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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nni

【月山】再等冬天

月山520活动文·一

一篇适合做睡前读物的普通爱情故事

he 全文3.6w+


夏秋初交,月岛萤过完了他的二十九岁生日。没什么特别的,像往常一样训练结束,接过队友们祝贺的礼物,回到家吃完晚饭,再关上灯吹熄蜡烛,吃那款连续几年都出现的草莓蛋糕。唯一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他莫名出现的纷扰思绪。所以在这个有些飘毛毛冷雨的夜晚,他套上一件薄薄的运动外套,也没有带伞,就这样走出了家门。

所以遇见山口忠也是意外的,但又不是完全意外。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处,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心神扰乱。

那人穿着藏蓝色短袖,在路灯下等待红绿灯。...


月山520活动文·一

一篇适合做睡前读物的普通爱情故事

he 全文3.6w+






夏秋初交,月岛萤过完了他的二十九岁生日。没什么特别的,像往常一样训练结束,接过队友们祝贺的礼物,回到家吃完晚饭,再关上灯吹熄蜡烛,吃那款连续几年都出现的草莓蛋糕。唯一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他莫名出现的纷扰思绪。所以在这个有些飘毛毛冷雨的夜晚,他套上一件薄薄的运动外套,也没有带伞,就这样走出了家门。

所以遇见山口忠也是意外的,但又不是完全意外。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处,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心神扰乱。

那人穿着藏蓝色短袖,在路灯下等待红绿灯。月岛萤在离他几十米的这边街道看他。瘦了。头发稍微留长了点,齐了耳尖,比大学时要长,又比高中时要短。昏暗的夜色下其实看不太清他的脸,但是周身气质已经与他记忆里的不同了,提着装满生活用品的塑料袋,还是带有线耳机,抬手起来看表,手腕处也是深皮革宽表带的手表。

月岛萤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也不算心酸,也不算惊讶,也不算悲伤,也不算平常。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从骨头里面沁出来的严寒,冰得他浑身都痛。

他以为当再见山口忠时自己还是可以处理好情绪,可是或许真的是太突然的遇见,他的大脑宕机了一瞬,在那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落在头上的细细雨丝。山口忠是谁?他那一刻根本回答不上来。


七年的分别还是太久,久到他都几乎快忘了山口忠的侧颜,也快忘了他们已经分手了这么长时间。

到底是谁说时间是忘记感情的良药,明明时间是铁凿,越久一日,心上的痛就被刻得越深一分。

绿灯了。他看着山口忠把手机放回裤兜,一步一步踩到白色的斑马线上过马路,又拐进另一个转角。雨点大了起来,在灯光下都能看见斜飘的雨线。月岛萤擦擦打到眼镜上的小滴雨水,转身往回走。

怎么还是有点想哭。

没必要的。

为什么偏偏没有带伞。现在路面也湿透了。




前一周他就知道山口忠要回来了。沉寂的群聊因为他的讯息活跃了好几天,大家都欣喜地约着聚会,连影山都说争取从国外赶回来。月岛萤结束训练赛打开手机,就看到999+消息的群聊。翻了好多页到最顶上是山口忠的柴犬头像,说我下周六的飞机回日本,到时候周日请大家吃饭。

月岛萤停留在那个界面,拿着毛巾擦汗也停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山口忠是该回来了。原来自己又浑浑噩噩度过了四年。


他想要不要在群里说点什么话,可是其他人的话又刷得好快,问着山口忠近况如何。沉默了很久,却没注意到长按到了山口忠的头像,突然一个艾特就发了出去。他吓了一跳,可是撤回又太欲盖弥彰,于是只好在后面加了一句,“几点的飞机?”

群里突然就安静下来,西谷也不闹着山口忠在国外为什么不去找他了,菅原出来打哈哈,说对呢山口,你还没说是几点的飞机呢,我不上班到时候来接你呀!

山口忠还是没有答复,月岛萤握不住手机了,本来才打了球手掌就发烫,此刻拿着手机更觉热得离谱。他去接了一杯水,在体育场外用水冲着把手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回到场内再掏出手机,未读消息多了几条。山口忠在群聊里回复菅原说大约早上十点会到,又回复了几条前辈和后辈的关心。唯独没有回复他。

在他看来一定很搞笑吧,当初那么决绝说不会再联系,却突然问他几点会着陆。又不是热恋的情侣,争着抢着要去接机。

田中也加入了群聊了,连发了好几个表情包说这次我一定要把你们都喝趴下!——众人都嘁他想得美,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酒品有什么长进,喝醉了反而要发疯,于是都劝他还是少喝点。


“话说回来,下周六是不是月岛的生日啊?”

田中突然在群里发。

群里又诡异地沉默了。山口忠也不说话了,上一句还停留在问大家想吃什么。月岛萤灌了一口水,他倒是忘了生日还没过。过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毫无意义的增长年岁,像是不停地在那一天重复所有的年月,反正陪他过生日的人也不在了。

烦。又想多了。

还是菅原出来挽救局面,问月岛“要不要干脆一起过了?也好久没给你们过生日了。”

无所谓。月岛萤在群里发。我都有时间。

发完退出群聊,关上手机放到一边。队友已经约起来又开始练习发球和扣球,月岛萤看到他们都觉得累,他只想坐着休息。


还是拿起了手机,不断按开锁屏页面,不断解锁,又不断把它关上。总想说点什么,但是好像也没必要了。群内的话题已经又换了好几波,山口忠始终没有出来说话。月岛萤开机又关机,最后还是受不了了站起来,走到球场里去。

“喂,来练拦网。”

比起身体的劳累,心里的苦闷倒是更累的。没有办法抒解,月岛萤只祈求大力的拦网扣杀能够把自己的脑子占满,好让他不再去想山口忠。

至少在球击打到手心的这一刻,他可以不用想。




-




山口忠是四年前去的国外的。

这消息还是日向告诉他的,橘子头没头没脑地突然给他发了一句“山口明天就要去英国了,公司派遣进修。”

彼时他在博物馆工作,带了一拨五年级的小学生,好容易休息一会喘口气,摸出手机解锁就是这条语讯。

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对方,“去多久?”

橘子头像回得很快。

“四年。”

“他说就待在那边,四年满了才回来。”

月岛萤打了“哦”,又删掉想问为什么要告诉他,最后还是打出了最初的单字。日向那边没等他发出去,就又发来一条消息。

“就算你们分手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明天早上在机场,你要不要来?”日向又问他。

月岛萤盯着那条消息,没有回复,直接把手机彻底关了机。博物馆冷气开得也太足,他觉得喉头都有点发紧。山口忠应该是拜托了不要告诉他这件事,但是日向还是给他说了,还让他去送机,估计想的是四年不会再见面。

其实何必呢。他和山口忠已经三年没有往来了。三年间他毕了业,开始了工作,也进入职业球队,打了好多场比赛。关于山口忠的情况他只有偶尔回家时会从家人嘴里听到。小忠也入职了、小忠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不怎么回家了、小忠升职了——不管离分手过了多久,每每听到那个名字他都要心率骤升。胸中涨起酸涩,沿着食管倒流,他却还是要忍着把饭吃完。


“能别说了吗。”

再也忍不住是在分手第二年的冬天,妈妈念叨着山口忠的生日,问他有没有好好准备礼物。

“没有。”他直接撂了碗筷,盘中还剩着大半的饭菜。

“我们绝交了。以后别提了。”

月岛萤上楼匆匆收拾好行李就坐车回仙台去了,坐在列车上他还是觉得胸闷,那股酸胀感迟迟挥之不去。列车驶过隧道,高速行进和巨大的压强差让他耳鸣,食管又开始蠕动,带起胃中的酸水。月岛萤还是去厕所把吃的那一半饭菜吐了出来,吐完不酸了,他却开始难过。窗外的田园风景被很快抛下,月岛萤感觉自己像吃了坏掉的橘子,一口咬下去是极致的酸,扔掉后嘴里又泛起阵阵的苦。


他那时就知道了,原来说违心话真的要遭受惩罚。

所以现在他也遭到了惩罚。关掉手机是自以为是的逃避行为,送完这队小孩回到办公室,再打开手机是爆出来的父母和哥哥的未接来电。

紧急联系请假,又急忙打车往家里赶,月岛萤好不容易坐上汽车后座,迟来的心悸和悲伤涌了上来。他打开聊天软件,日向的消息框还是静静躺在列表的第一条,他点进去,最后一条消息仍旧是关机前问的他要不要去送机。


不去了。

月岛萤回他。

我奶奶去世了。

别告诉山口。

回完他关了锁屏,不敢再关机,铃声也调到了最大。

揉揉眉头。好空虚。

眼眶好干。

是不是该流泪。

可是哭不出来。

烦。



山口忠还是来了,和他预想的一样。他直接赶到了殡仪馆,哥哥把他领进来时,他衣服上还沾着清晨的寒霜。他背着双肩公文包,脚上是运动鞋,看来是专门换了黑色西装,只是皱巴巴的,月岛萤知道他肯定是从行李箱底部把衣服翻找出来的。山口忠收拾行李就是喜欢以塞进去为上,大致叠一下就扔进箱子里。

在他们还在读大学时,每次收拾行李山口忠都要拖很久,直到要出发前一天晚上才会真正开始收拾东西。月岛萤就在衣服实在塞不进去时过来,给他把衣物重新叠成小方块,整整齐齐摆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样放完还有很多剩余的空间,月岛萤让山口忠过来看,笑他说把你放进去都绰绰有余。山口忠还在刷牙,含糊不清地讲话,月岛萤装听不懂,山口忠就踢他小腿,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再回来,开口都是好浓的薄荷味。

“那我把阿月带去我学校。拜托你跟衣服挤一挤。”

月岛萤拍他屁股,把他嘴角的泡沫擦掉,又搂过山口忠的腰,坐在床边这样抱着他。还没有分别就已经开始想念,山口忠一只手还握着牙刷,另一只手抚摸他后脑勺安静的发尾。

“说好咯?阿月跟我走。”


月岛萤那时候害羞拧巴,说不出“把我带走”这种肉麻的情话。所以那时的他们在车站坐上方向相反的列车,时刻表上车次都排不到同一个电子屏幕上。现在他依旧说不出这句话,分手之后他话更少了,经常从嘴里冒出来的,是心中的反话。

他看着放下白菊花悼念的山口忠,他现在本应该在飞往英国的飞机上,他会不会向空姐要来小毯子盖着睡觉,而他杂乱的行李被装在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里也飞向了英国。

月岛萤想自己真的是自私透了。他胆小到不敢去送机,奶奶去世了他却抱着一丝侥幸,告知了本来毋需透露的理由。日向不可能瞒得住,山口忠不可能不会知道,他不可能不会来。

这样他就可以借这机会冠冕堂皇见见他了,就好像是他把山口忠留住了半天一样。他只能依靠这种卑微的自私的方式来留下山口忠,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留不住他。


山口忠走过来挨个与他们拥抱,月岛萤听见身边哥哥问他,“带句话来就好了,怎么还特地赶回来。”

“改签到明天凌晨了。因为是奶奶,还是得回来看看。”

哥哥叹了口气,再次拥抱了他。

“坐车回来的?累了等会在家里打个盹。”

“开车的。”

山口忠低声回答了前一句,没有答应要去家里。他右走一步,移到月岛萤面前。

他没有抬头,没有伸手,飞快说完两个字。

“节哀。”

月岛萤手都已经伸出来只好又抽回去,捏着裤管外侧的缝线咬内唇的软肉。他听到自己闷闷应了一声“嗯”,感觉山口忠发旋都要被他盯穿,可是他就是看不见他的脸。

哥哥微不可察地又叹了一口气,下一位悼念的人也到了妈妈跟前。山口忠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节哀。

他出门了。月岛萤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脏是被揪紧的钝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扯裤子有多用力,骤然松开手指都打颤。他面无表情接待下一位哭泣的亲戚,无力地鞠躬,无神地拥抱。一天里他听了好多好多次节哀,只有从山口忠口中说出的让他忘掉呼吸。

月岛萤是个不孝顺的孙子,也是恶劣的前任。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让旅途变得更麻烦,还利用亲人的死亡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人。

他的目的真的达到了吗?为何要自欺欺人。


山口忠站在路的分叉口,而他只站在其中一条道路的尽头。他眼睁睁看着山口忠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从他脚底下蔓延起火焰,把他身后的路烧断成悬崖。月岛萤跨不过悬崖,也扑不灭大火,山口忠就这样一步一步远离他。



山口忠还是去了月岛萤家。他实在太困了,在殡仪馆外的长椅上坐了多久他就打了多久哈欠。但是他没有闭眼,他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屋内陈设的花圈,看到来来往往抱着菊花的人潮,看到月岛夫妇、月岛明光与来人寒暄致谢,但是看不见月岛萤。其实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视线刚好被墙面遮住,月岛萤的头发和眼睛会时不时冒一个边出来。

山口忠想这样很好。他不想让月岛萤察觉自己在看他,视线交汇的刹那只会引发无尽的尴尬,会使他后悔今日来到这里。


他收完行李其实不过两个箱子,一个大一个小,小的上面还贴着卡通贴纸,是高中毕业他和月岛萤一起选的,月岛萤买了墨绿色,他买了鹅黄色。店家说可以送贴纸,他挑挑捡捡选出一张动物贴纸,月岛萤嫌幼稚没有贴,他还是贴了一只小狗在月岛萤箱子面上。那只小狗抱着一颗爱心,要冲向另一只同样抱着爱心的小猫。

山口忠把小猫贴在了自己的箱子上,于是小猫陪着他经历了大学四年,又经过工作的三年,见证他每一次整理行装,有月岛萤在身边的,也有月岛萤不在的。分手那天他拖着这只小行李箱,徒步上了地铁的好几十级阶梯,走到一半他没力气了,箱子虽然很小却很能装,他每次都装了好多东西进去,提着格外的重。

终于坚持爬到出口,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打开来,大街上人人都看着他,他没有在意,像没有看见那些打量的目光,开始清理箱子里的东西。这是月岛萤落在他那的剃须刀,这是他给月岛萤带的一次性内裤,这是月岛萤给他买的开衫外套,这是月岛萤之前说的想吃的甜甜圈。好多好多,关于月岛萤的东西怎么有这么多。他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堆成堆,又一股脑把它们全部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这下箱子不重了,清掉的东西占重一大半,他的心也像被清理掉了了一大半,空落落的,惹得他开始流眼泪。

路边卖花的妇人过来送他一支黄玫瑰,替他擦去泪水,教他不要在这样灿烂的天气哭泣。山口忠盯着那支黄玫瑰哭得更伤心了。他从前喜欢黄玫瑰,让月岛萤送给他,月岛萤从来不答应,他说黄玫瑰的花语是失恋,而他们永远不会与这两个字挂钩,所以他不送。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分开了,山口忠看手中的黄玫瑰好像月岛萤,他最初喜欢这种花也是这个原因。黄色花瓣被他滚滚不断的泪珠打湿透彻,从此山口忠心脏一半是自己,另一半是沉重的悲痛的泪。


他这次整理东西也是拖到凌晨才动手,换作以前月岛萤早帮他收拾完了,还能拖着他洗完澡,再一起把头发也吹干。他花了两个小时慢慢把出租屋清理干净,带不走的都扔进一个大纸箱子,最后发现他去国外四年,需要带走的也只有占区区两个行李箱的重量。

收拾完是凌晨两点,他还是睡不着,就抠行李箱上的贴纸。那只小猫已经被年岁侵蚀得发黄,山口忠只轻轻一撕就带起一边,吓得他赶紧又把贴纸粘了回去。


他哪能睡得着呢。

下午日向发消息过来,告诉他明天会有一大波人来送他。他知道那里面没有月岛萤。晚上十一点,日向又轰炸他,表现得十分歉意,他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月岛萤,而月岛萤拒绝了送机。

山口忠倚在出租屋的沙发床上打字,“没关系。他总会知道这件事。”

后半句还没有发出去,日向又发过来几个字。

“月岛奶奶去世了。”

“我很抱歉。他不要我告诉你,可是你知道的。我忍不住。我很抱歉。”

山口忠欲言又止。举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关系的。

他还是这样回。

心中升腾起悲凉。

其实哪里需要日向告诉他呢。八点的样子,父母就发给他一张照片,他点开看,是月岛家的讣告。

山口忠不知道要怎么表现,他很想伤心,也很想难过,可是他答不出任何与之有关的字眼。怎么关于月岛萤总是这样,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一碰上月岛萤三个字就旋转跳跃着扭曲到一块,复杂的心绪也跟着徘徊辗转停滞不前。

父母发过来一个叹气的表情,“我们会去吊唁,你别担心。”

又叮嘱到,“早点睡觉,明早航班别迟到。”

山口忠按熄屏幕,屋内没有开灯,一下子便黑暗了。窗帘没有拉,街道对面便利店的光源射进来,视线又慢慢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翻来覆去,长长呼吸,最后摆成一个大字躺在床单上。


山口忠失眠到凌晨四点,四点半他打开手机,屏幕因为亮度太高晃得他眼疼。从前月岛萤因为他不调亮度说过他好多回,近视的人往往更注重眼部健康。他把亮度调低,登上网页查看已经订好的机票,又反复把日程表翻了又翻。

凌晨五点,山口忠从沙发床上坐了起来。他开始一个一个给朋友们打电话,向他们借车,又改签了机票,再挨个给明天说要送他的人打电话,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把你们吵醒,第二句话是明天不用来送我了,我改签了——

他还是想回去。失眠总不是办法。只不过山口忠想为自己这么突然又冒冒失失的行为找理由,真的是因为奶奶吗,还是因为他自己潜意识固执地,总想要在出发前见月岛萤一面。

所以凌晨六点,山口忠把他的两只行李箱装上后备箱。有一位同事借了他车,他向人家道了不知多久谢,也道了很久的歉。他一整晚没睡觉,开车却没感觉到疲倦,一脚油门蹬上高速,在疾驰中等待天亮。


山口忠真的好累好累。清晨起了雾,太阳从雾的那端被摇起来,天空只是白了,日光驱散不了大雾。他开得很谨慎,再加上占据一点逃避心理,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好多。殡仪馆全是人,他在门口买了束菊花,站定在那里。

山口忠不知道该进哪间场馆。他还是掏出手机给月岛明光打了电话。不多时月岛明光就出来了,眼眶肿着,照呼他过去。山口忠跟在他身后绕过来来回回的走廊,终于到达月岛奶奶的吊唁馆。他看见月岛萤靠墙休息,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月岛萤。眼镜反射的光照过来,山口忠收回目光,只敢正视前方,连转头也是别扭的合着身子一起转,转到黑白遗像前给奶奶行礼。

拥抱的时候他发现每一位月岛家人都红肿了眼睛,月岛妈妈哭得泣不成声,他不仅拥抱了她,还轻声安慰了好几句。


不过他就知道到月岛萤面前他会怯缩,尽管他很想和他握手,再好一点他可以与他拥抱,但是他都伸不出手。要是月岛萤不回应他怎么办呢?他要怎么在尴尬的气氛下自处下去?于是山口忠低着头,对他分手三年的前任说节哀。

在长椅上他就想,节哀真是好听的两个字。节制哀伤。哀伤怎么能被节制呢,哀伤明明就是潮湿的一楼木地板,清理了水渍很快又变得湿漉漉;后来放了吸潮丸就以为再也不会有渗水了,可是不久后木地板开始松动,撬开来却发现底板其实早已被湿气浸润透彻。哀伤就是这样的,你以为这种情绪被你藏在心头不会再出现,可是它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是被深埋,但凡有点什么火星苗子它就会抓住跑出来攻击你。

山口忠就觉得自己被遗留的三年前的分手沉重悲痛背刺了一刀。他的第一句节哀是说给奶奶的,第二句却好像变成是说给月岛萤和他自己的,似乎说了这一句就能补偿完三年的遗憾悔恨和从无再见。三年了,山口忠再一次亲手掐断了他们的感情。

那么月岛萤呢?月岛萤的眼眸也是红的吗?山口忠想。他没有看到。

他这次也哭得像三年前那样痛苦吗?山口忠不知道。他好想看一看。



-



如果有一台时光机,你会最想回到哪一天?

这个问题让月岛萤和山口忠来回答,恐怕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大一那年的冬天。


那是成为大人的第一次旅行,冬天的北海道不要太适合情侣约会,先到小樽,再到札幌。雪拂漫漫,他们的步程也慢慢。山口忠很喜欢入眼都是洁白的小镇,踩在雪上像踩在海绵肥皂泡上,再跑两步都能攀上云霄。晚上街道边的建筑会拉起暖灯,有的店面圣诞装饰还没有拆掉,他们坐在摆着圣诞树的玻璃橱窗外的长凳上数路上纯色甲壳虫车的来回,头顶房檐有店家挂的槲寄生,风一吹铃铛晃荡叮铃叮铃响。

山口忠把下半张脸藏进拉高的围巾,他的手被月岛萤牵住,月岛萤怕冷,冬天一般穿很多,所以毛呢大衣兜里很暖和。他的手也像小火炉,山口忠露出一点点通红的鼻头,眼睛亮亮的夸他,“阿月好像暖宝宝。”

月岛萤靠在玻璃上不置可否。山口忠眼睛到底为什么这么亮,是映出了身后酒馆招牌的白炽灯吗。不对。山口忠眸仁里长了烟花,大朵大朵绽放在他瞳孔里,能把雪地都照亮。他跟山口忠在一起的时候,走在路上脚底也生出烟花,并肩打球烟花从手心球下流出来,牵着手指缝也全是烟花,接吻时他捧着山口忠的后脑勺,带着洗发水香味的烟花从他耳后飘起来。

哪里是烟花生进他身体里。山口忠就是烟花。

于是在这个小雪弥漫的冬天,在北海道银装素裹的世界,在温暖如弦的槲寄生下,月岛萤勾下遮住山口忠嘴唇的围巾与他深深接吻。这次是白色恋人饼干味道的烟花,密密麻麻炸开在他胸腔腹腔里,随血液游走到他的四肢。山口忠是烟花,他映亮了月岛萤的世界。


可是再厚的雪也会消融,再美丽的烟火也终究会零落成泥,未被拆卸的装饰在下一个节日到来时会被替换掉,甜蜜的饼干吃多了嘴巴里面会腻到发苦。山口忠后来想,如果早知道他们会分手,那他绝不会享受这样美好的幸福。




-




尽管很怕冷,比起黏黏糊糊的夏天,月岛萤还是更喜欢冬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暖气,贴着热热的暖气片恢复体温,冬天打球出不了太多汗,热量都用去供应肌肉燃烧了,所以可以慢悠悠洗澡。洗完换上干爽干净的长袖T恤,这时再来完成家庭作业。

可是山口忠就是更偏爱春天和夏天,万物复苏茂盛,他好喜欢枝间的鸟鸣婉转,吃完午饭后啃市场上最新鲜的苹果,还有散步在小路上,空气中是新草的嫩味和土壤的泽润。 

夏夜傍晚他和月岛萤携伴回家,从长长的山坡跑下来到商店买一瓶冰的气泡水,还喘着气就吨吨喝光一大半。月岛萤这时总会把气泡水收走不让他喝,哪有刚跑动就大口灌冰水的道理。冰凉的塑料瓶外覆满凝结的水珠,山口忠在他身边闹肚子不舒服,月岛萤腾出一只手把他牵过来给他压虎口。

彼时天外晚霞磅礴辉散,夕阳绕出两张脸蛋的酡红。高中的夕阳是最好看的夕阳,仿若流光溢彩深邃的银河,少年人的爱意积压成三棱镜前的白光,四散后围绕着他们编织成彩虹。



高二的暑假出了一款新游戏,月岛萤当然买了。周末山口忠会过来他家打游戏,他家的冰箱格电层里就囤满了山口忠爱喝的苏打气泡水。

山口忠把自己家的懒人沙袋搬到月岛萤家来了,月岛萤拿了气泡水回卧室看到的就是山口忠没有形状趴在懒人沙袋上,裤腰边蹭到瓷砖,小腿一上一下在空气中摇摆,短袖下摆被沙发布料挡住掀到了腰上。

直到被凉水瓶冰到那块露出来的皮肤,山口忠才意识到月岛萤回来了,坐起来把衣服理好接过冰水。

他还是要红着脸闹一句,“阿月是不是不冰人就不会叫我。”

月岛萤开的是矿泉水,他喝了一口,坐到地垫上盘起腿。山口忠看他又拿起手柄也靠过来。气泡水被他放在脚边,喝太急了,打嗝都得捏着鼻子皱巴巴放气。

打完一局月岛萤放下手柄,山口忠陷在懒人沙发里,没注意到月岛萤的动作。


“不打了?”

“嗯。”月岛萤站起来去翻他书架上的磁盘,他有很多影片碟子,山口忠一大半电影都是在他家看的。他也站起来,光脚踩上瓷砖走过去。

月岛萤其实也不想看电影。打游戏太无聊了。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发售前他还那么期待,拿到手后又深感平平无奇浪费时间。看电影也很浪费时间。或者是不是应该这样讲,山口忠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仿佛不和他一起做点什么,就都是在浪费。浪费好不容易与他独处的时光。

山口忠垫脚把下巴磕在他肩上,问他选什么电影。他修长的手指也插进磁盘间,手腕与他的手腕几乎重叠在一处。夏季的天气就算是开空调也热极延绵,山口忠鬓角渗出细细的汗珠,他无意识贴很紧,左手环抱揽住月岛萤的腰,月岛萤都能感受到他稍高一些的体温。


“倒是好久没看怦然心动了……要不要看这个?”转过头,眨眨眼,看着他。

他们的手指落到同一张光碟上。

空调运行的轰鸣声好大,月岛萤蓦地圈禁住山口忠的两边,山口忠背靠着书架逃不掉,那一盒磁盘被他紧张间挥到了地上,塑料壳金属壳稀稀拉拉倒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音。

山口忠又惊一下,努力卖笑道,“阿月,我们还是该先捡一下光碟吧?”

月岛萤威压很重,他冷冷开口,“不用。”

山口忠咬着嘴唇低头,月岛萤不让他低头,他干脆滑坐到地上把头埋在股间,月岛萤于是也跪下来在身前把住他的双臂。月岛妈妈来敲门,问他们把什么东西碰倒了,楼下的人被吓一跳。

“没什么。光盘倒了。”

月岛萤回答了。山口忠闷着不肯说话。他有点猜到要发生什么了,但是他好害怕。这害怕是他性子里自带的,一旦有什么事情顺风顺水,就会不自觉开始思考失败的可能性,开始代入绝望恐惧的心理。他害怕试错,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害怕发展不遂他愿。

闭着眼掩耳盗铃,只要看不见就不会有尴尬。怎么闭眼了感官反而更放大。月岛萤站起了,月岛萤从他身前离开了,月岛萤又回来了。什么东西好冰——

受不了睁开眼,原来是月岛萤蹲在他面前用气泡水冰他小腿。他有些愤愤,怎么总耍小聪明。月岛萤目的达到了微笑着平视他靠近,“你都不理我,我冰一下你也不可以?”

山口忠抱起双腿并拢,还是那个说辞,“都说你可以叫我名字啊——”

“忠。”

月岛萤没有表情,还是那个姿势蹲着,山口忠刚刚好望进他眼底。是什么。希冀,柔情,八分的使坏,一点点的拽贱,还有十万分埋没的爱意。


“你是不是很热。”月岛萤问他,当着他面拧开他的气泡水,对嘴喝了好多口。

间接接吻。山口忠已经没有精力去在意滚动的性感的喉结,他脸更红了,抿着嘴,像熟过头的桃子,额头上也冒出大滴的汗。

月岛萤喝了最后一口,包在嘴里没吞。他撑着手前移,按住山口忠的下巴叫他张开嘴,把气泡水一点一点匀着渡了过去。山口忠微微抬头接受,二氧化碳在他嘴巴里爆开,混着大把的空气咽进胃里。喂完了,他的嘴角下巴全是来不及咽下没出来的透明糖水。

月岛萤用手背擦了擦嘴,抽了纸巾帮山口忠擦干净漏出来的水。山口忠红得不正常,接过纸巾要自己擦,结果整条手臂也变成红色的。擦着擦着他打了好大一个嗝,急忙捂住嘴巴也没忍住,酸劲涌上鼻腔让他好难受,月岛萤手指堵住他耳朵,这个嗝还是打得他眼冒泪花。终于缓过去了他松开手,月岛萤抹掉泛出来的眼泪,山口忠抽着鼻子觉得自己好狼狈又好搞笑。

“刚接完吻就打嗝,我是不是第一个啊。”眼睛红红的,噗嗤一声笑出来。

月岛萤也笑,揉揉他头,右手一根一根插进山口忠垂着的左手的指缝。确认了十指扣紧他才又说话,神情语气都好认真,“那要不要再吻一次?”



山口忠都快忘记了那天他们接吻了多少回了,总之应该是很久,久到月岛妈妈又来敲门,问山口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他被月岛萤压在床上挨着挨着亲五官,月岛萤捧着他的头从眉毛亲起,一路游过眼睑、雀斑和鼻尖,山口忠觉得自己整张脸每一寸都在月岛萤的唇下流连过。听到妈妈问话,面部皮肤才好不容易有点休息的机会。他把月岛萤的头掰到一边大声喊:

“不留的伯母,我等会就回家去——”

“为什么不留?”月岛萤没好气,不让他说完话,手指捏住山口忠双颊,门牙咬他下唇。

山口忠点点他鼻梁,“答应了妈妈今晚回家的。”

月岛萤追他手指咬住,“我妈打个电话的事。”

月岛萤真的很想山口忠留下来。刚确认感情怎么触摸都不够,山口忠最好是晚上也留下来睡觉,反正明天也不需要早起赶去学校上课。

“想什么呢。”山口忠抬脚踢他的小腿,又想起月岛萤经常打完球在一旁捏小腿肌肉,知道他是容易抽筋,就这样用脚跟按压他的腓肠肌。

他虚虚搂着月岛萤的背,月岛萤的肩胛骨好明显,好在练球长了些肌肉,没高一那会瘦得那么离谱了,骨头下还能摸到凹陷的肌肉线条。月岛萤又凑过来要亲他,舌尖探探唇齿就伸进来了。

高中生哪会接吻,笨笨的只知道大约要舔一舔舌尖,比生樱桃还青涩。亲了几个来回月岛萤才发现山口忠原来一直没闭眼,撑起来问他怎么不闭上。

山口忠握住他手腕,头发已经躺乱了,他很不好意思把头偏向一边去,玩月岛萤取下放在床边的眼镜。

“想看你。”他挠挠眼角。

月岛萤把他手捉回来,语气好不满,“那你还要回去。”

山口忠被他可爱笑。月岛萤好像被毛线球缠住的小猫,逃不掉杂乱的线网只能用小小的乳牙去咬,结果也咬不断,闹着发小孩脾气。他呼噜呼噜毛,顺着他耳阔轻捏,“对不起呀,阿月。”

闹别扭的小猫再次把他指尖咬到,舌头顶住指甲舔他指腹,还用不那么凌厉的尖牙刺他指节。山口忠由着他衔着,月岛萤咬够了又俯下身来亲他,衣领扯开啃咬他的锁骨和肩颈。

好痛。

但是他没有叫。他喜欢这样的痛感,好像月岛萤烙印在他的身体里,永远都不会消失。



山口忠快忘了那一天的细节,只记得月岛萤拗不过他还是妥协了,离开时天已经半黑,他踩着路上的标示线在心中数数字走回家。他本来不想要月岛萤送,换好鞋月岛萤已经在门外等他了,他就跟月岛妈妈说了再见,走出那扇月岛萤为他打开的门。

那一天的月亮好亮,大大圆圆挂在离他们头顶很近的地方。这一下午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不然月亮怎么都泻下清晖来,每个脚印都鎏刻下皎洁的月光,滚烫到能把冰川融化。


走到路口山口忠刚好数到两千,过了马路就是他家。傍晚的住宅区没有什么车流,但是还是要乖乖等红绿灯。月岛萤勾着他小指,不知道是哪条路上传来蝉鸣。

他们面对着人行道,两个人都不说话。

山口忠想的是怎么走这么慢,他都数到了两千。

月岛萤想的是怎么走这么快,明明他们两家离得有那么远。

红灯还有二十秒,山口忠叫月岛萤不用送他过马路,这个路口的红灯很长,省得他过去了又等。

月岛萤回答说好。

红灯还有十秒。山口忠突然想起来散落满地的光碟和没有打完的游戏,还有专门挑出来的那张《怦然心动》。

“阿月,光盘还没有捡。”

他看着红灯秒数倒数,到零的时候,月岛萤朝前弯腰下来。被路灯映黄的脸放大放大,山口忠这次闭上了眼,月岛萤的唇轻轻触上了他的唇。

“我知道。”月岛萤说。

稍稍碰一下分开,挨上来又亲了一下。绿灯一秒一秒跳走,月岛萤柔声问他,再亲一遍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绿灯已经变回了红灯。接吻是理所应当。在等待的时间里不亲吻是浪费生命。有小车驶过,他和月岛萤在家门口,人行道前,红绿灯下接一下一下的轻吻。

像什么话呀。

最后回到家的时候嘴巴已经肿了,他先冲进卧室里把窗帘拉开,月岛萤靠着灯杆等他打招呼。夜色甚浓,月满盈江。谈恋爱就是那么幸福,连盛夏夜的燥热都能忍过。




-




和月岛萤在一起的每一天山口忠都在想,和月岛萤相爱就像在珊瑚海浮潜,浅水区不用害怕溺水,划起水波彩色珊瑚斑驳陆离,浮出水面能捡到粼粼的白色贝壳。月岛萤就是海岛不那么晒的阳光、湿软的沙滩、清凉的椰子水,是广阔的大海,波浪包绕博容,流过肌肤比丝缎席梦思都柔软。

而月岛萤看山口忠就像非牛顿流体,软趴趴的,爱起人来却坚硬得好用力。在给月岛萤的爱里他不是矛了,他是比肩城墙的盾,月岛萤总能被他很好接住。世界上有一场大火,火里住着两个爱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山口忠,他们在火山边缘共舞。

所以山口忠说分开也好果断,非牛顿流体被砸下高楼会裂成数块,可是它还会重新归为一摊。月岛萤却失落在火山口里了,他变成了一座荒岛,溺死在了围满岩浆的浅水区。




刚分手那段时间月岛萤每天都在做梦,梦里是从前每一天的山口忠。今天山口忠把双肩包背在身前跟在他后面跑,明天山口忠在小山公园荡秋千;还有梦到高中时候山口忠打排球,下了场直接在水龙头下冲凉,整个头都淋湿透,头发掀上去回来说阿月再陪我练练。他还梦到周末山口忠坐很久的车来他的大学找他,等到他的时候包里鼓鼓囊囊,拉开拉链原来是藏的月岛萤最爱的冰面包。

月岛萤到现在都不知道山口忠是怎么买到的,醒来后他躺在枕头上开始回忆。那家店离山口忠的学校也很远,人气爆好到排队都很难买到。可是山口忠不仅买到了还带来找他,山口忠一定是超人吧。

渐渐的月岛萤开始害怕睡觉,梦到以前的日子算什么好梦,时间总会行进到他们分手的那天,梦总有到头的时候。那之后他还能梦到什么呢,他把所有关于山口忠的事都梦完了,山口忠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月岛萤开始失眠,每晚只睡两三个小时,这样他也不困,精神也没有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是梦里的山口忠不再是与他恋爱过的山口忠,而是扮演各种各样角色的山口忠。有时候山口忠是球网旁的裁判,不会放水吹哨;有时候山口忠又是饭店打工仔,端着盘子送来沙拉碗。在他的梦里山口忠会以各种形式出现,是噪音,是背景,是秋水,是涟漪,是每一株花,是每一片云。


月岛萤想,要这样还不如要我整夜睡不着觉。山口忠好能耐啊,就算是分手了,连他仅有的三个小时睡眠时间也要占有。月岛萤感觉自己像进入莫比乌斯循环,他又期待梦见山口忠,又想要山口忠离开他的梦。

好折磨。不睡觉好不好。不睡觉就见不到山口忠了。

恶性循环。


好烦人。怎么没有一个梦是预知梦,比如山口忠会再一次拉着小行李箱出现,他在车站出口接他,山口忠会冲过来抱他亲他脸颊,他拉回跑远的行李箱之后山口忠再摸出冰面包,他吃草莓芝士馅,山口忠吃芋泥巧巧馅,吃完再交换一个草莓芝士芋泥黑巧味的吻。失眠就是好烦。为什么霍格沃茨不存在,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为什么不能做预言,为什么不能实现。

月岛萤去测塔罗牌,解牌说关于情感会水到渠成,他信了。可是第二天山口忠就对他说了分手。他再去测塔罗牌,结果还是良性结局。怎么办。要信吗。明明他们的牌应该是世界逆位,不然山口忠怎么会要和他分手。而且他还答应了。

月岛萤想他比砍掉的树根还可悲,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可是他的心脏密密麻麻布满荆痕,汩汩向外向内都流着血。树根至少会被捡走做根雕,月岛萤可没人要了。唯一珍爱他的山口忠不要他了,他被抛弃在无尽黑边的森林里,死命扑动翅膀,连山风都引不起,他自己也出不去。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一个可惧的梦,他在雪山上攀登,悬崖好险峻,高海拔和暴风雪让他呼吸不得。好容易到了崖壁平台,那里安静躺着一个人,穿着薄薄的一层衬衫,背对着他,头发凌乱,看不见脸。但是月岛萤就是知道那是山口忠。

他怎么一动不动。在这么冷的雪山上为什么要穿这么少。他为什么要躺在那里。

月岛萤好想抱一抱山口忠,让他赶快醒过来再带他走。可是他怎么都过去不了,有一面空气屏障挡在他和山口忠中间,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驱使他继续向上攀岩,他被迫踩上那些岩石,手扣在雪缝间好冷好冷。

月岛萤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攀岩,我的爱人睡在了雪地里。梦里的月岛萤开始拼命挣扎,与不可抗力做斗争,他一边向上爬,一边又控制脚掌去踩下面的石块。

下一秒手把上的石峰遽然碎掉了,月岛萤没抓住,他失控下坠,冷风萧萧而过,他摔在了山口忠身边。

山口——月岛萤听到自己喊。山口忠没有动静,或许那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气息的娃娃。月岛萤看着山口忠在自己怀里变得僵硬,他跟随碎石一起落下了千丈悬崖,月岛萤抓不回来他。

月岛萤也跳下去,还是够不到山口忠。摔到地面的时候他狠狠惊醒,背上全是湿透的冷汗。看看时间,已经早过了训练开始的时间。

月岛萤给教练打电话请假,说他未来几天恐怕都不能训练了。

教练问他原因,他想了想,还是嘴硬,“其实也没怎么。”月岛萤苦笑,“能不能帮我联系精神病院?我怕我发疯。”


怎么那么痛。梦里坠下悬崖的恐惧感来现实生活中殴打他了。

当然痛了。他生病了。没有山口忠他活不下去了。




-




谁都不信月岛萤和山口忠会分手。他们太相爱了。就算是两所大学距离路远迢迢,他们也会想尽法子相见。工作日打视频通话就好了,到周末就坐两个小时的早班车,这样还能在午饭前到达。说不上来是谁找谁多一点,只知道两个人的车票要是打印成纸质的肯定能摞起厚厚一叠。城市里的酒店两个人要住了个遍,山口忠经常开玩笑说他俩都能做一个vlog系列叫测评每一家酒店了。

那时候总觉得天高云远,什么烦恼忧愁都与他们无关,只要相爱就好了。相爱的两个人就是互相的骑士,一剑挥去阴霾,一剑驱散黑暗,连神都能被感动。爱着人的时候,就算脚底踩着刀片,也能走出刀山火海。


他们不止一次提到要同居,在酒店的床上睡多了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住酒店怎么都没有住家里舒服,要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就好了。躺在床上就开始规划。首先床要买最大的,月岛萤大学还长高了几公分,要让他睡得舒服;然后要有一个大阳台,立一展木质花架,养各种颜色的多肉;卧室不用太大,但是要有地毯,最好是羊绒的,冬天就直接裹着被子在地毯上看书睡觉;但是厨房一定要大,买好多好多厨具回来,再定做一个大烤箱,就可以自己在家烤欧包吃。

关于未来太幸福所以就算是想到与之相关的事也很满足了。山口忠手在空中画出每个房间的格局,给月岛萤指这里摆什么家具,那里又挂什么装饰。

“我们要不要养只小狗?或者小猫?”比划完这些他偏过头问躺在旁边的月岛萤,“我要给它取名叫伊丽莎白,腓力二世也不错。要不还是叫路易?伊丽莎白太普遍啦,女孩子干脆叫叶卡捷琳娜好不好?”

月岛萤捏他脸蛋。山口忠真的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想象力颇为跳跃,又纯真善良得不行,反正月岛萤是没见过第二个把雌性生物统称为小女孩,雄性生物都叫小男孩的人。

“好麻烦。”月岛萤唔了一声,抓着他在空中挥舞的手腕,放进暖和的被子里揉他手指,“养你就够了。”

山口忠很愤愤不平,月岛萤喜欢把他当小狗。他撅着嘴巴呛他,“那我要养一只鹦鹉,我每天就教它,'欢迎阿月大笨蛋下班',放在门口迎接你。”



山口忠的不安全感很重,像易碎的陶瓷盘,刚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都适应不了月岛萤男友这个身份,总觉得是梦延续到了现实,下一秒月岛萤就要踢开他。月岛萤不止一次告诉他哪有那么长的梦,他一层一层在瓷器下铺上厚棉褥,安慰山口忠你放心跳吧,有我托住你摔不碎。

他们和所有的情侣一样都会吵架,吵过一次架之后山口忠才像在空中踏到了实地。也不算吵架,是为期半天的冷战。解决的办法是发出晚饭邀请,山口忠托仁花给月岛萤递小纸条,问他还愿不愿意跟自己去之前约好的意大利餐厅,月岛萤拿到纸条还是沉着脸,但是山口忠知道他心情变好一点了。结束训练之后两个人就是不要走并排,结果到了餐厅才发现月岛萤早就订好位置了。好吧,我也原谅你一点,山口忠想。

上了菜还在演默剧,都不想先说话,先说话就输了冷战了,比争鱼食的海豚还幼稚。山口忠用力用刀切牛排,刀尖戳到盘子嘎吱嘎吱,月岛萤越手过来端走他的盘子,把自己切好的牛排换给他。

山口忠心情好复杂,月岛萤把牛排给他是因为忍不了炸耳的噪音吗,意思就是嫌他烦喽。但是好像确实是有点太响了。也对,关于冷战的争论还没有结果,想吵又吵不起来,他对着月岛萤又发不了火。好像得了狂暴症,看什么都不顺眼;又像患上忧郁病,在心里把自己认为自己的过错先一一梳理了一遍。突然就觉得这也是我的问题,那也是我的问题,阿月才是受委屈的那个,我是不是没什么资格冷战。

他把刀叉放下,饭是吃不下去了,试图说点什么打破沉默的局面。

思来想去说,“为什么意大利餐有牛排啊。这家餐厅好不正宗。”

月岛萤愣了半晌也放下刀叉,“因为这根本不是意大利餐馆。只是刚好有意大利风味菜。”

这下山口忠呆住了,咬着下嘴唇几乎要被自己蠢哭。一块牛肉送到嘴边,居然是月岛萤叉起来要喂他。

“本来就是分好给你的,这么大了牛排都切不来可怎么办。”月岛萤举着叉子叹了口气,“别总想有的没的,菜要冷了。”

月岛萤难得示弱,山口忠把那块肉咬下来吃掉,心情突然就释然了。冷战是从没有的体验,他从前只是作为朋友站在月岛萤的身边,现在则是作为恋人。从朋友到恋人身份的转变本身就要适应很多。


作为恋人的第一次吵架两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开始,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吵架结束。第一次吵架就像是气球绳子下系的石头,把山口忠拴在地面上不至飘飘然。就是要吵架才算谈恋爱,第一次吵架像闹脾气反而是生活的调情剂,有经验的人说小吵怡情或许是真的。

吃过晚饭出门去散步,终于再次并肩,河堤上涌来清澈的晚风,山口忠想吹吧,这风。把他吹到月岛萤心里扎根就好了。



只是不是所有的吵架都像第一次那样容易释怀了。每一次吵架都比上一次还厉害,就像旋转着西下日趋壮大的龙卷风,卷弑所经过的一切,感情寸草不生。期盼着春风吹来,炊烟却袅不尽,新草也再生不出来。

吵得最厉害那次还是月岛明光发现月岛萤的状态不对,叫他打球他不来,开了游戏也最多只能打两把就兴致堪堪。思考完所有能让月岛萤阴郁的可能性事件,最后只有得出那一个结论:

“你和小忠吵架了?”

月岛明光很担心,月岛萤和山口忠不是没有争吵过,但是人这么消极颓丧是头一次。除了是与山口忠有关他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了,只有这位挚友至于使月岛萤目光靡靡。

月岛萤没回答,取下耳机,想做点什么表示不是这个原因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开始一下一下扳响手指关节。其实要论不安全感他也丝毫不逊色山口忠半分,只不过他太擅长隐匿了,他把自己包装成一幅百毒不侵的样子,事实上没人清楚他内心的孤独敏感和奇怪占有欲。


或许山口忠知道吗。那又怎么样呢。即使他知道也没有办法阻止吵架和冷战。

月岛萤想这么久以来他们每一次的争吵,原因左不过是那些细枝末节鸡毛蒜皮。最根本原因大约是因为太太相爱,两个人都想拿到名为“完美男友”的文凭,于是乎近乎疯狂般逼迫自己去爱和被爱,渐渐的都快忘了名为恋爱的初衷。似乎每一次和好也只是浮于表象的遮羞布,总有些习惯改不掉,就像总有些公式学不会。

没有老师教他们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他们摸索出来的办法只有互相让步。然而退到最后无路可退了只有被迫爆发情绪,而退让的距离被用作进攻的助跑路线,战场横尸的不是别人只能是他们自己。

最根本原因真的是相爱吗。自欺欺人吧。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相爱。



月岛明光递过来一支烟问他抽不抽,月岛萤摇摇头。还没有到要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程度。

“介不介意我抽?”

月岛萤还是摇摇头。

“你知道橱柜里的碗吗,”于是月岛明光点燃烟坐到他旁边,烟味顿时浓了,“就是倒在了橱柜门上的一整摞碗。橱柜门是透明的,你知道打开门所有的碗就会摔碎在地上。”

“有的人看到这种麻烦场景就会望而却步选择永远不打开橱柜门,有的人会选择硬性打开来,反正总能接住几个碗,碎片收拾掉就好了,而且又不是不能再买。”月岛明光吐出一口烟,问他,“你呢小萤,你会怎么做?”

月岛萤坐在床沿,闻着烟味往后倒。躺在被子上撕手上的倒刺,他想月岛萤会怎么做呢。没有和山口忠谈恋爱的月岛萤会觉得无所谓,不过是碗而已,打碎打不碎,拿到拿不到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的月岛萤会再三慎重,他可能真的不会打开橱柜门,不是因为怕麻烦,是害怕但凡碗碎掉了,超市不开了,他买不到碗了,那时又怎么办呢。

“这还是透明的橱柜。更现实的情况是很多碗柜都不透明,不打开就看不见里面。”月岛明光抽完最后一点烟,把烟屁股熄灭在湿纸巾里,“打开了一个缝隙才发现碗倒了,可是因为有这个缺口也没有办法再把门关回去。这个时候你是更感谢有了这个缝隙知道问题发生了,还是觉得厌烦因为它让事情变得更难办了?”

“毕竟打开橱柜不可能慢吞吞打开,都是直接拉开门。而到时候就会哗——”月岛萤松开手,“啪”地一下,团成一团的湿纸巾打到了地板上。

“所有的一切都会坏掉的,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看月岛萤又坐起来盯着那团湿哒哒圆饼状的纸巾,月岛明光继续说道,“没有说你不会为之努力的意思,只是我想如果是小忠碰上这种事,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所有的碗和盘子都保护下来吧。”


“小萤,”月岛明光捡起纸巾扔进垃圾桶,“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在这段友情里,你比小忠更怯弱。”

月岛明光拍拍他的肩膀就出门去了,临出门前还是留下了一句“希望你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没什么好反驳的。哥哥说得挺对的,他就是比山口忠胆小脆弱。他又摔回床上,腰背部传来痛感。他一下一下踏着地板,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找出聊天记录来,对话依旧停留在两天前。

他要怎么完好无损地拿出碗呢。把橱柜摆平放到地上吗。

橱柜太重了,真的能搬动吗。

有了这个想法,月岛萤就知道自己输了。


他又按亮屏幕,屏保是雪地上的两个脚印,是在小樽拍的。那时他们刚走出一家巧克力专卖店,走道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每一平分氧气里都是香甜的巧克力味道。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脚印,组合在一起好像爱心。那时候的他们坚信他们会永远住在爱情黄金时代的城堡里,可现在他们却一边相爱一边毁灭。城堡褪去外墙的金箔,他们才发现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假童话。

关于誓言呢?誓言已经差不多要全部销匿于风雪里了。




-




那次吵架是怎么和好的已经不重要了。可能是由于一个吻,也可能是一个拥抱。这次他们没有再问理由,把解释通通咽进肚子里。没有错处。找不出错来。在这段感情里他们都没有错。明明都在尽力扮演爱人的角色,就算精疲力竭也不该被审判。

可是每发生一次争执就内耗一次,犹如瓷盘被狠心剜上一道又一道裂缝。自己也出手伤害自己,爱的人也被迫伤害自己。靠着说爱苟延残喘,却又阻止不了碎片崩开。

有了裂痕的盘子还能用多久。山口忠不知道。最好是能用多久用多久。他和月岛萤都不是毅力不坚守的人。



上了大三忽然就变忙了。山口忠忙着实训,月岛萤则是初步确定了要打职业球赛而忙着训练。山口忠和高中同学聊天,发现别人都是大三开始课程变少了,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才那么忙,早早的就在人生的路上奔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完全没有意识。回过神来已经不怎么打视频电话了,聊天也变少了。他们再没有时间在周末去找对方,就算是约定好了也会被什么突发工作绊住脚跟。好不容易打一通电话,六十分钟的通话时间里有四十分钟都是无言,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日复一日的生活又给不出什么新鲜的灵感,只能重复好像说过一万遍的说辞——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呢?……要不先挂了吧,累了一天该去洗澡了,回来再谈。

奇怪得很。怎么就没有分享欲了。大一大二的时候逮着一件事能说上好半天,那头月岛萤敲敲耳机话筒问他还要不要睡觉?——睡觉也是打着电话睡的,其实也听不到什么呼吸声,但就是感觉到很安心,好像根本他们就睡在同一个上铺上,背后贴得紧紧的就是月岛萤的胸膛。

完蛋。没有分享欲了。真的是相顾两无言了。他好多次特别想在挂电话之前问一句,我们今天要不像往常那样打着电话睡觉吧?可是月岛萤看起来真的很累,本来打球有多耗费体力他也是知道的,手机模糊的像素也挡不住他的疲态。

“好好休息吧阿月”——最后还是这样说了,挂完电话就后悔了。月岛萤会不会其实也想跟他多打一会电话?可是能说什么呢。想说一些撒娇闹人的话也觉得不合适了,会成为月岛萤的负担吧。


月岛萤需要他吗。还是说他更需要休息。

那他又需要月岛萤吗。怎么好像没有以前那样需要了。


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两所大学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就是把他和月岛萤困住了。他们囿于两个巨大的玻璃罩中,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厚厚的玻璃壁把一切声波都吸收了,他们只能站在垃圾堆上手舞足蹈比划想说的话,比划累了还能读读唇语。但是还是无济于事。

太累了。累到连嘴巴也张不开。

真的是嘴巴不能张开吗。还是单纯的不想说。


玻璃罩上开出大片的白雾,他看到月岛萤坐下来了。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早已坐在了一个破烂腐朽的蘑菇上。白雾越生越大,把他也浸泡在里面,连同他的自卑、内耗、自省、矛盾、他说出口的爱、他说不出口的爱,还有他敏感又迟钝的内心。


是什么摇摇欲坠。

不是这个玻璃罩。是他们的感情。

火车开着开着就绿了,海呼啸着就蓝了。那我们呢。山口忠想。我们是不是爱着爱着就忘记了。

平芜尽处是春山。他的春山太远了,凭爱到不了目的地。




手机丢了的时候他正在离月岛萤学校最近的地铁站里,是大三快结束的时候,因为已经跟着老师跑了一个多月的业务,老师大笔一挥放了他两天假。

他是临时决定来找月岛萤的,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打包了行李,又坐上熟悉的列车,再从车站转到那几条他烂熟于心的地铁线。头脑一热就来了。连续工作真的很使人心力交瘁,他每晚录完数据回寝室累到连床都爬不上去,终于上床了趴在枕头上就开始疯狂思念月岛萤。

他出门的时候连天都好像在为他鼓掌,云片飘逸初阳转暖,在末冬初春的日子更显得难寻。他还买了一束花,洋桔梗搭白玫瑰,想要给月岛萤久违的惊喜。


一切是从手机丢掉那一刻开始崩塌的。

前一秒他还在地铁上给老师回消息,数据出了严重的差错,老师问他能不能尽早赶回去处理。山口忠急得团团转,连轴转的压力又碾上来。他想给老师回他不在学校附近赶不回来,拉扯之间已经错过了应该下车的站台了。没有办法,他只能把手机揣在口袋里挤下地铁再说。下了地铁一摸口袋,什么都没有。挤下车的时候手机被别人顺走了。

他孤零零站在两架地铁中央。忙着赶路的人已经急匆匆走了,约着玩耍的人也勾肩搭背一起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停留在那里,不时有再赶地铁的人走下来,但是没一个与他站在一起。

他的消息还没有回复。老师会不会以为他是想逃避掉责任。出错的数据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那么多的数据材料要想什么办法才能很好的控制。他还没有告诉月岛萤他来了。他现在突然就不想说了。月岛萤没必要看到他的窘境。他站在好陌生的地铁站里。还下错了站台。没有了手机他都不知道怎么出去。

好无力。

他站在原地蹲下去。

好想哭。好累啊。

所有的事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得他好疼。


还好钱包没有被偷,他去找地铁工作人员,成功出了地铁站。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新手机和电话卡。狼狈地路过垃圾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买的花扔掉了。抱着花提着行李箱赶路看上去特别蠢。

拿着新手机他还是呆呆的,甚至手也还在抖。登录上社交软件就回复老师的消息,跟他约好晚上一定赶回去。又看看传到云端的文件,数据丢失了一大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再多记录一些找回来就好了。山口忠惯会劝慰自己。


他再点开和月岛萤的聊天框,上一条信息是昨天晚上在他发了晚安之后,月岛萤隔了五十分钟发来的晚安。

他拨通月岛萤电话过去,木木的,等待电话被接通。

没有人接。他再打了一次,这次铃响了八声被接起来了。

对面不是月岛萤。是一个听起来更雄浑的中年男人。

“你好,月岛在接受为期三天的封闭训练,手机统一上交了。我是他的教练。如果你有急事的话,我会安排稍后让他打过来。”

山口忠怔住了。他没想到打过去会是月岛萤以外的人。在他最需要月岛萤的时候,月岛萤恰巧不在。

“麻烦了。”山口忠听到自己这样说。



等待的时间里能做什么。山口忠驻足在陌生又不全陌生的街道,不知道能往哪里去。

鬼使神差般,他走下地铁站。这个地铁口的进站小路好长,有街头卖艺的男青年抱着吉他弹唱自己写的歌。

山口忠靠着墙边听他唱了很久,最后是男青年朝他搭话,问他为什么这么伤心。

我看起来很伤心吗?山口忠很惊讶。他从来不会把难过的心情摆在脸上,怎么如今连陌生人都能察觉他过分低迷的情绪。

“你在等人吗?”歌手又问他。

“不知道。”山口忠摇摇头,他坐上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滑到男人身边,“你会不会唱披头士的草莓地?”

青年露出一个大大的好看的微笑,思索了一会就开始弹。弹了两句他又停下来,拨着弦对山口忠说:“草莓地太虚幻啦。不要听。你现在需要改变心情。”

他换了和弦,指间流出来的音乐变成了《Hey Jude》。

他缓缓弹奏,山口忠就静静听弦翻滚拨动的声音。琴音寥寥,变换幻成喷出白色的蒸汽、变旧的蓝色悬吊体、布朗运动的磷光点、月夜诞生的十四行诗。

男人好大声地唱: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指尖在箱面打着节奏,泪水糊了满脸。山口忠没有接歌手递过来的纸巾,他只想哭,哭到他忘记月岛萤了,他的美好生活是不是就能开始了。




手机骤然响起时他完全没准备,因为是新买的手机还没来得及换掉系统铃声,他反应了好久才发现是自己手机在响。

“怎么了?”接起来之后月岛萤在那端问。背景音是排球击打在木地板上的响声,月岛萤声音还带着点喘息,应该是才下球赛。他很快解释,“突然通知的封闭训练,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被收手机了。”

“我知道。”山口忠说。他带着鼻音,没有刻意掩饰。

“怎么哭了?”

山口忠听到他那边的声音,他已经不想说刚想好的那套说辞了。他本来是想好好跟月岛萤哭诉一下他的死亡行程和倒霉遭遇,可他突然就觉得被放空了。

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吗。月岛萤也找不回他的手机,不能帮他找回数据,不能替他处理代码错误。月岛萤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满心欢喜着来却搞得困窘异常。月岛萤知道了又有什么改变呢,他也不可能赶过来。他还丢了手机。而手机里存满了他们恋爱的回忆,包括他们一起打的游戏的胜利截图,他们每次约会的自拍照,他们在北海道旅游拍的雪景。现在全部都没有了。

他们的感情呢。他们的感情还剩多少?是不是跟随丢掉的手机也快消失了。

月岛萤能挽回他们消逝的感情吗?


“没什么。”山口忠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水井。

“我手机丢了,阿月。我们还是分开吧。”

气氛凝结沉寂了好几分钟。他听到月岛萤呼吸变得深重,颤抖着声线,涵盖了一丝不可置信,但是仍是冷冷的,“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手机丢了,买了新手机。”山口忠感觉自己还是很平静,尽管他一说话鼻涕就开始没有眼力见流出来,“太累了阿月。没办法。怎么会这么累?我真的好累啊。”

“我们分手吧。”句末语气加重,山口忠板上钉钉。 


呼吸不畅。气管像是被什么风堵住。有没有人来对他做海姆立克,不然他马上要窒息在深渊的井水里了。

山口忠怎么会说要分手呢。

月岛萤仿佛半身埋入流沙,他使不上劲,出不去这场喧嚣的沙尘暴,沙砾打得他胸闷,他拦不住。他独自在坎坷的痛苦里浮沉。

山口忠说他累了。

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呢。

没有了。

没有了。

看不见内部的橱柜被打开来了。碗还是碎了一地。

山口忠先说分开了,月岛萤做不出选择。他只能放开手。



山口忠守候着寂静。他好想对月岛萤说,阿月,我们是不是遇见了命运里措不及防的悲伤。阿月。人怎么会因为另一个人这么惆怅。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

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如果月岛萤还愿意牵住他的手,山口忠会毫不犹豫奔向他。

求你了阿月。

别说分手。

是不是还是该接受。实际上扔掉花束犹豫的那几刻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真的过了好久好久。行人如虾群路过了好几波,无人为他滞足留守。山口忠听见教练在唤月岛萤继续训练了。还是现在马上挂电话好了,也许挂掉电话就能抹除掉这句分手,之后再打来问候。这样是不是就能免除分开的焦虑和不安。


“好。”可是通讯传来语音。月岛萤声音好干涩。

“分开吧。”

电话挂掉了。



山口忠拖着行李箱走到地铁口,任由手臂滑落到身侧。

没话说。

没泪流。

好无力。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他们的路呢。前方明明只有浊白的大雾。

是挫败吗。那又怎么样。他把他放走了。

怪不得没有路。他们的路在看不到未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断掉了。




-




想不通,为何世间总有无尽的孤苦的单数,而合意的却总是永远最难拥抱。人们往往以为能找到能遇见,缘分又要化作扑朔的烟雾,在兜兜转转的命运里踽踽,最终仍是只能落得迷路其中。

山口忠再也不说自己喜欢春夏了。因为分手,他开始讨厌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参加完月岛奶奶的葬礼山口忠没急着赶回去,也没有回去自己家。他蜷缩在月岛家的沙发上睡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

客厅的窗帘拉得很严,一点光都不透,屋内唯一的光源是餐桌上的一盏小小的台灯,光面背对着他的方向,将将能映出一些亮堂。茶几上摆着两只暖水壶和一套杯具,其中一只水壶里还热着一瓶牛奶。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盖了床很薄的被毯,抱在怀里的枕头也滚到地上。

这些东西不用想都知道是月岛萤准备的。以前约会时他赶pre熬夜通宵,再醒来通常都能喝上一盒热乎乎的温牛奶,月岛萤就坐在他身边开着夜间模式用kindle看书,还会帮他掖好被子,一点打扰不到他睡觉。他不知道月岛萤在不在家,家里看起来像是没有人的样子。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但却意外的做了好梦。自从他和月岛萤分手就没用再做过梦了,噩梦也没有,他的梦全部被食梦兽吃掉了。

这里到处都是月岛萤的味道,清清的,后调是草木的香味。他从前最喜欢埋在月岛萤肩颈处睡觉,好闻的冽香足以牵引心脏的跳动,咚嗒,咚嗒,像象牙那般质朴温润令人安心。

所以才做了好梦。无数星星闪烁,尤其是白色的麦哲伦星云;草全都恢复了叶绿素,蕴含葡萄糖的月光汁液也搏动起曦月的脉搏。三年来第一次醒来没有感到空虚。也第一次睡醒没有抱着自己哭泣。

山口忠有点恨这样的自己。离了月岛萤的他其实更想长寐不起。


整理好被他睡乱的沙发他就准备走了,牛奶他没有喝,把两个烧水壶电也断掉了。提着公文包给月岛明光打电话道谢,走到玄关处门却倏地打开了,月岛萤披着一身霞光出现在昏暗里。

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两个人都错愕,山口忠打着电话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还是月岛明光反应过来这边发生了什么,把电话先挂了。山口忠还是不敢看月岛萤,月岛萤倒是很坦然自若的样子,换了鞋经过他身边走进家里,把手里提的大袋子放在桌子上。他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最常买的冰面包的包装。

山口忠心跳如火车轰鸣,蒸汽冲得他大脑都快熟掉,努力控制着才没有目光追随月岛萤往后退。血液也像快被煮熟成血块了,捏紧拳头撑住才不至于想逃跑。

“走了吗。”是三年没有听到的声音。

“嗯。”简短的回答。

再长一点恐怕自己就要立刻丢盔卸甲。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看不见月岛萤在做什么,他依旧没有回头。


僵持。像断掉发条的音乐盒,破掉油箱的引擎,丢失转速的旋转木马。齿轮卡死,山口忠又开始数数。

一秒。两秒。三秒。

数到几月岛萤会推开他?还是说有一些奇迹发生,月岛萤会过来抱住他?

第十秒。

月岛萤终于又说话了。还是一贯的冷冷的,像总在陈述一个事实。

“本来今天你也不必来的。”他顿了一下,清理了一下嗓子继续说,“以后别联系了吧。我们。”


果然。现实世界哪来的魔法。山口忠在心里轻蔑自己几句。他把鞋后跟蹬上,清点了物品已经带齐。深呼吸,记得呼吸,他提醒自己。

“那不然呢。”回过头,学着月岛萤的语气也漠漠的,但是更气人,一定要笑着看着他的脸,语调再俏皮一些。是在告诉他,你知道吗,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月岛萤的山口忠过得很好。

“阿……月岛君。我相信你知道人不只有爱情这一种情感。”他很用力地眨眼,速度飞快,“我为什么不能单纯来吊唁奶奶?”

“告辞了。”


背光的,他看不清月岛萤,高大的肩阔立得像一座雕塑,连呼吸都察觉不到。屋内静默得吓人,山口忠没有再拖延,推门就要往外走。他听到月岛萤在屋内很大声地拖出椅子,很使劲撕开桌上物品的包装,闹脾气似的把塑料袋甩在地上。

他没管。他出了门便径直走上公路,在停车场找到车,把车开出高速好远了才呼出好长一口气。他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也开始很大力地呼吸,把住方向盘忍不住颤抖。

山口忠没有忘记呼吸,但是他忘记提醒自己不要哭了。从放下手刹启动车辆起他就一直在哭,哭到他的肺充满了空气,再呛进气流就咳嗽得厉害,于是不得不停下车等咳嗽止息。好痛苦。怎么会是无意识的哭泣,抽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捏紧鼻孔闭气耳朵疼得要爆炸,憋得满脸通红放开后又咳得肺也缩紧,肺尖也一阵一阵发闷。哭到最后累到瘫在座椅靠背上失神,泪腺还在不受控制地分泌眼泪,降下车窗飚上一百四十码,被冷风刮打了好几个耳光才终于有了在呼吸的实感。



他才不是在和月岛萤叫板,他只不过是软弱地、逞能把自己粉饰得珠翠太平,制造一个能把自己都骗过的假象。

一个叫做“山口忠不爱月岛萤”的假象。

可是没想到这把枪的后座力太强,杀伤了对手的同时也把自己掀翻在地上。


没有月岛萤的山口忠真的过得好吗。

他给出答案是肯定。

他自己都不信。真好笑。

泪痕被风吹干了,皴得脸生疼。原来三年前哭得那么痛苦的不是月岛萤。山口忠想。又有细线般的泪水划过干燥的脸颊。

原来那个人是我。

我如一张半死的离了枝头风吹日晒的树叶。

我再也不会爱上下一个春天。




月岛萤把撕扯开的包装袋套在了头上,下端也捏紧。大口吸进二氧化碳让他有点头晕,也越来越想念氧气,但是他还是贪婪吸食着满是芋泥和巧克力的面包味道,直到再也忍受不住眩晕,才把袋子抽开。

原来过度呼吸后是这种感觉吗。

也不是吧。这明明是窒息感。一个没有过度呼吸的人想要体验这种感觉,算不算痴人说梦、无稽之谈?包装袋的内部全是热气化作的白雾,湿润的连同面包的油渍一起沾手。他把袋子揉成一团又展开,又揉到一起,把每一处缝隙捏得死死的。


该死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他不是最懂这种知觉了吗?进不了气,气管被压缩到仅剩几毫米,能感觉到脑部血管充血肿胀,跳动着要求运输新鲜的氧气。他最常是闭在洗手池里,有一天呛得下巴磕在陶瓷边撕裂了好长一条口子,血迅速把一缸的水都染红,他呆到去玩那一池血水,划起漩涡盯着漩涡中心好久。直到反应过来胸前T恤圆领口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液沿着下巴到颈前行成血道,他才把衣服脱掉,用纸巾压住伤口去医院缝合。

都没感觉到痛,缝的时候没有打麻药,也还是不痛。医生很熟练地清创缝合,三菱针穿刺过皮肤,医生夸他怎么都不带抖一下的。包完纱布出医院疼痛才后知后觉麻痹全身,他握着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又不知道该给谁发消息。总不能是给山口忠发吧,都多晚了,他还要上班。

到这里突然明了过来,又忘了他们已经分手了,他再没有立场给山口忠发消息寻求安慰。厚重的城墙搬走了,没有墙脚给他靠了,他还能去哪里求得庇护呢。

再没有了。


他那时才知道自己那么呆滞是为何,山口忠离开他时把他的灵魂也抽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灵魂苟且偷生着,游走过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野丘,悲哀地久久望着浩渺的孤月,思索痛苦的来源是何等狂热的思念。

他要用什么来留住山口忠。用可笑的青梅竹马的身份和可悲的绝望的承诺吗。不可能的。亲疏理不得的,也借不回烟火来。


他听说那家卖冰面包的店开到了家附近就急忙去买,赶到店里把刚出炉的面包全部买了下来,甚至都是买的芋泥巧克力馅,因为那是山口忠最喜欢的口味。可是回到家又伸不出手递出那一大口袋的面包,不安的、绝情的,脱口而的话比浮冰层还冰冷。

只是他没想到山口忠比他更决绝,像冰箱里冻了十数年铲都铲不动的死冰,他想拔掉电源等冰融化,得到的结果是腐臭的黑水流了满地。

要怎么修理这堂乱局。修理不好的。


他以为答应了分手就能逃出孤城,可是现在他踩在一大淌臭水里,举着电源线不知往哪里去,动一步都会被电晕烧焦,不动又快被脏水淹没。

把我淹没算了。

这样山口忠就会开心吗。

分手时他说他很累,那么这三年,山口忠是不是真的觉得不累了。


山口忠好像也没有逃出这座孤城。他们变成了孤城两角里遥遥相望的孤独的旅人。

只能相望。因为走不到终点。




哥哥回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玩魔方。不知道怎么就躺下来了,几个小时前山口忠还睡在这里,耳孔里挂着有线耳机,小腿因为睡梦不时抽动着。山口忠睡觉总是容易无意识地踢腿,后来要抱着月岛萤睡才能睡得更安稳。月岛萤抱来一床薄被很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想了一下还是拿来自己的枕头塞进他怀里,这样山口忠也没醒,通宵还开车真的使他精疲力竭。

月岛萤放好台灯热好牛奶后坐在沙发前的地上看山口忠睡觉看了很久。是三年没有见到的面容,分手时他在封闭训练,那时也没有见到一面。毕业后他知道山口忠入职了离他工作的博物馆不远的电器公司,可是就算隔得这么近,他一次也没有偶遇到他。仙台分明这么小,可他从来都没有见到山口忠。仙台又是那么大,他想找回失去的恋人,那人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现在山口忠也要出国去了。下半辈子的他们还能再遇到吗?没有了熟人理由的支撑,他还能再苦苦哀求山口忠的到来吗?

怎么看都像是最后一次机会再见,以前任的身份,并做仇人不复相会。

山口忠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他在家里面反而不知所终,踱步来回最后睡到了那身狭窄的沙发上,盖山口忠盖过的被子,枕山口忠抱过的枕头。


他想浇一瓶冰水冷静,打开冰箱只看到满格的苏打气泡水,是山口忠爱喝的那款,每次打开盖子气泡冒起来都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回转影像。月岛萤每年都订好多箱囤在家里,分手后他忘记退订,气泡水还是送到了家里。每次打开冰箱他都忘记里面是满满的,下一次却还是会打开,等凌迟的痛苦沿血管蔓延,反射到达大脑皮层的中枢神经,提醒他他们已成陌路的定局。

还是没有退订。气泡水不是拿来喝的,他根本咽不下食管。气泡水是用来警醒他仍麻木地继续活着的,要不就被二氧化碳冲击埋葬,苏打气味倒灌进鼻腔,顺着耳缝流出就变成血丝,鼻孔也漫下血液,路经嘴唇,他只能尝到无力的失恋诅咒。



哥哥是一个人回来的,说父母还在殡仪馆处理相关事宜。月岛萤没有玩魔方了,他坐了起来,把身边的位置留给哥哥。

月岛明光回来开了灯,路过餐桌时看见好大一个口袋翻了翻,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气泡水扔给他:“怎么那么多面包,你买的?”

月岛萤把那瓶冰凉的水接住握在手里:“路过。买的。”

“哦。”

月岛明光坐到了沙发上,拧开瓶盖放气,喝了好几大口气泡水。月岛萤都快把塑料瓶捏碎了,手心也沾湿了凝结的水珠,他没有选择喝,也没有选择把水瓶放下,就这么转着瓶子玩。

月岛明光问他:“干嘛不喝?——说起来这不是你买的吗,我还从没见你喝过。”

月岛萤看看他,又看看未拆封的瓶盖。他舔了舔嘴唇,还是把水放在茶几上起身:“你们喝就是。本来也不是买给我自己的。我先回……”

“等一下,萤。”月岛明光制止了他,话语间是严肃到无奈。他叹了一口气,拉月岛萤过来重新坐着,给他倒了白开水放在他面前。

“是给小忠买的吧,那孩子喜欢这个牌子的水。”

“你跟小忠,不是绝交,是分手,对不对?”


月岛萤一声不吭,扳着手指。月岛明光又长叹一声:“就知道你们两个小鬼……”

月岛萤瞥他一眼。

“好、好。二十五岁不是小鬼。”

目光还是没有收回去。

“好。小忠也不是小鬼。你们都是成熟的成年人。”

月岛明光站起来揉他头,好用力的几下把他头发都薅乱。他大致能猜到两个弟弟的关系,不然要怎么解释突如其来三年的断交,两个好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灵魂被生生扯开能不疼吗,恐怕是比骨肉撕烂还凌迟的痛楚,他作为旁观者也不能窥见一分。他只知道三年来月岛萤像死寂的海,沉没了游船;又像积灰的凼,不过须臾尘封一潭。见到山口忠他总算是有了波动,也还是不比雨后的森林,拖拉得都追不上露珠折射的江海。

当局者迷,他看月岛萤倒是不迷,月岛萤只是不愿意挣扎出山口忠建造的无边无际的梦境,而梦的尽头是不会醒来的梦。


还是叹气。

“你听说过吗,有这种说法——大约七年就可以彻底忘记一个人。因为七年的时间足够你体内所有的细胞更新换代,每过一天,那些想念你的细胞就会死掉一些。不管多么深刻的伤痛,只需要七年都会痊愈。”

“但是也有另一种说法,七年其实并不能忘记一个人。当一个旧细胞死亡新的细胞诞生,周围的旧细胞就会告诉这个新来的主人之前是怎样爱着一个人。因此即使七年后你身体里都是新的细胞,但是他们都知道你旧的故事。”

他很肃然强迫月岛萤与他对视:“回忆是化作齑粉还是重排成圆,都交给时间吧。”

“时间不会骗人,”他的手指比划到月岛萤胸口的位置,“这里也不会骗人的。把碗捡起来还是放任碎片割破手腕,时间和心脏都会给出答案。”

月岛萤闷着把白开水一饮而尽,纸杯被他压紧在掌心里迟迟不放下。


“好啦,”月岛明光拍他肩,“也适当哭一下,别憋在心里。需要哥哥借给你肩膀吗?”

月岛萤抬头瞅他,把哥哥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终于抿着嘴说了话:“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通红的人没资格说这话吧。”

“臭小子。”月岛明光也怼回他。还能呛人说明还清醒着,那他就不用太担心,“二十五岁的大人也是可以哭的, 小萤。你就别嘲笑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了。”说笑着走开了,把月岛萤一个人留在了客厅。



要哭吗?月岛萤想。他的泪腺好像已经堵塞了。

山口忠的洗发水味道残留在手边的枕头上,萦绕着钻进他气道,通过肺泡的气体交换与血红蛋白结合到一起。

怪不说泪水是血液变成的,不然为什么他抱着软枕,竟然真的哭了。




-




算来也是几年没有过聚餐,所有人都奔波在各处,为生计和前途努力生活着。所以才这样热闹,大家聚在一起就又变回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烦恼,没有压力,也没有年龄的束缚,只管肆意地碰杯,举着勺子当话筒唱歌,如亲人般谈论近况。

也有像月岛萤这样的,位置是长桌最里,游离于吵闹的寒暄之外,只需要偶尔与学长碰杯,小酌一口清酒,浅浅聊几句关于工作和球队,不用将视线落到长桌的另一方。


他和山口忠被安排在进门和房间角落处,大家都不约而同占了中间的位置,约莫想的是怕他俩像仇人一样打起来。月岛萤噂着酒,几乎也不吃菜,目光没有转向另一边,只默默听重叠的音轨,然后从中辨认出哪几句是山口忠的音色。有些高调的,尾音总喜欢上扬,笑起来是叮铃的珍珠,入耳脑海中就能浮现笑得弯弯的卧蚕和眼尾。这个他听了将近十年的声音,混在说笑的喧嚷之中,变得更低沉有磁性了,似乎在宣告四年国外的经历让他熟成了许多。

这确实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四年居然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多。就算是穿着休闲衬衫,也不难看出初怯的气质沉淀下来了,老成的气息也更符合升上的职位,山口忠成为了稳步行于荆棘丛的大人,再不是畏缩的小牛,整个人像稳固的石柱,沉甸甸的,散发着温和的厚重。

在这群人里好像就只有自己没有变化,还是固执地守着局限的一亩三分地,非要用冷鸷孤僻驯化自己,偏执般不愿离开脚下狭小的浮土层。哪知道山口忠再一次的、走到了他前面去。


“月岛!”大地在中间一些的位置喊他,“怎么听说你小子要退役了啊?怎么回事?”

“是在准备了。”他偏头去回答,不动声色移了点余光去够山口忠,他还在和田中聊关于英国的事,没有在意这边。“身上到处都是伤,没办法,今年的比赛都打不满。”

桌上的人听他这样讲都遗憾地靠过来,影山都很别扭地与他干了一杯。大家又开始追问他是怎么伤的,怎么能严重到要退役,运动员不是最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也不是不能打,被医生逼着退役的。”他开始一一细数身上的伤处,手指骨折过四次,鼻梁骨折过一次,颈椎伤过一次,习惯性崴脚,腰上肩膀都有伤。最严重还是肩关节和颈椎炎,痛起来全身都动不了,呼吸牵扯到都痛,很多时候是打了封闭上球场,越打球越劳损,为了不落残疾只得退役进行治疗。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自己这样求关注真可耻,伤病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咬碎牙和血吞,甚至平常到都已经长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了。高中时候的月岛萤要是知道现在的他会把自己的伤口撕开供人欣赏,一定会非常鄙夷不屑的吧。


但是他只想要山口忠知道。山口忠不会主动听,那他就把他骇人的淤青和伤痕都展示出来,像小狗衔着肉骨来到主人面前邀功。他只想露出所有的可怜给山口忠看,这样卑鄙又卑劣地乞求他,你可不可以怜悯我。


但是所有人都一脸关切地安慰他,除了山口忠。他在很专心剥虾,沾了寿司醋堆在盘子上。

月岛萤又被起哄着喝了一杯酒,大家都很惋惜他的被迫退出,但也开始描绘美好未来。大地又问他最后一次比赛是多久,到时候来慰问他。

“十一月九号。”他想了想。

很巧的,在山口忠生日前一天。

“好!”他们开始约定着要来,商量要怎么调班,还叫月岛萤给留几张内场票。


“他们”里面包含了山口忠吗?他不知道。

热闹又搬了回去,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被警告了不能多喝酒,可他就是不可抑制地想喝。

不可抑制地想喝酒,不可抑制地想被爱,不可抑制地想看山口忠。



没想到山口忠的眼神很适时拂过来了,苍青的眸瞳被眼皮遮盖住顶端,翡翠湖般,定定的,哀戚,悲悯,伤怀,深刻,还有他读不出来的无言和不忍,如粗重的锡铁把他裹住拖向深海,见不到阳光,也突破不了水压。周遭还是纷乱嘈杂,唯独他和山口忠的视线构织成幽静深长的彗星尾,奔腾着要把一切氛围都燃烧。

山口忠撩了一下勾到睫毛的刘海,他像是醉了,双颊因为酒精而绯红,右手托着下颌,左手扣着易拉罐的拉盖。再一眨眼就显得迷离,他微微虚起了眼,月岛萤只看到越来越多的悲伤从他的瞳孔里流出来,睫毛阖下荫蔽,抬眼又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好有醉意,但又好是清醒。

月岛萤设想过很多的关于再见的画面,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平静如叶,好像四年的时光真的让他们忘却了伤痛,不是已经分手的陌生人,而是只是坐在房间两端的闹矛盾的恋人。

是山口忠先移开目光的,他打开了易拉罐,绵密的泡沫很快冒出瓶口。月岛萤很清楚看到他笑得好自嘲,忧郁又狠心地撑在桌面上喝空了半瓶啤酒。

到底是谁要自嘲。他起身出门。山口忠周围的空气密度都太高了,他急需新鲜的氧气,不然又要窒息了。



今夜有斜雨,抑或是没有燃油了,他擦了好久的火石也还是没有打起火来。他正想要去买一只新的打火机,身旁就递来一簇火。山口忠夹着烟卷,眼珠潮潮的,雀斑因为脸色涨红更明显。他再打了一次打火机,率先把烟点上了,又对着月岛萤说:“要借个火吗?”

月岛萤叼着烟,还是低下身伸着头凑过来接火。风一直在吹,是有些冷的末夏夜,雨帘像绒毛满满扑到脸上,饭馆招牌的霓虹灯映得山口忠头发也绒绒,晶莹的挂着全是小水珠。

他没问山口忠怎么开始抽烟了,山口忠也没有问他。他们很安静并肩站在路边,他抽白七星,山口忠抽樱桃味的Blackstone,呛人的烟草味漫过了身上的酒味,烟线顺着风裹挟在他们身侧,汇成一条闪烁着星火的溪流。

抽着烟,山口忠觉得好像是幻觉。是不是他真的喝醉了,不然怎么可以这么平定地还站在月岛萤身边,与他呼吸同一处的空气。在这场聚会上能见到月岛萤就已经堪比海市蜃楼,他又不得不开始内省,像过往七年的每一天那样。但是好像也没有喝醉,大脑一帧帧放慢了给他播放过去七年的点点滴滴,慢镜头夸张地与面前的人重叠,他突然分不清哪个维度是现实,哪个维度又是幻梦。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描述没有月岛萤的这七年。

是行尸走骨,魂不守舍;是满页荒唐,尽笔心酸;是凄切迷离,彻夜难眠;是梧桐芭蕉夜雨,想念亦止难停。太多了,太痛了。说不完。

知晓他们关系的人来安慰他,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山口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说的最多的就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哪里是不相爱啦,是没有办法再走下去了。他们只能分开。

他看书,猜想到底是谁说的爱能排除万难。爱本来就脆弱得比慢条斯理的老奶奶的膝盖骨还不经风浪,怎么还能被当做宝剑驱邪净气吗。爱要不就是与日俱堆的茧、软硬不吃的倔、加速生锈的弦,要不就是钥匙被扔进虚空的一把锁,桎梏住渐行渐远的两个人,他们走到时候头了才发现手上相连的绳子已经绷紧,锁把要融进滚滚的汞银,押着他们也跟着被浸泡、被溶解。

他真的爱月岛萤吗。是爱的。可是爱最多只是相守一生的约定,比纷飞的柳絮还触不到实地,粘进气管又是硌喉的难忍。哪有办法解决。没有的。


他最终花了很多的精力去处理丢失的数据,几乎是完全推倒重来了一遍。大四他提前花了时间写好论文,也提早很多进入公司实习,顺利答辩毕业后又很快就转正,似乎什么都很顺风顺水地在行进。但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在月岛萤说分手的那一刻碎掉了,现在的山口忠只不过是用被迫向前的粘合剂粘起来的从前的碎片,机械地、没有条理地、死守规则地在世间工作、学习、生活。

去英国的机会是他争取到的。在大洋那端继续像机器人那样活着,跟在这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于是他飞来了彼岸,适应新的环境,学习新的语言,笨拙愚蠢地开始新的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英语这块烂骨头啃下来了,高中时候他英语最差,还要撒娇求着月岛萤给他补习口语。月岛萤靠着椅子后背笑他糟糕的口音,叫他别想着出国去,不然一年都捋不直舌头,被别人骗了也不知道。

结果他到了英国念了三个月就会了,他好沾沾自喜。想跟人分享又只能发SNS,发完才想起来刚到英国被同事嘲笑,那时候他听不懂英文也讲不来,被骂了只能陪笑,还是通过语气分辨出是不好的话。他一个词一个词记住读音,下班回家翻词典,拼出来是笑他单薄,看起来就笨得做不好事的样子。

他刚到英国也被针对,公司有几个很歧视亚洲人的家伙,天天使唤身为同级的他,递交的方案也被打下来,他开始自行加班磨文件的语句,饿了就吃便利店买的难吃的饭团。那款饭团真的好难吃,大米黏糊糊的,总有一股馊味,他搞不懂饭团里为什么要加酸黄瓜和腌洋葱,鸡丝也柴得像橡胶咬不断。吃了一周饭团下架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难吃的鸡肉卷。但是他的方案终于通过了,从组长办公室出来那几位同事又在捉弄他,他微笑着应了,回头取了热的咖啡就浇在他们桌子上,从那天起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山口忠玩命地工作,他不想承认这是因为想要忘掉月岛萤。可是越想忘越刻骨铭心。断绝了关系很容易,难的是停止思念和不再回头。他两项都做不到。


他在英国的第二个冬天放了雪假。第一个冬天因为刚到新公司不敢懈怠,连放假也泡在图书馆和办公室。第二个冬天工作也安稳了,他终于可以享受假期。

可是他在偌大的伦敦无处可去。阴雪连延,他一步一踩脚印,倒退着走在人行步道上,看自己的鞋印留存在雪面,又被新雪掩埋。伦敦的雪不像北海道的雪,虽然它总使他想起那个温热的冬天。伦敦的雪更像刃片,大朵到像冷兵器;而北海道的雪是软绵绵得像蛋糕,有积雪的道路上像铺了云层被絮,也冷,但是雪化了手心就温暖了。

他倒行路过一家影像店,店内的屏幕居然在播《情书》。藤井树和藤井树骑着单车,男孩绕着圈把纸袋套在女孩头上,倾诉他隐晦克制的暗恋。这部他也在月岛萤家看过,片尾黑幕缓缓上升,月岛萤离开沙发去开灯,暖黄的灯带和电影里的夕阳好像,他仰望月岛萤漠然硬朗的下颌角,胸口矛盾翻滚,突然就明了了他对月岛萤同样的隐忍强烈的爱恋。

于是山口忠爱上了逛影音店,也买很多磁带和光碟,工作焦虑劳累之余,他喜欢拉上窗帘,把阴天大雾都隔绝在屋外,开着很大声的音响看无数遍他从前和月岛萤一起看过的电影。他去宜家买了懒人沙发,看不看电影都要瘫在上面,放空到盯一下午天花板。除了工作再没事可做,有人把他的发条抽走了,还把机器人专属指令都删除了,他一下便归尘为散装的零件,拼补不了,也修理不好。久了,连思考为何物也忘记了。


英国的冬天太干净了,没有故事,也没有他的思念。

他开了小号,花几天的时间没日没夜找月岛萤的社交账号,又熬了一夜的通宵把他所有的近况都查看完。他知道月岛萤受伤了,月岛萤获奖了,月岛萤又受伤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找的,是他当初把所有有关月岛萤的信息都屏蔽了。他那时信心满满以为自己会深深记得那些信息,可是几年过去了,真正坐在搜索栏前,手都已经放上键盘却再打不出呼之欲出的相关名称。

窗外突然炸出好大一朵烟花,散落的穗子稀拉下坠。山口忠的眼泪也跟着下坠,搞半天烟花只是一种人造的眼泪,比青苔的露滴泪还不值钱。放烟花的人嘈杂地打闹,又放了好几大朵不一样颜色的烟火。这一刻他与月岛萤好近,只要在电脑上输入他的名字就能找到他了。但是他与月岛萤又好远,往西隔了一整个亚欧大陆,往东还横跨了太平洋和大西洋。


山口忠坐到了音响前,把音量调到前所未有的大,循环播放每一部电影的结局,任凭音波震得他心悸肝颤。

他好像终于可以忘记月岛萤了。但是为什么,好难过。颓废的屈辱使他难过得要死掉了。

他瞒着好多人假装迈过了那些坎,可是真实情况是,他并没有、从没有、放过他自己。




山口忠瞧着路坎下的水洼发了好久的呆,烟烧得只剩一点烟屁股,冷风钻进衬衫被惊得打寒战,才想起抖掉过长的烟灰,运动鞋上也落了烟灰,他甩甩鞋,企图把零星的烟尘抖掉。

吸掉最后一口烟,感受被尼古丁填满,他踢着脚边的石子,想方才的回忆过去。好奇怪,他也不是擅长揪着过去不放的人,结果毫无波澜站在月岛萤身旁抽完一支烟,思潮已经卷起千层浪。

是不是孤独的人相爱都是这样,一片雾咬上另一片雾,分手也阻碍不了雾的弥漫。他是玻璃,而月岛萤是水晶;又像他是泪点,而月岛萤是碎钻。折射和反射的光弧融不到一处,他们才看清是赤裸地立于荆棘藤蔓之地。


月岛萤也在沉默。那他是在想遗憾,还是在想未来。可是圆周率没有尽头,人们也只记得开头。

关于过去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最美艳的时刻消散了。那他们还能有未来吗?没有吧。


月岛萤抽完了他那支难闻的烟,把烟头摁熄在水泥电线杆上,留下好大一个黑疤。

“回去吧。你头发湿了。”

他深吐出一口气,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山口忠摸摸自己头顶,是湿了,雨是羊毛小雨,但是将将能润湿他的发梢。他看到月岛萤的镜片上也有斜行的雨线。

“好。”他回答,把樱桃烟也熄灭在那根电线杆上,跟在月岛萤的背后走回饭馆。

月岛萤其实好想问问山口忠,能不能来看他最后一场比赛。抽烟的几分钟山口忠没说话,他也在发神,纠结到最后的结果仍是闭嘴。是不是赫尔墨斯把他的声带偷走了,不然怎么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诚实也被偷走了,所以心头的悔意和爱表达不出来,他又要跟山口忠错过了。


“我能来吗?”

熟悉的软糯的声线在身后问他。月岛萤停下脚步,回头是山口忠背着手,风捧起他的发丝,雨雾被灯光分割,影影绰绰扫过他的五官。月岛萤透过挂了雨珠的镜片看他,朦胧盈盈,深致敦厚。他像要化在这场雨里了,像蜉蝣,易碎又若梦。

“比赛,我能来吗?”山口忠又问他,“你不要我来,我就不来了。”他歪了一下头,嘴角摆出一个很放松的弧度。

山口忠心里很忐忑,但还是尽量表现得大方贻人的样子,实际上他真的怕死了,怕月岛萤像说分手一样果断把他拒绝。人们是一直在重复圆周率的开头,那他选择忘记月岛萤,从这个雨夜重新开始,这样可不可以?

所以才想要争取。就算是千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他们是不是还能有未来?


月岛萤忍了好久才把不知是抗拒还是欣喜压下去。山口忠真的是神吧。不然要怎么解释他不厌其烦这么多次的拯救,把他拖拽出密闭的阁楼,得以翱翔于广袤无垠的天阔。

哥哥说得对,他就是比山口忠胆小好多。

那要勇敢一次吗?

山口忠等待着他的审判。手心都捏出了汗。

“要来吗?”法官月岛萤一点一点敲响定音锤,“你不是七年没有看我比赛了,最后一场,”

“要来吗?”




-




分手之后,月岛萤开始习惯在睡前回顾他的前半生。

他和山口忠的成为朋友六年,做恋人四年,又变回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七年。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能使一只蝉从泥土里蜕变,南极的冰川化成浮散的厚冰,球馆外的山茶花开败几轮。久到他都快忘了和舌尖相碰的触感,只有当打球挥洒汗水,手心被球击痛带回现实,他才不会去疑惑,他们到底有没有真的亲吻过。

最初分开没有实感,总还觉得山口忠在身边,甚至魔怔到起了幻觉,山口忠的身影在他身后挥之不去。他找不同的队友求证,得到的答案都是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山口忠根本还在他的大学,怎么会出现在球馆。

后来做了心理咨询拿了药,只吃了一次他就没再吃了。因为他看不见山口忠了。可是停了药那个身影还是没出现,连幻觉里的山口忠都不来找他了。


山口忠去英国后他搬了家,屋里软装空落落的,还在一点一点购置。新家有一个大阳台,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装饰。尝试收拾盆栽,又净是些矫情的花,养一株死一株,到最后阳台上堆满了沉甸甸的全是土的花盆。

他开始养鱼,第一条叫路易一世,第二条叫路易二世。就这样养到了路易十六,还是因为他的粗心夭亡了。死亡原因不过于忘开氧气泵或是喂食太多次,他总是以为自己还没有喂鱼食,于是每次路过鱼缸就喂一点点,就这样路易十六也牺牲了。

夏天他买了烤箱,结果还是只热过一次吐司就没用了,而且吐司还烤焦了。冬天他买了兔绒地毯,结果因为把咖啡倒在了上面,地毯也扔掉了。

月岛萤对自己无话可说。怎么什么都做不好了,像被瘟神附身。好像他现在唯一记得怎样做好的只有“不要忘记山口忠”这一条,其余的事该怎么处理他都忘记了。他脑海中就只有一本厚厚的书,书名为《月岛萤永远爱山口忠,就算山口忠忘记他了,月岛萤还是永远爱着山口忠》。


他翻出大学时的行李箱打开来摆在客厅中间,试了各种奇怪的姿势也把自己塞不进去。他太高了,行李箱装不下他。他想要不把他锯成两半得了,不然山口忠要怎么把他装走,带去他的国度呢?

月岛萤蹲在行李箱里面沉默,双腿折叠起来,这样还堪堪挤得进行李箱的一边。所有去北海道照的照片他都洗出来了,洗了好多好多张,能裱起来的都摆在了各处的桌子和案几上,摆不下的就在墙上钉钉子,再用夹子夹起来。墙上也贴不满的他就全摆在地上,蹲在行李箱里一张一张的看。笑着的山口忠,嘟嘴的山口忠,吃冰淇淋的山口忠,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刑具,惩罚他口不对心,惩罚他爱人错过。


没有山口忠的世界好冷清。

他感觉自己像冰箱里的感应灯,世界全是冰冷的黑色空气,只有山口忠是他的光明。可乐的计数单位是听,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命合。山口忠能不能多来看看他。山口忠能不能听一听。

听一听,哪怕是打开一听来自他的病冷的黑色的空气。


他们还会不会再拥有那样放肆的冬日,在雪地里疯跑,扑到对方身上要亲吻。

月岛萤在等。

他在再次等待一个冬天。一个他能把山口忠找回来的冬天。




月岛萤没有在座位席上看见山口忠。

他的职业生涯结束得很平淡,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喜,也没有感天动地的场面。一个球队一生要迎来无数次的退役,他只是其中的一只小小粒子,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平凡的粒子一样。

很平淡地换掉球服,很平淡地收拾背包,很平淡地走出体育馆。

走出来他眯了眯眼,刺眼的不是夕阳,是站在出口的山口忠。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穿得很厚,月岛萤想起出门前的天气预报说今年是干燥的冬天。

他守在晚霞下,一脸歉意说:“临时通知开会,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快结束,进不了场了。”

说完很尴尬抖抖肩,语气也变得平淡了:“本来该到场的。对不起。”


月岛萤很用力咽下嘴里的唾液。他能听出山口忠的强装平淡和话语间的紧张颤抖。山口忠才不需要道歉,或许该道歉的是他。是他非要和他纠缠,以华丽的玉砌词藻把他骗来这一场比赛,妄图渴求一个好的结局。

他突然好想把山口忠带回他家去。瘦长的影子被冬天的云衬得好形单影只,像矗立在山顶的电线管,小鸟都很少飞来陪伴。


“要去我家坐坐吗。”他开口。

我的家不远。我的家很温暖。

山口忠吓了一跳。但还是欣然答应了。尽管前男友的身份很不合适,但他就是想接触多一些月岛萤现在的生活。



一进门月岛萤就后悔了。临时起意总是有坏处。他的大脑遇见山口忠就又不运转了,只记得把满墙的照片收了起来,忘记了要把其他的东西也收好。

进门是机械的电子鹦鹉音在欢迎:“欢迎大笨蛋阿……”

月岛萤眼疾手快把门口的机器关掉了,才很局促地从鞋柜拿出新的拖鞋给山口忠。还是没有忘记解释一句:“队友会来做客。”所以家里备了拖鞋。

山口忠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他脑子里全是那断掉的半句话,虽然被关得及时,但是他听得清楚。完整的句子是“欢迎大笨蛋阿月下班回家”,他从前说想养会说话的鹦鹉,没想到月岛萤居然真的在家里装了有鹦鹉声的电子迎门。

山口忠也后悔了。他就知道不该来。还没有换鞋他就撑不住想哭了。


月岛萤很快速回了卧室把照片都堆到被子里藏好,刚才的机器惹得他心率还在上跳。还好关掉了。但是山口忠会听出来吗。是不是还是希望他能听出来比较好。

山口忠看着这间公寓的装潢只觉得好眼熟。大阳台,花木架,懒人沙发,小玻璃桌,厨房有好多未拆封的厨具,客厅铺了好大一张地毯。怪不得会眼熟,月岛萤照着他的设想做的软装,怎么不会唤起他的记忆。

玄关处有一架大鱼缸,有大的氧气泵,还有很多的水草石子。可是里面只有一条小小的金鱼,鱼缸上贴了纸条,写着“路易十七”,应该是它的名字。

房间里还有鸟叫,他才发现阳台上还挂着一柄鸟笼,一只虎皮鹦鹉好活泼跳来跳去,鸣叫着哼着歌。他木木的想绕过客厅去看,却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行李箱,月岛萤这个时候过来把箱子收起来搁在角落,很拘谨也很尴尬地叉腰拦在他面前。

“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只鹦鹉。”

但是山口忠很强硬要看。“鹦鹉有什么不能看的?”


月岛萤暗叫不好。太不好了。他家里有太多跟山口忠有关的东西了,山口忠不可能不会意识到。在他面前他活活像一个变态跟踪狂,不仅要死缠烂打,还要把家里的一切都贴上标签,昭告天下什么都是山口忠的,他也是山口忠的。

但是他们已经分手了这么久,本该彻底断交,还要藕断丝连,山口忠肯定会觉得很恶心。所以就不要让他看到,干脆就带他出门去,道别讲改日再来。


“我能不能知道鹦鹉叫什么?”

山口忠坐回沙发上,抬头问他。

还是要回答。逃不过。

“……叫叶卡捷琳娜。”

山口忠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接着问他:“金鱼叫路易十七,是因为路易一世到十六,都被养死了吗?”

很不愿意承认,月岛萤还是应了声。

“啊,果然养小动物很麻烦呢。”山口忠笑了出来。


笑容很快隐匿了。他没想到在月岛萤家是有这样的见闻。他只是想能不能窥得月岛萤这数年来的生活,没想到得到的答案,居然是月岛萤的生活中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这是不是说明月岛萤也忘不了他。

这是不是说明月岛萤还爱着他。

那我们能不能做圆周率,把荒唐辛酸都折进圆尾,将结局画上句点,在这个冬天书写新的诗节?

耳机是最廉价的飞船,酒是最小的游乐场,音乐是幸福的原子弹,眼泪是最小的海。爱情的本质就是连绵不断的疼痛,而他们是两个拒绝相爱的混蛋,混迹于痛苦的万花镜,扭曲到连要不爱彼此都忘记。


酸涩到哭不出来了。他的眼泪在分手的七年就哭干了。

他和月岛萤居然分开了七年。七年过去了,他们却依旧相爱。他坐在月岛萤家的沙发上都觉得好笑,这沙发还是他喜欢的浅米白色。

“养动植物都挺麻烦的。”月岛萤也跟着无厘头笑。



山口忠笑着笑着就要哭了,他再也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了。这套公寓名为月岛萤的家,实则到处都写满了他的名字,到处都盛满了月岛萤的爱,几乎要压榨干他最后一滴眼泪,他只能狼狈地溃逃。

“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他迅速背起大包就往外走,月岛萤看他的背影和四年前他毅然决然去英国的背影好相像。可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留不下山口忠。山口忠自己不想留下来,他再奢望求来不得。

山口忠走到门口已经落泪了。那个机器没有被关上,又开始嚷起来,很大声很大声的,粗笨的电子鹦鹉学舌,在空旷的房间一句句重复。


“欢迎大笨蛋阿月下班回家!欢迎大笨蛋阿月下班回家!”


他鼻息窒了一瞬,眼泪如潮要逃逸出来,他立马开了门又关上,连背影都没有留给月岛萤告别。

月岛萤没能关上它。音响坏了。他直接把芯片折断,这下它再也不会惹闹了。


他扒在门上,想要听山口忠走的动静。可是没有。

他也不敢打开猫眼,他怕看见山口忠不在那里,凄凄切切只是徒增伤悲。

山口忠还是不要他了。

月岛萤无力贴紧门把手,他想这次他才不要偷偷地悲伤。全世界都戒不掉悲伤,凭什么他要。他要写一万公升柠檬味的悲伤,打败尼古丁,打败酒精,打败悲伤的电子海洛因。他才不想戒掉山口忠,亦是为他哭泣的原因。为他哭才显得他小气。为他哭才显得他在意。



山口忠没有走。他像被遗留在港口的航船,没有锚,也没有目标经纬点。他还能去哪里。他哪里也不想去。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握着背包带,又回到了分手那天在地铁站的无助,唱作歌手弹着吉他问他,“你到底是为什么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心?

我的爱人不爱我。

我的爱人还爱我。

我才不想要什么惊世骇俗的奇观。我只想要我的山井。

恍惚间听到歌手又问他:“那你的山井是谁?”


是月岛萤。

只是月岛萤。

只有月岛萤。


他是很难再爱上下一个春天。他只是守着他的枯木,一等再等。

等山野诛尽。等爱意并沉。



“哗——”好大一声,是塑料与瓷砖相撞,散落满地的声音。月岛萤急忙推开把手。

门开一半就开不开了,被满地的光盘盒堵住了。山口忠在光盘堆中央哭得很无辜无助,一只手拎着空的背包,一只手擦着糊了满脸的泪。

“这是、我能买到的所有的。”他因为哭嗝说得断断续续。月岛萤捡起一张光盘,翻过来,镭射面背后印着《怦然心动》的海报。

“我把,全巴黎的《怦然心动》都买回来了,阿月。这次我能不能留下来,我们一起、把这部电影看完?”

深呼吸月岛萤才感觉到面上的凉意。

他把山口忠拉过来,拥在怀里安抚他。

为什么不可以。本来山口忠抛枝了,他就一定会抓住。


终于山口忠不哭了,月岛萤放开他,拿湿巾把他的泪痕擦干净。又牵着山口忠去门外捡光盘,两个人蹲在那里收拾,山口忠还是在打哭嗝。

“为什么,不看?”抽着气又要发作。山口忠以为月岛萤是在赶他走。

月岛萤只轻轻弹他额头:“家里没有放映机。明天我去买。”

他把手里的光盘塞进背包,又凑过去亲山口忠哭瘪的嘴角。“笨。不是你把我捡回来了吗。不哭了。”

月岛萤揉开山口忠皱紧的眉头,又亲他还在泛泪的眼尾。山口忠吸着鼻涕靠在他肩上,也一并拉着装满光盘的背包朝他顶嘴。

“我才不笨。养死十六条金鱼和八盆花,还要叫鹦鹉叶卡捷琳娜的人才是笨蛋。”

“叶卡捷琳娜还不是因为你才叫这个名字。”

“那阿月也是笨蛋。”山口忠理了理外套,对于有暖气的家里来说厚外套太热了。他鼻头通红:“我们是不是又在一起了?”


月岛萤没回答,回头把门关上了,靠在门上朝他张开双手。山口忠抹抹鼻子,扑过去揽上他的脖子。他们终于在这个冬天好真实、好紧密地再次抱在一起。



月岛萤想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时间永远不会回到最初的原点,但是时间会承载着爱,带他们找到新的起点。

六十五万个小时后,当他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粒子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世界上,这些原子用一百四十亿年穿越时间和空间来创造人类,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相遇并完整彼此。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他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明天要跟我一起去选投影仪吗?”月岛萤玩着外套的衣绳问山口忠。

山口忠踢他脚边,“还说你不笨。我明天要上班。”

“我知道。”月岛萤搂着腰亲他,呼吸喷得他痒到缩着脖子躲,“那我明天来接你。”

山口忠没跟他打闹,他很认真地亲了回去。

他和月岛萤错过了整整七年。但是没关系。他们的未来会拥有数不清的七年。


就从这个冬天开始。















全文完。













久酒糖醋鱼

当黑尾突然变小化

黑研小甜饼【当黑尾突然变小化】

Ooc预警 私设两人早已在一起 有感而发 全文800+

“小黑…”

日上三竿,孤爪研磨才迷迷糊糊的准备起床,下意识的就喊了黑尾铁朗,却迟迟也没听到黑尾的回答,所以他选择躺回被窝继续睡。

“研磨~研磨~”睡眼朦胧的研磨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眯起眼来看,只看到一团小黑影在他面前晃悠,这给研磨吓了一跳,眯起的双眼骤然睁开。

小黑影好像在和他招手?研磨这样想。

他凑近看,发现了一个神似黑尾的小鼻嘎。

研磨摆摆手,眼睛里写完了无奈。

“所以黑尾就变得这么小了??”日向问,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震惊。

“对。”研磨回答。旁边...

黑研小甜饼【当黑尾突然变小化】

Ooc预警 私设两人早已在一起 有感而发 全文800+

“小黑…”

日上三竿,孤爪研磨才迷迷糊糊的准备起床,下意识的就喊了黑尾铁朗,却迟迟也没听到黑尾的回答,所以他选择躺回被窝继续睡。

“研磨~研磨~”睡眼朦胧的研磨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眯起眼来看,只看到一团小黑影在他面前晃悠,这给研磨吓了一跳,眯起的双眼骤然睁开。

小黑影好像在和他招手?研磨这样想。

他凑近看,发现了一个神似黑尾的小鼻嘎。

研磨摆摆手,眼睛里写完了无奈。

“所以黑尾就变得这么小了??”日向问,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震惊。

“对。”研磨回答。旁边的小鼻嘎也点着头,似乎在说,“就是这样!”

“这怎么解决…还有黑尾最近的训练该怎么办啊,和教练请假?”

“只能这样了。”

送走日向,研磨回头看着黑尾,摆摆手,走到他身边,把他捧起来,然后。猛吸一口。

黑尾满脸无奈,想着,自己的研磨能怎么办,宠着呗。


研磨躺在沙发里,玩着新款游戏,和以往不同的是,肩膀上坐着一个“小手办”,时不时还往他耳朵里吹气,惹得研磨牙痒痒。

“小黑~不许在我肩膀上到处晃~”“小黑~不许朝我耳朵吹气!”“小黑!”

黑尾就算是变小了,还是日常咋样现在咋样,凑近研磨的脸蛋,亲了一口,刚才还略有生气的研磨耳尖立马泛红,摸了摸黑尾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这段期间黑尾借着变小的名义肆无忌惮的调戏研磨,研磨纵使和黑尾已是多年夫夫却还是忍不住脸红。

又是一天,研总带着小黑去了他的公司,听着研磨的职员给他汇报事宜,黑尾的手在研磨的游戏机上游走,一不小心打通了关,“完美通关”的提示音响彻整个办公室,职员充满疑惑的看向研磨。

研磨抿抿唇,“最近对这款游戏比较好奇,搜了很多相关通关视频,这有助于自己更好的完成任务,你们也都要学习起来啊。”

职员恍然大悟,狠狠地点了点头。

“小黑不要在别人汇报工作的时候打游戏啊。”研磨低头看向黑尾。


又是平凡的几天过去了,研磨抱着黑尾沉入梦乡。

早晨醒来,研磨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看着他,眯眯眼,好像看到了黑尾……他这么想。

“不想我变回来了?喜欢上我变小的形态了?”黑尾笑眯眯的看着他。

研磨一个机灵,猛地睁开双眼,黑尾的手撑着头,研磨整个人被笼罩在黑尾身体的阴影下。

“小黑,”

“我好想你。”

End


久酒糖醋鱼

TF家族三代练习生应援色


一个比一个离谱,可以我有一张用了十五分钟,可以猜一下是哪一张

剩下的在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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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
啊啊啊!敢相信这是一个16岁,...

啊啊啊!敢相信这是一个16岁,有170+高的人吗!?童童好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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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百利tan

“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


耗时两个多月终于完成了!以防万一先说一下,这套图是以姐漂为原型进行的二次创作,每一个都与单主讨论修改了很多个版本(不能全部放出来实在很可惜!)所以会与原版相差很大可以当ooc看,希望大家喜欢!不喜欢的可以滑走希望不要骂得太难听!阿里嘎多!

另外我本人仅发在小🍠,🧣和lof三个地方,不允许除我本人和单主以外的任何人发布和转载,谢谢理解。

“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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