不动情并非在于忘情，而是把此情当成一件寻常之事。”

“至于提升修为，更是无稽之谈。你我皆知，太过浓烈的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都会阻碍修行。依靠泉水忘掉这段情，倒也算是提升了修为？”

蓝忘机心中有了些明悟，轻声道：“多谢前辈。”

对方笑了几声，突然生动起来：“我说的也不一定对呀，要自己亲身体验才更有发言权。毕竟，我守境百年，却一口泉水都没有喝过呢。”

蓝忘机点头，这世间还有太多事需要他去体验，不可以再耽搁了。他与守境人告辞，开始了漫长的修行。

金麟台，魏无羡堂堂回归。

这次已经算是三进宫，他很有一些感悟与经验。而且以后可能会长久地在此生活工作，他迅速调整心态，轰轰烈烈地投身于奋斗之中。

在魏无羡的苦心经营下，不出几个月，他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与几个天级客卿也有些交情。这夜，为首的陈长老设宴请客，他也受邀在列。

圆桌正中央摆着一尊用各色萝卜雕成的牡丹花。

陈长老正在指挥：“这个鱼头得朝向魏卿，快挪一挪。”

“不敢不敢。”魏无羡连连推辞，“陈公您得上座，我等都以陈公马首是瞻。”

“魏卿您这就谦虚了，论体察上意，谁能比得上您啊？”

魏无羡满脸堆笑着摆手：“食君之禄，自然要为君排忧解难，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众人应和。

两人正在为谁坐主位互相推诿之时，一名弟子匆匆跑来，禀报道：“各位长老，万岁爷正找你们呢！”

万岁爷——金凌拍拍桌子，面色凝重：“竟有此事？”

三名浑身是伤的弟子半跪在地，凄凄惨惨地说：“那白毛煞确实阴狠异常，不仅吃掉了带路的村民，连我们都差点殒命。”

兰陵城外有处废弃的义庄，听说最近频频传来异动，金凌这才派人查看。那庄子所在之地本就阴气深重，传闻三十年前有个寡妇含冤而死，被扔在那里无人收尸。经年日久，就成了形容可怖的白毛煞。

魏无羡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人讲述了事情始末，踏进门后第一句便是：“这还不简单，准备银簪、糯米，还有一瓶黑山羊泪，把尸体封印了便是。”

“既然你觉得简单，那你就去办。”金凌皱着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白毛煞的尊容，忍不住一阵恶寒。在所有邪祟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腐败变质的陈年老尸，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十分倒人胃口。

“我去就我去嘛。”魏无羡笑吟吟答应。

“等等，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金凌又改了主意，“舅舅这几日要来兰陵看我，八成要从那里路过。我们得在他来之前解决，省得败坏他老人家的心情。”

魏无羡目光游移，暗暗点头。

午夜子时，空中飘下细密雨丝。

村长摇着铜铃引路，魏无羡披着蓑衣跟随。金凌站在伞下，遥遥看到义庄的轮廓，便不再往前走了。

“魏无羡，你一个人行不行啊。”金凌有些不放心。

“当然可以。”魏无羡莞尔道。

金凌随手指了几个弟子，让他们随魏无羡一道去。

远处依稀传来俊疾的马蹄声，魏无羡望了一眼朦胧雨幕，义无反顾地走进庄子。

几名弟子谨慎地拔出灵剑，屏住气息，一时间，天地间只闻风声雨声脚步声。

跨过高高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青砖矮房。门板早已弃之不用，黑黢黢的门洞里面，不知藏着什么诡物。

这时，一道青色闪电劈下，弟子眼睛都没敢眨，猛地便看见门洞之后出现一具通体雪白、身形肿胀的人。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魏无羡一个抬手，银簪飞出，划了一个奇怪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方百会。

尸体上的白毫霎时间扑簌簌掉落。

魏无羡一跃而起，将糯米撒地成阵。法阵光起，尸身自行走入阵中。最后将桃木钉进膻中，即完成封印。

根本没派上用场的弟子目瞪口呆。

收尸，竟是如此简单。

“你们把尸体抬走，埋在阳气旺盛之地。”魏无羡冲几名弟子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过来干活。

弟子们不小心嗅了一口尸香，顿时神清气爽，分不清东南西北。

魏无羡已经潇洒走远，去和金凌汇合。

于此同时，村长的铜铃裂成碎片，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马蹄声逼近此处，然后停下，金凌怔怔地看着御马之人，讶异道：“舅舅？”

雨这么紧，为何还要赶路。

“好重的怨气。”江澄下马，不问自答道，“但是又消散了。”

金凌昂起下巴：“一个小小邪祟，本宗主已经派人收拾好了。”

他说完，发现江澄只戴着一顶箬笠，身上已经被雨淋湿，急忙把伞倾过去，嗔怪道：“舅舅，你怎么独自骑马过来？”

“还管到我头上了？”江澄抬眉，往金凌后脑拍了一记。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江澄回头，看到从雨夜中缓缓走来的魏无羡。

金凌注意到，在魏无羡身后，几个金家门生愁眉苦脸，抬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又是好奇心作祟，金凌皱着鼻子走上前，半眯起眼，近距离地观察起了这尊邪祟。

褪去白毛的尸身呈青黑色，体表依稀可见血管的纹路。指甲奇长，三寸有余。应该很适合拿来挠痒。

不知是不是金凌的错觉，有一枚最长的指甲好像有些松动。

不是错觉！

金凌瞳孔一缩，急忙闪身，乌青指甲从他眼前掠过，竟直直地冲着江澄的方向而去。

“舅舅？！”

金凌呼喊过后，江澄听到一丝细小的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人展臂将他护至身后。

利器入肉。

江澄睁大双目，下意识将魏无羡接在怀中，看到对方胸口被一根指甲贯穿，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和荒诞。

一层黑气在魏无羡脸上浮动，他死死抓住江澄的手，偏头吐出一口黑紫色的血。

众人焦急地围上来。

只见魏无羡轻启薄唇，注视着江宗主道：“你是不是还爱我？”

众人又立刻散开了。

江澄：“…………”

这是一个机会，验证他猜想的机会。

魏无羡仰面躺在驿馆的床上，虽然已经被尸毒弄得神志不清，却仍然不肯撒开江澄的手。

金凌等人都知趣地等在大堂。

江澄用一只手撕开魏无羡胸口的衣裳，发现他的胸膛上已经布满了如蛛网般的毒印。

“忍一下，我帮你把指甲拔出来。”江澄道。

魏无羡眼神发直：“你摸我干什么？”

“没人摸你。”

“不准碰我。”魏无羡突然起尸，盯住江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爱你。”江澄恶声恶气道，把人给摁回去。

魏无羡把眼一闭：“那就让我死。”

但他又死不瞑目，瞪着眼说：“死之前，亲我一下。”

“闭嘴吧。”眼看着指甲越陷越深，江澄有些急，吼了他一句。

魏无羡眼皮也不眨，巴巴地流泪，有些委屈地说：“就那么恨我吗江澄？把我丢到金家，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很烦我啊。我每天都努力地做事，不敢出一点错，还要腆着笑脸讨好所有人，真的很辛苦。”

“你不是很会苦中作乐？”江澄正在试图用灵力牵出嵌在魏无羡血肉中的指甲，为了不让他乱动，只能继续跟他说话，“金凌说你在那里挺好的。”

“你是不是又在摸我了。”魏无羡挣扎起来，“只有爱人可以摸我，你越界了江澄。”

好不容易被顶出一半的指甲又进去了……江澄怒不可遏，一掌按住魏无羡脑门，“你想死吗？”

“不想。”魏无羡坦诚道，“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爱我。”

他是个胆小鬼，只有确信江澄爱他，才敢全力奔赴。

江澄垂下手，难得地露出了点挫败情绪。他用手背蹭了蹭额，敛眸看向他，说：“是的。”

魏无羡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缓缓合上眼。

江澄以为他昏过去，重新低下头，帮他处理伤口。过了片刻，只听魏无羡在他耳边幽幽地说：“现在，你可以摸我了。”

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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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从身上摸出几两碎银，掂量了几下，给自己留了半两，剩下的都放在了静室的桌上。

他找出纸笔，打了张欠条，用银子压好。想了片刻，也没有别的亏欠之处，终于放下心，推开了门。

蓝忘机恰好站在门外，目光越过他，看到桌上的物件，早有所料一般问：“要去何处？”

魏无羡笑了笑：“走走停停吧，一个人倒也自由。”

蓝忘机送他下山。脚下这条走过无数遍的石阶路，总计有近万阶，蓝忘机却恨不得它再长一点，陡一点。

魏无羡步伐稳健，偶尔往两侧的山林中看去一眼。曾经，他还在听学时，会怂恿江澄和他一起去林中探险，抓些野味解馋。江澄总是嘴上对他的出格行为诸多责怪，最后出了事却会一起承担。

他想着那人嘴硬心软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含光君，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江澄逮了两只野鸟，准备带回房间养着。你悄无声息地出现，命令我们把鸟放了，那时怀桑也在，像个墙头草似的打圆场。金子轩路过时，还专门停下来看戏。最后怎么着了，你还记得吗？”

蓝忘机垂眸道：“记得。你们把鸟放了。”

“唉。”魏无羡摇头晃脑，“可不是么，你这个小古板，当时还挺烦你的。”

“……抱歉。”

“抱什么歉啊，”魏无羡摆摆手，“是我太顽劣，不服管。现在想想，真是自己活该。那时候太年轻，总以为人生还很长，直到金子轩死了，我还在想，等以后有机会，一定去向师姐负荆请罪。只是没想到，路太短，来不及。”

蓝忘机看着他，动了动唇，最后也只是徒劳无功地安慰道：“都过去了。”

魏无羡郑重其事地摇头：“过不去。我不是受害者，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过去。以前都是命运推着我往前走，让我对很多人很多事，都缺少一个交代。既然上天又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可以白活。”

蓝忘机沉吟片刻：“你说得对。”

“含光君，你以后不要再对江澄有偏见了。倘若易地而处，你做得未必有他好。而且，江澄他待我，向来是很好很好的。”魏无羡说完这段话，垂头往山下走，过了很久，又道，“是我不好，我答应他的事没做到。”

“嗯。”蓝忘机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想说的对方也不爱听，干脆保持沉默。

云深不知处被魏无羡抛在了身后，他回头，对蓝忘机说：“对不起啊，蓝湛。耽误你挺久的，但我也得到报应了，你以后好好的，千万别怪我。”

“不会。”蓝忘机与他隔了几步，脸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太多伤心，“谢谢你，魏婴。你要珍重。”

金凌一手摇扇，一手端药，火急火燎地冲进江澄书房。

“舅舅，喝药了。治幻觉的，喝了就好了。”

江澄让他把药放在一旁，说凉了再喝。

金凌十分谨慎：“万一凉了药效就不好了呢？还是趁热喝吧。”

“忙着呢。”江澄从宗务中抬头，“你怎么还不回金麟台，宗主的位置不想坐了？”

“宗主也需要休息！”金凌振振有词，“像您这样病还没好就着急干活，不利于未来的可持续发展。”

江澄无奈摇头，把宗务合上，迁就他一回：“好吧，我这就休息，你忙去吧。”

金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叮嘱道：“药要赶紧喝哦。”

江澄靠上椅背，瞥了一眼桌上的瓷碗。茶色的药汤平滑如镜，反射着一张朦胧的少年脸庞。十六岁的魏无羡扒着桌沿，警惕地对着那碗中药闻了又闻。

“江澄，你喝了药就看不见我了吗？就会变好吗？”魏无羡眸如秋水，含情脉脉地看过来。和江澄对视几息后，笑容有些哀伤，“那你就把药喝了吧，我比任何人都盼着你好。”

江澄蹙起了眉，这个家伙，怎么敢做我的主。

江澄起身，把药倒进了窗前的花坛。

他现在还不想好。

幻觉魏无羡茫然地看着他，围着他转了几圈，很快又摇着马尾辫高兴起来，趴在他的肩头兴冲冲说：“江澄，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们不能天长地久，我早晚会离开的。”

“滚蛋。”江澄发了火，去推他，当然推了个空。

“别生气呀，我不说话了。”魏无羡装成纯良无害的样子，挂在了江澄身上。

“你怎么又开始工作了。”魏无羡只安静了半刻钟，见江澄不理他，便削尖了脑袋往人怀里钻。

“江澄，我可以坐你腿上吗？”

“嘿嘿，我已经坐你腿上了。”

“江澄，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好迷人，嘴一个嘛，嘴一个。”

“这里这里。”他指着账本上的一处，“这个数目不太对，是不是做假账敷衍你啊。”

“我知道，不用你说。”江澄微烦，让他闭嘴。

魏无羡左耳进右耳出，又指着另一处：“那里那里……”

江澄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喝药。

夜晚，十六岁的魏无羡又自觉地躺在江澄床上，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温暖，但带来了无限的聒噪。

“江澄，你这些年都是一个人睡吗？晚上会不会害怕？”

江宗主白天已经很累了，实在不想和他再发生口角，索性不理他，假装已经睡着。

魏无羡自说自话一会儿，抱着江澄的腰，把脑袋搁在江澄肩上，老实了片刻，又躁动不安起来，往人耳朵那儿吹了口气，悄声说：“江澄，你想不想……”

“不想。”江澄及时打断，默默念咒，脸上的表情风平浪静。

魏无羡壮着胆子，一下一下地吻他。

终于，江澄瞪他，一双杏眸明亮得很，魏无羡丝毫不惧，照样嬉皮笑脸地卖弄美色。

“魏无羡，其实你是个女孩子，对吧？”江澄道。

魏无羡笑得不行，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澄，你宁愿相信我是女人，都不愿相信自己喜欢男人，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喜欢男人？江澄被恶心了一大跳，后半夜都没有怎么睡着。直到天光泛白，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也许莲花坞该添一个女主人了。

金凌一直为舅舅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听说舅舅想通了，他既惊且喜，很快便找来了曾经合作过的媒婆，把相亲一事重新提上日程。

而少年魏无羡无精打采地跟在江澄身边，一整天都没露出一个笑脸。

江澄看见他这副蔫儿吧唧的样子，还有些幸灾乐祸。

金凌在云梦张罗相亲的同时，离开姑苏的魏婴已经辗转到了兰陵，他去祭奠过师姐和金子轩后，又往金麟台走了一趟。

金宵看见他后很是激动，问他怎么无缘无故不干了，搞得自己也想跟着辞职。

魏无羡劝他好好在家主手下做事，以后必然不会被亏待。

金宵傻笑几声：“那倒是，我现在升到玄级弟子了，也算是前途无量。”

魏无羡向他道贺，接着问：“金小宗主呢？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他帮忙。”

“宗主还在云梦，你若是急的话，可以前去找他。”

魏无羡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和金宵告别。在去云梦的路上，他还幸运地搭上了顺风马车，省下不少脚程。

路上无聊，他便与车夫扯起了闲话。

车夫说，他们是兰陵卫家的家丁，卫老爷向媒人塞了诸多金银，誓要把小姐送到云梦江氏做主母。

魏无羡点点头，乐呵呵说：“原来是云梦……江氏？！莲花坞的那个江氏？”

“不然呢？还能是哪个江氏。”

魏无羡声调都变了：“不行。你们不能去！”

马车之中，卫小姐直率的声音隔着帘帐传出来：“为什么？这个江宗主不好吗？”

魏无羡迟疑道：“江宗主，他是很好的，想必你见了，也会喜欢他。”

卫小姐嗤地笑了起来：“即使他再好，我也不喜欢。”

第二日，金凌收拾得齐齐整整，候在江宗主的卧房之外，再三敦促：“舅舅，你有在认真打扮么？第一面是很关键的呀，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话音刚落，江澄推门而出，一身寻常装束，没有太多独特，甚至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

金凌还想再说几句，但想到舅舅可能紧张得睡不着觉，就闭上嘴，不去添乱了。

江澄面无表情地坐上马车，金凌为他落下轿帘。四下再无旁人，江澄瞟一眼正挂着脸的少年，带着笑意道：“还在闹脾气。”

十六岁的魏无羡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江澄，我只是在想相亲时应该注意什么。你没有太多与姑娘相处的经验，我很担心你表现得不好。”

魏无羡挪挪屁股，紧挨着江澄坐。

“对方想必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你说话一定要温柔些，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记住沉默是金。不要皱眉，不要发火，不要夹枪带棒地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定能讨姑娘喜欢。”

江澄狠狠盯他一会儿，别过脸去。

魏无羡靠在他身上，轻声说：“江澄，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会死不瞑目。”

“停车。”江澄厉喝道。

“舅舅，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金凌骑着马在外面笑，机智地说，“哦，我知道了，舅舅也一定很期待这场相亲吧。”

江澄跳下马车，眼前便是云梦最好的酒楼。金凌差人把马牵走，忙前忙后地打点起来。

“舅舅，我们先进去等吧。”金凌把他往里面请。

江澄却迟迟没有动作。

“舅舅？”

“不见了。”

“啊？”金凌疑惑。

江澄转身便走，融进了大街上的人流中去。

金凌急忙跟上，“舅舅，什么不见了？”

“让那位姑娘回去吧，我不见她了。”江澄停下脚步，拍了拍金凌，对他微微一笑，“阿凌，你留在这里，好生接待，然后就把人送回去，不要丢了礼数。”

“为什么啊？”金凌很是费解。

江澄没有再解释一个字，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魏无羡刚才消失了，就在太阳之下，他的眼前，魂飞魄散。

这个家伙，怎么能坏成那样。

他明明只是说些气话，但魏无羡却真的果断地一走了之。

“江澄，我只是幻觉啊，我不会魂飞魄散的。”

江澄似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那人的影子。也许魏无羡还没走，只是故意与他捉迷藏，惹他生气。

你出来吧，我不去相亲了。

江澄说不出这样的话，若是自己先服了软，魏无羡一定会过分得意，他看不惯。

江澄找了很久，终于确信，十六岁的魏无羡不会回来了。

幻觉消失了，他康复了，痊愈了，彻底好了。

或许再过个十三年，二十六年，三十九年，自己真的会把这人彻底忘掉。

另一辆马车正在往酒楼的方向行驶。

媒婆这次长了心眼，全程守在卫小姐身旁，“哎呦，我的姑娘欸，我让梳个妆，你怎么越梳越丑呢？”

魏无羡无意听到此话，心中既有好笑，也有苦涩。他和车夫告辞，径直跳车跑路。

本来是想过偷偷去看一眼江澄，但是又怕自己忍不住，所以还是默默远离吧。他这些天无数次地开解自己，只要江澄幸福就好，自己幸不幸福也没关系，可是事到临头，还是会因为求不得而感到痛苦。

难道还是道行太浅？

魏无羡决定先离开云梦——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要不就去神农村，找神医开两副中药吧。

他黯然神伤地走在街上，还流了几滴热腾腾的男儿泪。

用衣袖把眼一擦，他抬起头，突然愣住。

几步之外的地方，江澄站在那里，也看着他，有些呆滞。

魏无羡心如死灰，自己偷偷抹眼泪的样子不会被江澄看见吧……不活啦。

两人坐在酒馆，一人看墙，一人看桌，总之就是不看对方。

“你来云梦做什么？”江澄先开口发问。

“这里比较繁荣嘛，我来搞点钱花花。”魏无羡脑子僵着，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哦。”江澄顺着往下聊，“准备怎么搞。”

魏无羡不加思索道：“那个，我来的时候见有个煤矿在找伙计，要不我就去做矿工吧。”

江澄真的替他思考了一下可行性，“那里很累的，你还是做些普通的零工吧。”

“零工啊，零工也好。”魏无羡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能挣到钱就行。”

“要不，你还是去金凌那里。他在金家缺少几个心腹，你去照应着，我也放心。”江澄平静地安排着，仿佛在照顾一个旧友。

魏无羡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目光从桌上移到了江澄侧脸，“我……算了，我听你的。”

空气又变得沉默。

魏无羡替两人各倒了碗酒，“江澄，以前咱俩也总来这家，你一般喝到第三碗就会上脸，不知道现在你的酒量有没有好一点。”

“不要再提这种事。”江澄端起酒盏，一口下去，这一碗便已见底。他又给自己倒满，余光中瞥见对方笑得难看的脸，不由缓了神色，“你总是赊一年的账，年底老板去向莲花坞讨要，我们都少不了阿娘的一顿打。”

魏无羡提起嘴角，笑容却慢慢僵硬，他抬头，直直看向江澄，难以置信道：“你想起过去的事了？”

江澄轻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起来都觉得占地方。”

魏无羡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想起来呢？

他还没有琢磨明白，江澄扔下一锭银子，当作结了账。

魏无羡目送着他走到街上，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江澄渐渐走远，身影越来越小，就像走进了那个十六岁，人生最好的光景。

————

想了好几个结局，最后写出来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明天再来一个番外，美美he得了。

江澄和魏无羡又在打架，莲花坞众人对这种场景屡见不鲜。

刚开始两人只是为师弟们做个示范，你一招我一试，有来有往，打得十分君子。许是因为魏无羡嫌这样一板一眼的过招太过无聊，便故意作怪，摸了个符篆出来，“啪”的一声，炸响在江澄耳边。

一朵小花出现在魏无羡手上，又被簪在了江澄发间。

师弟们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大师兄有创意。

江澄恼了，把花摘下来，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凌厉掌风向魏无羡方向扫去。

魏无羡旋身一避，笑盈盈道：“江澄啊，你好生不解风情。”

两人果真打了起来，无人前去劝架，反而聚在一起，打赌这次谁输谁赢。

虞夫人路过时，也懒得说话，只会在分出胜负时作最后清算。

雨前的天气有些沉闷，两人出现在江厌离面前时，都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魏无羡抢先告状：“师姐，江澄又故意和我打架，把我的袖子都扯坏了，等师姐空了，帮我缝几针，好不好？”

江澄见不得他这副撒娇模样，冷哼一声：“是你先找不痛快。”

江厌离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泥猴，故作嫌弃：“你们呀，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两人走回房间的路上，仍然你撞我一下，我踢你一脚，互不相让。某位长老看见后，情不自禁地打趣了一嘴：“哎呦，我的小公子，这是从哪厮杀回来，要是被仙子们看见了，肯定没人嫁你。”

魏无羡竖起耳朵，挺身而出，一副舍生取义的样子：“我愿意嫁给江澄，哪怕是以正头娘子的身份。”

江澄竖起眉毛，狠狠踩了他一脚，“你倒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那怕是只能做妾咯，魏公子……”长老笑着走远。

魏无羡回到房间，愤愤地想：做妾是不可能做妾的。臭江澄，也不为我说话，今天就不去陪你洗澡了。

明天再去吧。

他躺进被窝，气哼哼地翻了好几个身，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体莫名有些火热。魏无羡猛地坐起，看向窗外，竟是红彤彤一片。

莲花坞起火了！

魏无羡踩上鞋，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破门而入，坐到江澄床边，硬是把他拽了起来。

“江澄，江澄！快醒！温氏又打过来了！”

他嗓音都在颤抖，帮江澄披上衣服，准备把人抱走。

江澄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蹙起了眉。

魏无羡见他无动于衷，急道：“愣什么愣，快跟我走！”

江澄从容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垂眸一笑，轻声说：“这不应该是个美梦么？”

“什么？”魏无羡怔忪，按住江澄的肩，“……美梦？”

这样快乐鲜活的日子，竟然只是一场梦？

“梦都有该醒的时候。”江澄看着魏无羡僵硬的神情，往他脸颊上捏了一下，留下两个微微泛白的指印。

魏无羡眼睫动了动，视线慢慢有了焦点，他一寸一寸扫描江澄的脸，手掌收紧，突然，凑上前，用力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江澄心头一跳，把人推开，满脸震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魏无羡沉默不语，只是一味把江澄按回床上，压在身下。

眼看着对方倾身而来，江澄慌乱地别过脸，等了片刻，预想中的吻却没有再落下。

江澄试探着看向他，发现魏无羡正十分专注地解他里衣。

少年的皮肤细腻光洁，没有任何碍眼的疤痕，一切都尚未发生，他们彼此都是最好的时候。

“给我吧，江澄。”

江澄顾不得疑惑，先紧紧拢好自己的衣襟，呵斥道：“你在发什么疯！”

“没有发疯。”魏无羡制住江澄手腕，锲而不舍地扒他衣服，趴在江澄颈窝轻轻啃咬，嘴里含混不清说，“求你了，江澄。”

江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努力挣脱禁锢，一把抓住了魏无羡发根，将他往外揪，骂道：“你还不明白，这只是心傀编织的梦境！”

屋外的火势愈演愈烈，灰白的烟雾正从窗缝钻进房间，魏无羡的脸渐渐看不真切，只有滚烫的触感昭示着他还在江澄身上。

“别动行不行。”江澄恨铁不成钢，“烧死你得了。”

他往魏无羡背上砸了两拳，随着几滴温凉的液体划过他的脖子，江澄的拳头慢慢落下，变成手掌抚在魏无羡背上。

“怎么还哭了……”

江澄自上而下地顺着魏无羡脊梁，偏过脸，看着橙色的火舌蔓延到床上。

“魏无羡，醒来吧，好不好。”

魏无羡摇头，哽咽着说：“可不可以一起死，江澄。醒来后还能在一起吗？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如果一开始我就说爱你，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江澄轻声叹息：“不能死，如兰怎么办，你欠他的钱还没有还完。”

金凌正坐在江澄床边，大喊：“舅舅，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江澄眉心微锁，虚弱地说了句“好吵”。

金凌机敏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大喜过望，超级大声地叫：“舅舅！你醒啦！”

还没等江澄应答，金凌就殷勤地烧了杯符水，把人扶起来，往他嘴里灌。

江澄下意识把水推开，凭借着一身傲骨，靠着床头坐好，问道：“你叫什么？”

“舅舅，我叫金凌啊。”金小宗主鼻头一酸，轻轻扑到江澄怀里，“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江澄半晌都说不出话，耳边嗡嗡作响，“我是说，你在干什么？”

金凌用手一抹眼，解释道：“舅舅，我担心你的魂魄被心傀吸走，正在做法。”

“我没事。”江澄勉力睁开眼，摸了摸金凌后脑。他四下扫视一圈，认出是自己房间，目光划过床上时，顿了顿，发现自己腿上还趴了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江澄的胸腔又开始鼓震，少年恰在此时抬头看他，冲他一笑。

“你……”你不是梦中人吗？

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澄盯着那处，胸口剧烈起伏。

金凌有些奇怪：“舅舅，你在看什么？”

“那个人……”江澄指着他，看向金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只有自己能看见那个人。

金凌皱眉，思考片刻，恍然大悟：“舅舅，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我之前救过很多被心傀袭击过的百姓，有一部分人会在醒来后出现谵忘、幻觉等后遗症。没关系的，只要好好休息，幻觉是会慢慢消失的。”

江澄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十分逼真的幻觉，金凌便在他念叨这几天发生的事。

“舅舅，下次如果有危险，你不要替我挡了，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次你和魏无羡救我，让我愧疚得寝食难安。幸好含光君来得及时，除掉了心傀，不然你们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江澄在听到某个名字后，思绪瞬间回笼，有些迟疑地问：“魏无羡，是谁？”

金凌惊讶了一下，又很快理解，“舅舅，你是不是暂时想不起来了，没事的，也不重要。”

江澄腿上的少年听到这话，闹了起来，又是捶床，又是踢腿，要死要活地，吵得江澄头疼。

“这个人，我是不是之前认识。”在梦境中，江澄和此人极为亲密，堪称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嗯。”金凌摸着下巴，“确实是一个旧人。”

那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不对。

这个人早就被他忘了……

自己不止在梦境中听过这个名字，在莫玄羽口中，金凌口中，甚至是路人口中，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么重要的人，怎么会被他忘掉呢？

江澄摇了摇头，问道：“那么，这个魏无羡，他现在在哪儿？”

金凌昂起下巴：“他这次也算救驾有功，我已经免了他的债务，放他回含光君那里了。”

又有蓝忘机什么事……江澄不解。

思索无果，他又躺回床上，闭目养神，幻觉魏无羡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江澄，你是小宝宝吗？晚上睡了那么久，白天还要睡。”

“魏无羡你烦死了。”江澄嘟囔。

金凌仍守在床头，“对了，舅舅，含光君托我向你道个歉。”

蓝忘机也是闲的，道个屁歉。

等等。

江澄猛地睁眼，鲤鱼打挺般坐起。

蓝。忘。机。

魏无羡慢慢蜷起身子，用手攥着枕头的一角，肩膀开始颤抖。

含光君犹豫着拍了拍他，轻声问：“魏婴，你醒了吗？”

魏无羡提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上，蓝忘机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被子里的人没有一点动静，便准备离开。这时，魏无羡整理好情绪，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魏婴，你还有哪里不舒服？”蓝忘机关切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魏无羡左顾右盼，“这是哪儿？”

他一时分不太清梦境与现实，也许从他进入秘境开始，就已经在做梦了。

“蓝湛，我们是不是约好了明天去哪里来着？”魏无羡略显呆滞地看他，又摇头道，“不去了，哪都不去了。”

蓝忘机坐下来，眼神有些担忧。

“魏婴，切勿多思，先休息。”

魏无羡点点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蓝忘机想要扶他，门外却传来一些不甚和谐的动静。

蓝思追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我先去通传含光君一声，江宗主，请您不要硬闯。”

接着是金凌的声音：“蓝思追，你不要拦了，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蓝二公子是不是给我舅舅下药了！”

最后是蓝景仪崩溃的声音：“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还没有争论出个所以然，江澄已经一脚踹开了静室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魏无羡弱柳扶风，倒在蓝忘机怀里。

江澄冷笑一声，快步上前，提拳便打：“你敢阴我。”

这一拳是冲着蓝忘机去的，魏无羡没来得及细想，扑上去拦，“江澄，你怎么了？”

“滚开。”江澄一掌把人拍回床上，拎起蓝忘机衣襟，狠声质问道，“你是用了什么伎俩，让我忘记他的？”

蓝忘机挡住江澄即将揍到他脸上的一记铁拳，面容仍是死一般的平静，淡淡道：“忘情泉。”

“什么忘情泉，狗屁不通。”对方说的每一个字，江澄都不会再信。所谓的蓝氏君子，就像三千家规一样令人发笑。

这时，魏无羡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听到两人对话，反应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江澄为何生气。

三个小辈硬着头皮走进房间，看到江宗主和含光君对峙的场景，着实不太体面，便纷纷上前劝架。

蓝思追看魏无羡还在发呆，求救道：“魏公子，你说句话啊。”

“他们，他们是为了我打起来的。”魏无羡讷讷道。

金凌翻了个白眼，纠正：“他们是因为你打起来的。又是你挑拨离间了吧，魏无羡。”

冤枉啊，魏无羡也刚醒没多久，实在扛不起这么大一口锅。他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按住江澄的胳膊，劝道：“松开吧，我可以跟你解释。”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江澄的拳头顺势转弯，径直砸到魏无羡脸上。他登时眼冒金星，捂住鼻子连退几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连站都站不稳。

幻觉依然如影随形地跟在江澄身边，十六岁的魏无羡神情悲戚，眼眸哀切，对他说：“打吧，只要你痛快。”

“江晚吟。”蓝忘机已经退让了很久，没想到江澄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打魏婴一拳。倘若他真的放手，魏婴被江澄打死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刹那间，紫电亮了相，避尘也出了鞘。

金凌几人慌不择路，齐刷刷地站成人墙，挡在两人中间，异口同声道：“不要在这里打呀。”

“江澄，蓝湛本来只是想和你打个赌。”魏无羡站直，两管鼻血畅通无阻地流下来。他混不在意地用手一抹，小半张脸都沾上了血迹，更加不堪入目。

江澄瞥他一眼，没有动作。

魏无羡便接着说：“只是你当时话说得急，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江澄轻笑一声：“什么打赌，我愿意跟他赌吗？”

魏无羡简单几句，说明了忘情泉和玲珑壶的用处。他说的时候，鼻血还滴滴嗒嗒地流个不停，他只能用手捂住，血又从手缝里渗出来，有点惨不忍睹。

江澄偏过脸，径直看向蓝忘机：“别说只有二分之一的几率，哪怕是万分之一，我也不会喝。”

蓝忘机抬起眼，默了默，跟他说了句抱歉。

“你真的，不会喝吗？”魏无羡感觉自己的鼻子酸得更厉害了，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他看向蓝忘机，有些欣喜地说，“蓝湛，你听到了没有，他其实很在意我的。”

蓝忘机心头一阵无力袭来，渐渐放下了持剑的手。

江澄有点被冒犯的表情，生硬道：“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根本不相信有忘情泉这种东西。”他喉头滑动几下，接着说，“我江晚吟，从不爱任何人。”

他轻轻看了魏无羡一眼，“至于这个丑八怪，他叫魏无羡也好，叫莫玄羽也罢，我都不在乎。”

说完，他收了紫电，转身离去。

“江澄，”魏无羡颤抖地叫住他，“不管你再说什么难听的话，都伤害不了我了。本来我想缠着你，想对你好，甚至我爱你……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江澄并不回头，连金凌也没带，风一般地走了。

金凌：“……”

什么事啊这叫。

景仪和思追面面相觑，不敢去看含光君的表情，都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这个魏公子，他有必要每次告白都这样大庭广众的吗？

————

明天一定可以完结的（握拳）

鬼修死在这棵枯瘦的树下，胸口被一柄灵剑贯穿。江澄看也不看，将岁华拔出来，施了个咒，除去剑身血迹，反手插回魏无羡腰间挂着的剑鞘里。

“要把他埋了吗？”魏无羡面无表情地问。

江澄的脚步一顿，偏脸看他，沉默片刻说：“随你。”

“还是埋了吧。”魏无羡很有经验似的，飞快地扒了个坟，把人拖进去，掩上土，坟头立了几个石块。

江澄袖手旁观，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金凌的灵鸟扑棱棱飞来，向江澄传递了一个简讯——蜚已被制服，金凌将其封印，正欲带它下山，游街巡行，向百姓揭露“菩萨”的庐山真面目。

江澄勾起唇角，心说这孩子越来越有主意了。

“我们走吧。”魏无羡也做好了对尸体的善后，欲言又止地看了江澄几眼，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埋着头地往下山的方向走。

江边野渡，乌篷船孤单地漂在岸边。艄公去看菩萨的热闹，苍茫的烟波上仅停留着几只雪白的水鸟。

“去哪？”魏无羡跳上船头，顺手拿起船桨，充当起了临时船夫。

江澄弯腰坐进船舱，气定神闲道：“下塘渡。”

魏无羡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好，我送你。”

送？江澄挑了挑眉，本就疑云密布的心里更加波谲云诡。

小船推开波浪，逆着江流缓行。除了哗哗水声，就只能听到魏无羡的呼吸。

他背着江澄，并不说话，安静得有些反常。

船上的小桌摆着小火炉，火早被熄灭，膛中只剩少许灰白的余烬。江澄一弹指，一丛小火苗陡然升腾，没根没源地兀自烧了起来。

凄冷的江水气息被火焰驱散了些许。

江澄把手拢向火炉，不咸不淡问：“你回姑苏？”

“啊？”魏无羡回头看了一眼，忙道，“不。我去那里做什么？”

江澄：“那就回兰陵。”

“也……也不一定。”魏无羡觑着江澄的表情，感觉自己心里某处又死灰复燃起来。

为什么要关心他去哪呢？

莫非……你想让我回云梦？

江澄手掌翻覆之间，那簇火苗时明时暗，时生时灭，既想讨好又似畏惧地贴近江澄手指。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魏无羡用力地拨了下浆，“也许去哪都可以。”

江澄没有搭话。

魏无羡心里有些没底，接着说：“江澄，我知道你对我无意。其实我也早就放下了。”

他话音很低，既像是宽慰对方，也像在劝告自己。

“你以后再看到我，不用感到不自在。若是我们能够做对寻常朋友，那样也很好。”

江澄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说：“你这个断袖，倒挺自以为是。”

“嘿，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又骂我断袖做什么。”魏无羡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被他打断了。

“我做我的断袖，又没有碍着你啊。”魏无羡嚷道。

江澄一脸不信：“你没有碍着我吗？”

“我哪里碍你了？”魏无羡把浆一扔，插腰道，“就算我碍着你，你又能怎么样？打死我？”

江澄哼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你小子，咱们是不是很久没切磋了。现在谁能打死谁还真不一定。”魏无羡嘴上这样说着，实则没有太大信心。他又开始划水，咧咧道，“撑船呢，没空跟你胡闹。”

本来两人阔别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说些知心话，他本以为今天能打开局面，和江澄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没想到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澄还是这副死样子，总喜欢和他拌嘴。

江澄在他身后嘀咕一句：“莫名其妙。”

魏无羡忍不住回：“你才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之人还说别人莫名其妙。”

“你才是那个莫名其妙之人。”魏无羡扬声，一股脑地将心里话也说了出来，“我还一直以为你挺恨我呢，没想到……”

江澄歪了下脑袋：“什么？”

“你也没有那么恨嘛……”魏无羡看向波光粼粼的江水，“你抽了那么多年鬼修，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恨我而迁怒他们吧。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真的死了，也在期待我会回来。那个鬼修不是我，所以你会失望……”

江澄有些纳闷地看着他，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我已经这样认为了。”

江澄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被蓝忘机抛弃对你打击很大？”

魏无羡诧异：“啊？你又误解了什么！”

“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江澄垂下眼睫，似在回忆，“现在又时不时撩拨于我，是在为自己找一个下家？”

“江澄，我没有那个意思。”魏无羡有些恼火，“原来我在你眼里已经那么不堪了？”

“本来就是你朝三暮四吧，莫玄羽。”

“我…”魏无羡正欲辩解，突然听到了江澄对他的称呼，愣了愣，矮身蹲到江澄身前，不自觉攥起了拳，“你叫我什么？”

“你还想让我叫你什么。”江澄微微向后仰了下，“莫公子？”

“你以为我是莫玄羽？”魏无羡痴痴地扯了下嘴角，“那魏无羡呢，你把他忘了吗？”

江澄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试探道：“兰陵人？”

“他，他不是兰陵人。”魏无羡喉间有些窒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他是……”魏无羡低下头，蓄不住的眼泪像雨水般落在江澄膝头。

江澄：？！

“你现在装可怜有什么用。”江澄将他推远了些，“先是纠缠金光瑶，又是情系蓝忘机，还若即若离地钓着金凌，真当自己是狐狸精了？我可不会像他们那么蠢，被你的鬼把戏玩弄。”

江澄的话像一阵遥远的风，在魏无羡耳边吹了吹，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此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胸中激荡的唯一情绪是：江澄把我忘了。

他曾经也最爱我。

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

魏无羡猛地扑到甲板之上，呕出一口心头积血。他像是被突然扔进惊涛骇浪里，视野崩塌，理智离析，彻底地晕死过去。

最先苏醒的是魏无羡的手。这只手从船边垂落，浸在江水里，凉得刺骨。

接着他慢慢睁开眼，一片漆黑，天色完全暗下来，短暂地掠夺了他的视觉。

他就这样趴在船头，像死人一样缓了很久。直到他重新坐起，看向船舱，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你怎么，还没走。”魏无羡轻声问。

江澄平静道：“船没有靠岸。”

小船顺着江水，离下塘渡越来越远。如果没有船夫撑蒿，怎么可能靠岸呢？

魏无羡去拿竹竿，艰难地站起来，“我送你。”

“罢了。”江澄站到船尾，脚尖轻点，运起身法，一眨眼便飞至对岸。

魏无羡呆呆地目送他。

过了片刻，江澄又飞回来，只是来问他一个问题：“你刚才，在哭什么？”

魏无羡有些惭愧，微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余生很长，不能与所爱之人相守，心中有些难过。”

江澄对此种答案无言以对，拿走岁华，既轻又快地飞远了。

魏无羡把船还给艄公，独自沿着江边行走。直到天光大白，也没有寻到一个出路。

他想到，以前，是他占了江澄的便宜。他出现得很早，那时阳春初雨，芽上新花，他们岁岁年年相守，才侥幸在江澄稚嫩的心上留下痕迹。

对现在的江宗主来说，已经很难再爱上某人了。

如此的话，江澄不会再记起他们的从前。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都只属于他魏无羡一个人了。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栓刚好背着竹筐上山采药，过桥时看到魏无羡正踩在浅水滩上，无缘无故发笑。

小栓背后一寒，悄悄走过去，在魏无羡眼前挥了挥手。

“魏公子，你没事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我没事。”

“你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小栓在医学上有些造诣，光看魏无羡脸色，就知道他身体抱恙，劝道，“魏公子，跟我回去吧，我让师傅给你开服中药调理一下。”

“不用，我很好。”

小栓有多年学医经验，知道绝不能轻信病人的话，连扯带拽地将魏无羡弄回了草庐。

神医诊完了脉，舒展眉头：“只是有些郁……”

二徒弟小克抢答道：“郁郁症？”

神医往徒弟头上敲一记：“郁结于胸。”

三徒弟小优熟门熟路地煮好了药，端到魏无羡嘴边。

魏无羡却把药推走，道：“不必了，中药对我无用。”

小栓担心道：“那什么才有用呢？绣娘吗？如果能治好你的病，我们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绣娘。”

魏无羡看看他们几个，会心一笑：“你们对我真好。”

小优道：“因为你很好呀，魏公子聪明又善良，说话也好听，谁会不喜欢你呢？”

“谢谢。”魏无羡语气有些自嘲，“我还以为我很令人生厌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小栓安慰他几句，给师弟师妹使了个眼色。几人把药掺进饭里，哄着魏无羡吃了下去。

魏无羡大睡三天，醒来之后便告辞离去。

神医执意相送，魏无羡不得不跟着他的步调，慢慢地走。

“魏公子，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魏无羡摇摇头：“没有什么想做的。”

“没有什么想做的？”神医笑呵呵，“那就说明什么都可以做。”

魏无羡“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行医多年，见过许多濒死之人，其中有不少人会握着我的手，恳求我救救他，他还想活着。”神医娓娓说，“这样朴素的道理，你一定明白。饿的时候想吃饭，困的时候想睡觉，流浪的游子想归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现在没有想做的事，可能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魏无羡点头：“也许吧。”

“魏公子，小栓曾经想要放弃学医，他这样问我，爱本身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为什么人们会因为爱感到痛苦呢？”神医摇摇头，叹息道，“那时我并没有很好地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也没有找到一个好答案。但是我想，大抵痛并非来源于爱，而是因为求不得。你付出了爱，却没有得到对方同等的回馈，因此生出了怨与憎，悔与痛，渐渐连爱的初心都忘却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渡口。

“神医，留步吧。”魏无羡与他拜别，“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神医拍拍他的肩：“魏公子，不要忘记初心啊。”

魏无羡坐在船上，身下滔滔的江水，和云梦的湖水，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年莲花坞被毁，他和江澄乘船而逃。

他将江澄抱在怀里，对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那时只是想，一定要护江澄此生安然无恙。

后来江澄失去金丹，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他那时只是想，哪怕自己失去一切，也要让江澄所愿得偿。

自己的初心，便是江澄平安喜乐足矣。

他经历过一次生死，怎么反倒连初心都不记得了。

魏无羡随手拿起一坛酒，在江风中灌了一口，痛快地大笑起来。

旁边的乘客叫起来：“哎，那是我的酒！”

魏无羡回过神来，向人家道了歉。

乘客没跟他计较，还把酒送给他，说：“我明白，你们做大侠的总是这样。”

魏无羡来到下塘渡，得知江澄已经带人回了云梦，金凌和金家众人倒还没有走。

金小宗主揭穿了鬼修阴谋，同时还降服凶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谓是不二豪杰，盖世英雄。目前正在被歌功颂德当中。

金凌一点都不骄傲，嘴角微微翘起，留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倾听百姓诉求。

他掀开眼皮，看到人群之外的魏无羡，立刻警觉，挥手让手下散开，指着魏无羡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是还欠着你钱么，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原来你还记得这回事啊。”金凌哼道。

“当然，做事要有始有终，我来以工抵债了。”

金凌凉飕飕地对他笑：“很不幸地通知你，你已经被末位淘汰了。所以你要无偿为我工作两个月，然后被扫地出门。”

魏无羡欣然接受：“那样很好。”

金凌：“嘁。”

年节已近，蓝家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仅靠蓝老先生一人难免力有不逮。蓝忘机接到家书后，便打算返回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便也一起到了姑苏。

是夜，他把蓝景仪和蓝思追叫到房间，三人围坐着一张矮几，膝边燃着香炉，炭火炽热，青烟徐徐。魏无羡把一套骨牌哗啦啦地推到桌面，眉飞色舞道：“这是我从眉山学来的玩法，非常简单，一教就会。”说着把各个花色摆好，给两人粗略介绍一番。

蓝景仪与蓝思追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着问：“你怎么不回去陪含光君。”

魏无羡边搓边叹：“叫他了。他不来。”然后摇了摇食指，“熬不了夜。”

“咱们哥几个得鏖战到天明。”魏无羡一锤定音。

两人陪他打了两圈，确实很快上手，渐入佳境。正打得酣畅淋漓时，突然听到魏无羡不经意问：“欸，对了。你们都认识江晚吟吧。”

蓝景仪摸牌的动作一顿，又和思追交换了一个眼神，含含糊糊地应了。

“我跟你们讲，那个江晚吟啊，每次见到我就跟见到仇人似的，多招笑啊。”魏无羡摸到了一张好牌，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这话别人不知道怎么接，更何况蓝家还有“不可语人是非”的家训，蓝景仪张了嘴又合上，机智地保持沉默。

“好歹也和我一块长大的，连给个拥抱都吝啬。”魏无羡打了一张牌，啧啧摇头，“知道他放不下了。”

思追和景仪满头雾水地应付了一个时辰，终于撑不住，各自找借口回房睡了。

蓝家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仿佛整个山间都陷入沉眠。魏无羡独自在庭院里走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活物。

他跳到松树上，静静地望着夜空。不知道远方的故乡之上，是否也悬挂着同一轮月亮。

江宗主此时还没有睡，正在假装批阅宗务。今日的效率确实有些低下，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想起前几日魏无羡跟他说过的话。

如果他的耳力没有问题，那么对方好像说了一句“已经不爱你了”，诸如此类的话。

江澄没做过断袖也做不了断袖，实在很难理解断袖们的语言体系。他以多年来养成的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做出了“远离断袖，也就是魏无羡”这样的判断。

昨日返回云梦，他又被迫听了一桩官司。

江家的一位客卿和夫人和离，闹得很不愉快。该客卿情绪激动，言之凿凿：“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个负心薄幸的婆娘，反正我早就不爱你了！”

江澄无意去管别人家事，只叮嘱他们闹得小声点。但是客卿的话有点提醒了他。

魏无羡前世混迹在姑娘堆里，怎么想都不该和断袖沾边。在那几个月里不知经历了什么，突然和一个男人你侬我侬情比金坚起来。江澄初初推测蓝魏二人的关系时，心底其实有些惊讶和抵触，所以便没有往深处想。

莫不是，魏无羡打小就断了袖？

江澄笔锋上的墨已经滴干，却仍然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没有落笔。

他和魏无羡一起长大，虽说吵架打闹是常有的事，但也称得上情同手足。

在观音庙时，江澄提起魏无羡曾经的承诺，怎么不算是为他递了个台阶？可是对方却好似已经千帆过尽。

事后，江澄也曾嘲笑自己，那么多年前的事，许诺的人都已经不在意了，自己又何苦旧事重提。但又难免有些怨恨——连他本人都没有排除“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可能性，魏无羡哪里来的资格敢比他还绝情？

直到今晚，江澄才窥见了答案的一角。

——怪不得要带着亲亲道侣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怪不得那么决然地要和我桥归桥路归路。

——原是因为他觉得我……负了他？！

江澄一个用力，毛笔在他掌中断成两截。

被男人喜欢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被魏无羡视作话本里的渣男前夫更让他觉得侮辱至极。

江澄将笔狠狠扔至一旁。

个死断袖真鸡毛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