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玑灵】人非草木23
白切黑x黑切白,宣玑提前恢复记忆,步步为营套路失忆大魔头
盛灵渊紧紧咬着牙,把识海中的思绪关了个一干二净,不愿向宣玑展露分毫。
宣玑就只好扳过他的下颌,很耐心地吻他,用的是盛灵渊最受不住的那种亲法,珍重又戏谑的挑逗和厮磨。
在细致地啮噬过陛下的唇缝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地感觉到对方的腰身和齿(隔)关一齐酥了,绝望的呜(隔)咽抑制不住,怀中的人无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捆着他的“细线”牢牢缚在原地。
宣玑不确定他蹙起的眉尖是不是因为偏头痛,陛下把念头都藏住了,他从共感里感知不到分毫,于是开口问他:“你是头疼吗?”
盛灵渊不回答,眼眸阖上了,是一个默然的拒绝姿态。
然而他们......
白切黑x黑切白,宣玑提前恢复记忆,步步为营套路失忆大魔头
盛灵渊紧紧咬着牙,把识海中的思绪关了个一干二净,不愿向宣玑展露分毫。
宣玑就只好扳过他的下颌,很耐心地吻他,用的是盛灵渊最受不住的那种亲法,珍重又戏谑的挑逗和厮磨。
在细致地啮噬过陛下的唇缝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地感觉到对方的腰身和齿(隔)关一齐酥了,绝望的呜(隔)咽抑制不住,怀中的人无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捆着他的“细线”牢牢缚在原地。
宣玑不确定他蹙起的眉尖是不是因为偏头痛,陛下把念头都藏住了,他从共感里感知不到分毫,于是开口问他:“你是头疼吗?”
盛灵渊不回答,眼眸阖上了,是一个默然的拒绝姿态。
然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该如何应对他的冷战,宣玑最清楚。
他五指拢住他冰凉的长发,找到了他后脑的经络所在,熟练地按摩舒缓起他的神经。
“为什么不理我?你把我忘了这么久,我还没生气呢,你凭什么先跟我闹起冷战?”
又来了。
一面是细致入微的体贴,一面是得寸进尺的亲密,宣玑就这样,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手段他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用出来。
偏偏即使盛灵渊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他无法对宣玑狠下心,他就拿他这一套没办法。
盛灵渊只能摇头,闭合的眼帘上,长睫细细地颤着,像落入蛛网的蝴蝶。
他说不疼,宣玑姑且信了,虎口卡在他的后脑上,下一个问题紧随而至:“那你之前每次都是因为什么才发作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没有这头痛症的。”
盛灵渊又一次沉默了。
但就像宣玑说的,这是他的结界,他的领域,主动权从来就不在盛灵渊手里。
绵密的“血线”从心脉出发,将他全身的经脉血管都震颤起来,像是要把他架在鼎上翻来覆去地烤,又似乎是在往他的骨髓里寸寸钉下新鲜的火种。
死寂了太久的身子哪受得住这种鲜活,盛灵渊错觉自己要被煮沸,连支撑着这具人躯的魔气也要在这折磨里呻(隔)吟着散去。
只一眼,宣玑的吐息便完全沉了下来。
他脑海里不干不净的带颜色想法藏都不藏,通过相连的共感直往盛灵渊的脑子里灌。
宣玑想要他。
不是前些时日的浅尝辄止,而是更混乱的、更癫狂的,盛灵渊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陛下几乎要疯了。
不论是剑灵还是朱雀,归根到底都是妖族,平时看着再人模人样,那也只是为了融入社会的伪装。
从根本上说,宣玑骨子里就没认过人族礼义廉(隔)耻的那一套,因此不要脸起来也格外得天独厚。
盛灵渊听不得,却更躲不开。
青年滚烫的指(隔)腹用力按(隔)压入一个指(隔)节,像在绵柔的雪中生生楔入烧灼的金铁,从未绽放过的靡丽春雪哆(隔)嗦着融在锋锐的兵戈下,盛灵渊霎那软了身子,眼前都是迷幻的白光。
宣玑收紧手臂接牢了他,十分有商有量似的询问:“既然陛下不想跟我谈心,那我们做点别的好不好?”
“不说话的话,”他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同意了。”
那重剑蓄势待发地嵌在盛灵渊的双tuǐ间,凶恶的、烫硕的,带来令人失声的巨大压迫,显而易见,也将带来令人恐惧的陌生快(隔)意。
这算什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
陛下快要压不下纷乱的心绪了。
青年筋骨分明的修颀手指灵活地揉(隔)捏辗(隔)转着,轻而易举地掰(隔)开他,像掰(隔)开一枚色厉内茬地妄想藏住自己甘美内(隔)里的蚌。
而盛灵渊挣扎不动、逃脱不能,只能眼睁睁地任那灼烈巨剑一寸寸地欺上来。
他终于试图屈服:“不……呜——”
出口便是压不住的泣音,于是他又一次抿死了所有话音。
“别这样……”盛灵渊在共感里轻轻地说,近似是哀求,“别这样,小玑。”
宣玑顺从地停下了所有动(隔)作,只呼吸又低又急促,喷洒在盛灵渊颈侧。
朱雀剑灵偏过头,蹭了蹭被他禁(隔)锢在怀中的剑主,连鼻息亦灼烫,昭示着他忍耐得并不轻松。
“你说什么?”他摆出倾听的模样,不准盛灵渊继续逃避,“我好像没听到陛下的回答。”
宣玑还在惦记那个问题的答案。
关于他为什么会偏头痛,这病症的发作由来究竟是什么。
盛灵渊略一迟疑,对方停在他身内的手(隔)指便不打招呼地一屈,突起的指节狠狠碾(隔)过最柔弱致命之处。
盛灵渊猝然仰起头,霜白的颈线清冽又脆弱,火线像红线缠绕其上,而他眸光涣散,崩(隔)溃的啜(隔)泣再压制不住:“惊、惊魂……”
“不——”他短促地尖(隔)吟出声,柔(隔)嫩敏(隔)感的内(隔)里失态地绞(隔)紧了宣玑,“停、停……呜!”
惊魂吗?
倒是和宣玑猜测的差不多,但如果只是因为惊魂,盛灵渊何必瞒着不说。
惊魂会让人回忆起最恐惧之事,假如偏头痛其实是身体在超出主人承受极限的痛苦下自发产生的保护机制,为了将他从痛苦中拽出来……
那么,什么对陛下来说,会比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偏头痛,还要痛苦?
宣玑蓦地记起来,三千年后的这些日子,盛灵渊每一次头疼时都发生过什么。
望见他的翅膀,坠入巫人族的溯洄,再见阿洛津、再次杀死阿洛津,旁听燕秋山和知春的人刀过往,乃至……影人的心魔阵里,一次又一次地重炼天魔剑。
回忆承载的是情。
看上去那样无所不能的人,可是想要让他痛苦,原来只需要最简单的情。
无论是对他的情,还是对东川故土的情。
“是因为惊魂吗,”宣玑低叹,每个字都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是因为我吧。”
他还停在他的身内,感受到了那人一瞬间的惊惧瑟缩,青稚又予取予求的,比陛下竭力压住所有心念的识海诚实可爱得多。
宣玑就笑了。
他的手(隔)指撤了出(隔)来,水泽晶莹,连成了透明的丝,直淌到他的掌根。
“好湿啊,灵渊。”他温柔地亲了亲他,“你看,你远比自己肯承认的,更喜欢我。”
“放、放肆……唔——”盛灵渊羞怒交加,但他一句呵斥还没说完,血线在他周身沸腾过一遍,恰在此时凝聚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胸口突兀地一沉,遗落了三千年的心脏在那一刻物归原主。
小木雕掉了出来,滚落到地上,盛灵渊的视界一片朦胧,五官六感却千倍百倍地敏锐起来。
他栽在天敌的怀里,于那人温沉掌心里身不由主地攀至昏(隔)聩顶(隔)点,在令他喘不过气的朱雀气息笼罩下,听见了宣玑沉冽嗓音,竟还带着几分逼真至极的委屈。
“我放肆什么了?我们之前不就是这样吗,陛下也没说什么,怎么现在反而要说我放肆了?”
……
盛灵渊昏迷后,宣玑才弹了弹指,一个术法先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清理干净了。
他手上血红色的丝线集体归还至盛灵渊胸口,凝成了他的心——曾经在宣玑身上寄存过三千年。
而宣玑的手捂在盛灵渊的后背上,隔着肋骨捧住了那颗心。
他掌下的人实在瘦,皮肉薄,骨骼也薄,那心脏一下下地轻跳着,隔着肋骨也清晰可闻,仿若依然存放在他身上。
盛灵渊眉头紧锁,显然昏迷中也被这过快的心率折腾得不堪其扰。
分明一切都在按步进行,但宣玑这么看着他,就有片刻犹豫,到底是要为他揉开颦蹙的眉心,还是将那铁锁彻底箍在他的颈上。
宣玑缓缓抬起手,尚在天人交战,风衣的下摆却因了他这举动,被什么扯了扯。
宣玑低下头,看见了盛灵渊的手。
那人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服一角,人昏过去了,手却忘了松开。
是在最受不住的时候,还是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拉住的,宣玑不得而知。
他唯一能意识到的是,在最需要慰藉的那一夕之间,盛灵渊本能地选择了拉住他。
即使将他一手逼迫至这般境地的人就是自己,可陛下的潜意识里竟依然在无声地、悄然地依赖着他的存在。
那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便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如果盛灵渊不爱他,他可以放手,他会尊重他的一切决定。
但倘若盛灵渊自己都没能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宣玑的手掌落在盛灵渊的后心上,沿着他的脊柱一节节下滑,在他的身上画了一个金红色的法阵,默念起朱雀一族最古老的口诀。
曾经是涅槃重生,如今是枷锁囚蝶。
法阵首尾勾连,金光一闪而过,宣玑眉心族徽也随之一闪,火焰色的纹路亮得妖异又肃穆。
随后,一枚火红色的宝石从盛灵渊的心口凝结而出,滚落至宣玑掌心。
他信手一捏,那宝石便变作了一双对戒,被他小心地收了起来。
而陛下还陷在昏睡中,无知无觉。
Tbc.
果咩纳塞,族长就这样很不讲武德地根据圆圆的软肋,把亲密接(隔)触当刑(隔)讯逼供用🥺
倒数第二章啦,写得比较艰难,反复修了很久555
总之还是希望大家喜欢的话多多给点红心蓝手和评论,比心ww
大结局周五见~
【刃景】无梦之地
星核猎手前来向神策将军确认一件事。
* 2.3w+,大量过去捏造预警。
* 一切时间线、设定及剧情请以官方后续发布为准。
————————————————————
骤然一跃,一个轻巧的身影探入神策府中的一隅。
这里很清冷,虽然往日也并非什么宾客如云之地。将军的私宅岂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他待人热切和蔼,但并不是对什么人都肯允许踏入他的私人生活之内。
院内没有守卫。负责主要诊治的龙女大人不允许有闲杂人等出现在病人身旁,据称是因...
星核猎手前来向神策将军确认一件事。
* 2.3w+,大量过去捏造预警。
* 一切时间线、设定及剧情请以官方后续发布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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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一跃,一个轻巧的身影探入神策府中的一隅。
这里很清冷,虽然往日也并非什么宾客如云之地。将军的私宅岂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他待人热切和蔼,但并不是对什么人都肯允许踏入他的私人生活之内。
院内没有守卫。负责主要诊治的龙女大人不允许有闲杂人等出现在病人身旁,据称是因为将军体内受到多种力量的牵制,此时正要避免接触太多杂乱的气息。平日忠心耿耿的少年护卫也并不在此,被派去捉拿已是穷途末路的药王余孽。
星核猎手悄然来到卧房的床前。
没有了平日软甲与披风的支撑,这人看上去整个缩水了一圈,就像雄狮收起了利爪。银发安静地散在枕边,神策将军如今正酣然入睡,并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拜访。
刃的手轻轻搭在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上。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确认景元现在的状态。
与幻胧一战后,景元便一病不起。令使之间的对决岂是儿戏,落得这幅精疲力竭的模样也在预测之中。可星核猎手仍需确认将军目前的情况。如果景元从此一蹶不振,那么将军之位便会落到继任者手中。即使罗浮上下一心,领导者的改变,也必然会引起不同的历史走向。
艾利欧的剧本没办法观测到如此细微的东西。星核猎手不惜耗费精力与罗浮周旋也要在星核祸事中将其保下,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座仙舟在今后戏幕中的重要性。艾利欧必须确认所有的细节。
气息微弱,但仍然平稳。刃把手收了回来。龙女说得没错,景元体内的巡猎之力如今正在与毁灭和丰饶的力量抗衡,这正是他长眠不醒的原因。
刃盯着那张连嘴唇都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内另一端的角落里,靠着墙抱剑而坐。
他需要向艾利欧汇报情况,因此现在只能等待景元与自己的抗争的结果。
距离侍女被允许前来擦身上药还有一段时间。刃闭上眼睛,陷入短暂的空白。
……
好安静。
他睁开眼,面前仍是不变的床帐,和人。
……稍微想起来了一些。刃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在死水泥潭般旧日的梦里挣得一丝清明。
他应该感谢卡芙卡的言灵术,是女人平静的话语,让他在不死不灭的诅咒里留有一丝喘息的余地。她让他暂时忘了那些,忘记与往日旧恨有关的一切阴暗雾霭。
病床上的人仍一言不语。
刃起身,走到床头的位置重新坐下,离得他更近了些。男人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看榻上人,又扭回来继续发呆。
在他漫长到宛如一场噩梦的生命里,这样的经历实在难得。在那些已经模糊了的遥远回忆中,他和景元之间的相处从来没有“平静”两字。二人之间的斗嘴争辩才是常态,不把对方气的像个烧开的热水壶一样便决不罢休。刃抬眼望向那苍白的侧脸,哪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像个死人。
真是讽刺啊。在百年光阴以后,在传奇落幕之后,能和自己平静以待的,居然只剩这个爱和他拌嘴的小孩。
记忆恍然间回到过去一个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时他的双手未曾颤抖,那时他还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你看你看,就是他啊,那个在百冶大练上拔得头筹的……”
“听说那家伙是个短生种啊?……”
少年工匠挺胸抬背,头颅高昂走入工造司。
他听着背后那些仙舟人的议论纷纷,心里哼了一声,想着长生种也不过如此。以前只在传说里听闻过仙舟的故事,那时年幼的应星还把他们当做仙人一样崇拜。等真正踏上了这座瑰丽庞大的巨型星舰,他才发现人类无论离开地面多远都摆脱不掉那点骨子里的劣根性。他的寿命远短于寻常仙舟人,却在才华上让人追赶不及。若不是师父和相遇的狐人少女有意的荫庇,自己恐怕无法如此顺利进入工造司。
满溢才华加上父母的早逝让应星成为一个冷傲的天才。他不善言语,只会用一件又一件精妙绝伦的作品来回应那些期盼或是质疑。
一个、两个、三个……齿轮运作的声音是他的音符,手中的器械是他最趁手的笔。他展开图纸,就像展开琴谱,奏出最美妙乐曲。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仙舟先进的知识与技能,试图在古老浩瀚的仙舟之上留下自己的一笔历史。
他驾驶着改良后动作顺滑无比的机甲在操练场上行进,余光中尽是羡慕崇拜的眼神,身侧大呼小叫的夸赞和兴奋不绝于耳。他无视这些嘈杂的噪音,潇洒自如地击溃了演练目标。
仙舟人的寿命太长,而这无边的寿命让他们的思维变得懒散、迟钝,就像长久暴露在空气中而慢慢生锈的刀。反正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费,因此也就没有急切学习与创作的期愿和驱动力。应星儿时对于长生种的憧憬快速地烟消云散了。庸才就算拥有无数光阴又如何,自己短短几十年的一生,能顶得过他们几辈子的成就。
不屑一顾的工匠几乎不怎么与他人交往,没日没夜地泡在自己的锻造室内,把有限的生命和才华尽数注入到手里的兵器当中。
但庞大的辉煌的仙舟联盟,又岂是全由泛泛庸才之辈组成的呢。
今天是云骑新军报道的日子。
应星抱着手臂,无所事事地靠在报到处大门的旁边。新兵报道分为两个环节,一是清点人数成队,而是每年军营中的固定走方阵和节目表演。正好最近工造司出了一批新式兵器,正好操练操练这群新兵蛋子。
作为武器测试实验的主导人,应星肯定是要亲自过来观察的。他打了个哈欠,对于云骑军什么的,并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熬夜赶了一个星期完善图纸才得以批量生产的作品亮相如何。
“……哦!厉害……再来!”
不远处的树荫下聚集了一小圈人。新兵崽子就是闹腾。应星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抬起眼皮瞟了一眼——然后下一秒瞪大了眼睛。
被人围观着的银发少年手中,正是今天要在新兵大会上试用的武器。应星瞪大眼睛,这不应该,那批武器此时应该被一个不漏地送往操练场的兵火库中,怎么可能任由一个新兵小鬼拿着瞎使唤。
“好!……看,就是这样!”身着制服的银发少年挥舞着手中的剑,左手换到右手,从后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少年顺着剑势一跃而起,漂亮地接过一个侧身翻,而后平稳地落在地上。
应星走过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围观的少年少女们拥挤过去,兴奋地看着银发少年手中漆黑如夜的剑,叽叽喳喳讨论着。
“嘿嘿,用法就是这样,要学会控制力道……”银发少年的金瞳熠熠,“这剑身里藏有玄机,一般人不知其中奥妙,随意挥舞,只会被这流铁之力牵引着走。而如果借助巧劲,便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
“知道得很清楚嘛,小鬼。”
少年动作一滞,抬头望向人群中和他们不同的制服装扮的人,敏锐地察觉到来者不善。
那人跨过人群径直走向他,脸色阴郁,抓过他的手腕猛地抬起,沉声道:“从哪偷的?”
这一句话就让少年炸了毛。
“什么偷的!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一下挣脱开那人的桎梏,双目瞪得浑圆,“你是谁啊,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围观者们窃窃私语起来。
“呵。”应星嗤笑一声,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把剑现在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人手上,难道你心里没点数?”
“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少年仍是皱眉不解,“这是我师父给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在应星听起来十分苍白无力的辩解让他冷笑出声。师父?真是会吹牛。这把剑他确实曾给一个人让她试过,可那人的身份可不是谁都能攀上的,这个光天化日之下现眼的毛头小鬼更不可能——
他再次去捉少年的手腕。“年纪小小,谎话不少。跟我去自首。”
“你干什、放手!”少年吱哇乱动起来,但眼前这人看似瘦削的身躯力量竟如此之大,他被踉踉跄跄地拖着走。“你有什么事找我师父啊,为什么要和我这样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应星阴沉道:“你再瞎叫我就直接把你举报给——”
哐叽一下,应星感到脑后撞上一个硬物。
他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刚刚用剑柄砸了自己的少年有些发懵。
很好,他摸了摸后脑勺,看着手上的血。不愧是自己造出来的东西。
总之,他和景元的首次见面就结下了梁子。在往后的某一天,镜流向他们正式介绍时,剑首看了看二人,疑惑道:“怎么,你们原来认识?”
后来误会解除。应星曾经随手把还在实验阶段的兵器交给镜流请她提出建议,剑首试了一试,认为虽然是试验品,但可将其作为试炼用剑测试新兵。应星大方地挥挥手给她了,以为她口中的新兵是在之后云骑新兵报道汇演中的——却不曾想是特指自己新收的徒弟。
“哎呀!误会一场,大家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四面玲珑的狐人少女握住两人的手,努力把他们牵到一起。“以后就是朋友啦!”
她尽量忽视左右两边传来的僵硬力道和低沉气压。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应星盯了这白毛小子一会儿,撤走自己的手扭头对镜流道:“这小鬼值得你教?”
他知道镜流的性格。女人冷得像块冰山,沉默寡言是她的处世之道,必然不可能主动寻亲纳徒。能让罗浮剑首亲自操心的,想必是关乎到更上层的原因——稍微动下脑就明白,是将军在寻找继承人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镜流自然懂得应星的言下之意。她闭眼点点头,以沉默作为确认的答复。
……哼。应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景元因为师父在场无法发作,只能以隐忍地怒视着高傲工匠的背影表达自己的愤怒。应星回头一瞥,回想着他初次见到景元时,少年舞剑的身影。
身手是还不错。他在心里给出一个不愿承认的评价。
后来应星才知道景元居然比他大三岁。
得知这点后他噗嗤就笑了出声。没办法,那个小鬼抬起头倔强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他也来仙舟也有段时间了,当然知道仙舟人的发育要比短生种慢不少,不过他从没关心过这点。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死物硬件,而工造司中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并不关心他们的生理或是心理年龄。
他今年已经年满二十,按短生种的年龄来说已经成年,更是早就可以喝酒了。他因为自身瞩目的才华而与持明龙尊和剑首等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交好,因而时常被邀请前往私人庭院一同小聚。而在多了一个徒弟后,镜流也毫不见外地把景元也一起叫来,在前辈们的围观下接受师父的魔鬼训练。
云骑新兵日常的操练已经结束,现在是师父的小灶时间——这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应星最近有些闲工夫,没事就来镜流的院子里看小孩受苦。一个动作不标准,加罚五百组;一个动作卸了力,再追一千组。应星约白珩与饮月他们在院中小酌,三人喝酒聊天好不闲适,衬得一旁正奋力挥剑少年的处境更加惨不忍睹。
应星摩挲着酒杯,撑脸偏头看挥汗如雨的少年,心中毫无同情。不知道那天他拿着从师父那里偷跑的剑当众炫耀时,有没有想过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地狱生活。剑首无情的背影像一座山一样伫立在旁,被监视的人绝无半点懈怠逃脱的可能。
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无论如何,这也不关他的事。说不定这小子坚持不了几天,就哭爹喊娘地要回家了呢。
时光飞逝,转眼间景元已经在镜流门下坚持一年了。而这一年内,应星主导研发的武器也分批次逐渐投入使用。
景元要上战场了。镜流抱着手臂严肃地交代注意事项,像个威严又不失关爱的老父亲;白珩握着景元的双手一边抹泪一边送别,像个即将远离爱子苦情十足的老母亲。景元也回握着她的手,两人惺惺相惜泪眼婆娑,说好了来日衣锦还乡咱们红尘作伴潇潇洒洒游历星海。
应星看得肉麻,走过去想打断他们说点正事,结果人一靠过去这小鬼就立即收住了眼泪,仿佛无事发生般歪头看了看他,眼神里外还带点嫌弃。
“……”应星感觉自己脑门上蹦出了个井字,“怎么了,不跟应星哥哥道个别吗?”
景元瞪大眼睛,“你让我管你叫哥,你不折寿吗?”
应星笑容扭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个小矮子还在意这些。”
小矮子这三个字一下把景元如遭雷劈般定在原地。是的,一年过去了,景元一公分都没有长,这简直成了少年的心病。他并非是因为急着出人头地,毕竟像他这个年龄的仙舟人身高都差不多这样,甚至景元还是其中拔尖的那批。他急着长高,只是单纯的因为,看应星不爽。
每次两人拌嘴争吵时,景元都能靠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把应星逼到绝境。然而每到这时,那人只会盯自己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地来一句“不和矮子一般见识”,转身悠然离去。
景元什么都能反驳,唯独反驳不了这血淋淋的事实。
看着少年逐渐憋得通红的脸,白珩哈哈大笑一声,然后拉着二人背靠背贴在一起。
“应星仗着自己长得快怎么老欺负我们元元啊~”狐女笑眯眯的,比量着二人的身高。“我看看到哪了。这不已经稍微超过肩膀了嘛,别气馁~等你回来姐姐给你准备好浮羊奶啊!”
回想起狂补浮羊奶的经历,景元差点条件反射地吐了。
应星无慈悲呵呵一笑,然后从口袋里变戏法般的掏出一个金属环状的物件。
他一只手指勾着上面的绳子吊到少年眼前。“一次性紧急压缩防护盾。”他扭过头,眼神并不落在少年愣住地脸上。“打仗的时候就戴着。遇到紧急情况,按一下就能立刻展开能量盾,弹开一切物质事物。”
他看着景元接过,一时呆住没反应,继续说道:“当然,要是你像个傻子一样连别人说话都听不到,那就没什么用了。”
“哦!我……”少年眨眨眼,金色的瞳眸里闪动着光点。他如同得到宝物般珍爱地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十分开心真诚地说道:“谢谢……你给我做的吗?”
应星打了个哈欠。“不是,半夜翻工造司翻到没人要的。”
景元一下扑到应星的背上。应星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这是他们——他猛然察觉到,这是他们除了那次不快的初见外,第一次亲密的肢体接触。
少年挂在自己身上,乐呵呵地说着谢谢你啊应星哥,毫无保留地传达着自己的喜悦。应星深吸一口气,然后去推揉他蹭过来的脸,试图把这小鬼扒拉下去。
镜流与白珩看着打闹的二人,临战的紧闷心情也不自觉放松下来。白珩拿出自己的玉兆,对着二人咔嚓两张。
我们小应星和小景元关系很好的嘛。她笑笑。
当初为何要熬夜赶制一个最后没派上用处的东西,男人已经忘记了当年的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情。只是在那些遥远到触不可及的回忆里,总是浮过一张张少年真切的脸。他看着他,看他在春晓夏日勤学苦练,在秋叶的遮掩下打盹,在冬雪的覆盖下磨炼。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天分,还有那份更可贵的意志力。
这种时候,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吗。他想。
这也正是两人关系逐渐亲密的开端。
云骑新兵第一次出征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他们遭遇了埋伏,寡不敌众,排阵被早已设好的陷阱分割开,迷失在沼泽荒野之中。幸好有一名兵士临危不乱,利用地形和烟雾弹声东击西,成功甩掉了敌人的追踪。
一名小队的云骑新兵头上还缠着绷带,这样手舞足蹈地讲着。那人叫什么来着,他思索半天,好像是隔壁营的,叫景什么的——
“人在哪?”剑首发问,“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新兵被剑首冰冷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在破了的脑袋里搜肠刮肚,“我们应该是跟工造司的车一起回来的……但是好像半路就看不见他了。”
“喂,”应星掀开茅草盖,“在这偷懒是吧?”
“呜哇啊!”银发少年猛然从运货车上惊醒,嘴里神志不清地嘟囔着;“师父对不起我错了别罚我……”
应星看着好笑,抱着双臂悠然道:“你爬错车了,这是我们工造司的。”
景元顶着一头乱毛,双眼惺忪,嘴角边还有一道可疑的痕迹。他听了应星的话,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啊?”
“你当时回来的时候为了偷懒,爬上了一辆运货车对吧,这辆是我们工造司的。”应星解释道,掏出玉兆打了几个字。“能一觉睡到现在,比猪还能睡。我可告诉你,你师父正在云骑总部等你。”
“师父”这两个字让头脑发懵的少年瞬时清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把手下车,身形却突然一滞,一下失了平衡,跪倒在地上。
应星愣住,随即蹲下身来检查。少年的脊背正在细密颤抖着,捂着腹部的一块地方小声地抽气。
天色已暗,这正是为何刚刚应星没有发现的原因。景元右腹撕裂的衣料混着污泥尘迹,已经被浸染成暗红的破洞周围又晕开了一片血红。应星立刻把他扶到旁边坐着,一边联系医疗队一边斥道:“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跟着医疗队回来?”
少年的脸往旁边一靠,一副又逞强又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因为某些很无聊的理由。果然几秒钟后,景元虚弱道:
“第一次上战场……就被抬着回来,多丢人啊……”
应星晃了晃玉兆,冷笑道:“你师父找了你三小时,你最好在她面前也能这么嘴硬。”
眼前的病猫一下子蔫儿了。
带领陷入劣势的小队打游击,全员未减回归,不是在战场上很能干吗。应星在一旁守着等人来,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还非要逞强,果然还是小孩儿的脾性。
丹鼎司云骑医疗部的人带着担架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景元按了上去。被抬着路过时景元勾了勾应星的手,意思大概是说能不能在师父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不能。应星无情地拍开他的手。
仙舟人的体质不能和其他物种一概而论,仅仅两三天功夫景元就支棱了起来——虽然也不至于活蹦乱跳。军队中举行了庆功晚宴,所有在出征中参与贡献过的人皆可参加,前提是现在还能下地。作为天生爱凑热闹的那一类人,还在康复期的景元当然要赶到。金碧辉煌的堂厅内一片肃静,剑首正在总结此次行动的优与缺,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队伍中需立刻摒弃的陋习。随后现任将军来到台前,发表了一段鼓励性质的的安慰与祝愿,同高高举起的酒杯一起,拉开了此次宴会的帷幕。
大堂内瞬时鼓乐喧天,欢乐的气氛弥漫开来。大家纷纷举酒庆祝,热络地谈天聊地。作为在本次出征贡献了后勤物资与前线兵器的有力后备,工造司自然也受邀参加了晚宴。应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人独饮着,觉得没什么意思。这酒为了照顾年龄小的士兵,选的是低度数的果酿。他也不习惯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毕竟也不认识几个人。正在考虑要不要提前走时,上方投来一片阴影。应星抬头,是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庞。
景元拉了几个伙伴过来,笑嘻嘻地坐到应星对面。应星挑了挑眉,见景元清清嗓子,煞有其事地介绍到:“这就是我天天……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工造司的应星。咱们这次用的剑就是他设计的,厉害吧!”
过来拜见鼎鼎大名人物的少年们发出了哦哦的兴奋声,让应星感觉自己像只被围观的动物。
他决定闭嘴,由叽叽喳喳的少年们随意评说。他们好像都已经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似乎还有点上头。景元摇头晃脑地跟同伴们比划着,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领口里掏出来了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吊坠。反射着金属光泽的指环完美无瑕,没有丝毫裂痕。他向同伴们展示着,有点骄傲的说:“看这个,这也是他——”
砰。
酒杯磕在桌上,发出令人不悦的闷声。
即使被嘈杂的环境包围着,这一声冰冷的撞击也足以将少年惊醒。景元回望过去,随即愣住。应星正凝视着他手里的这枚指环,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却足以从他的眼神里隐约看到压抑的怒火。男人抬起酒杯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蓦地起身,一声招呼不打地向外走去,留下少年呆呆地坐在原地。
夜晚的风已是有些冰凉,可这安抚不下应星此刻血气上涌的脑子。他大步走着,对身后少年的呼喊置若罔闻,直到那人来抓他的手臂时才一把甩开。
“你怎么了啊!”景元睁大眼睛看着他,带着担心的神色,“身体突然不舒服?还是……”
那双单纯眸子让应星感到更加烦躁。
他抱起手臂,嗓音不带丝毫温度。“为什么不用那个?”
“……什么?”景元不解道。
“你受伤了,对吧。”应星继续面无表情道,“但你没用我给的东西。”
“哦,你说这个啊。”景元掏出指环放在指尖捏了捏,笑道:“用它干嘛?反正也不是很严重。”
应星只是盯着他。
“你在被敌人刺穿之前,能判断出这是不是致命伤?”他压抑着自己的声线,低哑道:“就算不是致命伤,你敢保证之后不会发生什么?失血、感染、被野兽嗅到血腥气……这些都能要了你的命!”
应星严肃低沉的话语让景元震了一下。在二人过去相处的时光中,几乎都是拌嘴打闹度过,他从来没有见过应星真正生气的样子——也从未听他如此认真地对自己说这些。
“……我不是都平安回来了嘛,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尝试用柔和的语气去安抚。
应星冷笑一声。“‘好好的’是吗?要是没人找到你,你是不是打算晕上个三天三夜,烂在我们工造司的车上,然后等着别人给你收尸?”
刺耳的话语让景元皱起眉。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庆功宴上说这些,为什么明明一切安好却突然要来挑自己的刺。当时师父训斥自己的时候,这人也只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没给他说半句好话。
少年急道:“你不是找到我了吗?为什么非要纠结这个!这些都是你的假设,我已经好好地站在这里,这还不能证明我的实力?你不懂,我们仙舟人体质强悍,有什么伤很快就恢复了,不需要你这样瞎操心……!!”
景元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后悔了,因为他看见那人突然变得疲惫的表情。
应星单手抵着额头,轻微叹息一声。
“我不懂。”他说,“你说得对,我没办法理解你们长生种。”
“抱歉搅了你的好兴致。”
他扔下这一句,转身离开了。景元想追上去,但应星轻飘飘的话语却让他双腿如灌铅般定在原地。这好像是应星与他争吵时第一次妥协,可这妥协却好像撕裂了他们之间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景元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应星把自己关在工作坊里已经两个星期了。
其一的原因是他得到了新投入使用武器在战斗中的使用数据,正在研究设计着改进的方法。
其二是因为——
大门被砰的打开,精神抖擞的耳朵立在门口:“小应星!出来玩!”
他被白珩的大嗓门震得太阳穴一抽。
“干嘛呢干嘛呢。”狐女毫不见外地走到桌前低头看了看复杂的图纸,然后一下搂过他的脖子:“你都埋头画这玩意儿画了多少天了,再画人都傻了!”
他默默地把图纸收起来保护好,然后揉捏起自己的眉心。白珩看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景元的气呢。”
“没有。”
“那就是了。”
“………………”
“哎呀,但我不是来劝你们和好的。”狐女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今晚金人巷又有奇物展演,不去可能会后悔哦。”
白珩丢下这一句,哼着小曲就走了,走前还不忘从他这顺瓶酒。
应星无语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叹息一声。
白珩说得没错。那其二的原因,就是因为景元。
他那晚被气昏了头,回到自己的住所后,过了一夜都没能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看到景元没用那玩意儿,自己会一下发这么大的火。是在责怪景元不好好保护自己吗?可他自己都说了仙舟人体质强悍无需担忧;是在不满自己的创作没有派上用场?可这次没用上,下次也说不定能用得上,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觉得遗憾的事。
只是想起在自己发火时,面对的那张单纯疑惑的脸,他心中就止不住生出无边烦郁。于是他干脆清空大脑,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当中,以此将烦思抛却脑后。
但白珩说得对,这样一直憋着也不是办法。他把自己收拾打理干净,于星夜初启时来到了人声鼎沸的金人巷。
他穿行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巷市中,两旁呼声揽客的小贩热情地向每一位过路人推销着自家的商品,各色小吃,玲珑巧货。应星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腿上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笑笑地看着他,然后把一个糖苹果塞到他手里。“应星哥哥,请你吃糖!”
“哈?”应星被迫接过,“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转眼一瞬,小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应星莫名其妙地看着糖苹果,然后继续往前走,搜寻着刚刚孩童的身影。他没走两步,又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小孩,同样喊着他应星哥哥,笑嘻嘻地把雪花饼塞到他怀里。应星就这样一路走着,手中逐渐堆满了桂花糕、龙须酥、玫瑰酪、红糖团子……他走到巷末一个摊位前方,那里围着一圈孩子。一个银色的毛茸茸的头在里面晃动着,手里正端着一把铁勺,贴在大理石的板上展示糖画。
于是他说:“老板,给我也来个。”
“好嘞——”银发少年下意识地应声,随后抬起头愣住。那双金眸眨了眨,脸上泛起一个舒展开来的笑容。
“你来啦。”
他迅速地收拾了一番,对围观的孩子们说了句“剩下的你们自己玩吧”,然后抱着插了好几个糖画的稻草杆跳到应星眼前,雀跃地说道:“来选一个!”
应星看着形状有些惨不忍睹的糖画,努力分辨出这疑似是他们常聚在镜流院内的五人……他暂且没有回答,望了望不远处围着糖画摊兴奋的孩子们,说道:“你支使的?”
“嗯哼,我给他们画糖,他们帮我跑腿。”景元瞟了眼应星面无表情的脸,别扭道:“谁叫你不理我。”
应星看着眼前少年撇起的嘴,低垂的眸中闪动两下。
景元察觉到他松动的神色,再接再厉般地拿起一个糖画。“喏,这个是你!”
应星却挥开他递过来的手。“我不吃这个。”然后把抱着的一堆零食又堆到景元怀中,“我也不吃这些。”
“……哇!”景元手忙脚乱地接住自己花光了所有零用钱买的零食,有些愠怒道:“那你到底要什么……!”
工匠伸出手,把一个形状最圆滚滚的糖画挑了出来。
“吃你。”他邪笑道,嘎嘣一下咬碎。“你比较可恨。”
他看着少年涨红的脸,满意地哼了一声。
二人边走边聊,停在湖畔旁的围栏处。
眼前是茫茫江景夜色,身后是喧闹繁华的夜市,这样的反差让人一瞬恍惚。夜风拂过,吹动长发和思绪。沉默了一会儿,景元开口道:“那个……那天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应星嗯了一声,刚想开口,又听他继续道:“我不是想说,你做的东西没用、或者炫耀自己是仙舟人,体格好什么的,我就是……我只是不想弄坏它。”
少年的下巴埋在怀里的零食堆中,含糊不清地说。
“毕竟是你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他轻轻说,“用了不就……没了吗。”
应星定定地看着脑后红绳飘扬的少年,那时那瞬的感受突然无比清晰。
景元是仙舟人,他还要走过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而自己或许只是他漫长寿命中划过的一道微不起眼的火星。
而少年景元手捧者那一点点火光,希望它不要这么快熄灭。
他动了动嘴角,却发现脸上有点僵硬。工匠一只手拍在自己脸上,然后用力揉搓了一番。景元被这动静吸引转过头,便看到工匠捂着脸大笑起来。
“哈!有什么可值得珍惜的……你尽管用,一千次,一万次,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他一只手叉腰,笑得张狂。“不过是随手做出来的玩意儿,这么稀罕?等着吧,好东西还在后头呢。”
景元愣住,脸上淡淡的伤感瞬时转为狂喜,接着便朝他奔来:“太好了,我以为……啊!”
青苔石砖翘起的一角让脑子发热的少年身形一歪。工匠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被糖果糕点扑了个满怀。
少年抬头,如蜜般金色的瞳眸中盛满喜悦,随着皓然的月光一起晃动。
这双眸子和刚才的糖果相比,哪个更甜呢。应星突然不着边际地想。
黑发男人抚上沉睡之人的手。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五指修长,洁白如玉。这只手曾抚过公卷,也斩杀过敌。
他把那只手翻来覆去,最终十指相扣。
如果是罗浮将军清醒之时,恐怕没人能做到和他如此亲密接触。
男人将那只手牵到自己的脸侧,静静地靠着。
就连这样的短暂相接,如今也是难以企及的奢望。
应星在第五次推开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时,非常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答应让他进入工造坊。
“别那么小气,让我看看啊。”景元又一次锲而不舍地凑过来,“说不定我看完也学会了呢。”
“……我、要、工、作!”工匠咬牙握笔,“旁边柜子里的东西还不够你玩的?”
“我知道你在工作啊,我又没出声打扰你。”景元歪头道,“在旁边看看都不行?”
应星叹了一口气。
他不喜欢与人相靠太近,这是他从小的经历与自身的性格培养出的习惯。还在师父身边时,他就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孩子,定居罗浮后,更是喜欢独来独往,能把酒言欢的亲近朋友也只有寥寥几人。而那三人——除开白珩,其余两人都是清冷孤高的性子,并不会与人勾肩搭背,打成一片。应星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很是称心。
但可惜,世事无常。和白珩有着一样性子的景元加入了进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经常碰在一起笑得发抖,互相勾着手臂四处乱跑,倒像是关系极好的闺蜜。他们是那种喜欢同人肢体接触,以表达好意的性格。白珩每每酒兴正欢时,就喜欢左搂持明龙尊,右抱罗浮剑首,活像个在酒楼舞妓中买醉的大叔。而景元是万万不敢招惹这两位的,于是他的目标,便锁定在剩下唯一一人身上。
自从和好后,两人关系的亲密度明显更上一层。景元时常跑过来黏他,以少年特有的热情拉住他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他仍是比工匠矮一截,于是喜欢用毛茸茸的头来蹭他的肩膀。
真像只猫,工匠不动声色地把蹭过来的手臂和脑袋扒下来。他并不习惯与人这样相近,掌心的温度和来自其他人的热量让他感到不适,尽管少年每次还是坚持不懈地过来这样拉他。
“……我不习惯在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人。”应星解释道,“无论画图还是对物件打磨组装,都是不得有失误的精细活。你老在我旁边乱动,万一在关键的时候碰到我的手就完了。”
景元闻言轻轻哼了一声,也知道人说得在理,于是转身去挑其他的小零件玩。
那时的工匠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小小心思,只是觉得两人待在同一空间安安静静的,也很好。
最先发现的人是白珩。
她某一日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从镜流后院溜进来,坐下了也不喝酒,沉思半天,突然道:
“小景元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三人注目。白珩面色凝重,十指交叉搭在下巴上,又道:“我刚刚在训练场上看见有个女孩子跑过来给他擦汗。”
镜流抬起酒杯抿了一口,淡然道:“他这个年纪也正常。”
饮月君了然一笑,而一旁的工匠没有说话。白珩愁眉苦脸:“他谈恋爱了我还怎么天天找他玩呀。”
白发的男人突然开口道:“为什么不能?”
白珩一愣,抬头看向工匠有些沉暗双眼。“再怎么说……我也是女性嘛。让人看到对象天天和另一个女生待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太好吧。”
她叹一口气。“你们男孩子之间就没这么多顾虑啦。”
“……”应星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回忆起那个时常黏在身旁的身影。“也不一定是谈恋爱了吧,这小子对人一向没什么分寸。”
“怎么会呢?”白珩奇道,“他在外面从来都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
他听着白珩的“我再去打探打探”,陷入沉思。
谁都知道景元是个受欢迎的孩子。他模样俊俏,性格外向开朗,一张含了蜜的小嘴能把人逗得笑不拢嘴。头脑机灵,身手也好。作为剑首之徒,不仅没有刺人的傲慢,反倒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本领,让他有更多的余力去帮助他人。
就像个小太阳一样。
应星不止一次路过训练场时,看到少年少女们围在一起,在树荫下嬉笑打闹。他的目光落在景元身上,发现其他人的视线也大多投向那个少年,其中不乏青涩爱慕的眼神。而少年仍旧同大家聊得高兴,将目光分给每一个人。
他对别人的感情是否有所察觉,应星并不知道。景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这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即将要被派往一处稍微偏远的星系作战,正在夜以继日地加训对练。直到出征之时,应星也没能和他再见上一面。明明说好了要给他做很多很多护身符的,可一直没机会给他。应星想,或许他也不需要。他有时刻关心他的长辈,也有追随在身旁的同龄人。自己的那一点点心思,或许真的微不足道。
这一别就是三年。
这期间景元也尝试过和他们联系,但所处的那颗星球通信被敌人截断,只发了几条信息过来就再也没了音讯。可这并非不祥之兆,正相反,前线的捷报频传,就连将军看了也忍不住称笑。
这一场仗打得格外漂亮。在表彰大会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台前,像一只小狮子一样,骄傲地接过将军的授礼。此时的工匠站在两侧的席台上,遥望着许久未见之人。遥远的距离使他看得不甚真切,但那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长高了一些吗?好像是有点。应星抱着手臂又待了会儿,然后从侧边的出口离开了。
这几年里他们几人多散少聚。剑首被派往执行更加艰巨的任务,狐族的飞行士们也被召集到一起,去往前线勘察情报。只剩下应星和饮月还留守于罗浮之上。龙尊需处理族内大小事宜,因此他们二人也许久未在月下对饮。
这三年间,罗浮上再度召开了百冶大练。这次应星没有去,尽管很多人劝他,说以你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取得工匠之首——百冶的称号。他回绝了,并不想参与名利争斗的游戏。他说,自己的心思不在这里,之后如果再开的话,会去的。
他的心思在哪呢。应星也不知道。
三年的时光像风吹树叶一般快速划过了。当时走得最早的景元反而是最快回来那个。但他回来之后,还并未同应星有任何联系。一天之内,光是汇报、开会,再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已经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工匠也没有去主动打声招呼。
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想,无论是恭喜祝贺,还是呵护关心,这些都已经有人做过了,似乎不差自己一个。真是奇怪,应星忽然觉得可笑。难道时间竟然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叫他去同那人打声招呼,也需要理由了?
应星走在木制的甲板上。
巨舰的生态百千年如一日的轮回变更,此时秋风簌簌,正是遥望江景的好时节。将军正有兴致,包下几艘船,带领士兵们在江面上庆祝凯旋。应星向守卫们出示了一下工造司的工作牌,说自己是来探亲的,就被放了上去。按编号,那人应该就在这艘船上。
他慢慢移动着,听闻不远处的帷帐中隐约传来碰杯与大笑的热烈呼声。他走到门帘前,掀开一隅,许久未见之人的面庞蓦地呈现在眼前。
……五官变得立体,似乎确实成熟了一点。应星想。举酒同邀四座伙伴的少年正兴致高昂,眸中的光与暖帐灯火交相辉映,熠熠而动。他与其他人说着笑着,肩膀被一旁的同龄少年勾过,不知在耳边说了什么玩笑话,立刻惹得他倒向身边人耸动肩膀。应星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可他转身翩过的衣角还是被少年捕捉到。
他靠着护栏一侧,听见身后传来有些急切的脚步声,和少年殷切的声音。
“应星。”他开口叫他,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喜悦和欢欣。应星回身望他,看到少年因酒精而有些发红的脸。刚刚景元坐在地上,所以他一时没能察觉,如今看这家伙好像确实长高了不少。头发也长了,不再是毛茸茸的像棵小蒲公英。
“你来看我呀。”景元笑眯眯地走近,“怎么不先和我打个招呼?”
工匠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怎么,打扰你的雅兴了?”
“哪有。”景元眨了眨眼,轻飘飘地跳过这句藏着软刺的回应。“我以为你没空呢。我听说了,师父和白珩姐她们俩都出任务了,丹枫哥也不在,还以为你们都很忙。”
应星呵呵一笑。“我确实挺忙,不过还得代替你师父过来看眼。要是少根胳膊断条腿,我在的话还能修一修。”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景元双手叉腰,无语道。
“谁叫某人第一次回来的时候——”
他突然住了嘴,由于某种藏匿于心中的,几乎快已经消散的情结——当你触碰到一些只有两个人才能谈及的、如同秘密一般的回忆,才能感受到的胸口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
话语戛然而止。空气沉沦下来,积淀成暧昧潮湿的温度。
他看着少年歪了歪头,然后朝他走过来,一步、两步——似乎有些太近了,已经到了快要面对面贴上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不曾想被抓住手臂。力气不大,却无法挣脱。
他看着景元放大的脸呈现在眼前,脑海霎时空白。他忘了该作出如何反应,也忘了该将目光放在何方。他只记得在月光拂照下,少年因酒精而微红的脸,以及被薄凉夜风所衬托的,两人之间骤然升温的呼吸。
瞳孔颤了一瞬,不自觉移开的目光暴露出主人的慌乱。他眼神闪烁着,却又注意到那只鎏金的瞳右下方一颗不起眼的小痣,脑海里一片混乱——那里以前有过这样一颗痣吗?为什么自己从来没发现过?
少年的轻笑打断了他游离的神思。景元拉着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头顶,然后堪堪碰到了他的鼻尖。
“……你干什么?”应星听到自己本就低沉的声线有些许沙哑。
“比一比身高。”景元答道,然后快速退了回去,手背在身后,像只猫儿一样对他狡黠笑道:“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不少?”
“……哼,不管长多高,还是个小鬼。”应星把脸扭过一边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回想起刚刚在帐中看到的那一幕幕,景元倒在别人肩膀上的样子让他心烦意乱。“你也和别人这样比身高?”
“嗯?”少年歪歪头。
“我是说,你——”
“我才不和别人比呢。”景元眯眯眼笑着看他,“我只在乎能不能超过你。”
后来的工匠才意识到,少年的话语中包含着怎样的情意。
他明明是短生种,却成为了长生种的尺子。仙舟人或多或少都听过这样的告诫——不要与短生种太过亲密,否则在余下的生命里去追寻和他们的回忆,如同在时间的长河中刻舟求剑。
工匠也是这么想的。他努力学艺,刻苦钻研,期望自己的才华和作品能如同恒星般在宇宙中长久地闪烁。可他没想到,自己本身也能够成为某人生命里静静发光的星。
他撑在沉睡之人的头顶,用手细细地抚过他闭合的眼睑。
那颗玲珑泪痣依然安静地伴在眼角下,正如千百年来不毁不灭的他。
他从埋在工作桌上厚厚的草稿纸中抬头,看向从门后出现的少年。
“怎么了?”他问。
景元嘿嘿一笑。“我听说师父和白珩姐遇到了,正一起坐飞船回来呢。”他高兴地说,“正好我这段时间放假,终于可以好好聚一聚咯。”
应星嗯了一声,继续低头修改图纸。景元走进来探头看了看,问道:“又在做什么呢?”
工匠倒是坦然答道:“给你师父的。”
“哦?”景元歪歪头,“那应该是很厉害的剑吧?”
应星哼了一声作为回应。早在他们四人相识、举杯共饮的时候,应星就决定一定要给这三位难得的知音好友每人打造一把绝世武器。最近正巧得了灵感,于是打算从剑首大人的剑开始设计。
“唔……有没有给我的呀?”景元笑眯眯地凑过来,低头看草稿纸。“之前不是说好东西还在后头吗?”
应星拿着笔的手滞了一下,没有抬头。太近了,是他能知道一抬头就会对上什么的距离。这家伙从来不肯听劝,依然熟视无睹地随意踏入他的安全区之内。
“等着吧,排队呢。”工匠平淡道。
那就是有了。得到如此答复的景元满意一笑,然后退出了他的工作坊,轻快地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应星抬头抚上头顶。那里还存留着少年呼吸的温度。
他挥挥手,企图散去那令人烦闷的气息。
景元这几天三番四次地过来找他。他无处可避,只好关了自己的工作坊,躲到一棵大树下继续作图。不料景元还是找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狗鼻子还是怎么的。少年装模作样地拿了本兵法靠在他旁边看,美名其曰这棵树阴影这么大,让我也借下嘛。
他终于没有借口拒绝,只能让景元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之中。景元如他所承诺的只是安静看书,并没有再出声打扰。心绪逐渐安静下来,两人就这样难得平静地相处着。过了约莫几小时,应星感到右肩传来一阵重量。他侧头望去,只见那本翻了没几页的兵法随意摊开腿上,而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酣然入梦。
秋风适时地吹起,将少年的银色的发丝盖在他的俊逸的脸上。应星抬起手,帮他把糊了一脸的头发轻轻掀开。指尖在划过那颗小巧动人的泪痣时,骤地颤了一下。
这不对。他想。
匠人的手,怎么会颤抖呢。
他握了握拳,指尖用力捏到泛白再松开。无论如何,在镜流回来前,他决定纠正二人之间的距离。
景元发现最近应星总是躲着他。
但他很难去质问这件事情。要说躲吧,这人也能正常和他聊天;要说不躲吧,他总能感到这人在有意无意地避免与他接触。
明明才久别重逢,为什么偏要摆出这样一副冷淡的架子呢。
在外远征的三年里,他为了尽早回来,几乎日日夜夜,一刻不停歇地出谋划策、辅佐指挥排兵布阵。他的能力受到了认可,连将军都对这孩子的智谋颇为赏识。但当他在台上迎接着众人羡慕的目光时,却并未在台下搜寻到自己期望的面庞。
后来他才知道师父他们都有各自的任务。可那个人呢?他有些委屈地想,他应该知道自己回来了吧,怎么连个消息都不发过来。
所以当他在甲板找到应星时,胸腔里腾起的喜悦是真真切切的。
驻扎罗浮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身为云骑军,他们是罗浮最锋利的剑,罗浮也是他们安心依靠的故乡。可当他远离故乡,流血杀敌之时,回忆起的却不是罗浮上温柔的亭台水榭,而是……
他往前走,捉住那人向后退的手臂,不肯令他逃脱。他靠向他,鼻尖处又萦绕起那股熟悉的,木香与机油混合的奇特气息。这股令人安心的气息让他回到过往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夜,回忆起工匠高傲的面庞。在庭院中嬉笑打闹,在受伤时守在身旁。那个唐突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人,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融化在他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心中突然袭来一阵莫名的恐慌。
在昏天黑地的雪原里,在潮湿闷热的丛林中。他在精疲力竭之时,在咬牙忍痛之时,想到遥远罗浮之上,还有着这样的一个人。在迷失了时间的战斗中,他被噩梦惊醒。他梦到等他回去以后,那人早已耗尽了短短的寿命,余烬洒向银河星海之间。
同样的问题,很久之前他曾私下里问过师父。身为仙舟人,为何要与短生种举杯交好呢。
师父只答,她只不过在走命中应尽的缘分。
一切皆缘……
我们之间,只能留下这样浅浅的缘分吗。
他抬起手举过头顶,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鼻尖。他轻轻一笑,将自己身上的时光,刻在工匠短暂的生命里。
那人愣然的神情令他心情愉悦起来。他后退一步,歪头看着眼前耳廓发红的工匠,胸腔中有什么也怦然跃动。
好像变得更亲近些了。他晕晕乎乎地想着,可是等到几日以后,工匠似乎又对他恢复了冷淡疏远的态度。景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近一步,那人就退一步,而且退得不留痕迹,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胸腔里鼓动的情愫又在滋烦生乱,又无处发泄。于是他心里一横,决定也不再理睬他。他倒要看看,那个人能忍到什么时候。
白珩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了一大堆礼物。
她把行囊丢在大堂,和分别已久的景元抱头痛哭。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同样是刚刚回来的镜流也并不管他们,只是在得知景元的战绩后说了一声做得不错。
“小应星啊。”和景元哭完的狐狸也想凑过来泪眼汪汪地抱一下,被应星推着脸拒绝了。
被回绝的白珩也不恼,继续拉着景元聊她在星海之间航行遇见的奇闻轶事。两人谈天说地的功夫,饮月君也大驾光临。白珩第三次想冲过去给个熊抱,结果依然是被轻巧闪过。
他带了瓶好酒来,慰问她们辛苦的旅程。白珩兴奋地大喊道今夜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她一把揽过景元和应星,推着他们往院子里走,浑然没有察觉到二人身体触碰到一起时的僵硬。而镜流看着他们不似往日的反常,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几人又如当年那样聚在圆桌旁了。分别带来的故事和话语实在太多,就连惜字如金的镜流也款款而谈,冰山般的面容随着酒精带来的温度渐渐融化。因为久别重逢的纪念和徒弟出色的表现,她今天特许了景元喝持明特酿。少年只抿了一口就忍不住咂舌,脸皱得跟个猫似的,引来白珩毫不留情的嘲笑。
酒兴正欢时,狐狸少女拿出自己的玉兆,兴奋地说最近出了一款游戏。狐族总是在玩乐方面颇有钻研精神,她介绍了下玩法,大概就是用玉兆随机抽题,被点到人必须做答,否则将要接受同样随机的惩罚。这种诓人隐私的上古游戏不知为何又被开发出一个新版本,应星觉得有点头疼。好在被抽到的都是什么“做过最丢脸的事”、“最想拥有什么超能力”之类的无聊问题。白珩的主要目的是想逗镜流和饮月这两座冰山,她也知道应星和景元身上没什么好玩的。毕竟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能有什么秘密。
玉兆上的图标又一次指向应星。工匠握着酒杯,懒散地应了一声。而下一秒上面显示出的问题,却让他手指一僵。
“我看看。”白珩拿过玉兆。“哦!小应星有没有喜欢的人?”
狐女酒精上头而发红的脸笑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僵硬的身形,和同样变得不自然的,银发少年的神情。
“你是不是都二十多岁了还没谈过啊。”她逗趣道,“整天把自己闷在工作坊里,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
“惩罚。”他说。
狐女没听清似的眨眨眼,又听面前男人无表情的脸,说道:“我说,我选惩罚。”
隐瞒就代表着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存在。白珩一下子尾巴毛都炸了,跳过去猛拍一下他的背打喊好小子连你姐姐都瞒着。对面的饮月君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而镜流放下了酒杯,目光转移到自己异常沉默的徒弟身上,一言不发。
白珩死缠烂打了半天应星也不肯说,只好作罢,于是狠狠地摇晃着玉兆,发誓要给他抽出一个毁天灭地的惩罚。
“请亲吻你左手边的人。”狐女笑眯眯地对他说道。
她看见应星整个人都愣住,得意地笑笑,然后走过去拍拍银发少年的肩。“小景元,对不住了,委屈一下你。”
此时被点名的少年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迷茫地发现自己正处于几道视线交汇的聚焦点。他感到喝下去的酒精瞬间蒸腾起来,口干舌燥。“什、什么?”
“快啊,来来来。”白珩不嫌事大地把二人拉起来面对面站着,把玉兆的拍照模式调出来,对准二人。“不用真对嘴亲啊,额头脸颊什么的都可以。”
处于焦点中心的应星和景元手足无措地站着。应星看着面前呆滞的少年,心脏随着酒精的作用突突直跳,越来越大声,如雷鸣般在耳边轰然作响,几乎要压抑不住。他抱起双臂哼笑一声,以一副挑衅的模样来掩盖心里的慌乱。“怎么,怕了?”
景元也回过神来,同样报以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亲一下。呵呵,我不嫌弃你。”
应星脑门上蹦出青筋。“说得你好像经验很丰富似的。”
“那不敢当。”景元回敬道,话里有话。“总比二十多了还什么都不敢做的人好多了,你说是吧,应星哥哥。”
“哈,”应星刺耳的笑声让景元心里一怔。“仙舟遍地都是长生种,我哪高攀得上啊。倒是你,之前那个给你擦汗献殷勤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没把握住?”
景元瞪大眼睛,“什么小姑——”
“不会是人家嫌你太矮,不要你了吧。”
这招多年未用的杀手锏成功让景元怒上眉梢。他两三步走到应星面前,抬头瞪他。“你说我什么,再说一遍?”
“小矮子。”应星好笑地顺应他又喊了一遍。“不服?都多少年了,还没到我眉毛,不就是小矮子?”
景元只是瞪着他,金色的瞳里蕴藏着羞耻、怒意,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他一时间没有答话,应星以为他是无话可说了,便稍微侧过头避开少年的眼神。“好了,我不嫌你。别浪费时间了,你就这么想让他们看笑话——”
脖颈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力气拉扯下去。应星被拉着衣领强迫俯下身去,他呼吸一滞,面对少年调笑的眼神,和几乎要触到一起的鼻尖。
“矮怎么了?”刚刚还在生气的少年嘴角转而勾起一个轻巧的笑,眼底是放肆涌动的感情。“你还不是得低下头来吻我。”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工造司里铁块碰撞四溅而出的火花声。
他抬手掐住景元的下颚,对着那两瓣巧舌如簧的嘴唇狠狠吻了上去。牙齿嗑在唇瓣上让少年痛呼出声,接着便反击似的咬了回来,双手紧紧地攥着工匠的衣领不肯撒手。一旁的白珩看得人都傻了,玉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
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嘴角上肉眼可见的多了几道撕裂的伤口。应星狠狠擦了擦嘴角沾上的不知是谁的津液,回头走到桌前把酒杯里的残液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就走。景元愣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那人消失在庭院的尽头才支起发软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狐女此时感觉自己好像哑了一样,望着远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尴尬地回头寻求老友们的帮助,饮月君围观了这场闹剧,只是轻抿一口酒:说道:“别管。现在不能管。”
而镜流则是静静坐着。她猩红的双瞳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眯了眯,似乎在思考什么。
“站住。”少年喘着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让你站住!”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他,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怎么,你还不满意?”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还想到哪一步?”
“哈。”景元的眼神往他布料明显支起的下身瞟了瞟,揶揄道:“你都这样了还问我要到哪一步?”
应星啧了一声,上前捏住景元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你可要想清楚,真要来招惹我?”
“嗯?”少年像只猫一样露出坏笑。他歪了歪头,被吻得红润的下唇擦过工匠的拇指。“你是什么大人物,我还招惹不得了?”
“好,好。”工匠的嘴角向上勾扯了一下,“那你可别后悔。”
后来的具体情形,刃已经记不太清。
他只记得热,很热。内里到外仿佛都要融化。汗液混合着其他液体粘在皮肤上,要两人分不清彼此。
那场不知算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的情事,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裹挟着他们,向着无底深渊跌落。
面前一直沉睡的人突然有了动静。星核猎手快速地轻翻下床,默视着他的反应。床上的男人眉间微蹙,长睫颤抖着,呼吸也变得逐渐粗重起来,面庞染上几分痛苦的神色。他在和体内的力量抗衡。刃木然地看着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将军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被单,头向一侧偏过,唇边泄露出一点微弱艰难的喘息。
他挣扎了约莫有十来分钟,随后才渐渐平息下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床前的男人面对着神策将军如今的惨状,好像有一点动容,又好像有一点无措。
死。他忽然想到这个字。
景元会死吗?
谁都无法把这个字和罗浮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将军在位已有七百余年,看着许多人来,又望着许多人走。死,这是他无法在景元身上所想象到的。他已经带领了罗浮前进许久,之后也应该继续这样走下去。或许此战之后会考虑着把将军的位子让与他人,但罗浮不能没有景元。
可是眼前如雪一样失去所有色彩的人似乎随时就要化掉。
绑着绷带的左手突然颤抖起来。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去,不知为何颤抖得越发厉害。那股空洞的、无形的窒息从四面八方弥漫上来,如同庞然巨物般按着他的头颅将他压下,直到撑不住跪倒在地。
他如果死去了,那我……
男人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举起自己早已残破不堪的双手,看着它不受控制地痉挛。这双手曾经是那么骄傲之人的工具,如今却只能浸泡在日夜的血的噩梦里。
他忽然寻找到了那份恐惧的源头。
如果连他也不在了,还有谁会记得“应星”呢?
从那晚几乎公开关系之后,五人的小团体就总是笼罩着一股奇怪的氛围。
这也是当然。任何人在看到自己的两个好友当面亲嘴、然后上床——虽然他们没有看到,但是他们就是知道——之后,会感到尴尬也不奇怪。
对此,两位当事人并未表示什么。应星本就是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性格,而景元更甚,大脑被轻飘飘的喜悦填满,完全把师父的投过来的目光抛到脑后。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黏着应星,连洗澡都要一起挤进去。
“快说啊。”景元撑着脸颊,趴在工作桌上看他,弯着眼睛。“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讨厌你。”工匠微笑着从他胳膊底下把自己的图纸抽出来。
“哎呀,都这种时候了还害羞。”景元笑得更深,虽然嘴上说着别人害羞,自己的耳廓却悄然红了。“应星哥哥真是不坦率呐。”
工匠不答话了。景元顾自站起来,在他小小的工作坊里这瞧瞧,那摸摸,一会儿说“要不晚上我们去长乐天吧”,一会儿说“正好开白珩姐的星槎出去兜风”。见应星没有反应,一下子过来扑到他背上,勾住脖子。“你到底怎么想的嘛?”
被蹭得戳坏了一个零件的工匠抬起头,皮笑肉不笑道:“我在想那天晚上怎么没有操死你。”
景元眨了眨眼,歪头道:“我是仙舟人,你弄不坏我的。”
之后的事,就是第二天的事了。
第二天应星就把景元送回了军营,结束了他这几天荒淫无度的假期。等他回到工作坊时,屋内传来的冰冷的寒气让他握在门把上的手一紧。他定了两秒,然后仿佛无事发生一样推开房门。
罗浮剑首正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
“不打招呼就来,有什么急事?”他没有去和她对上视线,自顾自地径直走到工作台前坐下。“我不知道剑首也有翻窗的习惯呢。”
“应星。”女人如冰霜般的声音隔空传来,同她的剑一样锐利。“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所为何事。”
工匠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我们就是玩玩而已。”他说,“你不会当真了吧?”
镜流猩红的瞳默然注视着他。
“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不咸不淡地说着,“喝了点酒,一时上头。没什么。”
“他很喜欢你。”女人如此答道。
“哈。”工匠淡淡地笑了一下。“这点喜欢……”
他抬头看向镜流。“你不用操心。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年少无知时意外撞出的一点火花。对于他漫长的寿命来说,这点没头没尾的感情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烟消云散。”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他不是那种会让一时冲动禁锢住自己的人。”工匠起身,作出了送客的动作,“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影响到他的未来。”
女人看着他的手势,眸中的光微动,最后留下一句话。
从那以后,应星和景元便是聚少离多。因为得到将军的赏识,景元被下达的任务也逐渐多了起来,时常一走就是几个月,有时甚至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在外作战期间,景元时不时地就给他发拍的照片过来。有的是高大到如同小山一样的植物,有的是像蚂蚁搬家一样在地上行走的小人。应星一本正经地对这些一一作出评价,然后得到回复说下次带你一起来看。
一起吗。这样堂而皇之又远到没有边际的承诺,本该抛之脑后。可某日在工造司的空地上,望着高大肃穆的金人巨像,一种蠢蠢欲动的想法又重新活跃起来。
那年他凭借“支离”一剑登上了百匠之首的宝座。在百冶大练结果宣布的那天,他向罗浮剑首递交了自己的答卷。剑首将宝剑高高举起,一举斩断了殿台之下的百米长阶,向世人宣告此器之锋利。
同年景元带领所率部队奏凯而归。身形挺拔如松的青年来到他面前,抱拳一笑,朗声道:“云骑骁卫景元,见过百冶大人。”
往日的少年已青涩不再,那双神采飞扬的金瞳熠熠着,让人几乎能想象到他在战场上的飒爽英姿。
因各自职责而久别重逢的五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了。还是那间院子,还是那些人。皓白明月如天上明镜,映照着看似不变的人世间。他们喝酒助兴,谈天说地。散场后应星架着景元往回走,半路又被景元拉扯着回了他的小工造坊。两人拉扯着倒在床上,景元趴在他身上,似乎又变回了往日那个爱撒娇的少年。他抬起工匠的一只手,贴在自己侧脸,像只猫一样蹭了蹭,眼睛里流动着微光,勾起嘴角微笑道:百冶大人今天要锻什么刀?
那天晚上他们久违地又纠缠在一起,啃咬,缠绵,似乎要通过不断的触摸来确认对方身上这些年的变化。应星的嘴唇贴上景元高挺的鼻梁,指尖抚过他舒展的眉眼。当年的少年已经成长开来,身量也和他差不多相当了。以后再也没法叫他小矮子,应星颇为遗憾地想。唯有时光能在他身上刻下痕迹,而从今往后自己还存在于世上的几十年里,似乎也看不到更多的变化了。
他咬在身下人的脖颈上,发泄似的企图留下自己的痕迹。青年骁卫颤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轻点,应星哥。我才刚回来,对我温柔些。
是谁说过仙舟人弄不坏来着?
好好。银发青年轻笑了一下,发丝滑落肩头。那请你自便。
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景元突然一骨碌支棱起来,侧着身盯他。应星靠在床头用玉兆打字,头也不抬地问他干嘛。
“我看到你给师父的剑了。”景元歪歪头,“我的呢?”
应星迟疑了一下。给另外三个人的武器,除了支离,剩下两把早有眉目。可关于景元的,他却一直没想好如何来做。景元适合用刀,这是他从前观察少年训练时得出的结论。可刀的造型和材料,他却一直没有想好。
关心则乱。
景元见他一直没有答话,撇了撇嘴。“不是说好排队吗,怎么还没轮到我。不会当时说的都是哄我的吧?”
应星放下玉兆哼一声。“谁有空哄你。倒是你,这么多年一句话记这么清。”
景元眨了眨眼,他又随口说道:“对于你们长生种,这点小事早就忘了吧。”
然后景元便凑了过来,双臂撑在他的腰腹两侧。他望着他,眼神认真而坚定。
“应星,”他说,“虽然我是长生种,但我和你度过的时间,是相同的。”
尽管拥有着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但我们身上时间的流速是确确实实相同的。我们所并肩走过的时间,是在这世间真真切切流淌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因而我对你的思念和回忆,正是此时此刻我所拥有的全部的宝藏。
被注视着的男人张了张嘴,然后错开交汇的视线,没有目的地游离在面前人的脸颊、发丝和下颚上。他的眼神扫过景元赤裸的脖颈,看见那枚依然安静躺在锁骨间的指环,心里蓦地一动。
他用一根手指勾起那枚圆环,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不会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暗恋我了吧?”
景元呵呵踢了他一脚,“少给自己贴金。”
最近他越来越多地听到景元的名字。
战功屡建的天才奇兵、年少有为的云骑骁卫。这些夸赞的词怎么往他身上堆都不嫌多。当年那些因为他是剑首之徒而流传的那些酸言怪语也几乎消失殆尽。年轻的云骑恣意地挥洒着自己的才能,他的光芒才刚刚崭露头角。两人的见面也不似少时那样频繁了。应星很多次与他擦肩而过,看到景元身边围绕着的人群,无言地独自走远。
有一种情绪。应星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带着一点热切的、却又夹杂着某种阴暗的成分。某日他路过工造司的广场,听到几个匠人在休闲的时候,捏着怪异地腔调朗读一篇剧本:“啊!我爱你,我是如此地为你付出一切。为什么你的目光不能只为我一人停留?”
酸腐老套的台词令人听了发笑。应星在心里暗笑一声,却在某个深夜又在脑海中重复着这句无法抑制地想起。
脑海中浮现出被众人拥簇的那个背影。原来我是这么自私的人么?
内心中阴暗的部分逐渐扩大,在难以入眠的夜晚中被挖掘出一点恶意的、刻薄的念头。想在他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想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个难以撼动的锚点。想看他为自己轻薄的生命痛哭流泪,想让自己的阴影占据那颗永远跳动的心脏。
他从恶念中猛然惊醒,到现在才明白,镜流那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我唯一允许你留给他的东西,是兵器。她说,上阵杀敌,自然要有一把趁手武器。应星,我可以把这视作你的责任。
——而不是因为某些留不住的念想。
他突然大笑起来,在深夜昏暗的阴影中,惊起一阵鸦飞枝头。
可是我是个十分自私的人。他想,一个自私、薄命,又自视甚高的人。
在目睹了帝弓临世所显现的神迹残余后,他更是这么想。
逐星之矢的碎片安静地被摆在中央,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流彩光芒。
霎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工匠的手罕见地、兴奋地颤抖着。他抚上用于包裹珍贵材料的丝布,心中的想法逐渐定型。
宝刀配英雄。要做一把刀,一把阵刀。既能在战场上大开大合,奋勇杀敌,又能坐镇中央,气沉静心,安定乾坤。
这样的刀才配得上他,配得上未来的将军。
——才能伴他一生。
在长乐天听书时,工匠曾经听到别人讨论关于仙舟人魔阴身和情感记忆的问题。他们普遍认为,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耗掉无数光阴,最后只能留下来最为激烈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或许是爱,或许是恨,但一定是那个人所经历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东西。
在他触摸到景元脖颈上挂着的那个小玩意儿时,他就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那么轻的东西,怎么成为他无边生命中沉重的刻痕呢。
他要以此刀作为锚点,将名为“应星”的存在,刻在浩瀚星海间,某人的回忆里。
应星已经死了。
他并非是在某刻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在重复死亡的过程中,不断体会到的现实。
旧日的骄傲粉碎成灰,昔日的英名被人抹去。曾交付与友人的剑成为一次又一次斩杀自己的利器,曾月下共饮的长枪的主人贯穿自己的胸膛。
那些辉煌的、璀璨的,属于工匠应星的骄傲年岁,在被流放茹毛饮血的苟活中消磨殆尽。现在的男人是名为“刃”的个体,只是追寻着死亡的,被仇恨占据的机器。
没有人还记得仙舟之上曾经存在过一个短生的天才,没有人还承认他与那个天才之间的关联。死去的人埋葬在死去的人的回忆里,他们都不该存在于世,但偏偏被命运纠缠着不放。
可是,这世上确确实实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他短暂的生命像燃烧的恒星一样闪耀过,那些明媚的,金色的画面,又像飞鸟走兽般匆匆流散。在平静安稳的呼吸中,在生不如死的梦魇中。如同幻觉一般的回忆一张张翻过,谁能为他证明,谁还能看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应星?
恍惚之间,有什么微弱的声音传来。
刃的瞳孔猛然一缩。床上的人似乎要苏醒了一般,眼睑微抬。可他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清醒,只是睡眠中不安稳的一瞥。
男人在半梦半醒间注意到了床侧站立着的人。他眼珠微微向外移动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一个几乎微不可觉的笑。
你在啊。他仿佛在这么说。
随后他便又沉沉睡过去。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与他拥有着共同的回忆,那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了。
他一直在。在年少无忧的日子里,在并肩作战的战场上。他曾用盛满爱意的眸子注视着自己,也用失望与心死的目光送自己离开。
他是他们之中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承载着所有人的回忆。守望罗浮近千年的时光,让人几乎把这当做理所当然。
如果连景元都不在了,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存在应星了。
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情绪,一股来自于很遥远的从前的、负面的情绪。原来我还是这么自私,他想。他不希望景元比自己早一步离去,这样他那些曾偷偷贪恋过的旧时光还有些意义,这样那个骄傲的工匠,还能在跨越星海的另一个尽头,在某人的回忆里,再活一会儿,再一会儿。
真是讽刺啊。他无声勾起嘴角,嘲笑着自己。明明希望自己做的武器能成为景元的锚点,希望能在他的生命里长久地刻下难以磨灭的情感。但现在反倒是他从景元身上期冀着那份感情,希望他能再陪自己多走些时光。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散尽,可共同的回忆仍不变不灭。
刃再次靠着床边坐下,靠着景元搭在床沿的手假寐,内心感到无与伦比的平静。
他盼望着那人的早日苏醒。他在此世间唯一的,最后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