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撒野】别哭(番外篇)
“谁电话。”
蒋丞看着他,语气冷淡。
顾飞很不明显地用手按着胃,对着蒋丞笑了笑:“我先接个电话?”
他看起来很为难:“都打了三遍了。”
“我他妈问你谁打来的!”
“哎,”顾飞迅速地捞过桌上的水和药片:“我吃药。”
蒋丞都不稀罕看他。
“敢给我吃下去再吐出来,我会把你打到这辈子吃饭都要人喂。”
“打残了我养你。”
顾飞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昨天蒋丞终于见识了什么叫无赖。
无赖唧唧歪歪地哭了一通又开始深情告白以及悲伤道歉,最后折腾了一晚上累到抱着他就睡熟了的时候蒋丞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乍一听很让人心疼又欢喜,实则细想屁用没有。
其实他在来的时候就没想着顾飞会跟他说实话...
“谁电话。”
蒋丞看着他,语气冷淡。
顾飞很不明显地用手按着胃,对着蒋丞笑了笑:“我先接个电话?”
他看起来很为难:“都打了三遍了。”
“我他妈问你谁打来的!”
“哎,”顾飞迅速地捞过桌上的水和药片:“我吃药。”
蒋丞都不稀罕看他。
“敢给我吃下去再吐出来,我会把你打到这辈子吃饭都要人喂。”
“打残了我养你。”
顾飞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昨天蒋丞终于见识了什么叫无赖。
无赖唧唧歪歪地哭了一通又开始深情告白以及悲伤道歉,最后折腾了一晚上累到抱着他就睡熟了的时候蒋丞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乍一听很让人心疼又欢喜,实则细想屁用没有。
其实他在来的时候就没想着顾飞会跟他说实话。
他们都不是掏心窝子的性格。
就是插科打诨黄出天际也能精准绕开所有痛点的人。
要么就不说话。
刚才顾飞腆着个脸看的他都快上手了,结果顾飞就还是笑笑不说话,然后我躲我再躲,你要打我我还躲。
两个人的事情要两个人解决,但只要有一方不配合,那就是俩哑巴的最大悲哀。
蒋丞嗓子没缓彻底,着急了也就自动消音了。
俩人对坐了三个小时,安静发呆以及对视就得有两个小时。
剩下的全是他妈废话。
……
“丞哥,”顾飞托着腮看他:“你别发呆了。”
蒋丞试着张了张嘴,都懒得瞪他。
“我跟你说,”顾飞继续催促:“你要不就亲自给李炎打个电话,你问问他到底啥事儿。”
“……”
“就,这是他短短十分钟里打的第三个电话了,”顾飞声音不高不低:“万一有个什么急事儿呢对吧?”
“我他妈……”
能发出来声儿还能忍到现在都不骂你?
蒋丞叹了口气。
他知道顾飞为什么不问他嗓子怎么了。从昨晚第一面到现在,哪怕担心都写在脸上,焦虑和揪心几乎化作实质,视线逡巡在他脸上,马上就要看出花来。
但顾飞就是死也不问。
光看能看出来个什么?你他妈看不出来我嗓子怎么了你还不问问?
你不是担心我?你忍什么?
你也知道我不跟你做亏本买卖。
各自担心对方,就是因为自己不想说所以也忍着不问。
闭着眼能摸索到什么呢。
“许行之明天就过来。”
顾飞伸手去拿电视遥控器,被蒋丞一巴掌拍掉——这是自谈话开始的第四回。
“约个时间,顾淼……这事儿还是看你。”
顾飞偏过头去,翘着腿坐歪着没吭声。
蒋丞语速很慢,声音也不大,但顾飞一定能听清楚。
他松了松劲也靠在沙发上。
楼下小孩叫嚷的声音挺大,还有大货开过去的声音,听着应该都挺熟悉,就像蒋丞备考那段时间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
不细听的感觉才像备考时候的感觉。
因为学习和顾飞是蒋丞高三的全部内容,满满当当的,别的什么都塞不进去。
“我知道了。”
蒋丞看了看顾飞。
“治吗?”
“治。”
顾飞没看他。
“行。”
“二淼的事儿明天见了许行之再说。”
蒋丞站起来,动作很慢的走到顾飞面前,看着顾飞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姿势略显僵硬。
“说说你的。”
给我好好说你他妈怎么回事儿。
蒋丞眯了眯眼。
“抬头,看着我。”
顾飞别扭的很,半天要死不活的动弹了一下,还是被蒋丞踢了一脚的。
蒋丞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时不时消音的状态。
因为他现在竟然能做到心平气和的等着顾飞跟他说出个三四五六以及七八九十来。
顾飞在乎的东西不是很多,蒋丞想,后来又想想,他不在乎自己还能在在乎谁。
他没心琢磨顾飞心里是怎么想的,哪怕自己已经在这两周里自行打通了七经八脉,他也还是能做到拼了命的理解然后说服自己。
顾飞的问题不解决,他们俩好不了。
知道以上真理的地球人都能手拉手绕赤道三圈。
顾飞自己能不知道吗?
他相信,只要自己现在说出来类似于“顾飞我俩和好吧”这样的话,顾飞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就抱上来,然后该怎么亲热还怎么甜。
蒋丞看着他。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
顾飞,我就在这儿。
自己走过来,看着我,向着我。
走过来。
……
“给李炎回个电话吧。”蒋丞拿出自己手机,“我出去一下。”
顾飞迅速地转过头看他:“你去哪儿?”
蒋丞回头看他,愣了一下。
顾飞立马抬手开始很迅速地擦眼睛。
“……我马上就回来,顺便给你买点粥。”
“……”
“你能正常吃东西吗?”蒋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就是,每一次都……”
“可以。”顾飞声音不大:“……你不能走。”
蒋丞有点无奈:“我不走我怎么给你买粥啊?”
顾飞看着他:“我吃的时候,你别走。”
“有人看着……我会尽量控制。”
蒋丞转身推开门。
“好。”
许行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蒋丞?”
“是我,学长,”蒋丞又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你……这会到哪儿了?”
“在服务区,我稍微在车里躺会。”
“就是……”蒋丞咬了咬牙,他顾不上太多了。哪怕许行之这会也许根本没有精力陪着他分析顾飞。
……
“您知道神经性贪食症吗?”
大中午的外面倒是很热闹,钢厂的太阳从来都是看着很温暖系列。所以哪怕蒋丞刚从出租屋里出去就被冻了个半死,还是看在太阳的面子上多走了几步路。
粥很好买,楼下早餐店就有。
但他忽然就想买两个馅饼。
王旭他们家的馅饼。
……
王旭还是很热情,感觉好久没见更热情了,把他让到了以前他们经常吃的那个包厢里去,活也不干了就一直陪着蒋丞扯东扯西。
倒是一句没提顾飞。
虽然蒋丞也不太想和他扯,但也坚强的在吃饼的同时搭话。
也只是嗯啊两下,间歇性消音阻碍了他。
于是只能认真吃,饱得也很快。
“我去端羊肉汤!我跟我妈说蒋丞回来了她都不信,说你大城市上大学的突然跑回来干什么……对啊你突然跑回来……”
“我去趟卫生间。”蒋丞打断了他,笑了笑:“没事儿。”
他刚出包厢,还在犹豫要不要给顾飞也带两个,门口两桌上的人说话声音之大让他回头看了一眼。
人也不多,看着有点像社会青年。
莫名有点熟悉。
他拐弯去了卫生间,站在门口没进去。
不仅是因为这几位青年朋友看着很熟悉,说话的内容也有点钢厂文化那么个意思。
嘴里嚼着东西,边吃边说,听起来就更像了。
“操……他妈那个怂逼还跪着求,我真第一次见这么怂的……太他妈丢人了操……”
“……有他妈啥可牛逼的?天天就跟狗一样围着顾飞转……”
蒋丞愣了愣。
还没等他完全理解啥意思,又听另外一个说:“我跟你说,早晚得找回来。江哥的鼻梁都碎成那样了……”
店里很吵,他能听清楚的不多,听明白的几乎没有。
但蒋丞在一个瞬间就想起来昨天晚上他和顾飞的第一面。
分手以后的第一面。
他那会刚下飞机,行李就在刘帆开过来的小货后棚里。因为在路上就给李炎打了电话,所以出租车是一路开过来的。
这个地方他没来过,但听李炎的语气是顾飞也在,而且还不让他直接来,他就有点莫名心慌。
他还记得的顾飞唯一瞒过他,自己出去挨刀子的那一次。
沿路的街面儿越来越荒,他耐不住焦虑让司机开快点,最后都快要飞起来了,但还是晚了。
……
顾飞不仅衣服上蹭着血,按在地上打人的拳头也几乎被血覆了一层。
他跑过去,蹲下来,看见顾飞的眼神在看见他后瞬间变得迷茫。
连眼睛都是通红的。
像要流血。
顾飞着实是有点饿了。
他看了眼手机,到了饭点。但他不敢出门也不敢给蒋丞打电话,跟李炎通了电话又听着罗宇几个嘲讽了一波。
说发了个视频,笑的,让他也看看。
听着欠揍,他饿的心烦。
他点开那个视频,正在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给那辆摩托车默哀的时候,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操。
“怎么着手机烫手啊?”蒋丞面无表情,关了门踢了鞋,一手一个袋子走进来。
“丞哥。”他坐的很端正,不太敢看蒋丞。
蒋丞瞪了他一眼:“等着我喂您吗?”
他迅速摸下沙发,坐到了小茶几跟前儿。
“先喝点粥,”蒋丞拉开袋子:“馅饼趁热,皮儿捂塌了就不香了,我小跑回来的。”
“抓紧吃。”蒋丞坐在小沙发里,看着他。
顾飞的饥饿感在闻到馅饼香味之后迅速升级成了胃痛,饿的疼。他乖乖咽了两大口粥,抓过馅饼看着蒋丞:“你吃了吗?”
蒋丞笑了笑:“急不死你,我吃过了。”
顾飞没犹豫,在正常两口一个的节奏里硬是加成了五口一个并且每口还要多嚼几下。
吃快了……会胃疼。
但很明显,他还是太简单,蒋丞也就没打算让他好好吃这顿午饭。
“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打的是谁?”
开门见山,顾飞准备好的没派上用场。
他顿了顿,还是把嘴里的咽下去了才说话:“不知道叫什么。他欠了刘帆钱,没还上。”
“那在我找你之前呢?”
顾飞咬了一口饼,说不清楚:“就那人叫来打架的呗。”
蒋丞看着他,没说话。
顾飞也没说话。
事实上他都不清楚蒋丞这种其实我啥都知道我就是考验你说不说实话的状态是哪儿来的。
这种情况不慌才怪吧?!
顾飞喝了口粥:“那小子欠钱不还,最近刘帆他们几个也都闲的没事干,就说要不出去打球去,然后就刚好在那边碰见了。”
他说的都实话,那是个露天球场蒋丞肯定能看出来。
每一句都是实话。
顾飞嘴里东西还没嚼完,打算喝口粥顺顺,没想到刚端起来就被蒋丞踢了踢小腿。
他转头,塞了一嘴东西没法说话,就看着蒋丞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意的指着他,声音不大:“你给我把粥放下,慢点吃。”
顾飞放下粥,嘴里东西再噎也要吃下去。
因为他心底很没底。
……
他知道蒋丞要问他什么。
但这并不代表他准备好了相对应的回答。
“继续吃啊。”
顾飞低下头,两下把剩了一半的馅饼塞到嘴里,抽了张随便擦了擦手,团了团就把纸扔到桌子上。
“哎!”蒋丞没动,“你把垃圾扔桶里行吗?”
顾飞没说话也没看蒋丞,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蒋丞看着他,刚才为了说话微微前倾的姿势一动没动,就那么直直愣在原地。
楼下这会比刚才要热闹了不少,大概吃了午饭都跑出来了,大概是因为这会太阳最暖,大概是因为……
因为房间里太安静了。
蒋丞慢慢放松了身子,也靠在沙发里,离顾飞两米远。
“怎么,”他半天清了清嗓子:“刚不还是小兔子乖乖么。”
顾飞低着头盯着地砖上的一小条裂缝。
“行。”
蒋丞调整了一下坐姿。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好说话,也不想给顾飞太大压力。
“江滨鼻梁碎了,你打的么?”
顾飞没说话,身体明显的僵了一下。也不是很明显,但在蒋丞看来就是一清二楚。蒋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想再绕弯子了。
……
“你跳那个脑残楼的时候为什么跳完我就跟你表白了你知道么?”
“你知道我在拽你,你不稍微扑腾两下死的不是你一个,这你也不清楚?”
“还是说,你就是觉得自己一点问题没有,都是糟心事儿找上你,你就委屈的不行天天望天痛哭觉得世界不公人事无常,是么?”
顾飞还是那么坐着,发着呆,视线落不到半空就散了。
蒋丞都惊叹于自己嗓子竟然能这么争气,这一串话说下来没卡带的。
“你说你不想拖死挺好的一人,就转头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哟,”蒋丞笑了,看着他:“您圣母啊。”
“不对,”蒋丞突然摇了摇头:“你是被迫害妄想症。”
他看着顾飞依旧很平静地坐在那儿,突然就有点心里揪着疼的感觉。
他深呼吸了几口。
“顾飞,看我。”
顾飞转头看着他。
“神经性贪食症的发病诱因到现在都没有专业医理可以解释,我也只是大概知道你也许真的没力气了。”
“你也许没料到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了。”
“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蒋丞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顾飞就抬着脸看着他。
好像这辈子没见过一样。
蒋丞也盯着他,知道也许这段时间自己的憔悴都会被尽收眼底,还有眉毛末端的那道疤。
但他们需要这样的一个时刻。
面对面,恰好能看清对方面容的,也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时刻。
在不再十指紧扣之后。
……
“你嗓子怎么了。”
蒋丞笑了笑:“应激反应。”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飞皱了皱眉:“我……”
“你打了一架,直接和你对上的俩人都住了八千的院,你觉得挺爽?”蒋丞打断了他,感觉声音已经很哑了:“打人的时候怎么想的?”
顾飞低了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缠的绷带。
“害怕吗?”
顾飞猛的抬起头,看着蒋丞。
“我问你,害怕吗?”
顾飞呼吸有点急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暴力倾向,他以为自己只是想通过大幅的体力消耗来消除罪恶感,只是方式过激了一些,只是想寻求一些心安理得沉底的契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但丞哥问他害不害怕。
顾飞。
你害怕吗?
顾飞就像个迷茫着踉踉跄跄的瘾君子,脚踩在悬崖边上了突然低头一看,觉得活着也挺好,可以不用真的死掉,细水长流的痛苦他不是受不住。
但吊儿郎当无所谓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又会看到身后的蒋丞。
蒋丞不喊他,也不拉他,甚至不会冲他摇摇头。
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他。
看着他疯疯癫癫地自暴自弃,看着他圈地自守作茧自缚,脖子伸出去让人栓上链子还要自觉无奈的承受一切。
……
他明明牵过他的手。
他明明回头看过来时路,他明明会满足于蒋丞带来的温暖与光芒。
他明明还有机会走到蒋丞那儿去。
“哭什么。”
他回过神来,蒋丞笑着给他抹掉眼泪,摸了摸他的脸。
顾飞觉得蒋丞没离他这么远过。
也没这么近过。
他几乎是急躁地抓过蒋丞的手:“你在吗丞哥?”
蒋丞好像也哭了。
两个人视线都模糊了,看对方都看不太真切,但谁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半晌,太阳从云层里挣扎出来,出租屋的小窗子里透进来阳光,柔柔熨熨地,像化在温水里的蜂蜜,看着倒是很心安。
眼泪终于积蓄到再一次划过脸颊,顾飞看清了蒋丞。
……
蒋丞没发出声音,只笑着冲他比嘴型。
顾飞看着,仔细辨别着。
丞哥在说什么?
啊。
那分明是两个字。
“别哭。”
——————————————————————
感谢@lolon 的点梗!
《别哭》的四篇都有她的陪伴,从灵感到剧情再到发展,以及完结时她给我的长评以及粮票。
只能说,因为喜欢撒野,我来lof的这两个月为每一篇都付出了我的全部心血,一直在努力做各种尝试,也一直为自己的小小进步而欣喜,为大家的支持和喜欢而感动。她对我的所有帮助与鼓励都成为了我所有不成熟的时刻最大的依靠。
撒野是我的起点,我会永远保持热爱,永远为爱我的姑娘们写好每一个字。
感谢撒野,感谢你们。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二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三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四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五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六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七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八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九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十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嘎龙】谈情说爱
随手写了个平平淡淡暖暖甜甜生子甜饼。
就是瞎甜,享用愉快。
全文1w+
一
高层会议结束,阿云嘎坐在办公室里打开了手机。两个未接电话,都来自郑云龙。第一个是会议刚开始不久,第二个是刚打的。
有事,而且不小。阿云嘎了解郑云龙,工作时间,他一般不会给他打电话,而且还是两个。 他赶紧回拨,手指搓着桌子上的香氛瓶盖。
电话拨过去,通了没几秒就有人接了。
“你散会了?”郑云龙懒懒的气泡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像...
随手写了个平平淡淡暖暖甜甜生子甜饼。
就是瞎甜,享用愉快。
全文1w+
一
高层会议结束,阿云嘎坐在办公室里打开了手机。两个未接电话,都来自郑云龙。第一个是会议刚开始不久,第二个是刚打的。
有事,而且不小。阿云嘎了解郑云龙,工作时间,他一般不会给他打电话,而且还是两个。 他赶紧回拨,手指搓着桌子上的香氛瓶盖。
电话拨过去,通了没几秒就有人接了。
“你散会了?”郑云龙懒懒的气泡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像冬天下午三点的阳光。
听到他的声音,阿云嘎的心才算放下来,对香氛瓶盖无休止的蹂躏也停了下来:“嗯。怎么了?”
“没怎么。”郑云龙轻轻一笑,“就是想你了。”
阿云嘎心里一动,他们俩在一起三年多一点,郑云龙很少和他说情话,索吻的时候不会,在床上也不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让阿云嘎觉得手心发烫。
“晚上来我家家吃饭吗?”那边问,“我买了排骨。”
阿云嘎温温柔柔的笑起来,语气也变得柔软:“好。”
“行,”郑云龙顿了一顿,像是伸了个懒腰,“我等你。”
电话就要挂断,阿云嘎觉得一定不止这点事,抓紧又喊了一句:“大龙!”
那边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嗯?”。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阿云嘎问。
郑云龙藏不住心事,即便在别人面前藏得住,在阿云嘎面前也藏不住。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是。”
“怎么了?”阿云嘎立刻紧张起来,从椅子上坐直了,语气变得急促,“身体不舒服,还是剧场出事了?”
“都不是,都不是,”郑云龙传来清脆的笑声,“你放松一点。”
这笑声的确能让阿云嘎心安一点,但他还是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那边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安静的让阿云嘎越来越坐立不安,空调十七度的风都嫌热。
“嘎子。”
郑云龙终于发出了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严肃。
阿云嘎屏住了呼吸,他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我怀孕了。”
二
阿云嘎和郑云龙是在王晰的饭局上认识的。
王晰是个神奇的人物,他的交际圈子很广泛,一场饭局,总能把天南海北三百六十行八竿子打不着的各色人物聚集在一起。
就比如隔着大圆桌坐了斜对面的阿云嘎和郑云龙,这俩人一个是八面玲珑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一个是不问世事两袖清风的音乐剧演员。
郑云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人物,他只要往那里一坐就够了,话都不用说,就很漂亮。阿云嘎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看了第二眼,第三眼,好多眼,没完没了。
偏王晰是个很爱掺和的人,他和阿云嘎碰了个杯,然后和他咬耳朵:“怎么着,嘎子,看上了吧?喜欢就说嘛,哥给你搭桥。”
他说到做到,酒席结束,王晰就带着阿云嘎走到郑云龙面前,指着阿云嘎说,龙儿,哥给你介绍个朋友。
郑云龙喝了几杯度数不低的,双颊红红,两眼泪光迷蒙的抬眼看来人。
他酒量一直很好,这几杯还不至于让他醉,所以脑子还是清醒的;至于阿云嘎,他只喝了一小杯红酒,而郑云龙这一眼,却让他醉了个彻底。
喝了酒的眼波流转清醒如常,没喝酒的却醉进了温柔乡。
目光交汇,天雷地火,王晰识趣的先走了,剩下两个一站一坐,暗涌汹汹,开口一句话都没说,先笑起来。
两个人都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这个年纪了,如果还能有看对眼的直接就床上招呼,早省了小手一拉小脸一红的前戏。
完事儿之后,阿云嘎把郑云龙抱在怀里又亲了亲,郑云龙将睡未睡的贴在阿云嘎胸口呢喃,后天我有音乐剧,你要来吗?
去。
阿云嘎推掉了晚上的应酬,买了一大捧红玫瑰进了剧院。音乐响起,一切都是黑的,只有舞台上一片聚光灯璀璨耀眼。
唯一的光下站着郑云龙,歌声响起,气场全开,一时间让人感觉仿佛是他在发光,如神明降世,台下所有人都是他无二心的信徒。
阿云嘎在光影交错中晃神,心跳停了片刻。
一场演毕,他和一众演员出来谢幕。阿云嘎走过去,把花双手奉上,郑云龙接了,脸上被玫瑰花和灯光映的很红。他说,阿云嘎先生,没有普通观众给我送过玫瑰花。
那我就不单单是想做你的你的普通观众。阿云嘎说,在一起吧。
于是就在一起了,很没有仪式感,甚至没有讲我爱你。成年人的恋爱大多是各取所需激情褪去,所以他们之间大大压缩了很多进程,直接通关大吉。
他们不同居,很规律的约会,做ai,郑云龙偶尔会给阿云嘎做拿手的烧排骨和糖醋鱼,阿云嘎偶尔会接郑云龙下班,也偶尔会遇到他的追求者。大多是年轻男孩,守在剧场出口,很兴奋的送上一捧花,眼神也是鲜亮的,炽热的,生怕自己表达的爱意不够多似的,和阿云嘎总是把情绪隐藏的很好不同。
他不会上前阻止,反而是后退几步,先到车上抽一支烟。等到郑云龙从小男孩热切的感情里礼貌的全身而退时,就会自己坐到阿云嘎的副驾驶上。
“这些小孩儿。”郑云龙闭上眼睛,靠在他自己调了角度的车座上,语气很疲惫。
他人懒,往往不能把妆卸的很干净,眼睛上面亮晶晶的,沾着彩色的眼影,和车窗外的夕阳余晖争一分鲜艳。
阿云嘎早就习惯他这样,提前会准备好湿巾递给他。
“你也不要拒绝的太生硬,”阿云嘎看着路前方,“免得伤了人家小朋友的心。”
语气平平淡淡,仿佛被表白的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小孩子嘛,”郑云龙语气也平平淡淡,“见一个爱一个。”
在一起小三年,日子过的和两个人对话的语气一样平平淡淡,日复一日,像一条小河,连水花都激不起来,只有静静的流。
要说很爱,非他不可,却也没人敢先到这一步。两个人都是在风月场上经历惯了风浪的人,做事讲究留三分余地好收场,假如真到了要分开的那一步,也能给彼此留个体面。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差一点。也只是这一点,谁都不愿意先去打破。但是孩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一下子打破了这条完美的界线,弄得两个体面人纷纷措手不及。
三
阿云嘎按了按门铃。
过了十秒,郑云龙把门打开了。白色的卫衣,上面挂着那条浅蓝色的围裙,阿云嘎第一次到他家来他穿的那条。
橘黄色的大猫从地毯上弹起来去扑他昂贵的西裤,又被阿云嘎弯腰拎了起来,在圆滚滚的脑袋上揉了两把:“今天没有妙鲜包。” 于是猫像听懂了一样很不屑的喵喵叫了两声,从阿云嘎怀里挣扎着跳出去跑远了,还踩到了郑云龙的脚。
你看这猫,见利忘义。阿云嘎笑着对郑云龙说。
以前他来都给猫带最贵的妙鲜包,猫再认生,也不好意思拒绝这样的诱惑,于是低下高贵的圆脑袋卖身求荣的任阿云嘎摸。
郑云龙也笑了笑:“还在烧排骨,你先等一下。”
熟悉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来,是郑云龙最会做的葱烧排骨,炖的很久,汤汁都吸满了,骨头一碰就掉下来,阿云嘎在餐桌上把所有没对郑云龙说过的情话都对排骨说了。
阿云嘎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猫果然很势利的不理他。他一个人干坐着,听见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终究还是坐不住,走了进去。
郑云龙正在用勺子盛锅里的排骨汤,小小抿了一口,很满意的弯着眼睛点点头,一回头撞上了阿云嘎的目光。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放下汤勺,拿起手边的盘子,把排骨盛进去,被阿云嘎伸出胳膊接了过来。
“我来吧。”他轻声说。
葱烧排骨,番茄牛腩汤,拍黄瓜,两碗米饭,一汤一肉一冷盘,两人吃,加上脚底下转转悠悠一只猫,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的很诡异。只有筷子撞在碗沿上的声音。平时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安静,但都是各做各的,互不打扰,不是现在的样子。
阿云嘎想了又想,犹豫了很多回,终于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发现的?”
“下午,”郑云龙正要伸进汤碗里的勺子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又收回来,“在后台晕倒了,同事们把我送到医院去,才检查出来的。”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阿云嘎心里发闷,眉头皱起来,刚想问,突然想到手机里的第一个未接来电,有些愧疚,又有一点亏心的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第一个电话是同事们打的,”郑云龙又说,用一种道歉的语气,“他们不知道你那会儿在忙。” 阿云嘎更说不出话来了。
又是一阵令人发慌的沉默。
“我算了一下日子,”郑云龙轻轻敲着碗边,咬着嘴皮,“大概就是一个多月之前那次,家里没套了,我以为没关系的,谁知道就中了。 ”
阿云嘎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冷透了的汤。这个孩子实在是计划之外的,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太想做,没忍住就做了。
“你要是,不想要,”郑云龙的声音很轻很低,像一个一碰就碎的泡泡,“就不要了。”
阿云嘎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
他很久,或者说没有,仔仔细细的看过郑云龙。他确实消瘦了一些,脸变得更小了,两只眼睛大的过分,睫毛垂下来一颤一颤的,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让人不由自主的去心疼。
脸色也苍白,黑眼圈重的像画了烟熏妆,神情显得很疲惫,卫衣上带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哪怕被厨房里的油烟遮盖了一层又一层,也还是挡不住的往阿云嘎鼻子里钻。
阿云嘎心里一下子很不好受。他好像没有好好爱过郑云龙。 他突然很想为郑云龙做一点什么。
阿云嘎犹豫了一下,问:“你想留下来吗?”
如果留下这个孩子,牺牲更大的一定是郑云龙。他是音乐剧演员,如果生了孩子,怀孕后期和产后初期都不能上台,如果有一点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赔上的是他的后半辈子。
阿云嘎知道郑云龙对舞台的热爱和痴迷,他要先替郑云龙做好所有的打算。
郑云龙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撑着下巴,目光轻轻的落在前方,好像是在看阿云嘎,也好像没有。
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声音。连猫都很识时务的静悄悄的跑远了。阿云嘎的思绪被郑云龙水一样轻和的目光泡软了,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要溺死在里面。他有一点喘不上气来。
“我想要。”郑云龙很轻很轻的说,太轻了,像是要飘起来。 阿云嘎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然后长长的呼出去一口气,仿佛卸掉了什么压了他很久的东西一样。他才感觉到握着筷子手已经麻了很久了。
“那就留下吧,”他说,“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他。” “我会好好照顾你们。”他补了一句。 四
郑云龙第一次走进阿云嘎家里。很大很大,东西不多,但都很上档次。一切会造成空气污染的东西全部撤走,地板已经被铺上了羊毛地毯,浴室里的地板加了渗水层,绝对不给郑云龙留下一点出现意外的机会。
郑云龙踩在楼梯地毯上,软绵绵的,像踩在云上。阿云嘎走在后面,小心的扶着他的腰,郑云龙感觉到了,笑着回头:“不用这么早就大惊小怪啊。”
阿云嘎听了,没有收手,还是放在原位,把那块皮肤捂成和手心一样的温度。
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郑云龙弯着腰,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出门穿的,居家穿的,睡衣,围裙。还有毛巾浴巾、剃须刀、洗面奶、牙杯牙刷、沐浴露,用透明袋子分门别类装着。 腰酸的不行,他才勉强站起来问阿云嘎:“洗手间在哪里?”
阿云嘎立马上前一步把人扶住:“我带你熟悉一下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能方便点。”
好,郑云龙把东西收起来,跟着阿云嘎走出主卧。 他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和阿云嘎原来的摆成了一对,两个人用的不是一套,放在一起很有些错位对称的美感。
挂完最后一条毛巾,郑云龙转过身看阿云嘎,他正在低头发消息。
“他们在开会,”阿云嘎把手机收起来,按灭,“有点问题,秘书处理不了。”
“给你添麻烦了。”郑云龙说。
“没关系。”阿云嘎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弄好了?”
“嗯,”郑云龙把架子上的毛巾扯正,“好了。”
阿云嘎带他去书房,阳台,还有专门给郑云龙的猫准备的小房间,七八种玩具,很周到,猫很满意。
衣帽间分左右两边,阿云嘎的在左边,整整齐齐挂满了各种高定西装,领带一卷一卷的放在抽屉里,手表放在表盒里闪光。右边是给郑云龙空出来的,他自己把带来的衣服挂好,都是些宽松的卫衣和衬衫,看起来都不新了,只占了一半地方。 阿云嘎看着两边鲜明对比,发出了要带郑云龙出去逛街的邀请。郑云龙婉拒:“旧衣服穿着很舒服。”
只好作罢。
晚饭是阿姨烧的,口味清淡,一大盆奶白色鱼汤在正中间,很瞩目。
阿姨给郑云龙盛了满满一碗,阿云嘎自己也尝了尝,很淡,有一股药味,和郑云龙的手笔还差很多。
郑云龙喝了几口就蹭蹭蹭跑到洗手间,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音。阿云嘎放下筷子走进去,轻轻拍他的背。
近一个月郑云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只是他当时实在没想到这一层,以为只是郑云龙出去宿醉的结果。
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揪着难受,转身到盥洗台上拿了漱口水和纸巾递给他。
第二天的餐桌上就没有那样清汤寡水的东西,多了一道糖水。
阿云嘎没回来,但这是他走之前叮嘱阿姨做的。其实郑云龙现在吃什么都不舒服,但他还是强忍着吃了一小半,为了阿云嘎的体贴。
他怀孕的消息很快在音乐剧的圈子里传开了。果然有很多人半真半假呼天抢地,肥水终究还是流了外人田。 大家都在猜测,勇攀高峰摘花人究竟是哪一个,毕竟他好像从来没有露过面,反而不如那些坚守在剧院出口的男孩。 连郑云龙的同事也在好奇,那个无人接听电话的主人。
阿云嘎终于在各种声音里姗姗来迟,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走到门口,把手里的长大衣披在郑云龙身上。
他问,晚上去吃火锅?
好啊。郑云龙和他的肩膀不时轻轻撞在一起,但是不想吃海底捞。
讨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祝福,也有好事者会在话尾加一句,龙哥,我还没等追你,你怎么就嫁了?
“谁让你不早追呢,”郑云龙摆弄着桌子上纯天然无添加剂的化妆品,“虽然你话这么说了,但是婚礼份子钱别想跑。”
哟,要办婚礼啦?大家一听都围过来,定日子了吗?
“还没,”郑云龙躺在同事们特意给他准备的卧椅上,放松酸痛的腰,“都是他在准备,我没有插手。”
他其实不太想办,嫌麻烦,请司仪,选场地,定制请柬,现场布置,酒席,一大堆事,想想就头痛。
阿云嘎则很贴心的把这件事包揽了下来,不让郑云龙多费心。 偏偏阿云嘎最近工作太忙,一天到晚的股东会议高层会议,好不容易闲下来,就要找人安排婚礼流程。找了老朋友的公司,按照郑云龙的要求,简单一点就好;但还要有他自己的要求,简单不能简便,档次也要体现出来。
那边准备着婚礼,这边准备去领证。郑云龙的妊娠反应很大,半夜失眠,一把一把的掉头发,黑眼圈更浓了,拍照之前又涂了好几遍遮瑕,勉强盖住,脸色在大红背景下却显得更苍白。
最近也瘦了很多,阿云嘎搂住郑云龙肩膀的时候想,真的瘦了太多了。但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结婚证出来,红底的照片,两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白衬衣。握在手里,像是几千斤的重量,这里面匆匆忙忙满满当当,装的是他们俩的下半辈子。
阿云嘎慢慢习惯了家里有人在等他,也会在下班的时候特意绕路去蛋糕店给郑云龙买新口味的点心,会在婴幼儿用品店停一会儿,然后走进去打包带走,把家里所有的白炽灯换成暖光;郑云龙偶尔会忍着油烟味引起的反胃亲自下厨给阿云嘎烧排骨炖汤,在胎动的时候满脸惊奇的和阿云嘎分享独一份的喜悦,在晚上妊娠反应剧烈而失眠的时候哼哼唧唧的要阿云嘎抱抱。
同居生活比阿云嘎想象的要好很多,一室两人三餐四季,还有一只四处乱跑挠坏真皮沙发的猫。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算很好,没有人去考虑爱或不爱的问题,也绝不可能问出口。这是一个奢侈的话题,只有真正被爱着的人才有资格抱住爱人的脖子,直视着逼问对方,你到底爱不爱我。
往往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心里一定都有准确的答案。
所以他们不会问。 即便他们其实很想问。
五
这个季度的竞标又开始了,阿云嘎一头扎进工作,没黑没白,甚至连一句关怀的话也难有时间讲。
坐上飞往美国的航班之前,阿云嘎还是觉得不放心。他不应该把怀孕五个月还多的郑云龙一个人丢在家里,但他是公司的主心骨,这次谈判他不得不去。
于是他最后给郑云龙打了个电话,忙音一下一下的响,他的心一下一下的跳。
终于有人接了。
“喂?”是郑云龙的声音,“你还没上飞机吗?”
“马上。”阿云嘎说。 然后又是一片沉寂,无话可说,只有耳边来自对方的呼吸声。
“照顾好自己。”他终于开口,郑重其事的交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会的,放心吧,”郑云龙在那边应了一句,“你注意安全。”
阿云嘎点点头,反应过来郑云龙看不到,傻里傻气的“嗯”了一声,接下来又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秘书小姐走过来,示意即将登机。
阿云嘎匆匆说了一句,我走了,有事打电话。然后按下挂断,整理西装,走过安检仪,没来得及等郑云龙回应。
前几天郑云龙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毕竟洛杉矶和中国的时差实在作对一样,把两个人的时间岔的完美,阿云嘎不想打扰郑云龙休息,郑云龙不想打扰阿云嘎工作,于是纷纷沉寂了四天。
直到第五天,最后一场谈判会议之前,阿云嘎公司成员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材料,只需要打好最漂亮的一仗,这笔生意一定会拿下。
就在这场会议即将完美收尾的时候,阿云嘎接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所属中国。
所有人看着阿云嘎不顾规则的接了这个电话,表情逐渐变的苍白焦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风一样头也不回的冲出了会议室。
他冲到街道上,匆匆伸手拦了一辆车去机场。钱包没带,他只能把秘书的名片塞给司机,然后跑进了大厅。
机票是明天的,改签太麻烦,他又给秘书打了一个电话,语无伦次的让她给自己订了一张最近的回国机票。
“是郑先生吗?”秘书问。
“是。”阿云嘎坐在候机室冰凉的座椅里攥着手机,指节发白,“我现在马上登机,那边就靠你们了。 ”
秘书听出他在发抖,于是很识时务的挂掉了电话。 阿云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病房外的时候,已经是电话打来的第二天了。他的高定西装皱成了一团,胡子也没有刮,眼睛下面一片乌青,很狼狈,像被狼追了个跨国,郑云龙看到一定会笑他。
他急不可耐的推开病房门,靠墙的椅子上却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孩。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了几秒,然后男孩愤愤的起身,把阿云嘎推出了病房。
“你知道他已经怀孕马上六个月了吗?”那个男孩努力的压着声音,愤怒的情绪却完全没办法抑制,“你怎么能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孕检?”
阿云嘎站在他合法爱人的病房外,接受着一个陌生人的声讨和质问。
他看这个男孩眼熟,大概是在剧院出口给郑云龙送过花的。男孩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似乎是看在医院的面子上,才没有把紧攥的拳头落在阿云嘎脸上。
“你到底能不能照顾好他?”男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能的话为什么让他怀孕?为什么和他结婚?”
阿云嘎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自责愧疚自然占了大半,但是突然有些异样的情绪,像涨潮的海一样,一浪接一浪的席卷上他的心头。
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有一瞬间失去了理智,额上的青筋一下一下的跳。
“对不起。”阿云嘎努力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他的嗓子太哑了,像一盘蒙尘已久的老磁带,“所以我现在能进去看看他吗?”
主客移位,这话听起来可不像一个丈夫应该说的。
男孩愣了愣,阿云嘎轻轻侧过身,走进了病房。
郑云龙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仿佛要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已经这么瘦了,阿云嘎想,瘦到被子卷一卷就要消失了。
他把冰凉的手伸进被子,去捉郑云龙的。也是一样的凉,但是干燥的,沾了阿云嘎手上的冷汗,把两只手黏在一起。
阿云嘎把唇落在郑云龙的手指上,轻轻的吻,然后喃喃的说:“对不起。”
从洛杉矶到上海,一共十三个小时。阿云嘎想了很多,很多很多,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想,把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在脑海里重映了一遍。
第一次见面是王晰的酒局,散场以后,两个人走在北风呼啸的街道上,风灌进郑云龙的低领衫,阿云嘎把自己的围巾围在了郑云龙脖子上。
一圈一圈,绕的很牢,像是不打算把他放走了一样。郑云龙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想吻我吗?
于是就吻了,捧着他的脸,街上温度很低,但是他们两个温度很高,然后就吻上了酒店的床。
他去看郑云龙的演出,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他给郑云龙送了一大捧红玫瑰,把郑云龙的脸映的很红,现在想想,脸红也可能不只 因为玫瑰。 他们第三天就确定了关系,阿云嘎握着郑云龙的手想,原来他第三天就彻底爱上了郑云龙。
从剧院出来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大了。郑云龙的脖子上围着阿云嘎前天送他的围巾,把手缩进了阿云嘎的大衣口袋。
“天好冷啊,”郑云龙呵着气说,“那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阿云嘎惊奇的看他一眼,郑云龙回给他一个小孩子一样顽皮的笑:“走啊走啊,我们去吃冰淇淋,雪天吃比夏天吃还有味道。”
他们在大街小巷钻了半天,终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找到了冻的硬邦邦的盒装冰淇淋,阿云嘎吃的香草味,郑云龙吃的草莓味。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冰淇淋和身上都落满了雪花,两个人吃的扎牙,却还津津有味,看起来郑云龙的无厘头有时候也有些道理。郑云龙突然停住脚说,我要吃香草味的。阿云嘎很大方的把自己的递过去郑云龙却突然凑过去,像落小雪一样在他唇边轻轻一碰。
“吃到啦。”郑云龙笑的眉眼弯弯,像地上的月亮。
那盒说不定已经过期了的冰淇淋真的好吃吗?其实味道真的一般,口感差极了,过去和以后,他吃过很多很多更好吃的冰淇淋,但是只记住了那一小盒的味道。
能让他记到现在的是那个雪夜,是那朵落在唇边的雪花,是郑云龙。
他在洛杉矶的会议室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郑云龙低血糖,在医院走廊晕倒了,有流产先兆,情况不太好。
他没听完,直接夺门而出,直奔机场。没考虑后果,这笔生意谈的成谈不成,早就不重要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也都不重要了。
他觉得他现在只需要,只应该做一件事。就是现在,晚一秒钟都不行。晚一秒钟,他就要失去什么东西了。
这一路他都只是在担心一件事。就是他在想的这件事,就是他在想的这个人。其实更想留住这个孩子的根本不是郑云龙,而是他;他更想留住的也不是这个孩子,而是郑云龙。
他不应该顾及那一层虚伪的体面,他应该很早,在第一次面对郑云龙的追求者的时候,在第一次看郑云龙演出的时候,或者更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要和他谈爱了。
还没有晚吧。他坐在郑云龙床边,轻轻的吻他冰冷的指尖,还没有晚。
“绒绒。”他俯身,把唇贴在郑云龙的耳朵边,轻声低语,“绒绒,我回来啦。”
“绒绒。”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一张被弄的乱七八糟的床上,郑云龙安安静静躺在阿云嘎怀里,阿云嘎把下巴搁在郑云龙乱糟糟毛绒绒的头发里,有感而发。
“绒绒。”他觉得这名字好玩,翻来覆去的在舌尖上念,被郑云龙一爪子不耐烦的拍到脸上:“太腻歪了。”
声音却是甜甜蜜蜜的,听不出来有多少不耐烦。
但还是只叫了这一次,的确腻歪,大白天的,还真叫阿云嘎说不出口。
现在他贴在郑云龙耳边轻轻的唤,绒绒,绒绒,我回来啦。
我回来啦。
六
郑云龙醒的很是时候,阿姨送了煮的又黏又糯的鸡丝粥来,还有照例一碗糖水黄桃,床头柜上是一大捧红玫瑰,病房里饭香味和花香味交织在一起,居然产生了一股异样的让他能安心的气息。
他看着阿云嘎挂断电话走进病房,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眸子亮了一下,然后满眼笑意的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醒啦。”阿云嘎说。
“嗯。”他还有点晕乎,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郑云龙突然猛的睁开眼睛,好像刚刚醒来,很大声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阿云嘎上手揉了揉郑云龙的头发:“饿不饿?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不是,你不是明天下午的航班吗?”郑云龙不依不饶的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会开完了?”
“开完了,”阿云嘎把粥盛满,放在床头柜吹凉,“就回来看你了。”
刚才和秘书通了电话,合作方对于他的提前离场感到不满,但经过解释后,又很大度的表示理解。并且对阿云嘎的敬业和责任感表示了敬佩与赞扬,合同签下来的很顺利。
阿云嘎把分出去的最后一点心收回来,准备囫囵个的交给郑云龙。
“啊,我说的呢,”郑云龙一边说一边尝试坐起来,“吓我一跳。”
“怎么不等我回来再来孕检呢?”阿云嘎站起来,扶着郑云龙的肩,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口气听起来有一点委屈,明明是在问郑云龙,却像是在责怪他自己。
“昨天有点不舒服,”郑云龙靠在软枕上,长舒一口气,“正好贾医生有空,我就来了,谁知道出这事儿,我也没想到。”
阿云嘎端起温度正好的粥,送到郑云龙嘴边。郑云龙乖乖张开嘴,像等待投食的小动物。怀孕让他本来精致浓丽的眉眼变得温和了很多,也消瘦了很多,更像一弯清澈透明的流动的水。
而阿云嘎现在只想把他捧在手中,慢慢的啜饮。
“大龙。”
阿云嘎突然说。
郑云龙停止咀嚼,抬起头看他。 “我好爱你。”
病房里没有别的声音,玫瑰花的香气和扬尘一起漂浮在空气里,窗外的阳光洒在窗台上。时间似乎心甘情愿停止在这一瞬间,留下足够的空白让两个人谈情说爱。
郑云龙慢慢的咽下去嘴里的粥,唇角缓缓上扬。
“我也是。”
语气好轻快,像是沙漠里的那只小狐狸,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了小王子。
现在他们终于有底气掐着脖子问对方,你到底爱不爱我了。
—end.
补档成功,开心比v
【嘎龙】窃窃
预警:霜🌟+经期
阿云嘎的床下放着一个搪瓷脸盆,那是他哥哥的领导在过节的时候发的,部队里每个兵都领到一个搪瓷杯子,阿云嘎哥哥表现尤为突出,似乎还立了功,便多了一个脸盆,还有几块肥皂和毛巾什么的。
家里已经有不少脸盆了,都是嫂子从老家带来的,这下不用的脸盆就给了阿云嘎。阿云嘎犹豫着这脸盆要怎么使,他觉得该拿来洗脸,但老的那只虽说有些磕磕碰碰掉了漆了,可上面画的大红花实在很好看。之前在语文课上学过一句诗叫“桃花得气美人中”,刚上完体育课打了球的郑云龙因为睡觉被老师叫起来调侃的时候,老师就说他是诗里的“美人”,虽说郑云龙很讨厌大家追着他叫“美人”,因为他知道这个意象和美女子有关,但阿云嘎还...
预警:霜🌟+经期
阿云嘎的床下放着一个搪瓷脸盆,那是他哥哥的领导在过节的时候发的,部队里每个兵都领到一个搪瓷杯子,阿云嘎哥哥表现尤为突出,似乎还立了功,便多了一个脸盆,还有几块肥皂和毛巾什么的。
家里已经有不少脸盆了,都是嫂子从老家带来的,这下不用的脸盆就给了阿云嘎。阿云嘎犹豫着这脸盆要怎么使,他觉得该拿来洗脸,但老的那只虽说有些磕磕碰碰掉了漆了,可上面画的大红花实在很好看。之前在语文课上学过一句诗叫“桃花得气美人中”,刚上完体育课打了球的郑云龙因为睡觉被老师叫起来调侃的时候,老师就说他是诗里的“美人”,虽说郑云龙很讨厌大家追着他叫“美人”,因为他知道这个意象和美女子有关,但阿云嘎还挺喜欢。阿云嘎没见过桃花,可他知道桃花总是红色的,脸盆上画的又是大红色的花,阿云嘎便自作主张把那个当作桃花了,这样,这个盆儿又和郑云龙沾亲带故,所以阿云嘎舍不得了。
这么想了几天,直到看到郑云龙用井水浸着西瓜吃,阿云嘎便觉得这样使很好,于是他也去买了一个西瓜,又从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桶水起来,把西瓜放进井水里,再把井水放进脸盆里,最后把脸盆放在床下。他决意要守着这个西瓜——他准备分享给郑云龙吃。
星期天很热,皮肉像是软塌塌的雪糕,被晒得要从脊骨上瘫下来,这样的星期天很糟。
星期天很闲,学校在星期天休假,就连廖老师都躲在他家的丝瓜架子下面睡觉,每个人都懒洋洋的,都歇着,这样的星期天就很好。
阿云嘎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他抱着脸盆去找郑云龙。
郑云龙是青岛土著,阿云嘎是随军家属,两个人住得不那么近,还是靠上学认识的。
阿云嘎慢悠悠地抱着脸盆在路上挪着,那时候青岛的路边都是树,树影映在井水里,水里浮着白色的一块儿是天光,黑色的一块儿是枝枝叶叶,白块儿好像在往上飞着,黑块儿好像在向下沉去,黑黑白白闪烁不清,使西瓜看上去更花花绿绿了一些。
阿云嘎就不看西瓜了,眼花。
他放开来,看着这条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路的尽头。
阿云嘎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这瓜该有多凉快,越想它有多凉快,身上出的汗就越多。
走了没多久,穿着的海魂衫就湿透了。
谁知道,郑云龙不要吃西瓜。
这该死的挑剔鬼正坐在他家屋门口的台阶上。
“屋里太闷了,还是外头凉快些。”郑云龙道。
阿云嘎把脸盆放下。
“你为什么不吃?”
“我身上穿着月经带呢。”郑云龙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看着同样坐在台阶上的阿云嘎,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向下,像是电影里的坏人在威胁好人。
阿云嘎不说话了,他是知道郑云龙总是时不时流点血,但并不知道流血的时候还不能吃西瓜,也有可能是沾了瓜字的都不能吃。
于是阿云嘎说,“那黄瓜呢,我去给你掰两根儿黄瓜吃吧。“
郑云龙思考了一会,没说好,没说不好。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西瓜。
隔了一会,郑云龙突然说:“诶,你知道卫生巾吗?”
郑云龙家门口的砖铺得像七老八十老太太的牙——缝儿大。砖与砖之间还有一片大草原,阿云嘎低头拔着草根玩,“那是什么?”
郑云龙也拔了一根狗尾巴花,“哎呀,我听班花说的,她来月经的时候,她就用那个,时新。”
阿云嘎哼了一声:“估计是城里玩意儿。”阿云嘎很瞧不上班花多嘴的样子。
“你说青岛有卖吗?”郑云龙想了想,想幻想那东西长什么样,但他想来想去都只有月经带的模样,他想,他真是有够土包子的,他既没什么见识,又有些想象力上的匮乏,他几乎像是住在封闭的铁屋子里了!
这该死的。
想到这里,郑云龙就有些犹豫了,他转头看了看家里的房子,想着,这个就是铁屋子了么?
可是,当他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屋檐,屋檐黑黑的,像是老鹰的翅,而屋檐外边,是蓝天。
就在这时,阿云嘎说:“要不,走出去看看吧!”
青岛有不少的超市,会有的吧。
这时,郑云龙忽然有些扭捏起来,他又不去看外边的天和压抑的屋檐了,他说:“我妈告诉我,身上来东西的时候就不要乱走了,又要疼,又容易闹笑话。”
“什么笑话?”阿云嘎已经想好了,他兜里揣着一些钱,本来是准备买日记本和玻璃弹珠的。但日记本和弹珠又不是什么再也买不到的东西,倒是郑云龙嘴里的卫生巾,因为未知给了人不少的遐想。
阿云嘎站了起来,膝盖上还沾着草根,裤脚管上也粘着几点草籽——小孩子玩闹总容易留下痕迹来。但阿云嘎不是那种喜欢玩闹的小孩,甚至他都不算是小孩,他是一个喜欢念念《敕勒歌》的高瘦少年,但他做了什么事儿,总是有痕迹留下。
比如说,他从自家厨房里偷一碗饺子给郑云龙吃总能被嫂子抓到,又比如说,他上课偷画郑云龙又常被老师逮住。
很多事情,就像是在草地上打过滚总会在裤子上留下绿色的点点一样。
尽管知道总有痕迹,阿云嘎还是喜欢悄悄地玩一把。
他喜欢极了这些偷偷摸摸的游戏,当他屏住呼吸玩闹起来的时候,他感觉他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草原狂奔,纯白的云从高处看着他,说他是个黑色的芝麻,而阿云嘎只狂奔,这种私密的自由他只讲给郑云龙听。
郑云龙摇摇头: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也会像女孩子一样留流血。“
阿云嘎点点头:“我也不想,总有人因为一点不同,就喜欢抓别人小辫儿!”
“但你却不会。”郑云龙还记得阿云嘎知道他会来月经的那一天。
那是郑云龙主动告诉他的,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胆子去信任阿云嘎。
第二次来月经,相较于第一次的震惊,这次郑云龙是被浸泡在苦水里的,即便是坐在他最喜欢的窗边,低头就能看到操场,但当微风扫动他的发,他还是在想着他的令人羞涩的下半身。
郑云龙从那一刻,在一个清风徐来的艳阳天意识到,他是一个双性人。
他的忧郁从这个时空延伸到了远方,到了一个他该结婚生子的节点,郑云龙还没想过长大后做人爸爸的事,但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发了一会呆,忧郁像是铁水从他的脑袋顶灌进他的脚底心,把他铸成了一动都不能动的像。
他意识到,他可能不能够。
那时候的阿云嘎还不知道爱是什么。
当他看到那样的郑云龙的时候,他给他写了一张纸条。
“你怎么了?”他问。
郑云龙把纸递出去的时候,才想起他写了一句“我像女生一样来月经了。”
郑云龙感觉月经带像是一柄砍刀,顺着它紧贴的那条肉缝儿,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他没敢看阿云嘎的反应。
他也就不知道当时阿云嘎的反应了。
第二天,阿云嘎在他的水杯里装满了红糖水,是给郑云龙的。
阿云嘎为什么知道红糖水?这个事郑云龙没有问,因为阿云嘎似乎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很聪明的人,他只是说汉语的时候不怎么利索,总体来看,他的智慧就像是春天的潮水,是可以溢出来的。
想到喝着阿云嘎送的红糖水的下午,郑云龙忽然感觉到快乐了。
去买卫生巾吧,郑云龙想,这也没什么的。
“先去村口的小卖部看看吧。”郑云龙说。
阿云嘎来找郑云龙的时候就路过过那家小店,店门口摆着一块白色的纸牌子,上面用红色的笔写了烟酒杂货。那字歪歪扭扭的,写得还不如学校里的学生。
阿云嘎想,那种地方有么?那边又脏又乱,像是专门给庄稼汉去买烟的地方。女孩子们用的东西,它是那样的柔软与芬芳,它贴着郑云龙的肌肤,好像是一种安慰一样。那样的东西怎么好摆在这。这时候,阿云嘎有些贾宝玉的思想,“女儿是水做的”这几个字一下子侵占了他的大脑,他转过身去看看脸走得红扑扑的郑云龙,这人明明白白就是男儿相,却让阿云嘎打心底信了他是水做的,因为他太能出汗了,拧一拧他的乌黑油亮来不及剪短的头发就能挤出甘霖来。
阿云嘎便道:“郑云龙,或许,你该去做雨神!”
“为什么是我呀?”郑云龙的脖子上垂着一块白布毛巾,是他妈妈准备了让他擦汗用的,但郑云龙却老是喜欢用手。
“你会真的变成一条龙,你在云朵上躺着,雨水顺着你发丝间的缝儿,滴到田里。”阿云嘎慢慢地说,小卖部也就慢慢得近了。
小卖部里没有卫生巾,郑云龙也就没买卫生巾,他买了一包烟。
店门口蹲着两个抽烟的男人,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郑云龙忽然对这东西很感兴趣。
他年轻,他对任何东西都好奇。
这是郑云龙第一次抽烟,他拉着阿云嘎跑到了田里,找了一棵大槐树坐下,树的后面是个老男人的坟包。
树的阴影打在郑云龙的手上,他看上去像是穿着黑丝绒的手套。
“这不好。”阿云嘎把手按在郑云龙的手上,这下换他戴上手套了。
郑云龙抬头看他,“我们做小孩的,本职就是偷偷摸摸干点坏事嘛。你就没有偷偷摸摸干些坏事吗?”
阿云嘎被他说得,忽然想起,他把语文课本翻到“取次花丛懒回顾”那一页,他在诗文的边上用削得尖尖的铅笔,画着郑云龙的黑发。
他愣住了。
郑云龙于是抽出一根烟来,夹在他的两指之间。
他看上去像个大人了。
或许,当他第一次来月经,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
月经是人生理上熟了的标志,郑云龙就像是树上结着的桃子,发出一些醉人的味道,这味道,只有站在桃树下的人才能闻到。
阿云嘎看着郑云龙薄薄的淡粉色的双唇夹住一段短短的白色,他知道他是来不及阻止这个人做些不好的事了,于是他便帮郑云龙把风,看看那边的田埂上有没有人走过来找他。
但那天实在是太安静了,这么一大块儿田地上,只有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槐树遮蔽了很大一块天空,郑云龙一边咳嗽着一边把烟喷出去,丝丝缕缕的烟冲破槐树的树冠,飞到了天边外。
“哎,是不是男的长大了都这样。”郑云龙皱着眉又吸了一口。
他的眉毛多少有些滑稽,这让阿云嘎想到他正在流血的下半身,看着郑云龙叼着烟的嘴,两瓣唇上面似乎还有点青色的胡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来了,但总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
郑云龙在树上靠了一会,一根烟放在嘴边,他已经没有那个兴致去抽烟了。
两个人一起在树下坐了一会,阿云嘎时不时偷看一下郑云龙的眼睛,感觉那像是一对在溪水里洗过的玻璃。
正当阿云嘎感慨那一天是多么惬意的时候,郑云龙忽然站了起来,经血像小溪流淌在他的月经带上,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恐慌,他大喊了一声,然后拿出少女不会有的敏捷很大胆地跑了起来。
阿云嘎死死地跟着他,这两个少年在麦田里被血腥味追赶着,直到冲进了村口那个脏兮兮的旱厕,阿云嘎才从郑云龙的怪异举动里窥视到一点成熟的女性世界的秘密。
郑云龙蹲在里面。
阿云嘎守在外面,他手里还捏着郑云龙买来尝鲜的一包烟。
阿云嘎踩着垫脚的一块砖石,想吹一声口哨,可又觉得古怪。他只好慢慢地转身,去看看村子外边的似乎在发展又感觉不在发展的城市,终于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外边,他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铁灰色的屋子。
郑云龙想买的卫生巾就在那里。
而郑云龙,在擦干净自己的下半身后,出于一种无奈,注视起了自己。
小腹隐隐作痛,让他一向快乐的头脑分泌出一些苦汁,于是,只隔着一扇门,郑云龙问阿云嘎:“你说,以后我该找谁结婚?”
阿云嘎好像听到了青蛙叫,也听到了什么人咳嗽了一声,千丝万缕都像是炸弹一样,在他的大脑皮层跳西洋舞。
连眼前的乡村与城市都旋转个不停,分不清哪里是绿的,哪里是灰的,反正,只是一团浆糊。
他紧张起来,如临大敌。
阿云嘎哽了哽,只把郑云龙的那包烟抓得更紧。
他只感觉舌尖被辣椒油浇了一下,慢慢地,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站在高岗上,海魂衫上蹭到了新砌的公厕的砖砾,阿云嘎抬手擦了擦鼻尖的汗,道:“我们继续走吧,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卫生巾。”
于是郑云龙慢腾腾地从门后面移出来,手上沾了一些干净的水,他低头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似乎想说什么。
也不知怎么的,阿云嘎一把拉住了他半湿不干的手,两个人从小坡上下去,慢慢地,走远了。
阿云嘎裤兜里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发出一些像是小调一样的声音,在风里模模糊糊地响着。
————————————————
写完,我就发现我…🆘
【云²/龙嘎】复生
summary:舞台高潮的事后护理。
想法产生于声1,但是也可以不联想,同人闯作本质VR纸片人,不上升。
写得很烂,一点都不辣也不爽,我也不知道写了些啥,凑合看吧。
没有逆,就是龙嘎,如果有预警的话就是龙是个小媳妇而且还管嘎叫老公(?)
见评论。
summary:舞台高潮的事后护理。
想法产生于声1,但是也可以不联想,同人闯作本质VR纸片人,不上升。
写得很烂,一点都不辣也不爽,我也不知道写了些啥,凑合看吧。
没有逆,就是龙嘎,如果有预警的话就是龙是个小媳妇而且还管嘎叫老公(?)
见评论。
【嘎龙|23:59】Wrap It Up
214情人节特辑·刹那的乌托邦
一篇Antonio/Stacee,没错,我又在搞安西。
一集如果他俩真的恋爱了的情景喜剧,和上一篇安西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超土的,校艺术节最后一个节目却是吹竖笛,真是太对不起了。
或者也可以当成“如果Stacee没跑掉”的if故事,土豆可以炸着吃也可以煮着吃。
那么接下来立刻播放全家都可以观看的Chick Flick!
情人节马上就过去了,希望你的情人节很快乐!
过一阵子大家再来看电影吧!
214情人节特辑·刹那的乌托邦
一篇Antonio/Stacee,没错,我又在搞安西。
一集如果他俩真的恋爱了的情景喜剧,和上一篇安西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超土的,校艺术节最后一个节目却是吹竖笛,真是太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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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龙衍生】The Solar Tower Atmospheric Cherenkov Effect
终于在2020年前写完了,半年不写文,一次写半年。
完全就是自己爽,基本就是两个人一直在讲话,讲话,讲话,别人很难爽到。
是安东尼和史大喜,记得把他俩当成俩老外就行,24k翻译腔。
都行那就先等一阵子。
干,我才发现老粉条怎么还吞了我标题最后一个单词啊!算了,大家点开看就行,我郑是无语
终于在2020年前写完了,半年不写文,一次写半年。
完全就是自己爽,基本就是两个人一直在讲话,讲话,讲话,别人很难爽到。
是安东尼和史大喜,记得把他俩当成俩老外就行,24k翻译腔。
都行那就先等一阵子。
干,我才发现老粉条怎么还吞了我标题最后一个单词啊!算了,大家点开看就行,我郑是无语
【云²】返校之王·番外
返校之王
郑云龙从病房里出来,惨白着一张脸。手在身后关上房门的时候,离着一个走廊的宽度,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五个小孩站在对面,后脖子上寒毛全站起来,紧贴着墙,一个字都不敢说。
“没事儿。”
郑云龙这样说。
说完就再讲不出第二句了。光那一句话都是抖的。嘴唇哆嗦,发青,整个人魂都快掉没了;眼里似乎是泪水,又像愤怒,但更多的,两者都不是。
更多的是害怕。
孩子们都是演戏演大的。最知道怎么看人脸上的表情。
而郑云龙是他们的师父。他们的前辈、兄长,国王、领袖、了不起的英雄,在他们高中音乐剧社的那个小家庭里,父母一样的人。在剧场里,是他教他们从人变成猫,从男变成女,从少年变成老叟...
返校之王
郑云龙从病房里出来,惨白着一张脸。手在身后关上房门的时候,离着一个走廊的宽度,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五个小孩站在对面,后脖子上寒毛全站起来,紧贴着墙,一个字都不敢说。
“没事儿。”
郑云龙这样说。
说完就再讲不出第二句了。光那一句话都是抖的。嘴唇哆嗦,发青,整个人魂都快掉没了;眼里似乎是泪水,又像愤怒,但更多的,两者都不是。
更多的是害怕。
孩子们都是演戏演大的。最知道怎么看人脸上的表情。
而郑云龙是他们的师父。他们的前辈、兄长,国王、领袖、了不起的英雄,在他们高中音乐剧社的那个小家庭里,父母一样的人。在剧场里,是他教他们从人变成猫,从男变成女,从少年变成老叟,从幸福变成悲惨——然后,再一次次全部地变回来。天上的星星要摘,他会对他们说:没事儿;海里的月亮要捡,他会对他们说:没事儿;只要他站在台下,微微勾着两崖山一样的肩膀,抬起头来冲他们咧开嘴笑一笑,宇宙就会如常运转,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他们做不到的、需要担心的。
可是现在他不笑了。在音乐剧社里长大的每一个小孩在看到他这个样子的一瞬间都会立刻明白:只要郑云龙对现在的情形还有一点控制,都不会让他们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两年前他们上一次闹分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两个人都吵得上了天了,郑云龙就差把分手两个字甩到阿云嘎脸上——“阿云嘎,你要是为了留在M州拒了那所藤校,我马上跟你分手”——阿云嘎也冷着一张脸,抱着个手不给反应;完了转脸哄孩子立刻满面云淡风轻,“没事儿的昂,我跟你们嘎子哥/龙哥一点事儿没有,以后你们该怎么还怎么,跟以前一样,昂”。当时他们几个也紧张得不行,除了蔡程昱那个铁憨憨——蔡程昱是真的不会看表情,所以就算高音能唱high high C也当不了音乐剧社的嫡传王子——还傻呵呵地说,“啊,没事吧,龙哥说了没事,那不应该就是没事吗”;其余四个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宛如一群父母行将离婚的留守儿童,越是听到大人说“爸爸妈妈以后还是爱你们”,越知道大事不好。结果四个亲孩子抖了大半年,两位大哥返校日开着车从M州大回来的时候,又是你亲我爱、如胶似漆,也不知怎么又好到一块儿去了。
这一下让蔡程昱占了理,方书剑气得一个学期没跟他说话。
有这一剂预防针,崽们对于两位老哥吵架分家产这件事情脱敏了八分。郑云龙毕业这两年在M州大的戏剧学院,地理上、专业上都近,时常跟他们保持联络;三五不时叫他们过去跑跑腿,请吃饭的时候还哭穷,总之是十分没有偶像包袱的一个哥。
但是一周以前郑云龙再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情况明显不一样了。
是黄子弘凡接到的电话。
“黄子,”他听见郑云龙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问,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断断续续的,“你过两周有没有时间,帮我去一次S市录一次像?我之前答应过那个剧组的,但是现在去不了了。”
“啊?龙哥,我……”黄子弘凡有点意外,但还是说,“我们两个星期之后是第一次期中考试啊,龙哥,要不我问问社里现在低年级的小孩吧?”
“……啊,对,”那边稍微过了几秒,才慢慢反应过来,“你们也快毕业了啊,黄子。”
“……嗯,”黄子弘凡隔着电话,慢慢点了点头,“我们也快毕业啦,龙哥。”
又过了两三天,黄子弘凡才打听到阿云嘎训练的时候受伤的事。很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危险动作;没有硬性冲撞。就只是普普通通地一个变向闪躲。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自己勉强站起来,勉强走到场下。然后,再要出体育场都不行了。
越是没有明显原因的运动伤害越是危险。担架抬到校医室,下午就转了医院。郑云龙从教室慌慌张张跑来,就看见两三个医生站在床前,拿着病例报告,其中一个扭过头,“是家属吗?”
手术排期到三周以后,之前都需要静养,限制运动,这个时候出事是最危险的。他们校橄榄球队的经理也来了,做主让他去社区医院住院等手术。郑云龙连夜开着车回到家,把两个人生活必需的东西装好,再带到市郊的医院去。
第二天他妈妈来医院看了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按着中国人的习惯,带了些吃的东西,还有水果。陪他们坐了一会儿,说了会儿话,郑云龙还时不时地要跟医护对话,有些表单不知道怎么填的时候,还是他妈妈帮着他看。
临走的时候郑云龙送她到门口。
“龙龙啊,”女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远处的病房门,又看了一眼他,“……小嘎这个情况,他们学校的医保能包含吗?”
郑云龙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他的手还被她握着,她自然感觉到了。
“妈妈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她连忙又握紧了他的手,“你们两个这些年这么好,要是家里有用得上的地方,我和你爸爸帮你们一点也是应该的。只是妈妈这些年也总听说,体育队伍,哪怕是大学里,对待那些受伤的、没法再为他们出战的队员,很快就没有什么人情味了……无论怎么样,你们总得早些做打算,啊?对不对啊?”
第三天伊里奇来了,他毕业之后去了别的州,听到消息后开了一天的车来的。另外还带了些其他朋友的问候;音乐剧社这边来的是郑棋元。再之后是令飞和丽东。他们的到来又伴随着别的问题。
——“你在这儿需要陪到多久?”“那这学期需要休学吗?”“你们院系老师那边请好假了吗?”“课程和考试还能跟得上吗?”
郑云龙没法回答。被问到的时候,就只是低着头,说我们再想想。
——“什么事总归早点做打算好啊。”
朋友们离开了,他们都不知道,这几天郑云龙和阿云嘎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每一天总有别人问他们新的问题。
——医保卡账号是多少?计划什么时候到期?
——紧急联系人是谁?有没有法律关系?保护器上一次什么时候更换的?
——手术方案选择什么?是最大程度保证未来生活,还是保留运动能力?手术后还有参加竞技体育比赛的计划吗?
那是更紧迫的问题,容不得等候,但沉默里总有答案流出来。
这些答案被挤压出来之后,又是更加漫长的沉默。
高中那群孩子里,最后是张超给他们打的电话。“哎呀,不用来了,”郑云龙说,“没事儿。”但最后还是决定来一趟看一眼。这时候距离事出已经过了十几天。还有三天就要做手术了。小孩们到了病房外,却发现这一天不光他们,令飞、丽东、郑棋元、徐均朔,甚至还有刘岩和李盾都在这里的时候,才真的开始觉得,也许他们确实不该这个时候来。
郑云龙那天脸色本来就很不好。人明显瘦了很多,但是脸颊浮肿,是又累又失眠才会有的,以前期末排戏的时候偶尔这样,徐丽东会给他仔仔细细地化妆盖上。现在不面对观众了,黑眼圈拖到半张脸上。张超从郑棋元那儿知道的病房号,到了侧翼二层的走廊,郑云龙从房间里出来,一眼看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好像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他们是谁,然后,也没露出惊喜或者是难过的表情。
“来啦。”他只是说。小孩们在对面点头:嗯嗯,来了,来看看嘎子哥。
“哎,说了让你们不用来了。”
他就侧过身去,把小孩们让进房间里。
擦身而过的时候,是方书剑回过头去,多看了他一眼。房间里,不止有阿云嘎一个人;郑棋元和刘岩都在病房里,中间是李盾。
阿云嘎躺在床上,脸色也不好;脸上一圈胡茬,头发乱糟糟的;也瘦了,颧骨下面都凹了。唯一是表情还如常,见到这些人,还是和以前一切的时候一样,笑着跟他们说话。
“三天后手术。”他仰头看着李盾,回答说,“常规的复位手术,不算风险很大的方案。当然后续还有一些理疗复健之类的,对于恢复结果也很重要。”
李盾抱着手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然后又围着病床到处打量。
“唉,嘎子,我也不是这个时候怪你。”他皱着眉头,心痛地看着阿云嘎,说,“都知道赛场如战场,刀枪无眼。可是你自己也实在是应该小心点儿。保护好自己!去年拿了一个联赛冠军了嘛!大龙都跟我们说过,他都劝过你别再打了。冠军难道还拿得完吗?你这次——”
“李总。”郑云龙站在门边,喊了一声。李盾回过头来,看了看郑云龙,脸色又变了变。
“行,我也不多跟你们说一些没用的话啦。小朋友来看你们,不容易,跟小朋友多说两句吧。”
他神色缓和了一些,向着郑云龙走出了病房门。
郑棋元和刘岩还是阴沉沉的脸,冲郑云龙点了点头,也跟了出去。
“——叫你们这个时候来,”阿云嘎看向屋里四个小孩,神色还是不变,一副轻松地对他们说,“把我最邋遢的样子都看见了!”
其实病房里还整整齐齐的,边上有别人送的礼物,徐丽东带来的花,角落里是行李箱、椅子、几本书,地上放着充电的电脑。是个有人照顾的样子。一个住院的人,再精神又能精神到哪里去呢?他还是在用一个过于严苛的标准在要求自己,要指出这个标准已经不适用他,甚至只是意识到这一点,都太过残忍了。
于是小孩只能一边,讪讪地问几句话;这事得张超来做,或者黄子弘凡;梁朋杰一进来就懵了,他没见过这个阵仗。方书剑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眶一直发酸,在颤抖。他们试探着问一些最简单的问题:手术什么时候做?需要注意什么?恢复期多长?什么时候能好?之后需要注意的事多吗?
“手术还有三天,”阿云嘎一个个问题答,不紧不慢地说,“还行,常规的手术,不过恢复期比较长,我看了一下理疗的排期,每天的恢复锻炼要做三个月,估计这三个月都做不了什么别的。课已经转了线上了,希望我回头还能躺着做作业吧。”
小孩们找到机会,赶紧缓和气氛笑了笑;于是躺着的阿云嘎也笑了笑。
“行了,”阿云嘎说,“我两三天没洗澡了,你们快走吧,让大龙带你们吃点东西去,再在这屋里待着都该熏着你们了。”
小孩们忙不迭地说“哪会啊”“是我们打扰你了才对”“等嘎子哥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房间里的空气太压抑了,他们几个都想赶紧离开,去单独冷静冷静。可是谁知道在出病房之前,蔡程昱这个家伙偏偏站在了那里。
“——可是,”他问,“可是那龙哥的戏怎么办?”
他怔怔地,无助地看着他同来的朋友们,和站在门口的,永远都有办法的郑云龙,
“当时面试的时候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进组了吗?”
郑云龙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张超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看他,梁朋杰恐惧地捂住了嘴,黄子弘凡害怕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方书剑恨死了,直接在他身上打了一下。
“——怎么了?”蔡程昱无辜又茫然地回头,“难道嘎子哥不知道吗?”
——难道连我们都知道的龙哥的事情,嘎子哥会不知道吗?
有那么一瞬间,阿云嘎的表情就和蔡程昱的一样无辜,又茫然;在人群里,他下意识地先看向郑云龙。
然后,才意识到,他本能上第一个去寻找的,正是此时此刻瞒他到最后一刻的人。
当小孩们转回头来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的。
“你们先出去一下吧,”他平静地,微笑着,对他们说,“我跟你们大龙哥单独说句话。”
假如到这个时候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那就不是简单的情商问题了。蔡程昱被拉出门去,还在无用地辩解:“可是,可是我真的——”
梁朋杰已经哭了。方书剑在默默擦眼泪,黄子弘凡低着头眨眼,只有张超还有空理他——他狠狠瞪了蔡程昱一眼,最后把怒火发泄在了所有人身上:“我早就说过今天不要来了嘛!”
当然,这个决定也不是违反他的意思做的,没有人能违反张超的意思做什么决定。从一开始他也不坚定;他也是担心曾经在高中母校里,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两个人的。
然而长大的一个必然部分,就是看着你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人,露出破绽和裂隙。你以为少年起就远离家庭就可以逃过这一环——可是只要你在世界上曾经仰望过谁,依靠过谁,这一刻就永远逃避不了。
他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的国王,英雄,守护人,最终会脱下星光,变成一个被他们平视的普通人;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以至于他们宁可扭过头去,再让他们做一天那个少年梦境里的英雄。
蔡程昱也红着眼圈低下了头,走廊里安静得不行,只有抽泣的声音。而房间里的声音就不可避免地穿过门板,传到他们耳朵里。
“——靠!”
嘶哑的一声骂,嘈杂的争吵似乎到了尾声。
剩下的是压得很低的,平静到近乎疲惫的声音。
“……郑云龙,”
阿云嘎的声音说,
“我们分手吧。”
下一刻,郑云龙猛地把门拉开,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把门在身后合上,是轻轻地,柔和地;从他的下颌到指尖,都在发抖。
小孩们靠墙站着。
他一张张脸看过去,虽然嘴唇还在哆嗦着,可还是说:
“没事儿。”
像本能一样。
刘令飞忽然走出来,低着头一语不发,把他拉到旁边的楼梯间里面去了。
“——我靠!”
郑云龙在楼梯间里吼,一字一顿地,有史以来这两个字从来没有被读得这么舒展,好像每个震颤都被无可名状的感情填充到满。他太憋闷了——以至于不是为了骂什么,就只是为了说这两个字,让什么东西从他体内出来,
“我靠!”
然后是什么东西被砸到墙上的声音;闷闷的一声响。刘令飞压低了声音去拦他:“大龙,大龙!别,别这样……”
“你他妈不知道,”郑云龙说,“——他气死我了!”
他表达愤怒的方式都这么生涩,以至于像在读一段台词似的。
“要不是他现在瘫在那儿,我下不了手,我刚才真恨不得掐死他!”
“……”刘令飞冷静地说,“要不是他现在,瘫在那儿,你也,打不过他呀。”
“……”郑云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发现这个论断很难反驳,短暂的思考让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点,“——他要跟我分手?!你听到了吗?!他要跟我分手?”
“他现在毕竟比较,那个,冲动,”刘令飞继续冷静地说,“而且你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跟他分手。”
“那能一样吗?!”郑云龙又吼道,“我那时候瘫了吗?还是他瘫了?我那时候没他照顾下不了床吗?我为什么跟他提分手?!我还不是为了他好?!”
“那他现在,现在也是觉得分手是对你好嘛,——”刘令飞接着冷静地说;郑云龙瞪大眼睛看向他,“——那当然事实不是这样的。”他赶紧找补回来,“……但是,这个,就,你家男人的性格,你自己最了解。他那么要强一个人,搞不好,最不愿意的事,就是,他这样的时候,被……被你看见。”
郑云龙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苦笑一声,“……我能不知道吗?我靠,”他又顿了顿,“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他重重吸了吸鼻子,“我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话我。就这几天在医院,他吃饭睡觉,上床下床,没有一件我能不陪。学校的事,补的笔记、录像,都是前几天我怕他心烦,我找他们学院弄的。我这样容易吗?还有今天李总说的——我让他别打了,别打了,都两年了,他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他那些小伤,他没好全撑着上场的时候多难受,我不知道吗?他就硬是要逞强——这些话我敢在他面前说吗?我——”
他说着又停下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刘令飞过去拍拍他的背。
“大龙,你别……”他也低下头,停了停,“你看,我知道你现在不容易,我们大家都明白,但你说他自己是离你最近的人,他能感觉不出来吗?那,那他也没别的办法,看着你难受,那,情绪一上来,不就只能让你离开这儿了吗。”
郑云龙逐渐平复了一会儿。
“是,他是觉得我离开就行了,我能离得开吗?我现在每天睡在他身边,我闭上眼睛我眼前都是——”他又吸了吸鼻子,中间的话略过去,不说了,“你让我现在离开他去哪儿,我走得了吗?我这心里——我还是人吗?”
“是,是。”刘令飞继续拍了他一会儿。抽气和叹息的声音时断时续,过了好久。
“我们都希望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决定。”刘令飞说,“总而言之,别、别后悔。”
又过了很久,郑云龙轻轻答了一声。
“嗯。”
郑云龙跟刘令飞从楼梯间里出来,四个小孩还站在楼道里,徐丽东站在阿云嘎的病房门前,好像是刚从里面出来。
看见郑云龙,她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就抱住了他。
郑云龙也没说话,低下头跟徐丽东拥抱了一会儿。
“龙龙加油啊。”徐丽东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松开他的时候说。
“谢谢。”郑云龙说,看了看病房关着的门。
“一会儿我再进去陪陪他。”徐丽东说,又向主楼抬了抬下巴,“李总在那边等着找你们呢。”
在主楼一层靠近门口的大堂,饮料和食品贩售机的后面,有一个没有人的吸烟室。
里面有两把椅子,一张方桌。
刘岩和李盾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门。郑棋元站在墙边。徐均朔跟他站在一起。
刘令飞带着郑云龙走进来,面对着所有人,自然地停在了门口。
小门一关,M州首府市立高中音乐剧王国的王室家族,基本上就在此聚齐了。
“你们刘阳师哥还在教书,目前来不了,托我们问了嘎子和大龙好。”国王李盾首先说。
四个王子和一个王子家属立刻都紧张了起来。
寒暄过后就是正题了。
“今天我们主要来说说大龙这个戏,到底去不去的问题。”
“……其实也就是个understudy……”三王子刘令飞小声说,被国王瞪了一眼,立刻消音了。
“那我就不客套了,好吧,我先来说说我的想法,我觉得大龙非去不可。这个戏是什么?外百老汇,第一个华人男主角!这家制作公司走的是主流商业的路线,他们不知道多少部戏从外百老汇进到过百老汇!见习,见习怎么了?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不容易吗?你今年才二十二岁,这是你多好的一个事业的开端!如果能在这个组里待下去,甚至有上台的机会,你知道你将来的路会好走多少吗?”
他说得激动起来,挥了挥手,
“我知道你跟阿云嘎好,啊,你们年轻,感情好,如胶似漆,那你们现在好能算得了什么?嗯?你都不知道你们将来各自的路是什么;啊,你,要演音乐剧;那他呢?是接着打球,当运动员?还是干什么别的?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假如他这次恢复不了,或者说,效果不理想,那他做不成运动员了,他以后的路还能跟你走到一起去吗?假如说今天好了,明天又不好了,你有时间跟他耗下去吗?假如说你今天为了他放弃了你的事业,明天你们俩又不是这回事了,他跟你感情变了,不要你了,分手、再见、拜拜了!——你那时候怎么办?啊?你不后悔吗?”
郑云龙咬了咬嘴唇。
李盾盯着他,让这沉默延长了几秒。
“所以要我说,你就去;只能去,必须去,没有别的选择。你这个好朋友,啊,恋人,他的事,可以协调,那就协调,两边照顾,那自然好;协调不了,那就分手!长痛不如短痛!我这么多年认识的所有做舞台这行的,只有后悔为其他事放弃工作的,没有一个后悔为了工作放弃其他的!”
李盾一番话说出来,郑云龙听见“分手”两个字就皱了眉头,等他说完,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开门。
“哎哎哎大龙大龙!”刘令飞赶紧拦他;李盾的脾气也上来了:“别拦!你让他出去!你让他自己冷静冷静!”
“李总李总,”大王子刘岩赶紧在一边给他顺气,“大龙年纪还小,比较冲动,您一下说这么多话,他情绪上不好接受,那也可以理解,是吧!”
李盾深深喘了几口气,算是把气压下去了:“那行,大龙年纪小——哼,二十二岁,也不小了,该是个成年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我反正是年纪老了!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你们几个,年纪正青,来说几句他能听进去的!棋元,”他先看见了正对面的二王子,下令道,“你先说几句!大龙这个戏的事,你怎么看?”
郑棋元刚才听着李盾的话就一直也低着头,微微抿着嘴角。此时突然被点名,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点他名的李盾;然后紧跟着就看了看徐均朔。
“……那我不方便说什么。”郑棋元说。
徐均朔也看着他,有点想笑,又不敢;李盾看着他俩,又开始上火,刘岩赶紧接着给他顺。
“刘岩!你来说!”李盾又命令道。
“这个,”刘岩已经有所准备,眼珠转了转,向剩下几人一一看过去,“我也要先说明啊,我是已经成家有口了,所以我说的这个观点也肯定有个人的偏向,大龙你就适当参考一下,啊。我觉得呢,去是有去的好处,但是不去呢也是有不去的好处。像我爱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就鼓励我接受了一个工作;这个工作呢当然也是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现在我看着家里的宝宝,也会有点后悔,假如我在她出生的时候能够陪在她身边呢!所以,这个最后的决定,还得大龙自己来做……”
“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李盾不满意地瞪他一眼,“再说了,这能一样吗?你的女儿过多久还不都是你的女儿?那他对象过几年可就不一定是他对象了!”
徐均朔缓缓站直:“那话也不能这么说——”
李盾的目光射向了徐均朔;郑棋元一抬手把徐均朔按回墙角:“不你还是别说了。”
李盾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最后把如炬的目光指向了刘令飞。
“令飞,”他和蔼可亲地望着三王子说,“你跟大龙最熟,你们俩年级离得也近。你来跟他说说。”
刘令飞知道在劫难逃。他抬起头,看了看李盾,又看了看刘岩,看了看郑棋元,最后是他身边的郑云龙。
他清了清嗓子。
“这个事,我还是,还是支持大龙。”他硬着头皮,说,“我第一是觉得吧,就这个工作机会,它虽然,对于大龙来说,也很宝贵,但是,并不是错过一次就没有了;这么多年,我、棋元、岩哥,这几个在剧组混的,都知道虽然日子还是不好过,但是,工作的机会总是在越来越好,就,前面还是有希望。也不是说错过了今天这个剧,就、就几年十年没有饭吃,没有戏演,不至于的。但是,人一辈子有些事,确实是错过就没有了,这个我们谁都说不好,大龙他自己,可能也说不好,但是,这个决定,总得他自己来做。假如说他因为我们的一些劝告,将来做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我觉得这是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对吧。”
这段话磕磕巴巴地说完,郑云龙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李盾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刘令飞!枉我信任你!你!就知道顺着郑云龙的意思说!你!——”
“哎哎哎李总李总李总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剩下的王子们连忙去拉;徐均朔混在其中,眼看着又要被李盾注意到。
郑棋元赶紧把人往身后一拨:“快走快去病房带你们社小孩去吃饭去。”
徐均朔见如此阵仗,知道厉害不小,赶紧趁机溜了。
“李总,”郑棋元说,“既然令飞把话说到这儿了,我觉得我该说的也得说出来不可。”
他看了看郑云龙,又看了看李盾,
“我觉得您会考虑行业,考虑市场,考虑我们演员、做舞台行业的人,应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事业——那是因为您是团长,是制片,您会考虑这些,是因为这是您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吸进一口气,缓了缓情绪,继续说,
“可是我们演员,在台上,我们面前是聚光灯,身后是大幕,往上看不见剧本编导,往下看不见观众的样子,我们就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只有自己可以相信的,老师!无论是对戏也好,还是对这个事业也好,假如我们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靠演戏成就多大的名气、做多大的明星——我们还能演得好戏吗?不会;我们从第一场就演不好。还谈得上这么多年,在这些剧组里一天天坚持下来吗?
“所以您哪怕觉得我们傻,目光短浅,我也还是要说,做聪明人,那是您,制片、导演的事。我们演员就是傻子。我们只做自己相信的,只能做自己相信的。假如连自己相信的事都做不到的话,我们在台上依靠的那种魔力,那个光环,就再也没有了。”
他终于顿了顿,
“所以我也支持大龙。我不知道他最后觉得,是留下值得,还是走更值得,我都相信他自己做的决定。”
他说完这段话,胸腔仍然起伏不停,自己的心跳也快着几分。李盾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每个人的神经都快绷断了,才突然拍案站起,指着每个人怒道:“——你们这一群不肖子!!!”
然后,在任何一个人拉住他以前,大步走向门边出了房间。
两分钟以后握着烟盒和打火机走了回来。
外面不让抽烟。
“……你们几个先出去。”刘岩把剩下三个人赶出了房间,“让李总单独静静,啊。”
三位王子一步三回头地挤出了吸烟室。
李盾把烟点着了,看了留在门口的刘岩一眼。
“哦,”他笑了笑,“那你呢?”
“……我……”刘岩也笑了,站在那儿,挠了挠后脑勺。
“我刚才听棋元的话,也有点感触。”他看了一眼李盾,说。
“什么感触,”李盾抽了一口烟,“说说。”
“嗨,也没什么。”刘岩笑着说,“就是突然想起,当初我跟着您学演戏的时候,最最开始,您总爱跟我们说,舞台的表演,靠的是真听真看真感觉。”
他微微眯起眼睛,李盾在他身旁,吐出一口烟。两个人仿佛就在这小小的斗室之内,看到了十六年的光阴。
大幕升起,灯光打开,观众们说着话走进剧场;灰尘扬起又再次落下,追光炙烤下的空气,有一种让人紧张又迷恋的甜。
在那个只有五面的盒子里,全世界只有这里发生的事情可以被定论为完全是假的。可是,全世界发生的事情,也只有这里,完全是真的。
“——我刚才在想,一个演员,他除了要拥有在舞台上把自己相信的东西,展现给世界的勇气,”刘岩侧着脸,慢慢地说,“还需要拥有,在舞台下,把世界交给他的东西,诚实地展现给自己的勇气。假如说生活里不对自己诚实,在舞台上,哪里来的真听真看真感觉?——哪有这个真呢?”
他顿了顿,接着说,
“所以我在想,就大龙这件事。无论他做什么决定也好——总归要对自己诚实。假如他有这个信心,能兼顾好感情和工作,那当然很好,他就应该去;又假如,他决定了这个爱人没有工作重要,那么和平分手,也很正常;但是假如,他就是有怀疑,有焦虑,他没法抛下这个感情投入到工作里去,他做不到——这也是他的人生,他的经历,是他的生活给他的东西,这也是宝贵的,非他没有的。他也必须要对自己诚实。
“一个演员,一个人;假如他连面对自己的爱情,都不能诚实相待的话,那么他到了台上,还有什么真的东西,可以交给观众呢?”
李盾再走出吸烟室的时候,这场辩论的中心,郑云龙,还咬着嘴唇,勾着肩站在大堂里;刘令飞还按着他的背,郑棋元也在一边陪着,罚站。李盾走出来,冲他们挥了挥手,两个人很自觉地走到刘岩的身边;只剩下郑云龙一个人在中间。
李盾说:“我单独跟你说两句。”
——“决定了?”李盾问。
郑云龙又低下了头。
“没有。”他小声说,“最晚答复的时间还没到。”
“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李盾一想,大概明白了,叹了一口气。
“跟他们回过信了没有?”
“回过了,”郑云龙说,“我说我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那就好。”李盾说,“要跟人家解释清楚啊,不管怎么样,态度一定要好。”停了一下,又叮嘱道,“……回头说原因的时候,你就说家人有事,别说什么朋友、爱人的;你们小孩子家,觉得为了爱情牺牲有多英雄,他们工作方看了,只会觉得你们感情用事,没个准!知道了吗?”
“是!”郑云龙被他说得笑了笑。
“你们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李盾左右扫视着,随口问,“还都是他们校队给负担?”
“是。”郑云龙说,“他们学生运动员的保障项目本来是包95%,手术百分之百;但是前期和后期的理疗他们经理人之前也给他们单独买过商险,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所以现在除了吃饭、汽油,不怎么用花我们的钱。”他停了停,又补充,“嘎子……我们平时也都有攒一点点钱……”
“得了吧。”李盾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他。
郑云龙停了下来。
李盾扭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
他只是停顿了很久,然后,再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看着郑云龙的脸。
“长大了。”他突然地,笑着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到这……”他不确定地拿手比划了一个高度,“还没有你妈高。”他晃了晃手掌,“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郑云龙看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唇,可是没有说出话;对面的人也没有说出话。
他终于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郑云龙的后背。
“……长大啦!——”
说完,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大堂的大门口离开了。
郑云龙还要跟上去;李盾却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来阻挡,在空中,左右晃了晃手掌。
小孩们吃完晚饭,还在楼外等他。郑云龙过去一一送走了人。郑棋元和徐均朔一辆车走的,刘岩开车送的李盾,刘令飞和徐丽东离得都不远。
“他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下。”徐丽东在病房的门口,说。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咖啡厅。时间很晚了,橱窗里只下没人要的三明治。如果再晚一点,就只能去超市吃小面包过夜了。
“以后别再喝酒了。”徐丽东摸着他的头发,说,“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我也认识很多人,一开始以为是为了熬过一段日子,因为睡不着觉,所以喝酒……但是真的会成瘾的,之后会很可怕的!”
“昂。”郑云龙点点头,“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喝了。”
“跟他好好谈谈,啊。”刘令飞也拍着他的背,“话说开了,就好了。”
“相信自己,”徐丽东说,“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都会好的!”
“嗯。”郑云龙点点头,“好的。”
他送走了最后两个来看望的客人,然后回到了侧翼二楼的病房。
房间里一片黑。没开灯,郑云龙在身后关上门,有那么一阵功夫什么也看不见。他静静地在哪儿站到视觉适应,阿云嘎侧躺在床上,抱着一个侧卧枕,眼圈红着,低着头,很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
房间里太暗,几乎能看见他眼睫毛上还有水光。
郑云龙走过去。
“……你哭完了?”他没好气地说,“哭完了好好躺着,枕头是给你靠的,你非要抱着。”
他往床沿上一坐,朝另一侧抬抬下巴,“去,躺好了,要抱就抱我。”
“滚蛋。”阿云嘎说话还带着鼻音,“不用你管,死不了。”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还是把枕头慢慢挪到身后去了。
“你睡床去吧,”阿云嘎说,“本来就爱睡不着,小病秧子,别再夜里失眠了回头又找理由喝酒!”
“就你属狗的鼻子灵是吧?”郑云龙瞪他一眼,“我喝了几次啊,你念到现在,还跟丽东告我状,你有意思吗?”
“你喝了几次?你问问你自己身上衣服上那味儿!”阿云嘎抬头,瞪他一眼,“用我告状?小方他们都看出来了!”
“……”郑云龙语塞,“这不是,不是李总他们要来么,我昨天……哎,过去了,以后不会再喝了。”
“你这张嘴,我他妈信了你有鬼了。”阿云嘎手搭在他肚子上,又吸了吸鼻子。“今天李总要来,明天还有张总、陈总……你那个戏什么时候面试的来着?出了结果你还不告诉我。连蔡蔡都知道,就骗我一个人呢。”
“你还说我骗人?”郑云龙语气一挑,“你别逼我翻旧账阿云嘎,去年打完季后赛你怎么跟我说的?啊?怎么搞到今天这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那不是赢了吗?说好了赢了就再打一年,而且我们上一届队长刚毕业,队里又要调整战术——哎——”
郑云龙无声地骂了句脏话。他腿一动,踢了一下床架,尖锐地一响。
“你别逼我吵架,阿云嘎。”他呲了呲牙,转了半个身,看了阿云嘎一眼,“我不想跟你吵架。赶紧睡觉。”
“大龙,”阿云嘎的手还轻轻地放在他的腰上;他的语气柔软,温和,沙哑而平静,“大龙,咱们俩还是分手吧。”
“我说了我不想现在跟你吵架。”郑云龙闭着眼睛,说。
“你这个戏怎么办啊?”阿云嘎问。
“不知道。”郑云龙仍旧闭着眼睛,说,“那你的球队怎么办?嗯?”他把眼睛睁开,去看阿云嘎,“好了还打吗?”
“……”阿云嘎也垂下眼睑,“不知道。”
“啥都不知道还想这么多,”郑云龙又闭上眼,“亏你还说我是病秧子、睡不着觉。睡吧你,睡醒了明天就都知道了。”
“但是咱们还是分手吧。”阿云嘎说,“对咱们俩都好。真的,大龙,你明天就回去吧。”
“能现在别说这个吗?”郑云龙说;把他的手又往自己身上紧了紧。
“腰还疼不疼了?难受就抱着我点儿。好好睡觉。”他面对阿云嘎,侧躺着,“我告诉你,你要是这回好不了,将来落下什么后遗症,以后当不了一,都不用你求我,我先第一个甩了你!”
“呵,”阿云嘎听到这话,笑了一声,“是吗?行啊,那你去呗。我就算当不了一你也找不着比我大的满足你。”
“哎哟呵?”郑云龙也乐了,睁开眼,“挺狂啊你?那行,说好了,等你不行了,就等你当不了一了我真找去,我拿尺子量,真能找着比你大的咱们怎么办!”
阿云嘎又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
“那光大也不行,”他慢条斯理地说,“还得能满足你呢?”
“行,”郑云龙大刀阔斧,“满足,都满足,假如说我就找着一个比你大还好使的呢?你说怎么办吧?”
阿云嘎又把眼睛垂下去了,闷不做声了好一会儿。
郑云龙看着他,耳朵里听到他的呼吸甜蜜而均匀地响着。有一个瞬间,他以为阿云嘎被他憋在这儿了,偃旗息鼓了,今天晚上就这么到此为止,睡了。
然后阿云嘎又抬起了眼睑。
“那你也给我介绍介绍,”他坦然诚恳,没脸没皮地说,“这么好的一,以后咱们就论个干姐妹儿,得了呗!”
郑云龙一个没憋住,然后再一次地,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嘎子。”郑云龙说。
病房里那么安静,只有两个人无所遁形的呼吸。
这是他们听了四年的呼吸。
在外人看来多么平静安宁,只有他们知道平静之下的胆战心惊。
没有人回答他的一声唤。可是郑云龙还是知道,他能听见。
“嘎子,你说,”他慢慢地,看着阿云嘎身后透出微光的窗帘缝,说,
“你这么矬的样子都让我见过了,洗不了澡下不了床的日子我也陪你过了,你上厕所都得要人搀的时候我都在,我还帮你扶过鸟,”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些,实在让人很难不笑,阿云嘎的腹肌似乎也收紧了一下,呼吸的节奏变了,但是仍然没发出声音来。
“这么大的事咱们都一起经历过了,我觉得将来,咱们就算是分了手,不在一起了,也得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你说是吧?”
“那要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总不能离得太远,”郑云龙自顾自地,接下去说,“咱们总得时不常地见见面,看看对方的朋友、同事,你要是被人欺负了,我得跟你撑腰;你有了爱人,生了孩子,我总得去祝福你;将来你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又病倒在床上起不来,我还得来笑话你,告诉别人该怎么照顾你呢?”
然后他看了阿云嘎一眼,“可是要这么想的话,你难道能保证你这一辈子都再也不想睡我了吗?”
阿云嘎明显醒了,嘴角还抿着,左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窝;可就是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反正我不行。”郑云龙说,“我觉得我保证不了一辈子不想睡你。——那这样对于我们将来的嫂子、弟妹——或者哥夫、弟夫,随便吧,反正那也太不公平了,对不对?”
“所以我们还是不能分手,对不对,嘎子,”
郑云龙说,
“咱们俩分不了。”
“以后别再说这话了,”他说,“行吗?”
病房里还是那么安静。
起伏的呼吸声,像一片微小的海浪。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郑云龙几乎以为他没说过刚才那段话;以为刚才是他的幻觉,是他的梦。
——“嗯。”
一个伴随着呼吸吐出来的,细不可闻的,像梦话一样的,嗯。
手术之后第十五天,郑云龙和阿云嘎决定回高中母校去参加返校节。
“年年都去。”是郑云龙提出来的。这就是他的理由。他一边收拾衣服,一边给蔡程昱他们打电话,“年年都去啊,今年怎么了,你们嘎子哥做了个手术么,又不是动不了。”
阿云嘎坐在一边,不吭声,他一开始本来是不想走这一趟的,如果他现在不是正对着穿衣镜挑选那一天该穿的衣服的话,这个立场他还可以更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那要回母校就必须得风风光光地回啊?他心里的小人儿这样叉着腰对他说,难道因为受一次伤,就得让所有人都看见我邋邋遢遢、灰头土脸的样子吗?
那是肯定不行的。阿云嘎想。我不能给我自己丢人,也不能给我们龙哥丢人呀。
从M州大所在的城市,回到首府,开车要两个小时。福特野马很久没开过了,上高速之前先去加了个油。
天气挺好,他们把顶篷打开,加油的时候音响也不用关。郑云龙扶着油枪,撑着车身在那愣神,音响里放的歌突然播到了那首Till I hear you sing。
“Let hopes pass, let dreams pass……”
播放到高潮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自觉地开始跟着唱。
“……Without you, what are they for? I’ll always feel no more than half-way real——”
他们的声音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就好像既在和音响里的原唱、又在和彼此相比一样,直到最后眼神交汇在一起:
“Till I hear you sing once more——”
郑云龙回学校,需要联系的只有音乐剧社的人,阿云嘎的熟人可就多了。其实从一周之前他就开始给教练、球队的后辈打电话,可是到了这一天,还是不断地有人来联系他。明明一开始是郑云龙非要回来,还劝他说:就回去看一眼,也不用跟很多人说,总归是个仪式;可是到最后又变成这样:明星毕了业也还是明星,队长退了役也还是队长,返校之王哪怕受伤、失败、蒙尘,再回到故乡的时候,也还是王。世上有很多看似做给别人看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校友的车队通过校园是在傍晚;开始的时候天还是蔚蓝,太阳斜挂在半天,结束的时候就夕阳西下,再之后,就是万众瞩目的返校日比赛了。
“……感谢艾米丽和麦康纳·琼斯夫妇!——下一位!”站在停车场上介绍返校嘉宾们的主持人对着话筒,拿着卡片,突然抬起头来,激动地喊道,“游骑兵队的队史功臣!带领我们两次夺得州冠军的队长!还有音乐剧社的明星!我们最爱的返校之王!——阿云嘎!和郑云龙!”
副驾驶座早已被郑云龙推到最后,阿云嘎可以轻轻松松地站起来;现在他走路还需要单拐,但站在车里,还不明显。最后他还是选了一身白西装,和毕业舞会的时候穿的一样。也许远远看去,他也还是那个时候的那个他,没有变化。郑云龙则还是老样子:衬衫、T恤、直筒裤。他慢慢地开着车,阿云嘎靠在前挡上,微笑着回应每个人的欢呼,直到伴随着主持人浮夸介绍的一段BGM突变,把他小小地吓了一跳。
那是一段《歌剧魅影》的前奏。
郑云龙在一边抿着嘴笑了起来。
“是你的入场音乐,魅影先生”他也不去理会人们献给他们两个人的掌声和喝彩,双手握着方向盘,看了阿云嘎一眼,“怎么样,是不是想说‘这就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阿云嘎赶紧扶稳了车架,笑得差点把腰弯下去。
车队通过之后,他们在停车场停了车,两个人赶紧找了地方躲起来。来找阿云嘎的人太多了,无论他再怎么说要赶回M州大,也还是不断有人邀请他去看完返校日比赛再走。
“那就去看呗。”郑云龙说;阿云嘎摇摇头:“要看就不能中间走,可是比赛结束再开车回家,也太辛苦了。”
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郑云龙扶着他东串西钻,最后找到了体育馆里。
排练厅在二层。以前他们从来都是走正面的楼梯上去;阿云嘎正握紧了拐杖打算咬牙坚持,就看郑云龙方向一拐,找到了一架无障碍直梯。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栋楼里有这东西!”阿云嘎惊讶道。郑云龙得意地挑了挑眉。
从206杂物间,推开中间的小门,就可以到有着大落地窗的排练厅了。
阿云嘎放下拐杖,坐在面对落地窗、靠墙的长凳上。郑云龙伸了个懒腰,深深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也走到他身边来坐下。
“听说今年中场,啦啦队表演的时候,会放烟花。”阿云嘎望着窗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轻声说,“我们在这儿看完了烟花再走吧。”
“嗯。”郑云龙点点头。
“你毕业了之后他们还拿过州冠军吗?”
“没有;去年拿了一次亚军。第一年差点没进季后赛,哈哈哈。”
“为什么呀?”
“还是战术配置吧。以前像我这种体型,还特别喜欢扔传球的四分卫,基本上就没有,有很多战术我能打,别人就打不出来。所以我一毕业,自然要调整的东西就很多了。”
“嗯。怪不得他们都那么想你。”
“那年我请你去返校日比赛——就是咱们刚在一起那年,你后来去了没有?”
“啊?第一年吗?——我去了吧。”
“我都记不清了。最后我们赢了没有?”
“赢了吧。”
“真的吗?比分是多少?——打的谁来着?我都忘了。”
“我也不知道。忘了。”
“你咋也忘了?哈哈哈哈哈,就记得我们赢了?”
“昂,对。就是你们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说到那年,后来毕业后你跟葛琳达还有联系吗?”
“葛琳达?忘了……她不是跟你比较熟么。”
“啊?我看你点赞她女朋友Facebook来着……我还以为你们有联系。”
“啊?谁是她女朋友?”
“就那个动物语言学的!大学霸!叫什么……艾……艾菲……”
“啊?她呀,她是葛琳达女朋友?——我不知道啊!她是我听讲座的时候认识的,我当时不是在面试《阿拉丁》吗,我就去问了问她,怎么学骆驼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靠,你居然不知道!葛琳达天天在ins上秀恩爱,哎哟,看得我烦死了。”
“那你也秀,你给人家秀回去。”
“我不,我不秀恩爱。我才不搞那些虚了吧唧的玩意儿。”
“那你第一次给人闹的那心理阴影也算够大的了。”
“哈哈哈哈,那我后来不也给她赔礼道歉了吗?”
“你说我们高四那回?”
“是啊!要我返校舞会穿女装嘛!嗨!搞得我到最后都没跟你跳一支舞!”
“那不是后来毕业舞会上跳了。”
“那不一样!那是返校节啊!——而且还是我当返校之王的那一年。”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在乎这个……早知道一样跳呗!你穿女装就跳女步呗,还正好了。”
“我才不,我才不要穿女装跟你跳舞。”
“……”
“而且那个女装也实在太丑了。”
“哎,这是什么音乐。”
“中场表演开始了吧。”
“那什么时候放烟花?”
“应该就这支歌结束了吧。”
——“哎,龙哥。”
“啊?”
“快,请我跳舞。”
“……啊?”
“快点,请我跳舞,就现在。”
“……就……”
“咱们在返校节还没跳过舞呢!”
阿云嘎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撑着凳子,站起身来,
“快点,不然那我就要请你了!”
郑云龙还坐在那里,表情还懵着。
“——可是,”他磕磕绊绊地说,“可是你的腰——”
“没关系,”他说,“你扶着我点。”
“这怎么扶啊?”郑云龙苦笑着;他眉毛一耷拉下来,笑得像要哭似的,“我,——这你回头;回头给你弄瘸了怎么办啊?”
“那我就成瘸子了,”阿云嘎轻快地,无所畏惧地说,“那我也是一个跟你在返校节上跳过舞的瘸子。”
他向郑云龙伸出手。
“我邀请的你,所以我来跳女步,”他引用着不知哪找来的逻辑,笑嘻嘻地说,“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郑云龙同学?”
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哪里触动了他,郑云龙眨了眨眼,睫毛上突然沾上了一片碎光。
他扶着阿云嘎的腰,像握着全世界最重、也最轻,最柔软、也最坚硬的东西。
那么脆弱易碎,又坚不可摧。
音乐模模糊糊地透过玻璃传进来,他们的脚步微小地、颤抖地移动。动作太小,他们又离得太近了,以至于这不像是在跳舞,更像是在拥抱着,听彼此的呼吸。
“哎,你会不会跳华尔兹啊,”阿云嘎说,“你可别出错脚啊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不能躲。哎,你别踩着我啊!我现在可怕疼了。别到时候手术都没给我弄残我先被你踩残了。你踩瘸了我你可得负责任的啊——哎,龙哥?你别哭呀?你哭啥啊?”他大惊小怪地说,“别哭、别哭,我看看这是怎么了呀龙哥?”
“——你别说了——”
郑云龙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天以来,眼泪到了这时候突然之间收不住。他越是想开口,制止阿云嘎不安好心的逗他,眼泪就越是流得厉害。到最后他再也说不出话,张嘴喘着气,把眉眼埋到阿云嘎的肩上去。
“别哭了龙哥。”阿云嘎一面被他扶着,一面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窗外是喧闹的体育场,还有深蓝的,无垠的天。
“别哭了,大龙。”他嘴角噙着微笑,说,“没事哒。”
然后,郑云龙双手扶着他的腰,忽然抬起头来,吻住了他。
烟花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炸响的;绚烂的光色映在排练厅的窗户上、地板上、镜子上、门上,而他们只是拥抱在一起,把唇舌彼此交缠。在这一刻,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上彼此面前的人,而彼此面前的人,在每一刻,也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我爱你。
郑云龙想。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他抱着阿云嘎,在他肩膀上埋了一会儿,才终于把那一瞬间爆裂的情绪平复下来。
而窗外的烟花还没有结束。
“大龙,快看呀。”阿云嘎在他耳边催他。
于是郑云龙也回过头去。
红色、蓝色、绿色、银白色。
大朵的烟花在空中一一炸开,划出轨迹。
重重叠叠的倒影落在他们的眼中、脸上。
“你猜我现在最想跟你说什么?”阿云嘎在他的耳边说。
郑云龙笑了笑。
“‘看,这就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他早有准备,从容自信地说。
阿云嘎靠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你真了解我。”
郑云龙回过头来。
而阿云嘎突然在这时握起他的一只手,站定在那里,把他的手托到嘴边,抬着眼,珍而重之地,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爱你,”他说,“我的国王陛下。”
—《返校之王》·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