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屑 [完]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她太过冲动鲁莽,一时又叫她立刻回去与前夫再谈谈。
谈什么谈?毛利兰气得双肩发抖,知道父亲潜意识里正把女儿婚姻的失败归咎于自己从前的过失,但同时又拒绝承认。悲剧的伏笔,的确可以从幼年她目睹父母争吵开始:一只茶杯飞过客厅,砸在门上摔得粉碎,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离婚不是悲剧,因而也无所谓悲剧的伏笔,草蛇灰线,只有一根细细的蛛丝,从屋檐上飘下来,在她眼前如同一道光似地荡来荡去,抬起手便拂掉了。
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昨天买回来的鲜花,晚市打折出售,便宜得很,没想到一晚上就养出来了,花朵饱满,枝叶舒展,毛利兰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丁点植物的腥气。大概是新培育的品种,花期长,花朵大,少叶,无刺,也没有过分浓烈香味。就像她的婚姻,她掐掉枯萎的叶边,嘲讽地笑了笑,优美端庄,宜室宜家,无可挑剔。
但她现在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玫瑰,就是改良过的月季。
她已经替父亲想好了挽回局面的说辞:你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一样都是花,有什么区别?
实在滑稽透顶,父亲跟前夫有多么不对付,明枪暗箭,你争我抢,说话都要不失时机地踩对方的痛处,她一度真心以为父亲扬言要上门修理女婿是真话。结果到头来,男人结了婚就会自动结为同盟,不约而同地维护起共有的秩序,女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妻子便有了妻子的责任,管她愿不愿意,也必须拥有妻子的品行。毛利兰从世界上消失了,工藤兰也只是证件上的名字,她只剩下一个代号:工藤太太。
毛利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闷,头也跟着突突地痛,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吐。
与前夫摊牌那日,两人对坐桌前,工藤新一虽然情感迟钝,但直觉灵敏,觉察到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徒劳挽留,慷慨地问她要多少赡养费,三千万,五千万,一亿当然是有些夸张了,但他料定她绝不会狮子大开口。毛利兰说:“结婚八年半,我平均每天要做四个小时的家务,周末与节庆的时长还要翻倍,按照东京家政一般薪酬,你算算应该付我多少?”
工藤一愣,仿佛以为她在开玩笑,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算了,将近两千四百多万,他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这可比我打算给给你的要少多了。”
“但也没少到哪里去,不是吗?”毛利兰低下头,想起自己从前收拾餐桌,要先用厚纸巾抹掉水渍、油污、滴落的酱汁与食物残渣,然后用去污湿巾全部拭一遍,等到水迹将干之时,再拿细软的干抹布擦,直到桌面变得光洁明亮,台面的每一道纹理,她都熟稔于心,像是自己的掌纹。家务从起初的习惯,变成了爱的表达,情感的发泄,最后又回归纯粹的习惯,彻底成了流水线,她日日劳作,再无动于衷。同样的事情还有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打扫庭除,等等等等,清单一路可以写到月球上——只是当初的毛利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原来是可以计价的,且数目不菲。
“我就要这些钱,”毛利兰抬眼,认真地看着前夫,“余下的我都不会再要。”
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认真地跟自己讲钱,顿时沉下脸来。他接受不了这一举措的暗示,仿佛某种侮辱,这样算来算去,好像他们的感情能折价。毛利兰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怒意与痛苦,原本堤坝似的冷静,绷了道口子出来。
难道因为出于爱,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她哽咽一声,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爱就是无怨无悔,不求索取,毛利兰知道有好些人看不起分手之后追钱讨债,仿佛感情完全成了交易,可以补偿,但不要细究;他们的世界是全凭想象划分出来的两极:要爱就不要谈钱,要钱就不要讲爱。你既然付出真心,也要以心求回报,若是回头再要钱,便理亏,便落下风,便动机不纯,便不配言爱。爱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一切付出付诸流水,到头来也只能说那都是为了爱,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错了,大错特错,她今天就要给所有人上一课:人活在世上,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尊严。
钱使微不足道的事情获得了尊严。
二、丑闻
这年头报纸的确没什么可写,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上报,上报就上报,因为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认认真真地看报纸,宫野志保一般拿报纸只为裹易碎的器皿、擦玻璃、吸收潮气、给实验楼的流浪猫撕着玩,她无意间看到皱巴巴的一角闪过熟悉的名字,拿起来展平仔细看,吃了小小的一惊。
她知道模范夫妻没有要孩子,这年头丁克不稀奇;但她不知道原来模范夫妻竟会离婚。
她仔细咀嚼着加粗的婚变二字,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世界越发乏味无趣,唯独烂越发出奇。每天看新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烂,烂的人,烂的事,能说不能说的,统统都烂。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爱结婚,不想结婚,初婚年龄一再推后,生育率持续走低,反倒是离婚率节节攀升,这是社会学同事分享给她的一手资料,宫野志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人类社会总是看起来要完蛋,但走到街上瞧一瞧,生活仍然在继续。
午餐时间,大家都涌去楼下的咖啡店吃简餐,长桌对面坐了个统计学出身的家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吞吞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夫妻生活就往瓶子里投一个玻璃球,之后,每过一次就开始往外拿一颗玻璃球,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拿完。说完大家都笑,宫野志保也跟着笑,笑完又觉得兴味索然。
人害怕寂寞,什么都做得出来,得了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就会生出一摊子烂债。
但离婚这种八卦,除非当事人主动找她倾诉,先过去问反而有好事的嫌疑。
没想到博士先跟她通了电话,听起来仿佛模范夫妻当中有谁忽然发了疯。宫野志保想了想,这的确不像是夫妻离婚,倒像是公司散伙,又问道:“那工藤最后答应了吗,赔偿前妻八年半的劳务费?”
博士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多问?我可是长辈。”
宫野志保回到实验室,正好碰见产后复出的研究助理正在冰箱里冻母乳,忽然开口问:“您知道现在东京请家政工要多少钱吗?”对方看着她,很是吃惊,又想起她正过独身生活,便松了口气,回答道:“大概是一千八百到两千元左右,按小时计费,当然也有更贵的。”
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想起博士报出来的数字,第一个念头是,家庭主妇竟然要做那么多的活。
她想起自己从前还是灰原哀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毛利兰前来照顾她,煮一碗鸡蛋粥,竟然顺便还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锅台擦得干干净净,碗碟归得整整齐齐。她险些以为热爱劳动是毛利兰的天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以付出心意为乐,好像大海深处的喷泉,胸中有源源不断的爱,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弯着腰,蹲下去,站起来,爬上去,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工藤新一曾经夸耀过妻子的懂事,她自从母亲离家就开始独自承担家务,最初还要站在塑料凳上,才能正好够得上在台面上切菜烧饭的高度。他说,我那时候放学,一边踢球,一边陪她买菜;她总是很受欢迎,摊主经常送她东西,蚬子、鱼肉和打折的肉馅。
宫野志保知道他眼底的柔情不会骗人,清澈的、明媚的。他多么恋爱疼惜自己的青梅竹马, 却也没有一刻想过如何分担她的苦衷。
晚上,工藤新一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邀她去喝一杯。
他们从前也经常约着去喝酒,有时还会叫上其他人,一群人喝到半夜,聊工作,聊案子,聊社会新闻,聊到十点半,工藤准时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对妻子说,今日有事晚归,请她早点休息。宫野志保看着座位旁边专门打包的蛋糕,明白歉意也是爱意的一部分,工藤挂掉电话,炫耀似地对所有人讲,我要是不说,兰就会一直等着我。
虚荣也是爱意的一部分。
这回相聚,他没有十点半的电话可打,自然也没有拎着蛋糕,风衣搭在手臂上,疲倦地叹了口气,问她今天想喝什么。宫野志保发现他的结婚戒指已经摘了下来,无名指上留下了细细白白的一道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猜他应该默认自己已经知情,便语焉不详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搬走,也找好了住处,接下来怎样,她说我没必要知道。”
看起来像是工藤从前追查过一些案子,妻子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惊慌失措的丈夫匆忙赶来请他帮忙,说辞都是相似的: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坚信妻子一定是遭受了不测,或者被什么人骗走,总之绝不会主动离家。
昨天好吗?昨天当然不好,前天也不好,往前数上几年,没有一天是好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筹谋已久的出逃。宫野志保想了想,说:“她既然有自己的安排,你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不必担心太多。”
工藤新一支起头看她,像看外星人,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宫野志保没说话,跟在他身后走,鞋跟敲着人行道,越听越像她在心里的发笑。这到底是谁的幻觉,一生都有人照顾,推门便有相迎,上桌便有饭菜,吃完饭连双筷子也不会洗,决定彻夜不归,只要一角芝士蛋糕。
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笑出声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三、问题
“抱歉,请你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宫野志保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给他们第二次机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是否恰当。她也好奇排在前面的三位候选者,是否也要同样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宫野小姐,家庭和事业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她知道第二位前来应征的研究员有两个孩子,照片就贴在他的钱夹里面,圆滚滚的脸庞与眼睛,看起来仍是需要把蔬菜捣成泥配米粉吃的年纪;他会守在蒸锅前见缝插针地看文献吗,然而自己一日三餐可以简约到只用开一个三文鱼罐头,再顺手把速食意面放进微波炉。
桌子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理所应当给出一个努力兼顾的答案,而非反过来叫他们再麻烦开第二次口。
年纪稍大的白发主任笑了笑,宫野志保看着他正捏着自己的简历,清了清喉咙,说:“上面应该写了我未婚。”婚姻的确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但宫野志保不想说出来,当着组委会的面申明自己放弃婚姻生活,仿佛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表态:她必须要发誓失去某些东西,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为什么非得是她出来表态?
“幸福的婚姻和成功的研究一样重要,”主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微笑,“你觉得呢,宫野小姐?”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在心里说,我相信我有能力令贵所一跃成为领域前列,你们全都能躺在我的研究成果上睡大觉,而我只需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实验室。
也许。宫野志保只是笑了笑,每逢此刻,她反而有点儿怀念起组织,纵然实验失败的下场可能极为惨烈,罩于阴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但至少无人会在她专心观察白鼠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问她的个人生活。组织是如同连人性都未能分化出的原始海洋,爱、家庭、世俗生活,都在几亿年之外,所有成员凭借本能挣扎求生,固然冷血且残暴,却也利落且果决。
这般环境塑造了她的信念:为了生存,足够强大,便能模糊自己的面孔、性别与身份。在组织之中,母亲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女人,贝尔摩德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架庞然大物的轴承、螺丝与发动机,可以被随时拆除、抛弃和替换,失却了人的价值与尊严。
然而她侥幸活着从零件变回了人,却要被世界告知,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接到录用邮件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在厨房做饭,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百的入场资格,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继续去削南瓜,刀锋穿过黄澄澄的果肉,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周末工藤新一约她出来喝酒,免不了要讲他离婚的种种,宫野志保皱着眉头听了一小会儿,客观地评价道:“不用灰心,你做得肯定不止及格。”
模范丈夫拥有极为广阔的定义域:按时回家,上缴工资,从不花天酒地,尽量回避应酬,餐后洗碗收拾,周末清扫房间,甚至还会带孩子出去玩,这算是一种模范丈夫。暴怒之际,不会拖着妻子的头发一路拽到阳台,打断三根肋骨之后,还要夺掉手机,连救护车也不准叫,在某些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模范丈夫。
工藤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随后又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宫野志保并不怀疑他的忏悔发自内心,工藤新一自少年时代便对自己的欺瞒于心有愧,懂得想尽办法来弥补他的过错,偶尔掉落的礼物,突如其来的安慰,以及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抛头露面: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要出色得许多。便不难料中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只看他拿出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迷惘口吻,向她真诚地请教:“然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应当拿出些许同情甚至怜悯,然而克制不住似地,她又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
倘若有人晓得自己错了,又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便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仍然无知无觉,不过是从他人退避或厌恶的反应中,推测自己可能是坏了事。他或许会改,却也只是遵循建议,暂且缓解表面的矛盾;除非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然而人到中年,早已是本性难移,重头来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谁也没有错,”宫野志保敛起她心底的波澜,极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中肯,“只是婚姻生活并不适合你们。”
这是天大的谎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比他们更不适合婚姻生活?从中学时代起,亲友们就常常揶揄他们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相濡以沫,想象不出第二种结局。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眼底浮起嘲讽,便知自己又说了无益的空话,便适时地打断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工藤放下酒杯,吹了口气,嘟哝着说:“我就知道问你没用。”
结了账出来,宫野志保替工藤新一叫了辆车,看他深一脚浅一脚低钻进车厢,又摇下车窗对她说:“谢了,灰原——”他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时喊错了名字,宫野志保滑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能有什么办法?”
宫野志保想,在当初四处求职时,她也曾跟工藤新一抱怨过碰壁的种种。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将来要生几个孩子?那一回,是她喝了过头,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酒保与工藤新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他可能就只是问一问而已。
问一问?宫野志保大笑起来,有人问过你吗,侦探先生——你要几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你办案?
工藤新一本能地捍卫起职业尊严,立马回答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宫野志保抬手别过耳边的碎发,看着眼前半醉半醒的工藤新一徐徐升起了车窗,漆黑的玻璃上终于映出了她的脸,毫无遮拦的笑容,伴有清脆响亮的回声,当然不会!
因为这与你无关。
四,房间
毛利兰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开始锻炼她独自睡觉,起初小床与大床分开,后来搬到了小卧室,有时候她半夜上完厕所,习惯性地去推父母卧房的门,发现怎么也拧不开,于是哭着闹着敲门,结果门缝里只露出母亲略显严厉的脸,小兰,你已经长大了,大孩子要睡自己的房间。
父亲偶尔会责怪母亲不近人情,然而彻夜奔波办案,对于安稳睡眠的需求,暂时压倒了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也跟母亲用起同样的说辞:小兰哪,乖乖去睡自己的床。当然父亲可以浮夸地演戏,卷起衣袖,自己的房间,就是自己的领地,一定要捍卫!
她相信了这一说辞,并从此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天地。屋子再小,她也要独立房间;结婚之后,她坚持要打扫出两间卧室。彼时工藤不解,客房可以等客人来了再收拾,她却摇摇头道,不,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她自小便对这栋洋房了若指掌,如今成了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心底晓得此处并非属于自己,哪怕是这间小卧室,也只能给她暂得喘息的机会。起初,只有在夫妻冷战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情绪平复,再出来议和;后来,她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单独睡。工藤问,是不是自己熬夜看卷宗吵着她了?不是。是不是我打鼾太响?不是。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大睡不着?不是。不是。不是。毛利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看着丈夫: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也许工藤新一会把她这样莫名的要求当成婚姻崩裂的前兆。可她只是想暂时一个人,安静地、沉默地、不受打扰地,一个人呆着。
决心结束婚姻的那段日子里,毛利兰时常彻夜坐在房间里,回想着昔时往日的种种,婚礼前她曾暂住在工藤宅,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属于这里,然而事到如今,毛利兰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只是暂时的驿站,并非是她自己的世界。
虽然她无法走到最里面去,但却可以选择彻底走出来。
从工藤宅搬出来的时候,毛利兰叫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员工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费力地端起沉甸甸的纸箱,还不忘扭过头来催促他们也快一点。“工藤太太,您的力气可真大,”员工忙不迭地跟她身后,殷切地夸赞道,“身材也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蝉联过空手道全国冠军,”毛利兰吹了吹刘海,在恭维的目光里忽然拉下脸来,“还有,请叫我毛利小姐。”
流言会从这短小的对话当中四散开去,但是毛利兰并无所谓,记者只会去堵工藤宅的大门。闪光灯里的对谈是尴尬还是敷衍,再也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毛利兰潇洒地扎起来马尾,跳上卡车,眯起眼睛问:“贵公司应该知道要保护客户隐私吧?”
司机和搬家工人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新租的公寓毗邻大学,在东京市的另一头,离米花町远得不能再远,一时半刻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毛利兰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逃避,而是因为大学附近较为清净,她实在疲于半夜突然醒来。收拾好房间,她走到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路口走来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说笑的声音如同流水在脚下奔涌,哗啦——哗啦——仿佛她心底的浪花,其实日日夜夜都在响,却要等到喧嚣都散尽了才能听见声音。
大学刚毕业,她便接受了工藤新一的求婚,两个月之后就成为了工藤太太。她的青春短促,结尾也干脆,没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眨眼间就跳进了新天地。有时候,她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到人们为一些年轻靓丽的面孔感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已经从容熟练地游走在主妇之中,尽管没有显露任何的老态,然而某些可能性已经与她彻底绝缘。
人们都羡慕她的丈夫早早达成了人生的目标:年轻有为,家庭美满,前途光明,美满的和弦,连杂音也没有。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如同童话般的婚姻会地久天长,只有一声轻轻的调侃,像是不合时宜的水滴掉在眉心正中:这么早就有什么都有了,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不会,彼时的新婚燕尔满怀信心地迎接所有的挑战,丈夫搂紧她的胳膊,得意地回击道,宫野,你只是嫉妒我们而已——她低着头,羞怯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了这话,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嗔怪道:这有什么可比的!说着又抬起头,本想与对面解释什么,却发现怎么讲都显得虚伪,便只得抱歉地笑了一笑。
毛利兰想,这一笑或许才是真正的预兆:有人早就看透她生活的本质,然而她却连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并非是出于礼貌或是体面,而是因为的确无话可说。
宫野志保。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毛利兰第一回听工藤新一讲起她的身份与近况,惊讶地抬起头来,真是厉害,现在就是副教授了!他听了就笑,仿佛她白羡慕了什么似的,讲起他们昨夜聚会,宫野志保如何一反常态,向自己抱怨面试遇到的问题,毛利兰看着他解开领带,倒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悠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孩子怎么会影响我办案?什么都影响不了我——除了你。
当时的甜言蜜语如同蜂蜜糖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紧,脑袋发晕,毛利兰只觉得双颊滚烫,扭过身去,慌忙梳着长发,局促地转移话题:胡说,还不快睡觉。
丈夫走到身后环住她,贴着她得耳朵说:我们要不要生一个试试看?
婚后第三年,她因吃药而出现了频繁的撤退性出血,先后看过好几位医生,又特别咨询过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说她太过疲惫,压力超出负荷,建议先暂时停药,多加休息,注意饮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客气温柔,体贴周到,像是毛巾裹了一团空气。毛利兰心不在焉地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路过产科儿科的楼道,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细细的哭喊。
毛利兰驻足片刻,忽然一群人推着床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输液袋和管线摇摇晃晃,她连忙躲开,听着轱辘声碾着尖叫远去,从前的羡慕与期待,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并非慈祥、也非圣洁,而是面目狰狞,令她不寒而栗,掉头奔向楼梯,落荒而逃。回到家中,毛利兰逃似地钻进那间小卧室,密不透风的暖色窗帘挡住夕照,透出热乎乎的橙红光芒,好像一个温暖的子宫,可她罕见地没有感到安全,却异常地窒息。
毛利兰怔怔地坐在地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恐惧:或许,这根本不是她的人生。
五、重逢
宫野志保知道搬来了新邻居,下班时过楼梯间,看到了好些个贴满胶带的纸箱。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她稍微停了停脚步,又觉得实在不必着急显出过度的热情好客,便继续往家门口走去。
今天委实算不得愉快,她被迫卷进入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系主任阴沉着脸叫她过去,本以为是组委会不愿意再掏钱支持,没想到是某位博士的论文被指剽窃,闹得沸沸扬扬,同行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她的导师抱着胳膊,翘腿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好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招她,要是当初干脆些,放弃学位去结婚,我也没这么麻烦。”
宫野志保跟着系主任刚刚进门,乍听到这句话,皱起眉,正要开口,又被系主任拦下。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她又对话里的什么问题大做文章。他们因她的上纲上线而嫌弃,又而不得不敛起不自觉的傲慢,生怕她举着什么大旗挥舞过来,将他们一一从实验室里驱逐出境。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宫野志保拉了张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规定,没有例外。”
“可是——”系主任的迟疑有些微妙,宫野志保听得出弦外之音。
可是她是顶着各方压力招进来的,简而言之,本应该成为楷模,却沦为了笑话。从此人家要说,女人读博士,难逃这副德行,她们要面对的诱惑太多,要照顾的太多,婚姻,生育,名誉,利益,爱情,美貌,因而分心,因而注意力涣散,不宜坐冷板凳,更不宜钻研学术。倘若要出人头地,创一番事业,就像宫野志保这样,清心寡欲,变成机器人,冷硬强悍,不必再被看作女人。宫野志保升为副教授之后,代表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学者笑呵呵地打量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哪。
他满心以为这种话是真诚的褒奖,意在表明她摒弃了落后,克服了缺陷,简直好似进化出崭新的性别。宫野志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敷衍地笑一笑。
那位不知有意无意,又状似体贴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说:我痛经。
女性科学家当然是女性,自然也要面对女性都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例外,譬如激素起伏而出现各种综合症,暴食,腰痛,腹胀,多愁善感,喜怒不定。女性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通病,软弱,卑劣,自私,虚伪,反复无常,好大喜功,经不起考验,这更是没有例外。
这几十年来,系里因为行贿、剽窃、数据造假之类的学术不端而被开除的人不在少数,当中出现女性学者,难道是什么怪事?宫野志保看着满屋子的人,痛心疾首之余仍不忘指指点点,不免感到滑稽,这就好比一厢情愿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应该是贞女,如若不然,便必然是荡妇:仿佛她们只有两条路,不是高洁,就必然下贱,没有褒奖,就只剩骂名。忠诚固然是种美德,应当被褒奖,然而有人自甘堕落,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他们好像故意不明白,女人一生都必须谨小慎微而万万不可出错,稍有丁点儿差池,就连人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下去了,而另一半人口却有资格甘于庸碌而不受苛责,浑浑噩噩,进而以人性如此的借口,获得最终的谅解。
恼火的导师闭口不言,只顾叹气,系主任眯起眼,微微翘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你是说,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喽?”
宫野志保挑挑眉,又看向哭哭啼啼的研究生,拧起眉头,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请先出去吧。”
她知道旁观者期待自己做什么,譬如请求他们网开一面,由此落下包庇不端的口实,而自己这般淡漠,虽闯过了陷阱,也必然会招来非议,不近人情、苛刻死板云云。
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这都是无法掌控的事。
宫野志保推开门,脱掉大衣,踢掉皮鞋,洗过手,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摇了摇,发现见了底,又换了伏特加。
对于酒与酒名,她早已脱敏,想起那些面孔,不再会心有余悸,偶尔无意翻起往事,仿佛都在上辈子了,往昔的创痛在渐渐淡去,眼下日常生活的疲惫盖过了全部。她猛灌一口,盘算着不如回实验室继续处理数据,独自留在公寓里,她只会更加疲倦且烦躁。
正在她犹豫要加班到几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开门,门板只推到二分之一,热情的访客便迫不及待伸出了脑袋。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你?”她下意识准备喊一声工藤太太,没想到对方比她更诧异,笑容停顿,不知所措地刹在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
“呃,你……小哀,哦、哦不是……宫野小姐,你好。”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对方捧来的伴手礼,沉默了两秒,主动道:好久不见了,毛利。
毛利兰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用本姓称呼自己,思索片刻,又释然地松开了眉头,毕竟坏消息走得最快,前夫的社交圈大抵都已经知晓他们离婚,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真巧,没想到是跟你当邻居!”说着就把手里的小饼干递上,语气轻快,“那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还不等宫野志保发出感叹,毛利兰又敛起笑,严肃又恳切:“拜托你,请不要告诉他。”
她的情绪像是电灯开关,咔哒咔哒,切换自如。
宫野志保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可毛利兰如此请求无非是出于本能。她想起了前段日子看过的惊悚电影,当然,毛利兰不会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假装一起命案,嫁祸前夫,逃之夭夭,顺便卷走大笔财产;但贤妻叛逃婚姻,独立门户,毕竟需要缓冲。这里离米花区很远,离工藤的事务所更远,纵然全东京都在名侦探的眼皮底下如同微缩模型,但藏在角落里,一时半刻也能容身。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举起饼干道了声谢。
寒暄本应到此结束,宫野志保知道自己的身份微妙,按照朋友的阵营划分,她跟毛利兰的前夫是同一伙人,不该再说得更多,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此刻就把大门关上,便客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这几天打算找工作,可你也知道,我婚后就一直当主妇,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
毛利兰的直白坦率倒让宫野志保有些下不来台,她别扭地低下头,心中暗想:难道工藤新一真的给不起钱?可能经济的不景气终于累及私家侦探的金库。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她可能会据实建议对方先去家政公司先碰碰运气,但恐怕不出一周就要上小报头条,工藤家虽不是豪门财阀,但闹到前妻出门当钟点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看她低头不语,毛利兰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不该说的。”
其实自己的实验室刚成立不久,人手的确紧缺,可要招的人有许多种,用人的权限也不全在她手上,宫野志保皱了皱眉,但若此刻要细细讲清楚,难免她显得居高临下,便说:“我们研究所倒是有一些空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毛利兰没想到她竟会开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宫野志保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毛利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撤了半步:“是不是打扰你了?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说着,弯腰颔首,步步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没想到宫野志保却喊住了她,等一下,随即敞开大门,指了指身后的客厅,说道:“我今晚没什么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完全是她平日里对学生的口吻,不客气得有些过头,倒让方才的客气显得刻意多余,但毛利兰惊喜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眨眼间,她又成了小姑娘,恢复了十七岁的热情烂漫,发出了无可回绝的邀约:“宫野小姐,不如来我家坐坐,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这笑容让宫野志保过了许多年才想彻底明白,的确,总有人爱你,这是无法掌控的事。
六、生活
母亲是与父亲分居之后才重返职场的。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战无不胜的诉讼女王,誉满天下,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毛利兰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抱怨,那时候自己一心偏袒母亲,体谅她的不易,只顾着反驳道:要妈妈兼顾家庭和事业,实在是太过辛苦了,这怎么能两全?爸爸,你连一半都差点做不到。
直到后来,毛利兰才回过神,这并非是妈妈的失职。成为妻子,成为母亲,这不是必然的义务,只是一种选择;而她的妈妈,半路拒绝了这种选择。
也许母亲迟疑过,也许犹豫过,甚至自责过,然而她没有后悔,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登报的讣告上,她仍然是妃英里,律政女王,名誉校友,特别顾问,常驻嘉宾,专栏作者,最末一笔带过,才会叫人知道她还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妻子,而母亲的身份则彻底隐匿。工藤新一说,既然已经是名侦探的妻子,总不好再说是另一个名侦探的岳母。
毛利兰知道他的用意,想让自己从悲伤中短暂地喘口气,抬头莞尔一笑:当然,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又不值得大书特书。
前夫以为她赌气,话里有刺,也只当没听见。
女强人,要么丧偶,要么未婚,要么离异,总之不宜拥有美满家庭;反之,拥有恩爱无比的婚姻,便不必再独当一面。这固有的偏见在新世纪并未全然消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味,毛利兰时常怀疑,倘若母亲选择在今日出走,未必会成为励志榜样,倒要被斥为离经叛道。
然而她不接受这无端的倒退,毛利兰想,母亲既然能够做到,自己当然也能。
随毛利兰走进公寓时,宫野志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朴素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像一间只用来歇脚的休息室,只有流理台上放着满当当的购物袋,才不至于叫人忘记房间属于谁。
毛利兰请她坐下,“你想喝什么?”又笑吟吟地追问,“你想吃咖喱蛋包饭还是猪排饭?”
宫野志保本想说自己晚上根本不怎么吃饭,又不好抵挡她的热情:“什么都行,不用太麻烦。”
过于随意亲切的氛围,反而令她感到古怪——从前,她去工藤宅登门拜访,彼时作为女主人的毛利兰仿佛某种人工智能,迎送她至会客厅或是书房,再端上红茶与点心,脚步声都听不见,轻轻地进门,再悄悄地出去,不打扰,不过问,又招呼她留下吃晚饭,丰盛得犹如节日的欢宴。宫野志保常疑心她如何凭一人之力变出如此多的菜肴。
你不必对她如此客气,餐桌上的工藤新一倒是从来不见外,你们之前不都是很熟悉了吗?
毛利兰只是低头笑,偶尔张口反驳:那不同。
哪里不同?工藤新一又笑,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比灰原要吓——
朋友之间的打趣可以无所顾忌,但工藤新一此刻还要扮演人夫,多多少少要有所收敛,宫野志保对他的散漫不以为然,却很是惊讶毛利兰的严肃与谨慎,远超自己的想象。
印象里的女高中生,彼时虽然勾上了贤妻良母的轮廓,灵魂的底子究竟是勇敢活泼的,时常任性,偶尔莽撞,如今却不知是穿过婚纱便要改头换面,还是无名指的戒指成了封印,少女时代就此终结。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难免有些无端端的感叹,不由自主地跟着端正起来,再不去理会工藤的玩笑。如若不是某些意外的偏折,这几乎会是周围所有女人的一生,她母亲的,她姐姐的,甚至是她的。
那时候的宫野志保万万想不到,就在不远的未来,自己会坐在单身公寓的客厅里,等恢复单身的毛利兰递来一罐碳酸饮料。
“很好喝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宫野志保低头看着浮夸的包装,忍不住哧笑一声,“你喜欢喝这些?”
“我一直都喜欢喝这些,不过从前要备赛、要保持身材——”毛利兰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宫野志保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自觉地挪开了目光,“还要备孕,所以几乎没怎么碰。”
“没事,我平时都喝酒,今天正好换换口味,”宫野志保从容地岔开了话题,她知道对面期待着认可,舌尖在汽泡里微微浸了浸,猛地喝下一大口,又随手举起罐子,真诚地说,“不错,挺好喝的。”
毛利兰明白她替自己保留了体面,笑意舒展,这属于女人之间惯有的默契,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引发不悦的丝丝缕缕,心照不宣地拨开,假装无事地将对话推向转角。宫野志保看着毛利兰,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问道:“你想回学校念书吗,重读本科还是念研究生?”谈到相关的问题,她无法克制地变得过分严肃,又追问道,“你想找个不同方向的工作,还是想做学术?”
三十出头再来念研究生,等到博士毕业,几乎已经失去了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可能,这是象牙塔里默认的残酷。而靠一张文凭重返职场,看似可靠许多,却也无法填补简历上大片的空白。宫野志保正在考虑如何向毛利兰分析种种利弊,没想到对方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些新一都跟我说过了。”
宫野志保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家庭主妇脱离婚姻,若要独立生存,常常举步维艰,体面的工作难以寻觅,而艰辛的工作又难以招架,处处碰壁,还不如回家的好,的确是理由充分的借口。纵然她的立场与工藤新一截然相反,却因着不争的事实而又被迫站到了一边,宫野志保像不小心误吞了棉花,哽得说不出话。
毛利兰仿佛觉察到了她无以言表的尴尬,摇摇头,微笑道:“别多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为我着想,不是要故意打击我,”像是怕她误会似地,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话一出口,宫野志保便觉得多余,可惜为时已晚,只好任由尾音蔫下去,窘迫地悬在半空。
毛利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发了会儿怔,眼神才重新聚起光,“宫野小姐,我无法同你比,”她鼓起勇气看向宫野志保,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不是想取得什么成就,只是想……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宫野志保说不出话。
她从前面试过无数申请者,什么样的学术动机都听到过,毛利兰的理由远远算不得特别,没有雄心壮志,也看不出坚定信念,甚至流于空洞,显得颇为幼稚:不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无从想象。一片混沌的空间,未能分化出天与地,只能凭借与鲁莽无异的勇气,咬牙向前冲去,成败与否,全无所谓,她只管从身后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再不要回到旧地。
宫野志保脑海里响起指针摩挲磁带的声动,沙沙作响,那是另一个女人决心用生命代价摆脱桎梏的时刻,她甚至已经料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才会把来龙去脉都提前录下来,作为礼物留给女儿。宫野志保抬起头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毛利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她放下易拉罐,“如果你愿意。”
七,选择
毛利兰大学本科的专业是教育学,因为她喜欢小孩,就像她要跟工藤新一结婚,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要说最适合的,莫过于家政学,因为所有人都夸她是“天生的主妇”,所有跟家务的一切她都擅长,上手也快,如果料理家务像破案一样能成立事务所,她绝对能比工藤新一先垄断市场。但是名侦探的妻子怎么能跑到别人家去擦地板呢?就算只是弯着腰切几片草莓也够丢人了。“全职太太”是丈夫的光环,意味着他的收入优越足以养得活居家贤妻,但优越到这等地步,雇家政来分担打理豪宅的任务却成了耻辱,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外出做家务挣钱丢人现眼,在家做家务分文不取却光荣得很。
有段时间她频繁地陪同前夫出席警视厅的宴会,笑得肌肉都动不了,坐进车里就拼命地揉脸,不然就要抽筋,从前打比赛都不见得累成这样,工藤新一同样满脸疲惫,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大阪府上层人事调动,或许服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本部长。噢,好事,她该高兴才是,但毛利兰此刻却想到和叶。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部和叶选择了剖腹产。麻醉过后剧痛难忍,可丈夫出差,母亲又一时不在身旁,陪护是憨厚老实的乡下女人,只是一味地哄着她叫太太长太太短,和叶实在受不了,只好摸出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半夜,毛利兰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天亮之后再回想,完全不记得和叶都说了什么,可她那一刻不知怎么全都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开口道:新一,你知道产妇为了避免肠粘连要做哪些事吗?
她当然得不到回答,被骤然打断的工藤新一疑心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什么?
毛利兰没再说话,她别过脸,望着车窗映出的脸庞,发起了呆。要尽快下床活动,要按摩腹部,必要时还要吃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必须要被人架起来,绕着病床慢慢地走,知不知道那有多难熬,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冷汗浸透了衣服,又沁湿了床单,每一秒都像皮肉相互撕咬。真的好痛,小兰,我好痛,痛得要命。
我痛得要命,那和腹部中弹相比呢?她丝毫不怀疑服部纵身从悬崖跃下的决心,一瞬间,她发觉连愤怒也是肤浅的,只有没日没夜的痛苦,像针似的,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来回游走。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时,毛利兰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出神,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丈夫的错,更不是爱的错,这只是生命无可回避的真相,人是孤独的,占据的任何位置、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随时替代,唯有痛苦与孤独只能自己承受。爱是攀爬生命阶梯的扶手,但她已经没力气抓住。
和毛利兰做邻居的滋味实在奇怪,因为要保守秘密,宫野志保觉得简直像做贼。那天工藤的父母回国,她被叫去博士家小聚,刚走进客厅就听着工藤新一扶着额头说,前妻不打招呼就搬走,自己知道她不愿意被打扰,却又担心她出事,正在左右为难。满屋子诡异的沉默,直到发现宫野志保出现,其他人才纷纷换上笑脸。这群人当然不晓得,她半个钟头前正在跟毛利兰讨论去路,是上制菓学校,还是出国念书。临走前不知道哪根筋多跳了两下,宫野志保说自己系里有招待访学教授的酒会——这下等于两头说谎,好在没有重叠的交际网,管住嘴,就不大会露馅。
“这种事也没办法,”工藤的母亲大概是演了太多落跑主妇的戏码,倒是看得比谁都开,“那孩子要是铁了心,干什么都没用,跟英理当年一样。”她搅了搅红茶,举起茶匙,指着儿子,眯起眼问,“倒是你,小新,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
“妈!”工藤新一烦躁地打断,“已经够麻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又到了博士打圆场、旁人帮着转移话题的时候了,宫野志保识趣地坐在旁边看戏,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头顶冷不丁一声感叹:“真奇怪。”
“文明人从来不会过问人家的私事。”宫野志保头也懒得回,从水杯上就能看见身后的影子,赤井秀一站在角落里,酒杯里的冰球摇得硌楞响,仿佛落地钟,自顾自地转着发条,跟她一样作壁上观。
赤井秀一闻言只挑了挑眉,仿佛料到她的不客气,端起酒正要喝,目光忽然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一顿和恰好宫野志保的余光撞了正着,她疑惑地别过头,发现自己的披肩上赫然沾着一根黑色长发。她忍不住一惊,出门前和毛利兰说话靠得有那么近吗?立刻拈下来简直欲盖弥彰,但若是装作没懂他的打量更显得故意,宫野志保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摘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丢进了垃圾桶。
晚餐是再典型不过的美式西餐,蔬菜色拉、芝士火腿拼盘、烤牛肋、柠檬意面,每人还分得一角蛋糕,糖浆流得到处都是,全由工藤太太一手张罗。宫野志保听到这个头衔,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幽默:工藤太太现在又只剩一人了。她本来没什么胃口,随便了夹了点儿沙拉,端着蛋糕,又重新回到了角落里。如果是毛利兰来招待,这顿饭她大概会吃到酥皮馅饼、炙烤三文鱼和手握卷,宫野志保叉起苦苣,微微地叹了口气,已经摘掉头衔的那位工藤太太至少知道她不爱吃什么。
“看来你最近很忙,”赤井秀一又坐在她的对面,“实验进展还顺利吗?”
宫野志保不慌不忙地嚼着菜叶,看着他眼底若有似无的微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头发被他当成了一件暧昧的物证,不小心漏出了蛛丝马迹,被他逮个正着。原来今夜的幽默笑话不止工藤太太,还有无来由的自以为是,她禁不住弯起嘴角,到底还有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长发男人?
她放下叉子,泰然回答:“实验室来了新人,所以要手把手地教。”
赤井秀一拨掉沾满酱汁的柠檬片,仿佛真心和她讨论工作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又是一年了。”
“是,又是一年了,”宫野志保别过耳边的碎发,“人总要有长进,不能原地踏步,”她转头看着正打算加入对话的工藤与降谷,顺手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你们说是吧?”从前与他们围坐在壁炉前彻夜讨论情报,不眠不休的情形倒还清晰,可宫野志保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置身其中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失去了共同话题,再被他们围在当中,她陡然感到些许难以启齿的诡异,说不出的烦躁令她无心应付更多,借口喝水便起身离开了。
然而她与工藤夫妇也没有更多共同话题,多亏博士把她的心不在焉当成了近日实验的焦虑,见她神情倦怠,便主动叫她先回家休息。宫野志保如获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连最后的场面话也懒得编,谢过工藤夫妇与博士的款待,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博士站在玄关盯着她利索地蹬上鞋,“不去说声再见吗?”
宫野志保无辜地挑起眉,“我说过了。”
踏进公寓大楼,宫野志保闻到电梯间熟悉的清洗剂味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然而到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等下——!”
居然是端着砂锅的毛利兰。
“我猜你今晚应酬要喝不少酒,恐怕也没怎么吃东西,”毛利兰显然是用从情形来推断她的遭遇,但自己此刻确实腹胃空空,宫野志保诧异地眨了眨眼,看着她殷切地把锅举高了些,“所以给你做了些夜宵。”
两头说谎,就要两头圆谎。
热腾腾的青菜白粥,撒着芝麻和鲣鱼片,窝着两颗圆滚滚的鹌鹑蛋,宫野志保站在中央岛边上,先舀了一小碗,开始和毛利兰聊起天来。“访学者怎么样?”“标准美国人。”工藤夫妇留美二十余年,讲起英文连乡音都不剩了。“晚餐好吃吗?”“都是我不爱吃的。”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留意自己的喜好。“人怎么样?”宫野志保顿了一顿,撇撇嘴说,“不怎么样——有些不怎么样,有些倒还好。”毛利兰笑了,“学者居然也是吗?”“大家都是普通人。”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她,衷心地赞赏,“粥不错。”
“以前爸爸醉酒我都会煮萝卜蛤蜊味增汤,但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喝成那样。”毛利兰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笑也变得微妙,“之前给你煮的那种鸡蛋粥,晚上喝又太腥了。”
宫野志保一愣,“这都记得住?”
“又不是什么难事,”毛利兰倒像是觉得她的话奇怪,“人吃进去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多留心。”
有些事讲了千百遍也没用,有些人却不用说却记得清清楚楚,宫野志保此刻多少理解了工藤的懊恼,撇开情分不讲,毛利兰的确是世间难找的完美伴侣,百分百懂得替对方着想,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也会事前贴好了海绵防撞条。
她的温柔像看不见的网。
八,学校
毛利兰咬了咬牙,在最后一栏打了勾,点击提交。网页顿时跳转,淡绿色的通知飘窗掉出来,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半天,伸手遮住了眼。
学费是从自己的账户扣缴的,没有人会知道。前夫赡养费给得痛快,签字当天就划到了她的户头上,毛利兰又分成几笔,转存到不同的账户里。宫野志保曾经打趣,你离开得这么有骨气,没想到收钱也不含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赔偿金,这是劳务费。是自己的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
事到如今,离婚算是彻底尘埃落定,毛利兰到现在都没有告诉父亲,毛利小五郎的进度条还停留在女儿正在闹脾气。等他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再亲口说也不迟,说不定有好事者已经提前打了小报告,但事到如今也没等来父亲的发作,毛利兰想,要么是他默许了,要么他在酝酿更大的爆发;不过无所谓,最棘手的事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学烘焙?”
“不要讲得像我只是去参加兴趣班。”现在她已经能和宫野志保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了,变化快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可是去制菓学校正经学习。”
“以后会去法国进修的那种吗?”
“也许,”毛利兰转转眼珠,“那我岂不是还要学法语?”
宫野志保捧着红茶,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文献,“英语应该也够用了吧。How is your English?”
毛利兰冷不丁被她一问,结结巴巴地说:“No...not good.”
宫野志保头也不抬地评价道:“东京口音很足。”
“喂!”毛利兰紧紧地抓着垫子,脸上烧得通红,“不要取笑我。”没说完又捂住脸颊,用手背降温,“说太远了,我要先努力顺利毕业。”
宫野志保挪开电脑,抽出报纸,卷成筒,举到毛利兰面前,有模有样地问:“请问甜点大师毛利兰女士,为什么要选择东京银座作为首店地址?”
“拜托,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啰——”
“难道你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宫野志保敛起神色,“别说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快得很,眨眼即逝,你尽早想清楚,也好做准备。”
毛利兰显然没招架住她突然的转变,愣了几秒,末了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多谢。”
听起来倒没什么感激之情,是自己让她下不来台了,宫野志保皱了下眉,方才的口气活像在教学生,哪怕她对毛利兰并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是友情提醒,也过分严厉了,何况她们算得上坦诚相待的朋友吗?只是误打误撞站在了同一阵营,或许女性之间本能流露的同情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毛利兰打断了宫野志保的思忖,又露出了惯来体谅而温柔的笑意,别过耳边的头发,反倒过来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的。”
这世间,谁又能做谁的主呢,毛利兰在此中的生活经验,或许远比她丰富得多,宫野志保别过头,匆忙把心思转回屏幕里文献上来,然而数据刚钻进眼底,又从脑后打着滑溜开了。
对话戛然而止,毛利兰也知趣地跳过,起身钻进厨房,卷起袖子张罗晚餐。庆祝新生活的快乐,竟然成了她和宫野志保的秘密。罐头似的婚姻直到尾声,她都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想过会与谁分享。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宿命之中。
“谢谢你,不管你怎么想,这对我意义重大,”开饭前,毛利兰双掌合十,定定地看着宫野志保,认真地说,“请你无论如何收下我的感激。”
那天晚上,宫野志保失眠了。
一开始,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不大妥当,转念又一想,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自省?宫野志保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愧疚从来有限,挤也挤不出多余的来。眼下与毛利兰的交情,远不足以动用如此额度,但她竟然眼睁睁地准许它发生了,理智像被贿赂的安保,任由窃贼撬走了不合宜的分量。
也许这只是友情的先声,说不定毛利兰要拽着她跳进少女共和国,没有前后座传字条讨论考试与偶像的课间,但照样有抱着枕头耳语世俗琐事的深夜,她们给共同的秘密不是彼此暗恋的对象,而是位置尴尬的前夫。但就连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能事事分享,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再提。
工藤新一的婚礼请帖是夹在书里送给她的,宫野志保还记得翻开时的愕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因为知道逃不过,所以反倒让其它的可能性都蒙上了幽微的讽刺。真正的结局来了,宫野志保反而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是最要命的,掉在地上摔碎倒是一了百了,再无挂碍。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准备了礼物,像所有理应出席的宾客,从容地举杯祝酒。为什么不?一切都与她彻底无关了。但宫野志保想不到二十一世纪没有童话可看,连标本似的金童玉女也逃不过婚变,但最要命的还远远没来,如果自己和毛利兰再这样交好下去,她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要问,你不介意我和工藤之间的事吗。
当然不是没有体面的回答,譬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譬如“前夫的事与我何干”,但这些没办法叫她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可什么回答能叫她悬着的心再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宫野志保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
好在接下来毛利兰要去上学了,话题终于不必再围着旧事旧人打转,也许劳碌的课程会叫她忍不住换一间出行更便利的公寓。宫野志保叹了口气,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主动逃了,却盼着对方先放过,简直是大大的退步。
制菓学校毗邻米花町车站,是通勤的必经之路,毛利兰还没下定决心买车,暂时只得在公共交通上提心吊胆。她不怕遇见工藤新一,倒怕那些从前熟悉的人,抓住她问长问短。有什么好问的,日本如今的离婚率还不够看吗,她拎起帆布袋,摇摇头,甩开了脑中尴尬的设想。工藤新一是名侦探,但名侦探的前妻谁也不需要认识。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教室,站在人堆里,坦然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毛利兰,请多指教。
一拳击碎钢化玻璃板大概是做不到了,但扛二十集磅的面粉还是轻而易举,毛利兰在砂糖与奶油的世界里落地,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被师傅数落,被同学挤兑,这些与应付大有来头的高层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不知道她的豁然与宽容来自于别样的历练,只觉得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毛利兰每天最早来,最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宫野志保还有些愧疚,“最近都没空招待你吃饭,”哪里晓得对方也暗暗地大松一口气。
运势如浪头,冲到顶就要跌落。那天毛利兰没来得及准备便当,便和同学去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午餐,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警灯的光束像个巴掌似地转圈抡着,毛利兰一看就知大事不妙,正想回头走开,就看见有人掀开警戒带钻了出来,围在旁边的看客纷纷让路。
还能有谁呢,世界就是这么小。
工藤新一立刻就发现了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扭头嘱咐了几句,快步追了过来,皱起眉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毛利兰平视前方,竭力平静地说:“和朋友吃午饭。”
“换个地方吧,”工藤新一倒没再说什么,“这里不安全。”
毛利兰不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前夫,就算没有印着校徽的套头衫,粘在发梢的面粉也足以他猜出自己真实的去向。果不其然,放了学,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大门,还没等四顾张望,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就降下了窗,前夫的笑容比在人前时要柔和许多,“能和你聊聊吗?”
正好路边就有间咖啡厅,临近打烊,菜单都撤下来了,宜于一场速战速决的对话。
“所以你这是来上学?”
“制菓。”
“噢,”工藤新一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干巴巴地说,“很适合你。”
毛利兰没接话,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客套的寒暄了,她盯着咖啡发了会儿愣,然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新一?”
该说的话,在离婚谈判时已经说尽,如果时至今日工藤新一还没有想通,那也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时间消化,她再没有任何解释的义务。毛利兰看着他撕开一包砂糖,倒了半包放下,犹豫片刻,又拿起来倒了干净,草草搅了两下,就推到了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愿意陪你一起等炸弹倒计时是真心的?”
毛利兰一愣。工藤新一难得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前冒雪站在工藤宅前等你到半夜也是真心的。”毛利兰抽走压在碟子下的纸巾,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我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但我也没办法承诺我再也做不到的事。”
承认爱情的消亡就等于向人性的软弱低头,她明白工藤新一不愿轻易服输,然而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只是自己和自己角力,无论胜利与失败,都不是她想要的。
临走前,毛利兰从保温袋里掏出塑料盒,递给工藤新一。
“这是我今天上课的作业,”她说,“就当是赠别礼,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吧。”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酥皮与派皮的制作,毛利兰想也没想就做了柠檬派,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十七岁做到三十一岁,倘若她日后独自开店,大概能当成招牌。在打发蛋白霜的时候,老师每一步都停下来叫学生仔细观察,毛利兰想,原来是这样,她从来不知道正宗的法式柠檬派居然有这么多细节讲究。
因为怎么做工藤新一都会说好吃,她的世界曾被这样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终究是昨日的世界了。
九,代价
说不出为什么,那场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切才正式地划下了休止符,毛利兰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隔天她便收到十来通电话的轰炸,看来是前夫终于松了口,向追问她下落的亲友坦白了结果。放了学,她耐心地发了文字短讯回复,感谢关照,事已至此,请多见谅,哪怕她心底并不觉得需要别人来原谅什么,落款特别写了毛利兰,连昔日的挚友也不例外。
最叫她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毛利小五郎拿出了世纪初的派头,给她派了封电报,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其实自己倒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毛利兰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折起来收好,什么也没有再讲,我没有因为你以为的那些事怪你,但我怪你的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明白。
学校里的生活倒是完美得超乎想象,公寓的小冰箱很快就堆不下她的作业了,毛利兰只得托着盘子挨个敲邻居的门。
她唯独绕开了宫野志保。
原因无他,自从制菓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毛利兰就觉察到了,宫野志保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婉谢了上门吃饭的邀请,也回绝了自己烘烤的点心,语气依然如旧,眼神却总往别出去。毛利兰没忘记最初只是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下落,却不想她后来如此慷慨地担下了更多。也许宫野志保是真正的体面人,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抽身而退,就像自己在车站帮人家提行李,拿进车厢车就算尽了义务,没必要护送到目的地。
过分的感激与报答只会叫人更加尴尬,毛利兰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叫宫野志保为难。
她来来回回思忖了好些日子,决定等到学期结束,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宫野志保庄重地表达谢意。念头落定,仿佛给自己找好了借口,毛利兰干脆地暂时撂下了包袱,一时之间,宫野志保便真的蒸发了似的,用不着刻意回避,见也见不到了。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宫野教授?”
宫野志保从显微镜前移开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小田,“你说什么?”
“组会上都快把研究生吓死了,”小田是她的合作者,最近才从荷兰回国,神经大条,直言不讳,他摊开手,“他们跟我说的,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宫野志保皱起眉,“那是他们最近实验做得太糟糕了。”
小田摇着食指,“不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据我观察,你可能有心事。”
“也许吧,”宫野志保耸耸肩,又重新回到显微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付道,“编辑最近又在发神经,什么破理由也敢叫我再改。”
“是吗,可我看你总盯着手机。”
“你的手机不能查邮件吗?”
听她语含愠怒,小田连忙举起双手,“Sorry,抱歉,Het spijt mij——”
故意晾了他片刻,宫野志保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田,“以后说话前想清楚就不用道这么多歉了。”
小田连忙脚底抹油溜开了。
但他其实没有猜错,宫野志保捏了捏鼻梁,坐回电脑前,开始重新核对数据。今天上午来实验室之前,宫野志保正打算出门,听见毛利兰在楼道里给邻居们送贝果,芝麻与麦子的香气盈满了走廊,她却神使鬼差地合上了门。这段日子她们没打过照面,没发过消息,因为从前送来的东西都被退回,毛利兰也没再给她递过任何点心。尴尬是她自找的,但宫野志保却莫名烦躁了起来,毛利兰是会过来敲敲门,还是干脆装也不装地绕开?站在自己家的门板后,她却像做贼似地,从猫眼里小心地窥探着外面。
毛利兰走过来了,宫野志保屏住呼吸,看着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很好,那一瞬间她竟然气得发笑。自己避开毛利兰自有原因,她反过来躲着自己做什么?宫野志保不善自我检讨,也从不认为自己双重标准,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但毛利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退缩呢,除非她另有原因。
凭借逻辑的指挥,不难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比如毛利兰也怕尴尬,比如毛利兰也知难而退,或者毛利兰猜中了她的隐忧,不愿意让自己为难。但宫野志保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她们最该尴尬的时刻,毛利兰依然能含笑站在旁边,假装那些她从不知道的事从未发生过。莫非主妇的觉醒也顺带唤醒她扯下宽容和善的面具,开始锱铢必较起人情往来的正负,宫野志保越想越恼火,但她没想到竟然到了叫无关的人也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小田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现在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宫野志保向研究助理交待了余下的事项,借故身体不适离开了实验室。铁打的宫野教授也会病退,传出去难道还能比为一个女人所困更好笑吗?要是随便什么女人也罢了,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并非只钟情于异性,这个女人偏偏是毛利兰。
毛利兰,撇去盘根错节的过去不提,她依然算是朋友的前妻。女同性恋净喜欢直女不说,还忍不住招惹离过婚的女人,要是交给三流小报,不知道要编造出怎样的是非。
计程车司机几次问话没有回音,只好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乘客的表情,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淡淡瞥一眼回去,“抱歉,您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司机连忙朝前坐正,“只是担心您是不是晕车了。”
毛利兰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通勤,就算她不刻意留到最后,到家时也将近八点,宫野志保算准时间尚早,决定先回去休息片刻,她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要说出什么话。
作为灰原哀所经历的一切,本应该在她再度成为宫野志保之后就消失,她是这么笃信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她销毁了学籍、清空了档案,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记录,甚至连帝丹小学的网页都没有放过,除了那些她无法操纵的记忆,“灰原哀”不应该在任何地方继续存在。彼时的相识相交,都乐于配合她的决定,一早就改好了口,只有博士不留神错叫小哀能被偶尔豁免。
这看似像自欺欺人,然而实际效果颇佳,她以宫野志保的身份重新拿到了博士学位,完美接在她成为雪莉的节点之后,那段灰暗的岁月彻底从履历上消失了,她好像真的是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同辈嫉妒、后生仰慕,烦恼只限于难缠的编辑、沉闷的学术圈和屡屡碰壁的基金申请。
那么,那泛着咸腥味的海边应该也消失了,无论是向她伸出的手,或是挡在身前的臂,毛利兰救过的小女孩不复存在了,自己早已用解药还掉了救命之恩,把她的青梅竹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身边。她甚至慷慨地送上了婚礼的祝福,为何至此还阴魂不散——难道因为他们的婚姻破裂,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吗?
宫野志保对着镜子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对,她不欠毛利兰的,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想。
在她还是灰原哀的时候,与毛利兰的一切借与还,都要经由那个男人来折算,你救了我,我会还给他,他救了我,我就会还给你。但现在不同了,毛利兰是毛利兰,与工藤新一再无关系,她也不再是灰原哀,连江户川柯南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她直接面对她,这就是她自己亲手作下的孽,再怪不到别人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毛利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客厅的门发出砰砰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宫野志保故意压着步伐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到玄关,开了门。
毛利兰见她头顶还冒着热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好些日子不见面,宫野志保差点儿找不回正常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说请进。
毛利兰脸先红了,“我想请你吃饭。”
“今晚吗?”
“不、不是,”毛利兰连忙摆摆手,“当然今晚也可以,我炖了牛尾。”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宫野志保的目光说,“我想请你吃答谢宴。”字眼正式得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抱歉,这段时间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就好。”
毛利兰赶紧说:“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吗?”
宫野志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用,就今晚。”
十,真心
毛利兰边在灶台忙活,边不住地念叨,“抱歉,今晚这顿就当我招待你吃个便饭,改日一定要认真地请你吃顿正式的晚餐。”手起刀落,她剁起生菜来咔嚓作响,三下五除二堆进碗中,拌上油醋汁。宫野志保靠在餐桌上想,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毛利兰,见过自己挑过一次食,就记得住她不爱吃什么。
“够正式了,”宫野志保说,“没必要麻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毛利兰从烤箱里端出砂锅,放在石板上,“你一定得接受我的谢意。”
宫野志保打量着眼前闪烁着油光的沙拉,好半天才转过头,“我帮你并不图什么。”她看着毛利兰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工藤,也不是因为你救过那时的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任何女人,我不大会这么管男人的事。”
毛利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我也是女人,”宫野志保盯着她的脸,“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只有女人才切身体会的滋味,被轻视的,被忽略的,被无解的,站在角落里的,拦在大门外的,挡在警戒线外的,关在小房间里的,想要大吼却被迫保持沉默的,应该站出来又犹豫着走开的,不得不接受自以为是的照拂而装作感激的,忍受肉身痛苦的,承担良心拷问的,压抑真实感受的——那些毛利兰在招待晚宴上强颜欢笑、独自在大宅中操持家务、排队在妇科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刻,也正是她在学术会议配合演出、忍受委员会无理过问、在系里为助理的产假和主任争论不休的时刻,“我是不知道一个主妇究竟要做哪些家务,”宫野志保见毛利兰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但大概知道几千个小时是什么工作量。”
毛利兰沉默了,她摘掉隔热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怨恨什么,也不想责怪谁,”她闭上眼,轻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非常、非常疲倦。”
宫野志保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毛利兰反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你所做的这些,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做什么,”宫野志保被她温热的掌心煨得坐立不安,只能别开脸,“只要你有离婚的勇气,这一切就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扯谎说假话,反倒镇定了些,“毛利,你比自己想得要坚强得多,也比很多人都勇敢。”
毛利兰蓦地松开了手,不假思索道:“对我来说,你也比你想得要重要。”
宫野志保错愕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毛利兰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唇,看得出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多时,初开口时语速快得有些吓人,“也许你帮我只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你会这么帮每个人,每一个女人,”毛利兰垂下眼,自嘲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自己不会是特别的那个,但是没关系,”她仰起头,含着泪笑了,“但这一切对我意义非凡,不是因为我从婚姻中脱身,也不止是因为我获得了全新的生活,是因为你。”
“毛利兰,”宫野志保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严肃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毛利兰咽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
宫野志保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辩解什么吧?比如我帮你不是出于私心之类的。”
这回轮到毛利兰茫然地盯着她,“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怪罪你——”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从前救过我,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的感激,你即便此后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我帮你只是为了帮你,”宫野志保略略停顿片刻,“但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圣人,因为我不是半点私心也没有。”
看着毛利兰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扭过脸,心虚地说:“但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骗子,宫野志保在心底说,毛利兰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双手垫在腿下,盯着眼前一处虚空,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女人?”
毛利兰原本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忽然听到这话,看起来像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坐下。女同性恋这个字眼,对与毛利兰说,的确是过分前卫了,宫野志保正想笑,没想到毛利兰居然很认真地接过了话:“是吗,你看起来不像。”
“对,因为我也喜欢过男人。”
毛利兰神色一滞,胡乱转开了目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竭力挤出个微笑,“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又像替谁解围似地说,“我听说性向是流动的,人爱上不同性别的人也在所难免。”
宫野志保笑了,靠着沙发,撑着头,“那你相信吗?”
“当然。”
“那你会喜欢女人吗?”
没想到毛利兰居然还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不知道。”
自从恢复真身之后,宫野志保对情感往来的态度,也跟着恢复了青春时节的散漫,没到来者不拒的随便地步,却也不介意享受暧昧的推拉,调情像粘在杯口的盐粒,给生活来点儿无伤大雅的风味。那种目的过强的相亲大会她没兴趣,也懒得没完没了地刷社交软件,她只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寻找情投意合的目标。
毛利兰万万不该出现在范围之内,即便是自投罗网,自己也该知趣地收阵。
然而,在宫野志保意识到自己该停下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界内,跟着毛利兰一起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爬上来的最后机会,她看着毛利兰,脑子里嗡嗡作响,嘈杂无序的电音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话,“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如此试探,欲念不曾有一刻令她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这不对,当然不对,简直称得上不伦,但它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压倒了全部的顾忌。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毛利兰就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紧挨着,汇成了一小股温热的河,在她们之间安静地涨起水。
又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说:“我会。”
十一,爱
如果有人告诉毛利兰,离婚之后,你身上还有更离经叛道的事要发生,她最多只能幻想自己剪掉头发,跑到寺庙出家。她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离婚已经足够出格,在巴掌大的米花町,大概要被邻人讲到入土。然而跳出从前的天地,她却在城市另一端,和宫野志保开始了同居生活,这简直是当量万倍的爆炸新闻,只好先藏着不说。
“如果你的前夫知道我捡走了他的前妻会怎么想?”
毛利兰专心致志地挤着奶油,想也不想地说:“管他想什么。”
宫野志保把杂志盖在脸上,闷声大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眯起眼说:“看不出来,毛利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耐心地勾完了边,毛利兰放下裱花袋,这才直起身,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总不能始终什么都不说。”
宫野志保犹豫片刻,缓缓道:“我之前想过,如果你要问起那些事,我该怎么讲。”
“你想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还是算了,”宫野志保重新倒回去,望着天花板,“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毛利兰用玻璃皿罩好蛋糕,小心翼翼地送进冰箱,而后回过身,慢悠悠地接过话来,“没关系,我又不在意,”她擦拭着台面上掉落的面粉,碎屑都扫到面板上,打开水龙头冲掉,此时她倒像是年长的人,坦然地宽慰起对方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不愧是离过婚的人。”
“闭嘴哦。”
对她的口无遮拦的冒犯话,至毛利兰多皱眉一嗔,从来不会真的动怒,反倒叫宫野志保拿不准她是出于包容抑或毫不在意,恋爱的坏处之一就是患得患失,简直像得了精神病,毫无保留地交出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然而自己比起毛利兰,只输不赢。
宫野志保看她在自己身旁躺下,在昏黄的天光里,恬然温柔如侧卧的佛像。她伸手摸了摸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忽然轻声说:“别担心。”
你对谁都那么好,谁都想要你的爱。宫野志保把脸埋在毛利兰的小腹上,柔软的肚皮,只有玩命锻炼一段时间才会鼓起硬邦邦的肌肉。
“如果人死了能转世,”她忽然抬起头对毛利兰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小孩,你怀我,生我,喂我,”毛利兰被吓了一跳,面无血色地瞪着眼,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爬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好不好,你来当我妈妈吧?我爱你是无条件的,你爱我也是无条件的。我爱你唷,妈妈——”
毛利兰无可奈何把她的脸拨开,皱了皱眉,“别这样。”她看得出宫野志保笑得有多反常,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不着成为任何人,我也会无条件爱你的。”
宫野志保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毛利兰最可怕的地方,她的爱是无底洞,怎么坠都坠不到尽头,掉进去就没有再爬出来的机会。这样无解的爱,对她这样的人,完全是冒犯,它嘲笑意志与理性,像洪水漫过堤坝,什么也挡不住。这不可能是凡人能拥有的爱,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爱。爱原本只该是由她采撷的果实,现在报应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它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她不会傻到抓着毛利兰发誓,如果违背天打雷劈,如今的建筑物都按了避雷针,雷雨天不乱跑就便可终生无虞。宫野志保抬起头,对上毛利兰低垂的眼,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此刻言尽,巨大的沉默也能蕴含无尽的情意,爱如同神恩,经由她们的双手降下,万物也一同沐浴。
—完—
这篇同人有极其拙劣之处,但是我的故事写完了。
「新志」人类基本行为逻辑
* °˖✧◝(⁰▿⁰)◜✧˖ Happy 818✨
* 送给大家和新志的老梗小甜饼,好久没有写这么长但全篇甜甜的文章了,所以要按例祝大家每天都要开心愉快,并早日遇到属于自己的正缘~
「注」
本文的案件非原创,取材并改编于剧本杀《关于北原千叶的一切》的第一幕。原作是个连环硬核推理,本文涉及的只是非常简单且浅显的案件,请大家放心食用。如果感兴趣的读者,请根据线索,在主人公的推理秀开始前自己先推理一番吧~
《人类基本行为逻辑》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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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文的案件非原创,取材并改编于剧本杀《关于北原千叶的一切》的第一幕。原作是个连环硬核推理,本文涉及的只是非常简单且浅显的案件,请大家放心食用。如果感兴趣的读者,请根据线索,在主人公的推理秀开始前自己先推理一番吧~
《人类基本行为逻辑》
「0」
人类行事,都有其最基本的行为逻辑作为依据。
这是工藤新一在做侦探时,自始至终都铭记于心的道理。有了这一层逻辑,再难的谜题到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于他自己,这一依据自然也适用无疑。
所以做侦探的,最不会迷茫或逃避的,就是自己的真心。
「1」
毛利兰一眼就看出工藤新一不对劲。
大概是基于十三年的相处常理,又大概只是单纯的直觉作祟,毛利小姐此刻敢断言称,工藤新一今日给人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可她又说不出来这种异常究竟原因为何,毕竟她都用直白且费解的目光瞪视对方一路了,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没有换成他人的鼻子,走在她身旁的人百分百是工藤新一不假……等等,这货不会又是怪盗基德假扮的吧?!
可这没道理啊,今天只是普通的周一,没有案件,也没有预告信,晨间新闻都听的人昏昏欲睡。这种日子里,怪盗基德无故假扮新一干嘛?
……总不能是喜欢她所以再来体验一下和她牵手的滋味吧喂?!
工藤新一的目光适时飞来,他瞥了一眼她五彩斑斓的脸色,开口问:“怎么了?”还是清朗的少年音色,声线却又轻又冷。
“啊不……没什么……”毛利兰立马矢口否认了。开玩笑,她和怪盗基德在天空的遇难船上将吻,以及在新加坡的露天泳池里牵手这些事,怎么可能告诉工藤新一嘛!虽然正主摆明了不是不知道,但她怎么会知道他知道呢?
小姑娘犹犹豫豫,又结结巴巴,“就是……觉得新一今天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工藤新一反问。
“诶?诶……就,感觉你今天很沉默。”
“不好吗?”他忽然揶揄一笑,表情十分耐人寻味,俊朗的眉眼微微上挑时,差点将她的魂都勾走。
毛利兰的脸轰然炸成一颗粉色的桃心。“挺好的!”她脱口而出。
挺好的!诶?她觉得挺好的耶!
你看他上学路上不再叼着吐司困得东倒西歪,不再拿着手机一边看着自己的资讯一边发出傻子般的笑声,不再拿出一沓情书来跟她耀武扬威,更不再全神贯注地投入杀人、爆炸、走私等晨间新闻而耳机一插谁都不鸟了。今日的工藤新一发型整洁、眉眼清冷、腰杆笔直,帝丹的西装外套搭挂在他修长有力的小臂间,蓝绿色的领带将白衬衫熨烫妥帖的领口束缚得一丝不苟。而在她习惯性想要狂按门铃叫他起床前,他就穿戴得如此整洁地站在门口等她了。
太有魅力了吧,这才是工藤新一该有的样子啊!毛利兰小鹿乱撞地想,谁不会对这样的工藤新一心动呢?走在他身边的她,虚荣心简直要爆表了!而她喜欢的……就是他这样一副严谨又认真的帅气模样。
“是吗?”听到毛利兰的反馈,工藤新一微微一笑。他放低嗓音,继续引导她:“那就没什么奇怪的吧?”
“嗯嗯!”虽然感觉还是不太对,但毛利兰欣喜地,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真是好糊弄啊……三言两语而已,就这么被拐偏了。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有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但既然都糊弄过去了,就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于是他与她相伴而行,悠哉悠哉地,正常地进校门,正常地换鞋,正常地步入教室,自然地分开,坐在彼此的座位上等待上课铃,全程再就无话了。唯一不正常的大概是这一路上偶有探寻的视线,直到进了教室后,都还有同学在嘀嘀咕咕地议论道:今天的工藤君,气场真强。
毛利兰是不喜欢工藤新一被这么多视线锁定的,她不满地撅了撅嘴。但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一道身影就风风火火地从外边闯了进来。
在全班震惊的目光中,那茶发少女箭步拐弯,直奔自己的座位,一片吐司被她叼在嘴里,颤颤巍巍的,一看便是被颠簸蹂躏了一路的狼狈模样。而那头凌乱的茶发被一圈黑色的波浪形发箍尽数捋在了脑后,露出白花花的额头与优秀的美人尖,但发质略油,身上的校服衬衫也散在裙外,皱皱巴巴的,第二个纽扣并没有扣好,跑动时风呼啦啦灌了满脖,露出大片柔嫩白皙的肌肤。
更要命的是,她好像……没穿内衣,或穿的是运动式的背心,所以不论是跑动时,还是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大口喘气时,胸前全是教人挪不开眼的波涛汹涌。
所有人都被那些波浪拍得晕头转向,他们张大了嘴,诡异的沉默中,青春的荷尔蒙躁动不安。在这片怔愣痴傻的眼光中,唯独一人“梆”一声拍桌而起。手掌与课桌接触时震动的音波分贝过大,吓得在场所有人不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
而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脱下西装外套的,也没人看清被兜头罩住的少女表情是如何的震怒与受惊,他们只听她在被工藤新一抱提起来时尖叫了一声。听不清喊了什么,那声音包裹在密不透风的外套下,发出“喵”一般的动静,像一声幼猫的尖吟,然后被强行掐断。
直到少年扛拽着少女远去,整个教室的学生依旧反应不过来被这等反差冲击到秀逗的大脑。约莫过去好久,才有人弱弱地问了一声:“这……这怎么回事啊……”
问得好,毛利兰也很想问一句。
什么啊!这他妈,究竟什么鬼啊卧槽!!!
「2」
他将她扔在四下无人的拐角,无视她不停扑腾的双手和嘟囔不清的叫唤,唰一把掀开西装外套与之对视时,少年的面色黑里透红。
“我都跟你强调多少次了!胸罩是必须要穿的!”工藤新一放低了声音怒道。
对方不甘示弱:“我穿了啊!我才不会害你库柏氏韧带被拉长!再说,是谁警告我换衣服的时候不许睁眼的,还不许随便乱摸?我不睁眼,哪知道怎么扣身后的搭扣啊?!又不能让博士帮忙,所以当然只能选运动型的穿啊!”
工藤新一咬牙切齿:“这明明是在家里穿的睡衣型……我有健身时的束胸型,你为什么不穿?”
对方也大声反驳:“那个又紧又小,我还以为你买错号了!”
“死变态!”
“你还有脸说我?!”茶发的少女蓦地跳了脚,“昨天你洗澡了吧!我看到浴室的灯了!”
“诶,怎样?我可不想一身油腻地来上学。”
“那你还不允许我洗澡?平时怎么看不出来你这么双标啊,理都让你占尽了!”
“我都允许你上厕所了,你还想洗澡?做梦!”
“??你还好意思说,上厕所是谁更吃亏啊喂!”
“工藤新一!”
“宫野志保!”
“两位同学,没听到上课铃响了吗,你们在这里干嘛呢?”
一道声音蓦地打断了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齐刷刷回头,正撞见了带着酒瓶底般厚重眼镜的教导主任。
“……”
此情此景下,总不能解释说:我俩由于灵魂互换了而正在为他该怎么穿我的胸罩吵架吧?
“工藤新一”——哦,其实就是宫野志保,作者接下来还是会用正确的名字和性别代称称呼他俩——她暗自狠啧了一声,微微后退半步,缩身附在正魂处自己身体里的工藤新一耳后密谋道:“我建议你现在就地昏倒。”
对方微微侧头,顶着她那张素颜也十分惊艳的混血美女脸,做出一副惊异且扭曲的表情,真是……比在镜中看到吃完APTX-4869而变小的自己,还要可怕百倍。
“啊啦,你不是很会演吗?”她遂摆出一副冷笑的表情,挑眉,无声嘲讽。
工藤新一准确get,并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在教导主任疑惑的目光中,方才还在跳着脚嚷嚷的少女突然捂住肚子,向后跌了几步,跌到墙边,又贴着墙壁缓缓滑落。“老……老师,我肚子疼……”她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轻声呼救,声音却真真是既痛苦又可怜还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一般。
还没等他搞清状况呢,少女身边的少年——虽然前一秒看他还是一副在欺凌异性的模样,此刻却立马弯下腰将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一把抱起,顶着那张“名侦探”正气凌然的脸,对他义正言辞地说:“老师!宫野同学不舒服,我们是邻居,就先送她回去了。”
说罢,直接飞也般地拔腿跑了。
喂?!……
教导主任挽留的手徒伸在身前。
所以!不舒服快带她去校医室啊!
回什么家,请假呢?!让家长过来请假啊——要不是看你们学习成绩好,岂可修,信不信我给你们一人一记处分啊!!!
「3」
“所以……「正常上学大作战」,首日告衰?”
阿笠博士一会看看左手边,一会看看右手边。左手边这个一脸冰冷怒意的新一其实是志保,右手边这个翘着二郎腿生闷气的志保其实是新一。
奇观,虽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但他还是觉得这可真是个人间奇观。前几年上映过的一个大热的电影就是讲这种情节的,没想到真在现实中出现了,哎呀呀,日本还真是人杰地灵哝。
见他俩谁都不应,博士一拍双手,扼腕叹息道,“我早说了,要为你俩请假的嘛。”
“又没法变回来,总不能请一辈子吧?”宫野志保冷声反驳道。
工藤新一补充:“也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吧!”
“可不是有什么「卡密sama」告诉你们怎么变回来吗?”阿笠博士摸着胡子琢磨道。
“谁要遵循那个方法啊!”两位少年异口同声地大吼道。
——接吻就能变回来。
接吻什么的……怎么可能啊拔个牙漏!!
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羞愤与尴尬,旋即超级同步地垂头,狠狠叹了一口气。
事情还要从上个周末说起,他们陪铃木园子去最近一个极为火爆的网红神社求签。至于什么签,那当然是姻缘啦,这个年纪不谙世事不愁吃穿的小女生,唯一需要费心经营的大概只有自己的恋情了。
听大小姐说,这尊神社灵得很,或许真的有神明眷顾,开社至今已经有数百人带着自己的命中注定过来还愿了。不论是单身的、暗恋的,还是分手的,只要过来求上一签,不出一月,绝对会与自己的正缘邂逅。
工藤新一闻言就笑了,他叼着勺子乐呵道:“你这都有京极了,还要求什么正缘?”
铃木园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反驳说,那自然不光是求正缘的!只要与自己的爱人一起去神前许下携手一生的誓言,神明就会降下祝福,保佑他们一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工藤新一汗颜呵呵一笑,他举起双手表示无法认同:“Sorry,我是个唯物论者。”
物质决定意识,而意识是物质的反映。况且,他也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是需要合理经营的,并不存在求神拜佛便能永葆平安这一说。恋爱关系则更甚,若二人的观念理想不同,性格习性不搭,还聊不到一起去……那再怎么求第三者进行保佑或祝福,也是白费力气。
但铃木园子却不这么觉得,毛利兰自然也不这么觉得。纵使他都这么表态了,她也依旧情意涟涟地望着他,满眼的期待与憧憬。
行呗,那就去呗,虽说他不认同,但他也闲。闭上嘴去走个过场,总比惹对方生气不欢而散来得简单。
而在他点头妥协的同时,一旁默默挖冰沙的宫野志保也同频点了点头,她说:“那就去呗,正好我周末也没事。”
工藤新一:???
他不解:“你又为什么要去?”
她睨他一眼,语气也带了点莫名其妙:“自然是去求姻缘的。”
工藤新一顿觉五雷轰顶。开什么玩笑,科学家怎么可能不是唯物论者,她还信上帝,信神明??不是,重点是,她居然想要谈恋爱?!和谁,不会是比护吧喂!
那厢毛利兰也欣喜、好奇又八卦地问了:“所以,宫野同学想要什么样的正缘呢?”
而那个女人只是笑了笑:“‘不出一月,绝对会与自己的正缘邂逅’,所以,求了不就知道了。”
……
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
那天的神社春意与情意都浓得熏人,樱花成簇成簇挂在枝头,将细长的枝条尽数压弯,仿佛真的有神明的灵体轻巧地坐在那里,祂八卦又揶揄地看向那络绎不绝、各怀心事的游人。人们成双成对地去拉动挂在神社前殿油钱箱上方的铜铃,铃铛被拽响时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响,是在敬告神明道:我来了,请听一听我的愿望吧。
轮到他时,工藤新一亦遵循流程,在拉动铃铛后,双手合十,轻轻拍了拍,即将闭上双眼前,他的余光蓦地督到了那个人。
她形单影只地站在漫天的浪蕊下,抬眼去望千年樱树上悬挂的红色祈愿绳。暖风浅浅带起少女茶色的额发,又在她挑嘴轻笑时,吹皱那蓝绿色湖泊中脉脉的温柔与孤独。
下一刻,他合上眼。在接下来短暂或漫长的几秒中,那画一般的场景都在少年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忍不住地想:既然不求神明,那她今日何必要来。
来了,起码……
直到身边的人轻轻拉了他一下,工藤新一才睁开眼。他转头去看毛利兰,而对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些许红晕,笑他说:“你怎么许这么久呀?”
呐呐,许了什么?她还追问。
他放下手,插兜往回走,漫不经心又模棱两可地说:“还能有什么。说出来就不灵了。”然后很令人误会地,忽就红了脸。
周日工藤新一莫名醒的有点早,大概是前一晚喝多了水,尿意有些明显,于是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要往自己卧室的内浴走。
下床,前行,再左转。啊嘞……没有门?
小少年懵了一下,然后顿时就醒了。他颤抖地抬起这只过分纤长的手,手心手背来来回回地看。这柔嫩的指尖和莹粉的指甲,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的手吧??喂喂,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理应是谁的手呢?
还没等他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博士的声音就从楼上传来:“喂新一,大清早的你擅闯民宅是要干嘛?……喂,谁准你下去的!那可是志保君的房间,你这臭小子,你给老夫站住,我扫帚呢,看我不给你打……”
然后门被碰的一声从外撞开,工藤新一抬起眼,视线从少年修长有力的大腿慢慢往上……
直到看到那张苍白的、震惊的……本该属于他自己的脸。
「4」
“你不许睁眼,也别乱动!”
“我怎么就不能动了!这现在是我的身体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是我的身体,我想怎么摸怎么看都没问题。”
“但,但真的很奇怪啊!卧槽,宫野,你别乱摸……喂!”
他没忍住,从齿缝里溢出一声奇怪的嘤咛。在场两个人顿时都僵住了,少年的手停在少女胸部的肌肤上,那团软白被外人托住,表面顿时泛起成片鸡皮一样的小颗粒。她能清晰感觉到手下这具身体的战栗,还有掌间瞬间凸起的小核。
宫野志保轻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从杯托与软白间抽出来,顺便将它托正,拢出好看的弧线,让胸衣更好地发挥作用。
然后,她拿下挂在一旁的女士衬衫,轻轻拉起他的手,穿过两管衣袖,再耐着性子为他扣好每一颗纽扣。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工藤新一双眼紧闭,满脸通红。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方才那声奇怪的声响太过羞耻,再不能发出第二声了。待身后的人做完这些事,他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
什么啊,这就是女生的身体吗?
怎么会……这么敏感。
而在她最后替他将衬衫的衣角塞进裙子里时,她的手从他的前腹探下去,他实在忍不住,又重重地喘了一声。
至此,这间卧室的气氛完全不对了。
宫野志保只觉得自己额神经突突地跳个不停。
前日从神社回来后她的左眼皮也是如此跳的,但作为唯物论者,她并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自身的医学知识也告诉她,这只是最近用眼过度、精神疲劳、睡眠不足、神经紧张等导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并不值得一提。
于是她当晚拆了一只小雏菊香的蒸汽眼罩,灯一熄,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一早醒来,阴阳失调,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至于那什么「卡密」,是她与工藤新一于周日早第一次打上照面之后直接蹦到二人脑海中的东西:想换回去?那就接吻吧。
开什么玩笑!
当时拒绝得爽快又响亮,可在经历了这无比痛苦的一天一夜后,宫野志保觉得自己竟然可以接受了。
接个吻而已。她如此镇定地想,也如此镇定地说了:“实在不行,就接吻吧。”
但在女生皮里的工藤新一当场炸毛:“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吻是能随便接的吗?难道接吻不应该是和自己的爱人……再不济也是情人才能做的事吗?我们是吗?哪有一对普通的异性朋友说接吻就接吻的啊!”
抬头望向宫野志保后,他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冷脸,虽说脸是冷的,但额上却泛起了汗,那两片凉薄的唇一张一合:“也没别的办法。”
????????????
达咩———
达咩达咩绝对达咩————!!!!!!
“那你要怎么样?”宫野志保扶额,“穿个内衣就叫成这样,洗澡怎么办?”
工藤新一气抖冷:“你自己的身体敏感成这样,还怪我?”他还气急败坏地补充道,“你都洗过澡、把我看个精光了,现在还不允许我自己动手洗澡?”
宫野志保无所谓地反驳:“我看过的男性大体比你摸过的死者都多。”
???这是什么奇怪的类比。
他不甘示弱地呛声:“但我看过的*片也不比你少啊!”
“……”
“……”
找补不回来了,啊这色狼的罪名是坐实了。在对方摔门而去后,工藤新一张了张嘴,又不甘地撇了撇。
干什么!这件事至今以来受委屈更多的明明是他好不好!洗澡诶,她会把浴球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把他的身体上上下下摸个遍吧!救命,谁知道她洗得有多细致?!
工藤新一怒哼了一声。不让摸不让碰,他偏摸!于是他逆反地抬起手,轻轻捏了捏自己胸前的丰盈。
哦,手感的确挺不错的。
所以说她变大后胸没变化那都是逗她的。
……但好像与刚才感觉不太一样啊。
工藤新一捏一捏,又掂了掂,做完这一些从道德上可批判为十分猥琐的事后,他却无语地想:这女人的身体,怎么回事啊?
刚才软成那样,现在内心泛不起一点波澜,揉来揉去顶多有点小疼。
就这就这?
但转身看向自己身前的穿衣镜时,他看到宫野志保的脸。这张脸从来没如此潋滟过,懵懂、无措、害羞,这些情绪好像从来不会出现在宫野志保脸上。
他走上前,趴在镜子上观察她,少女便也趴在镜子上与他对视。她脸色绯红,眼光柔柔软软的,红唇微微咬起时,像受了无尽的委屈。而当他身体进一步前倾,少女也靠得离他更近,她略显亲昵地依偎在他额边,垂下眼眸,盯着他嘴唇看时,眼睫如蝴蝶般颤动。
工藤新一的心蓦地就剧烈跳动起来,控制不住地倒退好多步。再一次看向那张同样又惊又羞的脸时,他心跳如雷,夺门而逃。
「5」
她并不想见到他。
那个麻烦的少年侦探,到底又卷入了什么奇怪的案件中,还连累了她一起遭殃?他霸占了她的身体,一点都不会呵护爱惜,还满嘴跑火车惹她生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一定还做了什么猥琐的、百分百会惹她炸毛的事。这些由他点燃的怒火,连带日常生活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起,让她片刻都不想再与他多呆。她或许该离开他,她早该这么做的,找一家研究所,去美国或欧洲,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他相隔一道跨不过的太平洋。
但这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情绪,毕竟她又舍不得离开这里。而此时此刻,当宫野志保通过浴室的全身镜注视自身时,内心的挣扎更深。
她或许是为数不多看到工藤新一这幅神情的人之一。不是因内在是她才如此面露冷色,虽然这些天闹剧不断,而他比她喜剧效果更甚一点,但工藤新一内在其实也是个理性克制的人。他对外人展露出的阳光外向与积极向上,都是情绪稳定的表现之一,而情绪稳定的人,你很难说他不具有超前且包容的思想,和强大并坚毅的内心。
宫野志保却自问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
虽然她的头脑一骑绝尘,哪怕是丢在天才堆里都是拔尖的存在,这点是周遭人对她的一致认同。但她这种人是很难对社会或世界做出长久的贡献的,因为她的情绪并不能称得上稳定,即便对人和事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可她极容易被消极与恐惧绑架,遇事自然会首先想着逃避,而不是想方设法与之对抗并解决。工藤新一与她并不相同。
而如何能成为情绪稳定的人呢?
她默默观察着他,尾随着他的成长轨迹,在判断他并不是暖色的人后,用心一点点擦去臭屁少年侦探灿烂迷人的保护色,进而望见那如海般,广袤又危险的蓝。而在自身也沾染上那些蓝后,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只从深海逃上来的鲨鱼,浑身的盾鳞不再因没有光而呈现纯粹的黑,而是在身披这些蓝色的同时,还有办法反射阳光的五彩斑斓,偶尔与周身的水域交相辉映出一道彩虹。
所以,即使人变得外向,表情变得丰富了,宫野志保也觉得这是她内心趋于平静和稳定的一种表现。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她在面对如今这般超自然超科学的奇幻现象时,并不觉得害怕与恐慌,而是有些好奇,还有些想笑。
她一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起来。轻松的、愉悦的、不慌不乱的,一个非常工藤新一的,令她安心的笑。
宫野志保不由失神,她深深地望着镜子,抬起手来触碰少年的脸。镜中的少年跟她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而即便镜面反射出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脸,她也不再觉得可怕,不再为此浑身颤抖。
因为这是工藤新一啊。她怎么会怕他?
她不会怕他,她只会舍不得离开他。
可即使是每天都能见到这样一张脸,她也不愿呆在他的躯壳里。
她更想变回去。
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
可惜对方“并不”。
想到这,宫野志保撅嘴,顽劣地、不怀好意地,将这张软乎乎的脸揉出奇怪的形状和可爱的表情。
「6」
他也不想见到她,偏偏在所有带反射的物件上——银面的饭勺上、反光的手机屏幕中,就连刚泡好的咖啡都能映出对方那张又臭又冷的脸来。
工藤新一把大阪BIG的马克杯往桌上一撂,嘴巴翘了老高。
然后那个早上摔门而去的令他不爽的女……男人就从玄关走了进来,随意地就像在回自己家。
哦,这里的确是她家。
啊草,怎么回事,看自己的脸都觉得欠扁了。工藤新一磨磨牙,立马就听到对方说:“不要用我的脸做这么奇怪的表情。”
“不要用我的声音发出这么娘的强调!”
顶嘴完,他问道:“你来干嘛?”
她把他的手机抛给他:“电话,警视厅的。”然后在他挑着眉解锁去翻来电记录时,她毫不客气地捞过马克杯,用咖啡润了润喉,“电话我已经替你接了,是杀人事件哦。说是在离市区八十公里的荒山发现了一具尸体,今早郊区下了大雨导致轻微的山体滑坡,尸体就是这么露出来的。目击者遂报了警。”
她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死者身上有一处刀伤,但致死原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推测是前天晚上的20-21点。从死者的十指指缝中检查出了自己的皮肤组织,但外套及鞋底却收集出了不属于荒山土质的沙砾。因死者失踪当一晚是去米花市的三立教堂参加儿童福利院的筹措活动,警方去教堂调查后,在后山一处的建筑工地发现了一模一样的沙砾土质。”
“唔,所以是抛尸喽?”工藤新一分析道。
“诶,而且凶手也已经抓到了。”宫野志保晃着手中的咖啡悠哉道。
“哈?”工藤新一愣了一下,抓到了还找他干什么?旋即他就了然,“缺少立案证据和作案动机。”
“Bingo。”宫野志保笑了笑,继续替他转述道,“‘凶手’神原启人坚称自己并不是真正杀人的人。嘛,不过尸体是他转运处理的这证据确凿。他的证词上说,他那天喝醉了酒,在教堂活动中和人起了冲突,就在20:40分左右打算提前离开。但在驱车驶离教堂停车场时,他的红色法拉利与死者驾驶的黑色大众发生了碰撞,他怒气上头,下车后准备与死者大干一架,却莫名其妙断了片,再醒来时已经身处教堂的后山,身边便是已经死去的受害人。因为自己对这段‘杀人’过程毫无记忆,惊恐之下便选择了运尸抛山。”
“哦,他大概率在说谎。”工藤新一突然笑道。
“嗯?”
见宫野志保不解,他便引导她:“一般人醒来,看到身边有一具尸体,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
“我的话,大概率是会报警。”宫野志保思索了一下,却又反驳:“但在那之前,他们的确正面起过冲突。嫌疑人酒喝多了断片,醒来后看到尸体,惊恐交加之下,怕自己真的杀了人,或也怕警方污蔑他是凶手,做出这种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若真是喝多了,两个成年男性之间的搏斗,一方又怎会被醉酒方轻易勒死呢?”工藤新一跳下吧台,精神抖擞,连带湖蓝色的眼睛中也泛起粼粼波光,“不论如何,这两个疑点已足够说明了其中真的有蹊跷。走吧,一起去一趟警视厅。”
宫野志保面露无语,拒绝道:“我不要,你自己去。”
“小姐,警视厅传唤的是工藤新一。”他瞪了一眼懒散靠在吧台里的人,“你不去,我怎么去索证?怎么去推理?”
“啊啦,”她调侃道,“那就把毛利小五郎拐去现场,如何?我可以给你提供麻醉枪和变声领结。这么久了,‘沉睡的毛利小五郎’也是时候再现雄风。”
他也笑:“这样的话,那就去跟他说‘我’是他的粉丝,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请他务必前往,一展神威,拯救日本!……也不是不行哦?”
然后,工藤新一满意地看着对方从卡座里滑下来,脑门上挂着一大口红井,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跟在她身后,偷偷地、很得瑟地,比了个大大的“耶”。
「7」
目暮警部头上也挂一口很大的红井。
“让你一个人来,你怎么还给我带女伴?!”
工藤新一现在是“日本警方救世主”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好,那就无所谓吧,搞不定的时候他来帮帮忙也无可厚非。但他们,特别是他身边的那个女孩,都还是只高中生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兴起的传统,让小学生和高中生随意进出案发现场和警视厅的??
“Sorry啊目暮警部,我对工藤君的工作好奇得很,就擅自跟来了。”那漂亮的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如此说。目暮警部不由睨了工藤新一一眼:你小子艳福不浅。
于是那个少年也轻笑一声:“是呢,我拿她没有办法。目暮警部就不用在意她,我会看好她,让她乖乖的。”然后一把抓住少女伸出想去掐他腰的手。
目暮警部:……?
这,真的是他可以听可以看的东西吗,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怎么大庭广众就在这动手动脚?
要约会,至少换个地点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癖好变得这么奇怪,到底谁会愿意跟着男朋友往这种地方跑啊?警视厅可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他咳嗽一声,试图挽回一些紧张严肃的氛围:“咳咳,你们来的正好。搜证的结果出来了,工藤君,我让人为你梳理所有线索。”
少女自然地开口:“那就麻烦您了。”
……?
在目暮警部疑惑到眯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时,他视线里的工藤新一呵呵冷笑了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模一样的话:“那·就·麻·烦·您·了,目暮警部。”
问题不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作为警部,要专业,要严肃,要习惯。
让我们来看案件吧。
前文也提到过,死者濑户川,现年58岁,于两天前傍晚参加米花市三立教堂的儿童福利院的筹措活动,后失踪。今日清晨由路人报警,被发现抛尸在离市区八十公里的荒山。
死者的致死原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推测是活动当晚的20-21点,死亡地点基本能确定在三立教堂的后山建筑工地。
嫌疑人神原启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现年31岁。不知为何,他在近五年内频繁至三立教堂进行骚扰闹事,活动当晚也不例外。当天他喝醉了酒,20:40在教堂滋事后被修士和保安驱逐。约莫20:45分时,嫌疑人驾驶红色法拉利与死者驾驶的黑色大众在停车场发生了碰撞。
嫌疑人称自己怒气上头,下车后准备与受害人大干一架,却莫名其妙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身处教堂的后山,身边便是已经死去的受害人,还有一柄沾满受害人血迹的小刀。因为自己对这段‘杀人’过程毫无记忆,惊恐之下便选择了运尸抛山。
奇怪的是,明明嫌疑人对这段过程毫无印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的法拉利就停在建筑工地附近。后山建筑工地与教堂停车场间有驱车单程8分钟左右的路程,步行则需要将近20分钟。
参加教堂活动的游客称,活动于当晚八点开始,于当晚九点结束。而在活动期间,教堂山间的监控录像均未有车辆上下山的记录。一直到九点后,才有车辆陆续下山离场。
神原启人被驱逐的时间不存在与世界时钟存在偏差,但也是在九点活动结束及游客散场前,才有人听见跑车驶离的轰鸣声。
可法拉利唯一一次被监控记录到的下山时间是在晚上的23:15——大致就是嫌疑人醒后抛尸的时间。
而有游客在散场取车时,目击证实死者的黑色大众就停在停车场最靠里的位置——正对游客自家的轿车。这辆车从21:00就开始一直停在停车场里了,直到警察开始查案前,再无人问津。
两车的前保险杠均有撞击后留在彼此车上的撞痕及油漆。
嫌疑人的红色法拉利是二座车,副驾驶上有受害人的血迹,但后备箱不足以装下第三个成年男性。
最可疑的是,死者的黑色大众轮胎的缝隙内也检查出了教堂后山的沙砾成分,后山甚至还挖出了带着血的,大众的后备箱内垫。
以上。
“疑点也太多了吧。”工藤新一小声吐槽,“简直就可以确定不是这个神原启人干的。”
“嗯哼?”宫野志保靠过去,半个肩肘都靠在自己的原身上,表示对名侦探的推理洗耳恭听。
“首先,从作案时间上就不是他可能完成的。”工藤新一顺手从自己原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本画着福尔摩斯的小本本,无视宫野志保斜过来的眼刀,开始给她梳理,“你看,20:45左右嫌疑人才与受害人发生的冲突,21:00左右被听见‘开着法拉利离场’——普通我们就可以认为他此时是前往后山的喽。在这短短的15分钟内,假如我是神原,根据已有的证据推演,我会需要做什么?”
宫野志保回答道:“把他勒死、装进黑色大众的后备箱、开车跑到后山教堂扔下、开车回来泊进车位、开着自己的法拉利于21:00准时上山……再醉倒在那里。”然后她笑,“的确太过荒谬。”
毕竟光上下山的车程都需要16分钟了。换车的行为也实在是太多此一举。
“所以,现场有第三者是凶手?”
“那问题又来喽,”工藤新一一乐,“在这短短的15分钟内,假如我是这个第三者,根据已有的证据推演,我会需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像个邪恶的幼儿园教师一样?”
极有耐心,却是引导小朋友说出一种杀人步骤的可能性。面对他这幅企图指导她推理的模样,宫野志保毫不留情地贡献了吐槽。
“啧啧啧,”而他摇着食指对她笑,“我传授于你的可是Holmes最伟大的才华和宝藏,溯因推理——演绎法。”
宫野志保失笑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很配合地回答道,“这次的步骤:把神原敲晕、把受害者勒死、把两个人装进黑色大众里、开车跑到后山教堂扔下、开车回来泊进车位、开着法拉利于21:00准时上山……”说到这时,她了然,“还是那个问题,虽说换车可以说得上是为了运尸和嫁祸,不得已而为之,但时间上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么说的话……可能性只剩下一个。”
“没错。”工藤新一肯定道,“而且,两车受损的都是前保险杠……那就说明,是一辆驶出、一辆驶入时发生的碰撞。”他右手五指波浪般地交替摇动,“恐怕那时,刚好是黑色大众抛尸回来了。”
宫野志保旋即又指出疑点:“但是,这就与嫌疑人的证词相悖了。他自己也是亲口说的,与他发生争执的是受害人,醒来后发现死亡的也是受害人。”
“那恐怕就得让神原先生多回忆回忆了……”工藤新一情绪莫测地笑道,若此时的他脸上还有眼镜的话,镜片百分百是在反光的,“为了躲避那牢狱之灾,他一定……会特别配合的吧。”
宫野志保默默盯着他,观察着曾经工藤新一那「真相只有一个」的表情出现在自己的脸上的样子。荒谬、怪异、好看。让她能确定道,在并不自恋的前提下,她喜欢的并不只是他那张优越上乘的脸。
而工藤新一亦在此时回眸,他原本想跟她说,他现在要去一趟别处,让她就呆在警视厅不要乱跑。但一对上那个女人沉默却胶着的视线,他内心深处因案件而极致平静的湖水便又被春风吹皱了,涟漪泛起时,名侦探的大脑有一瞬的卡壳。
他想:我未免也太过自恋了。
女人的头发十分管用,只要他背过身去,即使是她也不能察觉他烫红的耳尖。工藤新一咳嗽了一声,重新整理了方才清晰的思路,转移了话题:“你呆在这里吧,就用工藤新一的模样,要到我们需要的东西。至于我……”
而那个女人打断他:“不,你留下,我去。”
见她从插着兜倚着墙的懒散样恢复了挺拔与严肃,工藤新一张了张还未说出什么的嘴,微微有些吃惊:“你……”
宫野志保路过他,垂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现在是‘女孩子’的你,就不要擅自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乱逛了。呆在警视厅,这里安全,有进展我徽章联系你。”然后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转递给他。毕竟为了不让孩子们乱玩,只有工藤新一的手表才装配了麻醉枪功能。
“诶?那你呢?”他愣了一下。
她指了指身上的皮带和鞋子:“这些又不能换给你。”
是哦,腰身和鞋码都不一样。
“不要乱跑,注意安全。”
她再次叮嘱道,又瞪他一眼,
“这可是我的身体。”
哦,什么啊,他自作多情了。
工藤新一捧着他被改造过的劳力士迪通拿撇撇嘴:“那等会目暮警部问我‘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该怎么回答?”
她又笑,表情揶揄,语气愉悦:“啊啦……这你不也很擅长的吗?”
毕竟“新一哥哥”,可是很助人为乐的好人呢。
「8」
神原悠人被从拘留所拎出来时,依旧很大声地喊着“我不是犯人,你们他妈的抓错人了”这种说辞。在他的印象中,日本警方简直就是junk、turd、crap,该有所作为的时候见不着人,不该抓人的时候又乱抓一气。
可恶啊,明明还有三年,他就能真的逍遥法外了,怎么……怎么能在此蒙冤入狱!
押送他的年轻警官见他如此躁动,毫不犹豫地加大了钳制他的力道。
“老实点。”那警官警告他,又呵斥道,“一会问你什么,你必须知无不言。不然,真的没人能救你。”
神原悠人回头想瞪那警官一眼,但一回头就被对方凛然的气势怔住了。对了,他好像记得,前段时间那起轰动全日本的跨国组织歼灭事件,这个警官也有参与并立功来着。好年轻啊,应该还不到三十。叫高木……什么来着?
还没等他想明白,高木涉就将他一把推进了审讯室。等在里面的有逮捕他的暴力女警、刑事搜查科一课的警部,还有……一个看起来就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的混血少女?
搞什么,这少女是来“救他”的?
警视厅是怎样,高中生过家家吗?
对着这样不专业的人士,他要怎样知无不言??
那少女倒是自在地很,她上来就说:“神原先生,我相信犯人不是你。”
神原悠人眉毛不自在地一跳:“……哦,我谢谢你啊。”
“但是呢……”对方话锋一转,“我需要你帮忙回想一下,当晚和你搏斗的人,真的是死者吗?”她手腕一抖,一张死者的照片就如扑克一般精准地飞到了神原悠人面前。
已经灰白的肤色、尸斑明显的面容,神原悠人真觉得再多看一眼,他今晚便又要睡不着觉了。但为了他的自由,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张照片看了又看,艰难地回忆道:“我只记得,按照衣着装扮上来看,的确是他没错……因为我当时刚下车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他这身纯黑的穿搭……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风衣、黑色的围巾,整个人围得密不透风的。至于面容……”他眼睛转了转,“我现在有点不敢确定了,但体型上,好像稍有差异!”
毕竟都是有脑子的人,上面既然问了能不能确定争执者和死者是同一人,那其中肯定有蹊跷喽。但他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太刻意了,就会太可疑。
“哼嗯~”
少女双手指尖合在颚下,她玩味地笑了笑,倒是没有在乎他证词的快速改变,而是立刻转头对目暮警部说,“警部,请您立刻去调查,当晚前去教堂参加活动的人群中,有没有人是中途搭了他人的顺风车回家的。”
她详细指挥道,“要是男性,身型与死者相似,最好也穿了……一身黑的。”
目暮警部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追问她——这个叫宫野志保的小姑娘:“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警方可不能无故下发搜查令啊。”
而小姑娘回答他说:“因为您看啊。我们现在已知20:45左右神原先生才与‘受害人’发生的冲突,21:00左右被听见‘开着法拉利离场’。但若神原先生是凶手,短短十五分钟内,他需要把死者勒死、装进黑色大众的后备箱、开车跑到后山教堂扔下、开车回来泊进车位、开着自己的法拉利于21:00准时上山,最后醉倒在那里。可从停车场往返后山,最快也需要16分钟,我们即便是假设他是个惯犯,勒死、装箱都花不到一分钟,还假设游客集会散场时走的有快有慢——最好大家都慢,可总会有人撞破他在21:00后开着大众大摇大摆地回来。若神原先生真的是犯人,他怎么可能这么愚蠢呢?”
她仿佛话里有话。
“可若是假设现场有第三者,是这个第三者作的案,那依旧说不过去。因为在作案手法上,他还要多一条,那就是打昏神原先生,再把一死一晕两个成年男性全都扛到后山扔下。时间上同样存在问题。”
在目暮警部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少女讲嗨了般撩了把头发,“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与神原先生碰面的正是杀死濑户川的真正凶手!那时他已经杀害了濑户川并抛尸在教堂后山,回来时与神原先生发生了车祸,并打晕了神原先生,嫁祸于他!”
目暮警部一时有点目瞪口呆,他讷讷地追问:“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搭的顺风车……”
高木涉适时打断了他:“警部,这……还真有!”
“诶??”
高木涉补充道:“是的……我们第一次去对参会者进行挨家挨户的调查时就查到了。当晚有一位安田先生说,他当天来参加集会只是惯例的礼拜,在搜查科上门前,他都没觉得有任何异常。只是,离开的时候他遇到了曾经一位友人,与之散会后在停车场里聊了许久。最后,友人说自己是坐公交车来的,他便提出捎他回家。我记得非常清楚,笔录时安田先生非常随意地说,那位友人穿了一身黑,若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呢。”
目暮警部震惊。
这时,少女哼笑道:“但若真是坐公交车来的,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停车场里呢……一般公交车的乘坐者,散会后难道不会从教堂大门径直前往公交站台吗?”停车场可在教堂大门的左后方呢。
她将双臂抱在脑后,对他们扬眉一哂,“人物基本行为逻辑……可是破案的基本啊。”
大概是注意到在场所有人恍惚又怔愣的目光,少女愣了一下后,飞快地找补道:“哈哈,这些都是新一……君让我转告大家的啦~”
这话说得顺溜又无暇,仿佛早已在舌尖滚过了上万遍。唯一不顺的大概就是对「工藤新一」的称谓,看,她自己说完都抖了三抖。
大概是觉得肉麻。
「9」
“所以,你们可以放了我了吧!”
被铐在椅子上的神原悠人大喇叭一般地嚷嚷半天了,
“这个女高中生都证实我不是凶手了,快放了我!”在高木不太爽地上前准备帮他解开手铐之前,他还叫嚣道,“我没继续追究你们警察乱拷人就不错了!”
“不,不能放了你。”
方才那个据理站在他那侧证明他清白的少女突然出声打断了高木警官放开他的动作,神原悠人蓦地抬头,看到她翘腿坐在桌上,修长的腿一摇一摇。
“哈?你在说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质问。
“说来,工藤君他去哪了?”目暮警部适时走过来。他们刚向那位搭车的“楠山先生”发出了搜查令,佐藤警官去拿人了,正等着后续的进展。
“哦,他啊。”少女抿嘴一笑,“他去察另一则真相了哦。”
在他们疑惑地看向她时,她的侦探徽章仿佛心有灵犀般响了起来。
“喂,宫野……听得见吗?”
少女接起来,带着愉悦的调调回复道:“诶~新一君,你说?”
“谁允许你……”对面少年的声音恼了一下,大概碍于现场还有别人,便又恢复了清冷的语音语调,“让目暮警部派人来吧,米花市三立教堂的后山,我们挖出来了哟。”
对面神原悠人的脸色骤然煞白。
而少女并不在意他,而是继续对着徽章调侃道:“哦~这么快,你是还会开挖掘机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对面不知是气乐了还是破了案有些开心,少年经由电流处理过的声音从小小的徽章里传来,带着明显的笑意,轻声揶揄说:“‘我’在夏威夷可没学过这个。”
所以……是在谈吧?
高木涉看到少女瞬间因嗔怒而龇起的小虎牙,但若是真的因为生气,那苹果肌是不会扬得这么高吧?嘴角的笑意即使咬紧牙关也压不下去,湖蓝的眼睛弯起来,这个叫“宫野志保”的女孩,未免笑得太甜了点。
她握着那枚小小的徽章,歪头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而那边说:“现在。马上……就到你的身边去。”
「9」
一般人醒来,看到身边有一具尸体,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
会吓得尖叫吧,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逃得远远的,要么再也不管,心想管老子屁事;要么在情绪稍微平定后,选择报警。
但当场选择把尸体搬运到郊区扔了,还埋起来,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他曾做过类似的事,并因此而牵扯出无数的异样与谎言,去遮盖这不可见人的真相。
所以神原悠人才如此配合地要洗清自己此次的罪行;
所以神原悠人才会在四年前听闻三立教堂要开发后山那片荒地,新建福利院时,才会那样疯狂地要去阻止,甚至不惜隔三差五就去教堂里滋事闹事,如毒瘤一般的行径,吓走了好多募捐者与投资商;
所以真从三立教堂的后山挖出一具已经严重白骨化的尸体,也都是在工藤新一意料之中的事。
工藤新一指尖携着那枚墨绿色的徽章,冲面色惨白的神原悠人扬唇一笑。这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只是对自己推理能力的认可,却从来不是对犯罪动机的理解与宽容。
他的侦探徽章告诉他:“从尸体白骨化的程度来看,死者死亡约莫已经超过十年了。”
他点头道:“是快超过日本刑事立案的年限了。”
十三年,一旦超过这个年限,即使这具白骨依旧被人翻了出来,也无法再对犯罪者立案追责。这便是神原悠人阻止福利院开修的原因。
而神原悠人面容灰败,他沉默许久,最后吐露说:“我不是故意撞死他的……”
他说,他那时年轻气盛,在一场万众吹捧的酒会上喝多了伏特加,开着跑车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荒郊公路上一脚油门直至180码,少年意气、好不恣意。
可,谁能料到那样一条康庄大道上会有人路过呢……或许那只是一个半夜在这里爆胎的倒霉人,想向路过的车灯求助,没想到来的是个疯狂的醉鬼,看都没看就将人撞的飞了出去,当场就死亡了。
而神原悠人呢,他愧疚得要死,却也怕得要死……他还年轻,前途无量,怎么能因为醉驾撞死人而呆在监狱里荒废人生呢?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选择了抛尸弃野。反正这也是一个没人的荒郊野岭,没有监控,也没有路过,没人会发现的……
果不其然,一天过去了,两天四天过去了,一周都过去了,没有报纸刊登发现尸体的消息,也没有警察上门把他铐走。
啊,这一切都过去了吧?他开心地笑了好几声,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寻着当晚的记忆盘到了抛尸的地点去查探。这不探不要紧,一探真的要命了!那座荒山的附近,怎么有一栋教堂啊!
我的天……当夜会有人吗?
不会吧……这么久了都没被发现,说明里边的人也不注意这块荒山,嗯,只要他不动声响,就没人会发现了!等十三年一过,谁还能向他追责?
可,
倒霉就倒霉在,这个福利院要开始启用荒山造福利院了!
倒霉就倒霉在,这次有人杀了人,正好嫁祸给了他!
倒霉就倒霉在,明明是被请来为自己翻案的,这个自称侦探的高中生少女……却通过这零星的蛛丝马迹,靠什么人物基本行为逻辑,发现了被他藏掖近十年的真相!!
对,对,都怪她!
虽然她为他在这次翻了案!
但随便来个侦探,都是可以为他翻案的吧……是的啊,只要不是她,就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真的杀过人!
人在极端愤怒与绝望的时候,做出的事的确不合常理。若不是被负面情绪冲昏了头脑,又怎么可能失智到做出在警视厅袭击帮案侦探的行为呢?
在对方暴起,挣脱高木警官的桎梏向他冲来时,工藤新一就有所准备了。开玩笑,他是谁啊?过去一年中,类似情况遇到的自是数不胜数。
但也正是此时,一颗带着炫目电光的球体呼啸而来,带着超越常理的脚力,精准轰在了神原悠人的侧脸上。犯人顷刻间摔出数米远,而那只黑白的足球落地时「biu」的一声漏了气,缩成一团无用的塑胶。
工藤新一转头望去,那个人背着渐斜的天光,脚下踩着噼里啪啦的电光,面容严肃至极,目光却在落在他身上后,缓缓转为一个舒心的微笑。
哦,这就是他平时耍帅后的样子吗?工藤新一心想,挺不赖嘛。
然后他开口侃道:“准头不错啊。”
那人也笑:“毕竟有练过……”然后深深地望着他,“和某人一起。”
少年的心一瞬间如春雷般轰响。
可他不可能如此自恋,他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对此……福尔摩斯是怎么教他的呢?
「当你除去了所有不可能的因素,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是多么难以令人相信的事――那就是事实」……吗?
而对方在与他相视一笑后,面上的情绪又变了,感慨、伤感、带着一点情难自禁,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情绪。
然后她大步走上前来,在满室的注视中,单手托起他的脸,于这令人来不及反应的片息间,俯身吻了下来。
「10」
一般人醒来,看到身边有一具尸体,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
不论如何,都不会是当场把尸体搬运到郊区扔了吧。
所以那个嫌疑人必定曾做过类似的事。至于是不是真的埋了尸体在教堂后山,挖一挖就知道了。
宫野志保也是带着这样的假设来到三立教堂的,她一直都是一点就通的好学生,得出这样的结论性假设,甚至不需要工藤新一对她多加提点。
与工藤新一快速同频,这种感觉很奇妙。要知道,他们相识了还不到一年。
而在她与修女攀谈时,对方会用一种温和且崇敬的眼神看着她——因为对方也听说了,他是拯救日本的大功臣,在信奉上帝的人们眼里,他或许是耶稣在人间的化身,是神父遣向世间救赎众生的使者,祂与撒旦争论,与邪魔争战,是各个世代的殉道者所见证那平安的道。
用这样一个身份,做什么事都好像可以畅通无阻。
而在用他的口讲出“教堂后山可能埋着一句含冤而死的尸体”时,修女惊慌极了,却也迅速动员整座教堂的人去那荒废的后山挖人。
在跟着修女前往前,宫野志保微微回眸,望向教堂正中心,那被钉在十字架上,垂首受罪的耶稣。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人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可是呢……
逾越节的羔羊基督,已经被杀献祭了。基督一次被献,便担走了多人的罪。神父用自己独子于人间肉身的死亡充作献祭,洗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以此显示神之爱。
所以,那些宰钉羔羊的人,只会更用力、更疯狂,因为羔羊死了,他们的罪孽便会被一同带走。
堂顶的一束正午阳光耀眼地打下来,正打在她身前。只要她微微跨前一步,就能被所谓的圣光所沐浴。但宫野志保只是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旋即转身,毅然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她攥紧拳。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知道:工藤新一,他不是上帝,也不能比肩神明,更谈不上是什么会飞的超人。
以人类之躯,承受着世间的丑陋与恶意,太勉强了。可他偏偏坚定地选择了这条路。
所以,她会到他那里去的。
不论他要做什么,不论他在哪。
谁都休想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11」
目暮十三神情恍惚地在头顶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天哪噜,他看着优作家的小儿子从小学六年级的小豆丁,到飞往洛杉矶的波音737上那个锋芒初露的少年侦探,到名动日本的「令和时期的福尔摩斯」,再到现在,都会主动亲吻女生了。
啊,时光不饶人……
个屁啊!
靠!现在年轻人玩的太花了吧!
怎么,破案了结案了当众打个啵当作庆祝吗!
虽然是一个……很清纯的吻,少年作为主导所以更显主动,而少女全程没抬起自己的手,没抓上他的衣角,也没攀上他的肩,只是微微侧头迎上去而已……但为什么,看得他们这群已婚人士如此脸红心跳啊?
大概是少年少女吻得都很专心,吻得很结实,且在唇瓣合在一起后两个人就同频地闭上了眼,他们看得见他们在同频呼吸,在同时微调自己的身体,彼此的唇形完美地吻合在一起,含住一份不足为他人道也的情难自制。
但下一刻他们就分开了,短暂得宛如在触碰晨间的露水,却在望向彼此时,用目光拉出黏长的藕丝。
“那目暮警部,我们就回去了?”
工藤新一转身看来,冲他嘿嘿一笑,虽然面上镇定的很,耳尖却肉眼可见地变了色。而那个茶发的少女垂首倚着少年清俊的身形,将自己默默藏了起来。
“哦……哦……”
目暮警部的脑子是真的转不过来,直到少年揽着少女走出这个房间,他还在喃喃地说,“走……走好啊……”
警视厅人来人往,人人都有自己的活要忙,又怎会分神去注意一对少年少女相偕溜进无人的楼梯间呢?
这次“还是”少年在主动,他把她拽进去,在门还未关紧时就吻了上去。她也学他,乖乖地接受了。毕竟他们之间的过招讲究有来有回,接吻也不会例外。不知是谁的牙齿磕到了谁的嘴唇,反正有人浅浅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喘了出去。
在她扯住他背后的衣料“嗯”一声时,他停下抚摸她腰线的动作,心想:这个女人的身体的确很敏感——在被他触碰时。
在他更进一步贴紧她并将她轻轻提上去时,她微微睁了睁眼,眼波颤得厉害,亦心想:原来迫不及待愿意“变回去”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吻了多久这件事,除了他俩之外,作者也无从探寻。
只是今晚少女回家后,阿笠博士隐隐觉得她的嘴唇有点异样,大概是有点水光潋滟,大概还有点发肿。
但老人也并不在意,因为他正精神抖擞地翻阅着外卖软件:“新一,晚上吃啥?”他振奋地问道,“意面?披萨?炒面汉堡?哎,我看韩式炸鸡也很不错哦!”
而那边冷笑一声,在老人瞬间僵直的身形和尴尬转身的目光中,宫野志保眯起眼睛:“博士,接下来三天都吃沙拉,如何?”
“啊哈哈……”阿笠博士汗颜,为了转移话题,他追问道,“诶,你们什么时候换回来的?怎么换回来的?不会真的……”
而她一概无视,只是淡淡撂下一句“我去洗澡了”,然后一溜烟跑下了楼。
洗完澡,浑身舒爽,自己的身体就是舒服呢,什么荒唐的灵魂互换,她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宫野志保擦着头发回到自己的房间,余光瞟到了震动不止的手机。
短短四十分钟而已,怎么都打了七八个电话了?
她接起来:“干什么?”
那边:“我突然想起来,你那天许了什么愿?”
她装傻:“哪天?”
“去神社那天。”
“没许愿呗,你不是知道的,我都没去摇铃。”
“我不信。”他如此笃定地笑道。
她啊啦一声,听他继续炫耀自己的推理:“那个神社,要两个人同时许愿才有用。所以,光我一个人许愿是构不成互换的条件的。”
“你可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她吐槽。
“经过这件事后,我有理由相信灵异的存在。”
“那我反问你……”她用小指勾着手机上少了一只眼睛的比护挂件,轻轻扬了扬嘴角,“我们是……情人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生气到一半,忽然就了然地笑了。
“明天一起上学?”
良久,他问。
“青梅竹马怎么办?”
她哼哼。
“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会吃醋啊。”
那边无奈地笑。少年的声音清朗、愉悦、温柔、坦然,带着一分自己从来都不会察觉的得意和宠溺,熨烫她那颗因安定而强大的心,
“那当然,是要和正缘一起上学的啦。”
— END. —
「一个小后记」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写完之后感慨万千,觉得自己终于在今年夏天结束的前夕,抓紧了学生生涯最后一份恣意与尽兴的快乐,写出了这样一篇我自己看来并不输给岁月的作品。
我很庆幸自己还保有这样一份尽兴欢笑、积极去爱的能力。
从留学开始,好像我就没有什么长篇且连贯的作品发到平台上来了。但其实这几个月是在一直写作的,为了《我们的爱情理论》,写了很多,也修了很多。只是在写《侦探请闭眼》和从未公开过的《Vulnerable Sky》后,我瘫在自己的旋转椅里,郁结地想:我未免让他们太不勇敢了。
对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我的感情十分复杂。我既倾羡他们的才华横溢,又用自己的怯懦和感性束缚住了自己笔下的角色。可写多后,想多后,我惊觉我理解中的他们两个,特别是工藤新一,比我要清醒和勇敢太多。
我觉得我的少年或许有不甘,或许有迷茫,或许会因为无助无措独自淋一夜的雨、静坐到天明。但他不是自甘堕落、自愿退缩的人,他在用自己的智慧、坚定和勇敢与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做对抗。
是他驾驶着一辆赤红的跑车从65楼的摩天大楼乘着爆炸一飞冲天,是他顶着10秒的倒计时从即将爆炸的公交车中救下了灰原哀。即使弱小的孩童身体从水泥地上擦出十余米,他也不会喊疼喊怕,更不会逃避自己的命运。
他一直是站在前面扛下一切的人。
宫野志保爱的是这样的工藤新一。
她理解他的沉默,她知道他的伤痛,但她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却被其鼓励,也变得勇敢和坚定,敢于抗争自己曾战栗害怕的东西。在名柯这部作品中,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少年改变了她。
而当她不再因害怕而只会缩在他身后颤抖,当她因为爱他而心疼继而生出与他并肩的勇气,他们会是双向奔赴、无坚不摧的存在。
他们才是一路携手成长的人。
所以,之前写过的一些遗憾,在这篇文章中短暂抚慰了一下。想让他们天真、窘迫、狼狈、勇敢、坚定,还在吻对方之前,不要有任何的犹豫。
——“是啊,我们就是相爱,怎样?”
因为相爱,所以日后还要接一个又一个的吻。
日后,也一直一直想写这样的柯哀/新志。
新的一年,加油啊,灰原。
像银色的子弹一样,冲破过往的迷雾与阴云,一往无前吧!
「CA」Unnatural
【AU】警察(工藤新一)×法医(宫野志保)
灵感源于同名日剧
UDI lab(Unnatural Death Investigation lab),非自然死亡调查研究所,一个虚拟的司法鉴定机构
1.
吉田步美来UDI研究所的第一天,发现这个机构从各方面都是名副其实的Unnatural。
比如作息。
“我们每天八点上班,你晚一个小时来都可以。”
她的表姐兼实习导师小泉红子如是说道。
她是一名刚结束中心考试的高中生,来UDI研究所实习主要是体验一下法医的工作环境,所...
【AU】警察(工藤新一)×法医(宫野志保)
灵感源于同名日剧
UDI lab(Unnatural Death Investigation lab),非自然死亡调查研究所,一个虚拟的司法鉴定机构
1.
吉田步美来UDI研究所的第一天,发现这个机构从各方面都是名副其实的Unnatural。
比如作息。
“我们每天八点上班,你晚一个小时来都可以。”
她的表姐兼实习导师小泉红子如是说道。
她是一名刚结束中心考试的高中生,来UDI研究所实习主要是体验一下法医的工作环境,所以不必太过循规蹈矩,但出于礼貌与自身热情,在上班的第一天,她还是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研究所。
虽没见着半个人影,但办公室已然响起咈嗤咈嗤的印刷声,直到听见茶勺碰撞瓷杯的叮咚脆响,一阵醇涩的咖啡香气逐渐飘来,显然表明有人在里头。
她抱着“那可能是小泉姐”的期待,小心翼翼往里间走去。
“您好……”
“你好。”
回应她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那人身着一袭白大褂,一手端着白瓷咖啡杯,一手捏着一张头颅CT影像片,神态悠闲,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晨间早报。
她侧眸望了一眼:“是小泉带的实习生吧。”
“是……我叫吉田步美,请多指教!”
“我姓宫野,小泉同组的解剖医师。”
她只介绍了姓氏,步美却很快脑补出她的全名,宫野志保。当初她说对法医学感兴趣,小泉红子便爽快地邀请她来UDI研究所体验一下,她最好的朋友志保就是所里最厉害的法医。
尽管小泉红子也在UDI 研究所,但医学专业背景的她只负责元素分析、样品检测和化验的工作,只有解剖医才直接负责尸体解剖和伤情鉴定,步美第一次接触从事她理想职业的人,内心不免小小激动。
她打起精神,简单寒暄:“您来得好早。”
“不是哦,”宫野志保轻轻摇头,“我还没走。”
话音才落,一旁的哼哧哼哧许久的打印机终于停止工作,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静谧。
“啊……还没走?”
她不敢置信地低头,确认手表上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五十分。
大门转角处这时忽然拐进一道窈窕的身影。
“哎,小吉田你来啦。”
小泉红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顺着宫野志保先前的话头接茬,“这么快就回来了?今天凌晨不是有三起案件要现场验尸吗?”
吉田步美听见“这么快”、“凌晨”、“三起”这几个词眼,不自觉瞪大了眼。
“警视厅那边打电话来催一份鉴定报告,我只来得及验完两具,另外一起案件拜托三澄医生去了。”
“辛苦了辛苦了,这里剩下的交给我吧。”
“那就有劳了。”
宫野志保与她相视一笑,顺势脱下白大褂,离开办公室。
吉田步美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略有不舍地问:“宫野医生准备回去休息了吗?”
“准备洗把脸上班啦。”
“哈?!”
再比如气味。
尽管在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对实习第一天就要进解剖室这件事情,步美内心还是不免有些发虚。
宫野志保看她在门口犹豫不前的样子,朝她指了指右手边方向:“洗手间在这。”
“啊没有,”吉田步美回过神来,迅速迈出了向前的步伐。
她站在解剖台旁边,握紧手里的单反,“我准备好了。”
今天待解剖的遗体除胸腹部有明显几处刀伤外,外表完整无腐化,所以没什么异味,她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根据指示对遗体进行拍照和数据记录,直到解剖刀划开腹膜,她应激性地皱起了眉头。
一股极具冲击力的腐臭味闯入她的鼻腔,像是塞在大牙缝里混着陈年牙垢发酵一整夜的烂肉丝,又像混合各类变质饭菜后发酸发馊的厨余垃圾桶。
宫野志保依旧面不改色:“脾脏和副肾溶解。”
吉田步美还没在白板上找到“脾脏”的位置,胃里已经开始翻滚起黏糊的热浪,她慌忙甩掉白板笔,捂住嘴往外冲。
小泉红子朝她背影大喊:“你知道洗手间在哪吗!”
“知道的,我告诉过她了。”
宫野志保沿着肋软骨和肋骨的交界处切开,提起胸骨,继续打开胸腔,“让她休息会儿吧,你来写,胸腔共四刀,无一伤及要害。”
“Okk。”
“出师不利”的吉田步美被安排到隔壁化验室整理文档,但那股气味的穿透力实在太强,以至于她在隔壁依然坐立难安,直到饭点都毫无胃口,只勉强吃下两根海带丝。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若隐若现的酸臭才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鲜美的浓汤香气,令人愉悦的气味吸入鼻腔,顺着食管钻进体内,在她肚子里搅弄出咕咕的饥饿声响。
她顺着气味走到另一间房,好奇是谁在研究所开小灶,发现宫野志保正站在高压锅前,一手拿起长筷,一手准备熄火。
“是在煮骨头汤吗?”
“是啊。”
“好香啊,闻起来跟我平常在家喝的骨头汤味道很不一样诶。”
“是很不一样,这里面煮的是耻骨联合。”她像是用签字笔勾画重点一样,隔着空气,在吉田步美骨盆底处轻轻比划出一个圈,“就是尸体这一块地方的骨头,结合牙齿可以准确判断死者年龄。”
吉田步美:“……?!”
又比如工具。
小泉红子告诉她,法医的工具箱里有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刀具,但在她们研究所,某位退休老法医手里的工具要比这些刀具稀奇古怪得多。
阿笠所长兴致勃勃地掏出一把仿制枪,“你们猜,这里面是什么?”
吉田步美:“子弹……?”
小泉红子:“玻璃珠?”
宫野志保:“大象。”
“哪有那么夸张。”所长嗔怪一声,朝墙壁开出一枪,跟她们隆重地介绍,“是鸡蛋!把生鸡蛋上膛,只要开一枪,鸡蛋就全熟了!”
裂在墙面的熟鸡蛋飞速坠落,在墙面印出三条痕迹,像极了对面三人头顶飘过的黑线。
“哎,不觉得很厉害吗?”他想到她们是女孩子,立马改口,“或者我在里面放花苞,开枪就开花怎么样?”
没有人说话。
他挠了挠头:“这也不感兴趣啊,那能打电话的腰带、可以远程遥控的滑板、会唱歌的领结怎么样?”
“……”
“……”
“……”
还比如,他和她的关系。
吉田步美坦言,在这呆了半天,她发现这个职业的工作有些超乎想象。
小泉红子忍不住大笑:“毕竟法医是7K嘛,一般人确实难以接受。”
“7K是什么意思?”
“就是——”
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一记瓷实的敲门声成功转移了小泉红子的注意。巨幅落地玻璃门后站着一位白衬衫蓝领带的年轻男人,他脖子朝前伸,也不急着跟她们打招呼,而是把玻璃门当作镜子,仔细拨弄着他的刘海。
小泉红子“啧”了一声:“大概就是一周7天都能见到工藤(Kudo)新一的意思。”
工藤新一大概听见了这句调侃,进门就对她说“好久不见。”
“是啊工藤警官,上次见面都仿佛是七小时前的事情了呢。”小泉阴阳怪气地应他,把桌上鉴定报告拍他身上,“目暮警官要的鉴定报告,你顺便带给他吧。”
工藤新一顺势接过报告,也没翻,只问:“她呢?”
“在阿笠所长办公室吧,找她干嘛?”
他拎起手上透明的密封袋朝她示意:“她的截断刀昨晚落在现场了,我来还给她。”
小泉红子一脸无语:“你不如直接扔了算了,我们这里多得是。”
“万一上面有她用得着的痕迹呢,我怎么敢随便扔掉。”
“万一那是犯罪工具呢,你怎么敢随便还给我。”
宫野志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工藤新一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不是总说犯罪现场的一切物品都是可疑物证?如果我事先布置现场营造被害人死亡的假象,等警察跟我一起到案发现场,再借尸检的名头从工具箱拿刀杀了他,欣喜之余不慎遗失作案工具,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
工藤新一装作认真思索几秒,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既然物证和口供都有了,那请你跟我去警局走一趟?”
“如果拘留所有全自动咖啡机、双开门大冰箱、定制酒柜、真丝四件套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你想住我家啊,那我得回警视厅打个申请书。”
“你家?”她长眉微挑,“你指的是那台积灰三厘米厚的过时咖啡机、放满了过期速冻食品和变质饭团的大冰箱、只有几瓶雪莉酒的大酒柜、和乱得狗都不想睡的真丝大床?”
“……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宫野志保露出一脸恕不奉陪的表情,从他手中抽走密封袋,将里头铮亮如新的截断刀放回勘验箱原有的位置。
小泉红子确认他俩结束战斗,这才插话:“所以刚才所长找你有什么事?”
她排列刀具的手忽然一停,“没什么,就是之前有个案件已经进入庭审,检方需要一名法医出庭作证,所长想让我去,我没答应。”
小泉红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知肚明的意味,“哦……那,那就不去呗。”她试图找话般,语气不太自然地吐槽:“哎呀,所长这个糟老头子也真是,你都这么忙了还想方设法给你添麻烦。”
宫野志保没再接话,工藤新一若有所思地看着走神的她,气氛一下陷入宁静。
打破僵局的是工藤新一响起的电话铃声。
电话那头说是一栋居民楼车库发生了火灾,有一人死亡,不得不说,最近东京地区的死亡率高得有些反常。
他还在对电话另一头吩咐,宫野志保回过神来,和他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轻声低语一句“我去换衣服”,他用口型比了一句“我在车上等你”,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吉田步美忍不住从角落出来,凑到小泉红子旁边,小声试问:“他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哦,”小泉红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面色从容,“不过你要是问我他们是不是朋友,我可能也会答你‘不是’。”
“这样吗,”吉田步美颇为讶异,认真思考一会儿,“可他们看起来好像已经认识很多年了的样子。”
“理论上应该认识挺多年了吧,实际上只认识半年左右。工藤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跟我们研究所经常有工作往来,我和志保是半年前来这上班才跟他认识的。”
小泉红子见步美的眼神仍透露出好奇,想趁机打住这个话题:“对了,说到他们我才想起来,还有两件事忘了跟你交代。”
“嗯?”
“第一,最好不要在他们面前提‘江户川’这个词眼,尤其是志保面前。”
“为什么?”
“第二,不要问为什么。”
“……诶?”
吉田步美疑惑地瞪大双眼。
这个UDI研究所,是真的很反常啊。
2.
他们开车抵达现场时,大火已然扑灭,黢黑的车库在傍晚的映衬下,显得一片狼藉。
他的助理圆谷光彦说:“已经查明起火源是电动车,是由私改电气线路引发的着火,应该只是一场意外。”
工藤新一不置可否,戴好口罩,转头看向宫野志保:“进去看看?”
“走吧。”
他们一起朝车库走去,他负责察看环境,她径直奔向尸体的位置。虽然已经灭了火,但里头仍然不时飘有浓烟,缺乏充足照明的昏暗环境也给勘察工作带来不小阻碍。
他们专注地检查自己负责的内容,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看得怎么样?”她问。
“已经确定了。”他答。
他们异口同声说:“是案件。”
“啊?!又是案件……”
光彦从门口进来,听见“案件”两字,差点没滑了一跤。倒不是因为少见多怪,而是因为连轴转的案件已经让他足足加了一整个月班。
自从他跟工藤新一工作开始,不仅明显的杀人案件是案件,连看似意外的事件也成了案件,当然这不只是一个人的功劳,有时是工藤发现事件疑点转交给宫野解剖缺认,有时是宫野在解剖过程中发现异常转交给工藤立案,以至于厅里的人都戏称他俩为“KM组合”(Kudo&Miyano),Killing Maximum的意思。
当他察觉到里面的人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改口:“案件好、案件好啊……”
气氛又陷入沉寂。
他尴尬地咳了咳,忙转移开话题:“怎么说?”
工藤新一解释:“从现存完整的线路来看不存在什么安全隐患,起火点附近的线路表面覆着白色固体,周围有生石灰粉末,应该是有人在电线撒了生石灰和水,两者反应释放的热量引发线路着火,从而引燃了电动车。”
宫野志保补充:“死者眼睫毛全部烧毁,烟灰、炭末只沉着在口鼻表面,没有进到气管,皮肤烧伤处无一有生活反应,基本可以断定是死后烧伤。”
也就是说,他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焚尸。
工藤新一看向圆谷光彦:“查监控了吗?”
“还没,我现在就去。”
宫野志保问:“死者身份信息有吗?”
圆谷光彦翻开手里的笔记本递给她:“有,不过他不是这里的合法住户,调不出完整信息,只从附近住户口中了解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死者是三十多岁的无业游民,在这边租了个车库,平时行踪不定,也不在这里常住,很少有人看见他。
工藤:“车库主人联系上没有?”
“联系上了,他还没下班,一会儿就赶过来。”
宫野:“最先报警的人呢?”
“是十三楼的住户,他说他回家时闻到这边有很重的烟味,结果发现车库着火了,就立马打电话报警。”
工藤:“他直接就报警了?有没有先叫消防车?”
“呃,这个好像……噢对,应该没有,消防车是我们这边叫的。”
工藤:“能判断出致命伤吗?”
光彦一时语塞,这实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我……”
“目前猜测是毒物注射,具体要解剖后才能确认。”
直到宫野志保回答,光彦才知道原来这个问题问的不是自己。
他们工作起来就像一台制动失灵的跑车,旁若无人地在破案大道上飞速奔驰,身边的人总是懵懵懂懂上车,心跳跟着他们的速度起飞。光彦觉得自己大脑几乎宕机,明明以前跟目暮警官的时候常被人夸聪明能干,但自从调到工藤新一手下,每每到在这两人面前工作时,他就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
“要不我先去查监控?”他小心翼翼试问。
“去吧,顺便通知鉴识科过来固定证据。”
“好。”
查监控的结果也不出所料,车库所在的位置刚好处在死角,又是一件费脑的凶杀案。他们最先怀疑报警的住户,一番盘问过后,发现他和车库主人都有相当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他眼看已经晚上八点多,一时半会还不能有什么进展:“先去吃点东西?”
他们单独工作的时候总是饿到结案才肯吃饭,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彼此之间达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只要是和对方一起工作,就会在进展缓慢的间隙抽空吃点东西。
“走吧。”
他们走出路口就有一家烤肉店,阵阵香味扑面而来,他随口一提:“刚才在现场一直闻到一股肉香,是不是这家店的味道。”
虽然细品之后,发现又不太一样。
她听了沉默片刻:“因为是火灾现场,所以——”她后半句故意没说口,但他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确认这家店离现场还是有点距离,已然心领神会。
脂肪燃烧的味道都是香的,动物如此,人也一样。
烤肉店旺盛的炭火滋啦烤着一片片油花泛光的生肉,油脂燃烧的香气陆续飘来。
“好香啊。”他忍不住感叹。
她深呼吸一口,发自内心地认可:“真的好香。”
“所以换家店吧。”
“好。”
他在居酒屋点了一碗豚骨拉面和一碟日式叉烧,她只要了一份蔬菜沙拉。
他把叉烧推到她面前:“给你的。”
她摆手拒绝,工作忙的时候她很少吃得下一整块的肉,觉得倒胃口。
“吃不下也得吃,一整晚没睡又工作了一整天,还想像之前那样晕倒在现场吗?”
他指的是先前发生在他家附近的重案,她当时忙了两天没睡,到饭点也只是随便吃了点饼干,结案之后直接两眼一黑,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工藤新一家的床上。
他用筷子蘸了点梅子酱,往她碟子里夹了一块,“这家店的叉烧有股酸甜味,不会倒胃口的,吃吧。”
她将就吃了一块,味道确实还可以。
监督完她吃饭,他开始翻看手里的资料,“死者姓名不明、身份不明、亲缘关系不明,只知道他是暴力集团成员。”他扒拉一口面条,又翻了几页,“附近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火灾和救火都极大程度破坏了第一现场,也没办法判断死者是生前还是死后进入的车库。”
“知道是哪个暴力团吗。”
“具体的房主也不清楚,不过死者身上既没有纹身也没有断指,大概率是Spellbound Rogue,”他想她应该对这个全称比较陌生,又解释一句,“就是SR党。”
她摇头:“没听过。”
“相比其他集团而言规模小了点,也不怎么出名,不过社会危害性也不小。是前阵子警视厅的机搜怀疑某间药厂生产非法药物,查到背后资本是这个集团我才注意到的。”
黑帮人员非自然死亡,通常不是党争就是内部处决,即使被警方立案侦查,大概率只能“查出”一个替死鬼,所以通常不好从身份关系着手破案。
他用筷子蘸了点酱汁,在中间的空碟里简单画出车库平面图,试图从现场痕迹推理案发状况。
“死者是正面倒地,倒在车库门口的位置,那就不可能是背部偷袭。”
他在平面图的门口处拉了一条长线,示意死者位置。
“他体型比较大,如果是正面袭击,可能是比他力量更强的高大男子。”
他正准备画另一条长线,她伸出手中的木筷,制止他落笔:“但是头部没有对冲伤,身上也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只在额部的脑皮质发现挫伤,而额部头皮、颅骨无损伤,应该是一瞬间倒地的。”
“那就是对方正面喷洒昏迷剂之类的?”
“有可能,”她也蘸了点酱汁,在平面图上画线,“比如死者沿着这条线进门,凶手在这里下手。”
“不哦,现场这个地方没有行走痕迹。应该是凶手先走到里面的位置,再是死者再进到门口,然后凶手回头下的手。”工藤新一将她画出的痕迹改道,又自言自语一句,“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走呢?”
他垂眸思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语着,而她身后的暖色灯光斜斜照来,将她侧脸的影子轮廓覆在他右脸,他嘴唇的微微张合,却显得像在探寻她的鼻尖与唇。
他思索无果,终于动了动,两双筷子末端不小心碰撞在一起,发出闷闷地“滴”一声,像是突然触碰到某个开关,令她忽然回神。
他轻轻一推她的筷子:“怎么了?”
“没事。”
他将她筷子牵引到旁边的叉烧上,示意她夹起:“把最后一片吃完,我们回研究所吧。”
说完,他的筷子也回到碗里,替他扒拉完最后两口拉面。
【3】
解剖结果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毒物检测结果显示有机磷含量超标,可以确定是毒物注射致死。结合死者指甲缝残留皮屑的DNA分析,他们很快确定第一嫌疑人。
“呼叫一机搜总部,请羽田机场附近的警车协助拦截一名叫三浦灿的女子。”工藤新一对行动电话另一头交代完,转头看向宫野志保,“从这里开车到机场不经过你家,要不跟我一起去吧。”
言下之意是,他没空绕路送她回家,但也不放心她凌晨三点钟自己打车回去。
“嗯。”
她拎上包准备走。
“请问我可以一起去吗?”吉田步美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
工藤新一疑惑:“你怎么还没回家?”
“因为我也想知道案件的结果。”
他点头应允,又看向身后的光彦:“照顾好她。”
临危受命的光彦一个激灵:“是!”
没过多久,机搜队队长便通知他们已经成功拦截三浦灿,他们按照指示,来到机场附近的交番。
他们到会客厅门口时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三浦灿正坐在长椅沙发上抽烟,一缕一缕环绕上升的烟雾,像一条绵延不绝的绳索。
“三浦灿小姐对吧,”圆谷光彦坐在她对面,朝她出示证件,“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巡查圆谷光彦,我们怀疑昨晚一起凶杀案与你有关,现在需要对你进行讯问。”
三浦灿默不作声,他便继续:“年龄?”
“22”
“职业?”
“风俗行业”
“父母是?”
“都死了”
圆谷光彦尴尬地咳了咳,问:“2月7日早上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你在哪,在做什么,有没有人证明?”
“在本乡町二丁目车库,杀了个人,没有人证明。”
“哦,那么请问杀的是——”说到这里,光彦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句话的信息量,“等等,杀了个人?!”
本乡町二丁目车库,正是他们昨晚勘察的案发地点,旁听的工藤和宫野也不自觉一愣,三浦灿却仍面不改色的样子,也不着急说话。
工藤新一从文件堆里翻出死者照片,递给她:“是这个人吗?”
三浦灿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从高中到入行刑警这几年时间,工藤新一见识过的案子比这几年天数合计起来还要多得多,但犯人如此淡定自首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他继续往下问:“能详细说说当天是什么情况吗?”
三浦灿重重吐了一口烟,显然不想说话。
宫野志保给她递了杯茶,打算从死者身份入手:“先跟我们说说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平时都在做什么吧。”
纸杯放在桌上的一瞬,三浦灿反应激烈地将它打翻,温热的茶水四处飞溅,最先遭殃的是宫野志保的前胸,再是两手衣袖。
工藤新一脸色一变,但由于是工作场合,只能强忍不满,他默默起身给宫野志保递纸巾,她摆手说没事,继续问三浦灿:“刚才的问题?”
“我不知道。”
圆谷光彦正声:“这是刑事审讯,请你注意配合。”
宫野志保示意他不要说话,又问:“你平时怎么称呼他?他身边有什么朋友你知道吗?”
这段插曲让三浦灿觉得些许抱歉,她见宫野志保毫不生气,反倒温言相待,心防一松,便开了话口:“他从来没有用过真名,别人都叫他马丁尼,他身边的朋友也跟他一样用酒做名字,最常联系的好像叫皮斯克、爱尔兰和龙舌兰。”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工作认识的。”
“是你客人?”
三浦灿自嘲一笑:“他是我雇主。”
“抱歉,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她指刚才打翻茶水的事,“七年前,我本来是在福冈一家公司应聘平面模特,面试的时候有人给我递了杯茶,我的人生就因为这杯茶被彻底改变了。”
茶里被人事先放了迷药,她醒来之后,已经是风俗街后巷的一件待售商品。而那家所谓的模特公司只不过是拐卖年轻女孩的幌子。
“马丁尼说,我们这些人从今以后就得为他服务、替他工作,他还拿出一个人体标本给我们看,那是一个被把武士刀从下往上捅穿脑袋的年轻女孩,他说,如果有人敢逃跑或者报警,后果就像她一样。”
她望着窗外,语气平淡地陈述一切,只能从尾音听出一丝强忍的哽咽。
圆谷光彦陷入沉默,迟疑片刻才开口:“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偶然听说他们集团最近研制一种检测不出毒素的毒药试剂,正在开展人体试验。”
听到这,工藤新一警觉地想起机搜怀疑的那家药厂,问她:“知道他们药厂地址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叫它‘A药’。”
三浦灿闷闷地吐了一口烟,继续说:“他手里有一份试验名单,有2/3的名字都打了勾,而下一个名字就是我,所以当他叫我去车库见他时,我就知道,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了。”
所以在她被揪着头发扔进那个又小又黑又冷的车库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拿出昏迷剂,然后翻出马丁尼身上的注射试剂,迅速了结了他。
“如果让集团其他人知道马丁尼是被我害死的,我照旧是死路一条,只有伪造成意外事件,他们才不会注意到我,我才能有一丝逃脱的生机。”
“我原本以为我成功了,”手上的烟燃到尽头,她重重吐出最后一口云雾,朝他们勉强一笑,露出赞许的目光:“没想到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我,真的,好厉害啊。”
“如果当初我失踪的时候有人为我报警,如果受理的警员也像你们一样厉害,该多好……”她终于无法强忍情绪,眼眶中的泪簌簌流出。
可惜她受过的伤害不被命运过问,唯一的自救却成为一生的枷锁。
她抹去脸上的泪,深呼一口气,坦然道:“我原本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逃跑,既然已经被你们找到,我也不打算隐瞒什么了,我跟你们走,但别给我戴手铐,可以吗。”
沉默许久的工藤新一应声同意,“好。”
“原来自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吗。”
三浦灿回头看向川流不息的机场,突然停下脚步。
“不只是他们,你也会有的。”
工藤新一坚定地回答她,像一句千斤重的承诺。
三浦灿自嘲一笑:“也许下辈子会吧。”
她回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你也会有的!”
吉田步美突然往前小跑,朝三浦灿的背影大喊:“提供破案线索,这是大功一件哦!法律会救你出来的!”
她说完后,回头看向宫野志保,试图确认刚才说的话符不符合她的意思,宫野志保点头以示肯定。
步美继续补充:“你一定可以自由的!我们也会为你努力的!”
三浦灿脚步一停,微微偏头,前方薄金色的朝阳朝她袭来,霞光绚丽,一如她温暖灿烂的名字,让她一瞬恍惚,看见自己本应拥有的人生模样。
她最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闷头坐上押解的警车。
他们一同目送那辆车离去,直到视线范围空空如也,也没能回过神来。
她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在想什么?”
“在想原来真相有时也是挺残忍的存在。”
工藤新一看向远处,眼神飘忽而迷离。
“作为一名刑警,毕生的职业信仰与责任就是追查真相、惩戒真凶,不让任何人逃脱法律的制裁。”
“可是作为一名普通人,感性而言,我却也希望这段真相从没被揭开过,希望她能顺利逃走。”
她内心也作此想,作为女性,她对三浦灿的怜惜比工藤更深,但她没有直接肯定。
“如果放任那些人为非作歹,她就算逃离在外,也难保不会被人抓回来。她现在在警方的控制下,会比一个人流落在外安全得多。”
“我们会为她努力的,对吧?”她向他确认。
“当然。”他异常笃定地回答。
“那么,去吃烤肉怎么样,”她扭头看向他,补充道,“去那天路过的那家烤肉店。”
去那家肉香四溢、却因为负罪感而没吃成的烤肉店,然后报复性地弥补回来。
要努力的路还长,吃饱了,才有干劲。
“好。”
他欣然答应,也看向她。
3.
他们约的烤肉店最后没有吃成,倒是阿笠所长突发奇想,自费采购了一批好肉,召集大家在研究所后院开起barbecue来。
吉田步美捣弄着生肉,面露难色:“这个要怎么切呢。”
“切肉啊,叫志保来,她刀工好。”小泉红子看向宫野,意味深长地调侃。
“好啊,我进去拿个解剖刀。”
“……倒也不用这么专业。”
宫野志保拿起桌上的刀具,隔着手套挑起一块带骨红肉放在砧板,她身上还穿着白大褂,银光的小刀和鲜红的生肉在她手下仿佛瞬间变了性质,场面十分诡异。
更糟糕的是,她还感叹了一句:“怎么是在第一颈椎下刀,这个手法也太差劲了吧。”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在感叹凶手作案手法太蠢一样。
“要不还是我来处理吧,”阿笠所长咳了咳,接过她手里的刀,主动担起责任,顺便感慨道:“想当年我还是解剖医的时候,所里的barbecue都不肯让我处理生肉呢。”
“所长你不提后面那一句我们会吃得更香。”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反正你们也没见过我上解剖台的样子嘛。”
“……”
步美疑惑:“不是有现成的冷冻肉串卖吗,为什么还要买新鲜肉块自己切啊?”
阿笠:“职业病嘛。”
步美:“这什么哪门子的职业病?”
宫野解释:“因为之前有遇到过分尸后做成——”
“……够了不要再说了!”小泉红子怒吼打断施法,一个箭步走到阿笠所长旁边,抄过他手中的刀,“我来切!”
这一头闹哄哄的,另一头的工藤新一却捧着电脑坐在沙发椅上,丝毫未被打扰。
宫野志保端来一盘烤肉,在他旁边坐下:“有什么新发现吗。”
工藤新一点点头,朝她凑近:“我去拘留所又见了三浦灿一面,问她能不能回想起名单上的其他名字,她说只模糊记得有‘大石’‘昌浩’‘豊田’这几个字眼,正好对应上最近几起案件的死者‘大石良雄’‘豊田稔’和‘野本昌浩’。这几个人死因不同、也没有社会关系牵连,所以我最初也没把他们往一处思考。”
“其实我有考虑过。”
工藤新一感到惊诧:“哎?”
“是那天晚上验尸的时候突然想到的。最近接收的几具遗体血液里有机磷和氧化钾的含量都显然偏高,但由于找不到注射表征、作案手法也不一样,所以不敢断言是连环杀人,现在看来,可能他们是为了掩盖真实死因对遗体进行了针对性损坏。”
她跟他解释,几天前解剖的大石良雄,胸腔和腹腔一共中了七刀,却无一伤及要害,而且脾脏和副肾已经腐烂,尸身外表却没有腐化痕迹,不可能是因为刀伤失血而亡;耻骨联合验出的尸体年龄37岁,结合其他解剖数据,尸身主人确认是两个月前失踪的野本昌浩没错。
这和三浦灿跟他说的一一吻合:A药现阶段的试验结果并不理想,注射致死后,还是能找到毒素残留的表征,所以他们将试验失败的尸体伪造出不同类型的死因,避免法医发现他们的死亡关联。
“所以你是因为想这个想出神才把截断刀落在现场了?”
“嗯。”
难怪,在他眼里,她一向是沉着稳妥的性格,很少有丢三落四的时候,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提议道:“顺着这个思路,现在可以从暴力集团和这几名死者的关系着手,再推测名单后面可能是什么人。”
“对,我已经在查了。”他调出几份简单的档案给她看,展示他的调查结果,“这个党派的头目叫毛利小五郎,他原名毛利郎,是个中国人,三十年前来到日本加入山口帮,一路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七年前帮主换届,他在党争中失利,就带了几个心腹出来自立门户成立了SR党。”
“除去死掉的马丁尼,现在剩下的主要成员就是皮斯克、龙舌兰、爱尔兰这三人,都是用酒名做代号。”
从照片上看,这三个人西装革履、仪表堂堂,面孔略有西方的混血感,和传统暴力集团的花臂壮汉大相径庭,但冰冷凌厉的蛇眼依旧透出一股未明的可怕气场。
“皮斯克负责A药的生产使用,龙舌兰负责走私贩毒,爱尔兰管理集团明面上的合法企业,马丁尼则是拐卖人口和风俗产业,如果马丁尼死于A药这个消息走漏出去,没准会引发他们内部互相猜忌,以为皮斯克要吞并其他支线,一家独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目前最要紧的是拿下皮斯克,防止A药继续用于犯罪,”他眉眼一沉,滚动几番鼠标,“几名死者的基本信息我都掌握了,但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地方我还没想通,得再斟酌斟酌。”
“我好像想通他为什么要改名毛利小五郎了。”
小泉红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把他们吓了一跳。
“嗯?”
他们纷纷回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你看毛、利、小、五、郎,不就是茅台、伊力特、小糊涂仙、五粮液和郎酒吗?”
她正想进一步解释,别人的名字只有一种酒,都是洋酒,而他的名字有五种,都是中国酒,没准其中暗藏什么玄机,然而——
工藤:“?”
宫野:“?”
小泉眉毛一抖:“……不……是……吗?”
他们因此达成一个共识,禁止小泉红子靠近他们的讨论区域,并让她监督其他人不要靠近这片领域。
但把人赶走之后,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们的正事已经聊完了。于是又达成了一个新共识,两个人安静坐一会儿也挺好。
忙里偷闲一会儿,一顶遮阳棚,两张沙发椅,绿茵丛丛的小花园,倒显得有几分度假的意味。
“Sherry”
他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高脚杯,澄净的茶色酒体轻晃,在他们一臂间的距离中荡漾着:“如果你也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你应该叫这个名字。”
她听完这句,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浅抿一口酒,任酒香在口腔弥漫,像是踌躇不愿开口。
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很静,她偏头注视他的侧颜,轮廓边缘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亮得通透,他久久不开口,只有喉结顺着饮酒的动作上下滚动,微微发抖。
“随口一说而已。”
他轻松笑笑。
“还真被你说中了”
“什么?”
这下轮到他震惊了。
她右手肘支在大腿上,虚托着下颌,“骗你的,还真信。”
他故作轻松地往沙发背上靠,枕着自己交叉的双臂,“看你刚才发呆那样,倒挺像是被我说中的样子。”
“我说我跟他们没关系,你信吗?”
他没来得及答,她又接着开口,“我问你——”她偏头直视他的眼,眼皮微压,深邃的靛眸中流动着试探的光:“你会毫无防备地信任一个人吗?”
“会。”他应得干脆。
“嗯?”
她想问那个人是谁。
“嗯?”
他装作不知她在问什么。
他们两眼相望,能从彼此的眼睛看见自己清晰的脸庞,以及各自欲言又止的犹豫,他想坦白自己压抑六个月的心情,她想确认一个时隔多年的疑惑,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一般,衬得他们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汹涌澎湃。
“嗯你个头。”
她最先逃离这场对视,起身就走。
他一脸无辜:“喂,不是你先‘嗯?’的吗。”
4.
不久后,UDI研究所又收到一具溺亡的遗体。
“吉田,帮我查一下有没有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住宅,再查一下住宅区附近是不是有河流或者湖泊。”宫野志保解剖完后,给吉田步美递了张手写的纸条。
在研究所呆了小半个月,大家需要步美帮忙的时候少之又少,除了带她体验学习新项目的,其余时间都尽量让她好好复习,以至于她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忙碌。她这会正好复习功课复习到腻烦,异常兴奋地接下这个任务,手脚麻利地检索了起来。
“我查到了,是東大岛地铁站旁边的住宅,附近有河流,是江户——”
她很快查出结果,正兴冲冲地向宫野志保报告,但说完这两个字,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小泉红子交代过,不能在志保面前提“江户川”这个词眼。
吉田步美精神高度紧张起来,脑子飞快地转动:“户、户”
宫野志保“嗯?”了一声,等她把话说下去。
“户……江……姜、虎、东、烤肉?”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很没底气。
“姜虎东烤肉河?有这种河吗。”宫野志保觉得好笑,“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她于是自己打开手机搜索,“附近的河是江户川吧。”
“嗯……对……”
她对这个词眼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步美感到诧异,于是实话实说:“红子姐跟我叮嘱过,不要在您面前提‘江户川’这个词。”
宫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了然一笑:“别听她的,没这回事。”她拿到整理好的资料,又说:“帮我给工藤打个电话,说这个尸检没有异常,让他别过来了。”
可她刚才帮忙检索的时候,明明看见尸检报告上圈划了有机磷和氧化钾的数值,旁边写着“异常”、“死后入水,非溺亡”。
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但她没有质疑,只顺着她的话说:“但我没有工藤警官的电话诶。”
宫野抱起资料,轻描淡写一句:“我想你有别的办法联系到他的。”话里似乎含有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等她走远,突然想起来,对哦,她有光彦的Line,他回她消息非常快,可以让他转述给工藤新一。
“在看什么,‘江户川碎尸案’吗?”
阿笠所长路过她的座位,看见她搜索引擎上一长串的“江户川”词条,顺口问了一句。
步美茫然抬头:“什么?”
“啊哈哈没事,我还以为你在学那个案子。”
“是什么案子呀。”
“这个说来话长。”
阿笠所长正准备离开,被步美拉住衣袖,“所长——”步美半带撒娇语气,目光殷切看向老人家,“反正我俩都闲得发慌,就跟我说说呗。”
所长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副熬心费力的样子,勉强答应:“好吧。”
步美给他搬凳子又递茶,他喝下润了润嗓子,开始回忆:
“三年前,有渔民在江户川打捞到两块碎尸,当时旁边的游轮正好有一群记者,在警方到达现场之前,这个新闻就已经迅速占据网络头条,可以说社会影响极大,舆论对破案的呼声非常高涨。”
“可惜那两块碎尸不是什么关键部位,而且已经严重蜡化,别说确认尸源、找到第一现场,就是确认死者身份都简直无计可施。所以后来派了十几个蛙人下水,试图找到其他尸块,但江户川实在太大,找了好几天,也只能找到零星几块。”
“根据仅有的线索,我们判断死者是女性、年龄17岁左右、死亡时间是案发前一个月的凌晨。警方公布了这些信息,试图通过网络力量找到有没有符合条件的失踪女性,非但没有得到可靠消息,反倒让一些网民有了乱嚼舌根的素材,离谱地断言这是情杀、奸杀,甚至有模有样地编造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
“说起来,这个案子的推进还是主要靠的新一,他根据河流流速大概圈定案发地点,又根据死亡时间和死者信息进一步缩小范围,最终确定了第一现场。为了加快破案,警视厅专门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聘请法医教授来帮忙,法医来验尸过后,确认分尸工具是高速旋转的片状物,结合新一后来的推理,确认了死者身份,她叫酒井椿,因为受不了极度糟糕的家庭氛围从而离家出走。”
“再后来,新一通过排查她身边人士确定了头号嫌疑人,是她的男朋友——濑户高盛。据身边人反映,濑户高盛是个有前科的黑帮混混,他和酒井椿在一起的三年,通过一些手段压制、打击酒井椿,取得对她的精神掌控,从而哄骗她借钱、自残,甚至对她拳脚相加,在心理操控与身体施虐并行之下,酒井椿反而更加依赖、离不开他。”
“新一当时很敏锐,通过细微线索确认案发当晚嫌疑人和死者在第一现场见过面。这时网友又猜测,大概是酒井椿不洁身自好劈了腿,才导致嫌疑人痛下杀手。”
“那后来呢?”
“后来法医在庭审上翻供,说这是自杀。”
吉田步美不可置信瞪大双眼:“自杀怎么可能分尸?!”
“是吧,听上去很反常,所以很多人怀疑,法医是不是黑帮派来替凶手洗脱罪名的。”
阿笠所长顿了顿。
“这个法医就是志保。”
工藤新一那边听光彦转述尸检报告没问题的消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听他转述“让他别过来”这句,觉得莫名不对劲。他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于是在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后,立马动身前往UDI研究所。
但这时办公室只有小泉红子一个人。
“她呢?”工藤新一问。
小泉红子这会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没空搭理他:“不知道,反正应该不在解剖室,我还有事一会儿再说。”
话才说完,她抱着一沓文件小跑离开。
研究所忙起来的时候,办公室经常是空空如也的状态,只是这种时候他往往也跟着一起在忙,现在突然一个人留在没有人影的办公室,莫名有种被抛弃的落寞感。
桌上忽然有手机屏幕亮起,他顺势一瞥,正是宫野的手机,手机日程提醒她“给三澄医生整理代理庭审发言稿”。他嘴角不觉勾起,她可真是个滥好人,推脱掉的工作也给别人准备周全。
可下一秒,他看见另一条未读简讯时,忽的一怔。
“不要轻举妄动,Sherry。”
简讯末端的署名是——皮斯克。
他紧皱眉头,心脏漏停一拍似的,有种缺氧的错觉。
一时之间,这条简讯像一根串珠的线一样,将散落的过往种种一瞬串联起来:三年前“江户川案”别人对她的怀疑;她拒绝出席庭审后小泉红子没话找话似的找补;他向她提“sherry”这个名字时她出神的反应;以及她问他“如果我说我和他们没有关系,你信吗”之后欲言又止的犹豫……
这些他从未起疑的细节,突然成了一把把无形的利刃,指向一个难以相信的推论。
他一向不会察看别人隐私,这时却怀揣着不可置信的疑惑,朝桌子缓慢伸手。
背后忽然一凉。
他猛地回头,背后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门口的龟背竹随风轻轻晃动。
他缩回了手,转身果断离开。
之后的几天时间,诸多琐事像攀附大树肆意生长的藤蔓一样困住他们的时间,他难得抽空去研究所找她,她都故意似的避而不见,直到他终于厘清前后脉络,想找她商讨一二,她也只是跟他匆匆打一照面,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愿给他。
“宫野——”
“有事吗?”
她利落打断他的话,回头的眼神冷漠而疏离,如同他在大街上错认的陌生人。
“没事。”他很识趣地闭嘴。
她从口袋抽出钢笔,在怀里的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字,将纸条撕下,塞到他的手中,“没什么事我先忙去了。”说完便快步离开。
他展开一看,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奇怪的地址,以及碰面的时间。
他陷入了沉思,指腹顺着纸张纹路来回摩擦,上面未干的墨汁蹭花了小半张纸,微微发热。
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一幢废弃大楼的天台,因为有公事耽搁,他到这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五分钟,可还是没见到她半个人影。
二月的夜风凛冽,他被冻得有些发懵,环视着这篇阴暗冷清的荒芜之地,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直到后脑勺被发凉的枪口抵上,才意识到危机确切来临。
“工藤新一。”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耳后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一股凛冽寒气,钻得他小脑发麻。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宫野志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枪口从他后脑勺中心移开,顺着他的脊柱一路缓慢向下,勾勒他身上的每一节骨头,“你不是已经看过皮斯克给我发的简讯,还用问我什么意思吗。”
他想起那天无意看见她手机的简讯,突然明白背后那束一闪而过的目光原来是她。
“我没把那条简讯当真。”
被枪指着背部,他依旧保持淡定:“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三年前的案子真如流言所说的那样,是你为凶手洗脱罪名做的假鉴定吧?”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她轻飘飘地反问。
“当然不是。”他双手插进口袋,神色坦然地站在枪口前,跟她复述酒井椿的死因,“肺部存在肋骨压痕、胃肠有大量泥沙和水草,证明死者不是死后入水。既然她是溺水身亡,入水地点又是有高围栏的大桥,那就只有投河自杀和被人强推下水这两种可能,可死者脖颈腋下皮肤都确认没有挣扎痕迹,嫌疑人在入水时间前一小时开始就有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作案的可能性。死者是投河自杀身亡后,被行经船只的螺旋桨打碎尸身的,我完全认同死亡鉴定书的结论。”
她握枪的手一紧:“但你当时可是评价道‘像这种扑朔迷离的案子,法医的操作空间很大,说是假鉴定也完全有可能,我很难接受施暴者逍遥法外的结果。退一步讲,即便是自杀,也依然存在凶手,这是法律无法追责、名为霸凌的杀人’*。”
即便酒井椿是自杀身亡,但也很难接受对她身体与精神反复施虐的人逍遥法外的结果。
“什么?”他一瞬茫然。
她提醒他:“庭审结束之后,你在法院门口说的。”
他认真回忆,想起自己当时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但这不是重点。
“你当时是不是偶然路过,听完这句就走了?”
“是吧。”
“我这句话指的是另一个相似的案件,那个案子的受害人长期遭受校园霸凌,最后陷入绝望,才试图通过自杀嫁祸给施暴者,让其他受害的同学脱离苦海。如果你多停留一会,就会听到我下一句说的是‘但今天庭审的这个案子不太一样,我倒是挺佩服那个法医,不仅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真正死因,而且,在舆论情绪高涨的节点站出来,说出他们不可能信服的真相,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勇气和魄力。’”
酒井椿的死固然是由于濑户高胜的暴行间接所致,可他也异常明白,如果不揭晓酒井椿自杀的事实,将她的死草率地归责濑户高胜,让他承担杀人分尸的罪名,那也是一种为道德不耻、蔑视法律的私刑。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让你能够毫无防备信任的人?”他顿了顿,“所以我今天毫无防备地来了,我不信你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她声音软和了下来:“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打感情牌?”
“那就要看你相不相信我,”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如果觉得我只是跟你打感情牌说这些,那就开枪,如果你选择相信我,那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都好好聊聊。”
顶楼又起风了,风急且冷峭,能让人感受无数刀刃反射出的青光,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苍白的脸色透出一股易碎感,可他身形笔挺,撑起随风飞扬的风衣,一阵阵都是少年的英气。
眼见她默不作声,他又问:“不过我也很好奇,既然你一直以为你在我心目中不是什么好人,那应该很讨厌我才对,为什么你非但没有排斥我,还一直愿意帮我?”
他们三年前只是彼此了解,没有正式照面,直到半年前工作交集才开始真正接触、认识,他们毫无感情基础,甚至算不上同事,但两人间的关系,却是令人值得细品、非同一般的亲密。
“你想知道吗?”
“嗯。”
“因为——”
“砰”
她扣下扳机,枪声响得猝不及防。
他整个人像被子弹打中似的一震,吓得呼吸瞬间通畅到天灵盖。
他看着枪口冒出的七朵玫瑰花,满脸无措。
“……什么情况?”
“所长做的新道具,效果还不错。”她放下手臂,把花端在臂弯,惬意地看着他,“我当然不会不相信你了,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我觉得你不像那种有眼无珠、以管窥豹的人。”但她也想借机问清楚这件事。
“……”
他竟然不知道这倒是是夸奖还是贬损。
“放心吧,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天收到的简讯其实是恐吓信,很显然,我们被人监听了。”
她从没用过“Sherry”这个名字,只有在研究所barbecue的时候被工藤新一提过一次,说明皮斯克已经知道他们要查A药的系列案,开始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她这几天对他避而不见,是因为实在不方便说什么,直到排除了窃听的隐患,才专门约他出来谈这件事。
工藤新一立马回过神来:“在那之后,他还给你发过什么吗?”
“他要我按照他的指示做死亡鉴定,并且答应一个案件给我100万日元。”
他心想,那个组织后续一定还会再用药杀人,现在有这么一个合作机会摆在眼前,只要假意答应,一定能更容易获得案件信息。
他断定她也能想到这点,顿时眼前一亮:“你同意了吧?”
“没有。”
“这种好事你居然拒绝?!”
“我说500才肯做。”
“……”
“然后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很好”
“我觉得不太好。”
“怎么?”
“过去贿赂刑警的案子都两千万起步,怎么给法医才开这么点,觉得很没面子啊。”
“……这倒是,500也实在太抠了点。”
气氛安静了几秒,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歪头问他:“我们是不是有点奇奇怪怪的?”
“好像——是有点?”他的回答带有自我怀疑的意味。
他们不约而同地环视四周一圈,下意识心想这里千万不要第三个人出现,但无论怎么看,周围的人影也就只有彼此两人。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察觉到对方和自己一样做贼心虚的表现,忍不住双双笑了。
“说正经的,答应他们未必能帮上你多少。”她将话题扯了回来,“按皮斯克的说法,他们只会在事成之后才会发信息告知我,这样顶多只能作为他们杀人的作案证据,没办法阻止案件的发生。”
“这样就够了,”他首肯地朝她点头,“后续的情况我心里有数,你只要和他们保持联系就行。”
“好。”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工藤新一突然发问。
“嗯?”
“为什么是玫瑰?”他注意到她手里的花捧,暗暗数了个数,“而且为什么是七朵。”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提问,她有些无法招架:“这不是重点。”
“重不重点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好奇。”他弯腰摆弄着几朵察看,又抬眼看向她,玫瑰映在他蓝眸,眼神透露出几分多情,“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嗯?”他又一遍试问。
“是7K的意思。”她像是找到救星一样,突然口齿伶俐。
他一脸不解:“什么?”。
“脏、累、险、规章制度严格、没有假期、化不了妆、结不成婚,”她将花束塞他怀里,“不也挺适合你们警察的?”
他转动手里的花束,细细品味这几个词眼。
“累、险、规章制度严格、没有假期,这几个确实差不多。”
“但脏这一点倒还好,比不过法医。”他取出一朵,插在她口袋。
“我也没有化妆的需求。”他又塞一朵给她。
“至少警察这个职业在婚恋市场还是吃香的。”她口袋里又多了一朵。
他送了她三朵玫瑰,自己拿着四朵。*
听到“脏比不过法医”这点,她不觉冷笑:“就凭你现在说话这个情商,我不信你在婚恋市场吃的开。”
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这样的男人,不见得会在婚恋市场流通吧。”
“不会吧,现在婚恋市场不允许自恋男进入了?”
“……”
他认栽。
5.
他们那天晚上达成一个共识,最近尽可能不要有明面上的接触,以免皮斯克起疑。
但事态发展变得有些不受控。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工藤新一都不怎么来我们这了。”
小泉红子一脸疑心重重的样子,跟身边两个人提点。
吉田步美奋力点头:“我看他前阵子来,宫野医生对他都冷脸相待爱答不理的,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阿笠所长摸了摸胡子:“有这回事吗?”
小泉红子简直要把恨铁不成钢写在脸上:“有啊,而且只要我在研究所跟她提工藤新一,或者提他们追的那个系列案,她就一副‘你别问’‘你别管’‘我不说’的姿态,他俩肯定有问题。”
那天志保突然问起,她是不是以为她对江户川那个案子有芥蒂,小泉反问难道不是吗,她否认道,她不愿意出席庭审,只是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质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泉又问,可你不是一直觉得工藤新一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嘛,她也坦言道,这是个误会,已经说开了。
按理来说,以他俩的关系,照这个剧情发展,应该已经开启打情骂俏、浓情蜜意副本了,但怎么反而刻意保持距离、疏远了起来?
这很不对劲。
难不成是志保先挑明心意,被工藤新一拒绝了?
步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哦,我想起来之前barbecue的时候,工藤警官之前提过几次‘雪莉’这个名字,是不是跟这个女生有关?”
小泉矢口否认:“什么女生,‘雪莉’是工藤新一唯一钟爱的酒啦。”
这点她和志保都知道。
“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最近提到那几个爱尔兰马丁尼什么的不也是人吗?”阿笠所长觉得自己终于跟上了节奏,“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雪莉也是暴力集团的一员。”
“啊!我悟了!”
所长的这番推论让步美幡然醒悟:“是不是工藤警官移情别恋,爱上了暴力集团的不良女子雪莉,于是再也不来研究所,而宫野医生一方面觉得他这样很堕落,另一方面深受情伤,所以拒绝提起任何有关他的信息,也不想别人过问跟暴力集团紧密相关的这个系列案。”
小泉和所长都纷纷呆滞,空气突然安静。
步美尴尬一笑:“呃……我乱说的……”
小泉红子缓过神来,握上她的手,露出极度欣赏的表情:“步美,你真是个人才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啊,那我们志保怎么办?”
缓过神来的阿笠所长没有半点揭晓谜底惊喜,反倒痛苦万分。他一直觉得志保是个优秀善良的孩子,当年的碎尸悬案多亏有她才顺利破解,可她本人却因此遭受不小的非议,他很是心疼,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理解她爱护她的人陪在她身边。听到工藤新一移情别恋,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疏于撮合,才导致这样的悲剧发生。
他痛定思痛:“不行,我要去想想办法。”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出门时恰好迎面撞到进来的宫野志保。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她,像面对一名刚检查出癌症晚期的患者,不忍心向对方宣布这样的噩耗。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向他。
“志保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阿笠所长轻轻拍她肩膀,飞快地离开。
宫野志保一脸莫名其妙,扭头看向解剖室剩下的两人,觉得更是匪夷所思。闲置的解剖台铺着一张巨幅黑布,一摞摞的纸牌布阵似的搁置在上头。
“你们这是干嘛,作法吗?”
步美心虚地背过手,看向解剖台:“我们……在算塔罗牌。”
“塔罗牌?”她无奈一笑,“在办公室玩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
“我觉得可能在解剖室算更准一点。”
常听说,从事医学专业久了就会特别信奉玄学,小泉红子平时说“解剖室是除坟场外幽灵最多的地方”,宫野志保只当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没准她真是这么想的。
小泉红子火速转移开话题:“我昨晚做梦,梦见自己上辈子是个魔女,梦里的水晶球告诉我,今天的占卜结果一定准,刚好今天没有工作,就拉上步美和所长一起玩玩。”
她配合地提问:“那请问魔女大人算出什么了?”
步美答:“小泉姐算出她最近有本命桃花,我算到我最近烦恼的事情会迎刃而解。”
她忍不住笑:“你的牌应该是准的,她的看起来有点离谱。”
小泉红子白她一眼,冷哼一声:“进研究所之前我桃花运还是很旺的好不好。”想到“本命桃花”这个词,她见缝插针地问一句:“话说,最近怎么很少见到工藤新一了?”
“他最近忙。”
“哦噢~”
小泉红子和吉田步美悄悄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给对方留点面子的眼神。
“哎,要不我给你也算一卦吧?”小泉突然提议。
“好啊,帮我算一下我什么时候发财。”
“拉倒吧你,做法医还想发财,”小泉红子轻快地揶揄她,将牌面重新洗了一遍,“认真想一个问题,抽一张吧。”
她闭上眼,从中抽出一张牌,翻开一看,牌面上赫然印着“death”这个词。
旁观的两人傻了眼。
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泉红子语气迟疑:“呃……说是……最近会有生命危险……”
宫野沉思了片刻,“再算一下工藤的。”
小泉红子又洗了一次牌,宫野志保从中抽出一张,竟然还是死神。
“……”
“……”
小泉红子嘴角抽搐,一脸尴尬的模样,“志保,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她的占卜结果一向很准,没理由在他俩面前遭遇滑铁卢,“我觉得可能是你们晦气太重了。”
宫野志保出奇地没有还嘴:“有破解的办法吗。”
“什么?”
宫野志保白她一眼:“Is there any way to crack it?听不懂我再换西班牙语问。”
小泉红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呀,你不是不信这个的吗?”她在牌面摸索了一番,“有了”,她盯着答案的一行小字,一字一句念道:“不要拒绝他人的馈赠。”
宫野志保仔细品味这句话,眉头忽然一沉:
完了,这下该不会真的要受贿吧。
这时,阿笠所长不合时宜地折返回来:“你们准备一下,临时接到一个私人委托,有具遗体现在要解剖。”
本以为今天能放假的三人:“……”
小泉:“我能不能委托爆破公司把研究所炸了。”
她们认命般地运送遗体进解剖室。
步美顺着刚才的话题,突发奇想:“解剖室会有幽灵吗?”
“没见过,应该没有,”宫野志保措辞严谨,顿了顿,又补一句:“倒是有见过诈尸。”
“啊??!!”
吉田步美惊得两手无力,手上的尸袋一松,“嘭”的一声磕在解剖台,看得小泉红子倒吸一口凉气:“步美你……”
她知道自己闯大祸了,慌忙把尸袋扶正,准备检查:“糟糕糟糕,遗体不会摔坏了吧……所长说今天这具遗体已经高度腐烂了……”
高度腐烂的遗体要是不慎摔坏,会极大程度影响解剖结果的准确性。
她内心暗暗祈祷,遗体千万不要出问题。
但敞开的尸袋里头突然弹坐起一个男人,扭头看向她:“你看我像高度腐烂的样子吗。”
“……”
“……”
“……”
关于吉田步美因尖叫而喊坏的喉咙,没有一个工藤新一是无辜的。
宫野志保气得把手套甩他脸上:“我说你是不是有病,有门不进非要躺尸袋进来。”
工藤新一倒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你不是说怕附近有眼线不安全,让我别明目张胆地进来嘛。”
一旁惊魂未卜的吉田步美哑声发问:“这就是所谓的‘诈尸’吗?”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小泉红子点了点头,一副经验充足的样子:“是的而且不止一次。不过你放心,这个可以报工伤。”
宫野志保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别再跟他吵下去:“找我什么事。”
“下周杯户饭店有场婚礼,皮斯克准备在会场上对一名议员下手,要进入会场,必须有通行证。”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戒指,“就是这个戒指,虽然不用你去,但以防万一,我给你留了一份。”
他掌心那两枚简约的素戒,其中一只中间刻着“m”,另一只刻着“k”,莫名像一对婚戒。
“你求婚求得好蹩脚哦。”
小泉红子在一旁冷眼吐槽。
“什么求婚,这是入场通行证,pass check看到没。”工藤新一乱了阵脚,朝她展示内环“limited to wedding”的说明,以示清白。他还解释,戒指上的‘m’和‘k’不是指代工藤和宫野,而是婚礼新郎和新娘的首字母缩写。
小泉红子:“我看得懂英文啊,不就是限用于婚礼的意思。”
越描越黑的工藤新一:“……”
“我不去我要这个做什么?”
宫野志保扯开话题。
他郑重介绍:“24k纯金,还带钻。”
“我是这么世俗的女人吗?”
她细长的手指从他掌心拎起戒指,不动声色揣进自己口袋,“还有别的事?”
他诚实摇头:“没了。”
“哦,那你可以原路返回了。”
她伸手指向解剖台,眼睛顺势瞥向尸袋的一瞬,指尖冻在半空,她想起刚才抽到的死神牌,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还是算了吧,不吉利。”
他觉得有趣:“你什么时候变得迷信起来了?”
“我是怕你不小心被人送去火化了。”
“那不然我怎么出去嘛。”
她想了想,打开手机看了眼日历:“今天周二,一会儿有车过来运可燃垃圾,你就坐这趟顺风车吧。”
吉田步美不懂了:“那不是一样被送去火化吗?”
工藤新一:“……她只是想骂我垃圾!”
6.
吉田步美最近烦恼一个问题——不知道自己未来该走哪条道路。
她成绩优秀、家境优渥,在这个年纪理应没有什么烦恼,但她却苦恼于选择专业。她对任何职业、工作都没有明显的兴趣,唯数不多的爱好就是追刑侦剧、看推理小说,所以初初萌生了要当法医的念头。
但在UDI研究所的这小半个月,她觉得这个职业和想象中有所偏差。她在刑侦剧里看见的法医睿智而帅气,身上的白大褂像秀场高定风衣,手中的解剖刀是优雅精致的武器,他们总是担任着剧情反转的关键角色,治愈每一个含恨而去的灵魂。可她真正体验过才知道,原来白大褂是最脏最破的衣物,镜头下的解剖台是美化、去血腥化后的假象,真实的案发现场与解剖台往往恐怖且恶臭。
她一时之间难以承受这样的反差。
小泉红子笑她:“你毕竟还是小孩,又才来一个月,不适应很正常啦。”
校内二次考试即将来临,她没有更多时间适应这里的生活,必须尽早回去。
临走前,她试图从别人身上参考一二。
“所长,你当初是为什么想成为法医呀?”
阿笠所长放下报纸,露出半张脸:“这个嘛,因为当初对法学和医学都非常感兴趣,难以抉择,所以最后干脆选了法医学。”
步美:“法医学好像不是法学加医学的意思吧……”
阿笠“嘿嘿”一笑,“我觉得也没有差很多。”
步美又转战小泉红子跟前:“那小泉姐呢,你是宾大医学专业的高材生,怎么就来到UDI研究所工作?”
小泉红子:“因为算命算到我跟着志保工作会快乐一辈子。”
“嗯?”阿笠所长忍不住质疑,“我怎么觉得那个算命的收了志保钱?”
小泉红子灿烂一笑:“是我自己算的呢。”
“……”
“……”
阿笠所长安慰她:“如果接受不来,就不要勉强,选别的感兴趣的专业就好。”
“但我也没有别的喜欢的了,”步美垂下脑袋,“感觉我在任何职业都找不到什么意义。”
那两人会心一笑,年轻人嘛,这样的迷茫很正常。
“有这么一句话,说‘人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坐在电脑桌前的宫野志保停下敲键盘的手,突然开口,“可是送进UDI研究所的每个人都不是这样。”
“他们有的死不瞑目,有的面容俱损,有的只剩半截残躯,有的甚至只能留下一副白骨。他们的身躯在受到伤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办法体面地死去。”
“但还有这么一句话——尸体是不会说谎的。尸斑颜色和尸僵程度可以判断死亡时间,生活反应告诉我们这是死前还是死后伤,打击伤的密集程度反应死者受伤时是否有反抗能力,牙齿和耻骨联合面的形态能推断年龄,计算多根长骨的多元回归方程能准确得出身高数据……“她轻车熟路地罗列一串例子,口齿清晰,尾字像猛然刹车一样吞了半个音。
“他们身上的每一道痕迹都记录着被人掩盖的真相,而我们是唯一的倾听者,也是替他们说出这些未来得及成文的遗言的人。”
“替他们找出真凶、说出真相,至少在心理上,能让他们的灵魂,像其他自然死去的人一样安详长眠。这是我理解的,法医工作的意义。”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为迷茫无措的女孩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参考。
步美试图确认她的意思:“所以对您而言,法医的存在等同于真相和正义对吗?”
“不是,”她断然否认,“真相和正义不总是划等号的。”
对于一般的案件,真相就是最大的正义,它让无辜的人摆脱冤屈,也让施加恶行的人受诛伏法,可有一些时候,真相反而和人们心中朴素的正义相悖,比如江户川碎尸案,明明濑户高胜长年累月的迫害行为导致一个生命主动选择消亡,但无法让他因此肩负“杀人”的责任;还有一些时候,真相是正义无计可施的悲剧,比如找到马丁尼死亡的真相、让三浦灿面临法庭的审判,却很难说这是替死者伸张正义。
无论刑警还是法医,总会不可避免面临这样于心不忍的瞬间,只有足够理性,在保有恻隐之心的同时,不让朴素的道德情感绑架职业的存在价值,才能担此重任。
“选择别的职业或许是因为空闲、容易、赚钱,可法医和这些完全不沾边,如果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只凭一时热情懵懂地冲进来,是很容易后悔的。”
“诶……”
她抱着打印好的资料离开座位,路过步美时,轻轻拍她肩膀:“如果实在不太确定,也没有别的兴趣,你可以考虑去学医,无论将来想不想做法医都有选择的余地,但如果一开始就选了这条路,大概很难有退路了。”
步美怔怔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加油啊。”
她朝步美勉励一笑,眼神清亮。
让人突然感受到,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种毫不经意、却无比动人的温柔。
6.
对付暴力集团的工作有条不紊地接续展开,工藤新一暗中派人蹲点爱尔兰和龙舌兰的行动,只等处理完皮斯克后将他们一举捣毁。而先前相关的几个案子,宫野志保也根据皮斯克指示做好假的鉴定报告,准备连同真的那几份报告一起交给工藤处理。
他们约好了时间,但工藤新一到研究所时,却没见着她人影。
小泉红子看着手上的鉴定报告,一边回忆志保的叮嘱,一边跟他交代:“这个是志保让我转交给你的,鉴定结果呢就是——”
工藤新一见是小泉红子,打断了她的话,直问:“她呢?”
“她有点事先走了,不过你放心,她把事情都跟我交代清楚了,就是——”
“她去哪了?”
“去吃饭了,晚点才回来,然后这个报告你要注意的是——”
“这家伙有这么乖按时吃饭的吗?”
被连续打断三次,小泉红子耐心全无,也放弃跟他传达工作的意思,将所有报告一把塞他手里:“所长介绍她去相亲了,地点是杯户饭店西餐厅,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没聊到婚后要不要生小孩子。”
工藤新一觉得好笑:“我去干嘛,又不是叫我相亲。”他胡乱翻了两页报告,跟她挥手,“谢了,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小泉红子自然也不想留他,只点了点头,对他背影喊了一句:“米花总店哈。”
7.
关于被所长欺骗来到距离警视厅和研究所分别有十公里远的杯户饭店相亲时“偶遇”工藤新一这件事,宫野志保第一反应是意外,第二反应是夭寿。
“宫野?好巧。”工藤新一路过他们桌,停在两人中间,“你怎么也在这吃饭?”
面对这浮夸的演技,她礼貌点头,对他保持社交假笑:“好巧。”
“对啊,太巧了!”工藤新一掏出怀里的鉴定报告,一手扶着她椅背,躬身向她,“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刚才红子给我的时候好多地方没说清楚。”他说着朝对面桌的男人表示抱歉,“不介意打扰一下吧?”
看见男人点头示意,他继续发挥,挑了几处存疑的地方询问,她一一口齿伶俐地耐心解释。对答的间隙,他还有意无意地提及他们很熟的一些细节。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问完所有问题,对她面前的男人再次致歉,“不好意思啊,我是刑警,她是法医,工作内容比较反常,而且职务来往很频繁,无意打扰了。”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仿佛拐弯抹角地说他俩天生一对、朝夕相处、唇齿相依,十分做作。
“好巧,我也是刑警。”
男人向他递出一张名片,米色纹理的纸面上,一道流光划过一行描金文字,“警视厅刑事部第一机动搜查队白马探”的字眼端正而锐利。
工藤新一接过名片,眉毛微挑,“怎么以前没见过。”
“因为是刚调来的,下周一正式上任。”白马探朝他伸手,“想必你是搜查一课的工藤警部吧,久仰大名。”
“幸会,”工藤新一回握他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警视总监白马非马——?”
“正是家父,”白马探并不高兴被人提及父亲,无奈别人对他们姓氏的敏感度极高,他补充道,“但希望我们日后的来往不受这个因素影响。”
“自然不会受这个影响。”
但会不会受别的影响,可就不好说了。
他心想。
回到研究所后,她被阿笠所长兴致冲冲地拉进办公室:“怎么样?探君这个孩子是不是挺不错的?聊得来吗?”
她无奈一笑:“人挺好,也聊得来,但我不想结婚,就别给我操心了。”
不想结婚是借口,心里有人才是事实。
“哎呀,相亲又不是要你马上结婚的意思,如果觉得合适,可以先谈着恋爱,谈得合适了再考虑结婚的事。”他从柜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我最新研发的通讯徽章,我给你们调好频道了,你们可以用这个徽章聊天。”
虽然两个人是聊得来,但她可没有继续发展私交的打算:“有事直接打电话不行吗……为什么要用这个聊。”
“浪漫啊!你们年轻人不都追求这个吗。”
“……”
她郑重拒绝。
阿笠长叹一口气:“志保,别怪我多嘴,有第一个雪莉,就会有第二个,身边配得上你的男孩不多了,你也要懂得把握机会呀。”
“……什么跟什么?”
她不明所以,手头上还有工作,转身准备走人。
阿笠所长知道她傲骨铮铮,不会轻易表露脆弱,所以对被雪莉抢走工藤新一的事实置若罔闻,但他不能看她这么孤苦下去,只好再出下策,万分痛心地感慨:“我知道,志保长大了,越来越不喜欢我这种老头子了,我说什么都不中用了,我用心的小发明对你们而言都是破铜烂铁了……”
“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可以了吧。”
他一秒变脸,眉开眼笑地握起拳头:“好耶,要常联系哦。”
自此之后,研究所的画风开始变得奇怪。
工藤新一变得很少出现,一方面是有约在先,另一方面是他忙着部署抓获暴力集团的工作,而受他部署工作的影响,个别地方出现不少治安动乱,一机搜的工作的逐渐加重,白马探倒是因此跟UDI研究所密切交接起来。
“颞骨岩部没有出血,内耳气压没有变化,不可能是被捂死的。”
“居然是猝死,那看来不必移交搜查一课了。”
“还有这个,是急性肾衰竭,不是中毒身亡。”
“好的,明白。”
他们并排站在一块,白马探正安静听她陈述这几分报告的死因,突然背后被人一撞,一个趔趄,碰在宫野志保身上。
“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她摆手:“没事。”
一旁路过的阿笠所长也乐呵呵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探君,我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没站稳,你们继续聊。”
他利用自己膨胀的体型优势,在路过他们两人时,将他们挤到几乎要贴在一起,最后像拔塞一样,结束了这次缓慢的挪动。
空间终于盈余,白马探极具绅士风度地后退,但在他退一步之前,却有另一个人插在他俩中间。
毫无疑问,是刚到场的工藤新一。
“你有病啊,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
等白马探离开,她忍不住以一种对待弱智的表情看着工藤新一。
“普通朋友挨那么近干嘛?哎不对,你跟我解释你和他是普通朋友是什么意思?”
“那你管我和他挨那么近是什么意思?”
“是我先问的,得你先回答我是什么意思。”
“无不无聊?走开。”
她胳膊肘往他手臂一撞,把他挡着的路清了出来。
工藤新一“嗷”地吃痛一声:“喂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三澄医生在哪,我得去找她做个伤情鉴定。”
她边走边跟他吵:“哦,还想去法院告我?找我鉴定也行啊,给你评个脑部一级伤残,赔到你满意为止。”
两人行路如风,才两句话的时间,办公室又只剩下小泉和步美两个。
“他们真的不是情侣吗?”步美若有所思地反问。
坐在吃瓜一线的小泉红子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是。”
“那什么时候是啊?”
“不好说啊,”小泉嗑着瓜子,慢悠悠地吐槽,“一个骄傲一个傲娇,谁知道呢。”
8.
她这几天忙得连续失眠,偶尔睡着的片刻都在做噩梦,梦见工藤新一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她从床上弹坐惊醒,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而她四小时前给他发的消息还没有得到回复,她于是打电话给他,但前后拨出十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她又专门跑一趟警视厅,也没见着他的人影,偌大的办公室,只有圆谷光彦一个人在。
“工藤人呢?”
“他去出警SR党了。”
9.
杯户饭店的废弃酒窖里,枪声接续不断地响起。玻璃酒瓶碎裂炸响此起彼伏,无数股酒体像泄洪一般,从炸穿的弹孔汩汩涌出,在地板上泛滥成灾。
皮斯克原本让手下把要处理的议员绑在这个酒窖,可他到这儿时,议员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伺机埋伏在门后的工藤新一,几番交手下,他打掉工藤新一手里的枪,将他逼进死角。
“工藤警官,既然都把我要的人藏起来了,你就不要再躲了吧。”
皮斯克又朝酒架开一枪,试图将他逼出来。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人。”
宫野志保这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向他展示手机直播的监控画面: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荧幕中央,即使封条遮盖住大半张脸,仍然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焦虑与恐惧。
“没错,你很能干啊,”皮斯克拿过手机,赞许地点了点头,“人在哪?”
“前厅的仓库。”
他抽出嘴里的半根烟,将手机揣入口袋,试探性地抬眼:“你在这替我看住工藤新一?”
“可以,”她爽快地答应,然后伸手,“给我把枪,否则我可没法对付他。”
皮斯克掂了掂手里的枪,“唔”了一声,她盯着那只手枪,脑中高速预演接过之后该怎么以最快地速度制服他,但枪支往她靠近的某一刻,她大脑骤然猛受一击,一股强劲的外力将她整个人推进酒窖。
皮斯克将手枪塞进腰际,嘲讽般地悠悠道:“我的意思是,要你替我看住他死透。”
他右手一松,指尖夹着的香烟掉落在全木地板,烟蒂的火星瞬间点燃地上一滩晶莹剔透的烈酒,火势如同席卷的海浪迅速爬满整个酒窖,像一幅逆向生长的红色帘幕,将他们彻底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
“再见了,朋友们。”
火帘后的皮斯克留下一声冷嘲,转身甩门而去,门后随之响起的链锁碰撞声表明这间屋子已经被他锁死在外头。
“宫野!你怎么样!”
工藤新一着急地扶她起来,她揉了揉脑袋,“没事,就是有点晕。你放心,我让佐藤警官和高木警官在仓库等着,皮斯克逃不掉的。”
他递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又说:“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现在问题在于我们逃不逃得出去。”
他紧紧牵过她手向外跑,试图找出一个突破口,可跳动的火帘愈演愈烈,扩散出的火苗像无数只妖精纤细的鬼手,将他们牢牢围城一个圈,一步一步朝他们脚下抓挠。
他咬紧后槽牙,拽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他后脑勺碰到身后的废弃壁炉。
已经走投无路,除了爬上烟囱,再没有别的办法能逃脱这场大火。
“我们上去吧。”
“好。”
他们撑开四肢向上攀爬,试图掀开顶层的盖子逃出去,可他拼命往上使劲,那厚重的盖子也不曾松动半分,只听见另一边有沉重的锁链微微滑动。很显然,顶层的盖子已经被锁死。
“我手机不在身上,你带手机了吗?”
“刚被皮斯克拿走了。”
他锁起眉头,咬牙沉思,依现在这个境况,只能期待有人到顶楼揭开盖子救他们出去,可问题在于联系不到被人:“那就只能靠喊的了,希望有人能听见。”
“不行,”她冷静地否认,“酒窖着火会消耗大量氧气,这样我们要么因为缺氧窒息,然后体力不支掉下去,要么因为吸入大量浓烟炭粒造成吸入性损伤,然后因呼吸困难而死亡。”
“我知道,”这点逃生常识,他自然心里有数,“但我努力一把,总好过我们俩在这等死吧。”
他的意思是,只要他一个人负责喊。
“你敢喊一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现在火势很大,外面应该有人注意到了,我们先暂时在这等一会儿,等人来灭火就好了。”
他在赌偶然,呼救不一定能被人听到,可能会白白浪费体能,但万一附近有人,获救率就是100%。她赌的是必然,必定会有人来灭火,可问题在于时间,万一救火太慢,他们撑不到那个节点,死亡率就是100%。
他们面对面对视好一会儿,工藤新一说:“猜拳吧,不用手直接说,谁赢听谁的。”
他们四肢都撑着墙体,空一只手出来猜拳,实在太危险了。
“那我数三二一,三、二、一。”
“布。”
“我听你的。”
他们同时出声,工藤新一说完,忍不住一笑。
“你以为你很幽默吗?”她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却也忍不住一笑。
“这种时候就放轻松点嘛,不然很煎熬的。”
周围空气的温度明显又升高了,将他们眼中彼此的脸庞映衬得更暖更明亮,她不经意间往下瞥一眼,大火不知什么时候又爬高了几寸。
“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跟皮斯克说,鉴定报告出了问题,需要和他当面谈谈,他让我过杯户饭店旧馆的404号酒窖,顺便在来的路上帮他找个人。”
“鉴定报告出什么问题了?”他把真假两份报告都仔细过目了一遍,确认毫无纰漏。
“没有,”她将头偏向一边,音量放低地说,“只是一直联系不上你,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想不到你还挺紧张的我嘛。”
她冷哼一声,“好好感谢我吧,没有我的聪明伶俐足智多谋慷慨垂怜,你早就——哎”
话还没完,她忽然脚下一滑。
他慌忙伸手扶了一下,“怎么了?”
“我踩的那块砖裂了,不小心踏了空。”她艰难地重新寻找落脚点。
“要不,你坐我身上吧。”
她以一种不可置信地表情盯着他,“嗯……?”
“如果我们俩都站着,离火源太近,可能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而且这样一直撑着会很累。”他看着她略微发抖的双臂,“你大概是因为累了,所以才不小心踏了空,如果我坐下,你坐我身上,还可以拉着烟囱盖的手环借力。”
他双眉微抬,“嗯?”了一声,算是询问,她敛眸躲避他的眼神,轻微“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他找到烟囱壁凸出的一小部分坐下,将双脚搭在另一边,然后朝她伸手,一把拉她上来,坐在自己身上。她找到烟囱盖垂下的铁环借力,确实比刚才省力,也舒服得多。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们面对着面,鼻尖对着鼻尖,距离太近,时时刻刻感受对方呼出的热气,暧昧得令人窘迫。
她垂下眼帘,尽量不跟他对视。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这个火烧得还挺快,大概过半个小时,烟囱里的一氧化碳浓度就足以让我们中毒身亡,然后坠落倒地被大火焚烧。”
她低头盯着底下的火焰,口中念念有词。
“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呼吸道没有烟灰炭末沉积,经验不足的法医有可能误以为是死后焚尸,再加上坠地时脑皮质产生的挫伤,以及额部头皮、颅骨都无损伤的表现,我们鉴定报告的死因一项最后会被人填上‘坠亡’。”
她轻快地揶揄,“如果这样我真的会死不瞑目,希望能让我回光返照几秒,好把鉴定报告上的死因修正过来。”
“……喂,都这种时候了说这些干嘛。”
“不是你说要放轻松点嘛。”她促狭一笑。
“如果我们今天真的死在这里,你就只有这些话要对我说吗。”
他语气突然认真了起来。
“不然呢?还是说你想听听溺死、冻死的症状给自己心灵降降温?”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可爱的女人。”
“怎么不是?”他眉目忽然变得温柔,“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挺可爱的。”
那是一个野外抛尸案,有村民在荒山上发现一个男孩的尸体。由于地偏路滑,又正逢暴雨,他们到现场勘察完后,脸和身上全都是雨水、泥土和灰尘的混杂物,极其狼狈,跟“可爱”这个词眼毫不沾边。
“我们当时配合得出奇的默契,我发现疑点的地方,你都第一时间给予专业上的分析,看似复杂的案子,最后不到一天就结案了。我去接你的时候,你还在给死者缝合创面,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怎么你缝创缝得那么慢。”
“然后我才发现,原来他肩膀处有一道纹身,是一个足球的形状,但被凶手的抓痕破坏掉了,你用相同颜色的针线替他补全。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足球运动员,可后来得了哮喘,再也不能上球场踢球。既然生前已经没有机会实现愿望,那希望他可以带着完整的梦想离开’。”
“你说这句话时,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结果把上面的灰蹭得满脸都是,灰头土脸的,一点都不体面。”
“可正是从那瞬间开始,我就对你心动不已。”
他以一种稀松平常的陈述语气说出这句话,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这是一句告白。
“你知道这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吗?”
他亮出自己左手戒指上的“k”,朝她右手戒指的“m”碰了碰,这是今天婚礼两位主角的姓氏的首字母:“婚礼的司仪说,因为‘m’和‘k’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心。”
他褪下他的戒指,套在她同一根手指之上,横躺的“k”与竖直的“m”吻合在一起,变成一颗直立在水平线上的爱心。
“可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又将她的手翻转90°,竖直的“k”与横躺的“m”又变成了一个更大的“k”,“‘m’和‘k’合在一起,也还是一个‘k’。”
即使还是‘k’,却不是原来的那个‘k’,而是有她存在、由他们共同组成的‘k’。
“法医确实是7K的工作,但于你而言,这是一份无论多苦多累你都不会有半分嫌弃的事业,对我来说,是一个无论再脏再险都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所以给我个机会,让我替你解决‘结不了婚’的第7K,可以吗?”
他温柔一笑,眼中仿佛包裹着一团燃烧的火苗,那藏不住的热烈爱意,几乎灼烫她怦怦直跳的心。
“油嘴滑舌。”
她嘴上嫌弃地冷言吐槽,可脸上的红晕已经烧到了耳根子,灿如朝霞。
“不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咯?”他以一种逗弄的口味问。
她鼻尖轻轻哼出一声微弱的“嗯”。
接受到肯定的讯号,他内心像有圣火点起,有一种神圣的欢愉。他身体忍不住凑前,意图吻上她的唇,却被她用食指轻轻一点。
“不行,”她冷静地轻声阻止,“会缺氧的。”
身下噼啪燃烧、越窜越高的烈火仿佛在提醒他们,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不自然地“噢”了一声,很想挠挠头发。
“什么东西?”
“嗯?”
“你腰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我。”
“啊……这个……”
他像一只煮熟的螃蟹瞬间红了脸,该怎么跟她解释这种生理反应不一定是由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引起的,只是因为她一直贴着,所以应激性地支了起来。
他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忽然眼前一亮,手脚迅速扒开他的衬衫扣子,伸手往里探。
他惊得瞪大双眼:“……别别别别这么狂野!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
“是通讯徽章!”她手脚利落地摸出一样东西。
“……什么?”
工藤新一明显一愣。
“我居然忘了我这件衣服里面放了通讯徽章,可能是刚才不小心掉了出来,”宫野志保急忙拨弄背后的齿轮,调到她给白马探留的备用频道,“所长给我和白马一人一个,用这个徽章应该能联系上他。”
工藤新一明显不悦:“为什么你们两个有这种东西。”
他一直以为他和她的关系最特别来着。
“工藤新一,死到临头你少吃点醋行不行?”
没过多久,顶层传来一阵错乱零碎的脚步声,大概是白马探带着救援人员到了。
“志保,你在里面吗?”
“我和工藤都在。”
“好,你再稍微坚持两分钟,我们现在把盖子打开。”
“好的。”
嗡嗡的电钻声很快响起,铁链在上方晃动出声。
他们终于能松口气。
“他说还要等两分钟是吗?”
“是,”她皱眉,心有不安地发问,“怎么了,你该不会撑不住了吧?”
“不是,”工藤新一微微抬眼,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我是在想,两分钟的耗氧量,我们应该撑得住。”
他空出左手拢上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胸膛一贴。
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即使心跳加速、沉醉发晕,他也要消耗所有氧气,去撕开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她话音才落,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字节全被他堵在唇畔,随着他们的呼吸节律,溶解在这劫后余生的深情长吻之中。
揭开烟囱盖那一瞬,白马探发愣的眼神中掺杂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
他朝宫野志保伸出手:“上来吧。”
她连忙推开工藤新一,应了一声“好”,将手递出去。
他臂力很好,稍一使劲便将她拉了上来,随行的医护人员立马为她披上厚毯,推着她往逃生方向走去。
工藤新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知道白马探接下来就要朝自己伸手,但刚才宫野志保告诉他,不仅她和白马探彼此之间没有意思,而且白马探喜欢的人是小泉红子,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之前他那些从中作梗的行为都显得无比幼稚。
他一时觉得尴尬,不太愿意被白马救上去,况且以这个距离,他只要一蹬腿就能爬上去。
“我自己来就——”
话音未落,他头上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头顶的天空又变成了一块烟囱盖板。
“你就自己爬上来吧。”
“我靠白马探你这是谋杀!”
10.
不久后,各大报纸头条都被Spellbound Rogue成员全部落网的新闻所占据,一项艰巨的工程总算大功告成。
“这样一来,即使三浦灿不能宣告无罪,也能因为重大立功行为得到缓刑的宽恕,可以重获自由了。”
从三浦灿的公诉意见书来看,检方的态度并不强硬,无罪辩护的希望不小,但退一步来说,即使对她进行有罪宣告,也大概率不必承受牢狱之灾。
工藤新一合上这几页纸,露出欣慰的眼神。
“那真是值得庆幸的大功一件啊。”
宫野志保释然一笑,他们互相伸出拳头,轻轻一碰,算是一个小小的预先庆祝。
“那真的太好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
吉田步美开心地朝他们打招呼,“如果三浦小姐知道有人一直记挂着她,一定也非常非常开心的。”
小泉红子没料到她会过来,惊讶地问:“咦,小吉田你怎么来了?”
“我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所以特意回来跟大家报个喜,也感谢一下你们。”
她亮了亮手中的礼品盒,是她花了一整天时间亲手做的小西点。
阿笠所长好奇:“是什么学校呀?读医科吗?”
“不是啦,是庆应义塾大学的法医学专业。”
她认真解释道:“我本来不确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可实习结束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份工作,看见命案的新闻报道会忍不住分析死因,看见影视剧的尸体穿帮镜头会忍不住吐槽不严谨,有时候还试图回忆‘缢死和勒死的区别’、‘尸僵和尸斑的变化过程’……我觉得我不仅接受,而且是真正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最主要的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UDI研究所的大家,如果以后能成为研究所的一份子,不管工作再苦再累,我都觉得是快乐的。”
她郑重地朝大家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阿笠所长是最先破防的那个,他一边感动得哽咽,抽出手帕擦拭眼角的泪珠,一边又忍不住感慨:“这孩子还真是想不开啊。”
小泉红子叹气:“这可不是想不开啊,是我们家的白菜有猪拱了。”她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一把解剖刀出来,眼含杀气亮在工藤新一眼前,“好好教育你身边那个小鬼头,要是让我知道他欺负步美你俩就完了。”
工藤新一嫌弃地后仰,把她手上的刀小心撇开:“名师出高徒,光彦跟着我想不优秀都难吧。”
“你以为你自己有好到哪里去吗!”
只有宫野志保一人还算画风正常:“那就期待日后的重逢吧。”
正当他们哄闹一堂,办公桌上一个夺命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阿笠所长接通了电话,老式的座机电话漏音严重,隔了一小段距离,他们仍能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命案”、“高度腐烂”、“巨人观”的词眼。
“巨人观啊我的天……”小泉红子近似抓狂,“那我明天的约会不是完蛋了。”
“没关系,反正你的‘亲亲探君’明天调班没有空。”
“怎么我们俩都这么惨啊……不是,等等?!”小泉红子猛地回头,“工藤新一你怎么知道是白马探?!”她可没把这段暧昧关系公之于众来着。
她又一个猛地回头,看向志保,“你连我给他的备注名都告诉了工藤新一?!”
宫野志保一脸惘然避世的样子:“上一次解剖巨人观臭了几天来着。”
“七天!你别转移话题!”
阿笠所长放下电话,小心翼翼补充一句:“这次还是抛尸臭水沟的……”
“……”
“……”
宫野志保捏了捏小泉红子的双肩,安慰道:“走吧,谁让我们是7K呢。”
“可我又不是法医……”小泉红子唉声叹气,完全不想动。
“当初是谁说只想跟我一起工作,不然去哪都不快乐的?”
“哎……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你想后悔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不想。”
她虽然满脸写着不愿工作,回答得却很果断。
“咦?小泉姐不是因为算命结果才跟宫野医生一起工作的吗?”吉田步美疑惑。
小泉红子一笑:“但也是因为我愿意相信这个结果嘛。”
阿笠所长嘿嘿一笑:“就像我也是真心喜欢法医学,不亚于法学和医学一样。”
步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欺骗了一样,但不重要,毕竟她也在某人的指引下,找到了这份职业的意义所在,那是她深深认可、也希望能尽一分微薄之力的存在。
“所以7K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上次问小泉这个问题时被工藤新一的突然来访打断,后来就忘了再问,她才不信是“一周7天都能见到工藤新一”的意思。
“有7个形容法医工作的负面词汇,罗马音开头都是k。”
宫野志保开口跟她解释,但眼中温和柔亮的光芒,却一点不像细数这份工作的缺点,而是轻松愉悦、释然无悔地调侃。
“脏(kitanai)、累(kareda)、险(kiken)、规章制度严格(Kitei kihishii)、没有假期(kyuuka nashi)、化不了妆(kesyou dekinai),以及——”
“工藤太太(Kudou san)。”
工藤新一牵过她的手,如是抢答道。
*“是法律无法追责、名为霸凌的杀人”是《unnatural》对校园霸凌案件的评价
*三朵玫瑰花语“我爱你”,四朵玫瑰花语“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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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志]The Moment
*8k左右。
*没咋认真搞过日娱且不爱看剧所以只能说是勉勉强强演员设定,甚至不算娱乐圈paro,高度OOC完全不考据现实,请谨慎阅读。
1.
宫野志保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这是一场长达十二集的梦境,有关他与自己的每一幕都足够清晰,甚至让她能够回忆起剧本上的这句台词究竟归属哪一行。她能轻易回忆起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之间的对白,也能想起工藤新一在他剧本上批注的字迹,还有那个人在空白处幼稚的涂鸦。
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扯开窗帘,春季蓬勃的曙光在尘埃间旋转出一曲春之声圆舞曲。床头的长裙静默地垂着,昭示今夜她将赴...
*8k左右。
*没咋认真搞过日娱且不爱看剧所以只能说是勉勉强强演员设定,甚至不算娱乐圈paro,高度OOC完全不考据现实,请谨慎阅读。
1.
宫野志保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这是一场长达十二集的梦境,有关他与自己的每一幕都足够清晰,甚至让她能够回忆起剧本上的这句台词究竟归属哪一行。她能轻易回忆起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之间的对白,也能想起工藤新一在他剧本上批注的字迹,还有那个人在空白处幼稚的涂鸦。
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扯开窗帘,春季蓬勃的曙光在尘埃间旋转出一曲春之声圆舞曲。床头的长裙静默地垂着,昭示今夜她将赴的欢宴。
宫野志保大步迈向镜子,着手描摹前一夜就设想完毕的妆容。
2.
工藤新一的婚礼定在四月,恰是晚樱烂漫的季节,亦是他同未婚妻结识的季节。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虽然因为职业、爱好、性情数度分分合合,到底也在今日迈入婚姻的殿堂,令知道这件事的极少数圈内好友钦羡不已。
这场婚礼未被暴露在媒体的长枪短炮下,工藤新一只打算在婚宴后再发布与一般女性结婚的消息,以免打搅不在圈内的恋人。他与宫野十年知交好友,两人继十年前出道作《The Moment》后陆续又有数度合作,婚礼时自然请了宫野志保观宴。
“你居然拖到今年才结婚,得亏她等得下去。”宫野一边切开牛排一边无情地嘲讽他。
她与工藤新一这一年各自忙着拍戏,于各个取景地之间反复奔波,难得在颁奖典礼碰面,结束后便在附近的西餐厅约饭,不料一下听说如此重磅的新闻。
诧异过后涌上的是喟叹和纠结——倒不如说宫野志保对于婚礼时究竟要送什么礼物而头疼。
工藤新一单看她神情基本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时忍俊不禁:“别拿曝光婚讯给文春要挟我不收礼物,知道你干不出这种事。我可好奇很久你会送什么了。”
牛排的汁水闪烁着馋人的晶亮,顺着纹理向瓷盘流去,肉汁与半熟的血丝混杂在一起,纠缠出微妙的所谓新鲜味道,边上点缀的玉米粒同萝卜丁颜色夺目地勾起食欲。宫野志保极其认真地注视着盘子里头的食物,精准地控制手上的力道,使每一下动作不至于使刀叉与餐盘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婚礼的冲击性消息只是微不足道的信息,更为要紧的是眼前的飨宴。
“别想了,顶了天给你带束花。”她头也没抬地呛声,然后话语在食物吞咽间逐渐走向含糊。
十年以来,各类小报有关工藤新一及宫野志保的关系的报道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是地下恋人,列举种种眼角眉梢的机锋试图作为证据,偏偏这二位相处坦坦荡荡;有人说他们面和心不和,将片场两人花絮中带刺的部分特特剪辑出来,以显示两人对谈时毫不留情面的言语;有人说他们顶了天也就是因戏相识的拍档,合作多了自然熟稔。这一切对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过真正的冲击,刚被Friday拍到同席约饭的时候还被视为恋情证据,后来各家狗仔都要对此麻木了。
《The Moment》大结局的那天官推放出了杀青庆功宴的合照,相关的数个词条一口气冲上热推趋势。两位主演合照时工藤新一大大方方揽着宫野的肩膀,另一只手举着酒杯向镜头致意。宫野志保平素不苟言笑的面容上也多了一派轻松的意味,或许是因为已然杀青不必再沉溺于灰原哀这一角色的身世经历,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足够熟悉令人能够放下防备。
他们的动作是亲昵的,但合照里头肢体动作的亲昵却丝毫不沾染暧昧的气氛。工藤新一与宫野志保之间举手投足的默契就像杯盏轻轻相碰时那般剔透而轻巧的“叮咚”声,或者是香槟的泡沫一道浮现又齐齐绽开。
他们的状态如此古怪,但那种与对方坦荡与笃定总让人产生错觉——古怪的或许并不是工藤新一与宫野志保的关系,而是他们所有人对人与人之间交往界限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在所有纷纷杂杂的言论里头有人对他们嗤之以鼻,有人觉得虚情假意,但这一切对工藤新一与宫野志保似乎都全无关系,他们就像将自己与对方置身于电影的世界,没有人的言论能够穿透那层银幕抵达他们身边。
3.
宫野志保敬完一圈酒,悄悄寻了个机会到庭院中透透气。
新晋役者不易,人情往来则是走上这条路不可避免的功课。一年多以前的宫野志保还在英国的实验室穿梭,打招呼都言简意赅,不必要的寒暄可以直接被数据汇报代替,毕竟投身人类未来的科研一分一秒都必须俭省。
被旅行中巧遇的阿笠导演发掘时,她手上的项目已经暂告一段落。宫野志保同在日本的姐姐明美说好去北海道度假,偏偏碰上选角困难的阿笠,说是她在雪中的仰头样子同剧本里头的女主角完全一致,得知宫野志保本身便是科研从业者更是惊喜至极。五十几岁的老人一边担心把科研人员拉来演戏是不是不好,一边又不舍得放过好不容易看中的主役,态度诚恳地讲述了《The Moment》剧情大纲、人物背景与已经定角的其他役者阵容,期期艾艾地搓手,让宫野志保颇有些愣神,难得也迟疑片刻没有直接拒绝。
宫野明美接下了他的名片,回到旅店的时候看上去都还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姐,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这件事吧?”
她一边接了一壶热水,一边看着姐姐若有所思的侧脸,不由得露出了无奈而纵容的神情。
自从宫野志保展现出继承自父母的非凡科研天赋后,她的人生轨迹就逐渐与旁人脱节,以一种脱缰的姿态向前方迈进。她的国小时代被匆匆略过,然后在同龄人国小未毕业的年龄成功申请英国的大学,获得生化领域的博士学位。可以轻易想象她未来会在科研之路上愈走愈深,成长到足以帮助父母完成药物开发的夙愿,或许到那时也能成为被人类歌颂、被病患顶礼膜拜的救世主。
这个“旁人”不该包括宫野明美,但事实的确是宫野志保发表第一篇论文时她的姐姐仍在为中学数学而挣扎。宫野明美未必没有感慨过姐妹二人巨大的差异,但她与生俱来的善良似乎也是无坚不摧的天分,使她抵御了诸多流言蜚语与原罪式滋生的嫉妒心。
就宫野志保个人而言,姐姐的强大远胜于她。在初初抵达异乡被迫自己烹饪时,能够操作精密仪器的她却对食材束手无策,姐姐困顿的声音经过电子设备的加工从话筒中传来,指点她摸索做出了一份能够入口的蛋包饭。
宫野明美将名片正正反反看了半天,一边上网搜阿笠导演的信息同他导演过的戏,震惊地发现自己还看过他导演的电视剧。实际上这正是名编剧乌丸莲耶十年前旧作《The Secret》的续集,当年外国女星克丽斯·宾亚德凭借这部剧在日本一炮而红,原本因为态度问题在业界口碑不太好的俳优黑泽阵在剧中饰演的长发杀手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气一度回升。
她的话风于是转向了“试一试也无妨”,表示父亲总说人一生短暂,不如多去尝试几条道路,未必非得在一条路上死磕到底。
虽然并不厚道,但宫野志保险些怀疑姐姐是为了方便要几个签名才如此支持的。
“我不是轻率地就想改变你的人生道路啊,”宫野明美摆手时忍不住微笑起来,又压住唇角收敛了笑意,“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志保可以去试试看另一种生活,爸爸妈妈知道了其实也一定是完全支持的。”
她抬手就给宫野夫妇打了个电话,宫野志保拦都来不及。
彼时的视讯通话并不发达,电话越过大洋响铃几声被接起,母亲温厚的声音在免提下更显柔和。宫野明美运气好,恰巧赶上身在美国的父母熬夜做完今日份实验的时间段。
听完宫野明美的讲述,父亲母亲在电话另一头都宽和爽朗地笑了起来。
宫野艾莲娜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她清澈的绿色眼睛,充满生机与笑意:“说起来,志保一直是个太不让人担心的孩子呢。就是因为太省心,反而让我和你爸爸觉得有几分愧疚,那么早就把你送到外国求学,也最怕你是为了完成我们的愿望才走向研究,怕你觉得这是在复刻我们的道路,都没有机会体验不同的人生。”
不是的,是我天性如此。
她想这么反驳,却又陷入沉默。“天性”属实是个奇妙的词,斯金纳判断人并不会有真正的自由同尊严,毕竟看似是个体特性的部分实际上无时不刻受到社会环境的潜移默化,家庭因素多半也是重要的一部分,基因遗传更是某种挣不开的宿命。
“如果有某一瞬间——就像刚刚说的电视剧名字一样——志保想要去试一试的话,那不妨抓住这样的moment,毕竟人一生中身不由己的时刻远多于自己能够决定的时日。生活本来就够乱七八糟了,裹足不前、错过了那一个瞬间可能就再也抓不到彗星尾巴了。再说了,试镜未必就能通过,拍完一部不喜欢还可以再试其他事情。对吧,志保?”
母亲喊她名字的时候总习惯尾音微微上翘,好像在念一颗轻灵的星星的名字。
4.
今夜的天气相当爽朗,她在庭院抬起头,能够见到满天繁星。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不一会熟悉的青草气味便若有若无地冒了出来。
说来古怪,工藤新一素来是不用香薰类产品的,但她总能在他身上闻到近乎雨后初晴的草地味儿。剧集中的虚构人物江户川柯南是不折不扣的足球少年,虽然忙着侦破案件却仍然在足球方面展现出特有的才能,工藤新一兴许扮演这个角色久了,身上也沾染了足球场的那种气味。
“怎么不进去,今天晚上还是有点凉的。”秋季的夜晚气温骤降,愈是晴朗的天空便意味着寒冷的风。尤其杀青宴大家穿得都还算庄重,不比穿正装的他,宫野志保的小礼服裙外头只搭了一条薄薄的西装外套。
她的肩颈线条十足流丽,像是书写顺畅的钢笔勾勒出的线条,令人莫名联想到蝴蝶翅膀扇动的姿态。工藤新一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纵使不带任何欲念,盯着别人发愣仍然是有失礼貌的,一下触电般地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不进去呢,工藤座长?”她用餐桌上其他staff的调侃回敬他。
他颇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她听说我已经杀青,非要打电话来。”
宫野志保在先前拍戏时的闲聊中得知,工藤新一有位幼稚园时代起就形影不离的青梅。他们还没有确定关系,但每当工藤新一进组忙得脚不沾地时对方或许还是有些难以习惯,时常打电话来,想找他多说那么几句话。这对青梅竹马为此也吵过架,再莫名其妙地和解,说来也算青春。
两人一时无言,宫野点点头致意退开几步,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细烟,又摸索着摁下火机。
工藤新一下意识劝:“喂,灰原,少抽点烟。”
称呼是人与人之间的咒语。
工藤新一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以后自己都愣住了。他一下回忆起不久前才拍完的一幕幕戏,想起名为灰原哀的科学家在海边点燃一支烟,沉默地陪伴因犯人自杀而失忆的侦探。那个时候宫野志保实际上还不会抽烟,私底下在取景地边练习的时候表面上娴熟地叼着烟,拢住那簇小小的、摇曳着的火花,赤色的光芒也在她面上跃动。夜色笼罩下的大海奇异地陷入平静,风却仍然如潮汐肆意翻卷,点燃的烟几乎还没来得及像多数影视剧中那样潇洒、袅袅散开就完全被风压灭了。她吸了一口气,吐出烟雾后实在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如果说《The Moment》的剧名一定和什么瞬间契合的话,工藤新一大概会把这一时刻评为第一。
他还想起剧本上灰原哀对江户川柯南那个“大侦探”的称呼,第一次读到剧本里这么写时只觉得无味,职业后头加个普普通通的礼貌后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偏偏那家伙的语调能把这个绰号念得千姿百态,俏皮的声调,郑重的信任。他不得不承认阿笠导演看演员的眼光还是犀利,也感慨宫野志保在表演方面某种奇异的灵气。
5.
江户川柯南暗中调查案件时路过自己的旧宅,险些被追杀他的神秘组织发现,仓皇下只敢连夜逃亡到灰原哀居住的公寓。他运气好,灰原哀从零点收到他求助后一直在查阅案件相关资料,一收到消息就没好气地开了门,等他进屋以后本想用力带上门,又意识到凌晨三点邻居们都睡了,只好恶狠狠剜了江户川一眼以解心头之恨。
少年侦探双手合十赔礼道歉:“对不住了,实在是只有你和我处境相同,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在。”
他闯进来的姿态简直是夏夜的这阵晚风。
叛出组织的科学家并不觉得自己与原本的天之骄子处境一致,且自己这个点没睡还不是因为要帮混蛋侦探查案,于是不轻不重地“嘁”了一声。
“明天的伙食我包了!”看见灰原哀不信任的神情,江户川柯南一边自如地在沙发坐下,一边讪讪一笑,“那什么,芙莎绘(工藤新一在自己的剧本上划线批注:这个植入还是有点突兀的)的最新款?”
第二天灰原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前一天熬夜太过到了六点,她躺在床上发懵。
莎士比亚说得好,早上睡叫睡得早。
肠胃空空,她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房门,发现沙发上已经空空荡荡。或许是已经离开了吧,她漫不经心地用刚起床的大脑思考着,一边向厨房走去。
江户川柯南赤着脚在冰箱同储物柜边上挑挑拣拣,他只是临时来逃难的借助者,一时半会没在屋子里找到备用拖鞋。他顶着一头睡得蓬乱的头发扭过头,粗声粗气地对她说:“喂,灰原,不是我说你是不是专注研究过了头,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这里怎么也没有啊?只能先拿麦片垫肚子了。”
夏季正午的阳光被窗框切割落在木质地板上,也被玻璃用力反射,展现出几乎刺目的亮度与色彩,耀眼得不像话。灰原哀下意识低下头,却恰恰好又一次意识到他正赤足站在她家厨房的地板上。
宫野志保在剧本此处写下意味不明的名词“蛋包饭”,然后重重标了一个句号。
他们一道戴上口罩去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低声讨论着前一夜的案情,力争不让“不在场证明”、“杀人事件”这类词飘到四处乱跑的小孩耳朵里。超市里头若隐若现的背景音乐与新烘焙出的面包麦香糅合,走了几步又能够闻到果蔬同生鲜的气味混杂,不算太美妙,但颇有些生活味儿。江户川拿起一个柠檬端详半天,似乎在犹豫究竟是否有必要买上一个新鲜柠檬,灰原哀在一旁凉凉道:“如果想吃柠檬派的话你自己努力吧。”
江户川柯南回想起自己前一天说的伙食他包,心虚地把柠檬放到购物车里后表示:“那就鲜柠檬泡水喝,不管怎么说,那什么,美白!”
他突然意识到与一位英日混血的人讨论美白还挺不必要的,下意识摸摸耳后,然后推着购物车落荒而逃一般向肉类区域出发。灰原哀挑眉,上前也挑了个柠檬端详半天,好像它确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寻寻觅觅的东西竟是这个重量。”她这么想着,抬眼看向江户川向她招手的模样,忍不住勾出一个笑容。
6.
《The Moment》一共十二集,从高中生侦探江户川目睹黑衣人交易后逃跑并遇到叛逃科学家灰原哀开始,每集解决一个案件之余层层推进主线,最终揭露神秘组织的真面目。
在这紧凑、迭起的情节中,一个个揭露真相的时刻扣人心弦,而超市采购部分或许是难得没有尖叫声的安逸片段。十年后的这里已经改建成大型综合体商场,唯有地下一层仍然是超市,虽然布局完全颠覆,整个商场仍然时常放着这部剧的诸多经典插曲与主题曲《瞬き》。惦记着这部剧的新老观众仍然热衷于在堆满柠檬的地方停驻,手持柠檬打卡,在货架间流连,试图寻找一些十年前的痕迹。
宫野志保再次来到这座商场时只是暂时将车停在了一层咖啡店附近的路边。她原本已经驱车准备前往婚礼,偏偏经纪人的电话在半途打了过来,拜托她确认检查一下新剧相关合约文书是否有问题。没两分钟的事,宫野就近找了个能够暂时停靠车辆的地方打开文件,听见《瞬き》的时候她才在恍惚间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超市的所在地。
坐在露天咖啡桌边上的两个小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声音清脆有活力,是十足年轻的姿态,竟然手边也放着两个鲜亮的柠檬。
抬眼看向车子的外后视镜,宫野志保窥见了一点镜中变形的面容。
人不可能不老去,纵使作为女星必须注意保养,她的长相同十年前相比也不可能全然相同。五官看上去锋利立体了些,气质却更沉淀了下来。在日本娱乐圈大环境如此的情况下,纵使她的出道作收视率破了那五年来的记录,作为新晋女星也还是走得磕磕绊绊,即使后来在日经榜位置稳稳当当也还是必须以严苛的要求约束自身。这种疲态并不能在脸上显现,否则只会引起连锁的负面效应。
街边的两个女孩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宫野志保的耳朵。虽然十年后才开始看剧的新观众不少,但她俩听起来是同龄人中为数不多觉得两位主役之间存在爱情的粉丝,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在富士台那个综艺剧宣的时候新一君的实力护妻”“志保在发布会上调侃新一的经典名句”,甚至觉得两人已经隐婚多年,让宫野志保颇为尴尬地将车窗再向上摇了几厘米。
他们自然的互动落到这些未经世事的少女眼里或许很容易被无限解读放大,但演绎者自身最清楚真相。工藤新一与宫野志保竭力在拍摄时还原、补全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的角色形象,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二人能够成为彻头彻尾的角色本身,两人的相处模式也与剧中角色的互动不完全等同。更何况乌丸莲耶的剧本里的感情线素来以晦涩著称,整部《The Moment》到最后两位主角也没确认恋爱关系,只在结尾暗示了他们继续并肩着手解决新的案件。
在二搭乃至未来的合作中,他们也有过感情线,拍过几次吻戏,但人物的爱情不代表演员的暧昧。
那时演绎的角色便与出道作的两人截然不同,她饰演一位久病的画家,施吻时的神情是温存的,而宫野志保本人也未在那一吻存着任何占有的念头。在工藤的青梅竹马——那时已经成了他女朋友——为了吻戏同他在电话里大吵大闹时,宫野还能幸灾乐祸地调侃几句,帮他出主意然后诈到一个Prada的包。当年还在广告植入的芙莎绘品牌十年后已经闻名遐迩,宫野甚至还是全线品牌代言人,自然没必要诈这个牌子。
她与工藤新一称得上挚友,却无旖旎,甚至从未称呼过彼此的名字,从这一点来看与江户川与灰原倒是有相像之处。
7.
“说起来,我前段时间考古,在mercari上淘到一本杂志。里边有一页是十年前新一的采访。当时剧还没有播出,最大的噱头都在导演和编剧,新人演员无人在意。那本杂又没什么名气,发行量也小,角落豆腐块里有颗糖都没人发现。”
少女从自己包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本有点年代的杂志,对面的姑娘便极其亢奋地凑近。两人仔仔细细盯着杂志上的文字,越念声音越响,不受控地钻进夸宫野的耳朵。
“新一对志保的演技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呢,说相当有才能,可以期待新剧里的演绎。”
这是当然的,虽然工藤新一在别的采访夸她后会在私下自夸半天。
“他觉得虽然编剧没有挑明,但是两个角色之间的确有微妙的情愫萌生,当然观众可以有各自的解读。”
这一观点宫野还算认同。
第一集从初遇敌视到结尾她在他面前落泪,第二集他将自己伪装身份用的眼镜架在她鼻梁上化身超人,第三集他护着她从即将爆炸的巴士里头逃出,说出那句经典的“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第五集开始他借居到她家,也就是逛超市片段所在的集数。第七集她用力推开他,自己却被倾倒的石像砸到受了伤。第八集他坐在公寓沙发上装傻充愣,问她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第九集她险些被神秘组织发现,他以为她为了不牵连自己选择离开,追着列车跑了半天。
这些都是属于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的情节,却并不是她与工藤的故事。
江户川柯南是彻头彻尾的音痴,工藤新一却在后来演唱过几首火遍大街小巷的主题曲;灰原哀是孤身一人叛逃的科学家,宫野志保虽然与家人久居异地却始终亲密。他们的职业是表演,在短短几个月的拍摄中饰演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然后必须头也不回地将他们甩到身后,否则便成了“演什么都像某某角色”,最后戏路越来越窄,不断出演相似的角色,直到观众全然厌倦。
宫野志保莫名感到索然无味,忍不住叹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命途多舛的两个角色还是痴心错付的两位小姑娘。
“啊!重点来了!”
“就是之前你在line里神神秘秘死活不肯拍给我的惊天糖点吗?可恶,我这一整周一闭眼就在想会是什么,你赔我熬出来的黑眼圈!”
她微笑起来,心想,或许这也是当下女子高中生青春中相当可爱的一部分吧。充满对爱情的幻想与渴望,对人与人之间表面上呈现出的互动坚信不疑,这些直率、坦荡为少年人所占据,明亮得有些晃目。
“记者问新一,你有没有在拍戏的时候有一瞬动过心?”
十年以来,他们称得上知己,是相熟的合作伙伴。出演过暧昧戏码,两人却总说真人演员之间并无火花,而是相互贬损的友人。然而,或多或少代入、投身角色的某一时刻,全心全意饰演着那个人物的表演者入戏时分,是否会突然感觉那个特定的the moment降临呢?
被烟呛住的一霎,他看见宫野志保的眼角有泪。
她缄默而洁白的面容宛如女贞织成的云,然后那滴泪顺着她的脸颊向下坠落。他疑心那滴泪被海风裹挟而散,或者直接坠入大海,在阖眼的瞬间像流星一样不见了。
工藤新一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所见是错觉,宫野面上的浅笑更让他怀疑那滴泪是不存在的刹那。
“虽然不是出身科班,但我装哭的演技还算可以吧?”她这么笑着说,仿佛刚才掉的那一滴泪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演技的浓缩,其中不包含任何真情实感,而是无数化学成分汇聚出的一滴水,甚至没能在她面颊上留下半星存在的痕迹。仅限于那么一瞬间,他无法描绘宫野志保的脸,也无法描绘灰原哀的角色形象。在那一刻他记不清楚她具体的五官,只看见若隐若现的火星顺着烟的燃烧掉到沙滩上,灰烬与沙砾混为一谈,简直是殊途同归。
工藤新一从那个晚上起多了一个秘密,媒体、粉丝、剧组工作人员、其他共演者乃至他的青梅都不知晓的秘密。
其实他也学会了抽烟。
也许是接受采访时工藤新一也才十七八岁的缘故,青涩而坦荡的少年并没学会打马虎眼糊弄过这些问题的方法技巧,支支吾吾了半天。记者在采访行文里描述他“目光闪躲,不自在地别过头,看上去很不安地抿了一口面前的冰咖啡”。
然后他轻微不可闻地嗫嚅道:“是有的。”
是有那么一瞬间。
THE END.
*座长一般是舞台剧里剧团主役戏份最多的人,电视剧拍摄用这个词应该调侃意较多?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深夜不睡,过了半夜才睡,那就是到大清早晨才睡,岂不是睡得很早?”我本人:莎翁说得好!
*梶井基次郎《柠檬》:“原来它的重量是这样啊!我寻寻觅觅的东西竟是这个重量,毋庸置疑这重量是由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重量换算而来。我自鸣得意的具有幽默精神的内心涌起了这些幼稚的想法——总之那时的我是幸福的。”
“我就像一个奇怪的坏人,在丸善书店的书架上设置了一个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恐怖炸/弹。”
《瞬き》的名字主要是突然想起 @南蛮 的同名文章,感觉名字好适配就讨来当主题曲了(理直气壮)感谢她以及我的也 @攻也 设定上的帮助!!
四月初的时候第一次有这一篇的灵感,在那几天完善了想法还起好了标题,五月的时候写了差不多一千字。
然后就拖到了今天(笑)。
当时想要写的是:两个演绎者都是足够清醒的人,虽然入戏时能够将角色表演得十分到位,却将现实与虚构划分得清晰。然而纵使如此清醒,在某一特定时刻,演员本身究竟是否会对另一位产生一瞬不可控的情愫呢?我个人一直觉得是会有的,双方或许都会有,而且那个瞬间和所谓最好嗑的糖点或许并不重合。
后来还在想,人一辈子有非常多值得留念的那一时刻,也有很多瞬间产生一定的冲动。这些冲动可能受限于现实裹足不前,但是仍然弥足珍贵,感觉就像加缪很有名那句人有了回忆就能在牢狱过上百年(大意)。不是所有一瞬间迸发的想法都有条件付诸实践,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尝试或许也无妨,毕竟一生太兵荒马乱了。
废话了太多鸡汤一样的东西但偏偏没写出来。感谢阅读到这里,欢迎评论!
【新志】天鹅挽歌
改编自《天鹅挽歌》
An Overture To
如同每一部廉制电影工藤新一某天办案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这像廉制电影,跟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等到一个半月后忙完了案子再去做检查,发现自己刚刚错过最佳诊疗期命不久矣。
他礼貌地告别医生,或者说疏离。临走前医生递给他一张克隆公司的宣传单,说:“你可以试试。”
首页令人恼怒的假笑让这件事勉强显得更真切了点。他复制了一个假笑给医生,把宣传单丢进公文包,一路快走下楼闯入冷空气。
工藤新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惧怕“试试”。因为江户川柯南的缘故他的青春平白无故加长了几年。他把那段时...
改编自《天鹅挽歌》
An Overture To
如同每一部廉制电影工藤新一某天办案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这像廉制电影,跟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等到一个半月后忙完了案子再去做检查,发现自己刚刚错过最佳诊疗期命不久矣。
他礼貌地告别医生,或者说疏离。临走前医生递给他一张克隆公司的宣传单,说:“你可以试试。”
首页令人恼怒的假笑让这件事勉强显得更真切了点。他复制了一个假笑给医生,把宣传单丢进公文包,一路快走下楼闯入冷空气。
工藤新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惧怕“试试”。因为江户川柯南的缘故他的青春平白无故加长了几年。他把那段时间视为自己的“Boy Scout”,然后不把生命当生命地获得了男子气概——灰原哀的评语。她当时头发稍微长长了些,歪着头的时候发梢在脖颈处自然地形成了一个看上去很舒服的卷。他感觉自己的心痒了一下,又赶紧去看她的眼睛以期清醒。但她湖面一般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唇,如同一个暗示,并随后慌张地在发现他留意到了一切后移开了目光。于是这变成了一个明示。他轻轻地触碰那个发卷,旋即粗鲁地单手发力拉近了她,在离她嘴唇不到一英寸的地方满不在乎答案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
他也不在乎解药,但没有解药前灰原哀一直欠缺“她是他第一选择”的安全感。破获关键性资料后的接连几天,灰原哀都像被钉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他先是不理解,后来变得过分理解,放任自己的心因她执拗的背影化成糖浆。他那段时间最爱干的事就是把头磕在她过分瘦削的肩膀上,环着她的腰看催眠符一样的东西在屏幕上增加和变化。灰原哀起先嫌他粘人,又嫌他吵,又说,“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当他们服下解药从更衣室出来时,他恍惚间觉得他们仿佛已经携手走过了十年。这让他快步走上前拥住宫野志保,头埋在她肩膀上闷闷地说:“我不想离开你,永远不想。我想跟你度过每一个十年,少一个都不行。”
她的手指通过发丝传来丝丝慰藉。她说:“我也爱你。”
工藤新一看了眼宣传单又移开了视线,又看了看它,伸手把它翻出来看了眼地址,又丢进包,又嫌不够地捞出来揉成一团,丢进窗外不挑剔扔垃圾技术的感应式垃圾桶。他掏出手机几乎是逃也似地开始着手办下一个案子,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被迫承认自己在黑漆漆的车厢里差点被自己的脆弱击垮。
一周后安室透来家做客。他们的女儿一下子冲上去要抢透叔叔做的蛋糕,对安室透看都不看。安室透无奈地眨眨眼,朝两个大人不无抱怨地叹道:“哇,你们的宝贝女儿真是跟志保一模一样啊。”
“透叔叔好,行了吧。”女儿一边舀蛋糕一边装出乖巧的模样,狡黠的目光让工藤新一发笑。他俯身抢舀了一勺蛋糕,摸摸女儿的头说:“看,比志保乖。”女儿不满地打了打他抢蛋糕的手,奶声奶气道:“也比爸爸乖。”
宫野志保也过来踢他的屁股,捏着嗓子打趣他:“噢,原来你喜欢乖的啊?”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吗?”他捞过她亲了下额头,她咯咯地笑,安室透浮夸地深吸了口气投降状地说:“打扰了,我下次直接把蛋糕放门口就走。”
“那真辛苦你了呢,外卖同志。”
“那真辛苦你了呢,透叔叔。”
安室透气得不行,过了半晌气哼哼地说道:“如果明美在就好了,她从来不会像你们一样冷酷无情。”
空气静默了一瞬。工藤新一当时已经打开笔记本在回工作邮件,打字打到一半骤停下来,显得环境更为寂静。宫野志保笑容有些挂不住,朝工藤新一投去一眼又很快地低垂下来。安室透清了清嗓,试探性地说道:“我听说最近出了克隆公司可以克隆……像明美这样的人。”
“那并不是真的。”
安室透顿了顿,但还是继续说道:“他们可以完全克隆她的所有基因。志保你是科学家,很清楚人类根本没法分辨。”
她的神色晦暗,让在场的人不禁有些担忧,或许除了还年幼的享用完蛋糕亲了亲透叔叔脸颊然后已经跑去搭乐高城堡的女儿。明美的意外死亡让宫野志保沉郁了大半年,每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外的人只知道她的工作依旧完成得准时、精确、一丝不苟。等她好些了,工藤新一花了很久试图说服她这是天意而并非当时因工作繁忙而婉拒陪同的她的错。但她只是不停地说:“这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当时也跟着一起去就好了”;工藤新一一下一下地轻拍她,一遍一遍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就好了”。
他们身上都具备绝对坚强与绝对脆弱的潜质。工藤新一在笔记本前远远地望着她,想起自己曾对她说:“悲剧蕴含力量”。她是从中汲取了力量,他呢?
尴尬的沉默并没有再度降临。宫野志保扬起一个顽劣的笑容问安室透:“那你怎么不克隆一个妈妈出来然后结束你五十多年的单身生涯?”
“这真是我听过最重口的提议了。”安室透摇了摇头但松了口气。
她鼻哼了一下,接着认真地说:“我不是没想过。”
她顿了顿,“如果她真的是她,原原本本的她,我大概乐于接纳。只是学生时期讨论过太多次克隆的伦理弊端。你说的没错,我作为科学家充分相信甚至欣赏这门技术,但我作为一个写过好多篇克隆不好小作文的前学生……我只能说我很难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所以你是赞成的?”
“我说我不够勇敢去赞成。我说比起定制完美小孩、活在虚拟世界,这的确可能是我最不讨厌的技术。”
工藤新一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了公文包。
Begin
“上周给您打电话没接通我还有些担心呢,”负责人女士看起来睿智开朗,“您的克隆人载体已经制好,想看看他吗?”
“当然。”
“没有疑义的话我们先叫他Jimmy?”
“好。”
他跟着负责人穿过长长的白廊,先隔着玻璃窗看到了长相跟他一模一样的Jimmy。由于他的到来Jimmy刚刚被唤醒,看起来对这个世界还有些茫然,但看到他进门还是热忱地跟他打招呼:“嗨,我是Jimmy。”
“我是工藤新一。”
“我知道。很高兴见到你。”
工藤新一牵起一个不算热情的笑容,或许更多是惊悚,因为他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略带惊悚的神情。负责人适时介入将他领进单独的房间,优雅地落座后开始向他介绍克隆的具体流程。
“如果您同意,我们将把您的全部思想包括潜意识导入Jimmy的身体。之后我们将进行测试。如果测试通过他的这段回忆将被清除,他只会记得自己是工藤新一,继续您的人生。”
“在此之前他将佩戴带摄像头的隐形眼镜,您可以实时监控他的行为。如果其间您有任何不适我们都可以随时叫停,他也将立即被回收并清空所有回忆。”
“不过本司并不建议您这么做,鉴于您的……身体状况。”
光线原因将他衬得愈发灰暗,女士停了停,说道:“抱歉。”
“不用。”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句照理应该是“我们开始吧”,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
“您想看看我们的先例吗?”
他像从茫然状态里出来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上一位参与者房产经纪人小姐热情地招待了他,讥诮话短暂地驱散了一阵他近日的阴霾。他最近一直埋于工作当中。他无法将烦忧分享给枕边的妻子,如他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样,工作便成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回到实验室他在室外见到了原型。她看起来有些脸色苍白,但见到他还是扬起了一个同样讥诮的笑容。她做了个鬼脸问他看到她“瞬移”害不害怕,又问他克隆人最近做的怎么样。
他说很好,又问道:“听到很好你是什么感觉?”
“不甘?你希望我这么回答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她很好。”她轻快地说。
他皱了皱眉,挤出:“这很……高尚?”
她迸发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站起身伸展了伸展自己,“得了吧,我只是个又自恋又有钱的人罢了。”
“这里吃的又好,风景又好,不比其他等死的地方强吗?”
“想到这里就够了。再想就没意思了。”
他点点头,也学着她看向对面的苍山。“或许吧。”
将所有思想、回忆和潜意识导入Jimmy的那天他很平静。他看过不少科幻片,其中坏结局占到至少99%,但当他别无选择时那些可能的坏并没有使他痛苦或抗拒。
似乎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导入已经全部完成。感谢麻醉剂。他坐起身看到和他一模一样的“载体”也以同样的姿势坐起身,接着迅速调整完状态,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好,我是工藤新一。”
他挑挑眉。对方又露出一个笑容,眼神调皮地说:“骗你的,我是Jimmy。起码现在还是。”
这并不好笑,但他倒也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时时刻刻幽默细胞发达,“你好,起码现在还是Jimmy的Jimmy。”
为了让Jimmy更好地适应角色,与负责人的双人谈话成了三人谈话。工藤新一看着Jimmy展现出神采奕奕的模样,如他口吻般地侃侃而谈他、他们的私密回忆,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掌心的痣上——根据负责人,这是他区别他与克隆体的唯一特征。
有天Jimmy眼睛闪着光地说起“我的妻子”时狠狠激怒了他。他冲上去想打他一拳,但可恨地被室内保安及时制止。他怒喊:“我做不下去了!这一切必须停止!我受不了了!”那会儿他已经被拖进了一个单独房间,但还能听到隔壁Jimmy捶墙的声音。分开前Jimmy也以同样愤怒的口气反击道:“可我就是工藤新一,她就是我的妻子!”
他受不了了。宫野志保一直是个富有魅力的女人,而他对她的爱还远不止于此,还掺杂了命运共同体带来的更深的情愫。他厌恶所有向她献殷勤的男人,并只要可以就把他们狠狠赶走。如今他当然也痛恨上了他,一个亲手制造出来的他。
他拿起外套走出实验室。冷空气这次也没能浇熄他波宕的心绪。
Begin Again
几天后他再次发作,就像死神再次向他敲响警钟。他在实验室炫目的白光中醒来,负责人女士担忧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她没什么“I told you so”的表现,但还是再次向他强调:“抱歉,但恐怕您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不想让您的妻子发现,必须尽快配合公司的下一步。”
早前他听闻克隆流程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必须告诉我的妻子,我必须跟她商量。”之后在他去看他的先例前负责人告诉他克隆并不是这么运作的。克隆的核心正在于隐瞒爱人他们即将死去的现实;克隆体将无缝接替死者去爱,去工作,去生活。
工藤新一有天工作完回家宫野志保正在吃酸奶碗,看到他“strategically”舔了舔嘴巴周围。他感觉房间一下被点亮,快步走过去帮她。她推了推他,说:“我要先告诉你个消息。我怕待会儿……忘了。”
他眨眨眼。
她说,她说,她说,“我想我又怀孕了。”
“我们会再有个儿子。”
他搂过她。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满脑子只剩下“太棒了!”。
今天Jimmy将首度代替他回家。他站在实时播放的大屏幕前两手搓个不停,完全想不起上次这么紧张是什么时候。
负责人女士瞟了他一眼,接着要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他说谢谢,快速喝了一口让舌头长出了一个利于保持清醒的包。
Jimmy回家时宫野志保正在餐桌上敲报告。他本想偷偷过去环抱住她但家养的狗突然窜出来冲他叫个不停。她抬起头发现了他,冲他笑了笑,然后走过去抱起狗亲昵地贴了贴鼻子:“瞧瞧是谁比我还介意我老公加了两天班。”
“抱歉抱歉。”他双手合十想要靠近,但她怀里的狗一凑近他就朝他狂吠。
她只好把狗安顿进小窝,转过头来假装凶巴巴地说:“哼,你还知道回来。”
他再次双手合十地“抱歉抱歉”,并如愿以偿地拥抱住她,说:“你知道我是永远不想离开你的,对吧?”
屏幕前的工藤新一差点摔碎茶杯。但他终究松开拳头叹了口气,溜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Jimmy的一周试验大获成功。即便负责人女士不拿各项参数加以例证,他从自己的熊熊妒火中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
Jimmy把头磕在宫野志保的肩膀上。她回过头,说:“我很高兴我们能重新对话。我不喜欢争吵,但更不喜欢冷战,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在她的脖子上留下轻吻。
她远离了一点他,严肃地问道:“你的头怎么样了?你上次说头痛,但我上次忘了监督你放下工作立马去做检查。”
“没事,就是疲劳过度,”他笑着将她的一绺头发别回耳后,“上次的案子结束了,这次的并没有那么糟糕。你看我都没动用你这尊大神帮忙。”
“那还连加两天班?”
“嗨呀,我这不是怕累着我们伟大的妈妈吗。”
“你发现这前后矛盾了吧?”
“我只发现了我聪明的妻子好有魅力。”
他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卧室,然后在开始前他去卫生间摘下了隐形眼镜,录屏结束。
这种状况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他怒不可遏地向负责人指出这点,负责人无奈地解释道:“随着实验进行,克隆人越来越会认为这是一种进犯隐私的行为,而他选择切断录制正是拟人化的一种表现。”
“再拟人他也不是人,开启录屏是他的义务!”
“事实上,这不是。他的义务在于模拟您,而这符合您的行为逻辑。”
他怒气冲冲地离开观察室,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回家。”
他见到了宫野志保,他触摸到了宫野志保。他在她身上深吸了好几口气,连说了好几遍“我好爱你”。
她回过头摸摸他的额头,又问他:“没睡好?”
“梦见你了所以睡得极——好。”
她哼了一声,但笑容满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能要出趟差……我好不想离开你。”
“这么严重?”她立马彻底转过身,“你不需要因为我怀孕就不让我分担。”
“我知道。只是行政上的要求。”
她撇撇嘴。他笑了,说:“之前不是你说视频聊天跟真人见面也差不多的吗?”
“我那是安慰语听不出来吗?”
“那可能我又需要被安慰了,我能得到吗?”
“看你表现吧。”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Begin Again Again
工藤新一的病情正在恶化。按照负责人女士的意思,他不该再出现在他们的房子里或附近,因为如果他倒在他们面前,关于克隆的一切安排将付诸东流。
他深谙其道。有时在实验室外聊聊天的房产经纪人小姐现如今已苍白如白纸。她在几天前意外晕倒,之后便一直在床上休养其实就是等死。他努力逗笑她,但她就像他的一面镜子。
所谓“出差”实质上是对Jimmy的最后一次升级。他知道他该满意Jimmy的表现并感激他给他家人们带来的陪伴,但他只是充满对自己的懊恼。有天夜里他梦见Jimmy已经完完全全取代了他,在餐桌上因女儿在玩手机,说了也不听,而大发雷霆。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脸的人一下子抢夺过手机愤然起身,他的梦惊停于此。当晚他不顾一切地驱车赶往他们的房子,像他所鄙夷制裁的罪犯一般偷偷摸摸地潜入房间,并在握着女儿的小手时才终于平静下来。女儿在睡梦中呢喃道:“我也爱你,爸爸。”
他离开的时候仿佛《飓风营救》的连姆·尼森,除了没有飓风;他只有无处发泄的父爱和“男子气概”。
五天后“出差”完毕。他找到Jimmy和负责人说:“能不能让我最后再见他们最后一面。”这不符合规定,但他们在不约而同的欲言又止后都表示了同意。
工藤新一坐在过去的车厢里想到了如海的往事:宫野志保和工藤新一的,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的,女儿的,跟朋友们的,房产经纪人的。往事呼啸而过。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会是个句号,他明明还有很多的爱和精力去释放。
他下车,手腕上戴着监视手环,眼睛里戴着隐形摄像头——他和Jimmy似乎身份倒置,现在他才是不稳定的那个。
但他有人类的感情。这至少现在还是种值得骄傲的事吧。
他准备昂首阔步地与另一种非常人类的表现相融:家庭。然而下一秒黑暗笼罩过他。他再一次发作了。
等到他再次见到熟悉的日光灯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掌,那颗痣。紧接着他回想起该结束的“出差”,忙去找Jimmy的身影,负责人女士站起身,说:“他过去了。”
“什么叫‘他过去了’?”
“抱歉,但我们不能再冒什么风险。”
“可我……”他在负责人不容置辩的眼神慢慢咽下了对最后一次会面的请求。他知道他们的合同里写明这是他该退场的部分以保证克隆的无缝衔接,一次破例还是失败的破例并不能促成再一个例外。
“他……”
负责人点点头。“他已经清除了记忆。现在他认为自己就是,也的确是这世上唯一的工藤新一了。”
在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前负责人继续说道:“不过Jimmy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他惊愕地坐起身。“——虽然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他会很高兴的。”她说。
Before Everything Moves On
Jimmy留给工藤新一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份礼物,是他失去记忆前留下的一段影像。
画面是他们门前的台阶,宫野志保的一绺发丝被风吹起,隔着屏幕似乎都可以闻到香气。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她说。
屏幕里的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换了一种问法,撑着头转过来问他:“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感觉喉咙一紧,但还是艰难、缓慢而细致地回答:“他说他出差前。原本计划他会回来后最后一次跟,大家,道别。但他直接倒在了门前的草坪上。我就赶来代替了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狗叫的时候。”
那很早,很早很早。“但你还是演下去了。”
她牵起一个不算美观但驾轻就熟的笑容,直直地转过头看向他、他的隐形眼镜:
“他知道我是个好演员。就像他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晶亮闪烁的眼睛里此刻仿佛充满了拨动心弦的力量,
“我爱你,工藤新一。我永远爱你。”
一些地方最想写:
* , or rather detached
* snorted
* his eyes were glinting with amusement
* He peppered her neck with kisses
-[发出林忆莲的声音] 要如何翻译我自己 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