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茸米】求救信号(上)
*太空科幻
“好的,初流乃,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说,太高兴了!顺带一提,你以前有帮助太空人朋友逃离陌生星球的经验吗?”
“没有。”
“没关系,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怎么样?这个第一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完成?”
【0】
“穿越者号的导航系统研发自米兰理工大学最杰出的研究团队,整合了时空曲率探测与量子无源定位的先进技术,可以在复杂的时空环境下进行精确导航。研究团队表示,此项技术将大大提升星际旅行的安全性,甚至有利于黑洞或其他极端宇宙环境中的搜索与救援。令人惊异的是,此研究团队的主持人也被列入穿越者号的首航名单……”
“不好意思,久等了。”
桌上播放的新闻全息投影画面突然关闭,一位披着......
*太空科幻
“好的,初流乃,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说,太高兴了!顺带一提,你以前有帮助太空人朋友逃离陌生星球的经验吗?”
“没有。”
“没关系,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怎么样?这个第一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完成?”
【0】
“穿越者号的导航系统研发自米兰理工大学最杰出的研究团队,整合了时空曲率探测与量子无源定位的先进技术,可以在复杂的时空环境下进行精确导航。研究团队表示,此项技术将大大提升星际旅行的安全性,甚至有利于黑洞或其他极端宇宙环境中的搜索与救援。令人惊异的是,此研究团队的主持人也被列入穿越者号的首航名单……”
“不好意思,久等了。”
桌上播放的新闻全息投影画面突然关闭,一位披着金色麻花辫的男子在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他摘下眼镜,将其收进灰色西装外套的口袋。
乔鲁诺·乔巴拿——本该出现在下一秒新闻画面中的人,米兰理工大学创校以来最年轻的教授——鲜少在镜头前谈及自己的生平,官方资料记录他出生于那不勒斯,在当年的意大利内战中失去了双亲,据说那之后便在街头打黑工谋生。
他先前的指导教授也是意大利最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之一,现已退休,跟旁人聊到这位奇妙的学生时,最为他津津乐道的故事则是:当年,一位连义务教育都不曾接受过的少年亲自敲开他的研究室大门,第一句话竟是要求重启意大利的航太事业。
此后,乔巴拿先生在协助教授研究的同时,展露其在天体及应用物理方面的惊人天赋,多年来于航太领域做出的贡献不胜枚举。如今,他更是不畏风险,成为人类史上第一批投身人造虫洞旅行的先驱者。
而我,有幸在穿越者号启航的前一个月,对这样杰出的科研人员进行专访。要知道这是乔巴拿先生破天荒第一次答应媒体专访,我有些兴奋,一见到本人便将访纲抛诸脑后,一连串提出许多问题。然而,仅仅过了十分钟,我就开始担心这次拍摄的素材是否派得上用场。
请别误会,乔巴拿先生待人确实温厚有礼,面对镜头也毫不怯惧,只不过,他的回应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令人费解——
“请问是什么引发了您对天体物理的兴趣?”
他却反问:“你知道陨石坑里的陨石去哪了吗?”
“上太空以后,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回答:“看星星吧。”
“一直以来都是什么样的热忱或信念支持着您的研究?”
这时,乔巴拿先生对着镜头笑得恰到好处,笑得温和、清冷、疏离。我恍神地想,那身西装里的白色高领毛衣真的很衬他,衬他月光一样的金发。
他说:“我的生命线。”
【1】
“喂、喂——喂?”米斯达对着内嵌在宇航服手臂处的通讯器,一次又一次地喊。漆黑的显示器旁,面板上红得刺眼的指示灯徒劳地闪烁。
“天哪这玩意儿到底行不行,我可都指望你了……嘿!有人吗?有——人——能——听——见——吗——”
突然,红灯转黄,显示器亮了起来。
[正在接入通讯……]
[正在激活通道……]
[正在接收讯息……]
绿灯,显示器上出现一行字:“您是?”
“哇喔!”米斯达喜出望外,激动得想亲吻手臂,却一头撞在头盔面罩上,“噢……哈哈哈!谢天谢地!天知道我对它喊了多久!还听得清楚吗?”
几乎是同一时间,通讯器就收到了回复:“我只看到文字讯息。”
米斯达歪着脑袋敲了敲手臂上的面板,只见一旁的电量指示亮着黄灯,该不会是开启了某种省电模式。
“喔?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的语音转换还带翻译功能啊,但至少你那边是地球吧?能联络上意大利宇航局吗?拜托了,这里有一位迷路的太空人需要帮助!”
“这里的确是意大利。”
“哈哈,这么走运,还是说地球上只剩意大利人了——”
“但宇航局已经解散了。”
一行字停在显示器中央,米斯达盯着它好一会儿,几个认识的单字拼在一起竟突然变得难以理解。
“什么?解散?等等等等、一定是语音转换出了什么问题,你口齿麻利点再说一次?”
“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拼给您的。”
“哈、哈哈……这种时候就别唬我了吧?别看我感觉活蹦乱跳的,迷路的太空人可能比你想得还要脆弱多了。”
“抱歉,但我真没说谎。意大利内战开始两年,政府几乎所有机构都停摆了。”
米斯达一安静下来,就能听见自己在宇航服里的呼吸声,头盔面板上显示的心率比他想象得还要平稳。他有理由不去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但此刻将这个数万光年内唯一能联络上的新朋友加入黑名单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好吧、好吧,最起码还有人能陪自己说说话。
“虽然福葛早提醒过我会有时间差,但、天哪,你能想象吗?我感觉才刚离开了几个月,地球就发生这么多事了?”
“请问您遇到什么麻烦了?”
“喔、嘿,谢谢你还愿意关心我,明明你那边应该也挺不好过的。其实……我也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感觉迷路了,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星球。导航甚至根本没标记到这颗行星。”
米斯达泄气地坐回地上,抓起脚边一撮沙子,看它们顺风往身后飘散。抬头,一片无垠的白沙沉在淡紫的天空下,沙丘延绵,远处的山棱线上积了一层厚重的深靛色。
“那些聪明人说什么来着?陷入迷茫的时候最好停下来回头看看——但你猜我能看见什么?”米斯达没有回头,他知道距离自己身后十公尺不到的地方,正袅袅升起几缕黑烟,“哈,是逃生舱,我刚爬出来的。”
“您的太空船还好吗?”
“我很好——嗯?不对、不应该先关心我人吗!”
“很显然您还活着。”
“哈哈……是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有希望了对吗?多谢这颗星球没有立刻要了我的命。你说得对,是该先担心太空船,我还得祈祷那玩意儿没摔坏呢。毕竟照你刚才说的,地球人现在没这个心思来救我对吧?”
沉默了半晌,米斯达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得去找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
“对,布加拉提是我们船长——噢!我讲了半天居然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盖多·米斯达,是目前在这颗星球登陆的热情号船员之一。你瞧我说登陆而不是坠毁,多乐观。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汐华初流乃。”
“好的,初流乃,可以这么叫你吗?”
“随意就好。”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说,太高兴了!顺带一提,你以前有帮助太空人朋友逃离陌生星球的经验吗?”
“没有。”
“没关系,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怎么样?这个第一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完成?”
“听起来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朋友,你当然有,你完全可以再等下一个可怜的太空人联络上你。但我先声明,全宇宙这么好聊的没几个了,你可考虑清楚。”
“行了,我没打算丢下您。”
“哈哈,那就一言为定啦!那么,我得先去找其他船员。”米斯达环顾四周,顺着逃生舱的方向朝远处眯起了眼睛,“我看到一道烟了,还挺大的,希望是船员们在那底下烤肉,而不是热情号烧得正旺。”
“祝您好运。”
“我也只剩运气好了,不过,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好了,我出发了!为了保存体力我得克制自己一路跟你唠嗑,但通讯器我会一直开着,如果路上突然出现什么外星异型生物的话,你不会错过我的尖叫的。”
然而,这份沉默只坚持不到半个小时。
“宇航服告诉我,这里的重力是 1.2G,比地球大了些,但勉强还行。”
“这沙子救了我,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感谢它。”
“直到刚才!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在下沉,每一步都要把脚从这吃人的沙子里抽出来。这也太、难、走、了!”
他一开始还会看看初流乃回了什么,后来连抬起手臂都嫌累,直接把通讯器当成了留言板。
“喔,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这大概就和马拉松一样?调整好呼吸就能进入无我状态。现在的我能走到天荒地老——”
“哎有时候天荒地老也不一定就非得那么长时间,对吧?我感觉有点无聊了。”
“我是说——太无聊了!说好的外星人呢?惊险惊悚的异星探险呢?说的是这些沙子、沙子、和沙子吗?”
“我当时怎么就没往头盔音响里放几首音乐?初流乃,给我唱首歌吧。”
“喔,忘了现在只能传文字讯息,可惜了,那我自己想象一下——”
“是我开始累了……还是这地方真的是上坡?哎、不说话了,走路。”
也不知过去几个小时,放眼望去皆是凝滞的景色,只有风告诉他这个星球的时间还在流逝。米斯达决定背对坡面坐下休息,他的眼睛望来时的方向眨巴了好久,终于找到出发处的逃生舱。它几乎小成了沙画角落上的一抹污点,小到再走远些就会从尽头消失。那时自己就成了汪洋中失锚的船,无边的空白能够轻易夺走人的方向感。
“嘿,初流乃,你还在吗?”他抬起左手,通讯器旁亮着令人安心的绿灯。
“我在。”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坏消息。”
“哈,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是这样,宇航服显示外头温度下降了十几度,但我不知道这坡还要爬多久才到顶。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这星球有日落的话——虽然落的不是太阳——那就快了。”
“听上去是好几个坏消息,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我还活着!而且我现在很想吃草莓蛋糕。”
“……”
“你也不用特地打省略号传过来吧!怎么,有食欲难道就不是好事吗?”
“我一直想说,像您这么乐观的人还真少见。”
“谢谢,你也很会安慰人。不过说真的,我本来真以为只要联络上地球就一定能得救……噢我不是在怪你!现在想想,有人能回应我的讯号就已经是奇迹——”米斯达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愣了半秒,“不对,这下我可要做最坏打算了。为什么你每次总能回得这么快?初流乃,你……该不会是 AI 吧……”
一秒、两秒。通讯器这次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但米斯达开始犹豫这是否只是邪恶 AI 的另一个把戏。
“嘿,人类?你倒是反驳一下。”
一分钟、两分钟。他刚才怎么没觉得这个星球的寂静如此漫长可怖?
“喂喂喂……我知道你那边接收成功了,别故意不理我啊!”米斯达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我错了好吧,我不该怀疑你是人工智慧,你是纯天然的,更智慧的——”
下一秒,一行字终于如愿出现在显示器上:“抱歉,我刚在睡觉。”
这下换米斯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叹了口气,决定老老实实继续爬坡。
“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子还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昨天我真的去睡了,早上才收到的讯息。”
米斯达的大脑没有宕机太久,他确实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也就是,虽然现在的量子技术理论上不论相隔多远都能达成即时通讯,但两人所处引力场不同导致的时间流速差异仍然存在。米斯达没收到讯息的那一两分钟,显然已经足够地球上的初流乃睡上一觉。
“等等、你早就有注意到了?时间差的问题。”
“是的,但还没仔细算过。不如您试试看,现在起1分钟后再传讯息过来。”
米斯达在宇航服的操作面板上叫出码表功能,倒数60秒。
“3、2、1——好了!”
“我这里过去了差不多4个小时。也就是说,就算我忙到一整天都没办法回复,对您来说也只需要等待 6 分钟而已。”
难怪通讯器对面的人总是能立刻回复。米斯达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初流乃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听他前几个小时的废话。
“那、那从我联络上你、走了半天一直到现在,地球上过去了多久……?”
“两个月,”初流乃回复。
同时,米斯达终于爬到了沙丘顶端,停下脚步,几颗砾石滚下丘坡,他才发现自己一路爬上来的,是一个望不到对岸的巨型陨石坑。另一头直窜上天的烽烟一点儿放大的迹象都没有,天色越来越红、沉淀在天际线上的霞紫越来越深。
一阵风掀起滚滚尘埃,米斯达用手套抹了抹面罩,随后视线回到手臂上的通讯器。
“秋天就要过去了。”
【2】
米斯达此刻充分意识到,时间是相对的。两个月可以短如秋枫落叶,可以长如夏日蝉鸣,当然,也可以等于太空人在外星球上瞎晃的一个下午。
在这颗空白的星球上,就连时间感都十分模糊。好在米斯达长途跋涉了几个小时以后,终于看到了这星球上第一个除了天空与沙地以外的东西——坐落于陨石坑中央的湖泊。直径可能有几百公尺,湖面澄清如镜,倒映着火烧似的天空,风过时漾起粼粼波光,令人一时看不出深浅。
“我先插播一个好消息,这次真的是好消息!我已经抵达沙丘,具体来说,是陨石坑的顶端了。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了液态水!”
宇航服配备的携带式生命保障系统——以米斯达的话来说,他必须背着到处跑的大箱子——提供宇航员生存必须的氧气,调节宇航服内的压力、温度与湿度。现在的技术已达成近99%的资源循环利用率,在光电充足的情况下,仅需定期卸除人体代谢废物并补充少量的水,即可维持长时间运作。也就是说,只要这个星球上有光有水,米斯达就暂时不需要担心氧气补给的问题。
“这下面有一片好大的湖,中间好像还有一座岛——那是岛吗?我想我可以花一点时间下去看看,你觉得呢?”
“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说。”
“当然、当然,我还能跟谁说呢?”米斯达小心地迈开步伐,顺着斜坡一步步向下,“要是一会儿水怪出现了,我会是全宇宙第一个发现的,而你——我认识了两个月的好朋友——会是第二个。”
“……我的荣幸?”
“哈哈,不客气,回头记得请我吃饭!话说回来,既然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就别用什么敬语了吧?我今年才18岁,说不定比你还年轻——”
“我今年 12 岁。”
米斯达看着通讯器一愣:“啊?”他用手套擦了擦显示器,又擦了擦头盔面罩,确定没有沙尘篡改了眼前的数字。“不是吧?初中生?还不如跟我说你是 AI!”
“抱歉,您希望我是 AI 吗?因为我年纪太小可能帮不了您?”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米斯达突然意识到,如果通讯器对面真的坐着一个12岁小孩,这么说话确实有些伤人,“就是因为你的反应太冷静、太成熟了,才没想到实际年龄这么小……你吃什么长大的?我回去得推荐给我一个朋友。”
“那应该怎么说话比较像小孩子?米斯达哥哥?”
“呃、等等,叫我米斯达就好了!”宇航员的心率因为一句突如其来的哥哥飙成了红字,“不用刻意装成什么样子啦!我跟现在的你就挺聊得来的!”
“好。不过别担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了。”
米斯达哭笑不得:“别啊,你慢点,我可不想回去得叫这么多人爷爷。”
说着,他距离湖边越来越近,便不自觉加快脚步,视线随之摇晃,眼前的画面突然泛起一股异样的不真实感。明明风早就停了,湖面的水波却久久未止。涟漪从湖中央的小岛一圈圈向外扩散。
“噢,那是什么?”他眯起眼望向湖心,下一秒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紧接着跌跌撞撞跑了起来,“天哪、别……”
“怎么了米斯达?你还好吗?”
“那不是岛,是、是逃生舱!它看上去、看上去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降落伞没有打开,外壳焦黑变形得厉害我才没看出来!如果、如果还有人在里面的话……”
“冷静一些,小心脚下。”
但米斯达并没有心思盯着通讯器看,他慌忙翻下坡,差点就要跌进湖里。从泥泞中爬起来后,第一眼看到了对面沙岸上有什么东西反着光,仔细一看,是意大利宇航局的徽章。旁边不远处躺着一位宇航员,将近一半的身体埋在泥沙中,露出右胸口处别着的名牌。
“布加拉提!不、不……不要!”米斯达连滚带爬地赶到了船长身边,将他拖离水面,一道淡粉的拖痕在白沙上特别怵目,“生命体征还在!但、妈的,他伤得好重!血、血……”
宇航服反压力层的裂缝从胸前一直开到侧腰,低气压下血液干燥得很快,发黑的血块在裂口处凝固,及时抑制了大面积出血。宇航服内的人陷入昏迷,头盔断断续续传出泄气声,一靠近就能听见内置警铃响个不停,下一秒,监控面板上的压力数值骤然下降。
“操!”米斯达手忙脚乱地从背后翻出应急修补包,用密封胶带往泄气声最大的角落一贴,压力才逐渐恢复稳定。他又翻过来检查了对方的生命保障系统,果然,储气瓶和紧急供氧瓶都耗尽了,就在刚刚。
米斯达没有犹豫太久,立刻给自己下了道指令:“我得帮布加拉提的气瓶补氧。”
闭上眼睛,他开始回忆过去所有救生训练的细节,嘴上叨叨着:“不能用我现在这个储气瓶,循环系统的管线太复杂,哪个环节出错我俩都得没命……啊,紧急供氧设备的管线是独立的!但我得先关了生命保障系统,手动泄气,宇航服就会以为我出事了,启动紧急供氧,再把管线接到布加拉提的气瓶上……这可能需要几分钟,但只要我没昏过去,布加拉提就能多呼吸至少三个小时……”
不用看也知道通讯器对面的初流乃会说什么,果然——“米斯达,这么做太危险了”。仍谁都会这么说,毕竟救生训练中最基本也最首要的道理,就是在救人之前必须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不管你怎么阻止我都没用,我是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的。”说着,米斯达忽略眼前出现的警告,手动关闭了自己的生命保障系统,宇航服内停止供氧。他转开位在后颈的气阀安全盖,又瞄了一眼通讯器,出现的下一则讯息却是——
“船长醒来一定会骂你的。”
“哈哈……”他放在气阀上的手突然不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出来,“求之不得。”米斯达想,这时候反倒像个 12 岁小孩儿。
但他还有一件事没说出来。
初流乃可能以为他只需要憋气几分钟,这对训练有素的宇航员来说并不是难事。但其实这么做最大的风险不在于他会缺氧多久,而是人体在周围环境快速减压时,不但不能憋气(肺泡中的空气会迅速膨胀导致肺部破裂),血液中气体溶出产生的气泡还可能堵塞血管,导致剧痛、麻痹、瘫痪甚至死亡。
不过,会遇到这种状况的一定不是自己,米斯达打从心底是这么相信的。从他的通讯器收到初流乃回复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宇宙当中,还有一条线穿越了几万光年的时空,紧紧抓着自己。他们都会得救,他会沿着这条生命线回到地球,看看这个抓着线头的奇妙小孩儿到底长什么样子。
米斯达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一边吐气一边慢慢转开气阀。随着头盔内气体抽离,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声音也在逐渐远去。犹如漫潜入深海,又从漆黑的海底上浮,体内呕出的气泡刀刃一般撕扯他的肺部、他的肌肉与皮肤。保护层被一层层剥离,仿佛在窒息以前,他将碎成一袭泡影。
震耳欲聋的警铃没过多久就将他打捞上岸,紧急供氧系统允许他短暂地换了口气。一片混沌之中,米斯达尽全力稳住自己,拉出管线并迅速接上布加拉提身后的气瓶。他看了看压力表正在缓速上升,又看了看左手前臂上的通讯器。
“米斯达,你还好吗?”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米斯达……”
他回应不了,后面的字他也看不清。初流乃刚才说这里的 1 分钟是地球上多长时间来着?这小子还得为自己担心几个小时才行?
视线周围逐渐昏黑,只剩下尽头星星点点的白光,看起来好远好远,像他曾隔着监狱铁窗望见的星空。身后的栏杆影影绰绰,记忆里,一个留着平刘海、黑蓝色短发的男人走了进来,说:
“想上去看看吗?”
【3】
“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监狱二楼呢,那时候我就问:‘有啥好看的?’后来他真的带我走进宇航局的时候,哇——我简直都要惊呆了。”米斯达夸张地说,就像通讯器对面能看见他的表情似的。
“总之,这就是我和布加拉提认识的过程。你也知道,高科技人才这么缺乏,政府是不会舍得随便把他们砸了几百万的科学家送上太空的。这种开采太空资源、做做观察记录的劳力活就交给底层人民。况且,我这种父母双亡的未成年罪犯最容易摆布啦,出什么事也不会有家属闹上法庭。啊,我不是说布加拉提,是他选中了我,把我从毫无未来的监狱中救出来,可以说他是我的恩人。”
“米斯达,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你都问好几次啦!我没事,精神得很!还是吸纯的过瘾——噢,我是说纯氧。现在我的关节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拖着个人爬斜坡还是有点要命哈……”
就在刚刚,米斯达一确认他和布加拉提气瓶的压力表读数趋平,就将紧急供氧瓶接回了自己的宇航服,重新启动生命保障系统,并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再压。虽然事后还晕眩了好一阵子,好在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儿又活蹦乱跳了,他将其归功于自己优异的身体素质。布加拉提宇航服内的氧气浓度也回归正常,伤者仍然没有清醒,但监控面板上稳定的生命体征令米斯达松了口气。
他游到湖中央检查逃生舱的残骸,虽然舱身外壳几乎面目全非,但里舱门还算堪用。不知为何失效的降落伞完好地置于舱顶,他拆下了伞布和绳索,将布加拉提固定在舱门上,勉强充当担架,绳索另一头绑在自己身上,挑了个最缓的斜坡,正试图克服这个巨大的陨石坑。
“我小时候曾想过一个问题,陨石坑这么大,那砸下来的陨石都去哪里了?”
“爬坡这么累,就别浪费体力说话了吧。”
“不,追求真理的事怎么能叫浪费?难道你不好奇吗?还是说就我一个人小时候不知道?你呢?你觉得陨石去哪儿了?”
“……碎了,被人类一块一块搬走了。”
“哈哈!错!”米斯达得意地笑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同伴,“陨石和地表的撞击力道太大,超高温的陨石就会像一颗巧克力球那样融化、气化,变成核爆那种蘑菇云。”
“……”
“哎你别沮丧啊,要是答对了我还真要怀疑你是AI了。”
“我去读书了。”
“哈哈,这就发奋学习了?可以啊,有空的话帮我查查太空有什么推荐的餐厅,我现在感觉快饿死了。”
陨石坑的斜坡越往高处越陡峭,米斯达走着走着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耍嘴皮子了。偶尔瞄几眼通讯器,没有初流乃主动传来的讯息。他不知为何有些失落,这小子在地球上也这么不爱说话?
终于回到陨石坑顶部,火红的天色转深,风起时洒落几颗黯淡的星星。米斯达伸展了一下发酸的双脚,回头看了一眼湖泊,周围一圈白沙竟在夜里闪闪发亮,就连湖底也隐约透着莹莹幽光。他屏息一时,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急忙告诉初流乃:“糟了,地上好像在结冰,不知道会降到零下几度,我也不敢保证宇航服剩下的电能撑过一整个晚上……不过好消息!我看到热情号了,就在山脚下不远处,看样子我还来得及在冻死以前滑冰过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在外星球上滑冰更酷的事——噢、不!”
“怎么了?发现了什么更酷的事?”
“什么?不、不是。坏消息:黑烟好像是从引擎那里冒出来的……”
“这说明有办法取暖了?”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乐观了?”
热情号是一艘由曲速引擎驱动的星际级太空船,这种引擎外观上呈巨大环形,一前一后围住主舱段,导致太空船坠地时,首先遭受冲击的是最外圈的引擎。
米斯达在船身周围绕了一圈,最后下了结论:“那群工程师真该好好想想,怎么优化这个形状像甜甜圈一样的大东西。”
“而且不止引擎,中间好几个舱段都破损了,但愿还有房间能让我好好睡一觉……”他俯身穿过扭曲变形的舱门,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天哪……这感觉就像终于回到家以后,发现家里被强盗搞得乱七八糟的。但我现在真的又饿又困,都不知道应该先检查设备、先找东西吃还是先睡觉……”
“先安置布加拉提船长吧。”
“对,你说的对,我记得……仪器室里有医疗舱。”
米斯达一边快速确认各个舱室的毁损状况,一边穿过走廊,往后段的仪器室走去。仪器室里放置的是环境控制与生命保障系统的核心,拥有独立运作的电力系统,在黑暗中,一片密密麻麻红色绿色的指示灯正相间闪烁。
“呼……还好,医疗舱看起来还能运作,我现在就把布加拉提带过来。”
一番折腾后,船长终于安稳地躺进医疗舱,从玻璃罩外看过去,他的脸颊与嘴唇仍缺乏血色。器械运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米斯达凝视着监控面板上的心电图,波动规律、平稳,可是一旦穿过漆黑的仪器室、伤痕累累的船舱,在一片广袤寂静的冰冷大地上,这条线却飘渺如丝,好像在黎明来临之前便会消融。
米斯达站在原地:“嘿,初流乃。”
“怎么了?”
“你还在吗?”
“我在,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这里,真的好安静。”
“去吃点东西吧。”
他扯扯嘴角:“好。”
所幸太空船中后段受到的冲击较小,还有几个舱段能够勉强维持气密(或是说,泄漏程度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米斯达躲进一旁的实验室,关上舱门,待房间内气压和氧气浓度都稳定下来以后,终于能摘了头盔,面对刚才从厨房搜刮来的一大堆太空食品,准备大快朵颐一番。
“意大利就连太空食品都是做得最美味的,我保证。你吃过太空寿司吗?怎么能有人把米做得像牙膏一样粘?那些家伙会不会做品质管控?”
“哈哈,我要把纳兰迦最喜欢的玛格丽特披萨吃了,还有牛肚菇、茄汁白腰豆罐头……拿这么多福葛肯定要骂我了,飞船上的物资都是他在管理的。”
米斯达喋喋不休,通讯器对面只回了一句:“你还好吗?”
“嗯?好得很啊。但我还是把玛格丽特口味的留着吧,不然纳兰迦这个幼稚鬼,回来跟我闹就麻烦了,而且腊肠这个看起来更好吃——”
“我是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什么?当然会的。热情号的引擎还在冒烟呢,谁看了都知道要往这个方向走。”
“外面现在几度了?”
米斯达看到这句话,愣了好几秒。
“我不知道,仪表板在驾驶舱……”
初流乃没再追问,米斯达也只是没头没尾冒了句真难吃,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他抱着从船员舱拿来的寝具棉被,在实验室后面给自己搭了个小窝。这里原本放着种植新鲜蔬菜的温室,还有进行各种微重力实验的设备。但此时米斯达躺着从地板上看去,到处是东倒西歪的仪器、挤压变形的笼子、倾倒出的土屑,看上去怪心烦的。米斯达决定翻个身面对墙壁,一小片星空透过正上方的圆形玻璃窗洒进来,浸凉了这个房间,但他此刻没多心思欣赏异星上的美景。
“还不知道这个星球的夜晚有多长呢。会不会我这一睡就过去了半年?你们那边现在是几月几号了?”
“12月23日。”
“噢!原来都年末了啊……那我这是要冬眠了?明年春天见?通讯不会中断吧?”
“放心,我会等你醒来的,现在请你好好闭上眼睛。”
“好、好……多谢……初流乃,你不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多重要。”
“你也是。晚安,米斯达。”
“我也?算了……累死了,晚安。”
紧闭双眼,交叠的睫毛在静默中微微打颤。又过了几分钟,可能是外头的星星太亮,米斯达睁开眼,感觉自己像第一次出去郊游、又累又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小孩,对睡在隔壁的朋友悄声说:“初流乃?你睡了吗?”
好在他的地球人朋友随时都在线:“实际上,现在是早上6点。”
“哈哈是吗,我居然失眠了一整个晚上!”米斯达猜,离初流乃收到这句话,可能又过去了几十分钟。他继续说:“只是想提醒你,今天是平安夜,记得在床头挂一只圣诞袜,还要帮辛苦的圣诞老人准备点心。”
“另一个提醒,我今年12岁,不是6岁。”
“哈哈,有什么关系。多少人心甘情愿被骗还做不到呢,我跟你说,二十世纪那会儿啊——”
“明天再说吧,你该好好休息了。”
“美国有个防空司令部,号称会用强大的军事系统追踪圣诞老人,让全世界的小孩都能知道圣诞老人现在是不是快到他家了。”
“如果真的有圣诞老人,全世界十几亿个小孩、几亿份礼物,这么大体积的不明飞行物,不需要强大的军事追踪系统也能看到的。”
“哈哈哈哈——”米斯达被他描述的画面给逗笑,“那不是挺壮观的吗?几十万公吨的礼物、几百万头驯鹿,用几千倍的音速穿越大气层,比陨石还快!今晚地球上空会出现一颗大火球!不过,你该不会从小就这么想了吧?你父母没有假扮过圣诞老人吗?”
“过去这种节日,我母亲通常会在外面玩到早上才回来。”
“把小孩一个人丢在家里啊?有这种父母……好吧,也难怪你不相信。”
“不,那时候我是相信的。”
“啊?”
“相信圣诞老人存在,但我不会收到礼物,”
他看到初流乃下一句回复:“母亲说我是坏孩子。”
米斯达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飞速回想他们开始对话的时间,对表,大约还有二分钟,地球那边就要过午夜了。他立刻戴上头盔,摸着黑往仪器室冲去。
他继续说:“那个防空司令部啊,我小时候听说了就一直很想打电话过去,可惜那时候还打不起国际电话。等长大一点后的某天,就是那种很一般的下午,突然听说这项服务几年前就终止了。那时候我还挺难过的,很蠢吧,明明知道是假的。”
米斯达在仪器室四处摸索,终于找到了临时的电源供应器。热情号待在这里晒了一整天太阳,每个供应器电量都是满的。
“后来想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被骗,只是想要一个毫无条件的肯定罢了——你很棒,这一年辛苦了,礼物就在路上啦。”
米斯达的宇航服也能利用光能,但很显然他白天在外面走了太长时间,转化的电力优先提供给生命保障系统,而通讯器始终维持在节能模式。他刚刚才想起来,于是给宇航服接上电源,电量指示的黄灯开始一明一灭。
“话说回来,既然圣诞老人可以是任何人,怎么样?我有这个资格做你第一个圣诞老人吧?不会变成大火球的那种。”
在一片漆黑里,显示器看起来更亮了,他看见地球上传来回复:“我很好奇,您要从那么远的地方送什么礼物过来呢,圣诞老人先生?”
黄灯转绿,同时米斯达在心里倒数:3,2,1。
“当当——来自银河系外的语音祝福!我不是很会抓时间差,所以如果这个礼物不小心迟到了的话,希望你有记得帮你的太空圣诞老人留一片草莓蛋糕。”
量子通讯器透过纠缠的光子对声音讯息进行编码,他们是从纠缠开始便成对的盒子,无论何时,无论相隔多远,只要其中一端打开盒子,就能无视距离得知另一个盒子里的信息。
他打开盒子了吗?
“我的好孩子,圣诞快乐。”
【4】
光是知道对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米斯达就觉得有好多话可说,但他回到实验室以后真的累得连眼皮都撑不开了。迷迷糊糊之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嘟囔了一句:我也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窗外的星星暗了下来,一颗一颗坠入地平线。
在这个星球最深最冷的夜里,那声小小的晚安降落得很轻很轻。
明明不久以前,宇航员们还围着方桌在吃东西。阿帕基抱怨太空茶包泡出来的茶太难喝,福葛拿着平板记录每个人进食的份量。他对着一旁还在翻箱倒柜的纳兰迦说:“你到底决定好了没?”
“没有……没有、没有!”纳兰迦突然回头,对着桌子对面的米斯达大叫:“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玛格丽特披萨!”
米斯达第一时间否认:“别污蔑人啊!我可是特地留着要等你回——”
他顿时全身冰凉,声音如抽真空般骤然远去——等谁回来?
同一时间,纳兰迦恼怒的表情凝固,福葛站在原地,阿帕基举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米斯达慌了,他回头,只见尽头的气闸舱裂开,龟裂蔓延,船舱在几秒间无声而缓慢地崩解。舱身碎片、食物残屑、电线、零件、茶杯……眼前失序的一切都漂浮在太空中,周围漆黑如一片冰冷的潮涌。
米斯达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头盔,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自己慌乱的呼吸。水气在面罩上凝结,织起白雾如茧一般,将他温和地包裹起来。
“布加拉提船长?”他试探地呼叫,“这里是盖多·米斯达,还能收到吗?”
“福葛、纳兰迦、阿帕基……你们有谁能收到吗?”
“这里是盖多·米斯达,有人能收到吗?”
他们已经距离地球很远、很远,远到看不清银河,远到一旦失去重力与方向,根本就分不清眼前密密麻麻的群星之间,哪颗是他们的太阳。
“有人……能听见……我吗?”
米斯达尝试了无数个频段,回应他的却只有无止境的杂音。虚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收到他的讯号,他就像一台坏了也无人在意的收音机,在一个没有灯光也没有出口的房间里,徒劳地呕哑嘶鸣。
他幻想过盛大的灭亡,像超新星爆炸、中子星相撞。宇宙会为其泛汹涌的涟漪,奏震耳欲聋的哀歌。天哪,再也没有比窒息和孤独更糟糕的死法了,他还宁愿来颗陨石砸死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一成不变的杂讯中闯入一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一开始,米斯达以为自己只是出现了幻听。
“……米……斯达……”
头盔上的雾气逐渐散去,好似破晓掀起了帘幔。他眼皮轻颤,慢慢撑起眼帘——
“……斯达——米斯达——!”
“哇喔喔喔!收到了收到了!这里是盖多米、等等,这个声音……初流乃?”
“是我。”
“喔……太好了,听到你的声音真好……”米斯达如释重负,伸了一个懒腰,“早安、或好久不见?春天到了吗?我可不记得昨晚有设闹钟啊?”
“你刚刚做恶梦了。”
“什么?”
“你发出听上去很痛苦的声音,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危险了。”
“啊?我没有……啊对,通讯器一直开着……等等、这么说你该不会连我打呼都听得一清二楚吧?还一连听了半年?”
“准确来说,是五个月。不用担心,必要时我都会调成静音。”
“哇喔……那还真是谢谢你的体贴……”
“你睡了15个小时,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天哪,这么久……我一定是累坏了……”米斯达转了转脖子,伸展伸展四肢,“除了肌肉酸痛以外都挺好的——”说着,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显然我的肚子不那么觉得。”
意大利人的早餐,就算在外星球上也不能马虎。于是米斯达全副武装,哒哒哒地跑去厨房冲了一杯胶囊咖啡,又哒哒哒地跑回来。摘了头盔,配着咖啡吃完一块果干蛋糕,遇难太空人的一天这下才算是正式开始。
他首先来到驾驶舱,仪器整体没有损坏得太严重,只不过仪表板上亮满了刺眼的警示灯。
“好吧,引擎挂得彻底,看来开着热情号离开是没希望了……”米斯达沉默了一会儿,很快换了一个语气:“好了,让我看看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哇喔!”
“发现什么了吗?”
中央控制系统监控着船上所有舱段的状态,目前显示的不是连线异常就是气闸损坏,只有一个舱段亮着绿灯。
“着陆舱!对,我怎么会忘了还有着陆舱!”
“着陆舱?”
“是这样的,如果只打算在星球上短暂登陆,其实不需要冒风险让整个太空船穿越大气层,通常会留一部分人在轨道待命,而着陆舱,就是给另一小部分人登陆用的。它有自己的引擎,虽然速度远远不及主引擎,但足够载我们飞出这颗该死的星球了!”
“太好了,赶快过去看看?”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很可惜,着陆舱大概是在热情号坠落的时候脱离了,但这或许就是它没一起摔坏的原因呢?至少仪表板上显示它的状态都还正常,嗯……除了电量可能有点低。”
“你看得到它的位置吗?它距离你有多远?”
“这里有雷达图,我看看……30公里左右,现在赶快出发应该来得及在天黑前抵达。我这就去收拾——噢!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米斯达在驾驶座附近捣鼓了一会儿,最后卸下了座位旁的一个小盒子,“瞧,紧急信标!”
“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发送求救讯号和定位资讯。不过,现在就当它是个自动的无线电发射器吧。这玩意儿每个逃生舱里都有,我联系上你之前就发送过一次了,应该说,我试过用各种通讯手段求救,结果你也知道……只有一个人回应我。”
“但那个人也不过陪你说话罢了。”
“巧了,这里最缺的不就是陪我说话的人吗?”米斯达说,“别担心,我一定能找到方法离开这里的,让他乖乖在地球上等我。”
接着,米斯达准备转身离开驾驶舱。
“好了,我得去后头给紧急信标接上电源。这样就算引擎后面的烟散了,其他人也能透过信标讯号找到这里。没准还会有路过的外星人收到,好心把我们送回家呢。”
半个小时后,米斯达已经发送完信标,收拾好一路上需要的食物、水、备用电源和急救包。上路前,他在舱门上用纸笔留下了一句话:“船长在医疗舱里,我去找着陆舱——米斯达。”他想了想,随后又添上一句:“如果你们有谁回来了,请让我知道。”
他再次确认了宇航服的通讯连接,除了初流乃,所有频道都亮着一成不变的红灯。
“很好,今天也要盯着这堆无聊透顶的沙子走上一整天了!”米斯达一步一步踩在沙地上,“但你猜,今天的我和昨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肌肉比较酸痛?”
“什么?不、对啦,那也是一点……不过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我!可以听音乐!我刚在船里把我的精选歌单都存下来了!”
“太好了,这样你能多保存一点体力在走路上了吗?”
“哇喔,有没有人提醒过你的关心有点太刻薄了?”
然而事实上,米斯达的嘴还是闲不下来,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哼起歌,还对初流乃说:“你听,这首歌特别应景!”
“我听不见。”
“啊、抱歉,我忘了音响是直接连进耳机的,看来你只好听米斯达翻唱了,咳咳、Calling occupants of interplanetarycraft……~♪”
“听起来是有点年代的歌……”
“不会吧,现在的小孩已经不爱听二十世纪经典了吗?卡朋特乐队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最棒的!噢你一定听过这首!很多复古广告都用这段:Every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通讯器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没有?天哪!给你十分钟,够你把卡朋特的歌全部找来听一遍了吧?快去!我就在这儿等,我是说,边走边等。”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米斯达已经等不及通讯器对面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主动联系自己了。
“嘿,初流乃?”
“还没听完呢。”
“好吧,我等你。”又过了两分钟,他再次问:“现在呢?”
“还没。”
“不是、真的假的啊?我知道卡朋特的魅力无法挡……但那个先等会儿!听我说,我现在遇到了一个……呃、小状况,必须马上分享给我的地球人朋友!”
“说吧,我在听。”
“希望你指的是米斯达不是卡朋特啊——总之!从刚刚开始,雷达图显示的着陆舱方位就一直乱跳,我出发前不是说大概30公里吗,现在我说不准了,45?55?如果不断换方向还会走更久……”
“找得到原因吗?”
“我……不知道……宇航员的训练内容可不包含目标会到处瞬间移动的状况。”
“那不是瞬间移动,是讯号干扰。”
“是、是,我当然知道,可恶,你有没有一点幽默感啊?但是什么在干扰呢?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别说真是外星人吧?”
“要不现在回头?还不算走得太远。”
“我也想过,但……讯号干扰不管对着陆舱还是热情号都是一样的,这下好了,它们都在满地乱跑……而且你知道,我除了继续往前走没别的选择了,我必须找到着陆舱。”
“我明白,但你也可以等原因确定,或讯号稳定了以后再重新上路。”
米斯达思考着,同时脚步慢了下来。起风了,天空的颜色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不确定这个星球的白天有多长,但和昨天比起来,天色暗得太快了,或是说,变得太红了。
米斯达忽然转头看向身后,回过神来,他说:“噢……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是什么?”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热情号为什么出事?”
“没有,和现在的讯号干扰有关?”
“抱歉,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当时热情号一头撞上一个异常的磁场,引擎应该那时候就烧坏了。我本来还在想哪能凭空冒出这么强的磁场……这下我知道了,天哪我早该想到的——”
在他眼前,是一颗星球上所能见最绚烂、漫长而静谧的爆炸。赤色的极光缓缓爬出地平线,肆意盘旋于穹空之上。高能粒子如烈焰般舞动、张扬,连匍匐其下的大地都映出血光。
从米斯达的耳机里传来滋滋的杂音,眼前跳出辐射强度超过安全阈值的警告。
“是行星磁暴。”
他暂时躲在沙丘背风面,避免直接暴露在辐射之下,同时认真向初流乃解释:“这么说吧,地球不是会下雨吗?太空呢同样会下一些,呃、高能粒子?辐射?总之那些坏东西撞在星球磁场上就会让天空发光,还会影响电子设备和通讯——你见过极光吗?”
“没有。”
“那你长大了该去北极看看,那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天空,同样的原理,美丽又危险……噢、但地球上的极光不会危险的,那儿的大气层足够挡下大部分坏东西。”
“你呢?那里现在安全吗?”
“没事,宇航服还能应付现在的辐射强度。我还打算往沙子里挖个洞,再躲进去一点,不知道这场磁暴会维持多久。”
等米斯达挖完洞,坐在洞口往外望,磁暴改变了整片天空的颜色,红得宛若无尽的黄昏。他把音乐关了,剩下通讯频道中沙沙作响的白噪音,像老电影中的收音机,又像窗外淅淅沥沥的大雨。偶尔,他也会听见电流声,想象是那远雷,回忆里另一颗星球正电闪雷鸣。
“你有没有过想出去玩,但外面下起大雨的时候?你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祈祷赶快放晴,结果雨就这么一直下到了天黑。”
“我以前住在地下街的贫民窟,那里是看不到天空的,当然也不会下雨。”初流乃说,“我母亲出门的时候不会留灯,对我来说,那里随时都是晚上。”
“哇喔……”米斯达一时语塞,“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过?我们好歹认识一年以上了。”
“抱歉,我想这些琐事对现在的你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你有更应该专心的事情。”
“那我现在刚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听你说话了,好吗?初流乃,让我知道你已经不在那种地方了。”
“嗯,那里也已经不存在了。”
初流乃说,内战开始,他的继父参战以后便杳无音讯。贫民窟后来也受战火波及,在某天晚上被大火烧得一乾二净,母亲当场丧生,只有自己逃了出来。
他说这些话时的语气事不关己,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自我保护、或伪装?米斯达突然明白初流乃为什么不提那些事,一个远在光年之外的太空人什么也做不到,这种无力感会折磨自己。那也会是初流乃面对自己时的感受吗?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希望自己的关心不会显得太苍白无力。
“挺好的,有福利院愿意收留我,我也已经开始读书了,”初流乃说,“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能搭太空船上去救你了。”
“哈哈,可惜,等我明天找到着陆舱啊,用不着你长大我就能回去了。”
“明天?你今天要在外面过夜吗?”
“日落了。”米斯达说。
磁暴结束,艳极一时的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薄暮冥冥,很快被点点星斗占据。一切重归宁静时,他恍惚不知自己所处哪片时空,他是过去那个只等到了天黑的小孩、迷路的宇航员、或围着篝火的旅人。而陪在他旁边的声音,好像是灾难中的奇迹、遥远的星光,好像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他们离得是那样远,却奇妙地共享着彼此的秘密。
“再陪我说说话吧,这路是赶不成了,满天都是星星,却什么也照不亮。”
“气温不会太低吗?”
“别担心,备份电源还够用。只要电力充足,维持温度对宇航服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你想想,太空可要比这里冷得多。”
说着,米斯达干脆爬出洞穴。他斜倚在沙丘上,慢慢躺了下来,让整片浩瀚星河落于眼底,在瞳眸上蜿蜒流转。他想,那居然是几千万年前发出的光。
“这里的星星太多了,如果我能知道哪颗是太阳,就能知道你的方向了——哇喔,那边的山上有星星耶。”
“山上怎么会有星星,那是沙子的反光。”
“我说真的,在最顶端的山锋上。你在我这个位置就看得到了。”
说完,他俩谁也没回话。
又过了一会儿,米斯达才冒出一句:“初流乃,你真该看看这么美的星空。”
“我也想到你那里。”
“你过来干嘛?我用头盔的相机拍张照带回去就行。”
“不是,我是说,我现在就想见你。”
“哈哈,想见我?”米斯达笑了,笑他童言无忌,也笑自己在心里把这话当真,“你们那边什么时候天黑?”
“也许就是你下次传讯息来的时候。”
初流乃的声音离他仅有一个耳际的距离,比所有抵达这颗星球的光都还要近。
“那现在走到窗边。”
也许,自己也比谁都更希望他在这里。
“抬头,我教你看星星。”
【5】
当米斯达看到着陆舱完好地、庄严地、极尽完美地停在沙地表面时,他疲乏到近乎失去知觉的双脚一个踉跄,险些就要跪地。
“我、我们到了……”
他撑着直到跌进舱门,在门口的气闸室内等待加压的期间,紧绷的神经随充气声一点点舒张开来,伴随而来的却是脱力、困倦。内闸门开了,他摘了沉重的头盔,拖着身子走到驾驶座。
“甜心,希望你的自动驾驶功能还好好的……”米斯达对着仪表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键嘀咕。
接连几个操作指令,主萤幕成功亮起,随着舱室微弱的震动,后方传来引擎的低声轰鸣。他一只手在面板上游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想要的功能。他打开语音操作系统:“陆地航行模式……自动寻路回热情号主舱……”
“米斯达,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当然,昨晚在洞穴里他完全睡不好,天亮后又徒步走了几乎一整天。但米斯达此刻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他一屁股坐进驾驶座,一确认动力系统开始正常运作,脑袋就宣告进入休眠倒数。
“没事……初流乃,我只是太困了,想睡一下……”
“需要设闹钟吗?”
“不……睡到自然醒,稍微赖下床……也没人会来掀我被子吧?”
“还是要注意安全。”初流乃等了一会儿,通讯器对面无人回应,他又小声问:“米斯达?”
他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杂鼻音。
“晚安。”
米斯达睡得很沉,以至于被警铃声猛然吵醒的那瞬间,他想起在朋友家喝挂了又被两巴掌扇醒的感觉,耳鸣嗡嗡作响,心率徒增却怎么也喘不过气。
“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他扶着发胀的脑袋,眼见外头天色已黑,天花板角落的红色警示灯刺眼却照不清周围。也许是太习惯随时有人回应,通讯器没有传来回复时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于是又呼叫一次:“初流乃?”
只有恼人的警铃大作,米斯达啧了一声,决定先解决眼下的状况。驾驶座面板的弹窗上显示舱段对接异常,他想起自己睡前迷迷糊糊开启了自动对接程序,看来着陆舱成功找到热情号,但后者的气闸门显然坏了,舱室密封失败,过低的氧气浓度与迟迟上升不了的气压逼迫警报叫醒唯一的驾驶员。
米斯达穿戴好头盔,越过气闸走到主舱走廊,零落的光源下,他依稀瞥见舱壁布满裂纹。热情号竟然比他出发前受损得还要严重。他快步往船尾赶去,远远看到原本亮满指示灯的仪器室暗了一半,几乎只剩紧急照明。米斯达心头一紧,走近查看时发现医疗舱的灯号没有亮起,头皮发麻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
“操、操!不会的、不会的……”
刺耳的警铃不绝于耳,响得他难以冷静。米斯达磕磕碰碰,又翻倒许多仪器才摸到一个备用电源,他不敢往医疗舱玻璃内多瞥一眼,生怕看到一张惨白到宣告无法挽回的脸。
“不、不……快点。”
他急忙扯掉医疗舱原本的电线,手忙脚乱地重新连接线路,严重颤抖的手却怎么也对不准接口,于是仓惶变本加厉,他急得几乎只差没哭出来。
“抱歉我来晚了。”
下一秒,头盔内响起的声音像一剂氧气灌进胸腔,顺着血液淌满全身。
“米斯达,发生什么了?”
他又能好好呼吸了,手也终于对准接口。插上电源的几秒钟后,医疗舱重启成功,监控面板显示伤者的生命体征仍在,他总算松一口气。
“米斯达?”
“没事、没事了……很高兴你回来,可惜,你刚好错过米斯达生命里最慌乱的三分钟。”他想揉揉发酸的眼角,手却被玻璃罩阻挡在外,只好无谓地乔一乔头盔。
“我是说,三分钟、有三分钟你都不在。”
人一慌张就会忽略许多事,就像米斯达刚刚完全忘了头盔上还有头灯。现在他开着头灯一边重新检查各个舱室,一边向初流乃描述损坏情况:“你看看,这么多电子设备失灵,连舱板的金属都老化了。原因嘛……除了磁暴冲击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但那时候你和着陆舱不也没事吗?”
“也许是磁场方向的问题,也许这个星球磁力线方向乱七八糟的?你等我一下,我爬到上面检查太阳能板。”
他手脚俐落地爬出舱顶窗口。但这颗星球旁边没有月球这种忠心耿耿的卫星,没日没夜地反射恒星光。夜晚黑得彻底,勉强的头灯照明下,米斯达费了一番功夫,脚底还在结霜的舱面上打滑好几次,才找到几片破裂烧熔的太阳能板。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八片太阳能板,主舱的、生命保障系统的,全坏了。我、啊……抱歉,我真想不出什么俏皮话了,这是目前为止最糟糕的消息,比看见厨房里的白腰豆罐全压坏了还令人沮丧。”
“米斯达很喜欢吃白腰豆?抱歉,我是说,为什么说是最糟糕的?”
“要托斯卡尼产的,太空罐头只能凑合。”米斯达一本正经,“发电效率赶不上耗电,备份电源就剩几台,燃料电池也迟早会用完……你知道医疗舱和我后面这个大背包要靠什么运转吧?”
“没有其他发电手段了吗?”
“着陆舱也有自己的光电系统,但只够供应它自己运转而已。也就是说,要么充饱电了飞出去,要么一辈子困在这里。”
“剩下的电力还够用多久?”
“一个星期、三天……?我不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再一场磁暴,感应电流就能把一切都毁了!”
“着陆舱充完电就出发吧,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我也想……但其他人,其他人还没回来……”
“米斯达。”
他知道离开的决定代表了什么,米斯达的声音开始颤抖:“不行……我……我不能丢下他们……”
“第三天了,如果有人还在找热情号,他们会发送讯号的。你说过,每个逃生舱里都有紧急信标。”
“也许不知道什么原因,通讯设备和紧急信标都坏了?也许只是讯号发不出去……”
“你是说,宇航服和逃生舱都坏了吗?”初流乃的声音出奇冷静,“米斯达,你比谁都清楚他们很有可能已经——”
“闭嘴!”
话一出口,沉默只维持了几秒钟就足以惊心动魄。米斯达立刻后悔,他慌了,窒息的感觉再次涌上胸口:“不对、初流乃,对不起……你别走、别走……”
“我不会的。”
“说话……跟我说点什么……”
“我在这里,米斯达,你想听我说什么?”
四周太安静,心跳又太噪杂。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自己以外的声音、一剂故乡的空气让他得以呼吸。
“什么都好,地球上的事、你的事,对,跟我说说你吧。”
米斯达在舱顶原地坐了下来。远山飘渺,天际出露浅淡的曙光。这里没有他的恒星,没有太阳会从哪边升起,无机质的天空只会一个劲泛白、泛黄。
“这里天快亮了,你呢?”通讯器传来少年的声音,看来地球也恰好正值黎明时分。
从头顶窗口洒下第一束光,紧接着渗入舱板的无数裂缝,一时恍若百年前搁置浅滩的船骸,尘埃飘扬,混浊的光路中星辰闪烁。
“我这里也是。”米斯达说。
“不知道你陪我看过多少次日出。”
“你都不睡觉的吗小朋友?”
“我满15岁了。大家在猜,内战年底前就会结束。那时候,我要离开福利院,离开那不勒斯,去北边一点的城市,会下雪的地方。然后,再去北极,看你说的极光。”
“噗,你这纬度也一下子跳太远。”
“但我还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多远?”
“你那么远。”
托初流乃的福,米斯达没有消沉太久,他想出发前得把主舱里所有没坏的电池都挖出来,尽可能带上一切有用的东西。而在米斯达翻箱倒柜的同时,初流乃就陪他说话。
他说自己小时候喜欢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在这个印刷品成为富人家中摆设的年代,许多纸质书被丢弃后流入贫民窟,那里的人把书烧来取暖,初流乃会在那之前挑一些捡回家。进入福利院后,他们学习初中的基本科目,还负责一些街区重建工作,没事的时候除了捡捡垃圾赚赚钱,他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抱着旧电脑搜索各种资料。
米斯达相信初流乃之前说要上太空接他的那句话,所以也信了这段励志到有些过分的经历。
很快,米斯达搜刮完仪器室,提起满当当的背包转往另一条走廊。他一边聊天一边回报状况:“我去看看多的逃生舱,运气好的话还能拆出几个电池。”
热情号一共备有8个逃生舱,除去已经使用的5个,剩下3个分别位于船舱的前、中、后段,米斯达就近来到船尾。为了紧急事故发生时能更好配置逃生路线,每个船员都有事先安排好的专属逃生舱。
“警报响的时候我和布加拉提刚好都在驾驶舱,他说自己还要确认其他船员的安全,把我推进他的逃生舱里,一个人往船尾走了。所以我的逃生舱现在还在这里……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进去的是布加拉提,是不是现在站在这里的就是他了。”
此刻米斯达看着镶在墙壁内、线条冰冷的机械箱子,上方铭牌标示着“盖多·米斯达”。那为了保护宇航员而存在的坚硬外壳,他却越看约觉得像棺材一样。
“啊……这个电池,坏了。”
从船尾往前走时,米斯达经过了船员舱,宇航员日常主要活动的地方。左边是厨房,他们常常围着中间的方桌一起抱怨太空食品。右边是寝间,墙上内嵌着胶囊形状的床铺,随主人个性被布置成迥异的样子。
他记得,布加拉提挂了一个有拉链的门帘,阿帕基特意把内装漆成黑色,纳兰迦当初坚持要带他的音响上太空船,还有福葛的草莓床单被他俩笑了很久。而米斯达自己的那面墙上,贴满和朋友的合照、实验观察记录、甚至是演唱会或电影票根。漫长的旅程中,这一方空间就是他们小小的家。
米斯达小心翼翼走进寝间,却只看到四散的生活用品、摔坏的音响和破碎的照片。那些不在原地的物品好像一时全哽在了喉头,所有和他们相关的故事他都说不出口。
良久以后,为了不让初流乃担心,米斯达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当初的宇航员资格考试,其实我是垫底进来的。”
“当时笔试还差几分才达标,他们看在我体力和视力都不错,我是说——非常不错的份上,候补上了。不过分配给我的工作也就是观察太空天气、做做实验纪录,还有照顾6只小鼠。”
米斯达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实验记录本,他捡起来,拍掉封面上的沙尘。
“我用数字给它们取名字,福葛笑我随便,但只有我分得清它们6只。No.1最听话,No.7最吵,No.3常常欺负No.5,后来我干脆把它们分开放进不同的笼子……”
“你说,6只小鼠,但有一只叫做No.7?”
“没有No.4,因为那个数字不吉利。”
实验记录上记载了小鼠们在不同重力环境下的生理反应,他用手指轻轻擦过内页潦草的字迹和随性的涂鸦,继续说:“我们还有一个小型冬眠舱,就是科幻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那种。但实验还来不及做到那部分,意外就发生了。如果当时我有把他们放进冬眠舱,也许它们现在还活着……”
米斯达一边说着,一边从各处捡起几样物品——一件黑色风衣、一条橘色发带和草莓图案的领带。最后他将这些物品,还有他的实验记录本零零落落摆上桌子。
他摊平到空白页,想着在离开前记录下这个实验被迫结束的原因。但他捡到的笔也坏了,笔尖源源不绝漏出墨来,纸张刷刷地翻,换了一页又一页,墨色不断渗透,像斑点、像感染,像失去高光的瞳孔里扩散死亡的黑。最后墨漏完了,干涩的笔尖划破最后一页,裂到尽头,碎纸纷飞,撕裂声才消止。
好在初流乃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米斯达低垂着头,双臂在桌面撑起上半身全部重量。
“我想,应该给他们办个葬礼。”
米斯达拆下一块形状合适的舱板充当铁锹,来来回回在热情号残骸旁的沙地上挖了三个大坑六个小坑。他本以为初流乃会阻止自己这种浪费体力的行为,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自己一边挖坑,一边不着边际地废话时,偶尔出声回应。
“也许我不该这么悲观,也许小鼠们生命力够旺,够活下来,在这个星球上繁衍后代。这样人类几百年后过来,哈哈……这里就是太空老鼠的天下了。”
等坑挖得差不多了,米斯达停下来稍作休息。他看着远方,看着这个星球起风时,风沙抹去天光,视线尽头成了一片无极而无望的白。
“初流乃。”
“嗯?”
“你知道吗,还没联系上你的那几个小时里,真的,真的很可怕。”
他在三个沙坑里分别放进带着名牌的宇航服,开始将沙子一铲一铲填回去。
“那时候我还想,要是再找不到人,我憋慌了,说不定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找块石头,给它取名叫威尔森*。”
不对,他会找来6块小石头,用数字取名,再将他们围成一圈,假装成石头聚会。想着想着,米斯达被自己逗笑了,一直笑到哽咽,手抖个不停,几乎拿不稳东西。
最后他索性放弃工具,伏在沙坑旁徒手拨沙,直到名牌上的最后一个字母被完全掩埋,他连肩膀都在颤抖,声音沙哑地唤:“初流乃……”
“嗯?”
“初流乃。”
他想,他准备好了。
*《浩劫重生(荒岛余生)》中主角把一颗排球当作朋友,并取名叫“威尔森”
【6】
当初,在热情号发射倒数时,米斯达想过自己也许会死于推进器故障,死于飞散的零件或席卷的烈焰。但他并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毕竟,相较于地球上灰不溜丢的尘土,成为宇宙中一团发光的元素好像更酷一些。
不过热情号最终还是脱离了地心引力,就像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留得住自己。福葛常常帮大家计算地球过去了多少时间,米斯达却从不在乎那些数字。他想,即使处在不同的时间流速,每个人拥有的时间还是一样的,没有谁在那里等他,也没什么能妨碍他享受活在当下。
“升空倒数——”
“3、”
“2、”
“1、”
此刻,米斯达又一次听着倒计时,感受着陆舱引擎的震动。他在头盔里调整自己的呼吸,吸气、吐气。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知怎么出现一只流浪猫,乌黑的毛发沾着灰,在那不勒斯街头钻来钻去。然后,流浪猫抬起头,玻璃珠似的眼睛倒映着花火与霓虹。
——初流乃,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正文还剩1/3,在准备cp30了希望能赶上!!
茸米|Snow in Provence
下了班就是老板下属的陌生人,在名为逃亡实则度假的过程中,变成腻腻歪歪小情侣的故事。
小长篇,大概有四五章。
Ch1.下属惯性
客厅里深夜也拉着窗帘,一丝月光都渗不进来,枪手换弹夹的金属碰撞声微微作响。他把窗帘脚轻轻拨开一点缝隙,借此查看自己小腿的枪伤。
还好躲得快,只擦出些血。
静默了一刻钟,屋内屋外寂静无声,只有夜虫在叫——追杀的人暂时没有找来——角落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低低地叫了声疼。
米斯达让房间里透进些光亮,摸索到乔鲁诺身边,凭着直觉摸上他的脸颊,“他们多半还在马赛城里团团转呢,别怕。”
仇家的大部人马从圣马力诺一路追着他们来到南法,俩人想办法摆脱了大部分......
下了班就是老板下属的陌生人,在名为逃亡实则度假的过程中,变成腻腻歪歪小情侣的故事。
小长篇,大概有四五章。
Ch1.下属惯性
客厅里深夜也拉着窗帘,一丝月光都渗不进来,枪手换弹夹的金属碰撞声微微作响。他把窗帘脚轻轻拨开一点缝隙,借此查看自己小腿的枪伤。
还好躲得快,只擦出些血。
静默了一刻钟,屋内屋外寂静无声,只有夜虫在叫——追杀的人暂时没有找来——角落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低低地叫了声疼。
米斯达让房间里透进些光亮,摸索到乔鲁诺身边,凭着直觉摸上他的脸颊,“他们多半还在马赛城里团团转呢,别怕。”
仇家的大部人马从圣马力诺一路追着他们来到南法,俩人想办法摆脱了大部分追兵,又拳脚齐上解决了咬紧他们的那支精兵小队,抢来一辆醉鬼的摩托,一路向北,开往法兰西内陆。夏夜的风在脸上拍打了两个小时,摩托耗尽燃料,他们躲进一个小镇,寻到一个荒芜失修的院子,认命地躲了进去。
“我不怕他们。”
“好哦,我知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乔鲁诺扬起头,让米斯达看自己锁骨上方的伤口。一团淤青,不算严重。
“这你也叫疼。”米斯达笑他。
乔鲁诺翻了个白眼,撩开衬衫下摆,肋骨下方被削掉了三指宽的一层皮,似乎还在股股地渗着血,在月光下有些触目惊心。
米斯达不由得吸一口气,马上去扯自己的衣服来包扎。
“别,”乔鲁诺制止他,“没在出血了,只是这会突然松懈下来,才反应过来疼。”
绿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米斯达望着他,月光在他眼下照映出一小块平坦光洁的皮肤,连接着高耸而秀气的鼻梁,让米斯达联想到丝绸。
“你睡会儿。”米斯达说,伸手在乔鲁诺脑袋上抓了一把。像丝绸。
乔鲁诺在沙发上摸到一个落灰的抱枕,翻了个面枕上去。总有人要守夜,他不必跟下属客套:“晚安。”
米斯达重新回到窗边警戒着,却也有些犯困,盯着院子里满地窜行的杂草,开始数自己跟乔鲁诺出外勤的次数。一百二十八次。这次略微复杂些,是线人被策反,带着以前的两三个仇家一起追杀他们。
那不勒斯那边已经培养出信得过的小团队来打理,他们便搬去了罗马,想把组织规模再做大些。做得也的确顺利,一路可以说顺风顺水,无人阻拦。他们暗地里自然也是付出了百般的努力,学管理,学经济,乔鲁诺甚至给米斯达报了商学院的班,但他不是这块材料,因此俩人都异常想念福葛。
日子平平稳稳地过,米斯达在这安稳到无聊的生活里,奇异地凭空生出些事业心:想让boss乔鲁诺高看自己几分,于是总是逮着机会表现自己,顺带亲近亲近他,说不定乔鲁诺哪天也能给他圈个地方,手一挥,让他去管。
那多过瘾。米斯达咬咬嘴唇,觉得经此一役,乔鲁诺应该会给自己安排一个肥差。
人人都以为他俩本就亲近,毕竟是一起拼了命打下江山的战友。但说到底,米斯达心里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比组织的人提前一周半认识乔鲁诺罢了。要说关系有多好,真不至于,留在那不勒斯的那几个家伙,跟乔鲁诺亲厚多了,每天出入相随,直到乔鲁诺搬去罗马才消停。
米斯达用目光描摹乔鲁诺卧在沙发上的身形,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关于米斯达这个人,他是怎么想的?
正对着沙发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白色时钟。五点多的时候乔鲁诺醒了,浑浊的晨光中看见米斯达近在咫尺的睡脸,长而卷的睫毛,厚嘴唇赌气一般微微翘起,脑袋枕在手臂上,手指关节卡进手枪扳机。米斯达很谨慎,因此乔鲁诺知道这种情况下,只需要碰碰他的手,他就会立刻醒来。
但他只是侧过头继续看着这位下属。乔鲁诺此前从未把米斯达和“帅气”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五官端正,有巧克力一样甜美的笑容,但绝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一定会先注意到他美丽流畅的身躯,而非脸蛋。乔鲁诺看着他,想起几年前他们背叛组织的那段时间,出生入死,命都拧在一起;此后的生活太过安全,又太忙,这一次逃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突然对米斯达产生一些兴趣,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外人眼里的他的“好兄弟”。当然,他知道他如何勇敢无畏,聪明又敏捷,是个善良真挚的小伙,可除此之外呢?他爱喝哪种酒,他喜欢什么车,他看起来像是女朋友不断的,那为什么自己从来没见到过?一概不知。
于是他戳了戳米斯达的手臂,对方几乎是在0.1秒内作出反应,手臂肌肉绷紧了举起枪。
就算能预测到对方的动作,乔鲁诺依旧感到极大一股的安全感与支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人能找到他们,身份地位的差距如此模糊,对方却依旧忠诚。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乔鲁诺都感到受用。
如果他回去就开口要一两个小城市去管,就随他去吧,如果管不了……那就让他带走几个人,帮衬着;那个一向跟他要好的红头发姑娘,她似乎很喜欢他,也可以跟着去。乔鲁诺想,脸上露出笑意。
“我饿了。”乔鲁诺说。
“嗯?哦。”米斯达松开手枪,指尖有些发白,手掌布满红痕,揉揉眼睛,下意识道:“我去做早饭。”
“不,收拾一下,我们出去转转。”
乔鲁诺起身去找浴室,有水,不热,洗澡足够;关好柜门的卧室衣柜里有三四件皱巴巴的衣服,总比身上糊了血的布料强。丢给米斯达一件,自己先进了浴室。
米斯达在屋子里打转。两层楼的小房子,加起来也就七八个房间。浴室只有二楼的一个,卫生间则是楼上楼下都有。一楼的客厅很大,带着壁炉;有打通了的餐厅和厨房,一个小阳台。两间卧室在楼上,还有一个杂物间,一个大阳台,长满了上一任主人种的花草。
在那不勒斯和罗马的时候,他和乔鲁诺的住处离得都近,但没有一起生活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他默默希望乔鲁诺偶尔也下下班,不要一直用工作模式和自己相处。24小时保持上班状态,他能做到,但可能会疯。
夏季,全欧洲的人都跑来法国度假,法国人则去往意大利。乔鲁诺带着米斯达,两个意大利人,跌跌撞撞闯进南法的怀抱,也试图用游客的身份来伪装自己。
他们换好衣服走在乡间小道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闲适且愉悦。
先去了餐厅,米斯达用看电影学来的蹩脚法语借来电话,几经辗转,联系到乔鲁诺在那不勒斯的心腹,对方给他们提供了一些情报,劝他们暂时不要有动作,组织会派来一些物资,帮他们维持正常的生活;其他的事情由组织来处理。
于是逃亡成了度假。
身上没有钱,他们打完电话,在一屋子淳朴的法国居民们好奇的注视中离开了。
他们找了个地方,卖掉那辆破旧的醉鬼摩托,买了些刚出炉的面包,剩下的钱米斯达攥在手里——物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只有这点钱了,得省着点花。
蓝天白云,金色阳光,绿树成荫,烘焙店奶白色的招牌下,两个人坐在店门口台阶上吃完了早午餐。风吹得人暖烘烘的,异国的风景和语言把他们紧紧包裹在一起,彼此的存在感格外沉重、明亮。
快中午的时候,他们从热闹的镇中心往回走。路边长满了一簇一簇的小花,黄的紫的。镇上的房子长得稀疏,走几十米才能看见一小栋,每家每户的后院都宽阔平坦,大多数都种着葡萄。再远处是大片的树林,橡木和山毛榉塞满了视线的边界。米斯达喜欢这里。
“乔鲁诺,我们得在这里待多久?其实我不介意多休息一段时间。我已经一千一百多天没休过假了,当然啦,你也是,你比我忙多了。”
乔鲁诺看着米斯达的笑脸,觉得他性格还怪软和的。在男性掌权的世界里浸泡久了,总觉得他该大说一番工作的辛苦,把苦和累大加渲染,而不是把话语权让渡给自己,这个年龄比他小好几岁的男性。不知道是当惯了下属,还是他这人本就如此。
“其实你在组织里权力不小,想要什么甚至不必跟我说。何况是休假这种小事。”这话乔鲁诺刚说出口就有点后悔,语气太像老板训下属,话里话外暗示“我们不熟”,把好好的度假氛围毁了七分。
好在米斯达性格的确软和,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那我现在就请假,我要休一个季度,不,两个季度,冬天再回去,好吗?我刚才看这些法国佬后院种了好多葡萄,我们那栋屋子后面也有好大一片地,你去洗澡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土还不错!虽然我也不太懂。我想跟他们学一学,秋天到了,自己酿一些酒,我爱喝甜一些的,我知道你也喜欢,到时候你应该早就回国了,不过我会给你留一些,如果你喜欢,我明年继续酿。好像说得太远了。怎么样?当然了,虽然我不是那不勒斯小团体中的一员,嗯,不是你的心腹,但我如果真休假这么久,你不会把我职位撤了吧?”
“当然没问题,我会安排人暂时接手你的工作,职位的事情不用担心。不过,”乔鲁诺皱着眉,十分不解:“不是我的心腹?我不明白,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嗯?”米斯达突然觉得,他俩对彼此的认知好像不太对等。“我以为,我们不太……”
“不太熟?的确,但这不妨碍你是我最亲近的工作伙伴。”乔鲁诺跟着站定,他们要好好理一下这件事。
“可很多事你都不会告诉我,你只告诉马里昂那小家伙,我是说,那不勒斯那几个人。”
“我只是觉得他们更擅长决策,而你的长处是执行,分工不同。不过,我知道了,我会注意和你同步信息的。在团队管理方面我一直有进步空间。”乔鲁诺看起来不太好意思,又补了一句“抱歉”。
“如果我让你感觉到自己不重要,这不是我的本意。”
在太阳底下站着,心突然空了,那些对工作的追求,或者说对于“亲近乔鲁诺”这件事的执念,像一堵不透明的蜡墙,一瞬间全都熔了,化了,滴滴答答落在脚底,温暖地贮满身体。米斯达很想抱抱乔鲁诺,但他忍住了。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隔壁小院的邻居,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脸蛋红扑扑胖乎乎,顶着两头卷而亮的金发,像儿童绘本里心地善良的配角。
“这房子今年租给你们了吗?去年那个美国小青年拉了一车玩伴过来,闹了整整两个月,我们晚上总被吵得睡不着觉。”丈夫热米说,仍是笑呵呵的。
“你们也是来过暑假的吗?”妻子说,她叫艾玛。
“不,我们来度假,工作太累了。”米斯达说。乔鲁诺则摆出人畜无害的样子,站在旁边乖乖笑着,看上去又小又嫩,脸蛋粉扑扑的,仿佛能掐出水来。他知道这样最招长辈喜欢。
“啊,你们竟然不是学生。我们的孩子在巴黎念大学,你们看着跟她差不多大。”热米说。
“你的父母一定比我们还年轻。”艾玛看着乔鲁诺,笑得很和蔼。
“他们年纪小些,但看上去没你们精神,果然还是南法的天气最养人,下次我得把他们带来一起度假。”乔鲁诺面不改色地说。
父母?乔鲁诺,你在胡诹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米斯达看着他,很想知道答案。
乔鲁诺一转头看见米斯达皱着眉,漆黑的眼睛湿漉漉地看向自己。乔鲁诺心头一震,原来他过得不好,会有人心疼。
艾玛和热米非常热情地邀请他们后天晚上一起吃饭,说是要给他们介绍镇上的人。盛情难却。要演好游客的角色,投入一顿饭的时间也不算什么,他们笑着答应了。
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另一角的时候,乔鲁诺和米斯达刚把房子打扫了个遍,好久没做这种家务活,两个人都笨手笨脚,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收拾干净。
两间卧室门对门,出于安全考量,米斯达住带阳台的大房间,窗户开得很宽,面向后院和树林,方便观测周边异常。
房子里家具齐全,有大大小小不同用途的几套锅具。他们跟着艾玛去集市采买了一些便宜的食材和调味品,回家动手做饭。
当然,做饭的是米斯达,他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有信心。乔鲁诺搬了一张椅子,乖乖地坐在流理台旁边帮忙剥洋葱。
窗外天将黑,草地变成深蓝色,远处的树丛只剩一道灰绿的阴影。屋里也跟着暗下来,只有厨房矮矮地亮着一盏暖黄的顶光。锅里咕嘟咕嘟翻滚出黄油混着番茄和肉酱的复合香气,米斯达低着头在切乔鲁诺刚洗好的罗勒叶,黑色的卷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乔鲁诺支着下巴看他的手部动作。细长的手指上粘了些罗勒汁水,米斯达下意识把手指放上嘴唇用舌头舔了舔,下一秒对上乔鲁诺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单人享用的食材。
“抱歉,在家做饭习惯了。”米斯达红着脸转过身,去水池边洗手。乔鲁诺看他手足无措一番,耳尖还淡淡的泛着红。
“没关系,我不介意。”乔鲁诺十分善解人意。
意面做好出锅,两个人都饿到不行,刚擦好芝士、撒上罗勒碎,就一站一坐地就着流理台和一口锅,把面分了个精光,肉酱也吃得干干净净。
吃得有点狼狈,脸上都挂了汤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孩子一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一觉睡醒,又忙着打理前院的草坪和后院的葡萄架,他们似乎铁了心要演好这场几乎无人在意的戏,又似乎是要认认真真休个假,像米斯达说的那样——种些葡萄,酿几瓶酒,等秋天来了,让乔鲁诺尝尝。
乔鲁诺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于是米斯达成了指挥官,他成了执行者,有事可忙,也挺好。
组织没让他们等太久,一共三批物资,在第二天黄昏时送齐到他们手上。由于这一趟寄送十分隐蔽,一路上至少经了十几双手,层层盘剥下来,便只剩下些藏得很好的现金和衣物,印有大logo的奢侈品统统进了旁人的口袋。好在还有几件不错的亚麻衬衫,没被那些不识货的家伙顺走。钱也多,够在这个物价不算高的地方生活两个月。钱堆里还夹杂了一小盒雪茄。
米斯达想起那个总粘着乔鲁诺的小屁孩,马里昂,年纪轻轻就学着黑帮电影里那些中年男人,嘴里总叼着一根雪茄,说起话来吞云吐雾;花钱如流水,十几万一根的雪茄一买就是十根。米斯达不知道乔鲁诺欣赏他哪一点。这雪茄准是他寄来的,明明乔鲁诺从不抽这玩意儿。提醒乔鲁诺别忘了他?切。
米斯达把那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往桌角随意一甩,被乔鲁诺接住,打开嗅了嗅,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米斯达彻底搞不懂了,一股莫名的失落逼着他把视线移开。这么多钱呢,盖多,多好呀,快别看他了。他默念着。
乔鲁诺把盒子收进自己卧室里。
“就这么喜欢他。”米斯达随口一说,他料想乔鲁诺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