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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贝多芬先生！”

我的听力已经很难听见踏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了，所以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那人的身影从房间门口闪出来——他是方才替我搬运家当的小伙子，虽说没什么学问，却也真心热爱我的音乐，因此能忍受那一大把废纸一样乱扔的手稿，一张不落地往我三天两头就换一次的新家里搬。我全没心思干这些体力活，我当他是我最大的恩人之一。他不要工资，只要我作首小曲给他报酬。

我走前去，此刻才注意到他手中端着的笔记本，正是预备递给我的姿势——汗水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把覆满灰尘的皮革封面浸湿一角。

“向您致歉！我在路上落了这个，如若不是正巧掉在剧院入口的楼梯底下，而是大街上的某个地方，我非变卖全部家当给您赔罪不可。”他急急切切地朝我鞠了几躬，我反应过来时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抓空了，那个湿漉漉的白衬衫背影一溜烟跑到了楼下。我依旧觉得我当不起这道歉！就连我自己也不慎遗失过一些记满乐思的小本子——甚至有本在散步时掉进溪水里被冲走了——这实在没什么。但我猜他还有下一个客户，便不再对他说话。

在我转身走回刚支起的钢琴那边的空当，这本笔记本松散的装订里抖出几张泛黄到几乎一戳就破的纸——上面写的东西险些让我心脏停跳两拍，如果没记错的话——

我弯腰拾起它，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掂着，生怕力度稍大就会使它碎成几块。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一开始尝试作曲时的手记。显而易见，不太熟练地把音符的符干和符尾连得歪歪扭扭，却竭力想要写得工整漂亮。我父亲不让我自己写旋律——按照他的说法，在我需按着乐谱死板练习的时节，创造力是理应被扼杀的，毕竟他把这些称作“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从来都没想顺着他的意。无论他命令我干什么，我都会做出些暗暗反抗的举动。他会从宫廷里带一些五线谱本回来，那是批量印刷分给他们的，可惜我父亲毫无这方面的灵感，只能拿它们记记账——那时我一看到那些酒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好在我如今已经不怕了——我趁他上班的空当，蹑手蹑脚地越过在一旁做着缝纫的母亲，偷偷从钢琴盖上放着的那堆五线谱本里摸下一些——

“路易斯？”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母亲只看见我转身的背影，她知道我准备再上阁楼待着。我被她的呼唤吓了一跳，就算心里明了她得知也会替我瞒着父亲——那一沓本子差点从我怀里溜出来，我跌跌撞撞地用手臂把它们颠回去，飞也似地跑上了阁楼。

回忆到此，我不禁望向维也纳河畔剧院的房间窗外。那是与九岁的望向的同一片天空——灼烧的烈阳和澄澈的蓝天，只不过被林立的楼房遮挡住，只露出一角。窗下的维也纳河在雨水充足的夏季水位高涨，许多人在岸边的石子路上撑着阳伞走过。可那远不及莱茵河的蓝。我整个人倒在写字台前的木椅上，直射进的金色光线照亮了空中浮动的灰尘，上过新漆的地板倒映着它。

我的思绪回到了童年。那时如出一辙的我不知道第多少次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几步便到了阁楼。上方的两架望远镜属于房东面包师费舍尔先生，用它可以看到窗外开阔的风景——莱茵河与七丘。在我想要暂时逃避日复一日压抑的刻板练习，或是想要忘却父亲满身酒气的责骂时，会是我最好的去处。

我慌里慌张、汗流浃背地不停喘着气，动作几乎呈爬行般到达那个角落，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敢抬起那张被虫蛀了几个洞的小板凳，将下方压住的乐谱手稿翻开——在我看准时机溜上阁楼的空当已积累好几沓了，每一页都是我从被压制的创造力中抽出的宝贵乐思。我将要把它们一并谱成曲。在父亲工作最忙碌的演出季，我会把小板凳搬到窗户的望远镜边，在那坐整整一下午。

目能所及的只有莱茵河。它在我眼前横跨、延伸，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我脑内的乐思也随之在谱纸上流动，跟着波浪的起伏升起和下降。如天空般澄澈的河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在我的思绪里连成一串光明的上升音阶。远方连绵的七丘演变为一条低音旋律线，我想象着在键盘上按下坚实和弦的音色，铅笔尖不停地刷刷走动。那绝不是从我反复练习到烙进记忆中的乐谱里拆解和拼凑出来的，是完完全全的、只从我脑海里和眼前的河水中流淌出的声音。那段日子是有史以来创造力的首次迸发，它在莱茵河的水面上第一次无拘无束地畅游。也就是自那时起大自然便成为我心灵遭受磨难与危机时唯一的避难所，回归我们在这世界上诞生的本源，最靠近我灵魂中所确认的真理的一隅。

西斜的太阳回到了1805年。我向自我二十岁之后再也望不到的那片水面从记忆中又一次告别。如果仍然能望见它，我就不致在几年前的夏天——唉，谁知道呢？说到底它也只是在那儿流淌着，在九岁那年恰好流进我心灵最深处的地方罢了。

我发出笑声。不，我不确定那是哭还是笑，在入神时下沉到幻梦，却又重行遭冰冷意识拉回现实——我贯穿整个年少的、反复交织经历的这股思绪此刻又一次笼罩在我心头，混杂着孩童般纯粹的天真，逐渐萌生和坚定的理想——当真不假，也许正是躲藏着写下脑海中因这股思绪奔走的乐思的时候，第一次对此了然于心——“将我的音乐奉献给人们”这般意愿。

我坦然地拉开写字桌里最隐秘的那格抽屉，誊抄好的《海林根施塔特遗嘱》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向我告别过去的宣言点了点头，再将那份代表过去的稚嫩手稿敬礼般放入其中。

我阔步走到钢琴前，正要放下手掌。我回忆了一遍从前的手稿，那首《选帝侯奏鸣曲》——

不，不，我要弹些新的。是时候构思一下我的第四部交响曲了。

写在最后：

小路易斯在阁楼上偷偷作曲的灵感来源于2020年的德语传记片《路易斯·凡·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