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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体内测中预计2月30日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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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はちび
【圣夜饕宴】12.25 23:...

【圣夜饕宴】12.25 23:00

all漂

上一棒: @P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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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下雨鱼

为了和死神相见而不停杀人的杀人狂⬅️出于这种目的画出的,为了纯爱(?)导向还打了很多补丁,但细想的话真是一个完全没法纯爱he的痕漂故事(:з」∠)_

死神猫猫打扮得很可爱是因为新手死神一般初期工作都是会被安排去回收动物的灵魂,但某地区突然人类灵魂数量骤增,错误安排了猫去回收牢痕被害人的灵魂(真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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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by

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后续,又名:如何用电饭煲和压力锅报复世界

前文: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 

授权文件见前文。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phoebe(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02117926/

本文不是家庭投毒教程或炸弹制作指南,虽然也许杀伤力并不逊色。

以下是御手洗离开横滨后的故事。

“那是1994年的正月初吧?我(石冈)回去许久未回的老家一个星期左右,再回到马车道的公寓时,我的同居人留书一封,人已经离开公寓。” (《给石冈的信》)

御手洗的留书全文如下:

 “我去赫尔辛基一下,请看家。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一天吃两餐。还有,如果...

前文: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 

授权文件见前文。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phoebe(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02117926/

本文不是家庭投毒教程或炸弹制作指南,虽然也许杀伤力并不逊色。

以下是御手洗离开横滨后的故事。

“那是1994年的正月初吧?我(石冈)回去许久未回的老家一个星期左右,再回到马车道的公寓时,我的同居人留书一封,人已经离开公寓。” (《给石冈的信》)

御手洗的留书全文如下:

 “我去赫尔辛基一下,请看家。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一天吃两餐。还有,如果不想被日本的女性读者勒死的话,就不要自己打电话给森小姐。” (《给石冈的信》)

御手洗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偶尔也会捎封信来……内容不外乎是‘快寄点钱给我!’要不就是‘从我房间书架最上层数来第二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影印其中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赶快寄到以下的地址给我。’总之,全都是些事务性或是没头没尾的要求。不要以为这样也没什么,他还会以‘不准打电话给某某某’、‘赶快将这封信寄给某某某’、‘内容要写成以下这样’之类的口吻命令我。”(《龙卧亭杀人事件》)

“他短短的来信里,净说些很喜欢马车道的公寓,所以绝对不要搬家,或他的藏书或唱片不管涨得多高,都不能卖之类的话。”(《给石冈的信》)

这些字句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吧?此时石冈还相信“总有一天他(御手洗)会回来日本,详细地告诉我那些事情的始末。” (《给石冈的信》)

这一年石冈四十三岁,称得上朋友的人都已结婚生子,“所以几乎没有人会理我(石冈)。最近我也和正常人一样,开始与女性朋友交往,但御手洗却从地球的尽头寄来一封信,要我不可以打电话给这个女人。我只好每天晚上勤奋地爬格子,睡到早上十点左右才起床,然后再开始洗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散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吃一顿便宜的午餐后,就搭电梯到地下的食品卖场,挑些晚餐的菜肴,这些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我就抱着纸袋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要不就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看海或喷水池,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想到自己像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最后死去,我就会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而落泪。”(《龙卧亭杀人事件》)

大洋彼岸的玲王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常写信劝石冈“不如趁着制造麻烦的人(指御手洗)不在的时候,赶紧找一个对象结婚吧。”(《给石冈的信》)石冈也顺势把御手洗定义为妨碍他找对象的麻烦:“因为在我二十五岁后,认识了那个有点不正常的人,托他的福,我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过现在总算自由了。” (《龙卧亭杀人事件》)

1995年春天,石冈已经开始忧郁消沉。此时发生了令他终于“完全颓废”的龙卧亭杀人事件。

石冈一开始认为御手洗一定会帮他破案。他甚至以为只要哀求御手洗,御手洗就会马上回来,为他解决一切问题。想不到求助后御手洗只发来三个字的电报。看到电报的那一刻,石冈突然陷入了全然的混乱。

“虽然御手洗之前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对他所拥有的过人能力,我还是非常尊敬。虽然我这样写,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似乎用词不当,其实在这十年间,我对御手洗的感情并不是‘尊敬’。不,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很显然的,我还是很‘尊敬’他。但是不是这种冷静的感觉,总之就是‘畏惧’……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说……他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非常遥不可及的……总是等到事情过了两、三年以后,才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意思,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后才明白的,但大多数的事,我还是不明白……尤其剩下我一个人时,更是觉得如此。虽然很丢脸,但我仍不时泪水决堤。我认为,我对御手洗是有友情,不过,我觉得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很愚蠢的……我一路从自闭的陡坡滚落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经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关在横滨的马车道家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

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思考对御手洗的感情,无法骗自己那是“尊敬”“畏惧”,却无法否认“我就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

几天以后,石冈收到御手洗的信,内容大致是:“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不要担心太多,如果真的失败的话,我会替你办葬礼的。”

尽管信里80%是鼓励,但凡事都往最坏处想的石冈把这封信的中心思想理解为:“我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死吧”。

“看完信后,我全身无力。我怀疑御手洗是不是搞错人了,又将信封翻过来看了看收件者的姓名……御手洗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会不会是太累了,所以发疯了?……御手洗一定是把我和谁搞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从中来,不禁流下了眼泪。我也不明白原因,但就是觉得很难过、很孤独,那种感觉让我无法忍受,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种种的事都使我的精神崩溃。我想要掩饰些什么呢?……在我混乱的意识底层,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着对他的思念。”

看完这封让他精神崩溃的信后,龙卧亭突然变成了人间地狱。然后是各种哭泣,各种想死,所有事情“简直就像是要逼我发疯一样”。

“‘谁来救我!’我(石冈)想大叫,但是我叫不出声,就摔到了地上……一瞬间,我感到全身像是世界末日般的疼痛。‘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我拚命踢着双脚,扯着喉咙大叫。头脑已经非常混乱,除了求救以外,完全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谁?谁来救我!好痛!好痛!’我倒在地上,不断叫着,完全没想过要自己爬起来。”

虽说他从陡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但这其实,是读到御手洗来信时的心情吧:“我一路从自闭的陡坡滚落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经死了”。

人生这种东西,最怕“今昔非比”四字。石冈从前多么娇气,稍微弄脏衣服就要对御手洗发脾气的。如今他遍体鳞伤地在泥里又哭又喊,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接下来是中枪差点死掉的经历: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我的身体跟着掉进了泥里。回想我四十几年的人生里……我的人生还算美好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御手洗的脸,和二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脸。在死前的一瞬间,就只浮现出这样的东西而已,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在龙卧亭的眼泪和混乱中,石冈潜意识里已经明白自己对御手洗的感情。他甚至已实景测试过,临死前最思念的人是御手洗。可这觉悟似乎已经太迟,因为读到信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御手洗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一度想“向御手洗哀求,就算寄出再多封信,也要强迫御手洗给我答案”。但石冈毕竟是极端被动隐忍的人,宁愿精神崩溃或者干脆去死也不愿哪怕在心里承认对御手洗的感情。向御手洗要一个答案,是他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

“如果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那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铃兰事件》)

我们石冈君,一向就是这样的人。

最后他只给御手洗发了一封一行字的电报。

“‘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我(石冈)原本想要在短短几个字中,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与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这真的很难写,而且我也会害羞。我想,他(御手洗)应该也没有期盼我会发那种电报给他,所以最后我就这样简单的写了一句话。”

尽管痛苦到想死,石冈却没对御手洗流露一丝感情,只回复了事务性的感谢。在离开龙卧亭的火车站台上,他也只允许自己以一种极端曲折的方式想起御手洗。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突然,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样一想,我的泪水便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我的脸已经扭曲了。我站在车厢的走道上,一边用右手拚命地拭泪,一边继续哭着。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完全不明白。脑袋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但我的泪还是流个不停。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这段之前是人们称赞他破案如神,是美少女把他送到车站还说要去横滨找他。可那一切都敌不过一个与感情毫无关系的念头——“御手洗一定做得到吧”。突然涌上心头的那个名字又让他瞬间崩溃,一路哭回了横滨。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终日孤身一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连生活的勇气,也彻底失去了……每次想站起身,我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便这样,也无法真正地站直。” (《SIVAD SELIM》)

尽管痛苦到站不起来,石冈仍把一切归咎于身体的伤痛,因为他毕竟无法给精神崩溃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又过了一两年,“我的抑郁症在那段日子里日渐恶化”(《最后的晚餐》)。“天气晴好的春日……我的房间里依然犹如地狱般黑暗”。“真想吞下安眠药长眠不醒”(《里美上京》)。龙卧亭事件前他还试图寻找恋爱对象。而现在重点是怎样活下去。

事实上找对象简直太容易。石冈在龙卧亭认识了一个叫犬坊里美的美少女。里美极其热情地追求他,主动抱过他、吻过他、淋过雨后在他面前脱掉裙子,请他帮忙拧干。可他似乎忙于精神崩溃,没有任何回应(虽然他号称很喜欢里美)。里美送他到火车站,还说要去横滨找他,而他走上站台转头就想起御手洗,哭得天崩地裂。

第二年(1996年)春天,里美真的为他转到横滨读大学。电话打来时石冈根本忘了对方是谁,但是救命稻草毕竟来了。

自救和逃避一样,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自救和逃避,有时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龙卧亭事件里有一件微妙的事情,就是石冈突然想起了良子。临死的瞬间,“我(石冈)的脑海里浮现出御手洗的脸,和二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脸。”

也许石冈没有意识到,《异邦骑士》后他写的故事里一次都没提过良子,除了“否定”的提法,比如:“而我自己,也逐渐从石川良子事件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与御手洗的开怀畅谈,使我忘掉了伤痛。”(《UFO大道》)

其实在《异邦骑士》的结尾,他就已经说:“昨日以前和良子共同生活的种种……是一场漫长而甜美的梦……我走出了无法形容的哀痛,我觉得明天我还会活下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是梦中的故事。我急着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我怀疑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但御手洗仍然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石冈甚至没参加良子的丧礼。他把良子的唱片沉进了横滨的运河。他最喜欢的唱片从此变成御手洗给他的《浪漫骑士》,因为“当钢琴的声音响起时,我的脑海里必定出现骑着摩托车,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荒川堤防上,二十几岁时的御手洗洁。”

不管石冈承不承认,御手洗早已经取代良子,成了他最亲密的人。十六年后,他在临死的瞬间“脑海里浮现出御手洗的脸,和二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脸”。如果后半句不是婉转修辞,他其实连良子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并不是说他无情,我相信他深爱过良子,可是,从遇见良子到良子死去毕竟才四个月,而他和御手洗朝夕相处了十六年。

“在死前的一瞬间,就只浮现出这样的东西而已,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如果只浮现出御手洗的脸的话,人生未免太可悲,所以他调出了良子的回忆。

里美来横滨的那天,石冈和她一起经过当初和良子一起走过的地方,突然产生了神奇的念头。他想,里美是良子死去那年出生的,也许这个女孩是良子转世,是专门来拯救他的。(《里美上京》)

你以为接下来他就要积极追求里美了吗?完全没有。他想到里美比他小太多,还有其他种种奇奇怪怪的理由,反正,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所以他又一次循环到了同一个结论——“如果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那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他滴水不漏地堵死了和里美交往的每一个机会。里美常常打电话给他。有一次她兴奋地说,有大新闻告诉他。

结果石冈说:“不用了,我不想听,就放在你心里好了。”(《铃兰事件》)

真厉害啊!拒绝女性追求的水平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只有他的朋友御手洗了。让我们复习一下御手洗在这一领域的丰功伟绩:

“那么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玲王奈问。

“不行!”御手洗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转而向我(石冈)这边走来。(《水晶金字塔》)

玲王奈:“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御手洗皱起眉头,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不行!……别再问这问那行吗?……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看不到的那些,不管如何用话说明,你也不会懂得。你为什么讨厌女人?你是喜欢男人吗?为什么还不结婚?喜欢哪种蛋糕?为什么不爱喝咖啡?已经被问烦了!懂了吗?”(《异位》)

不得不再感叹一遍:真厉害啊!

总之,石冈就这样把里美处成了“偶尔通通电话约见共餐”的朋友,“超出此限的交往一概没有”(《最后的晚餐》)。

但龙卧亭事件之后,良子的记忆确实复苏了。之后石冈一再书写对良子的思念,经过漫长的心理建设,渐渐把二十年前的恋情拔高到匪夷所思的程度。2004年,他对别人说:

“我也有同样的经验(指痛失女友的经验),这二十年来,我也非常痛苦,夜夜失眠,最后变成忧郁症,好几次都想寻死……很多个夜晚,我都咬着牙偷偷哭泣。”(《龙卧亭幻想》)

可这不是事实。

事实是他1979年春天已经活蹦乱跳:《占星术杀人魔法》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那时候白天和御手洗一起冒险,晚上睡得多么香甜。

事实是他明明说1981年刚和御手洗同住的日子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日子:“虽然自己并未刻意感觉到,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可谓是我最快乐的时光。”(《UFO大道》)。

事实是他的种种痛苦,明明都是御手洗走后才开始的。

可是人毕竟得想办法活下去。所以石冈一面拔高对良子的思念,一面想把对御手洗的思念完全抹掉。

他说他对御手洗的感情只是“尊敬”“畏惧”“感谢”。他不承认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干脆连“朋友”两个字也不敢承认。他说自己只是御手洗的“仆人” (《龙卧亭杀人事件》)、“学生” (《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可他无法解释十六年的朝夕相处,只好神逻辑地说“或许为了即将来临的这一天(指分别的那天),他(御手洗)才在横滨刻意和我做朋友”。

有人问他:“御手洗是先生(指石冈)的朋友?”

石冈说:“算是吧。”——不晓得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大根传奇》)

有人转告他:“我在LA和御手洗先生见面的时候,他还说过很想念石冈先生。”

石冈立刻认定那只是客气话:“是吗?被问到‘你会想念某某吗?’时,谁都会回答‘会’吧?御手洗一定也还说‘因为工作很有意思,所以平常不会想到他’吧?……如果现在突然在这个咖啡店里遇到我,(御手洗一定)会说:‘咦?这是谁?’” (《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他宁愿相信御手洗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他不承认御手洗是他的朋友。他不承认御手洗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不承认自己思念御手洗。他也不承认御手洗可能思念他。

逃避的最高境界,是修改记忆。如果能假装生命里从来没有那个人,会比较不痛苦。在这个巨大的谎言里,会比较容易活下去。

石冈是典型的“不可靠叙事者*”,他讲的许多事情都是前后矛盾的。

(注:文学上所谓“不可靠叙事者”是指叙事者主观讲述的内容和客观事实不吻合:有时是故意欺骗读者,有时是口是心非,有时是滤镜太厚歪曲了事实,等等。)

前一段还说“我跟御手洗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记忆如今已经渐渐被淡忘,再也难以在脑中清晰回忆起来”,后一段却巨细无遗地回忆两人当时如何一起用电饭煲做橘子蛋糕。御手洗如何搅拌原料,他如何剥橘子,一连写了好几页,居然连橘子蛋糕的菜谱都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屋顶上的小丑》)

这固然是岛田老师一边看美食节目一边随便写的,但我以前从不知道电饭煲这种玩意可以让人如此痛苦。

除了电饭煲,还有压力锅。以下摘自岛田老师对石冈的访谈:

“你家里有压力锅吗?”

“压力锅?”

“是的,有读者提出了这个问题。”

“现在没有压力锅,但以前曾经有。”

然后,如今三餐都吃便利店冷便当的石冈描述了从前怎样用压力锅煮各种食物,“要卸掉锅内压力时总是很害怕,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害怕去那拿泄压阀……”

“那……”

“我就跑开,让朋友帮忙拿。”

原来石冈胆小到这种程度,连这种事情都要靠御手洗。原来人可以依赖另一个人到如此程度。那人的存在,像空气般必不可少,在他离开之前,你从来不曾想过,没有他生活会如此艰难。就像我读这个故事前从没想过,电饭煲和压力锅可以变成如此悲伤的道具。

“我(石冈)之前能若无其事地走进横滨的黑暗坡或是苏格兰的诡异建筑物中,都是因为有御手洗在我身边的缘故。”如今“甚至连我一个人住在横滨的马车道时,都常常会感到害怕。” (《龙卧亭杀人事件》)

电饭煲、压力锅、马车道的公寓,生活的每一个裂隙——不管怎样抵抗,源源不断的痛苦总能防不胜防地从那些地方渗透进来。

《最后的晚餐》里,石冈在英语学习班遇到一个想服毒自杀的老人。那人努力学习英语,是为了把心声告诉远在异国、语言不通的妻儿。但是他拼上了性命,至死也没能让思念的对象收到他想说的话。

《龙卧亭幻想》里,有人告诉石冈,涩谷有个情书小巷,从前很多日本女孩想给大洋彼岸的恋人写信,却不懂英语。英文系毕业的那人便代她们写情书。然而那些情书,只是代写者看万叶集、古今和歌集、盗用书里美妙的文句编造出来的谎言,终究无法传达女孩的心意。然后石冈又遇上一个叫宗教团体,“我们的教义说,要见到你想见的人,不能光想,要有实际行动,否则这个梦想永远不会成真。”

《海与毒药》里,一位读者给石冈写信,述说自己多么狂热地爱着《异邦骑士》。她因一场车祸结识了英俊的摩托车手,为他付出一切却被无情抛弃。此后她总是随身带着毒药想报复和自杀。后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读她和摩托车手的定情信物——《异邦骑士》,终于决定坚守书里的爱和信念,扔掉毒药好好活下去。

远在异国的思念对象,永远无法传达的心声;学不好的英语,见不到的人;因车祸结识的英俊摩托车手不知为何薄情寡义地离开;想死,想报复,最终只是什么也没有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主题弥散各处,没完没了地循环。也许生活只是一个悲伤的幻想,你没法说清究竟哪些才是真实。                  

2001年,御手洗离开已经七年了。石冈终于说:“我现在已经不急着想死了,我会慢慢地死。” (《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石冈是那种最不愿意表达感情的人。很多事情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还有很多事他只在多年后偶然告诉过别人。

他某次走在路上“中途有一个能够看到荒川河堤的地方。我(石冈)的胸口突然痛起来,根本没办法看向河堤。我把伞向河堤一侧倾斜挡住视线,加急脚步。”(《最后的晚餐》)

知道荒川河堤是哪吗?是二十几岁的御手洗骑着摩托车从天而降的地方。

“(读者问)晚上独自一人睡不着的时候,你会做什么事?”

“会一直一直听音乐。心里难过的时候,完全不想动,就躺在床上,听枕边的CD……有一次曾经把披头士乐团的音乐拿出来,从他们出道的唱片到解散前的《Let It Be》《Abbey Road》都听一遍。”

“那种时候很难过吧?”

“当然是那样的。那时很讨厌人生,很讨厌活着。” (《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知道披头士全集是什么吗?石冈刚认识御手洗的时候,御手洗有披头士所有唱片,两人常在那个破烂的占星教室里,一起跟着唱片唱披头士的歌,唱到天黑还舍不得走。

“我(石冈)可是哭了上千回……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哭泣,有时跑到厕所里哭,有时在床上哭,有时撑着伞在雨中的山下公园的海边哭……到底是明天去死好呢?还是下星期再去死比较好呢? ……那种时候就算御手洗写信给我,告诉我你是有能力的人,所以一定要加油,也不能平静我的心情。”(《犬坊里美的冒险》)这是石冈2004年为安慰里美偶然告诉她的一番话。

知道山下公园的海边是哪吗?是他从前常跟御手洗一起散步的地方。

而这些时刻,御手洗又在做什么呢?据说他在北欧过着潇洒快乐的生活——据他的朋友海因里希说。可有些事情的真相其实很不显然。常见到石冈的里美,居然一直认为石冈是开朗自信的人,她全然不知对面的石冈心里想着“就这么跟她道别独自回住处的话,我甚至没自信自己能否正儿八经地呆着,不知自己会搞出什么名堂(指自杀)。” (《最后的晚餐》)

她觉得石冈总是温柔开朗。她似乎是因为这样才喜欢石冈的。(《犬坊里美的冒险》)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异邦骑士》)

而海因里希描述的御手洗,总是开朗活力又有学者风度。那个抑郁症发作整天躺在沙发上的御手洗,那个不时一通狂躁、宛如精神病人的御手洗仿佛已经死去,或者从来不曾存在。

那是只有石冈认识的御手洗。

“(御手洗的)情感中间,似乎还潜藏着某种东西,旁人无法察觉,只有我(石冈)才能够感应到的东西。”(《铃兰事件》)

御手洗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但在分手前的最后一案中,他罕见地对石冈讲了一件往事。他说小时候曾看到暴涨的河水里漂着一只木箱,里面有三只小猫。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够不到木箱,“只能目送装着小猫的木箱远去,就像现在这样。”

“我(御手洗)总觉得小猫马上就会游到岸上来,就一直等一直等。我想把它捡起来,替它擦干身体,放进怀里给它温暖。我就紧紧地攥着手帕等在那里。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升了起来,小猫还是没有爬上岸。我浑身发冷,只好回家去了,但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当时想,人类的世界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的呢?……(于是一切)似乎一下子都没意义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努力,到头来都会是这样的结果。”(《星笼之海》)

也许人生只是同一主题的无限循环。

对御手洗而言,是四十年前他多么想抱在怀里却无法救起的小猫,是二十年前那个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哀求的眼神看看他、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的人。

对石冈而言,是当时应该说却没有说的话,是如今仍想说却绝对不会再说的话。

石冈说学生时代曾写过一封情书,每天带在身上,想亲手交给对方,可最后还是没有交出去。最后毕业旅行的时候,他在露营煮饭的时候去向那个女孩借马铃薯。

“那确实是把信交给她的最好的机会。”

“我(石冈)就说:田边同学,对不起。”

“她转过头来,对着我说:什么事?”

“我就问她:有多余的马铃薯吗?”

“她说:没有。”

“然后我就说:那个……”

“她问我:还有什么事?结果我只说没事。”

“那信呢?”

“因为我觉得信已经变脏,也皱巴巴了,所以拿不出手。”

“然后呢,你就走了?”

“是。”

“那封信后来呢?给了别的女生了吗?”

“怎么可能。毕业后,就把那封信撕碎了,撒向大海。”(《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他对御手洗的感情也一样,因为已经像等了太久没有交出的信一样,变脏了,揉皱了,所以还是永远不要拿出来好了。

虽然在口袋里紧紧捏着早就写好的情书,但是——“你有多余的马铃薯吗”“没有”“那没事了”。

虽然哭过上千回,每天都想着去死,但是——“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人生果然只是同一主题的无限循环。“反正不管你怎么努力,到头来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说回御手洗和小猫的故事。听御手洗讲完那个故事,不善表达感情的石冈无言以对,只是泛泛地安慰道:“你已经很成功了。”

很多年后,石冈才偶尔从御手洗的童年友人处得知,御手洗曾是个孤独可怜小孩,小时候的他总一个人抱着小猫坐在池塘边。石冈很惊讶,因为他一直以为自信强大的御手洗是绝对不需要被安慰的人。

我们听到的故事,都是石冈讲的。除了“一生一次的告白”,我们从不知道御手洗在想什么。御手洗的告白之所以冲击力这么大,是因为它和石冈讲的故事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故事。

从御手洗的角度,也许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从御手洗的角度:他离开横滨后石冈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走,似乎完全不关心他会不会回来;除了寻求破案协助,石冈从不主动联系他;石冈和他打电话从不谈私事;石冈的回信总是这种风格:“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从御手洗的角度:他提议一起去美国流浪,石冈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他提议一起去北欧看世界上最梦幻的湖水,石冈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他讲起童年救不起的小猫,诉说那一刻多么孤独和无助,石冈说:你已经很成功了。

仿佛根本是另一个故事。就像海因里希认识的御手洗和石冈认识的御手洗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就像石冈写的自己、御手洗眼中的他和里美眼中的他,仿佛完全是三个人。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

就算是石冈以为“彻底冷血”的御手洗,二十年来好歹也对石冈讲过几句柔情的话,什么我不想回家的时候找不到你啊,什么寂寞的时候有你就行了,云云。而如果仔细回想一下,你会惊奇地发现石冈从来没有对御手洗讲过表达感情的话,一句都没有。

石冈总把御手洗描述得十分无情,好像御手洗每次给他打电话都很冷淡、很不耐烦。其实御手洗刚离开横滨那会常给石冈打电话,甚至会“连续两天打电话来”(《龙卧亭杀人事件》)。

1996年5月,御手洗打来了“最后一通电话”,“之后我和御手洗就断了联系”。而“这通最后的电话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戏剧色彩……应该说是迄今为止最平淡无味的一次。” (《大根传奇》)

这通最平淡无味的电话里,石冈莫名其妙地问:“你还记得我?”

御手洗莫名其妙地答道:“当然,迈奥拉诺斯君,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如果你知道迈奥拉诺斯是谁,就会明白这可能是二十年来御手洗说过的最柔情的一句话。

(*《漫长的告别》讲一个叫马洛的侦探偶然救下一个优雅落魄、凄惶无依的酒鬼——迈奥拉诺斯(过程颇为《异邦骑士》)。两人成了挚友,却经过漫长的告别终于永远分离,甚至没说过再见。小说的结尾马洛对迈奥拉诺斯说了一番颇似“一生一次的告白”的话:“你深深打动过我,特里,用一个微笑、一下点头、一次挥手和这儿那儿的安静酒吧里安安静静喝几杯酒。感情还在的时候真是不错。别了,朋友。我不会说再见。我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那时候说再见还有意义。那时候说的再见悲伤、孤独而决绝。”)

结果,一直怀疑御手洗已经完全忘记他的石冈很难过:“御手洗,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别人了?”

结果,御手洗说:“开个玩笑嘛石冈君。”

同样在1996年春天,御手洗把自己的传真号和网址都告诉了石冈。也许石冈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通电话以后,两人整整一年音信不通。一年后,石冈因迫切需要破案指导才给御手洗发了传真。御手洗五分钟之后就打来了电话。(《最后的晚餐》)

石冈总说御手洗在电话里对他太冷淡。直到2006年,他还在第一千次为这种事哭泣(《克罗地亚人之手》)。也许他不记得他一年不联系御手洗,御手洗却在接到传真后五分钟就给他回电话。也许他不明白,从另一个角度看,无情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御手洗。

从御手洗的角度:明明给了石冈联系方式,但只要他不主动打电话,石冈就一年不联系他。一年后石冈终于找他,完全为了事务性问题,没有一句问候近况的话,若无其事地直接问破案的事。

可御手洗不知道,石冈接起这个电话的第一个念头是“御手洗的语气极其轻松随意。真想念他的声音,仿佛我(石冈)还没被他抛弃。”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是一个推理小说家居然没读过《漫长的告别》。于是这位小说家就永远没法明白,御手洗一年没给他打电话,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在等他的迈奥拉诺斯君回头再向他走来*。

(*《漫长的告别》结尾是这样的:他(迈奥拉诺斯)转身走出房间。我(马洛)望着门关上。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仿大理石走廊里远去。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变得微弱,然后就消失了,但我还是继续听着。为什么?我希望他忽然停下,回来说服我改变想法?他没有回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2004年石冈给御手洗写了一封信,即前面提过的《海与毒药》。那是唯一一封谈私事的信,也是最接近感情流露的一次。信前半段向御手洗描述了横滨的种种变化,说自己最近因收到读者来信而去元住吉(当年他和良子的公寓附近)故地重游。当年和良子一起去过的咖啡店,好像还和以前一样。接下来石冈把读者的信一字不漏地抄给了御手洗。

读者的故事是姑娘因一场车祸结识了英俊的摩托车手,为他付出了一切却被无情抛弃。此后她总是随身带着毒药想报复和自杀。后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读她和摩托车手的定情信物——《异邦骑士》,终于决定坚守书里的爱和信念,扔掉毒药好好活下去。

这故事怎么看都像《异邦骑士》的意识流重构。而石冈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满是恨怨的爱情故事全文抄送给对男欢女爱最不感兴趣的御手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因为那根本就是石冈自己的故事的意识流重构。

在别人的故事里表达的自己的感情,毕竟会容易一些。

石冈的这封信无外乎两个意思:第一,我一生最爱的人是良子,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是你;第二,我已经不恨你了,我现在不想死也不想报复了,会好好活下去的。

“对你而言,御手洗先生是什么?”

“要怎么说呢……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有时觉得他很讨厌,让人生气,想尽一生之力对他进行报复,但是……老实说,他是……让人无相向往的存在。”(《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石冈这样软弱的人,居然想过要尽一生之力报复御手洗。他到底能怎么报复御手洗?唯一方法就是吞下安眠药长眠不醒吧。

但《海与毒药》里的女孩,最后把毒药扔进了大海。石冈也一样。最后他对御手洗的感情,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你可以不把它叫做“爱”,但你不能否认,在这个庸俗的世界里,如此强烈和长久的感情是极少见的。

《龙卧亭幻想》里,石冈像当年御手洗救他一样,救下一个因女友被杀而想去手刃凶手的人。

那人说世间许多正义不能实现。石冈不假思索地大喊:“我们有御手洗!”

“我们两个人(石冈和那个要杀人的人)就在暴风雪中纠缠拉扯,我想起二十几年前,我在井原家门前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指《异邦骑士》里御手洗迎着他的枪口、不让他去杀人的事)……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被人抱住的话,我现在一定是被关在监狱里。”

有些时候,御手洗已经变成一个抽象的信念。但更多时候,御手洗还是那个曾拯救过他、曾紧紧抱住他的人。

至于御手洗究竟为什么离开,石冈后来也多少有了一点领悟。

“那时觉得痛苦的人,不是只有我自己。我为了想要得到救赎,而整天跟着他。其实或许他比我还要痛苦。这一点我是最近才了解到的。想到我完全不能安慰到他,我就觉得非常痛苦。”(《P的密室》)

所以,会很后悔当时没好好对待还在眼前的那个人吗?

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石冈从前总吐槽御手洗占了景观好的房间,自己的房间却连窗户都没有。如今十几年过去,他还继续住在“犹如地狱般黑暗”的房间里,而让御手洗的房间完全保持原样。

刚和御手洗同住的时候,石冈想尽办法要把御手洗过多的藏书扔掉,“遇到御手洗怎么也不肯让步的场合,我……就会扔下我要回去在西狄洼的娘家(指他以前的公寓)这种话来胁迫他。” 如今十几年过去,他把御手洗的书和唱片全部留着,连位置都毫无改变。

因为石冈最怕改变。他一句煽情的话也没说过,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一直理所当然地相信他会这样和御手洗过一辈子。尽管他整天吐槽御手洗,尽管他常常担心御手洗要离开他,但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两人永远不会分开。

他听说一对老夫妇,妻子十分狂躁、总以公主自居,便觉得 “这是御手洗晚年光景的描写”,“不由得打从心里担心”自己会像那位丈夫一样深受其害。(《俄罗斯军舰之谜》)

他曾打算带御手洗回老家见见他父母,尽管“我父母看到御手洗的话,大概会觉得害怕吧!”《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反正已经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永远留在过去就好。

从前石冈吐槽御手洗又要养狗,又把各种照顾清扫工作都丢给他。现在他却说即使狗死去时会很痛苦,“我还是想养狗”。他说最想养的是马尔济斯犬。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只只要御手洗靠近石冈就汪汪汪叫个不停的狗。“大概是为了有趣”,御手洗常为了逗狗“故意紧紧地抱住我(石冈)”。那只狗就是马尔济斯犬。

“在爱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对它说什么?”

“‘谢谢’……谢谢它的陪伴,拯救了我的生命。” (《与石冈老师的长访谈》)

总觉得这也是石冈想对御手洗说的话吧。他说对御手洗的心情是“感谢”,也许并不完全是自欺欺人。

尽管世界上有太多救不起的小猫和太多传不到的心声,但毕竟也有些东西是真真切切、谁也不能抹去的。

谢谢你的陪伴,拯救了我的生命。谢谢你曾经那样紧紧地抱住过我。

至于御手洗究竟为什么突然离开、会不会回来,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也许他只是一个不负责任、薄情寡义的人,也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生活不是推理小说,生活也许根本没有答案。

御手洗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玲王奈为什么1997年后再也没找过他。石冈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玲王奈为什么1997年后再也不给他写信。1997年是玲王奈听说御手洗“一生一次的告白”而掩面痛哭的那年。

石冈也不知道,已放弃追求他的里美为什么送他一个青蛙工艺品。里美说没有特别意义。但“青蛙”在日语里与“回来”谐音,是祈求外出的旅人平安归来或逃走的爱人回心转意的吉祥物。

每个人的心,终究会有一部分属于那个不给我们答案的人。就像岛田老师写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推理小说,那个人给了我们最华丽的谜面,却仿佛忘了他永远欠我们一个答案。

————我也得打伞去海边哭一场再回来————

尽管岛田老师毫无来由地这样报复世界,我还是想以积极的方式结束这个故事。

岛田老师说,会在御石分手二十周年之际让他们在日本的金泽重逢。在《御手洗洁的追忆》后记里说的,2016年4月说的。

虽然……岛田老师的话,就像御手洗叫石冈不要搬家一样,也许只是根本不值得相信的美好承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他。

《P的密室》里,童年的御手洗问情杀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因为如果是非常喜欢的人,肯定不想被人抢走啊。” 

御手洗:“所以就要杀掉?” 

“如果绝对不会再回来了的话……”

御手洗:“我完全不能理解。毕竟,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既然御手洗这样说,就一定不会错的。

祝所有相爱的人永不分离。

abby

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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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phoebe(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96445620/

我看过的最好的言情小说,居然是“推理小说之神”岛田庄司的侦探小说。

以下是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评为推理小说界的BL第一巨著,因为它兼具了《东京爱情故事》式的现实与无奈,和川端康成式的纤细与忧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故事开始于《异邦骑士》:

一个叫石冈和己的倒霉鬼在街头遍体鳞伤地醒来。他丧失了记忆,忘记了名字,深信自己是家破人亡的杀人凶手。凄惶无助的青年如丧家之犬,在“异邦”般的陌生之境四处游荡...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phoebe(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96445620/

我看过的最好的言情小说,居然是“推理小说之神”岛田庄司的侦探小说。

以下是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评为推理小说界的BL第一巨著,因为它兼具了《东京爱情故事》式的现实与无奈,和川端康成式的纤细与忧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故事开始于《异邦骑士》:

一个叫石冈和己的倒霉鬼在街头遍体鳞伤地醒来。他丧失了记忆,忘记了名字,深信自己是家破人亡的杀人凶手。凄惶无助的青年如丧家之犬,在“异邦”般的陌生之境四处游荡。后来他常看到一块“御手洗占星术教室”的招牌,就想试试用占星术找回记忆。

于是他摸进了一栋寒酸的楼房,推开了一间破烂工作室的门,认识了占星师御手洗洁。是啊,世界上有那么多门,他偏偏推开了那一扇。

石冈描述那一刻“竟然让我一时呆住……这个男人,让我有相识已久的错觉。或许我跟他真的本来就认识了,所以刚才他初见我的时候,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而那个表情微妙的男人说: “从你的脸看出来你的上升宫好像在射手座,我也是。我们有点像吧?”

鬼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点像。反正他们迅速忘记了会面的目的——占星,开始专注于喝咖啡和听音乐。

石冈说“当音乐撞击我的身体时,我感觉体内被尘埃蒙蔽的部分……开始活动了,它张开入口,接受这美好的音乐。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曾经被遗忘的冲动复苏了……我脑子一片恍惚,好几次感动得眼角发热。但是,音乐的声音太大了,他(御手洗)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所以只是答非所问地回答我。我因为太高兴了,便不断地对着他点头。”

这张唱片是奇克·柯瑞亚的《浪漫骑士》。御手洗在他们相识的那天把这它借给了石冈。

第二天石冈又去了御手洗那里:“今天的御手洗看起来非常帅。老实说,以外表而言,他称得上是没有什么缺点的男人。” 接着石冈又被御手洗高超的吉他水平和即兴演奏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还发现自己虽然失忆却记得披头士的歌,而御手洗有披头士的所有唱片。于是两人在御手洗家里跟着唱片唱披头士的歌,唱了一整个下午,唱到天都黑了:“此刻的心情,就像航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黑暗大海里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亮光。……我觉得非常幸福,想要大声的叫喊。生命里有良子(石冈当时的女友)和御手洗,让我感动得想流泪。”

总之他们很快变得非常熟,以至于石冈每天都去找御手洗,以至于良子开始不许他去找御手洗。“我问她:你在嫉妒吗?她坚决否认,又问我:我和御手洗,谁比较重要?她的问题,让我觉得她是在嫉妒。”

但石冈这个倒霉鬼接下去又变得更加倒霉,经历了各种遍体鳞伤和哭天抢地以后,连良子也死掉了。在他差点要去杀人的夜晚,月光下御手洗骑着摩托车从堤防上一跃而下。“摩托车强行停在我的面前,扬起四处飞扬的尘土。骑士的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舞。”

石冈被这位浪漫骑士从噩梦中救醒。“我急着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怀疑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但是,御手洗仍然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以上是1978年夏天的故事。

此后石冈找回了名字、记忆和平静的生活,还靠写和御手洗一起破案的故事成了作家。1979年,他们挂牌做起私家侦探。那年的最后一天,他们搬进横滨马车道上的公寓,正式开始同居生涯。新年钟声敲响,两人互祝新年,握着手互道:“我们两从今天起就是室友了,请多关照。”(《数字锁》)

那时他们还没有名气,成天无所事事。但石冈说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御手洗“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用来陪我闲聊。吃完午饭喝过茶,我俩便说起无聊的笑话。临近黄昏时,还会出去散步。”(《UFO大道》)

御手洗也对没钱没名的日子十分满意。他说不希望住在一个挤满了客户的地方,因为“每当我回到家,你(石冈)就必须大声呼叫才找得到我。或许你无法想像,现在这种日子最适合我……觉得寂寞的时候,还有你来作伴,这样就够了。”(《占星术杀人魔法》)

据石冈描写,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中的典型一天是这样的:

“御手洗和我无所事事地在横滨街上散了多半天步,好容易挨到傍晚才回到我们位于马车道的住所。……这天傍晚我们俩回到住处后,又开始了关于谁来做晚饭的永无休止的争论。做饭所需的菜和米已经在散步途中顺便采买完毕,余下的每次必有的争论只不过是谁系上围裙到厨房去把饭菜做熟而已。”

所谓最快乐的时光,原来不过是买菜做饭和整天漫无目的腻在一起,唯一的智力活动居然是争论谁煮饭。石冈觉得快乐倒不奇怪,毕竟他是那种和御手洗一起唱歌就“觉得非常幸福,想要大声的叫喊”的人。但御手洗可是一个最怕无聊、最怕头脑空转的家伙,他能把这种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实在令人费解。我们只能认为:和石冈争论谁做饭可能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之一。

那个时候,两人穷到没钱打车,半夜一起坐在沙滩上等日出和始发车(《UFO大道》)。很多年以后,石冈还在怀念那个温柔快乐的夜晚。可一旦过完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就会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快乐,这是和数学定理一样不可避免的事情。

还有就是,一旦过完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就会开始考虑对面的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现在需要讲一讲御手洗和石冈究竟是怎样的人。

御手洗智力超群(那是当然的了),个子很高,据石冈(翻来覆去地)讲样貌也很漂亮,因此有很多女人很喜欢他。但他非常不喜欢女人,经常把她们作为一个群体大加批判。他在其他很多方面也十足地不近人情,他冷漠、自我,经常全然不顾他人感情地说些尖刻的怪话。岛田庄司老师毫不避讳地承认借(照)鉴(搬)了福尔摩斯的形象。反正御手洗跟福尔摩斯一样,是那种一看就会成为名侦探的人。

石冈却是全世界最不合格的“华生”。他特别爱干净,因为怕弄脏鞋子不想去勘查现场(《UFO大道》);御手洗缴了歹徒的枪扔给他,他“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捡起了枪”(《IGE》)。《戴高筒帽的伊卡洛斯》里御手洗不过叫他搬了一个重一点的箱子,就把他累到不行。他先是一个劲地抱怨御手洗,后来吃饭的时候“右手不住地发抖,几乎连筷子都抓不住了”。《希腊之犬》里御手洗嘱咐他“记得带着凿子、锤子和铁锹上船”,他到临出发也没去找这几件东西,理由仅仅是“当时的气氛很紧张”所以没来得及去找。后来御手洗叫他挖土,他死活不动手,只是一直问御手洗“你疯了吗?”。哪怕御手洗说:“石冈君,你不要在旁边看着,来帮忙啊!”,他仍然神奇地站在一旁全程看御手洗挖完了所有土。

石冈胆子小、体力差、缺乏最起码的执行能力,甚至连“华生”最基本的素养——听指挥——也不具备。他这样的人,去任何一家侦探事务所应聘侦探助手大概都会被赶出来。可名侦探御手洗从不觉得这个不但全无用处、还要他分心保护的队友有什么问题,他走到哪里都不断地提醒“石冈君,紧紧跟着我!”(《水晶金字塔》),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是伸手示意石冈躲到自己身后(《UFO大道》)。

除了极为不适合侦探工作以外,石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据《狂奔的死者》里的路人描述,他“有着艺术家的气质,皮肤白皙,年纪很轻”,举止很文雅。前面讲过,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御手洗借过奇克·柯瑞亚的唱片给石冈。这天他们去参加一个爵士乐聚会,御手洗现场演奏了奇克·柯瑞亚,弹得特别好,大家都很陶醉。据此路人描述,曲终“石冈走过去,握着御手洗的手,隐隐约约可听到御手洗说着:‘怎么样?好久没这么过瘾了吧?’……我(路人)一看到石冈,就知道他刚流过泪了。” 

石冈是那种特别敏感,特别多愁善感,听听音乐、想想过去的事情就会当众哭起来的人。他腼腆、自卑、怕生,上台演讲害怕到腿发抖(《SIVAD SELIM》),看到恶心的尸体标本居然当场晕倒,后来扶着御手洗的肩膀才能勉强走路(《眩晕》)。这样一个人,叫他去参与惊险的侦探事业,实在有点难为他。

石冈甚至根本不喜欢探案。他说相比写破案故事,他宁愿写御手洗的日常,因为稀奇古怪的案件虽然可以展现御手洗的能力,“但是实际上那些事件有一部分我是相当不喜欢的”(《近况报告》)。

他甚至也并不喜欢御手洗。对,这一点也许很难想象:石冈非常依恋御手洗,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后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他并不“喜欢”御手洗。他会因为御手洗讲话太直接、对人毫不客气而“气得浑身发抖”(《某骑士物语》);会因为御手洗“异常的好胜心” “暗暗替他感到羞愧”(《戴高筒帽的伊卡洛斯》)。他不喜欢御手洗的自信和强势,也不喜欢御手洗的冷酷和不近人情。他喜欢的是 “御手洗洁如同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大惊小怪地说着天真的话。我一向最喜欢他这幅淘气的样子”,是御手洗刚睡醒的时候“ 迷迷糊糊地睁不开双眼,就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戴高筒帽的伊卡洛斯》)。其实他宁愿御手洗是个弱气的普通人,只是御手洗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人。

我们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魔力,看看月光、唱片和摩托车对人们施下了多么强大的咒语。可是,把无所事事的日子变成人生最快乐的时光的魔力一旦消失,石冈和御手洗根本是两个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当初哪来的勇气提出“我们有点像吧?”这种荒谬的判断。御手洗从小在国外长大,会很多语言,书架上全是外文书,听的都是外语唱片。他不喜欢日本,始终觉得在国外更舒服,“其实完全不认为自己是个日本人”(《近况报告》)。而石冈却是个土包子,他完全不懂外语且始终对此非常自卑,见到外国人会紧张到直出冷汗,认为自己没法在日本以外的地方活着。御手洗最怕一成不变,他从幼儿园时代就每天琢磨着“真想去别的什么地方”。而石冈最怕改变,他只希望“将目前的状态,不断地延长下去,多一个月越好,多一个星期也好。我所期望的,就只有这样而已”(《铃兰事件》)。

这样两个人,居然在一起生活了16年,连石冈也说这“真可以说是奇迹”。但问题一开始总是似乎不是问题。御手洗开始频频带着石冈去国外度假。石冈在外国总是很紧张,但他因此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御手洗。御手洗也对他分外照顾,所以那时的他们好像仍然是幸福的。

实际上敏感的石冈已经开始越来越不安,因为他知道御手洗喜欢上什么“就会一日复一日地只集中在那个事物上头,完全废寝忘食。而一但玩够了之后,就会马上把它全忘得干净。举例而言,占星术就是这样。我和御手洗相遇的那时候,他对占星术抱持着极大的兴趣……但是我现在问他占星术什么的时候:‘占星术是什么鬼?’他竟然这样子说。”(《近况报告》)

1986年御手洗得了忧郁症。他整天闷闷不乐,抱怨探案枯燥无趣,科学研究才是他真正想做的。至少从那时候开始,石冈已经意识到 “御手洗的侦探事业,渐渐步入和占星术同样的命运。我除了祈祷……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近况报告》)

石冈早已预感到,御手洗迟早会离开他。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场漫长的告别逐渐发生。因为石冈一直是这种人,他在《异邦骑士》里就是这样:因为担心走进旧居会恢复记忆、让现在的生活瞬间崩溃,他就能一直找借口不走进去;因为不想面对被良子欺骗的真相,他就能哭着对御手洗说“我不想听”,仿佛只要御手洗不说,真相就不存在了。“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牺牲多少事物都愿意。只要能过着平凡的生活,宁愿过着眼睛和耳朵都被阻塞的日子,即使过着像睡着了一样的人生,也是好的。” ——石冈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位逃避大师。

这次也完全一样。

御手洗说不想收养他很喜欢的狗,因为“经常在一起的话,有时也会彼此生厌”,石冈立刻“觉得御手洗这句话好像是在指我和他的关系”(《希腊之犬》)。

“八月二十五日半夜,外面下着大雨。御手洗……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他从外面回来后大敞着门,也不去擦头发,而是突然对我说:‘石冈君,我想了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之后,智力出现了退化现象。……和我在一起,你绝对不会有什么长进。这是我非常担心的事情。’……我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他难道要放弃我吗?”(《水晶金字塔》)

但在这些时刻,石冈什么也没说。他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他所能做的,只是一边精确地记下时间、地点、大雨和御手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一边惶恐不安地等着分别的来临。

他和御手洗的关系完全是当年和良子关系的翻版。当初“良子一直是我依赖的对象……我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出去郊游远足时,只知紧紧跟着老师”。如今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御手洗。当初“我和良子共处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但是,在她苦恼的时候,我却像站在数公里外,拿着望远镜,窥视着她苦恼的陌生人” 。如今他对御手洗也完全一样。他说御手洗“患忧郁症的时候,我为他操碎了心”。可实际上,当御手洗翻来覆去地说研究科学就得去国外的时候,石冈从来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在某种程度上,御手洗说的没错:石冈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任何长进。他多愁善感又全然无力,总是等着别人来拯救他。早在《异邦骑士》的时候,石冈就说“爱情是虚无的”,因为那“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他说人和人是“两条绝对不会交错的铁轨”,上面“行驶着以爱情为名的错觉之船;这艘船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缓缓地驶入黑夜中”。

关于这艘船如何缓缓地驶入黑夜,石冈倒是做了非常细致的记录。《SIVAD SELIM》记录了他和御手洗如何在1990年圣诞期间大吵一架。起因是有人请御手洗去给残疾学生办的圣诞音乐会上演奏。石冈答应下来,因为觉得自己请求的话御手洗一定会同意。结果御手洗却说已与别人有约,无论如何都去不了。以下是此次争吵的节录:

石:“(与人有约的事情)你根本没有提到过。”

御:“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石:“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说对吧?”

御:“这我同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边喝茶边思考问题的时间。请你能不能别妨碍我?”

……

御:“这么说,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没听说过。比如前天你约森真理子*吃饭那件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总是在互相窥探对方中继续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饭。”

(*:森真理子是一个喜欢看石冈写的御手洗破案故事的女书迷,但somehow御手洗一直认为她真正的目的是追求石冈。)

……

御:“这是兴趣的问题。世界上总有能答应或不能答应的事,比如你的……”

石:“要是说我喜欢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你要是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把那几位女明星的写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欢那些偶像歌曲,我也爱听披头士的流行音乐啊!平时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给我弹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应那些高中生的请求,无论你让我舍弃什么我都能答应。”

御:“那么我让你把那堆录像带扔了你也干?”

石:“哦,原来那些东西也不对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乐会,我就把它们全处理掉。”

御:“还有,占着书架的这两本书,什么《如何战胜自己》和《犹太人的生意经》也请你处理掉。”

 石:“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难道这次不肯出席音乐会也因为这个?不肯为那些高中生花那么点儿时间,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同?你这个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

石:“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的?不把支持者们放在眼里的话,是要吃大亏的哦!以后我写的书再也没人买,我们俩只好喝西北风到处要饭去。你愿意那样吗?”

御:“要饭在美国还是个不坏的职业呢,还给发执照。”

石:“可是这儿是日本,御手洗,我对你说的是日本话。”

御:“要是混不下去我们就一起上美国去,花上一百美元买一部老爷车,晚上咱们俩就睡里面。白天找张公园里的长凳一躺,日子过得也一样逍遥。不行的话再开一家洗衣店,把人家要洗的衣物都收过来,洗干净叠好再给人送回去,那样不也挺好的?挣点小费也能活下去。”

石:“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

……

御:“对不起,我有事该走了,晚上也许回来得晚,这个杯子你要不想洗,可以先放着,等我回来后自己洗。你做的青花鱼味噌煮看来我是吃不上了。”

石:“我现在心里有多失望,我想你大概不懂吧?”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什么也没说,一时陷入了沉默。

……

石:“原以为你这个人会为了弱者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看来我真是看错了人。以后对你该重新认识了。原来你为了什么美国朋友,连真情都肯践踏。”

御:“你还不赶快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我墙上?”

石:“那些孩子都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还有哪些人比他们更可怜?也许今晚是我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沉重的失望。”

御:“可怜的人世界上有的是。但我仅仅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石:“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有多重要,我的眼中只看见你在堕落!”

御:“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君。”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能老当圣人君子啊!

真是一篇“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文学的华丽范文,没想到岛田老师在这种领域也如此有造诣。

也许石冈并不明白这场架究竟在吵什么,其实真正的原因他都很清楚地写下来了。争吵的真正缘由是“我(石冈)感到非常地悲伤。我想御手洗变了。以前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SIVAD SELIM》)

以前御手洗“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用来陪我闲聊” (《UFO大道》),如今“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话题,他都显得心不在焉……我说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我马上就到御手洗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他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推门走了进去……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我进来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SIVAD SELIM》)

以前御手洗会在公众场合突然演奏奇克·柯瑞奇,惹石冈掉眼泪(《狂奔的死者》),“但最近无论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弹一首(披头士)了。” (《SIVAD SELIM》)

自以为因为喜欢同样音乐才一见如故的两人,如今却在为“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争吵。当初整个下午一起唱披头士,因而“幸福得想大声叫喊”的两人,如今却在各自的房间里用携带式CD Player听不同的音乐(《近况报告》)。

当初御手洗觉得跟石冈争论谁做饭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如今他却说“你做的青花鱼味噌煮看来我是吃不上了”。

一切果然只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吧。

也许因为无法接受幻灭,石冈发挥了他极端别扭的性格,不断地找各种刁钻的角度跟御手洗闹别捏。在御手洗喊着“我终于把线索全连上了!”冲上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的时刻,他居然只想挑剔御手洗为了破案把衣服弄得太脏了。他厉声对御手洗喝道:“别碰我!这身脏衣服我可不想替你洗!” (《舞蹈病》)

对最讨厌拘束的御手洗来说,这样的生活一定非常窒息吧。也许从他的角度看,是石冈变了。以前脾气柔和的石冈,现在抱怨起御手洗来可以一连写满好几页纸。

只是石冈并没有变:他从最开始,就是那种因为不想弄脏鞋子而不愿去勘查现场的人。

其实御手洗也没有变。他在争吵中提到的两件事情,一件是介意石冈跟女性会面,另一件是不允许石冈听偶像唱片、看偶像写真集。石冈这时觉得御手洗的言行伤人之极,可是他忘了自己曾经亲笔写过,御手洗一直就是这样。《UFO大道》写的是1981年两人刚刚住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所谓“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有个小学女生在路上跟着他们,御手洗立刻开玩笑地问石冈那是不是他女朋友;那时候御手洗就开玩笑地抱怨石冈老买唱片和杂志,害得他们没有钱坐车。御手洗对石冈,一直都有着不近人情的控制欲,只是当时石冈一点都不生气,他认为御手洗只是在拿他寻开心。两人一直这样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坚信自己正过着“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性格非常别扭的石冈,却一直说御手洗才是全世界最别扭的人。御手洗明明想要A,却会表现得很讨厌A;御手洗从不好好说话,从不正面表达感情,永远冷嘲热讽、没个正经,到最后没人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永远也不会了解御手洗在想些什么。”(《水晶金字塔》)

所以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御手洗说:“要是混不下去我们就一起上美国去,花上一百美元买一部老爷车,晚上咱们俩就睡里面。白天找张公园里的长凳一躺,日子过得也一样逍遥。”

结果石冈只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 (《SIVAD SELIM》)

所以在石冈提出要出门散步看看海的时候,御手洗突然说:“看湖怎么样?”然后他洗描述了一个“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湖”,“马上就是飘雪的季节了,再没比这更梦幻的湖水了”。石冈问他湖在哪里,他却说在赫尔辛基北边。

“你说赫尔辛基?芬兰?我又没去过!”

“所以我们不是正要去吗,石冈?”

结果石冈只说:“别开玩笑嘛。”(《最后的一球》)

所以他们有一只狗,只要御手洗把手搭在石冈肩膀上,狗就会汪汪汪叫个不停。“大概是为了有趣”,御手洗总是为了逗狗“故意紧紧地抱住我”。

结果石冈只说:“看来这只狗具有相当奇怪的人生观。” (《近况报告》)

石冈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这一边的错误仅仅在于他是石冈。

御手洗也没有做错什么,他那一边的错误仅仅在于他是御手洗。

说回圣诞节大吵一架的事情。最后石冈一个人去了音乐会。

即将落幕时,御手洗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对着麦克风说:“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然后他弹了石冈一直求他弹的披头士:《永远的草莓地》。

回头看来,也许那是最后一个幸福的夜晚。

但这至少足以证明,御手洗并没有变,他仍是那种在月光中从天而降的类型。石冈也没有变,他说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从此以后,“《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 (《SIVAD SELIM》)

此前石冈的最爱是奇克·柯瑞奇的《浪漫骑士》,因为“当钢琴的声音响起时,我的脑海里必定出现骑着摩托车,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荒川堤防上,二十几岁时的御手洗洁。”(《异邦骑士》)

石冈这个人,真的从来都没有一点长进。

讲到这里我必须收回我之前说的话。石冈和御手洗,其实确实是有点像的。要是你一见到某个人,就觉得早已认识他,那么你对他的了解,毕竟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

石冈和御手洗都是非常念旧的人,也都是别扭得要命的人。石冈一直是一位逃避大师,而御手洗更是。只不过石冈的逃避是消极被动型的,御手洗却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行动家。

1994年冬天,御手洗在石冈回乡的时候离开了横滨,只给石冈留下一张字条:“我去赫尔辛基,你留守。”

从来没有一点长进的石冈,于是又把当年良子死后的情况重演了一遍。天崩地裂地大哭一场之后(《龙卧亭杀人事件》),他“终日孤身一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像是连生活的勇气,也彻底失去了。” (《SIVAD SELIM》)

关于御手洗走后石冈有多么悲伤,我暂时不想复述了,因为那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前面忘了讲,有一个叫玲王奈的女人,聪明、美丽、热情、勇敢,还是好莱坞的电影明星,总之是十分完美的一个人。她非常喜欢御手洗,所以虽然一再被拒绝,却始终没有放弃追求御手洗。

1997年,玲王奈为了打听御手洗的动向,专程找到他在北欧结识的朋友海因里希。海因里希说,御手洗在北欧过着开朗充实的生活。但是像玲王奈这么有能力的人,必然不满足于生活的表象。于是,她问出了御手洗“一生一次的告白”:

海因里希说:在一个微醺的夜晚,“总是充满活力又语带讽刺,见微知着的御手洗……曾经少见地向我透露,他思念故乡,还有在那里等着他的友人。那是他仅此一次的告白。”

那天晚上,海因里希对御手洗讲了自己的悲伤往事。他说因为那些事情“我才真实地明白人总是从相反的一面获知爱,爱与悲伤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唯有痛彻心扉过,你才会知道爱。”

进而他问御手洗:“心里喜欢过谁没有?你是否感觉过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完全能体察对方的痛苦,并把它当做自己的事,真正在情感上融为一体,共同体会对方的悲哀和痛苦,并以此确定两人的关系。你究竟有过这种经验没有?”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考虑了好久,看来这些话多少也触动了他。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口吻,半天才开口。他告诉我,确实有过一次,但那几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日本,正是学着思考人生的年纪……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日本人,年纪也很轻,看来曾受过很重的伤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正为女人问题而万分苦恼。

……

御手洗说,他被年轻人那哀怨无助的眼神深深打动了。他向御手洗微笑,推开房门,坐在沙发上,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茶杯。做着这些动作时,他总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干什么都要取得他的同意。

……

御手洗清楚地告诉我,那位年轻人长着白净的脸庞,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着,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哀求似的眼神看看他的脸,这种眼神让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就像一记重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前,心痛和怜悯难以抑制。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他终于有了这样的自觉,他不要一个人随心所欲的生活,他的人生,将因为不断地引导他人而得以续存。御手洗就是这样对我说……玲王奈!”

对面的玲王奈,此时已经掩面哭了起来。

这篇跟破案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小说,叫做《别了,我曾经的思念》。对我来说,御石的故事结束于此。(岛田老师可不这么觉得,他还在延绵不绝地创作各种报复社会的后续。)

这个故事明明千头万绪、却又什么也没有发生。明明说了那么多话,可所有的问题,一概都没有得到答案。

石冈曾经问御手洗:“你为什么现在会待在日本呢?”

那时的御手洗,以他一贯的作风、洋洋洒洒地答了一堆毒品、战争、人类的命运云云。反正我完全没看懂,我想石冈也不可能听懂。(《近况报告》)

玲王奈曾经问石冈: “(御手洗)是同性恋吗?” “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那时的石冈,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分别是 “嗯?”和“啊?” (《水晶金字塔》)

还有故事结尾的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早在故事的一开头就提出来了。

良子死后,石冈曾经又哭又喊地质问御手洗:“你知道爱是什么吗?我和良子都觉得自己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你是个彻底冷血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人心。……我不像你,没有你那样的自信心。因为我是孤独的,是寂寞的;遇到良子以前,我是孤独的一个人。那是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感情。良子就是我的一切,有良子,我才有生活……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那时的御手洗,只答了一句:  “喂,我才是孤独的一个人。” (《异邦骑士》)

因为前面的所有故事都是石冈写的,我们直到这时才知道,从御手洗的角度,故事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那个白皙、单薄、总是穿着白衬衣的青年,莫名其妙地走进他家里,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的脸,然后哭着、一遍一遍地说着,自己是多么孤独、多么需要爱。对一个冷漠坚强的人而言,这是多么荒谬的情形。荒谬到足以让御手洗突然意识到“我才是孤独的一个人”, 荒谬到足以让他决定再也“不要一个人随心所欲的生活”。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也只有石冈,会问御手洗这么荒谬的问题。

石冈永远不会知道,他认为“彻底冷血”的御手洗,其实非常认真地回答过他的问题。只是,时间是他们彻底分别以后,地点是飘雪的异国,对面的听众,也早已不是他。

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哭着、喊着、那么努力地问了,可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人得到答案。

御手洗一直在北欧研究脑科学,再也没有回过日本。石冈一直留在横滨马车道的公寓里,让一切保持原状。

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BTW,很多年以后有人问御手洗最喜欢吃什么,他说是“青花鱼味噌煮”。

以上,就是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故事。


后文在这里: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的后续,又名:如何用电饭煲和压力锅报复世界 


霧雨晨嵐

【猫咖汉化】第83话 VS 花粉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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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话末尾的“那个时期”到了


【猫咖汉化】第83话 VS 花粉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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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雨晨嵐

【猫咖汉化】第80回合 VS 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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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1.四角DK 之 情人节(前篇)&(后篇)

 

2.本话的平行世界

【猫咖汉化】第80回合 VS 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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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互关说想看魔女所以套了完全没有西幻味的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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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原著背景的旁观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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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暑假,毛利兰第一次见到宫野志保。

那一天很热,米花町却停了电,她半长的头发窝在肩上,细密汗珠挂在脖颈间,像刚从雪柜里拿出来的玻璃樽汽水。她正在自己玩伴工藤新一的家里,和他一同看一本侦探小说,书名叫做《血字的研究》。

这是她第一次看这本书,但工藤新一显然已经看过不止一遍,他非常热情地向她推荐,说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书里的主角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但她无法赞同,因为比起繁多陌生的文字,显然下午五点电视上放送的动画片更加有趣。而至于最完美的人,她认为是工藤新一。

新一什么都会做,新一什么都知道,新...

非原著背景的旁观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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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暑假,毛利兰第一次见到宫野志保。

那一天很热,米花町却停了电,她半长的头发窝在肩上,细密汗珠挂在脖颈间,像刚从雪柜里拿出来的玻璃樽汽水。她正在自己玩伴工藤新一的家里,和他一同看一本侦探小说,书名叫做《血字的研究》。

这是她第一次看这本书,但工藤新一显然已经看过不止一遍,他非常热情地向她推荐,说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书里的主角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但她无法赞同,因为比起繁多陌生的文字,显然下午五点电视上放送的动画片更加有趣。而至于最完美的人,她认为是工藤新一。

新一什么都会做,新一什么都知道,新一讲话总是很好玩。如果可以和他一起玩的话,看书也是可以的,尽管她没有很喜欢这本书,加上天气很热,她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而这时候按响门铃的阿笠博士,就像是她的救星一般,门铃声叮叮咚咚,几乎和数学课的下课铃一样悦耳动听。

住在工藤家对面的阿笠博士,是个喜欢搞奇怪发明的奇怪大人,他不像其他大人一样需要打卡上班,家里也没有太太帮他煮饭打扫,他一人独居,常年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实验袍,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

毛利兰很喜欢他,她觉得脸上有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因为坏人不会笑。可身边的男孩却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拜托,这怎么可能啦,笑只是一种表情,坏人为什么就不会笑?”

才不是这样,她觉得坏人的笑不能被称作笑容,因为“笑”是一个可爱的、好的词汇,坏人怎么能笑呢?可她又觉得新一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有她例外,这是一道只有她没做出来的算术题。

而她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最后一着急,竟然就哭了起来。

大大咧咧的男孩看到她哭,立刻慌了手脚,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却还是连忙向她道歉。

那时候的她凭本能掉眼泪,大人、玩伴看不得她哭,便会想方设法让她破涕为笑、如愿以偿。可掉眼泪并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件事,她一直到很久之后才想明白。

那天天气太热,打开门就听到院子里蝉声阵阵,简直像无数个新一组成的童声合唱团。而阿笠博士站在门外,却不是一个人,他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说这是他朋友家的孩子,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志保,这是新一,这是小兰,你们要好好相处哦。”博士对他们三个说。

毛利兰躲在工藤新一身后,她有些怕生,却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打量着面前陌生的女孩。她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也差不太多,头发被阳光镀一层光圈,是周围少见的浅色。一双眼睛是很浅的蓝,她觉得有些熟悉,随后想起,之前有段时间,学校里很流行攒玻璃弹珠的游戏,在所有颜色的弹珠里,这样晶莹剔透的浅蓝色最为罕有,而新一运气好差,从来没收集到过。

大人教过,见了新朋友,要讲你好和请多关照,这样才能交到朋友——她是个非常听话的小孩,她会按照这样的话来说。

可身边的男孩却不会,他大而机灵的眼睛在对面女孩身上打量一圈,然后像平时猜博士的谜语那样,问博士道:“博士,应该不止是 ‘一段时间’吧?”

“你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虽然是在询问,但语气却很自信,就像平时告诉她这题选A不选C那样,毛利兰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也许这就是他成天挂在嘴边的推理,新一眼里的一切都是等待解决的谜题,他对什么事都有着无穷尽的好奇心,也总能看出一些她无从得知的事情。

他语出惊人,博士一时没接上话,对面的女孩似乎也有一刻的愣神,而这时候工藤优作从楼上下来了,他原本在家赶稿,听见敲门声便下楼来看,正巧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完全。

“新一,道歉。”

她还没反应过来,新一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优作叔叔又是为什么要他道歉,就听到对面一直沉默的陌生女孩开了口,她的表情冷淡,声音也和夏天格格不入,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冰格里掰进玻璃杯的冰块,她说:“不用。”

“你说得对。”那女孩一脸平静地说,“我父母都死了,所以博士才会收留我。正如你所说,我无处可去,所以不会只待‘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工藤新一,是个对推理世界充满幻想,喜欢将自己与生俱来的敏锐洞察力挥洒在一切人与事上的奇怪小孩。他的好奇心太大,大到让他总是迫不及待想要讲出自己的答案,尽管并没有人在问他。

而且,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为什么不可以直截了当地讲真话?

那一天,送走博士和那个女孩后,毛利兰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玩伴被训斥——和她那喜欢喝酒、脾气间歇性喜怒无常的老爸相比,优作叔叔简直就像一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爸爸,他总是风度翩翩,好像任何事都不会让他生气,不管新一闯了多大的祸,在学校和人打架也好,爬树失足摔下来也好,翘课去图书馆只为了排队买最新发售的推理小说也好……这些事他从来都不发火。

虽然她也很爱自己的爸爸,可有时候,毛利兰会有一点点羡慕工藤新一,但只有一点点而已。

可那一天,优作叔叔严厉地训斥了新一,他说,如果你的观察和推理不能让你学会理解和帮助别人,那它们就算存在,也毫无意义。

他看着自己年幼却早慧的儿子,认真而严肃地问他,工藤新一,你告诉我,你想拥有的,就是这样毫无意义的能力吗?

毛利兰没有听得很懂,只看到新一有些沮丧和不忿地垂着头,仍然嘴硬地说道,可我又没说错。

不是只有错误的事才会伤人,正确的事也会。工藤优作这样说。

她看着新一撇撇嘴不说话,手指却在背后绞成一团,像是她偶尔会缠在一起的发绳,无比纠结。

那天之后,他上学时总要假装无意地往博士家门口看,她问他,新一,你在看什么?可他又不肯讲。

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新一对自己也会有秘密。

他们是在学校再次见到宫野志保的,她比他们大一岁,插班去了二年级,她上学总是最后一个来,放学又是第一个走,也难怪他们一直碰不到面。

在又一次早上出门时,她又看到他扭头往博士家那里看。

“新一,要不我们等宫野同学一起走吧。”她这样提议道。

“为什么要等她?”他飞快转回视线,“才不要,我们走吧。”

可那天放学,他们在回家的小路上第一次碰到了宫野志保,几个高年级的人把她围在中间,语气不善地冲她说着什么。

他们俩的脚步都忍不住一顿,这几个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不良学生,翘课、打架、欺负同学,许多人见了他们都会绕着走。

毛利兰有点害怕,可是又觉得生气,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去伤害别人。

她想伸手拉住新一,问问他该怎么办,却发现身边的男孩已经三两步冲上前去,他手臂一伸,就把被困在中间的女孩护在身后,质问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不良学生:“你们想干什么?”

巧的是,从超级市场采购回家的博士看到了他们,因此避免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大乱斗,博士领着他们三个一起往回走,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女孩:“你没事吧?”

“没事。”那女孩回答她,似乎停顿一下,她又说,“谢谢。”

这是她们之间,有来有往的第一句对话。

而明明刚才挺身而出的工藤新一却拎着书包,别别扭扭地跟博士走在前面,一直不肯回头。


从那天起,毛利兰与工藤新一不约而同地调整了自己上下学的时间,他们两个会远远跟在宫野志保的身后,但嘴硬的男孩对此非常口是心非:“谁是跟她一起走?凑巧罢了。”

可后来,前面的女孩越走越慢,他们两个越走越快,日升月落,距离越拉越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天,工藤新一走在宫野身后,他扭头看着旁边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水,看着头顶成群的飞鸟傍晚归巢,就是不肯看她。

过了一会,他才磕磕绊绊地开了口:“那个……对不起。”

与此同时,那女孩侧头看着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们俩谁也不看谁,说话都好像在猜哑谜,简直是质地相同的口是心非。毛利兰看着他们俩,突然忍不住就笑出声,她分别拖住他们两个的手,一起向夕阳跑去。

放学路上被拖得很长的影子,已然是三人。


学校迎来了期末考试,成绩单会贴在走廊里的黑板上,二年A班宫野志保的名字排在最前面,她的分数整齐划一,简直像个用来举例说明满分是100的假人。

毛利兰数学没有考好,她羡慕地看着宫野全科满分的成绩,心里暗暗升起些想要比较的心思来,可奇怪的是她从来不会和新一比,好像默认了他就是该比自己考得好一样。

但这样的比较无疾而终,因为寒假的时候,她就听博士和学校的老师在打电话,她问新一:“博士在和学校商量什么?”

“没什么啦。”新一百无聊赖地把手里的推理小说翻去下一面,“那家伙要跳级,博士在问一些手续的事。”

那家伙,明明大家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可新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总管宫野志保叫“那家伙”。

那家伙又猜中了我的暗号,不行,我下次得想个更难的,一定要难住她。

所以为什么要叫那家伙一起看电影?她又不喜欢看这种吵吵闹闹的爆米花片。

那家伙居然说这本推理小说不好看,怎么可能,一定是她没有仔细看。

这道菜那家伙喜欢,帮她放过去一点好了。

不要蓝莓味,那家伙不喜欢。

……

如此这般,许许多多,“那家伙”似乎成了新一口中宫野的专属,除她以外,他再没这样用嫌弃又谙熟的语气,去称呼过另一个人。

毛利兰觉得,这样的叫法好亲密,简直比直接叫名字还要显得关系好。可她又想,不是呀,我好像没办法管新一叫那家伙,会好奇怪。

“宫野同学要跳级吗?为什么?”她对这件事还是有些惊讶。

一年一岁,一岁一年级,大家不都应该这样长大吗?

“她想快一点成为科学家吧。”新一了然地回答,“像她父母那样。”

宫野志保的父母都是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她还有一个姐姐,一家人生活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他们家有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别墅,前面有修剪整齐的草坪,花圃里种满鲜红的月季花。毛利兰在新一那里看到了一张当地报纸的剪报,当时的网络还不那么发达,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份报纸。

那时候她去参加学校的冬令营,父母带着姐姐提前去火车站接她,却意外遇上一场惨烈的车祸。

博士与宫野夫妇是多年旧识,他得知消息,不愿老友的骨血被送去福利院,便几经周折,将她带了回来。

这对毛利兰来说,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可她光是听新一讲,就难过得快哭出来。新一连忙收起那张剪报:“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跟她提,听到没有?绝对不许说。”

“虽然那家伙看着好像什么都无所谓,”新一说,“但其实……”

但其实怎样,他没有讲完,似乎并不想要将宫野其实怎样与她分享。但她没在意这些,她抽了抽鼻子,然后问他:“可是……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共情能力太强、容易多愁善感的人好像都有这个毛病,她从小就喜欢把周围人的不开心,全都当作自己的不开心,如果不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就会难受得连觉都睡不好。

那之后,毛利兰找了个周末,请妈妈带自己去了花市,她在那里买到了一包月季花的种子,她对新一说,我们可不可以把这个种在博士家的花圃里?

宫野志保漂洋过海,将那栋她出生长大的白房子和盛开的月季花都留在了身后,而海的这边有两个小孩,他们瞒着她修剪了博士家的草坪,偷偷在她卧室的窗外种下了一整包月季的种子,并满怀希望地期待它们可以快点开花。

花开代表幸福和圆满,他们希望她可以喜欢这里的这个新家。

可春去秋来,他们种下的月季始终毫无动静,久而久之,两个当事人似乎也要把这个惊喜忘掉了。男孩女孩长成少年少女,她和新一按部就班地念书、上学、考试,而宫野志保连跳数级,在他们国中时,她就已经开始准备进入大学的笔试了。

她毫无犹疑地选了父母生前从事的生科专业,毛利兰问她:“这是研究什么的?”

可能因为一直在跳级、与同龄人相处甚少的缘故,小时候的宫野志保身上,一直没什么孩子气,而过于稳重的为人举止,让她许多时候并不像个花季正好的少女。

可唯独当她讲起自己的研究方向与设想时,便总会显出几分少有的稚气来,赤子之心,晶莹剔透,那是她心中最宝贵、最干净的一方圣土。

她一直目标明确,要继承父母的遗志,要完成他们未完的研究,那些聱牙诘屈的专业名词,在她口中就像是暗恋之人的名字,像是能点燃灵魂的火种,让她能够持之以恒、永不停息地为之燃烧。

“这是她怀念亲人的方式。”新一这样说,“在同一片研究领域里,她可以感受到父母永远和她在一起。”

宫野志保从未这样讲过,可新一却好像非常笃定,当然,这样的话他从不会当着宫野志保的面去说。

她并不好奇为什么新一会知道,因为宫野志保说起自己向往的研究时的神态,她也总在新一脸上看到,就在他每一次说“我要成为平成年代的福尔摩斯”的时候。

时至今日,他也真的已经侦破不少案件,在附近小有名气起来。

他们好像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心之所向,一旦启程,就绝不回首,似乎他们生来就肩负如此使命——要为人类科学进步点燃星火,要为世间众生匡扶正义,一切都在命书中写定。

可这样的事,毛利兰觉得自己没有,她没有格外喜欢或擅长的学科,一直练习的空手道也只是普通程度的爱好,就像是喜欢柠檬派和草莓味雪糕,并不会想要一辈子都做这个。

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

可偏偏升入高中前,班里要组织大家一起来谈“我的理想”、“我的志向”,这恰恰是毛利兰最苦恼的话题,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同班成绩垫底的同学,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讲自己将来要当一名科学家,哪怕他都讲不出科学家到底是要做什么——可能就是研究什么东西的人吧,那位同学大大咧咧地这样说。

有人想做医生、老师、歌手、漫画家,不一而足,大家说起自己的未来,好像都充满畅想,感觉前路必定坦途,未来注定似锦,每个人都迫不及待想要长大。

可毛利兰说不出来,老师说,愿望就是自己最想做到的事。

她最想做到什么呢?

她从小就喜欢新一,她想做他的新娘,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想要有一个像优作叔叔还有有希子阿姨那样幸福融洽的家。

她前面的同学说想要成为职业棒球运动员,老师鼓励了他,然后就轮到了毛利兰。

“小兰,你将来想做什么呢?和大家讲讲吧。”

她紧张地绞紧手指,咬着嘴唇说:“我想当一个贤妻良母,想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片刻沉寂后,同班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在半大孩子们的眼中,“贤妻良母”似乎远不能作为一种职业,而把它当作愿望,未免太没志气了些。

尽管他们人人都离不开自己家中仿佛无所不能的妈妈。

放学路上,毛利兰哭得很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想做医生或运动员,就会得到大家“你好厉害”的称赞,想要做“贤妻良母”,就只能收获哄堂大笑。

工藤新一不太会安慰人,一直到了博士家她都还在哭,宫野志保进入大学后也仍然在跳级,她正在家写自己的结课论文,看到他们进来,忍不住抬眼去看。

毛利兰擦眼泪的时候,瞥到新一正冲桌前的宫野打手势,大概是在向她求助。

然后宫野志保放下手里的书,走到他们前面来,她问:“怎么了?”

听完事情原委,她没什么反应地“哦”了一声,毛利兰感觉更难过了,因为果然就是这样——新一不懂,她也不懂,因为他们都是被神选中、知道自己一生使命的幸运儿。他们都有冠冕堂皇、一本正经的远大愿景要去实现,他们根本不会懂。

她满心期待地打开属于自己的礼物盒,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命运之神大概在她这里偷了懒,并没有为她准备独一无二的使命。

可宫野志保又说:“这不是个很好的愿望吗?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显而易见的,大家都不觉得“贤妻良母”算得上一个目标,好像一个人降生于世,如果不做体面的工作和高难度的事业,就一定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能成为贤妻良母也是很了不起的事啊。”宫野说。

“对啊,我明明也这样和她讲。”一旁的新一抓着头发嘟囔,“只要能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都很了不起啊。”

“你们只是在说好听的话骗我。”她哭得更难过,“新一将来会是名侦探,你会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只有我什么都不是。”

“科学家又怎样?侦探又怎样?”宫野志保平静地望着她,“不同职业罢了——我妈妈也是科学家,可她做饭真的不好吃,我们家三个烤箱,全是她烧坏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们提起自己的过去。

可明明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她那时候那么小,到现在还会记得吗?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宫野志保说:“可能因为真的太难吃,才会一直都记得吧。”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和新一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片刻后,她听到新一说:“那下次我也来给你做。”

宫野志保似乎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果然新一又说:“我肯定能做得比阿姨还难吃。”

他那样熟练地叫着“阿姨”,就好像宫野那已经故去多年的妈妈,也住在这里,也像有希子一样抚摸过他们的头发,带他们去过游乐园,会叫他们玩得开心点,但是也别太晚回家。

宫野志保被他逗笑,她不是个爱笑的人,可新一好像总有种独特天赋,他总能有让她轻而易举开心笑出来的办法。

有时是一个用蹩脚入门水平的化学知识编成的暗号,有时是一句在她看来完全不好笑的话,有时候是他因为粗心大意,被扣掉很多分的数理化考卷,这些都能让宫野志保笑得很开心。

新一会装作负隅顽抗,捂着自己的考卷不肯给她看,但手上又没完全用力,轻轻一拨就能把卷子抽过来,宫野志保看过他错漏百出的考卷,笑够了今天的份额,又原封不动地把它推回给他。

“你就光笑,没点表示啊?!”新一似乎被她笑得耳朵都红了。

“表示什么?”她手上转着一管水笔,“你又不是真的不会。”

她还笑着给他加油打气:“别灰心,也许你会成为世界上最粗心大意的名侦探呢?”

毛利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闪烁又耀眼。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工藤新一被她气得不行,一边哼哼着要和她绝交,一边拎起书包回自己家了,宫野也不留他,就拿起笔来,问她:“你想问哪一道?”

宫野对她和对新一完全不同,她对她永远都很耐心,不管多琐碎的细节,再简单的题目,她都不会不耐烦。

“不管他可以吗?”她看着被大声关上的门,有些忧心地望着门口。

“他等下还会再来的。”

“诶?”

“他试卷还在这呢。”

“你都不怕他生气的吗?”

他那个人自尊心很强,又很嘴硬,总有种小孩子一样不肯服输的好胜心。

她看着宫野,她一边低头帮她订正试卷上的题目,一边随手撩起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随口回答:“他不会。”

果然,没过十分钟,新一就又杀了回来,他借着拿试卷为由,一直在博士家留到吃完晚饭。

毛利兰想,她知道他完全不会生气,他知道怎么才能逗她开心,他们就像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交换了一套电报的破译密码。

只有她不知道。



也是在那一年,她的父母终于在经过隔三岔五的争吵不休后,选择了分居,妃英理搬了出去,将她和爸爸留在了毛利侦探事务所。

突然少了一个人的家,难免显得空荡,而毛利兰记忆中,父母当面的争吵也就此终止。她再也听不到妈妈在一腔怒火过后,低声说出的那一句:“你根本不懂我在想什么。”

她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很重,仿佛道场训练用的沙袋,一字一句,全压在她仍懵懂的心上。

——原来幸福快乐的婚姻,需要完全懂得对方在想什么。

这句话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被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惨烈分居的结局不断灌溉,最后长成执念。

可她有太多地方不懂工藤新一,她不懂让他心潮澎湃的暗号与密码,不懂他脑中那些精妙绝伦的推理过程,就算他将那些逻辑链与证据网悉数拎出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能马上明白,也并不是很迫切地想知道。

就像七岁那年她不感兴趣的那本《血字的研究》,即使长大,即使成人,她也无法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精彩的故事。

可心中执念却如同树根,它们在她的血液神经和骨骼中暗暗滋长,最终化成心口一道魔咒。

如果我完全懂得新一的话,我们一定就可以幸福。

这句话成为她心中爱的圣经,阴错阳差,误了她半生。



高中三年级那年,学校里有位同学去世,是新一足球社的后辈,虽然不熟,但也一起踢过比赛,后来因为要准备学科竞赛,便从社团退出了。

那位同学是在回家路上的护城河中溺亡的,家属报了警,警署排除了他杀可能,又因为没有遗书、还有目击证人说看到有人在河边摔倒,便鉴定是意外堕河。

可悲痛欲绝、对孩子寄予厚望的家长无法接受。他们坚信一定有人加害,不然好端端一个人,怎能说没就没呢?

与他交好的朋友也不愿相信警方给出“意外”的结论,他们一起找到工藤新一,希望他能帮忙查清楚其中原委。

他也的确不负重望找到了真相。确实不是意外,可也不是他杀,是自杀。

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因为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学科竞赛,被父母、老师半逼半劝地从心爱的足球社退社,大家都说,足球什么时候都可以踢,但竞赛一年一次,考学一生一回,错过就没了。

可没人在意,高中时代可以与朋友们一起不顾一切、全力奔跑的足球赛,也是一生一回的。

父母不断对他加油鼓劲,说“你一定可以”、“我们相信你”,为了他备考,家里永远都在吃所谓“健康”的备考餐单,连垃圾食品也不许碰,足球社的朋友为了不打扰他学习,希望他能取得好成绩,渐渐也不再联络了。

他受不了这一切,也无法挣脱桎梏,于是只能决定单方面结束。

“即使做出这样任性的决定,我还是不希望父母太伤心,因为不是他们不够好,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们看错了我,我不是他们眼中 ‘一定可以’的小孩。”

“让他们失望,我很抱歉。”

“如果有人发现了这本日记,我恳请你成全我最后的心愿,不要将事实告知我的父母。”

“虽然我留有遗憾,但走到这里,也已经可以了。”

“谢谢。”

工藤找到了这本被他藏起来的日记,看完以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毛利兰也看了这本日记,她含着泪问他:“可是新一,你还是会告诉他父母真相的吧?”

真相就是他不堪重负,自己选择了终结。河边的意外是伪装,是他最后的一点弥补,不想要父母伤心,便连遗书一样的日记都要妥帖藏好。

真相只有一个,其余都是假话。工藤新一是为了追逐那个永恒的“唯一”,才想要成为侦探的。

可让毛利兰惊讶的是,他居然沉默了,隔了好一会,他才说:“不,我不会告诉他们。”

“可是,这才是正确的死因啊。”她说。

工藤新一垂下眼,低声道:“正确的东西,有时候也会伤人啊。”

他的眼里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了这种她难以言明的沉重:“或者说,就是因为是正确的,才会更伤人。”

毛利兰依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片刻后,她才回想起初次见到宫野的那个夏天。

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沉迷于自己侦探游戏的男孩,因为一句没有错的推理,被工藤优作训话。

不是只有错误的事才会伤人,正确的事也会。

宫野志保的出现,让曾以为发现真相便是握住世间圭臬的淘气男孩,长成了一个手握真相利刃,亦能清楚知其之重的沉稳少年。

尊重逝者的心愿,守护生者的希望,才是比寻找真相更重要、也更困难的事。

原来她教会了他这样重要的事。

毛利兰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新一,却不知如何去宽慰,这一刻,她有些羡慕那个不在场的人。




大学能力检测考之前,她拉着新一和宫野一道去神社求签,新一完全不信这个,自然拖拖拉拉不想来。宫野就更加不需要,她已经在大学跟着导师进出实验室,手头上跟进着一些只有她才胜任的项目,似乎反倒是别人去求她保佑比较合理。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来了。

她自己抽到了平签,无灾无难,也无惊无喜。宫野抽到了大吉,她展开签纸,自己都愣了。但是新一大概因为刚从案发现场过来,手黑得要命,抽了个大凶出来。

纵使他不信神佛,这时候也忍不住露出了非常牙疼的表情。

毛利兰急了,考试近在咫尺,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急忙催促新一快去把它挂起来,却看到宫野毫不在意地将自己手上的大吉塞给了新一,然后将那张大凶拿了过来。

她毫不在意地说:“我和你换。”

“那你也不能拿着大凶的签呀——快去把它挂起来才好。”毛利兰很信这个,不管是新一拿到还是宫野拿到,她都会着急。

“这是求学业的吧?反正我也不考试。”她不以为意。

她的确不考试,现在的她已经步入搞研究发论文的阶段,基本和考试没什么交集了。

从神社离开,宫野要直接回实验室,她最近在赶一个死线,刚才也是抽时间出来,回家路上就剩她与新一两人,手黑的名侦探虽然把那张签好好地收在了口袋里,却还要习惯性口是心非地抱怨,说谁要那家伙多事。

“可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考试了呀。”她说。

“我本来也没在担心啦——”他嘟囔道,“倒是这样一来,那家伙到时候肯定会得意地说,你看,都是我的功劳。”

他模仿起宫野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口吻,总是深得精髓、惟妙惟肖,他还说:“指不定将来我事业有成、人生美满,那家伙也都会说是她这张签的功劳。”

夕阳西下,将落日余晖一点点地填进身边人的眼中,他嘴里说着他们共同的好友,眼里神采那样明亮。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站在将要成人的关卡,身边的护城河水延绵不断,如同他们拥有的无尽时间,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意味着无数可能、希望、和能够犯错再重来的机会。

这仿佛给了毛利兰无限勇气,她突然问:“新一,你是不是喜欢——”

她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惊讶地看着她:“喜欢谁?那家伙?”

路边有汽车鸣笛,扑棱棱惊起一群飞鸟,毛利兰望着他的眼睛,就听到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啦——”

他一边说,一边还摆摆手,像是在加深这句话的可信度:“不可能的。”

可明明她都没说是谁,他就能立刻猜到。

他却说自己绝不可能喜欢她。

原因她仍然不懂,心里却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她为自己这样侥幸的庆幸而羞愧,却又真心实意地觉得,幸好他有这样说。



考试很顺利,他们两个都顺利升入大学,也在这个被大家称为“终于自由”的暑假,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过程没什么波折,毕业晚会上,大家都在告白,平时竟然没发现班里有那么多人在暗恋、单恋、或者多角恋——总之毛利兰也终于鼓起勇气,问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可不可以给我你校服的第二颗纽扣?”

而这个不解风情的人,第一反应居然是笑:“我们也要来这套吗?”

“你认真点好不好?!”她简直被他气得直跺脚。

“喏,给。”他扯下自己校服衬衫上的纽扣递给她。

“我喜欢你。”

“我也是。”

他们一问一答,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好像是敬业的演员经过多次彩排,终于熬到了杀青的那一天。小时候,就总有大人喜欢抓住他们问“新一,你喜不喜欢小兰呀”,或者“小兰,你将来要嫁给新一当新娘吗”,而得到了他们肯定回答的大人们,就会好像听到什么可爱笑话般,发出爽朗的笑声。可她一直不懂,喜欢谁明明是很严肃的事,到底哪里好笑?

但可能就因为讲过太多次,以至于现在内心已没有波澜起伏。毛利兰低下头,她想,新一已经成了名侦探,宫野也迟早会成为科学家,这样的话,我的愿望……

是不是也算是在实现的路上了呢?

他们还再次和宫野志保成为了校友——尽管学位相差甚远,她已经在念自己的第一个博士学位,名下的论文都发了许多篇。

“你看,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新一猜的一点不错,在庆祝他们考学成功的聚餐会上,宫野果然这样调侃他。

“是是是,都是你的功劳。”她看到新一非常嫌弃地说着,手上却习惯性地把她最喜欢的那道菜,移到离她最近的位置,“我说你,难道赶着明天去评诺贝尔奖吗?你是不是都不睡觉?”

宫野可能因为最近太忙,眼下挂着两个异常明显的黑眼圈,如果不是为了庆祝他们被录取,她已经好久没回过家吃饭了。

“也不是,我昨天睡了有三四个小时呢。”她回答,好像这是件很值得褒奖的事。

“不行啊志保,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的。”她的话被博士听到,年纪渐长的博士不用她亲身督促,也越来越注重养生,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整餐饭都变成了他的健康大讲堂。

要好好吃饭,荤素搭配要合理,优质碳水、蛋白质和蔬菜都不可以少,要早睡早起,睡前不可以玩手机,还要定期运动……

博士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做到,而另一边作息勉强还算健康的工藤和毛利兰简直无辜极了,工藤一直冲宫野使眼色,示意她快点承认错误,不然这可就没完了。

罪魁祸首宫野只好解释:“对不起啊博士,我做起实验来就会忘记时间。”

她已经重新接手了父母当年未完成的研究,开了题立了项,一天24小时,恨不得全待在实验室,怎么都不够用。

“我有分寸的,放心吧。”她这样说。



毛利兰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参加社团活动,她急忙和前辈同学们道歉告辞,急匆匆往医院赶,但有个人比她来得更早,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到里面他几乎要喷火的声音。

他连名带姓地冲她嚷嚷,可见气得不轻:“宫野志保,你是笨蛋吗?”

“做实验可以做到连命都不要吗?就算你想得诺贝尔奖,也得先活到那时候才行吧?累到走路都能睡着,还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有分寸的’,拜托,你把这个叫有分寸?宫野博士,请问你的分寸是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吗?”

“这位同学,请你冷静一点——”旁边的护士劝他道。

“对不起,冷静不了!”

毛利兰踟蹰了一下,里面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战争,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该帮哪边讲话。

然后宫野志保应该是笑了,工藤新一如果当时连着血压计,那上面的汞柱绝对会当场爆掉,他倒抽一口气:“你居然还笑?”

毛利兰听到宫野的声音,她说:“你脸上有东西。”

她悄悄拉开门,新一应该是直接从足球场跑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训练的球衣,脸上大概是蹭了灰,他伸手摸了摸脸,然后又想起什么来,凶巴巴地对靠在那挂水的人说:“你别想岔开话题!我一定要告诉博士,你就等着被他叨念一整年吧!”

宫野抬起没扎吊针的那只手,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工藤新一不知道她又耍什么花招,却还是配合地蹲下身去。

她的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又有些纵容:“发这么大火做什么——我们俩根本半斤八两,你通宵想暗号、查线索和破案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他们在某些方面简直一模一样,像是两个不停挥动着蜡与羽毛做成翅膀的伊卡洛斯,虽然背道而驰,却都同样奋不顾身地追逐着属于自己的那个太阳。

宫野志保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拇指从他脸颊上擦过,帮他擦去了那道灰印。像是在安抚那里看不见的一道伤。

那一瞬间时间好似静止,靠在那的女生眼神是难得一见的柔软,而半跪在地的男生,耳朵像是夕阳一样鲜红又滚烫。

毛利兰扶着推拉门的门框,第一次觉得,原来他们两个离得那样近,可他们离她,又好像非常遥远。

她像一个坐在影院第一排,对影片用情过深的观众。

可也只是一瞬,工藤新一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红着耳朵向后退开,他揉了揉鼻子,继续放狠话:“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至少我可没有因为查案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过。”

“总之,你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工藤新一真的践行了自己“绝不放过她”的承诺,他的消息比整点新闻还准时,每天定时定点出现在宫野的手机提示中,该喝水,该吃饭,该睡觉,他都要插手来管。

这也就罢了,他还要拖着她一起晨跑,毛利兰因为空手道,他因为足球训练,都会有固定晨跑的习惯,唯有宫野志保是个长期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和各项体育运动都志不同道不合。第一天被拖出来时,她头顶的怨气简直要当空凝聚成一朵极为不祥的蘑菇云。

“我真的不知道,你原来这样恨我。”宫野志保这样说。

“等你健康活到一百岁,拿着诺贝尔奖金的时候,你会感激我的,走吧!”

“谢谢,但是我要拿奖用不了那么久。”

“那你就算只当个健康的一百岁老婆婆,也会感谢我的。”

“……”

除了晨跑,他还每周五的晚上,都要叫上她一起出来搞些活动,有时是叫博士一同出来吃饭,有时是一起去看电影,有时是一些音乐会和话剧表演,工藤新一兴趣广泛,什么都有些涉猎,自然也知道什么东西有趣好玩,每个周五夜晚都被他安排得精彩纷呈,从不重样。

他们开始拍拖没多久,可能因为每天都在一起的缘故,正式约会却没几次。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不知道新一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总管他叫“推理狂”,觉得他除了推理什么都不感兴趣,好像实在是冤枉他了。

明明一起长大,明明天天都见,可他却仍然在她的注视下,长成了她有所不知的另一面。

我是不是开始不懂他了?父母分居遗留的魔咒,让她总是忍不住扪心自问,一遍、十遍、一百遍,问到自己心虚,问到她安全感耗尽然后睡去,没关系,不懂我可以学,这些我都可以学。

可宫野大多数时候都不想去,她总有很多借口,要做实验,要开组会,要改报告看文献,工藤新一才不信,他总会拿出更强有力的证据,你导师现在正在关西开会,哪来的组会要开?你们实验室今晚有例行清洁消毒,做什么实验?

她说,你们见过哪对情侣约会吃饭看电影,还非要带个电灯泡的?是觉得东京光污染还不够严重,非缺她这一点灯光吗。

新一终于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自己则是红了脸颊,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他们拍拖的事,倒没有特别和她讲,新一肯定不会记得说这样的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

但宫野志保什么都知道。

毛利兰总觉得,如果换做是以前,她是会答应的。



他们升入大三的那一年,工藤新一被学生会的前辈拉去迎新晚会上表演小提琴。他在发愁选什么曲目,毕竟他学小提琴是效仿福尔摩斯,最熟练的也是几首巴赫无伴奏——适合当他思考时的背景音。但到底不是专业,也很久不练琴,而且说到底,谁会想在欢庆热闹的迎新晚会上听巴赫?

“你们以前经常一起练的那个曲子,不就很好听吗?”

毛利兰对音乐不太有兴趣,对古典音乐就更加所知甚少,以前她学空手道,新一学小提琴,宫野从前学过钢琴,后来博士也有请老师继续教她。平时他们俩只要说话超过五句,总有一句能因为各种理由产生纠纷,也只有在偶尔练习合奏的时候,才会暂时停战不吵架。

她对古典音乐的全部涉猎,都来自这两人练习过的曲目。每每练好新曲,新一总是非常得意地跟她讲:“这可是平成时代的福尔摩斯,和未来诺奖得主给你表演的曲目。”

神采奕奕的少年人身上仿若有光,让她虽然看不透,虽然不明白,却仍然永远不能把目光移开。

不过那些曲目,在她这里总是逃不过被简单划分为“好听”和“不好听”的两种命运。

但后来新一忙着破案,宫野忙着搞研究,从前的娱乐活动,多多少少都搁置下了。

“哪个?”工藤新一果然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她不懂音乐,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曲目,也实在太难描述,她凭着印象哼了个开头,就看到新一恍然大悟:“哦,你说《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这得看那家伙答不答应来帮我伴奏。”

毛利兰的印象里,这是首小提琴与钢琴之间有问有答、仿佛对唱一样互动密切的曲子,所以才会让她印象深刻。可宫野志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伴奏请求:“不去。”

“为什么啊——”新一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哀嚎,“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搭档吗?”

“谢谢你的肯定,但麻烦你现实一点,你 ‘最好的搭档’已经一年没摸过琴了。”

“可以复健啊!还有时间。”

“我很忙,不想花这个时间。”

“你这个人真的太无情了吧!”

“过奖,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新一总是说不过她,毛利兰自然要帮他讲话:“那个……”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宫野打断:“你要帮他说情吗?”

“也不是,可是——”

“就算要弹,这个曲子也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毛利兰不解地问,“因为太难了吗?”

宫野志保手里翻着她订阅的期刊,听她这样问,抬起头看过来,她的视线落在新一身上,嘴角勾起一个调侃的笑:“大侦探,你说呢?”

新一揉了揉鼻子,显然不认同:“不要找这种理由来当挡箭牌好吗?你根本就是嫌麻烦——”

又是这样,他们像是不知不觉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建立了无数她无从知晓的密室。每个密室里,都有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而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们就会知道那是哪一间,需要用哪把钥匙开哪把锁。

宫野志保修长的手指将手中书刊翻页,声音像是夏天悬挂在回廊中,被轻轻吹动的玻璃风铃。

“因为这首曲子是一件结婚礼物,历史上由新郎新娘一起进行了首演。它开篇的乐句,像是在说 ‘我爱你’。”

这是宫野志保此生仅有、唯一一次对人说爱。



大学四年晃眼就过,走入社会后,时间的刻度都收窄,时针转速都加快。工作、升职、结婚、生子,这些会取代上课、作业、论文和期末考,来度量他们全新的一段人生。

他们计划在秋天举办婚礼,可一切却并不那么顺利。

那是个周五,毛利兰正准备收拾东西准时下班,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推送,是即时突发新闻。

“据我台前方记者报道,东京都内一家私立小学发生劫持事件,被困学生预计五十余名,伤亡情况未知。警视厅已派员抵达现场,我台将会为您第一时间送上后续报道……”

在一晃而过的视频镜头里,她看到了急匆匆从警车上下来的新一。

他工作一直很忙,手头案子永远没有断档,为此她不知道取消了多少次餐厅的预约、改签了旅行的车票机票、推迟了计划中的婚期。她不是没有怨气,可不行,她要明白,她要懂得,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是他们最终可以幸福的法宝。

可是如果完全懂得,她又怎么会觉得失落和难过?

看到这条新闻,周围同事说,好可怕的事件,可是没关系吧,那个警界救世主工藤新一都去现场了,他肯定能解决的。

他肯定能解决的,毛利兰也这样相信,她没有参与同事的讨论,只是默默在手机上退掉了今晚的电影票。

可是没有。

救援过程中出现意外,绑匪情绪突然失控,枪支走火,打伤了一名学生,子弹直穿肺叶,没等到救护车,人就不行了。

绑匪被当场击毙,其余学生虽然受到惊吓,但到底毫发无伤地被救出,可只要人质死亡人数是一,哪怕其余平安无事的人数是一千、一万,都抵不过这一个消逝的人命。

社会和舆论哗然,顿时掀起一阵抨击警视厅、问责指挥官的狂潮,工藤新一原来身上的光环多耀眼,如今受到的责难就有多不堪,他们说他指挥失误、刚愎自用,因为对自己有着过于盲目的自信,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击毙绑匪,给了他可乘之机。

可案件瞬息万变,并不是白纸黑字两三句写得那样简单,绑匪的狡猾、利用学生组成狙击死角、无数不可控的因素,他们步步为营,才将绑匪引入了狙击射程范围之内,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可谁也无法预料教室里悬挂在后方黑板上的气球,会在这时候爆裂。

原本用来装饰和庆祝的气球,却成为脆生生的催命符,绑匪被突如其来的爆裂声所惊吓,高度紧张中枪支走火,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等监控将画面传回,什么都晚了。

而被这样推上风口浪尖的工藤新一,甚至没有出面为自己辩解。他不声不响地担下了所有并不属于他的罪名和骂声,然后好像没事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下一个案子。

毛利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能想到的安慰措辞,周围所有人都已经说过许多次,不是你的错,只是意外,谁都不想这样,你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尽管不少人都曾用这样的期待去框住工藤新一。

救世主——如果不能普救众生,何来“救世”?

然而劝慰之言并不是背诵课文,不是念得多、背得熟,就可以获得成效拿到高分。

工藤新一看起来一派如常,可他整个人都不对劲。

毛利兰察觉到他的不对,就像被簇新的A4纸划破手指,能觉出疼,却总找不到伤口在哪。她握住他手指,说你没有错,你可不可以和我谈谈?

什么事都可以,什么话我都可以听。

可下一秒她又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他说过,正确的事也会伤人。没做错,不代表会不自责,不代表一切就能一笔带过、粉饰太平。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无法自然而然地懂得。

她心里着急,却毫无办法,于是问他,我们不如把婚期再推后一些吧?

之前提出推后的都是他,因为请不到假,因为突发的重案要案,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

只有这一次是她提出,可他却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推迟?

他管自己这样叫做好好的。

她走投无路,便只好打电话求助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人。



宫野志保在博士毕业后远渡重洋,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在父母当年任职的研究所继续她的博士后研究,时差和工作关系,他们彼此联络渐少,反倒是节日明信片更有迹可循。她先在纽黑文,后来又搬去巴尔的摩,明信片上风景随之而变,不变的是背面寥寥数字,恭贺新年,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那些明信片是寄给他们两人,可将它们妥帖收起的事,似乎总是新一在做,她甚至不知道他将这些明信片放在什么地方。

共同渡过十余年光阴的一个人,行至某日,居然也只会变成漂洋过海的一张张卡片,卡片后字迹数行,邮戳上日期变幻,如此便又是一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在电话里说清楚明白,隔了一会,宫野志保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说不上来,她知道自己是想要以前的那个新一回来,却不知道骨骼血肉与神经构建人的躯体,可无法剥离、发生便是永久的记忆,才锻造出人永恒的灵魂。

这是工藤新一追逐太阳的途中,翅膀上融化掉的第一层蜡,他无所畏惧,仍要向前,可那高温的蜡油却烫伤了她。

她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伊卡洛斯一定要飞向太阳。

宫野志保回了国,但加上来回飞行时间,也不到一周,他们像是这世界上无数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在订好的餐厅吃饭,讲分开后的见闻与城市变迁,晚饭过后,她家先到,剩下的路途,他们两个会一起走。

毛利兰站在自家楼下目送他们两人远去,这么多年,可能是因为一直在学校的缘故,宫野志保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她身上是普普通通的连帽衫和牛仔裤球鞋,走在穿着衬衫西裤的新一身边,反倒显得年纪更小。

可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新一突然大笑起来,他伸手抓了抓头发,眉目间有一瞬的神采飞扬,身影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把福尔摩斯挂在嘴边、一颗心时不时就飞去足球场的青葱少年。

原来不是只有新一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开心,怎么才能让她轻而易举就笑。

同样的法宝,她也有,只是她从来吝于将它呈现。



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其实离宫野志保启程的时间相差无多,可她却不肯多留哪怕一天,她说,实验室天天在催,我能出来一周已经是谢天谢地。

那时候她想,她和新一一样,都是只要离开他们,实验室或者警视厅就无法正常运转的人,他们身上都有神留下的印记,让他们一生都停不下脚步,永远都要去追自己的那颗太阳。

但事到如今,她已不再纠结于自己没能得到的那份“神谕”。她披上白纱,在父亲的陪伴下踏上红毯,妈妈坐在台下抹眼泪,她心中的诘问仍在回响——可她只在这一天,不愿问自己那个问题。

不懂得不明白,仍可以闭起双眼,踏入婚姻。

就像能将人分隔的并不只有疾病、贫穷和死亡,无奈人类词库匮乏,至今也仍然只会用这几个词在婚礼上执手起誓。

会场的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新郎新娘自小相识一路走来的影像记录,说来奇怪,明明是三个人一起长大,在翻看过去照片时,那里面大多数都没有宫野志保。

她无处不在,却经常缺席。因为他们从未走过同一条路。

只有一张大学毕业照中有她,那年他们22岁,本科毕业,23岁的宫野志保穿着自己的博士袍前来观礼,她在台下和教授院长们坐在一起,像是个过来人,看他们上台接受拨穗,从此步入崭新人生。

他们在学校主楼前合照,新一站在中间,她们站在他两侧,三人望向同一个镜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殊途同归是人生大幸,毕竟多的是人毕生都只得殊途。

宫野志保以这样的形式参与了他们的婚礼,她清浅的笑在荧幕上闪现一瞬,望着前方的眼神,似乎也在见证他们说:“我愿意。”

当年同窗中,说要成为医生的,没有考上医学院,说要成为漫画家的,被现实打败,转行去做了公司文员。也许学校应该彻底废弃这一传统,不要再让学生们对未来进行幻想,因为最后大多无法实现。

可当年收获满堂哄笑的毛利兰,已与爱人携手踏入婚姻的河,将自己成为贤妻良母、拥有幸福家庭的人生愿望实现一半。

她的人生不过刚开始三十年,余下那半,她有信心。




毛利兰和工藤新一的婚姻,在维持十年之后走到了尽头。是和平分手,他们没有子女,财产分割也无甚争论,工藤将两人名下的不动产都留给了她,自己收拾了行李,搬回了米花町二丁目的工藤老宅。

仿佛昨天还有人在向她询问婚姻与爱恋持久保鲜的秘方,如今离婚协议书就已经摆在眼前,不少人大惊失色,仿佛青梅竹马几十年的感情便不是感情,是合金锻造的枷锁,理所当然应该斩不断。他们纷纷在背后感叹“再也不相信爱情”。

可如今毛利兰却想,维系婚姻需要许多东西,其中最不必要的,就是爱情。

那也就无需太过相信。

离婚是她提出,和许多分开的夫妇不同,她甚至找不出那一个让她下定决心的“赛末点”,她好像在玩一个屏幕巨大的俄罗斯方块机,她袖手旁观,没有操纵,任由方块自由落体,方块摞满,自然就到游戏结束的时候。

“懂得”是她一度奉为圭臬的圣经,可越不懂她越在意,越在意便越能发现,原来世界上有那样多的事,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共通。

也许七岁那年一本《血字的研究》,就早已将结局注定。不感兴趣的,终究是不感兴趣,不明白的,即使耗时数十年,仍旧不会懂得。

她曾看过自己父母因互不懂得而惨淡收场,又看过身边两人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互相明晰,便以为这是一门值得学习、修炼与参悟的功课,只要勤奋,终有一日可修成正果。

原来关于这一点,她也彻底估错。


他们的离婚事发突然,也没人通知大洋彼岸的宫野志保,临近年末,她惯例寄来一张贺年卡片,明信片的发出地是斯德哥尔摩。不久之前,她和自己的团队刚在那里接受了当年诺奖生理学或医学的颁奖,新闻报道刊登出来,照片上的女科学家笑容得体而知性,报纸将轮廓模糊,隐约间,依稀看得到当初那个提起父母未完成的研究,眼中便能燃起点点星火的少女身影。

她在探索科学与真理的道路上一往无前,从不回头,写下的新年祝福却一如往昔,今年她写,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也许随着年岁渐长,当初不信命、敢于随手抽走一张写着“大凶”下下签的女孩,也开始会写“心想事成”这样的祝福话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这是唯一一张由毛利兰收起的,来自宫野志保的明信片。

那一年,他们的母校将举办十年一次的大型校庆活动,邀请函发给了所有能联系到的毕业生,毛利兰自然也收到一份,邀请函里附上了校庆活动排程,开幕仪式上会邀请近年来的杰出毕业生代表回校致辞,宫野志保与工藤新一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们一人是炙手可热的新晋诺奖得主,在细胞生物学方面硕果累累;另一个是凭一人之力,将刑事犯罪破案率升至史上新高、犯罪率降至新低的当代福尔摩斯。

两人的照片并列在一起,分别对她露出了一如往日的笑。



可这一趟校庆致辞,宫野志保没能成行,获奖显然不是她学术生涯的终点站,回美国之后,她立刻就投入了新的研究,因为科学家对真理的探索无穷无尽,永不止歇。

可科学家的生命却终有时候。

据说,她是在实验台前突然倒下的,手里的试管落在操作台上碎掉,学生听到动静,才发现不对劲。

博士强忍悲痛,撑着去美国参加了她的葬礼,几十年前,他在同一个墓园送别过自己的老友,将那个强忍着眼泪的小女孩接回身边,并许诺给她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

可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走得突然,没留下只言片语,他作为长辈,一路看过来,却也实在很难讲清,这究竟是不是幸福快乐的一生。

那场葬礼毛利兰和工藤新一没能成行,常年酗酒让毛利小五郎的身体机能岌岌可危,被基础病引起的并发症弄进了ICU,人到中年,危机仿佛就藏在随处可见的角落,曾经可依靠的人,要反过来依靠她,曾经以为不会变的东西,早就不知不觉面目全非。

她强忍着眼泪,坚持说这里我可以,你去美国吧,你去送送她。

别让她一个人走。

可他不肯去。

人人讲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毛利兰站在这两道人为设置的年龄关卡之中,却觉得自己仍然如同十七岁那年一样,充满了不解与困惑。

为什么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为什么重要的人要从生命中离开,为什么事情会这样,人生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她半生时光都在对工藤新一的“不懂”中度过,唯有这一次,她无师自通,终于完全懂了这个自己曾爱过的人。

他不敢去到现场,不敢看到她自此变成一张扁平的黑白相片,不敢去听土壤砸在棺木上的那第一声响,因为那一刻,他灵魂中的一部分也会跟着她一起永远深埋地底,因为人死如灯灭,就算她的著作与研究永远于人类群星中闪耀,可那个会与他拌嘴、嘲笑他八十分的化学试卷、飞行十几个小时回国只为逗他笑一句的人,也永远不在了。

工藤新一一生光明磊落、无所畏惧,人人说他是犯罪的克星、正义的守护神,可原来他也会怕。

他怕这个没有她存在的世界。

这一次,工藤新一仍然坚持自己没事,说自己“好好的”,并说今晚他会帮忙在医院照顾,体贴地让她早点回家。

他们不做夫妻,相处反倒更加坦荡,可唯独这一回,她再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不会有人再远渡重洋,帮她来打碎那人口是心非“好好的”伪装,也没人能再用简简单单一句话,惹得他开怀大笑。

人生羁旅四十载,她初次发觉自己是行走于荒野。天地渺渺,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宫野志保的传记,出版于工藤新一因公殉职的一个月后,他是在回家途中为了救人而殉职的,旁人眼中风光无限的警视厅救世主,这一生都只在专注做同一件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仍然想要拯救他人。

毛利兰没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警视厅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追悼会,全国哀恸,他们说他一生光明,称许他为刺破世间晦暗不平的利刃,从始至终都守护着这个城市、这个国家。

他是吗?毛利兰无法将那些溢美之词与记忆中的他相联系,如今再回想,她先想到的总是儿时他顽皮淘气的模样,而见过他那模样的人,近年来先先后后在另一边的世界相聚,留在这的,大约只剩她一人。

她手里拿着属于他的沉甸甸的奖章,似乎仍没有什么真实感。

宫野志保的传记,她买了两本,一本自己留着看,一本在整理新一遗物的时候,放进了他平时收纳的箱子里。

箱子里还有许多其他物件,他没有什么收纳癖,整理东西也都是杂七杂八,想到就丢进去,搞得这箱子里什么都有。她看到了大学的成绩单,高中毕业时的同学录,再久远一些,还有初中足球比赛优胜的奖牌,小学时写过的作文。

里面还有个铁皮饼干盒子,她将它打开,便看到一整盒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有落雪的纽黑文,深秋的巴尔的摩,夜色中的港湾城市华灯万千,可不知道那闪闪灯火后,属于宫野志保的又是哪一盏。

纸张经过时间洗礼已然泛黄,可清秀飘逸的字迹却鲜活如昨,她祝福他们身体健康、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可到底世间苦多于乐,祝福再真心,也总是难实现的比较多。

那里面还有几张光碟,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日期,零零散散,无规律可寻,但都是在她离开以后。

毛利兰将那光碟推入影碟机,沙沙声响过后,一段熟悉的小提琴旋律在室内响起。

太多年过去,她实在不记得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记得这是从前新一与宫野练习过,也是新一想要在大学迎新晚会邀请她一起表演、却被拒绝的那一首。

她不记得名字,不记得作曲家,只记得那时候宫野说,这曲子不合适。

少女如同夏日风铃般的声音言犹在耳,她说:“因为开篇的乐句,像是在说 ‘我爱你 ’。”

离开了钢琴伴奏,只剩小提琴的旋律显得支离破碎。有问无答、等待合奏的空拍,就如同空奋力对深渊呐喊,却再得不到哪怕一个回音。

那些光碟,一张又一张,全部都是同一首曲子,她不通音律,至今仍不懂乐句如何可以说“我爱你”,却仍旧将那些光碟一张张听过。她听到米花町二丁目夏日喧闹的蝉鸣,夕阳西下放学路上的三个身影,听到新一奔跑在足球场上带过的风,宫野笑他只有八十分的化学试卷,听到她自己莽撞的表白,听到他们结婚时的起誓,听到宫野远渡重洋前,跟他们说的那一声再见。

她听得眼角有泪落下,侧过脸时,在光洁如镜的玻璃上,便看到自己的脸。

尽管保养得当,可仍挡不住丛生的白发、抚不平的皱纹,眼泪似乎对上年纪的人格外眷顾,会施恩在他们脸上多做停留,流下的速度也要慢一些。

她听完了那许多张光碟,仿佛听尽这世间所有生死相隔的想念。

尽管那并不是说给她听。


后来,她将自己收到的那一张来自斯德哥尔摩、也是最后一张来自宫野志保的明信片一起放入那个铁盒中,明信片按照时间一一排好,那是他们三人远隔重洋后,一年一岁的各自人生。

一起的还有那些光碟、宫野志保的传记、工藤新一的奖章,东西太多,盒子拿在手里,就是说不出的沉重。她扣上盖子,已然不再光滑细腻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铁皮,像在轻抚爱人的脸。

她坐在摇椅上,戴好老花镜,打开那本传记,作家用不薄不厚一本书,描述了宫野志保短暂又绚烂的一生。也许篇幅有限,作者想要向大家介绍的,是一个传奇的天才科学家,她一生短暂,童年遭遇变故,却仍能叩响命运之门,从诸神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天意馈赠。

这样的故事中,她那短暂的童年与少女时代被一笔带过,剪报上漂亮的白房子、盛开的月季花、和蔼可亲的博士,都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笔。

而他们与她共渡的那半生岁月,在此也不过化为铅字两行,仅在谈及她短暂波折的童年时,隐匿于寥寥数笔之间,倘若不留心,甚至不会发现原来她的人生中,还有两个叫做工藤新一与毛利兰的人出现过。


午后太阳正好,她略微有些困意,阳光照在她眼皮上,留下暖融融一圈光。

那是哪一年?

新一因为宫野熬夜研究而失足摔落楼梯,开始纠着她定时作息,还要拉她一起来跑步。

他们在宿舍楼下集合,路线是一起从学校跑到护城河,再跑回来。

一路上宫野志保哈欠不断,跑跑停停,从头发到脚底,都大写加粗地写满了“不想来”。她会放慢脚步来等她,新一却自己匀速往前,只会隔一段时间再回头冲她们大声喊:“宫野博士,你这样可怎么拿诺奖啊?加油,跑快点!”

自鸣得意的少年侦探,觉得自己这是为人类科学进步做出了极了不起的贡献,他又叮嘱说:“等你得奖以后,你的自传里,最起码也得预留一个章节给我吧?”

“写他什么?怎么惨无人道地叫我六点起床来跑步?”宫野志保说,“一个闹钟需要占用一个章节这么多吗?”

可前面的人完全听不到,继续大声说:“章节名我都帮你想好了,就叫良师益友,我就是那个‘益友’——”

“我天,他能不能少说两句?”宫野志保简直忍不住要翻白眼。

“他担心你嘛,”她笑着说,一边把水瓶递给她,“我们去超过他,让他自己在后面唠叨吧。”

于是她们沿着河堤奔跑起来,朝日初升,照得河水波光粼粼,仿佛前方的一切,都将焕然如新。

护城河贯穿全市,像是整座城中生活成长人们的守护神,它目送他们沿着河堤放学回家,绕着河边清晨慢跑,背对河岸远走他乡,然后收起所有他们留下的欢笑与回忆。

可河水终将奔流入海,一如他们不断向前的人生。

她回想起那个大家还会谈及“我的愿望”的时候,那时候的宫野志保想要成为科学家,完成父母留下的研究,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人类科学进步,她做到了。而那时候的工藤新一想要永远追逐世间真相,让正义与公平长存于世间,他也做到了。

两个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都成为了永远燃烧的太阳。

唯独她始终没有得到来自命运的馈赠,她抱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礼物盒,长途跋涉,走得比他们都要长久。

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发现呀。

原来光阴弹指,她仍是那个坐在影院首排,全情投入的最佳观众。

毛利兰闭上眼,她仿佛看到电影落幕后满场亮起的灯光,观众悉数离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而她轻轻微笑,我发现了你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等到他朝某日重逢之时,她会笑着讲给他们听。

她开始期待那一天。






—The End—





*旁观者看到的,也未必是真。

*《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法国作曲家弗朗克送给好友伊萨依的结婚礼物,首演由伊萨依与其夫人完成。第一乐章开篇旋律,音调像是法语中的“我爱你”。


ps:找上一篇文上部分的朋友,请看主页简介里的地址,一直被屏发不出来,感谢 :-)

 

Hedging

【名柯/新志】月球下的人

原作背景的第一人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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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玩伴问我,周一到周日,你最喜欢哪一天?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七个不同数字而已,有什么区别?

但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有了答案:我喜欢所有没有排班的日子,不论星期几。

我就职于米花中央病院,是一名实习护士。在这个国家,医院被称为“白色巨塔”,仅从字面上看,也十分形象。这里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保全完整阶级缩影的地方:处于塔尖的是专家教授,中部是为了要“力争上游”而挤破头的主任医生,再往下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和护士,身处底层的,自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实习医生。

至于实习护士呢?

感谢...

原作背景的第一人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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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玩伴问我,周一到周日,你最喜欢哪一天?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七个不同数字而已,有什么区别?

但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有了答案:我喜欢所有没有排班的日子,不论星期几。

我就职于米花中央病院,是一名实习护士。在这个国家,医院被称为“白色巨塔”,仅从字面上看,也十分形象。这里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保全完整阶级缩影的地方:处于塔尖的是专家教授,中部是为了要“力争上游”而挤破头的主任医生,再往下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和护士,身处底层的,自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实习医生。

至于实习护士呢?

感谢垂询,我们没有出现在鄙视链中的资格。

护士长是恶魔在人间,连废柴至极的实习医生,也能在我们面前扮演全知全能。患者也会因为你胸前“见习”的字样,对你另眼相待——充满怀疑的那种。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度日如年,上班如上坟。工作刚满一个月,我就开始盼望退休,对于这样不求上进的想法,我也并不愧疚。

毕竟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人真心喜欢工作吗?

反正我不信。


入职培训时,法令纹深如刀刻的护士长这样训诫我们:“医院里,如果对工作掉以轻心,一定会遭报应。”

我漫不经心地听过就算,并没往心里去,但命运——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它就总喜欢让你措手不及。

新年刚过,假期短得像眯缝眼的人眨眼,还没开始就过完。我并没有什么新年新气象,只有对要值两个大夜班的不满——昨天的用药记录没补完,工作站的电脑平均五分钟死机一次,负责的病房又收进来一个新的患者,意味着又有新的资料要看。

同事将资料交至我手,便愉快地收工下班,倘若心情能写在脸上,我脸上一定加黑加粗写了:“我恨工作。”

资料还没看,就听值班医生催命:“四号床心跳停了,推抢救车来!”

我立刻推着抢救推车赶过去,这位患者的肿瘤细胞已经发生了脑转移,没多少时间了。

“肾上腺素1ml静推!”医生下了口头医嘱。

我机械地复述医嘱、从推车里拿药、拆开新的注射器,动作呆板而麻木,抽空的药瓶不慎跌落在地,咕噜噜滚至一边,我无暇顾及,就要将备好的药物递出。

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我吓了一跳,侧头去看,是一个陌生男人,可我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见过。他微微侧身,便将一个年轻女人让进我的视线,她坐在病床上,手边是尚未拆开的行装,应该就是那位今天入院的新患者。

干什么啊?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们两个。

可我还没开口,就见那女人抬起手来,她手中拿着那支方才跌落在地的空瓶,说道:“这是支去甲。”

她声音不大,却吓得我几乎心跳骤停——医嘱是肾上腺素,我却错拿成去甲。

“还没好吗?!”那边的医生开口催促。

我连忙回神并道歉,这才将正确的药物推入患者静脉。


抢救结束,患者在和死神的拉锯战中扳回一局——可这样的拉锯在我看来也毫无意义,毕竟我们都知道,最后谁会是赢家。

我开错一支去甲肾上腺素,自然要写书面报告来留档。虽然没有真正酿成大错,护士长还是大发雷霆:“粗心大意的人,不适合这份工作——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明明什么都会,可做什么都不上心,根本就是态度有问题!”

我左耳进,右耳出,低头装出低头认错的样子,心里不痛也不痒。

她训话完,就叫前辈带我去做下午的例行查房。去病房的路上,前辈说:“还好你发现及时,要是用错药,那就是医疗事故,要出大事的。”

不是我发现的,我心想,是今天新入院的那个患者。

我到了病房,挨个检查住院患者的输液牌、用药和体征,到了五号床,我盯着那张崭新的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原来她叫做宫野志保。

这就是我和宫野志保的初次会面。



宫野志保是个漂亮女人——要知道,这里是医院,出现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经历一生中最艰难时刻,外表光鲜与否,早已是最次要。

可她不同,尽管脸上难免带些病容,可仍旧赏心悦目。她像是探病家属带来的新鲜花束,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她在我铸成大错前拉我一把,我自然对她心存感激。可这错误委实低级,我觉得面上无光,心中愈发理亏,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却总是作罢。

可我总忍不住偷偷看她,并衍生出许多猜测。能一眼看出失误,应该是同行吧?她长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聪明的脸孔,那在她心里,我肯定是个连基本抢救用药都会拿错的废物。

好在我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发展毫无期待,废物得心安理得。

终于,在我不知第几次偷瞄她的时候,她对上我的视线,冲我笑了。

我尴尬地没话找话:“那个……之前的事,谢谢。”

人大多不愿正视自己的错误,总会给自己的错误找一万个借口,至少我是如此。明明会拿错只是因为不专心,我却仍要冠冕堂皇地辩解:“去甲最近换了供应商,新包装长得也太像了。”

根本不是,如果真的那么容易看错,她也不会一眼就能发现。

可宫野志保没有拆穿我,只是说:“下次要看仔细啊。”

我忍不住问她:“你也是护士吗?”

她摇摇头:“不是。”

“那怎么……”

“我勉强算是个医生吧。”她说。

她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不痛不痒的一个“勉强”,像一把细如牛毛的针,莫名刺痛了我。

我拗出一个符合职业道德标准的微笑:“真好啊,我小时候也想当医生。”

这是真话,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时候”。我的祖父母、父母都是盛名在外的名医,长我几岁的兄长,现在也是科室中前途无量的医生——我在一个以行医为传承的家族中长大,我坚信自己将来也一定会拿起手术刀,就像相信明天也仍有太阳。

太阳的确每天升起,我却连续三次没有通过医学院的能力测试。同期已经快要大学毕业,我却还在试图推一扇似乎永远不会为我开启的门。

我在父母失望的眼神中丢盔卸甲,逃向了更容易的专业,成了一名护士。

从那时起,我便成为家族的异类和耻辱,是父母羞于与旁人提及的存在。也是那时起,自暴自弃在我心中扎根,我得过且过、将“差不多”奉为人生信条,似乎只要显得足够不在乎,就没人能伤害我。

可世界上总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撞破南墙也做不到的事,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自谦“勉强”算是个医生。

所以我想,如果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问我,那最后你为什么没做医生呢?我就会用最无所谓的口吻回答她:“因为没考上咯。”

你知道吗?只要把那些最在乎的事,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它们会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这是我宝贵的人生经验。

宫野志保眼睛虹膜颜色很浅,像经过稀释的亚甲蓝注射液。她就用这样一双蓝眼睛望着我,却并未按我预想的那样问。

我像个朝空气挥出重拳的傻瓜,她不问,我便只好一边帮她换上今天要滴的药水,一边讪讪问道:“那……你是做内科还是外科?是哪个医院?”

宫野志保的声音很好听,她手上扎着针,便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耳边碎发,然后我听到她说:“我不做临床。”

洁白的被单上,摊开着她正在看的一本书,我余光扫过,这才注意到书的标题——《“人体农场”重要性与可行性研究》。

宫野志保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声音像是清脆相碰的手术托盘与器械。

她说:“我是一名法医人类学家。”



毫无意外,宫野志保也是护士站同事们的话题中心。

“我稍微查了一下她的资料——你敢相信吗?她也就和我们差不多大吧,竟然有三个博士学位,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可能就是那种……被选中的人吧。”

我按捺不住好奇,也凑过去看——她的三个学位,分别是生物化学、法医病理学和毒理学,曾在大学、研究机构就职,现在的职业是警视厅下设研究所的首席法医人类学家。

隔行如隔山,在我的认知里,法医不过是负责剖开死者遗体的那个人——我并不知道“病理学家”和“人类学家”有什么区别,但这不妨碍它们看起来金光闪闪、高不可攀。

“真让人羡慕,”我忍不住也感叹道,“这种好像开挂的人生。”

同事却看着我不住摇头,电脑界面切换,切回患者的病历资料界面:“那这个呢?”

病历资料中,有一张宫野志保的证件照,她面色沉静地从屏幕里望着叽叽喳喳的我们,像看一出闹剧。

我无言以对。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见到上次抢救时拉住我的那个男人,他来探望宫野志保。

知道宫野志保的职业后,我再看那人,突然就福至心灵,明白当时为何会觉得他面熟——我念书时,差不多十年前,有个曾经风靡一时的高中生侦探,叫做工藤新一,就长这副模样。

我记忆里那个出现在报纸头版、被称为“警视厅救世主”的高中生,有一张意气风发的脸,眼中的自信透过黑白单色的报纸,都让人不忍逼视。

可后来有段时间,他好像突然销声匿迹,报纸上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占据报纸头版的名侦探,和今天刷满社交网络首页的偶像,在我看来并无区别,不过都是人造星星,可以红极一时、也可以转眼就黯淡。

我在分诊台碰到他,他正和值班的同事说着什么,我零星听到一些,原来是探视时间刚过,他来晚了,正在问还可不可以进去。

今天值班的同事是个老古板,不管工藤新一说什么,她都像一个复读机,只会机械回答:“不好意思,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我看着工藤新一揉着后脑的头发,似乎很是苦恼地转过身来,随即他看到我,顿时眼睛一亮——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此刻再转身走掉,也来不及了。

他朝我走过来,对我说:“你好,我叫工藤新一,上次在病房我们——”

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那次低级失误,我可以随时自嘲,但绝不想听旁人提起。

古怪的自尊和虚荣,让我飞快打断他的话,姑且就当是还他一个人情。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进去探视吗?”

“想去就别多话,跟我来。”

这是我第一次明知故犯、打破医院的规章守则——这和把手术室的鞋穿走不归还、忘记登记值班表那样的错误不同,它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我彻底走上另一条路。


旁人来探病,都带鲜花或果篮,可工藤新一来探病,就只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皱巴巴一张纸——我一边帮他们拉拢床边的帘子,一边心想,什么怪人?

我又叮嘱他道:“有话就快讲,如果被护士长发现就完了。”然后就开始装作假装检查自动输液器,提防有其他人过来。

隔一道薄薄的帘子,我听到他说:“你看,判决结果出来了,无期。”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他声音,我就莫名想到多年前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张脸。他用一种几分自得、几分骄傲的语气说:“你看,我说过吧?只要我们一起,就一定能把那家伙送进监狱。”

哦,所以他现在是个警察吗?我想,宫野志保说自己是法医,那他们应该是搭档吧,合情合理。

“死者家属今天和我说,有机会一定要来当面谢谢你。”

原来法医也会获得家属的“回访”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就好。”宫野志保说,她的声音总带一种迷人音调,像冬夜笼罩在街灯上方的一层薄雾。她用这样轻盈的声音继续道,“那我的《最后一案》,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工藤新一沉默了。

“说笑的。”她很快补充道,“ 莱辛巴赫瀑布之后,不是还有新故事吗?”

他们两个说话好像打哑谜,我听得一知半解。送工藤出去时,他跟我道谢:“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会给人添麻烦,那就准时在探视时间过来,我在心里刻薄地想。

谁知他居然说:“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情况,还能请你帮忙吗?”

我:“……”


宫野志保虽然住院,却并没有停下工作,我经常看到她靠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修改密密麻麻的文稿,我问她:“是论文吗?”

她说:“是一本书,有些地方还没完成。”

“关于什么的?”

“法医毒理学的教学案例分析。”她说,“主要是以前参与过的一些案件,可以留给以后的学生参考。”

我每次去病房,她每次都靠在那里工作或阅读,以至于我开始反思自己,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吗?

而可能因为工作关系,工藤新一来探病的时间一直飘忽不定。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宫野志保正在住院的认知。

他在的时候,话题总离不开证物、尸检、痕检报告以及许多类似字眼。最后,甚至整间病房都被他感染,其他患者甚至还会问宫野志保:“工藤君这星期什么时候来?他上次讲的那个案子,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我们同事间,已经开始戏称这间病房为“福尔摩斯书友会”,甚至还有患者从隔壁病房“偷渡”过来,就为了听他的破案故事。

今天我和同事去派药,又看到了工藤新一。不过,他这次来探病倒不是两手空空,他捧着一厚叠信件和明信片,献宝一样都堆在宫野志保面前。

“哎哟,是情书嘛?”有爱凑热闹的患者起哄道。

“哈,才不是——谁要给这家伙写情书。”工藤新一回答,“是以前案件受害者家属们寄来的信。”

“啊?写来做什么?投诉吗?”我方才在走神,听到这儿情不自禁问出声,“做法医原来也有这种风险?”

我对宫野志保产生了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因为就在昨天,我也收到了类似的东西——患者投诉信,说我工作的时候“笑得太假”、“一看就不是真心”。

所以有时候,我认为护士这个职业,应该从“专业资格人士”中被剔除,毕竟好像从未听说过有医生、律师或者会计师,因为笑容不够真心而被投诉。

工藤新一听到我的问题,视线从我脸上快速掠过,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晦暗心思、收在口袋里没写完的检讨书,都在他面前遁于无形。可下一秒,他却看向宫野志保,玩笑般地揭过这个问题:“怎么会?如果是投诉信,那也肯定是我写的。”

他指着宫野志保,似乎要请大家为他评理:“这个人,她用同一型号的广口瓶,来装咖啡豆、方糖和器官样本。还有,我第一次去她的新实验室,她说还没来得及买一次性纸杯,就随手找了个没用过的量杯来招待我——”

“这么有意见的话,就不要在上面贴标签写自己名字,然后还大摇大摆地摆去茶水间。”

大家哄笑起来,工藤新一就用一种纵容而无奈的表情看着她。

有患者兴致勃勃地问:“那受害者家属为什么会寄信给你们?”

工藤新一笑起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我向来对工藤讲的案子不感兴趣,总是听几句就走,但那天护士长在值班室清点资料,我不想回去碰到她,便只好留在这里,听完了整个故事。

“那时候,我刚在警视厅入职,宫野还在大学做研究员——”

“诶?宫野小姐,你不是法医吗?”有人疑惑地问道。

“我原本主修的是生物制药,”宫野说,“做法医是半路出家,学位都是确定想转行之后,才去申请的。”

案件起始于一具在野外被发现的无名尸。

“周围没有发现随身物品,死者牙齿被凶手敲碎,指纹也被烧毁,DNA在失踪人口资料库里没有匹配,我们对受害者的身份毫无头绪。”

而这样的无名死者,在警视厅浩如烟海的未解决事件中,不知有多少,甚至也没有多特殊。

“有些案子备受瞩目,每天都有人盯着进度。有的案子毫无进展,如果关注度低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成为悬案。不是不想调查,但资源和人手实在太有限了——当时组里的前辈,是这样和我说的。”工藤新一说,“最初我们只知道死者是女性,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生前没有生育,死因推测是剧烈撞击引发的脑损伤。”

“但只知道这些,是没办法继续往下查的。”

工藤新一说:“但是我这个人吧,有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词语来形容自己,而宫野志保恰到好处地报以一声嘲讽似的轻笑,完美取代所有描述。

“你当然不肯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休。别人翻了篇、实验室分不出人手,你干脆就卷走所有样本跑来我们学校,让我帮你重新检测。”宫野志保接过他的话,“那天还是平安夜,我下楼的时候,楼下很多人抱着花和礼物,然后就发现,那些人里面,有一个真的很奇怪——”

宫野志保说到这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望向工藤新一:“这个人拎着个巨大的证物箱,像是来逃难。”

这强烈的画面感和鲜明对比,惹得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工藤新一反驳道:“你能不能说好听一点?说是投奔不行吗?”

“那最后案子破了吗?”有患者迫不及待就已经想知道答案。

工藤新一比出一个自信的手势:“当然啦。”

“她检测出死者生前曾长期服用SNRIs类药物——临床上常用作抗抑郁用途,因为不属于毒物检测范围,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通过代谢速度和药物残留量缩小调查范围,这才终于找到了我们的死者,她生前曾受一家社会福利机构资助,定期在那里接受心理疏导和治疗。”

“那犯人是谁?”

工藤新一说:“是在那间福利机构任职的心理医生。”

“在从业过程中,他产生了自己有责任为世界除去他所认为的 ‘有害物’的想法。”

“会接受福利机构帮助的患者,通常不是经济有困难、从事职业特殊、就是与家人关系疏远……”

宫野志保补充道:“是在活着的时候,也已经被边缘化的人。”

她话不多,却总能一语中的地补全工藤新一想要说的话。

“我们当时认为,从破坏尸体的熟练程度来看,这肯定不会是他初次作案,便翻查对比了他从业十年期间,所有无人认领尸体的卷宗……最后竟然有数十起类似的未解决事件。”

“犯人利用职务之便和患者对他的信任,挑选并杀害他认为 ‘有害’的患者。被害者里,有离家出走多年的女孩、从事风俗行业的女性、领救济金的失业者……他精通医学,做事谨慎,又笃定这些人即使消失,也没有人会报警,所以才屡试不爽。”

工藤新一垂下眼帘:“后来走访时,那个离家出走女孩的妈妈,和我们说了实话——他们以为女儿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家,想要彻底断绝关系,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音讯全无,他们不敢找她,又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而那位从事风俗行业的女性,她的朋友曾经报过警,可当时接待她的警官却说 ‘做你们这行,突然出现和消失,不都是很正常的吗’。”

有的不敢报警,自欺欺人,有的曾经尝试,却又失望而归,阴错阳差间,一切便都如同凶手所料,让他得以逍遥法外整十年。

工藤新一望着那些卡片:“虽然取证过程遇到些波折,我们最终还是把犯人送上了法庭——判决结果出来以后,我们都请了几天假,来送这些受害者回家。”

从那以后,他们不再是寄存于警视厅地下档案库中无人可解的悬案,他们也有过姓名、亲人、自己的人生,也曾有尝试做出改变、努力生活,也可能曾经是某个人的一生所爱。

“这个过程中,一些受害者亲友留下了我们的联系方式,之后偶尔会寄信来问候,再后来,我们经手的案子越来越多,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收到的信——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一些。”

工藤新一说着,一边好像有几分不平似的:“但我一直想不通,明明地址留的是我的信箱,内容怎么都是在问候她比较多——怎么,我没她讨人喜欢吗?”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宫野志保也笑,她说:“你一个信箱,要求怎么还这么多?”

工藤新一哼了一声,他又继续道:“这可是我正式负责的第一个案子,当时就觉得意义非凡,当时我就问这家伙——我们配合得还不错吧?要不要考虑以后就这样和我搭档?”

他说着便望向宫野志保,眼睛里带着闪亮的笑意,似乎是在说——如果是我们一起的话,什么事都可以做到。

有人起哄:“所以你就这么把宫野小姐拐去做了法医?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宫野志保只是笑,却不回答。我看向她,她那曾握过解剖刀的修长手指,正搭在雪白的被单上,手中捏着一张明信片,那后面写满了真挚的祝福和感谢,与我收到的患者投诉信,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

太可笑了。

大家都为这个故事喝彩,正义得到声张,罪犯接受惩罚,是个人人都会喜欢的完满故事。

可我心里只有一种情绪,那是嫉妒。我好嫉妒宫野志保。

不是嫉妒她样貌美丽、拥有三个博士学位、职业高尚而专业。

我嫉妒她能从工作中获得意义,我嫉妒她可以真心享受自己的工作。


探视时间结束,我毫不留情地将不属于这个病房的人都“请”了出去。其他患者有的去做例行检查,有的在护工陪同下出去活动。刚才那样热闹,现在却只剩下我和宫野志保两个人。

我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回值班室,就听到她问我:“你被投诉了吗?”

我脚步一顿,却也没觉得奇怪,工藤新一刚才肯定看出来了,那她能猜到,也不稀奇。

“对啊。”我熟练地换上自嘲的口吻,“因为 ‘笑得太假’——是不是很好笑?”

宫野志保看着我,却没有笑,我兴味索然地继续道:“不过,你应该不会懂吧。”

我背对着她,装作低头检查输液卡,低声说:“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做又有意义、又是自己喜欢的工作的。”

她可以与尸体对话,让真相大白,让死者瞑目。而医生可以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技术逆天而行、迎战死神——这是只有他们才能做到的、无可取替的事。

而我呢?

我的存在随时可以被无数人取替,像人行道上灰扑扑的地砖、超市里廉价而不起眼的散装巧克力球、茶水间中即用即弃的一次性纸杯。

我没有他们那样一双可以扭转他人命运的手。

宫野志保望着我,那视线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什么更为久远的东西。停了片刻,她才说:“可能……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喜欢这份工作呢?”

“我真的不喜欢。”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回答道:“如果真的那么不喜欢,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说得倒轻巧,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那么合拍的工作伙伴和好使的脑子,能说转行就转行。”

宫野志保笑了一下,她说:“但我并不是因为工藤的邀请,才决心转行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她回答。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太阳快要落山,病房里的灯还没开,夕阳的温吞光线,帮她的脸镀上一层精致的釉。

她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正好走到一个转折点……我很迷茫,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活下去。”

这话在我听起来,多少有些不知所云——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一个人又不会有两个身份,不作为自己,还能作为谁?

“原本专攻的药物研发,像是已经通关的游戏。可以继续做,但又觉得无趣。”

“工藤叫我帮他调查案件,我也只是顺手帮忙,因为我对帮人洗清冤屈、追本溯源的事没什么特别执念——反正都是别人的事。”

她垂着眼帘,眉梢眼角神情淡淡,仿佛一尊由凡人祈愿铸成、却并不爱世人的神像。

“那件案子对工藤来说,是他成为警官之后的第一案,或许意义重大,但对我来说,不是我第一次帮他,想来也不是最后一次——其实并不特别。”

“可就像刚才工藤说的,那案子结束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受害者亲友的信……我没多少朋友,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写信给我。”

“是那位在风俗店工作的女性死者的朋友,她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人。”

宫野志保从她床头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几经折叠的信纸,将它递给我:“要看吗?”

那信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实在不怎么好看,但好在并不影响阅读。

“宫野医生,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写信来只是想说一声,我处理好了加奈子的后事,她没有家人,做我们这行,也很难交到朋友。说是后事,其实我只是一个人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海里。”

“那时候她和我说,想要试着活出点人样,不再乱嗑药,也叫我别再酗酒——我笑她白日做梦,没当真。可后来她真的和我说,找到了可以免费接受心理治疗的地方,如果有效的话,就带我一起去。”

“可那之后不久,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最初我去报案,那个警察说我们这样的人,随便出现和消失都很正常。他其实没有说错,我们烂在泥里太久,死了跟活着,其实都差不多。可想要从新来过有错吗?拿到烂牌的人,不可以洗牌玩下一局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呢?”

“想活出个人样来,真的好难啊。”

“可是,你们给我打来电话、来敲我的门,你跟我说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告诉我加奈子她生前真的有在认真接受治疗、没再碰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的话,虽然很短暂,可她也算是认真活过了吧?”

“东京这样大,大家好像永远都只会抬头去看那些漂亮的东西,但居然真的会有人低下头,来看一眼墙角边的泥。”

“这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好像也不错吧?”

“这个世界有您这样的人存在,真的太好了。”


我望着这封文法与拼写错漏百出的来信,一时陷入了沉默,宫野志保说:“当时收到这封信,我很惊讶。因为一直以来,我好像都是被拯救的那个,有人把我拉出黑暗,有人告诉我只逃跑的话,永远都不会赢……”

“但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也可以为别人做到同样的事。也会有人因为我,觉得活下去也许没有那么糟。”

“最开始,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她望着那封信,“想要我的人生有意义。”

“但后来……我想要能让更多的人觉得,继续活下去,也许真的还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份工作永远做下去。”

日落西沉,病房里渐渐昏暗下来。

“可是……”她望向窗外的暮色沉沉,似是在自言自语,“没有时间了啊。”




春天如期而至,温度逐渐回升,世界重新恢复生气勃勃的热闹。一年一度的“樱花前线”热火朝天地占据公众视线,预计的花期由南向北,一路排到五月下旬,是这个国家共享的一件盛事。

但病房里就平平无奇,没什么变化。因为这家医院非常刻板,住院部是这两年新建成,据说当初考虑到防止患者们引经据典,望着窗外树木而产生关于“最后一片树叶”的设想,别说樱花,住院楼窗外一棵树也没有。

工藤新一仍然是病房的不速之客,仍然来去不定,大家仍然喜欢他每次带来的破案小故事,但今天是个例外。

我还没走进病房,就听到里面大家的哀嚎,有人问:“我说工藤老弟,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你是用鲱鱼罐头洗了澡吗?”

“救命,工藤警官,这是气味谋杀案啊!”

我走进去,就看到工藤缅怀愧色地对着大家:“那个,不好意思啊,刚好有个腐尸的案子,我可能在解剖室待得时间久了点——我试过了,但这味道不太好洗掉。”

宫野志保刚好不在,有同事带她去做例行的检查。但“福尔摩斯书友会”成员们深厚的情谊,战胜了工藤新一一身若隐若现的腐烂气息,大家只是开他玩笑,却没动手把他轰出去,在我看来,这情谊简直称得上感天动地了。

“我说工藤,你就非得今天来不行吗?”

“人家来看宫野博士,难道还要你签字批准?”

“哦,你帮他说话啊,那你不要捂着鼻子行不行?”

大家正说着,宫野就回来了,她一进来也忍不住皱了眉头,然后和大家一样,问了同一个问题:“你就非得今天来吗?”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宫野志保似乎有几分无奈:“还是你想帮我回忆一下以前 ‘愉快’的工作经历?”

“不是吧宫野博士,你管这叫 ‘愉快’吗?!”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宫野志保笑了,每当她说起自己的工作,整个人似乎都会显得有几分不同——好像她现在并不是穿着病号服身处医院的病房,而是全副武装、手持解剖刀站在解剖台旁边,正准备对我们这一群外行人开始详细完备的解说。

“大家工作喜好不同,有人不喜欢处理儿童个案,有人不喜欢做脑部或者眼球的摘除……但普遍最不受欢迎的,应该是高度腐烂的尸体。”

“但是拜某人所赐——每次发现的腐尸,最后兜兜转转,都能来到我手上。”

“因为工藤老弟是个随身自带命案触发系统的人。”大家显然已经深谙此道,从善如流地帮她做了补充。

收获了整间病房一致嫌弃的工藤新一在床边坐下来,他嘟囔着说:“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他不满地把自己的胳膊伸向宫野志保:“不信你闻。”

“饶了我吧。”宫野志保嫌弃地避开他,“我劝你还是尽早接受自己味觉不发达的现实。”

宫野志保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主动给我们讲起前些年他们一起处理的第一件腐尸案。

“送来的时候,尸体的腐烂程度很严重,我那时操作经验不足——就还是按照惯例,先做了Y字切口。”

工藤新一听着她的话,脸上不禁也浮现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我为了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当时也在解剖室,而且,我就站在解剖台旁边。”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帮大家问出心中所想:“然后呢?”

工藤新一嘴角抽动着:“然后,拜我们伟大的宫野博士所赐——她一刀下去,死者已经全部溶解的内脏,就这么溅了我俩一头一脸。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面罩上爆炸了。”

“……”

“……”

“所以今天这个情况,真的已经很好了。”工藤新一还不死心地继续辩解道,“那一次才真的是,我过了一个礼拜,都还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

宫野志保垂下眼笑起来:“这似乎还不是那天最惨的事。”

“哦对——那天我原本还订了一家高档餐厅,准备帮女朋友庆祝生日,然后求婚。”工藤新一说,“结果我在警署走廊里都被大家绕着走,要是这么去餐厅,大概对方得报警吧。就没去成,最后被骂得好惨。”

“啊?”

“什么?”

“你什么?”

大家显然被这句话中丰富的信息量所震慑,因为显然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以为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是一对,恋人也好,夫妇也好,虽然出于社交礼貌,也没人会直接问他们这样的私人问题,但有些事情,不用问,只用眼睛看,也是可以得到答案的。

可是这个世界充满幻象,人与人的关系,并不能用X光、CT或MRI来扫描诊断,即便眼见也不一定为真。

宫野志保似乎对这样的诧异见怪不怪,她面不改色地说:“哦,原来你是来翻旧账——那你不如也回想一下,你补偿道歉、成功求婚的那次,是谁帮你出的主意?”

工藤新一摸着自己并不齐整的后脑头发,哈哈干笑几声:“当然也是我们伟大的宫野博士。”

她不置可否地回归了原本的问题:“所以你干什么非要今天过来?”

工藤新一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他翻开那带着熠熠生辉樱花纹章的证件——

然后一朵真正的樱花轻轻滑落在他掌心。

花白洁白,花蕊鲜嫩,是一朵完好无损、全力盛放过的春日樱花。

“今天下班的时候,刚好看到警视厅外面的樱花开了,”工藤新一将那朵花放在宫野志保手心,“之前我就发现了,医院里没有樱花树吧?”

“就想带来给你看。”

我曾经坚信这世上没人会真心喜欢工作,已经被眼前的人证明是错。但我同样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春天。

因为春天是万物复苏,是生机和希望,是新年伊始,是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从那以后,我不再嘲笑工藤新一来探病时,总是两手空空。

毕竟他曾这样慷慨地送给宫野志保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很在意宫野志保。

休息时,我会忍不住上网检索她的名字,感谢网络世界,它为我展现了远比患者系统资料库中更详尽的资料。

当年她与初出茅庐的工藤联手侦破的连环凶杀案,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是曾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但可能因为案情细节禁止对外披露,到处都没有他们详细的采访和照片。

唯一留存的,只有一张略显潦草的抓拍——大概是为了躲避记者,工藤一手拉着宫野的手臂,两个人一起背对着镜头快步走着,似乎急于想要离开公众视线。

我还看到她发表过的论文、参加过的研讨会和讲座,看到许多不同人眼中的她——有在读学生夸赞她的毒理学教学深入浅出,让人受益匪浅;有人说得到她帮助,从性别歧视严重的实验室辞职,找到了新的实验室和导师;她还是女性法医人类学家公会成员,坚持为行业内工作机会平等和同工同酬发声;也有人因为听过她的科普讲座,萌生之后想要投身法医学领域的想法……

林林总总,这些无数个存在于他人生活中,名为“宫野志保”的记忆碎片,逐渐完善了我眼中的宫野志保。

她不再是一个单薄的“有三个博士学位”、“容貌漂亮”、“职业稀少罕见”的患者,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丰富精彩人生的人。

这段时间,探望她的人开始变多,工藤新一对她的解释是“我实在是瞒不住了”——好在这些来探病的人,和工藤新一相比,简直堪称模范,他们按时来按时走,从不会在各种不合时宜的时间,提出“你可不可以偷偷放我进去”这样无理的要求。

来探病的人,有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同时身兼“三高”的老爷爷,有戴一顶黑色针织帽、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又默默离开的奇怪男人。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与她共事过的警官和实验室同事,他们再三向她表示“你不在的实验室简直乱了套,我们不能没有你”。还有曾经打过交道的受害者家属,他们大多数会客客气气带来花束,像叮嘱自己孩子那样,嘱咐她多多保重,早日康复。

今天我又看到三个来探病的高中生,我人还没进病房,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

宫野志保有几分无奈地拍着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少女的肩膀,说道:“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吗,别哭了。”

“骗人!没事的话,你干嘛一开始不告诉我们?”那女孩不买账,“你们两个一直都把我们当小孩,什么都不说!从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小哀和柯南,你们真的好过分!”

我拿着今天要派发的药,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一伙人,“小哀”是哪个?“柯南”又是谁?

那女孩哭得实在好伤心,虽然拉着帘子,旁边也开始有患者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打听道:“宫野博士那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答不上来,就看到宫野和工藤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无声地交换了什么应急预案,随即宫野开口解释道:“是工藤不让我说的。”

“啊?”哭泣的女孩闻言抬起头,她勉强止住眼泪,转过身去对工藤怒目而视,“你干嘛不让我们知道?”

他们三个瞬间就统一了战线,集中向一旁的工藤展开攻势,我在旁边看,觉得十分有趣,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小孩子,跟工藤说话,却像当他是同龄人,连倒小茬的开篇,都像相识多年的同窗老友——“你十年前就这样!真的很过分!”

工藤明显招架不住:“我这不是看你们在备考吗!是谁之前说,要和我们考一所大学的?现在不好好复习怎么行?”

“谁要和你考同一所?”女孩气鼓鼓地反驳道,“我是要和小哀一样,我将来也要当法医!”

“没错!我们是要和灰原同学做校友!”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附和道,“我想考灰原同学以前工作的生科学院!”

那个敦实的男孩紧随其后:“虽然我复习了也考不上,不过我同意他们说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忍不住看向宫野志保,本以为她不喜欢吵闹,肯定会制止这样大乱斗一样的对话。

可她没有。她微微抬头,望着那吵吵闹闹的四个人,像是望着什么看一眼少一眼的稀世珍宝。

“行啦,这次是我们两个不好。等我出院了,就请你们去吃海鲜自助,好吧?”宫野志保说。

“好!可是要让柯南来请。”女孩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你们还要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说好了哦,一定要来!”

“还有成人式、大学入学式、大学毕业礼——”旁边的两个男孩迫不及待地扳着手指补充,生怕漏掉了什么人生中重要的大事件。

“嗯,说好了。”宫野志保说,“到时候如果有个推理狂临时要放飞机,我就绑架他。”

“我说,这个 ‘推理狂’就在旁边呢!”工藤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个犯罪预告未免太猖狂了吧?”

“那你逮捕我啊。”宫野志保有恃无恐地回答。

他们五个笑成一团,看着就像有着奇怪年龄差距的一家人。

这家人之间,眼泪是真,笑容是真,心意是真——唯有承诺不是。

宫野志保笑着笑着,目光流转,视线便落在我身上。我脸上想必写满困惑,因为我看到她轻轻冲我摇了摇头。



旁人来看望宫野的时间变多,留给工藤新一的时间自然就减少,有几天,他完全不见人影。

再见的那天,我正准备下夜班,却在住院部楼下碰到他。

他靠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旁,看到我走过来,便和我打招呼:“才下班吗?”

我警惕地看着他:“现在都十一点多了——而且今天护士长值班,我绝对不会带你进去的。”

他闻言笑起来:“别担心,我没打算上去。”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本能地反问,可在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因为显而易见,这实在是个愚蠢而多此一举的问题。

医院容纳千百种疼痛病症,也见证许多毫无理据的行为,我看过许多在住院部楼下徘徊的家属亲朋——他们因为各自的难处与理由没有上前,他们会沉默地在楼下长久停驻。

住院部每间病房的每一盏窗,都收获过这世界上最长久、最沉重的凝视。

工藤新一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不会知道。

但他并不回避我的问题,而是很自然地回答:“刚收工,回家路上就突然想过来看一眼。”

“今天有几个她以前大学的同事来看她。”我说道,“他们聊了一下午什么新药开发、第几期临床试验和数据,我去查房,差点以为走到了宣讲厅。”

“她挺开心的吧?”工藤新一说,“她总说我工作狂,明明自己也半斤八两——说起自己专业相关的东西,也像个小孩子。”

我们一起往医院外面走,工藤新一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已经熄灯,他望着那片黑暗,突然说道:“其实最开始,她是想谁也不告诉,就自己一个人来住院。”

“是我告诉其他人的。”

“我总觉得,多一些人来看她,可能就……”他抬起手,像平时说玩笑话那样揉了揉鼻子,眼睛望着前方,“就能留住她多一些吧?”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在向我询问答案的问题。

他在十字路口跟我说了拜拜,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望着他背影,莫名就想起我在网上看到的那张旧相片。

黑白旧照上,工藤新一拉着身边宫野志保的手臂,把她从记者的围追堵截中带出来,两个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将那些闪光灯、录音笔和闲杂人等全都丢在身后。

仿佛一场不管不顾、丢弃全世界的胜利大逃亡。

可如今时过境迁,不远处那条路上,只剩工藤新一一人。



没过多久,宫野志保入院那天,我们抢救过的那位患者去世了。病床周转率是每个科室重要的KPI指标,空出的床位很快清洁消毒,随时准备投入下次使用。

我去派药时,新的患者还没有收进来,而工藤新一居然在正常的探视时间出现了,他坐在床边,正和宫野志保说着什么。

“出版社那边我联系过了,他们说一切看你的时间安排。”

他们大约是在说宫野志保编写的那本法医毒理学书稿,我把她今日份的药放下,就听到她说:“我会尽快。毕竟有些事,不会提前和你打招呼。”

她的视线落在隔壁那张空病床上,那位患者是早晨突然情况恶化,抢救无效而去世的。

人很难做到对发生在眼前的死亡无动于衷,医院里无法避讳谈论生死,或许别的地方可以,但这里不行——你无法对一件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的事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工藤新一却表现得对这类话题尤为生疏,我注意到好几次,每当宫野志保说起这些,他总会陷入短暂的沉默。

宫野志保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刚到博士家那会,明明我预想过自己的那么多种死法,可从没想过现在这一种。不过,士兵死于炮火,水手死于海上,制药的人能死于自己的研究成果——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工藤新一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灰原,都过去了。”

“有未来的人,才有资格说‘都过去了’。”宫野志保说完,似乎也觉出这句话的残忍,停顿一下,便轻轻将它揭过,“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这样说。”

工藤也望着她,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显得很遥远,似乎穿过宫野志保,从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可他却说:“的确是你会说的话。”

“但真的都过去了。毒气室、即将爆炸的巴士和摩天楼、你们在我面前被射杀……我也有十多年没再做过这样的梦了。”

这份工作,就总是会让你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对话——我的脸上一定挂满问号,毕竟完全看不出来,宫野志保是个想象力如此丰富的人。

她像是猜到我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以前有段时间,我在被一些人追杀。”

我闻言便长长“哦”了一声,心道原来大家都一样,有三个博士学位的高智商学霸,也喜欢看量产爆米花片。

于是我一边帮她换好今天要挂的药水,一边语调平平地回答:“对,我以前也经常梦到自己是个特工,特技是用手表喷麻醉针,全世界的麻醉医都会因为我失业。”

宫野志保听了,似乎有片刻的怔忪,随即便轻笑出声,我帮她调好输液速度,就走向下一床患者。

转身的时候,我听到她说:“原来我们经历的事这样匪夷所思,现在说出来,别人都不会信了。”

她的声音像是雨后黄昏里虚无缥缈的水雾,带一种难以言说的陈旧气息,隔着这一层朦胧雾气,我听到工藤新一回答说:“不相信,说明没有遇见过黑暗,是非常幸运的人。”

“我们一直以来做的事,不正是为了让这样幸运的人多一些吗?”

“那些事,只要有我们记得就够了。”

我背对着他们,为其他患者清点着药物,他们的话照例听得人毫无头绪,我不着边际地想,谁是非常幸运的人?是在说我吗?

不可能吧。



持续的高温大张旗鼓地宣告夏季的到来,烈日、堵车和愈演愈烈的城市热岛效应无疑让上班难上加难。而自从失去作为学生特有的暑假后,我对夏天的唯一期待,就只剩下烟火大会。

但烟火大会这一天,我要值夜班——为此我已经在心中将排班的人编排了一千零一次。

眼看着朋友们纷纷准备好浴衣,相约着出发的时间和要带的物品,我只能顶着一头怨气,和同事交接班,然后决定在今晚把“烟火大会”相关的字眼,全部拖进黑名单。

可是,连病房里的患者们都也在讨论这个——他们倒是一早就接受自己去不了的事实,心态远胜我许多。

“两年前的烟火大会,还有水上烟花呢,唉,好想再看一次啊。”

“去年我还能和孩子一起看呢,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会有的、会有的。”

他们聊得起劲,也不忘互相加油打气。宫野志保也在听,却没有说话,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便问她:“宫野小姐喜欢烟火大会吗?”

她回答说:“工作太忙,总是找不到机会去。”

“这可不行啊,夏天的意义不就是去烟火大会吗?”

“对啊,将来出院了,得找机会去一次才好。”

“我说,不如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再叫上工藤老弟,我们 ‘福尔摩斯书友会’一起去看,你们觉得怎样?宫野小姐你觉得呢?”

她打趣道:“只要你们不怕烟火大会变成命案现场,我没意见。”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互相约定“将来出院”,一时竟不想走进去。

不知从何时起,这间病房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好似多几分特殊。可能因为我们一起听过很多次工藤和宫野的破案故事,可能因为他们都是我帮工藤在非探视时间进入病房的“共犯”,也可能是因为“福尔摩斯书友会”这个傻气十足的名号……我与他们共享了太多与本职工作无关的回忆,而这实在是个危险讯号。

可还是有人发现了我:“哎呀,护士小姐,今天你值夜班吗?”

“是啊,”我清了清嗓子,“要值夜班。”

“那岂不是去不成烟火大会?”

这可真是很会聊天,我习惯性地就说了假话:“本来我也不——”

我想说我本来就不想去,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他们笑说:“没关系,等一下和我们一起看网络直播吧!”

“……”我一时语塞,“网络直播有什么好看?而且我还要工作。”

“看烟火重要的不是在哪,而是和谁一起看嘛,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继而又盛情道:“我们刚才正在说,将来要一起去呢!我看,不如就明年吧?明年我们都要健康出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

“护士小姐,要不要一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宫野志保,她明明和我一样心如明镜,却仍然默许这个约定,她也笑着邀请我:“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一起来吧?”

可实际上,这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清楚明了——他们都是被时间追赶的人,命运手握滴答倒数的计时器,如影随形地追在他们身后,不允许他们擅自这般大方地做出“一年”以后的约定。

一年而已,四个季节、十二个月份、三百六十五天,寻常人生的几十分之一。

但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长、也又太短。

为什么要做这样无法实现的约定?简直傻透了。

我这样想,却又听到自己许诺的声音,我说:“好啊,希望那时我不用值班。”

承诺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明白了宫野志保允诺去参加那几个孩子的成人仪式、毕业典礼、还有以后每一件人生大事时的心情。

我想去烟火大会。

但我更想和他们一起去。



“想将这份工作做好,需要认真和责任心。”在学校的时候,授课老师曾这样说过,“可如果想做得长久,就要记住……不要在患者身上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我当时听得心不在焉,一份工作而已,付出劳动获得等价报酬,能有多少感情投入?

可现在,我拿着电话,手边放着一长串电话号码,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忙音中,却恍然记起当时课堂上老师的忠告。

宫野志保的治疗方案,我们医院采用的是支持对症治疗——这通常是最保守、也是最被动的手段。显而易见,他们没有更有效的根治方法。

我找了相熟的医生,当年的同学,甚至联络了几乎称得上是“断绝关系”的父母兄长,从他们那里,我得到了一些知名专家和医院的推荐——毫无缘由、莫名其妙,我就是很想为宫野志保做些什么。

我挨个向那些医院或专家致电,不断将她的情况复述解释,一边在心中期望能得到一个“我们有过治愈病例,可以接收”的回复。

“你就总喜欢做些没用的事,浪费时间。”尽管给予了我帮助,可父亲对我的不满仍然经年未消,“所以才会考不上医学院。”

这件无法翻篇的事,似乎是我失败人生的开端,它用三次落榜医学院的事实,永远将我钉死在“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看重任何事,生怕被我在意的一切,都会以惨败告终。

而这一次,果然也没有例外。


而也是在那一天,我再次见到工藤新一。听宫野志保说,关西发生一件大案,借调他过去帮手,于是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没见到他。

工藤新一坐在分诊台旁边的等候区,看到我出来,便抬起手同我打招呼:“嗨。”

“你在这做什么?”我看了眼表,“探视时间还没过啊。”

“哈哈,我偶尔也会准时一次啦。不过这次,我是来找你的。”工藤新一笑着说,可下一秒他又敛起笑容,正色道,“打了那么多电话,麻烦你了。很辛苦吧?”

“……”

我一时愣住,本能就想问你怎么会知道。因为这件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擅自想要为宫野志保做些什么,我不想他们空欢喜,不想他们觉得欠我人情,于是我没向周围任何人提起。

可转念间,我就觉出自己的愚蠢——工藤新一会不想让宫野志保得到最有效的治疗吗?他难道不会比我更在意、认得更多人、能找到更多更好的专家和资源吗?

正是因为尝试过,失败了、找不到、知道在哪里都一样……所以宫野志保才会来到这里,成为我们的患者。

可能父亲说的对,我总是会做些没有用的事,然后浪费时间,自我感动。

“抱歉,”我避开他的视线,“做了多余的事。”

工藤新一笑起来:“怎么会?还是要多谢你。如果那家伙知道,也一定会很感动,虽然她十有八九不会表现出来。”

可能是我脸上的失落神情太过明显,工藤新一又说:“我也像你一样,打过无数个电话,问过所有我能联系到的专家……当然,全都一无所获。”

“我知道这种希望一次次燃起、然后又破灭的感觉。”

“最后,你知道那家伙跟我说什么吗?”他望着地面,明明是绝望而无奈的现实,可他眼神又十分温柔,“她和我说,要我别浪费时间了,说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治好她,那也只可能是她自己。”

宫野志保的确提到过,她从前主修生物制药,我曾听同科室的医生闲谈间说起,她过去一项关于细胞再生的研究成果,目前在临床上有着广泛的应用,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听起来有些狂妄自大,对不对?”工藤新一说,“可是……”

“她的确是创造过奇迹的人。”他低声补充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她更有资格这样说。”

分诊台旁人来人往,个个都行色匆匆,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没有谁不是揣着生死相系的烦恼,而我站在原地,从工藤新一的话中,只觉出无边悲凉。

我对药理和制药所知甚少,并不知道宫野志保在这个领域曾有何建树,也无从知晓她究竟创造过怎样的奇迹。可我心中却仍旧被怨恨塞满,我怨恨神明、命运、时间、所有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的人。

如果她是创造过奇迹的人,为什么不能预留一个奇迹给自己?

好不公平。

工藤新一问我:“你怎么会突然在意这个?”

我眼前浮现出宫野志保那天的笑容,还有大家一起笑着许下的、关于明年夏天的承诺,我说:“因为我想和他们一起去明年的烟火大会。”

不论前来观看的是谁,烟花都会年年绽放,这是烟火大会的本质。

而不管烟花如何绽放,都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约定共同前往,这是烟火大会的意义。

老师的忠告言犹在耳,可是为时已晚,我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原本麻木的心已经开始感到真切的痛,就像回到我第一次练习静脉穿刺时那样。

我双手颤抖,心中充满无助、未知和恐惧,患者的命运高悬于针尖之上,是我不敢面对、想要的逃避的生命之重。

我怕他们等不到那一天。



医生给宫野志保换了新的药,新药在她身上有一些不良反应,她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也罕见地没有工作。

事实上,她的工作时长在被迫减少,止痛药的配给有严格规定,所以不是所有时候,她都能在药物的帮助下,获得安稳工作阅读的时间。

窗外的蝉鸣渐渐有气无力,没有见证烟火盛放的夏天,照样也会走到尾声。今天我值夜班,九点的夜班查房结束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来自工藤的电话。

“你不会现在要来吧?今天护士长也值班,不行、绝对不行——”

“那家伙是不是睡了?她没有回我消息。”工藤新一似乎在什么空旷的地方,电话里我能听到呼呼风声。

“你要干嘛?”我说道,“她今天精神不太好,案件什么的,你就不能明天再说吗?”

“不是案件,”他说道,“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如果她没睡的话,让她看窗外三点钟方向。”

搞什么?我一头雾水地向病房走去,宫野志保的确还没睡,她开着床头的灯,正低头专心修订着她那本著作的稿件,上次她和我提到,已经进入最后一轮的修订。

“外行可以看吗?”出于好奇心,我问道,“能不能看懂?”

她回答说:“可能有些困难,因为是偏专业教材的方向。”

“那算了——我看到 ‘教材’两个字就会头疼,什么教材都是。”我说。

“以前也有想过写一些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毕竟大家似乎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误解。”她笑着说,“我们不爱好收集器官、不会随身携带解剖刀、也不喜欢睡在解剖台上。”

但最终为何没有付诸行动,她没往下说,我也很配合地没再追问。

其中缘由,我们心中都知晓。


我将手机递给她:“是工藤,他说要你看窗外三点钟方向。”

她伸手接过:“大侦探,什么事?”

电话没挂断,但那边的人却没了动静,宫野志保的病床靠窗,我将百叶窗拉起,窗外夜色深深,只有远处几栋楼宇亮着零星几盏灯,像失眠者难以闭合的眼睛。

可下一秒,一道亮色划破黑暗,不断向上蹿升,然后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紧接着又是一道、两道,越来越多的烟花升空、绽放、闪烁又熄灭,狭小窗外的有限夜色,瞬间变得流光溢彩。

我一时愣住,忍不住去看宫野志保——隔一道玻璃窗,那些光彩却仍能明晰投映在她眼中,她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可那个表情似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工藤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喂,灰原?你在吗?”

宫野志保应了一声,又一朵烟花升空,绽放成一个弧度优美的圆,随即化作星光闪闪,在夜空消散无踪。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没看出大侦探原来童心未泯,竟然自己跑去放烟花。”

“没办法嘛,以前博士说好带大家去烟火大会,明明都快开始了,结果有案子叫我们回去。”

“是叫你,不是我们。”宫野志保纠正道。

“我们是搭档嘛,叫我不就是叫你吗?”工藤新一的声音伴着夜风传来,“结果路上大塞车,那里前后不接,我们就只能走很远的路去搭电车……”

“对啊,别人都是朝会场走,只有我们逆着人流,连烟火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要走人。”

拥挤的河川旁,想必挤满熙熙攘攘前来观看烟火的人,而有两个人,却在其中步履匆匆地逆流而上,毫不犹豫便将那些灿烂景致抛在身后。

或许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比看烟花更重要的使命,于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

“我听说,你们约好明年要一起去烟火大会,可是我等了好几天——完全没有人来邀请我。为了不被孤立,我只好主动出击,来贿赂你一下。”

“所以……”工藤新一的声音逐渐沉下来,他认认真真地问,“灰原,带上我吧?”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烟火燃尽,夜空重归沉寂,我看着宫野志保,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像是要做出什么尤为重大的决定。

“好。”她说,“我带上你。”




也许世界上的所有约定,履行起来,都是困难重重。或许这是某种神谕,旨在告诫人们不要轻易许诺——然而人性愚钝且傲慢,从来没人肯听。

刚入秋没多久,最开始提出一起去看烟火的患者大叔,没撑过他的二次手术。他走得突然,明明被推进手术室前,还在叮嘱宫野:“您可要转告工藤老弟,叫他快点找时间过来,上次那个案子,他还没说后来怎么样了呢!”

破案故事总有后续,缺席的总是听故事的人。

而其他“福尔摩斯书友会”的成员们,有的因为家人工作调动而转去其他病院,有的因为个人原因选择出院回家、终止治疗……

世事无常,总要用这般变幻时刻将人生缝隙塞满,尽管分别时大家都记得当初的约定,仍旧说好明年要健康地在外面的世界相见,可人来人往,几场雨后便到深秋,最开始的那些人,就只剩下宫野志保一个。

但很快,似乎是怕她孤单似的,工藤新一也成了我们的患者,而且是被警车和疾控中心一路开绿色通道,直接送进隔离病房的那种。

工藤是在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负伤”的,说是负伤,其实用职业暴露来形容更为恰当。据说嫌疑人是就职于传染病实验室的研究员,东窗事发时企图畏罪自杀,在阻止他的过程中,嫌疑人将手中的注射剂刺进了工藤的手臂——注射器里,是被列为最高级戒备的烈性传染性病毒。

帮他抽血化验送检的同事,全副武装地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听说如果感染,会出现类似出血热的症状,患者会并发内脏急性出血、肝肾功能严重受损、最后会因为全身器官衰竭死亡。

已经有人在联系他的紧急联络人,可能是家人亲属。我看着同事打电话,突然就想,要告诉宫野志保吗?

她最近状态都不太好,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要不明天再说吧?我勉强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准备回值班室去。

可我一转身,就看到宫野志保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原来工藤新一的紧急联络人就是她。

——好了,我又在自作聪明。

可即使是紧急联络人,隔离病房也不允许入内探视,更别提她的免疫系统岌岌可危,简直是世界上最不适合进去的人。而且,宫野志保一直是我们心中的模范患者:按时吃药、配合检查、态度友善,除了偶尔不遵医嘱,做不到“好好休息”,几乎无可指摘。

我想,她一直是个有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像工藤那样,提什么过分要求吧?

她朝我走近,对我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他是在隔离病房吧?可以麻烦你带我去吗?”

“……”

也许从第一次帮助工藤新一在非探视时间进入病房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法再对他们两个人的要求说出一个“不”字——我总会想起那张模糊的新闻图片上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深夜住院部楼下工藤新一沉默的注视,以及暮色沉沉的病房中,宫野志保说“没有时间了”时低垂的眼。

这些画面帧帧回放,在我脑海中有如撞钟,时不时发出悠远而沉重的回响。

我虽然答应她,可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道:“我听说那个凶手害了好多人,这种人,他要自杀,让他自便好了,干嘛为这种人拼命。”

宫野志保听到,却只是笑着摇头,似乎我问了什么很幼稚的问题。

趁着夜班换班,我带宫野志保来到了隔离病房的楼层,隔离病房有一扇面向走廊的窗,隔一道玻璃就能看到外面。

我站在几步之外,要留心或许会有医生护士来巡查,尽管这一层楼并没有什么住院患者,原本也人迹罕至,但做事、特别是做违反规定的事,总是需要格外小心。

我一边望着走廊尽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讲电话。

好奇怪对不对?明明手机可以视频,可以电话,为什么非得亲自跑一趟?我是真的不明白。

走廊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讲话的声音,工藤新一的声音我听不真切,就听到宫野志保说:“当然是偷跑出来的啊。”

“我怎么会错过看你濒死样子的大好机会?”

这和我想象中会出现的对话相差万里,我忍不住回头去看,玻璃上倒映出宫野志保略带笑意的脸,而另一侧的工藤新一,用几分无奈又纵容的眼神望着她,他抱怨了几句,似乎是在说:“都这时候了,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宽慰我两句会怎样?”

对啊,检测结果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出,这漫长一夜是等待宣判的酷刑,除非心硬如铁,不然我相信不管里面是谁,都不会不害怕。

“你真的想听吗?”宫野志保调侃地笑起来,“我可不太会安慰人。”

“我这不是给你一个机会练习吗?”

宫野志保似乎真的认真思索片刻,随即施施然开了口:“感染者如果发病,呼吸道、结膜、脏器和皮肤都会出现急性出血,肝肾功能会严重受损,或许还会并发心肌炎、高烧和免疫系统崩溃,死状会很不好看。”

她说着,好像还忍不住职业病犯,拐去了自己的本行:“而且死因会很难判断,影响因素太多。”

我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因为她说的每一种症状就算是单独出现在抢救室,也都是让人头疼的急重症。而看在希波克拉底的份上,如果宫野志保这样去给患者做说明,第二天一定会被投诉。

好在她的患者也不是寻常人。工藤新一隔窗望着她,他的瞳孔是非常干净的蓝色,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总是很难想象,他这样与人性最暗面朝夕相处的人,竟然还能保有这样一双似是从未被污染过的眼睛。

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宫野志保,似乎早就知道她还有话没有讲完。

我看她抬起手,细长五指贴上明净冰冷的玻璃窗,像是在轻轻碰触对面人的脸颊。

宫野志保用一种带几分促狭、几分玩笑的语气说:“很可怕对不对?”

工藤新一垂下眼帘,嘴角挂起一个无奈的笑:“对,吓死我了——看来今晚我不用担心会做噩梦,因为肯定会吓到失眠。”

他们两个一起笑起来,尽管我完全没懂到底哪里好笑。

宫野志保微微歪了下头,这个有几分童稚的动作,让她显得像个调皮的少女,仿佛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一百个无伤大雅的俏皮玩笑。古灵精怪的女孩儿眨了眨眼,笑着说:“不过,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她嘴唇翕动,继续说了句什么,可工藤新一却没听到——他的手机因为没电黑了屏,突然消音的对话,让他一脸狐疑地去检查手机,然后冲窗外的宫野志保比划着手势:“不过什么?”

好巧不巧,电梯发出楼层到达的“叮”一声响,夜班来巡查的医生一眼就看到我们:“哎,你们不是这层楼的吧?在这做什么呢?”

我急忙搪塞几句,拉着宫野志保匆匆离开,宽敞的医用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出一个短暂而狭小的密闭空间。

宫野志保最后那句话,工藤新一没有听到,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窥探到旁人隐秘的尴尬,让我掌心冒汗、心脏狂跳,我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想要打破这沉默:“太倒霉了,平时这层楼都是没人上来的……”

“不过回去以后,你们还可以继续打电话……你可以到时候再说。”

紧闭的电梯门映出模糊不清的人影,我隐约觉得我们的视线在那片混沌中相交,她像是看不到我的窘迫,面色如常地说:“玩笑话说两次,可就没意思了。”

电梯门打开,她和我说过晚安,便自己回了病房。她的背影单薄瘦削,比刚入院时已经清减许多,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她的后背却又挺得很直,像是随时都已做好准备,准备去迎接命运慷慨赠与她的迎头痛击。

脆弱而坚韧,冰冷又滚烫。宫野志保像是一个无解的谜题,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可她是什么都好,都不重要。

在这里,她只是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的患者。

她总是彬彬有礼,对医护、对其他患者都十分亲切,她分得清场合时机,从不说过分过火的话,从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方才,我分明听到她这样讲。

她说:“不过,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我都会永远爱你。”




工藤新一的患者身份并没能维持很久。他的检测结果第二天出来,是阴性,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继续接受了一段时间医学观察,最后终于安然无恙地出院。

他在楼下办手续,我路过打趣道:“你要是再多住几天,到时候就能和我们一起过新年了。”

临近岁末,所有人都不禁产生一种“有什么事明年再说”的心态,满心期盼的只有新年放假——至少我是如此。行政科也一年一度地搬出了许愿树,就立在住院部一楼大厅中间,每位患者都会领到几张小笺,可以写上新年愿望,再将它们挂在树上,讨一个新年心想事成的彩头。

据说这是住院部沿袭多年的传统,一直广受好评。当然在我眼中,无疑属于历史遗留陋习,可患者们却都很喜欢,那棵树摆出来不久,上面就已经被挂了个满满当当。

宫野志保原本计划回家过新年,但她最近情况愈发不好,主治医生不肯批准她离开医院。

她走不了,工藤新一却可以来,他不仅自己来,还带了其他人一起。之前见过的疑似身兼“三高”的胖爷爷,戴彩色发箍的高中女生,还有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孩子都到了。他们的到来,似乎才真正将“新年”带进了这间病房,他们还准备了红豆汤年糕,热气蒸腾中,房间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我进去时,患者和来探视的家属们凑在一起,大家热热闹闹地互相祝贺,他们甚至苦中作乐,玩起了接龙游戏,祝词不可以重复,接不下去的那个人,要请所有人吃宵夜。

人生于世,宏图大志或许有过许多,可最重要、最想实现的,说来说去,却总是老调重弹,有人率先开头,毫无新意地说:“新年快乐。”

“心想事成。”

“家庭和睦。”

“工作顺利。”

……

那位胖胖的老爷爷很应景地说:“身体健康。”

戴发箍的小姑娘便接道:“学业进步。”

下一个是宫野志保,她望着工藤新一,随即说:“长命百岁。”

工藤新一一时间没接上话,我看到他垂下眼帘,喉结滚动,似是有千言万语翻滚于心,却无法找到一个出口。片刻后,他低声重复了宫野志保已经说过的话:“……长命百岁。”

有人起哄道:“工藤警官,这可不行啊——这个宫野博士已经说过了!”

“对啊对啊,不快点换一个的话,就是你输了哦。”

他看了宫野志保一眼,随即脸上很快挂起一个如往日一样明朗的笑,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哎,想不出来了嘛。”

“是我输了,我请大家吃宵夜,你们想吃什么?”

一长串的食物名字被报出,病房里许久都没有这样热闹,工藤新一和大家一起说笑,一边要大家对他的钱包手下留情。

而我站在一旁,看得最为分明,就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眼眶红了。


医院统一派发的新年小笺,宫野志保并未填写。那天探视时间结束,我趁着换班之前问她:“你不写吗?我下班的时候,可以顺便帮你挂去许愿树上。”

亲友探视的确会给她带来快乐,可对她来说,“快乐”也因为太过消耗精力,而逐渐成为奢侈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

“谢谢,但是不用了。”她说,“我没什么想写下来的愿望。”

新年的太阳照旧西沉,将雪白的被单映出一片迟暮却温暖的黄。我恍然想起与她初识时,似乎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她说,我也想将这份工作永远继续,可是,没有时间了。

不久前,她那本关于法医毒理学的书稿已全部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待审批与出版。我开玩笑地说等到那时,哪怕里面的内容一个字也看不懂,我也要一本她的签名版回家收藏。

她自然应允,可又说:“也不至于全部看不懂,你可以看看后记。”

我简直为这样的“体贴”哭笑不得:“拜托,这和一篇论文只看得懂致谢有什么区别?”

书稿的完成,似乎让她了却一件心事,也少去一项牵挂。她清醒的时间逐渐缩短,因为药物陷入昏睡的时间不断拉长。工藤仍旧案件缠身,我还是总能在各个时段的新闻中看到他奔波于不同现场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宫野志保不再有精力等来他那不合时宜的探视。

输液器里液体滴落的速度,如滴答作响的时钟。时钟工作起来按部就班,从不玩忽职守,从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论那个人拥有的余下光阴,是数年或数秒。

我帮她调慢滴速,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都可以帮忙——只要我做得到,什么都可以。”

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宫野志保微微扬起脸来望着我,她的眼神平和而包容,像是望着一个说要摘下月亮做宝石的顽童。

我真是个傻瓜。

她还能有什么愿望?

她当然想拥有健康,想用力去生活,想继续她愿为之献出一生的事业,还想和重要的人一起,走完这一生一回的单程道。

而其中不论哪一件,我都无法帮她实现。

任何人都不能。



我的见习期,在这个春天宣告结束。尽管我仍旧时常把“不想上班”挂在嘴边,可不知从何时起,当初那种“上班如上坟”的心情,已经悄然消失了。

曾经对我横眉立目的护士长,在转正谈话时,居然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去做手术室护士,急诊有一个职位空缺,如果愿意,可以推荐我去。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竟然得到了肯定。

手术室护士要求高、时间紧张、工作强度大……缺点比比皆是,但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

因为显然易见,手术室最靠近生死,可以学到最多东西,获得最快速的成长——而能够站在无影灯下,在并不十分久远的从前,也曾是我的梦想。

可我却当了鸵鸟,我拒绝了护士长,说自己能力有限、肯定做不到,然后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我将这件事告诉宫野志保,像是要为自己的胆小辩解一般,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百条不去的理由,怕苦、怕难、怕半夜被叫回来跟手术、怕出错——“抢救车里就那么几种药物,我都能拿错,谁知道我会在手术室里闯出什么祸来?”

尽管从那以后,我没有再犯过哪怕一次失误。

但这可能是我的绝症,我对“全力以赴”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恐惧,我还是害怕努力过后失败、期待之后落空。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我没有说出口,如果转去手术室,我就不能再负责这间病房,宫野志保也就不再是我的患者——我甚至还很周全地想,那不行啊,没有我的帮忙,工藤新一以后怎么来探视她?

但这一点我没有说。

宫野志保安静地听我说完,最后只说:“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如果真的不喜欢,就不要浪费时间。”

“一生时间有限,要留给真正喜欢的事。”

“但是,我也必须要说……你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适合、也更喜欢这份工作。”

我不禁一愣。

久病缠身的人,时日久了,最先失去的,会是眼中的光彩。我见过太多仍有呼吸心跳,却双眼死气沉沉的患者。

可宫野志保的眼睛,却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透彻而明亮,像是稀释得恰到好处的亚甲蓝注射液、春雨洗刷后的晴空、蓝是世界上最美色彩的佐证。

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说:“病房也好,手术室也好,我相信你都会做得很好。”

突如其来的鼻酸偷袭了我,因为在我之前的全部人生中,从未得到过这样近乎无条件的信任、温柔的鼓励——即使在我全力备考医学院时,父母也未曾对我讲过这样的话。

他们眼中,考上医学院、成为医生本就是天经地义,做不到才是反常,因此从未对我说过哪怕一句“加油”、“我们相信你”。

而认识宫野志保之后,我才开始清楚认知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本就如同高山低谷,天造之才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凡人穷其一生也力所不及。

但庸人如我,也会在某些领域天赋异禀——我最擅长把重要的事情搞砸。

在常理中,收到这样的肯定,理应要道谢、要说“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要真的加倍努力。可我对这样的善意手足无措,因为我明明是个面对机会当了逃兵的胆小鬼,我根本已经辜负了她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对宫野志保的愧疚,让我无地自容,我没有道谢,没有说晚安,没有让她好好休息,没有说明天再见。

为了掩饰心中窘迫,我自私地拿出我那熟练的自嘲,我说:“哎,不可能的啦——普通人的烦恼,你们天才不会懂的。”

可以说的话那样多,我却偏偏选了这一句。




收到消息时,我正在家睡觉,工作专属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睡得迷迷糊糊,花了可能足足几分钟,才把同事的话听明白。

宫野的病情恶化,刚刚被送去抢救,可工藤新一却怎么都联系不上。

赶去医院的路上,天文台挂起红雨,明明还是白天,却阴沉得像是夜晚。出租车上电台插播一条突发新闻:“上午十一时许,警方在东京都内一货仓实施抓捕行动时,仓库发生爆炸,消防署已达到现场,目前伤亡人数不明……”

“能请您开快一点吗?”我一边催促,一边不停地拨打工藤新一的电话号码,但始终无人接听。

出租车急刹着停下,我不顾倾盆暴雨就向医院里冲去,有同事看到我:“你不是晚班吗?怎么在这?”

一楼急诊大厅人来人往,我来不及回答,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轮床碾过地面的声音,雨幕中救护车爆闪灯晃得人心慌,有人高声开路:“让一让!都让一让!”

“爆炸冲击造成的内脏出血、还有多处骨折。失血性休克,去联系备血!”

“左右侧瞳孔不等大,可能还有颅内出血,把脑外胸外普外都叫下来会诊!”

“路上液体带了多少?”

“林格液500ml,胶体200ml——”

“要约CT吗?”

“来不及了,直接送手术室!”

轮床上的人应该伤得很重,轮子碾过去,地上就是两道鲜红血痕。我一边按下电话的重拨,一边侧身让开位置,擦身而过时,我看到患者浸在血污中的脸——是电话那端一直未接听的工藤新一。

雨水从我头发上滴答落下,与地上残留的血迹混作一团,外面数道惊雷落下,我感觉那每一道雷,都劈在我身上。

我不是手术室护士,即使当班,也没资格参与手术和抢救,我顶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呆坐。不断地有同事进进出出,很快我就分不清他们到底谁负责哪一边,脑子里只不断地想,我最后跟宫野志保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你这样的天才不会懂——我甚至没跟她好好说一句“谢谢”。

很快有同事联系到了宫野志保的其他亲友,我看到了之前来探病的胖爷爷、那三个聒噪活泼的高中生,可他们一来便要接收噩耗,主治医生出来向他们解释,宫野志保从前签署过无创抢救同意书,这意味着等死亡正式登门拜访的那一天,她不希望通过被切开气管、插上再也无法撤下的呼吸机的方式,来维持生命。

她签下这份协议时,我好像问过她:“工藤知道吗?”

“我和他提过。”宫野志保轻巧地将那张签好字的表格交还给我,“不过就算不提,他应该也会理解。”

但我本意是问她工藤新一会不会同意——因为人活于世,并不总能只为自己,亲人、朋友、利益相关者,总有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期待一个人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论以何种形式。

她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笑着说:“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经过谁同意。”

“这是我的人生。”

而现在,那一天终于来到。

他们将她送回病房,等待人生最后的倒数计时。我看到戴发箍的女孩儿趴在那位老人肩头,肩膀一耸一耸,却没有发出声音,据说人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她也许是不想宫野志保听到哭声。

窗外的阴霾将病房一起笼罩,心电监护的声音死板而平缓,她珍视的人围绕在她身边,我却无法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我看到她搭在白色被单上的手,想起不久之前我们在楼下花园散步,面前跑过几个儿科的小患者,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得很远。

忽然之间,我想起儿时玩伴问过我的那个问题,便也想来问一问宫野志保,毕竟她总是见解独到,也许会有什么有趣的回答。

我问她:“你最喜欢星期几?”

她想了想,然后说:“星期五。”

“因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假吗?”

她笑了笑,说:“不是。”

“是因为从前念小学的时候,我加入过一个五人小团体,我们管自己叫‘少年侦探团’。”

“每到星期五,我们就会一起聚在博士家,看电影、打游戏、约定去露营……”她说着,“是很快乐的时光。”

“而且,五也是我很喜欢的数字。”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是幸运数字吗?”

她笑着伸出手来,五指纤细修长,食指关节侧边有微微薄茧,兴许是长期握解剖刀遗留的吻痕,她说:“因为 ‘五’是一个好像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很多东西的手势。”

宫野志保将手指收紧,她说:“我想握紧自己的命运。”

窗外一道闪电落下,将病房短暂照亮,隆隆雨声中,心电监护发出一声平直而绵长的“滴”——随即屏幕上数字消失,变成代表结束的短短一道横。

我呆呆地望着宫野志保的那只手,视线逐渐模糊。

我想,她握住了什么呢?




再次见到工藤新一,已经是他从ICU转去普通病房以后,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救人才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对此我已不再感到奇怪。

那天的手术从中午一直进行到晚上,他后来又在ICU里躺了一个多星期,几经反复,情况才稳定下来。

我在离他病床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他听到声音望过来,我们目光相交,却又同时转向了中间那短短几步距离——

两块白色地砖,两步便跨得过,我却立在原地,无法上前。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空白,像是永远残缺的月亮。

见到工藤新一,我仿佛才真正意识到,宫野志保是真的离开了。

人们面对死亡,总是生疏又客套,总要用一些婉转措辞来将它取代,好让它不那么面目狰狞。大家会说“走了”、“离开”、“辞世”,可不论如何粉饰,死亡就是死亡,它简单粗暴、不讲道理、尽管得到人们以礼相待,却仍不领情,不由分说便要将那些重要的人带走。

我几乎将自己的心肺翻搅个底朝天,却仍挤不出哪怕一个字的宽慰。学校和老师花四年时间教授专业知识,却从未有人教过,要如何去面对一个心碎的人——明明这才是最值得研习的功课。

工藤新一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他打破了沉默,语气中甚至还带几分轻松的调侃笑意。

病房里被单惨白,墙壁惨白,就如工藤新一重伤初愈的脸色,唯一的色彩全落在他眼角,那里带着他拼命压抑、却仍泛出的一点儿红。

他像是在帮我解困,说道:“如果你是在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我的话——谢谢,但是不用了。”

工藤新一甚至还玩笑似的眨了眨眼:“这几天我听得太多了,每个人来探病,都像你一样,先这么欲言又止地看我一会,然后再开始自己的说教……”

“节哀顺变、我很抱歉、虽然她不在了但你还是要多保重、她肯定也希望你早日康复……”

“说来说去,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话,简直听到耳朵长茧。”

悲恸当前,语言从来都是弱势一方,毫不费力就能被打倒。可工藤新一说着,嘴角却不禁弯起,是我非常熟悉、也是他面对宫野志保时,总会露出的无奈而纵容的笑。

他说:“可是,怎么可能啊?那家伙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是的,宫野志保绝不会这样说。工藤新一在隔离病房等待检测结果,她要我带她上去,就只为和他隔一道玻璃窗讲电话。她不会责问他为何要做那样奋不顾身的傻事,不会把担心写在脸上,不会掉眼泪。

她更不会说“一定会没事”的虚假宽慰——她像个等待恶作剧结果的坏小孩,促狭地笑话他:“我怎么会错过看你濒死样子的大好机会?”

这才是宫野志保,这才是她会说的话。

“说好要看我比她先死掉,说好下次的烟火大会带上我……”

工藤新一笑着,声音却逐渐低下去:“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生死门前走过一遭,他整个人都清减不少,宽大的病号服凸出他背后嶙峋的肩胛骨,宛若一座新起的坟。那新翻的坟土越累越高,终将堆成心口一道碑。

凝滞的空气里,我回想起从前,那时宫野志保刚入院不久,还可以自由去楼下散步而不需要看护陪同。住院部楼下有个小花园,不论设计或环境,都只能说是世上万千花园中毫无特色的一座,但宫野志保对它青眼有加,如果她不在病房,十有八九都在那里。

而那一次,有人在花园里失去意识,她正巧也在现场,医生赶来以前,是她指挥了抢救。

宫野志保曾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自己“勉强”也算是个医生,可她的“勉强”未免标准太高,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人在现场,都不会做得比她更好。

疏散人群、检查患者、通知抢救室准备接收……等待过程中,她也没有浪费分秒时间,毫不犹豫就脱下自己碍事的厚重外套,跪在地上开始帮失去意识的人做心肺复苏。

我闻讯赶到时,隔着人群,远远就望见她背影,虽然身上是病号服,却好似仍有白袍加身,病症无情地侵袭她的免疫系统、身体机能,让她痛疼、无力、夜不能寐,可那一瞬间,任何人都无法从她身上看到这些——她按压的姿势标准得可以用作教学示范,她没有哪怕一刻忘记自己的使命。

那一刻,她不是被顽疾打倒的失败者,她是手握矛与盾,永远直面死亡,守护他人生命的勇士。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病房外的宫野志保,这像是她被疾病囿于医院之前人生的一方缩影,她专注救人的姿态,顷刻就冲垮我记忆里所有自欺欺人的阀门——明明曾经我也有梦,我不是为了家族传统而想成为医生,我梦想的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正如现在的宫野志保一样。

她是我一直追逐、却从未能摘下的那弯月亮。

急诊同事很快推着平车接收了患者,聚集的人群一哄而散。宫野志保捡起自己的外套,却发现自己手抖得无法把它穿好,这是高强度CPR的后遗症,普通人都未必吃得消,何况她还在病中。

我一路小跑上前,想将她从地上扶起,而工藤新一从另一边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在宫野志保面前停下,不由分说地先拿外套就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我就去接了个电话,怎么就——哎,我说宫野博士,知道你着急救人,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记得自己也在住院吗?”

她不以为意地说:“看到了,也不能不管……没事。”可她一边这样说,双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上是未退的病态潮红,十分没有说服力。

“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借轮椅过来。”我说。

“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走。”刚入院不久的人,总会对坐轮椅有种本能般的抵触,宫野志保阻止了我,想用手撑地站起来,却被工藤新一按住了手臂,他在她面前蹲下,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吧,逞什么强?上来,我背你。”

“大侦探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宫野志保笑他,“我可不敢劳您大驾。”

“喂,说话要讲证据啊,难道我以前没有背过你吗?就上回,你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去现场,那鞋磨脚,根本走不了远路,最后谁背你回去的?”

“对,可是一个电话,就十万火急地把我从音乐厅叫去市郊的案发现场,也不知道是托谁的福。”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

他们的对话,总是以工藤新一败下阵来结束,他背起宫野志保向住院楼走去,路上工藤新一似乎仍感不忿,说:“好吧,虽然是我叫的,可是——我后来不是送了双新鞋给你吗?”

“没错,你送我一双可以随时装在包里的可折叠平底鞋——方便我随时加班返工。”宫野志保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因此声音闷闷的,“我可真是谢谢你、还有你那诡异的审美。”

“嫌我审美诡异,你不是也经常穿吗——你念的是口是心非专业PhD吧。”

“拜托,难道你会穿着喜欢的鞋挤电车、踩雨水、去案发现场吗。”

“……”

我跟在他们身后,宫野志保妙语连珠的打趣,工藤新一无奈又不忿的反驳,他们的笑声和交谈,一切都恍若昨日,那天天气很好,夕阳余晖倾泻而下,毫不吝啬地全部铺洒在他们身上。

如今,仍是一轮红日又西沉,一行行飞鸟自窗外飞过,它们也想要快点回家。

昏暗病房里,工藤新一背对着我,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脸,逆光中,只剩一个漆黑轮廓。

他的声音混在暮色沉沉中,便再也分不开,像是新鲜剖出胸腔的心脏裹着温热鲜血,心肌仍在一下下收缩,黏腻血液滴答坠地,汇聚成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说:“我也没有资格说她。”

“我明明也答应过她那么多事……”

“要保护她、要送她限量款的手包、要补偿她因为案件取消的休假……”

“不管哪一件,我都没有做到。”


而在旧日夕阳下,工藤新一背着宫野志保向住院楼走去,倦鸟西归,她望着天边,突然说:“我不想回病房。”

工藤新一反问道:“那你想去哪?”

她伏在工藤新一的后背上,双臂轻轻环着他脖子,轻声说:“我也想回家。”

盛大的夕阳将整个世界染成金黄,那不管不顾的柔和色彩,显得世间好像永远温暖、柔软、从不曾有任何悲伤与分离,而转角处的明天,也永远都敞亮、崭新、充满希望。

暮光夕色里,工藤新一微微一怔,然后回答:“好。”

“我带你回家。”





过于繁忙的工作,会让时间失去刻度,现在的我是手术室器械护士,果然正如其他人所说,手术室工作压力大、时间不定、经常刚打开外卖盒,因为一个电话就要往手术室跑。

那些我曾以为自己做不到的、无法承受的事,居然最后也都做得还不错。我负责准备和清点的手术材料,从未出过差错,我负责递出的器械,永远都及时而精准,会有医生看到今天是和我搭台,就说“今天你当班啊,那我就安心了”——尽管可能是客套,但我仍旧为这样的信任感到开心。

也许宫野志保说得对,我远比自己想象的更适合、也更喜欢这份工作。

年终时,科室里颁了个最佳个人奖给我,不过只有奖励没有奖金,是个聊胜于无的安慰奖项。可惜我的父母仍旧以我为耻,并没有人为我高兴、帮我庆祝。

但是无所谓了,这是我的人生,我不再需要别人肯定,我只要对自己负责。

宫野志保那本关于法医毒理学的著作,走过漫长的审批程序,终于上市出版,我如约买了一本回家,她倒是没有骗我,整本书四百多页,我能看懂的,真的只有最后两页后记。

翻开书本,我仿佛就能听到她讲话的声音,像是簇新的手术器械碰撞托盘,我也依旧记得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是稀释过的亚甲蓝注射液。

她写,因为时间与精力关系,未能如同预期一样,将所有想写的案例与分析全部收录,未免有些遗憾,但她还是希望这些案例能为更多致力投身法医职业的学生、从业者提供一些参考,毕竟学术研究永无止境,能帮助到其他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已经算有意义。

书页翻至最后,这本书便要结束,恍惚间,我仿佛回到那间被夕阳笼罩的病房,宫野志保背对着我,轻声为自己的著作、人生做了结语。

“我前半生跑得太快,可后半生却也停不下脚步,我追逐并战胜过时间,又被它反超并打败。时间始终有限,想要实现的事却没有尽头。”

虽然未完成,虽然很有限,虽然是很短暂的一生。

“但是,我不后悔。”


流转光阴从不停留,我曾在病房中见到的那些人,也都有在好好生活。那位仅是身形就让人担忧他身患“三高”的老爷爷,定期都会过来做体检,据说他现在格外注意饮食和运动,身体状况在同龄人中居然还算不错。

有一回他在大厅等待配药,我还听到他和身边的老人闲聊:“要少吃垃圾食品,多运动,开开心心,这样才能活久一点。”

人家问他:“活那么久做什么呢?”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笑着说:“哈哈,这么深奥的问题谁知道——但我家孩子就是这样叮嘱我的嘛!”

而曾经抹着眼泪,说也要像宫野志保一样当法医的小姑娘,不久前考取了法医病理学的研究生,我看到她在脸书上的发文,是一张她与研究院荣誉校友墙的合影,墙上陈列许多有过突出贡献的专家学者,宫野志保的照片自然也位于其中。

黑发的少女身披研究院崭新的白袍,站在宫野志保的相片旁,仿佛亲呢地与她脸贴脸。她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配文里写:“和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人、我的偶像。”

长雀斑的瘦高男孩,听说很快就要出国深造,研究方向是针对恶性肿瘤的药物研发,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研发出可以拯救许多患者的特效药。听起来就是个漫长而巨大的工程,但我想宫野志保一定也会像从前那样,她肯定会柔和而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那个让人担忧他体重超标的男孩,则加入了警视厅,成为工藤麾下一员。每一年学警毕业、加入警视厅之前,都会有一场宣誓仪式,工藤新一竟然也邀请我前去观礼,而我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我混在许多父母长辈中间,看着那些眼中有光芒闪烁的年轻人,不禁恍然生出一种看着自己的小孩长大成人、并为他骄傲的错觉。那些年轻人穿着笔挺崭新的制服,在阳光下信誓旦旦地宣誓,要永远守护人民与正义,他们声音那样洪亮,震得我耳朵都痛了。

这样大声,你听到了吗?


至于工藤新一,我上个月还见到他,他被嫌疑人的子弹击中肩膀,子弹再偏几毫米,那只手可能都要废掉——我听说他住院,下了手术就跑去探望,多年过去,他的功勋、伤病与年岁一同增长,唯有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当初那个问我“我知道探视时间过了,但你能不能带我进去”的年轻警官,那个年轻人有一双从未被任何事污染过的蓝色眼睛。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皮肤黝黑的人讲话,大概是他的朋友,他说:“哎,你不要那么激动,这不是还差了几毫米吗,又没事,还挺走运。”

他的回答引起了这位黑皮肤朋友的强烈不满,他用一口情绪饱满的关西腔狠狠教训了工藤新一,简直出口成章,旁人完全插不上嘴。

“我看你根本是关东名笨蛋”、“我真是服了你”、“走你个大头鬼的运”——诸如此类,虽然气势十足,但怪没新意的。

我想,宫野志保肯定会有更好的措辞,如果她也在场的话。

工藤新一的床头还放了本杂志,不知道是谁带来给他解闷的——上面做了一期以他为中心的专题,回顾了这位警视厅中流砥柱从业以来的大小案件,做得图文并茂,好不热闹。探视时间结束我便离开病房,走到一半,却又记起来时,有同事托我向他告知明天约好的检查时间,便又重新折返。

我看到工藤新一靠在床边,那本杂志翻在其中一页,上面印着的一张黑白旧照,我也曾在网上见过——那是他,或是他与宫野志保共同的起点,他们的第一案。

在镁光灯和录音笔的围追堵截下,不过二十出头的工藤新一拉着同样青涩的宫野志保,哪怕再长焦距的镜头,也框不住他们转身离去的洒脱背影,因为他们注定要去往更远的未来,要奔赴一场更盛大的冒险。

工藤新一看到我,说:“时间过得真快。”

我只能沉默地点头。

我看他手指在那张黑白旧照上摩挲,随即用掌心与它相贴,那样亲密无间,宛如一个迟来太久的拥抱。

工藤新一说,其实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想回头去看,这才刚好避开要害。

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人死如灯灭,唯一留下的,只有留存于生者脑海中的回忆,所以那些还记得的人,就要活得久一点,这是我们的使命。

但像工藤新一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以想念为名,我们就是可以做很多没有根据、没有道理的事情。

因为我也很想她。

可工藤新一却又说:“说起来好像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我好像并没有特别想念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合上那本杂志,一起被合上的,是那张画面模糊的黑白旧照,和再无她在旁的后半人生。

他说:“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我看他轻轻闭上眼睛:“我想和她好好说一声再见。”




关于我,尽管仍旧乏善可陈,但多少有些变化:我下星期有一个高级职称考试,还要负责带新来的实习生,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拆成两半来用。我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满脑子都是快点退休——恰恰相反,我也想要将这份工作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无法继续的那天为止。

又是一天日落,明明是太阳的末日,却能为世界带来万分柔和的温暖色彩。我走过楼下平平无奇的小花园,曾经我在那里注视过一个单薄又坚定的身影——这份回忆,将在我心里永远发光,远比千万个太阳更加温暖明亮。

太阳落山了,会有月亮升起。

你看到了吗?





—The End—






“伟大的人物只要存在就会发光,照亮周围人的心灵,消失的时候,必将会投下重重的影子。“——吉本芭娜娜《厨房》

之前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这句话,就写了这篇。

字数管理再次失败,没想到这么长……晚安!













蓝玫瑰伯爵

【奈因】同居人观察日记(下)

 ※原作结局后,斯雷因被伊奈帆接到家后的故事,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与圆盘小说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斯雷因视角,前篇为伊奈帆视角的《囚犯观察日记》

上篇:同居人观察日记(上)


2017年 9月2日


界塚伊奈帆是个难以用常理来思考的人,他偶尔会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发言,就比如说在周六的早上吃完早餐后,他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出的台词:“今天我们一起去超市吧。”

“等等、一起?!我也要出门的意思?”斯雷因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中双人份的筷子也掉进了水池里。

“你到这里来都已经两个多月了,是时候该出趟门了吧。”...

 ※原作结局后,斯雷因被伊奈帆接到家后的故事,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与圆盘小说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斯雷因视角,前篇为伊奈帆视角的《囚犯观察日记》

上篇:同居人观察日记(上)


 

2017年 9月2日

 

界塚伊奈帆是个难以用常理来思考的人,他偶尔会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发言,就比如说在周六的早上吃完早餐后,他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出的台词:“今天我们一起去超市吧。”

“等等、一起?!我也要出门的意思?”斯雷因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中双人份的筷子也掉进了水池里。

“你到这里来都已经两个多月了,是时候该出趟门了吧。”

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一瞬间令斯雷因以为自己不是个必须隐姓埋名、没有外出权力的犯人,而是个正在被老妈教训的逃避社会的家里蹲。

“……我能出门吗?”

“原则上,只要你跟着我行动,不分开就没有问题。”

“还有别的问题吧,暴露的风险之类的……”

“你的长相在平民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不过基础的变装还是需要的吧,在这里外国人也不罕见,你并不会特别引人注目,”伊奈帆从玄关的柜子里掏出了一顶棒球帽和一副粗框眼镜,“给,变装道具,你的眼睛的形状和颜色很特别,容易给人留下印象,重点遮挡一下吧。”

“为什么非要我也一起……”我的眼睛很特别吗?自己倒是没注意过,尽管嘴上抱怨着,斯雷因还是在擦干手后把它们接了过来,因为这个男人虽然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却总会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他会特地喊自己一起,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因为今天的特价鸡蛋促销是按人头限购的,多一个人可以多买一份。”

前言撤回,真想给他一拳。

之后伊奈帆又补充说,家中的食材和刚搬来时囤积的生活用品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想趁着休假日一次性买齐,他自己一个人拿不过来,斯雷因才硬着头皮答应了。

在镜子前穿戴完毕,红色的粗框平光镜搭配低檐的棒球帽一下子就把脸遮挡住了大半,再加上仍旧偏瘦的身材被宽松的长袖长裤稍加遮掩,这么看起来比起自己,还是戴着一只眼罩的伊奈帆更显眼一点。

数十日没穿过拖鞋之外的鞋子,双脚被包裹的感觉有些奇妙,从公寓的楼梯走下去时,一个青年迎面从楼下走上来,斯雷因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慌忙低下头,青年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手机,并没有在意擦肩而过的两人。直到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斯雷因才松了一口气。

“别太紧张了,畏畏缩缩的反而会显得很可疑。”

“是、是你太欠考虑了,界塚伊奈帆,说到底让我这种人出——”

“你那称呼,改一下比较好。”

“什么?”

“‘界塚伊奈帆’,这个称呼,”伊奈帆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在日本称呼他人全名是很奇怪的,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同行的人,会显得很可疑。”

“啊,那……界塚?”斯雷因思考了一下,在监狱时一直听别人称呼他是“界塚大尉”。

“‘伊奈帆’,叫我伊奈帆。通常只有在职场时人们才会以姓氏相称,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互相称呼名字的,称呼姓氏会很奇怪。”

“那,伊奈帆。”

“嗯,这样就好——走吧。”伊奈帆点了点头,继续向楼下走去,斯雷因跟在他的身后。

连在一起说时没有注意到,单独念出来后才发现,“inaho”这三个音意外的简洁顺口。在日本人们都是互相称呼名字的吗?偶尔听伊奈帆打电话时他都是喊的名字,本以为是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这么称呼,看来各国的文化差异还是很大的,还是需要多加了解才行,以后有机会拜托伊奈帆带点日本相关的书好了。

 

步行五分钟后到达了目的地,是一座看上去有十几层高的大型建筑,或许因为今天是休假日,进门的同时,扑面而来的空调的凉风也立即被人群带来的热量所冲散,宽敞的空间被人群填满,气氛一片喧闹。

出乎预想的场景令斯雷因心脏一紧,这些被自己抛弃的故乡的人们,若是一个差错,恐怕他们此刻就无法站在这里了,那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存在于此?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居然还抱有着一丝侥幸,希望自己不会被认出来,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犯下了滔天的罪过,事到如今居然还只是想要逃避,真是烂透了。

耳边嗡嗡作响,呼吸不畅,斯雷因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摸到了衣服里的项链,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眼前伊奈帆的背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呃唔——”突然,身体受到了冲击,打闹奔跑的孩童没有注意到一旁呆立的他,径直撞了上去,在惯性的作用下斯雷因倒向了另一侧,肩膀碰到了一旁的人,那人发出了一声轻呼,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啊,呃,”慌忙稳住身体,斯雷因转身看向被自己撞到的人,是一位体格娇小的老妇人,他焦急地打量着对方,“您的身体没有大碍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真是非常抱歉,都怪我太不注意了……”

“没事没事,不用在意,只是吓了一跳,我没事。”老妇人只是和蔼地笑了笑,摆了摆手便走开了,斯雷因还愣在原地,衣角又被扯住了,低头看去,刚刚撞到他的小男孩抬头望着他,一脸愧疚:“大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请不要在意,”试着露出安慰他的微笑,斯雷因摸了摸男孩的头,“但还是请多注意哦,在人多的地方跑动是很危险的。”

“嗯,我知道了!拜拜,大哥哥!”与男孩挥手告别后,斯雷因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了同行人的存在,转头发现伊奈帆正一副讶异的表情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当然,一般人应该看不出区别。

“……怎么了?”

“你在紧张的时候会用回敬语啊?”被伊奈帆指出后斯雷因才意识到这一点,他不自觉间用回了曾经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一时情急脑子没有转过来吗,下意识就那么脱口而出了,被他这样特地点出后斯雷因反而觉得有些别扭:“那又怎么样?”

“只是想起来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居然还说‘请你闭嘴’……噗。”

“闭、闭嘴!想吵架的话我奉陪!”这个面瘫家伙居然笑出了声,还是为了嘲笑自己!斯雷因脸颊发烫,咬牙切齿地看着做作地捂嘴偷笑的伊奈帆,身旁结伴路过的女孩子们似乎朝着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你这样会格外引人注目的。”

“呃……”

“快走吧,目的地是负一层的超市,去晚了促销就结束了。”伊奈帆顺手拉起斯雷因的手将他拉着向前走,斯雷因嘟囔了几句乖乖地跟着他前进,刚刚郁结于胸的苦闷也在不知何时消散了。

 

将两份99円一盒的鸡蛋放入购物车中,伊奈帆开始挨个货架进行选购,斯雷因无言地跟在他身后,观察着身旁琳琅满目的货架,怀念地伸手去碰触。他对逛超市的记忆还停留在幼时,那时的自己连高层的货架都够不到,到了火星之后,自然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

“有什么想要的你自己拿就好。”

“嗯。”随口应了一声,斯雷因没有把视线从货架上移开,各种口味的膨化食品,色泽鲜艳的水果和蔬菜,还有烹制好的散发着香气的食品……一种形状奇怪的食品吸引了他的注意:“界……伊奈帆,这是什么?”

“那是鱼籽寿司,寿司的一种,是日本的特产。”

“鱼籽……”

“你若想吃的话,比起买这种成品,不如买材料自己做,更新鲜也更便宜——海苔是在……”

两人足足逛了一个多小时,最终斯雷因什么都没有拿,但购物车也已经满满当当的了,结账的时候足足装了四个袋子,两人一手一个提着向家走去,刚爬上五楼斯雷因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即使这两个月来多亏了伊奈帆,他的饮食生活变得规律又高质,体重比当初在狱中时增长了不少,体力也恢复了许多,但比起曾经还差得远,他无视了伊奈帆“进步很大啊”那讽刺一样的夸奖,想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时,面前的门打开了,斯雷因下意识往伊奈帆身后躲去。

“山田太太,您好。”伊奈帆神态自若地向着从屋内走出的中年女子打招呼,“您好。”斯雷因也冲她点头示意后微微低下了头。

“哎呀,界塚先生,你好呀——旁边的这位是?”

等等……?斯雷因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的同学特洛君,最近搬来和我合租了——特洛君,这是房东山田惠子太太。”

“啊,您好,初次见面。”机械地回应后,他的脑子里仍盘旋着刚刚发生的对话——山田惠子……山田?界塚?哈?!

“买这么多东西是为了搬家吗?真辛苦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快点回家去收拾一下吧。”房东太太笑嘻嘻地提着一袋垃圾走下了喽。

“嗯,再见,”向着她告别后,伊奈帆转头看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斯雷因,居然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怎么了?发什么呆呢,回家吧。”

毕竟这是在外面,不能做出出格的行为,不能……斯雷因强压着想把手中的塑料袋里的东西砸在他脑袋上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向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家伙……果然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2017年 11月27日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工作日的午后,天气晴朗无云,斯雷因正在阳台上晾晒刚洗完的衣服,“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嗯,想和你出趟门。”

“去哪里?”

“暂时保密,去了就知道了,快准备换衣服吧。”伊奈帆难得卖了个关子,勾起了斯雷因的好奇心,他穿上呢子外套,用围巾和帽子稍稍遮住脸,跟随伊奈帆一起出了门,两人到达的地方却是公寓附近的停车场。

“今天的目的地比较远,我们开车去。”伊奈帆停在了一辆小型车前,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

开车?你的眼睛能开车吗?而且不是总说姐姐不允许自己开车云云——虽然这是我造成的。正在斯雷因犹豫着如何开口询问时,伊奈帆却很自然地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见斯雷因愣在原地没有动作,还打开车门催促:“快上车吧。”

“我来开?”说好的出门时要跟着你行动呢?斯雷因用眼神询问。

“那当然了,难道你不会吗?”

这是会不会的问题吗?难道不该是能不能的问题吗?但伊奈帆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觉得仿佛问的人才有问题。

斯雷因只得坐上驾驶座,将围巾和外套脱下放在了后座,端详着这辆车的仪表盘,虽然细节部分不太一样,基本上与自己熟悉的车种差距不大,他系上了安全带:“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车?”

“上周,让雪姐陪我买的,有辆车总归是比较方便。”

但不是你自己开,斯雷因想要吐槽,可一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他默默地发动了车子,恐怕今后自己要担任伊奈帆的转职司机了。

“右舵车你能适应吗?”

“应该没问题。”许久没开过车,斯雷因稍微顺了两把方向后找回了手感,两人驶出了停车场。

 

按照伊奈帆的指示,车子很快驶出了城区,沿着沿海公路一路向南前进。

与环境单调的火星不同,窗外明艳的景色令人痴迷,斯雷因忍不住摇下车窗,初冬的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有些刺骨,但对于早已习惯了恶劣环境的他就连这份刺痛都是一种享受。突然,他想起了身旁某个怕冷的家伙,转头看向他,果不其然,伊奈帆在副驾驶座上默默缩成了一团,脑袋几乎都被埋进了围巾里。

“抱歉。”斯雷因慌忙摇上车窗,将车上的暖风空调开大。

“没事。”伊奈帆终于重新将脑袋伸了出来,与只穿了一件羊毛衫的斯雷因相比他甚至都没有脱下外套,到底是有多怕冷啊,平时在家时也是,一入秋就换上了厚居家服……但他明明觉得冷却没有说出来,难道是在体贴自己?

怎么回事呢,随着相处时间变久,他似乎渐渐地能够明白伊奈帆的一些想法了。

“很多年前。”伊奈帆突然开口。

“嗯?”

“十年前左右吧,我和姐姐想一起到海边看海鸟,结果到了海边,也没有找到。”

“是吗……”

“在下个岔路口右转。”

沿着岔路口右转后直行了一段距离后,眼前的风景由道路变为了广阔的蓝,零星白色的船只在海面上徐徐前行,这里似乎是个码头。将车子停在路边,伊奈帆下了车,斯雷因也跟着他一起走到码头边。

果然,这片蓝色永远会令人心旷神怡,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望着面前的风景出神时,伊奈帆在一旁不适时宜地出声:

“你知道天空为什么会是蓝色吗?”

“嗯?是因为光线的折射吧?”

“……虽然有很多人都容易搞错,其实天空的蓝色是因为瑞利散射。”

“瑞利……?”

“有空一起去书店买点相关书看看吧,你已经教错了两个人了吧。”

教错了两个人?哈?啊?等等,难道是……艾瑟依拉姆公主殿下和蕾穆丽娜公主殿下?说起来那番演讲?有多少人听到了?隐约中听到了伊奈帆调笑的话语,但此刻斯雷因已经没有气力去反击了,他颤抖着抱住了头。

……错了,这蓝色于我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存在,是黑历史,是诅咒,是人生阴影。

找回了久违的想死的感觉,公主殿下们,请让我以死谢罪。

在斯雷因抱着头蹲在地上时,空中传来了鸟鸣声,好奇地抬起头,几个影子快速地从他身上略过,目光追随着影子的主人,三只黑尾鸥从他眼前飞过。

不,不止是三只,四,五——一大群周身雪白,有着黑色轮廓的鸟在天空中翱翔。

斯雷因被眼前的景色惊呆,站起身来,微微张开了嘴巴发出了赞叹声,他听到一旁的伊奈帆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但他无暇去在意,只是望着那片被雪白点缀的蔚蓝,久久移不开视线。

 

回程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路上斯雷因默默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他被刚刚的景色震撼到,现在心中的情绪很复杂……当然,受到了黑历史打击的原因也是有的,总之现在他很不想听到伊奈帆的声音。

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却偏要和他对着干一样,伊奈帆没头没尾地开口:“关于刚刚没说完的话。”

“……什么?”斯雷因还是没忍住接了他的话茬。

“之后我和姐姐两人又一起去看鸟了,今天去的这里是当时发现的绝佳地点。”

“这样啊……”像是听到了一个故事圆满的结局,斯雷因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之后找机会一起来吧。”

“一起?”

“你,我,还有雪姐,我们三人一起。”

“……说什么傻话,”斯雷因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他抑制住手臂的颤抖,“像你这种怪人暂且不论,你姐姐怎么可能接受我。”

我是给世界带来了战乱的罪人,更何况,还是亲手夺走了她弟弟左眼,多次险些害死他的人。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关于未来的事。一开始只觉得伊奈帆是个好事之徒,居然会接受自己这种大麻烦。但与他相处的这近一年的时光里,他无法否认,这个男人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存在,也是仅有的存在。但伊奈帆不一样,与一无所有、已是死人的自己不同,他有着亲人,朋友,有无数重要的人,若是他为了姐姐而选择丢开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这就要看我们的努力了吧。”

“……努力?”

“通过接触,逐渐互相了解,就像我与你这样。”伊奈帆转头看向斯雷因。

“我与你哪有互相了解”——本想这么反驳,但这违心的话语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啊,在这短短的不到半年,哪怕加上在监狱探视的时间也不过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对彼此的事情都熟知了许多,从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现在——斯雷因抿了抿嘴唇,没有回话,只是假装专注看着前方的路,无视了他的目光。

“而且我之后是打算和你、加上她三个人住在一起的。”

“哈啊?!”

“方向盘,稳住。”

“抱歉、啊,不对!你在说什么梦——”

“哦,前提是她没有结婚的话。”

鸡同鸭讲,斯雷因放弃了与他争辩,反正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过是些遥远将来的事,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好奇:“你呢,不打算结婚吗?”

“……应该是不打算吧。”沉默许久,伊奈帆才闷闷地回答,真不像他的风格,虽然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人结婚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呢?估计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稳重靠谱,家务万能,但又爱唠叨——不对,怎么觉得现在自己和他同居的状态就有点相似?斯雷因摇了摇头,决定当这是错觉。

“这周末,去买点种子吧,”伊奈帆掏出了手机,检索了一个地址,“距离有点远,也得开车去。”

“种子?花的吗?”

“嗯,你最近一直在看花卉图鉴不是吗?可以挑一些现在种下,春天开的花。”

“像是玛格丽特,矢车菊,银莲花之类的?”

“知道得真详细啊。”

“最近才看到过相关的。”

“不过你说的这些不一定能买得到,去了再看看吧。”

“嗯。”

“不过果然还是种蔬菜更好,实用价值更高些。”

“喂。”

“还有顺路去趟书店吧,买一本《分子发射光谱分析》,买电子书下载也可以……噗……”

“…………小心我撞破护栏和你同归于尽!”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伊奈帆笑了,今天他好像笑了很多次。这台词还真是怀念,令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夜晚,那时的两人还完全不了解对方,但现在……

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一如既往的日常。

道边的路灯骤然逐一亮起,将原本昏暗的道路照得明亮,斯雷因微微眯起眼睛,一旁的伊奈帆也看向窗外,在破碎的夜空之下,两人行驶在通往家的道路上。

 

 

-fin-


蓝玫瑰伯爵

【奈因】同居人观察日记(上)

 ※原作结局后,斯雷因被伊奈帆接到家后的故事,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与圆盘小说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斯雷因视角,前篇为伊奈帆视角的《囚犯观察日记》

因为字数彻底爆了分了上下篇……


2017年 6月21


“你很快就要从这里出去了。”

听到界塚伊奈帆的话时,斯雷因·特洛耶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自己都觉得有些蠢的轻呼。

“哈……?”

这句天方夜谭般的台词,从他口中以一如往常那毫无情感变化的语调说出口,仿佛就像是在说“要不要看看这本书,我觉得很适合你”一样普通,令人怀疑他的脑子被打穿的后遗症是不是时隔两年终于发......

 ※原作结局后,斯雷因被伊奈帆接到家后的故事,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与圆盘小说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斯雷因视角,前篇为伊奈帆视角的《囚犯观察日记》

因为字数彻底爆了分了上下篇……


2017年 6月21

 

“你很快就要从这里出去了。”

听到界塚伊奈帆的话时,斯雷因·特洛耶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自己都觉得有些蠢的轻呼。

“哈……?”

这句天方夜谭般的台词,从他口中以一如往常那毫无情感变化的语调说出口,仿佛就像是在说“要不要看看这本书,我觉得很适合你”一样普通,令人怀疑他的脑子被打穿的后遗症是不是时隔两年终于发作了,居然开这种一点都不好笑、也完全骗不到人的玩笑。

但很快,斯雷因就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你的人身权今后将由我来掌管,我会把你从这里接出去,和我在其他地方一起生活。”

等下等下等下,在说什么呢这个家伙?

“当然,这不代表你重获自由了,毕竟以你的身份,要是暴露了肯定会引起世间大乱,所以基本上,你的行动范围会被严格限制,我会每日与你一起……”

滔滔不绝的话语传入耳中,却像是什么听不懂的语言,斯雷因可以确信的只有一点,就是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

“你想要为了我这种人白白浪费自己的人生吗?!”面对斯雷因的质问,他只是狡猾地反问:“你会这么激烈反对,是因为对我产生了愧疚之情吗?”

被简单地戳穿了内心的想法,斯雷因无言以对,只能以沉默来对抗,直到他离开。

从这里……出去……

他并非没有这么妄想过,日复一日,呆在这狭小的牢笼中,毫无意义地活着。难道自己的余生都要这么度过吗?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好,每每想到这,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曾试过很多种方法,用悄悄藏起来的锐利物体割手腕和脖子,用头撞墙——全都失败了。

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当初你没有开枪?是因为怨恨我吗?还是想要羞辱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

明知这是不对的,这样只是在迁怒,他还是把这一切怨气全都撒在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还会与他交谈的人身上。

“这是艾瑟依拉姆公主的请求。”界塚伊奈帆是如此回答的。即使是对于这样的自己,公主殿下仍然没有彻底放弃吗?真是……到底是个多么天真的人啊,明明像自己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无药可救了。而为了这么无药可救的自己,界塚伊奈帆,这个曾是自己敌人的男人,甚至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

从那一天起,斯雷因没有再试图自杀了,对于每次前来的人的喋喋不休也开始进行回应。

尽管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活下来的意义,也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单纯到因为他人的请求就豁出自己的性命。可难以否认的是,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牢狱生活中,听到“界塚大尉要求和你见面”这句话成为了他唯一的期待,这是他今后无趣人生中唯一的调味品。或是闲聊一些没有意义的话题,或是一起下棋……在之后的数次见面中,斯雷因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他这个问题,想要探明他的真心。

“为什么让我活下来?”——不是公主殿下,而是你,为什么想让我活下来?

你觉得,这样的我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每次,都被他很巧妙地回避了——“即使如此你也活着,不是吗?”以问句来回答问句,真是个狡猾无比的家伙。

飞鸟飞翔的理由是什么?

若是继续飞翔,能找到飞翔的理由吗?那若是继续活着,就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吗?即使是在这个狭小的牢笼里?

这么苦笑着反问后,界塚伊奈帆带来了他的答案。

“——那么,就出去吧,离开这个狭小的牢笼。”

代价是,连同你也一起被迫套上枷锁吗?

开什么玩笑,我不想……再欠继续连累你了。

 

 

2017年 7月1

 

从破旧的监狱大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略带暖意的自然风扑面而来,斯雷因却因此而汗毛直竖,全身的皮肤透过轻薄的衣料暴露在空气之中,他不禁伸手抓向自己的袖管,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现在正被另一个人抓在手里。

“……你该放手了吧,界塚伊奈帆,我是不会逃走的。”

“嗯,走吧,车就停在那里。”伊奈帆很自然地松开了手,加快了脚步走到前方。皮肤上的暖意骤然消失,因为颤栗而起满全身的鸡皮疙瘩一定逃不过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吧,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出去后,你可以看个够。”

想起刚刚他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语,斯雷因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每次经过那扇狭小的高窗时,被铁格子切碎的天空总令他感到眷恋,可真的走在他曾向往无比的蓝天之下时,比起雀跃与欣喜,他感受到更多的却是恐惧。

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有从这里出去的一天,明明数次暗中期待过,真的到来时他却期待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快上车吧。”伊奈帆站在一辆军用车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看向斯雷因。在他的注视之下,斯雷因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到这里就可以了。”向司机打了声招呼后,伊奈帆和斯雷因一起下了车。

“因为军用车进入居民区容易引人注目,”伊奈帆补充道,“这里离目的地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虽然你很久没运动了,走这点路还是没问题的吧?”

老套的激将法,斯雷因决定不去搭理他,将头转向看不到他的另一侧,映入眼帘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蓝。

初夏的天空是海一样深的蓝,在零星分布的朵朵白云的消失处才勉强能找到两者之间的分界线,这样美丽的景色,究竟多久没有见过了呢?斯雷因忍不住向前走去,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只是向往着眼前的蔚蓝,直到脚下细沙软软的触感令他骤然回忆起了那个夜晚——两人一同从宇宙中坠落的,那个夜晚。

斯雷因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伊奈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那一直都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却似乎带着笑意:“你很喜欢海吗?”

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明知故问,真令人火大,斯雷因产生了不知由来的对抗心:“是啊,曾经是很喜欢的,可自从遇到了某个人后,我对海就没什么好的回忆。”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啊。”

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口吻。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自从遇到你,又是被打落进水又是从太空坠落,没有一件好事。但从这些日子里的相处中斯雷因已经掌握了诀窍,对于这个人开始蹬鼻子上脸时,最好的方法是无视,因为他的嘴巴伶俐得超乎常人,和他说越多话只会让自己更受气罢了。

“那接下来只要再创造些好的回忆,你不就又能重新喜欢上它了吗?”伊奈帆朝着他伸出了手,“走吧。”

糟糕,思考有些短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斯雷因只觉得双颊发烫,心跳也加速了,接下来?创造回忆?该怎么做?和谁?因为不想被看到此刻的表情,他选择低下头,走向那人的身边。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少啰嗦……”

没有电梯的老式公寓楼的五层走廊尽头的房间,抵达门口时斯雷因已是气喘吁吁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状态,体力的下降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在他低着头擦额头的汗时,听见了密码输入与智能识别的提示音,抬起头来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铁制门,除了门锁之外,怎么看都与走廊上并排的房间门没什么两样。

“今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斯雷因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简单而又陌生的名词,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过了,难道不该是新的牢房吗?门锁“咔嚓”一响,伊奈帆走了进去。

“进门是玄关,进屋后记得要脱鞋。”

“诶?要脱鞋、吗?”

“嗯,脱鞋后换上室内拖鞋,这是日本的传统——拖鞋已经摆在那里了,不过这个季节就算不穿问题也不大。”伊奈帆俯身做着示范,换好拖鞋后走进了屋内,斯雷因也模仿着他的动作走了进去。

“左手边是厨房和餐厅,右边是起居室、卫生间和两间卧室,正面那一间是你的房间,一部分生活用品已经准备好了。原则上你可以在这个屋子里自由活动,但我在的时候不允许你长时间关着门。”

斯雷因环顾四周,尽管略显老旧,面积也不大,但总的来说是个让人感觉舒适的空间。

“食材我昨天就买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准备午饭,你先去洗个澡吧,出汗太多身上都湿透了,”伊奈帆指了指右手边的玻璃窄门,“毛巾和洗漱用品放在里面了,记得拿上换洗衣服,在你房间的壁橱里。”

“知道了。”斯雷因走进伊奈帆所指的“属于他的房间”,里面的装潢也和外面一样朴素,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上面只摆了零星几本画集的落地书架,说起来,之前伊奈帆带到监狱里来的书他这次走时一本都没有带上,从那里带出来的,就只有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不过那些书他也都已经看完了,倒也无所谓了。

将护身符摘下放在桌上,斯雷因打开壁橱,从里面挑出一套居家设计的衣裤,以及……为什么连内衣都准备好了,他究竟是怎么知道尺寸的呢?希望只是巧合。

拿上换洗衣物走出房门,伊奈帆已经围上了围裙,戴着黑色单只眼罩的脸搭配围裙有种奇妙的违和感。见到斯雷因走出来,他又开口嘱咐:“这边做饭估计要40分钟,你在那边时只有淋浴吧,机会难得,你可以多泡会儿澡。”

“嗯。”

“但也别泡太久,容易晕,还有脱下来的衣服记得放到洗衣机里。”

“好好,我知道了,”斯雷因嘟囔着走进卫生间,是错觉吗,总觉得到这里后这家伙的啰嗦加倍了,他有些不爽地尝试反击,“那我在厕所里时能关门吗?”

“随你?我倒是不介意看着你洗澡。”

“砰”的一声,被狠狠震到的门玻璃抖得哗啦作响。

将门关上后,斯雷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并不是觉得和伊奈帆呆在同一个空间会感到窒息,而是恰恰相反,和他呆在一块时的自己很奇怪,内心会变得松懈。

抬起头,时隔数月看到了自己的脸,镜子中倒映出了一张苍白又憔悴的面容,脖子,锁骨,手腕都筋骨外露,头发也长了不少,看上去惨不忍睹,一时间他几乎要都忘记自己原本的长相——不过,事到如今自己的外表变成什么样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自己的人生中能接触到的人类,说不定就只有界塚伊奈帆一个人了。

“我们的家……吗……”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多久,一周,一个月,或者是一年?他无从得知,这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若是哪天,伊奈帆觉得自己碍事了,他就又会被丢到不知哪里的设施,或是被移交到火星,甚至干脆被处死吧,那样的话倒也不坏。

在不知何时会来临的结束之日到来之前,就在这全新的牢笼中,扑腾着折断的羽翼,垂死挣扎吧。

 

 

2017年 7月31

 

“我回来了。”听到玄关的响动,斯雷因瞟了眼床前的挂钟,4点15分,今天还真早,通常早起出门的伊奈帆都要5点多才会回来。他低下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手中的书本上。

“斯雷因,”在两声很轻的敲门声后,伊奈帆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将头探进来,“在的话给点反应如何?”

“……我是不可能不在的吧。”斯雷因叹了口气,抬起了头。

“看入迷了吗?你还真喜欢这个系列啊。”

“还行吧。”伊奈帆指的是上周他带回家的一套魔幻小说,在火星时斯雷因鲜有机会接触这类书籍,只能偶尔在偷偷网上浏览一些,实际上他还蛮喜欢的。像是小说、漫画这些在监狱时被禁止带入的品类,到了这里后现任监视官伊奈帆以“我这里有我自己的新规矩”为由往家中买了一大堆各种类型的书,说是他自己也要看,却都堆在了斯雷因房间的书架上。

尽管也被允许看电视和拥有部分无法联网的电子设备,斯雷因还是更喜欢看书,毕竟无事可做,用来打发时间是最好的,平时即使伊奈帆在家时也都只是窝在房间里看书。

“对了,机会难得,你也来帮帮忙吧。”

“做什么?”

“料理。”

“哈?”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就在一个月前甚至连金属餐具都不允许被拥有的人,此刻竟正站在料理台前手握着锐利的厨刀。当然,平时伊奈帆不在的时候他也不会特地把这些器具藏起来或是锁起来,安全意识懈怠得可怕,只是斯雷因从不会踏入厨房。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怎么了?”伊奈帆将食材浸泡在水盆里,专注地清洗着。

“居然让我拿着这种东西,”斯雷因挑衅一样地把刀刃对准了伊奈帆,“你不觉得有些欠考虑吗,界塚伊奈帆?”

对方却只是头也不抬地继续削着手中的土豆:“不愿意切菜的话,换你来洗也可以。”

“……不用了。”斯雷因懒得再为他的装傻充愣自讨没趣,收回刀子看向案板上鲜红色的棍状物体,伊奈帆吩咐的是把它切成块。虽然从来没有做过,但是凭借着幼年时旁观父母做饭的记忆,完成这道工序也并不算困难。

“真是惨不忍睹啊。”辛苦的成果却换来了伊奈帆这样一句评价。

“呃?!”

“胡萝卜块的大小,下刀方向都乱七八糟,你完全没有经验的吗?去火星前也没有?”

“……实际操作经验的话,没有。”

“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倒不如说我该夸奖你,没有出现切到手指这种俗套展开。”

“你在当我是白痴吗?”

“与其说是白痴不如说是菜鸟,来,我给你做示范。”伊奈帆接过斯雷因手中的刀,削好皮的土豆很快就在他的刀下变成了形状整齐的小块。斯雷因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你很擅长啊,经常做饭吗?”

“嗯,从小在家就是我做饭,我家姐姐不怎么擅长这些。”

尽管伊奈帆本人没有说明过他自己的身世,但从他的言语中斯雷因可以推断出他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一直是两人相依为命,自天堂陨落之后战争孤儿并不罕见,他们姐弟的幼年时期一定也过得很辛苦。你跑到这里来给我这种人做饭,你那不擅长做饭的姐姐该怎么办呢?最终,斯雷因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伊奈帆的动作。

 

“吃完后记得泡到水池里。”

“知道了,多谢款待,”将最后两勺咖喱塞进嘴里,斯雷因略加思忖,“我来洗碗吧。”

“是吗?那拜托了。”

“嗯。”在狱中时没有这种感觉,和伊奈帆两人一起生活后,他实在是忽略不掉对方每日忙前忙后处理家务的样子,自己存在于此本身就已经是在添麻烦了,加之还什么都不做,与一直盘踞在脑中的不同种类的罪恶感逐渐增幅,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今天伊奈帆主动教他做饭,以此为契机,斯雷因试着提出了想要分担家务的请求,没想到伊奈帆很爽快地答应了。

斯雷因将吃完的盘子放进水池里,拿起海绵,打上洗洁精,开始清洗双人份的餐具,伊奈帆从身后走近:“今天盛的饭比前两天的量要多,你全吃完了吗?”

“嗯。”斯雷因随口应了一声,模仿着伊奈帆的样子将洗好的盘子用干布擦拭干净。

“是吗,”伊奈帆走倒了水池前,斯雷因本来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一只温暖的手却碰触到了他的脸颊,将他的鬓发捏在了指腹之间,“你的头发该剪一下了。”

“唔……!”斯雷因吓得手一抖险些弄掉刚刚洗干净的盘子,他慌忙侧身躲过,“无所谓的吧,长一点而已。”

“但是会碍事吧?我帮你剪下吧。”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头发确实是长得有些碍事了,尤其是刘海会遮住眼睛,他在看书时会用夹子把它们夹在一边,夏天后颈被头发遮住也有些闷热。斯雷因乖乖坐到了椅子上,听着剪子在他头顶上咔嚓作响的声音。

“完成了,你看一下,”伊奈帆拿过镜子递给斯雷因,“还行吗?”

看惯了每日洗手台镜子中的自己,现在手中圆镜中映出的人却令他感到陌生,头发的长度被精心修剪成了他习惯的长度,这家伙果然手很巧啊。

“嗯,谢谢……”斯雷因摸了摸耳边的鬓角,头发剪短后,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今天时间还蛮充足的,要一起看电影吗?是你喜欢的那个系列小说的改编的。”伊奈帆坐在沙发上从包中掏出一盘光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斯雷因过来坐下,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在招呼关系亲密的朋友,对于我们的关系来说这样合适吗?即使内心思考着这些,身体的动作还是下意识跟上了对方的节奏,挨着伊奈帆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本以为自己只是在随波逐流,可斯雷因似乎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始终行走在伊奈帆为自己准备好的道路上。

而在那前方,似乎能看到一丝光明。


霧雨晨嵐

【猫咖汉化】四角关系的高中生 之 2023情人节

前情

这恐怕是东条过得最快乐的一次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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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玫瑰伯爵

【AZ/奈因】囚犯观察日记

※原作结局后,伊奈帆将斯雷因接回家的经过,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伊奈帆视角,后续会对应斯雷因视角


2017年 3月31日


今天没有工作,准备好了早餐后敲门喊同样因为休假而赖床的雪姐起床,趁着她半睡不醒有些迷糊的时候拜托她开车接送自己,尽管在答应的下一秒她明显就后悔了,但依旧没有拒绝。

虽然对于为了个人私事而浪费她宝贵休假日的一个上午这点抱有负罪感,毕竟对于现在摘掉了解析引擎、只有一只眼睛的视野的自己而言,驾驶斯普雷尼尔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辉煌,现在的军神就连自己开车都不被允许。而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去探望造...

※原作结局后,伊奈帆将斯雷因接回家的经过,单纯的日常片段,剧情结合了雨之断章

※恋人未满,有些奇妙又纠结的关系

※全篇伊奈帆视角,后续会对应斯雷因视角

 

2017年 3月31日

 

今天没有工作,准备好了早餐后敲门喊同样因为休假而赖床的雪姐起床,趁着她半睡不醒有些迷糊的时候拜托她开车接送自己,尽管在答应的下一秒她明显就后悔了,但依旧没有拒绝。

虽然对于为了个人私事而浪费她宝贵休假日的一个上午这点抱有负罪感,毕竟对于现在摘掉了解析引擎、只有一只眼睛的视野的自己而言,驾驶斯普雷尼尔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辉煌,现在的军神就连自己开车都不被允许。而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去探望造成这一现状的罪魁祸首,爱护弟弟的姐姐会不开心也是很正常的。

“为什么奈君要负责去关照那种家伙啊……”

假装没听到雪姐嚼着鸡蛋的嘟囔声,实际上,无论是委托了他“拯救”斯雷因的瑟拉姆还是军方上层,并没有人给他下命令说需要他不时前去探视犯人,他很难开口向雪姐解释这是他的自发行为,所以保持了沉默。

不仅对姐姐难以解释,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自己的行为。是因为瑟拉姆的请求?若是这样的话,这个由她单方面定下的约定已经达成了,在地球与火星缔结了和平契约、世界再次恢复了和平、他的生活也回归了日常的现在,他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个人。

既然如此,为何自己会对他如此挂念不下?即使这个战犯在狱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也应该与自己毫无关系才对。内心明白这一点,他采取的行动却与之正相反,一有机会就前往探望。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是遵从原始的欲望在行动着,他唯一知道的是,自从在俄罗斯见面以来,他就对那个人有着一种莫名的执着。

距离上次去探望也没过几天,这已经是不知是第几次了,尽管几乎每次都是自己单方面在讲话,送给他的东西也是碰都不碰一下,但收获也是有的,上次探望时,他第一次开了口,却是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台词。

“你的眼睛……是我造成的吗?”

看来这空洞的左眼,也是压在他心头的罪恶感的一部分,不知道这股重压能否随着他隐忍多时而决堤的泪水一起稍微排解掉了一些呢?

他果然是很爱哭,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在哭泣着。而面对着掩面哭泣的他,伊奈帆只是默默转身离开,他没有体贴到知道这种时候该对他说些什么,也深知自己没有这个立场这么做。

驱车到达目的地后,办理手续,听取简单的报告,安排会面时间,走完这一遍繁琐而熟悉的流程之后,终于在那个被玻璃墙包围的房间中,见到了暌违数日的那个人。

斯雷因·特洛耶特,和往日一样穿着淡蓝色的短袖囚服,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在自己走进来时他抬起了头,碧绿的眼睛仿佛有了光芒。

“最近如何?”

“……没怎么。”

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也首次得到了回应。

这可能是个不错的倾向。

 

 

2017年 5月15日

 

今天下雨了,不过只是毛毛雨,新开通的这条路线的巴士很便利,可以从家附近直接通往收容设施的地区。从巴士下来后伊奈帆特地没有打伞,站台距离目的地步行也用不了太久。待他坐在斯雷因面前时,头发和肩膀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又淋湿了,梅雨季还没过去吗?”斯雷因上下打量着伊奈帆。

得到了期望的询问,伊奈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你终于学会关心人了啊?”

“啊,是吗,当我多余问你。”

“这可是好倾向。”

“……我说啊,”斯雷因叹了口气,“难道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雨衣’或者‘雨伞’这些生活用品的流通了吗?”

“小雨罢了,没有必要。”

斯雷因侧过身托起了腮,彻底摆出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但身为囚犯的他在会面时间结束为止或是对方提出结束之前是不得离开这个房间的,这也不过是他无用的抵抗。

他的胳膊平时总是垂在身侧被桌子挡住,这个姿势让他撑在桌上的小臂在灯光下看得格外清晰,白皙——这是当然的,毕竟他是北欧人,但意外的瘦啊,明明刚入狱时看资料他的体格和自己差距并不大,在这几个月之间……伊奈帆站起身向着斯雷因走过去,没有在意他刻意无视的态度,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

斯雷因猛地将手抽出,动作之大牵扯得椅子吱呀作响,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几乎是要露出尖牙一样的表情,伊奈帆却有种即视感。

“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吧?”

“吃了。”

“都瘦到一摸全是骨头了,这也能算好好吃饭了吗?”

刚刚碰触到的斯雷因的手腕,皮肤的触感比一般人温度要低,摸上去也硬邦邦的,几乎没有肉。

“没什么食欲……”似乎是受到的惊吓逐渐平复了,斯雷因收起了他的敌意,垂下了头扭到一边,淡金色毛绒绒的头发随着抖了两抖。

——啊,想到了,即视感的源头。

安静,警惕,被碰触就会像受到了攻击的威胁一般呲着牙展露出敌意……简直像是被人丢弃的野猫一样。

“猫吗……倒还有点可爱……”喃喃自语着,斯雷因抬起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用“自言自语罢了,不要介意”敷衍了过去。

之前他也说过,因为不动弹所以没有食欲,虽然伊奈帆为了至少让他多消耗一些能量给了他许多书籍来看,效果似乎也不是很好,果然真正的让身体动起来才是解决的根本,但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想要逼迫他运动也不太人道,说到底,本人没有那个意愿的话,其他人怎么做都没有用处。

“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带一些健身器材进来啊,哑铃之类的……”

“……别开玩笑了。”

“嗯,我开玩笑的。”那些东西是不可能通过申请的,在这里斯雷因不允许拥有一切具有杀伤力的物品,就连书籍也只能看普通的平装本,厚实的精装本也是被严格禁止的,憋屈得可怕。

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看不到尽头的人的心情,即使试着设身处地地去体会,也难以想象。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心灵上先不说,他的身体会率先垮掉吧。

被他人伤害过的猫,究竟该如何才会重新建立信任呢?

 

 

2017年 6月1日

 

“给,这是给你的慰问品。”

“这是什么?”打开了递过来的小盒子的斯雷因对着里面装着的金黄色物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日式蛋卷,你没见过吗?”

“没有……这是用鸡蛋做出来的吗?”斯雷因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将它拿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惊喜。

“对,今早在家里做好后带过来的,应该还没有凉透,你尝尝吧。”

“……界塚伊奈帆,你是真的很闲吗?居然为了这种无聊的事特地跑一趟?”

面对这明显是心口不一的反应,伊奈帆按捺住内心小小的喜悦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将塑料制的叉子递了过去,斯雷因虽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他其实是个很难拒绝他人善意的人,这一点伊奈帆很清楚。

实际上想要将食物拿进来真是费了不少的劲,原则上为了防止有人对他图谋不轨,从外部带入食物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是(擅自)以女王的名义前来伊奈帆也需要提前提交申请让负责机关进行评议、签署责任保证书并经过严格检测才将这一小盒鸡蛋卷带了进来。

不过……这番功夫还是值得的,看着斯雷因用难用的叉子将金色的小块蛋卷艰难地送入口中,伊奈帆十分欣慰,看上去他还蛮喜欢的,已经动手叉起了第二块,毕竟这是自己最擅长的料理,还是很有自信的。

尽管看上去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斯雷因还是在目光的注视下默默吃光了饭盒中的四个鸡蛋卷,将饭盒放回了桌上。

“这种时候应该说‘多谢款待’。”

“……你要是没事了就赶快回去。”

“饭后需要做些运动,来下棋吧。”伊奈帆从包里掏出了棋盘放在桌上。

“你是真的很闲吧,究竟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

“反正距离会面时间结束还有一个小时,是下棋呢,还是一直陪我闲聊,选一个吧。”

“……哈啊……”许久,斯雷因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就闭嘴下棋。”

当然,他这个诉求自然也不会被满足。

 

“F6,皇后,将军。”

“还蛮厉害的嘛……”

“你在挖苦我吗?”斯雷因皱起了眉,的确,论谁看这个棋局,斯雷因方的白色棋子阵营都处于明显的劣势。

“我没这个意思,你比刚开始时已经进步很多了。”

虽然本人称他知道国际象棋规则,可斯雷因的步法却很生疏,在追问之下才知道他上次下棋是在小时候,也就是被他的父亲带到火星之前的事了,想来也是,在对地球仇视严重的火星,自然不会有人愿意与他这个地球人交好,估计除了瑟拉姆之外都没有人肯好好跟他说话,考虑到他的这些经历,也不难理解他曾经对公主殿下的执着与爱戴——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伊奈帆抬起了手:“吃掉皇后,F6,国王。”

斯雷因把玩着手中的白色棋子,凝视着棋盘,神情专注地思考着下一步棋,他看起来精神比上次来时要好一些,吃了东西后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成效明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他捏着棋子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

虽然总是被他挖苦“很闲”,有着职务在身的伊奈帆能前来探望的频率这已经是极限了,即使提出要改善监狱的伙食或是加强对犯人饮食上的监管,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会有狱警乐意去做,本身他们对于这个“引发战争的罪魁祸首”就有着敌视的心理,其中也不乏有人对这份工作安排抱怨不已,说是“像守着一颗哑弹,这样的工作毫无意义,还无法向家人解释”,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继续这样下去,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

“该你了,界塚伊奈帆。”斯雷因的声音打断了伊奈帆的神游,他点了点头,拿起棋子,审视起了棋局,脑子里同时还在想着其他事情。

若是能将他带离这个昏暗无光的地方的话,他又能够去哪里呢?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内渐渐成型。

 

 

2017年 6月19日

 

今天蹭卡姆的车送自己来监狱的目的并非与斯雷因见面,而是来进行交涉。

之前伊奈帆找机会在与瑟拉姆通过宇宙通讯进行了沟通,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她的认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瑟拉姆对他可以说是抱有着绝对的信任,而且这个提议听上去也确实是为了斯雷因好的,能够满足她对斯雷因复杂的愧疚之情。尽管她有些担忧地问这样会不会给伊奈帆带来麻烦,这听上去真不像一个曾拜托他去拯救自己敌人的人会产生的顾虑,伊奈帆也只是语气平淡地否认了。

“这是目前对于所有人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这是他用来说服瑟拉姆的理由,也是他的真实想法。“而且我们两个相处得意外的还不错。”伊奈帆还特地补充了一句来使瑟拉姆安心,虽然这只是伊奈帆的个人见解,至少若是斯雷因本人听到了绝对不会认可吧。

有了火星女王的授意,伊奈帆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的资料和办理手续的程序,目的只有一点,将斯雷因·特洛耶特的囚禁地点从现在的设施转移到由个人监管的设施,也就是将斯雷因的人身权全权交由伊奈帆来负责。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并非易事,尽管斯雷因·特洛耶特在名义上是个已死之人,他的手下也都尽数战死,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无翻身之力,可对于地球方和现在的火星皇室来说他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怎敢轻易将他放走呢?

若是能够杀了他永除后患自然是好的,可偏偏火星的女王挂念旧情非要留他一命,又无法将这个令人头疼的存在带回火星,地球军队内部早有怨言。但这对于伊奈帆来说也未必是坏事,为了这个早该一死了之的人,军方特地建立了设施并且委派人手来监管,保密措施和安全措施也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虽然现在犯人已经老实多了,在被投狱的初期他还进行过绝食和极端的自残行为,谁都无法保证他在何时会再次做出过激行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的生命安全保障问题也是一大难题。这样一个无用、麻烦又令人头痛的存在,上层肯定也在想尽办法解决。

此时伊奈帆主动站出来,在火星女王的亲自委托下,将斯雷因·特洛耶特的生命保障责任全部担下,相当于把这个烫手山芋从军方手中接了过来,假使之后犯人的生命安全出了什么意外,毕竟女王亲自的授意的措施,只能说是女王看人的眼光不足,界塚伊奈帆这个“军神”的能力不足,军队方没有任何责任。他们唯一的担忧只有犯人逃脱的情况,把这个危险的人物放虎归山会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当然,这种情况需要追究的也是伊奈帆的责任,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桩划算的交易。

伊奈帆走进设施中,这次因为他不打算进行会面,所以也没有对犯人进行通传,在等候回忆召开时,他看向犯人房间中监视器的屏幕,斯雷因正坐在床上,身体背靠着灰黑色的墙壁,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这是前几天伊奈帆探望时带给他的。

“这不是有在看吗……”递给他的时候,明明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实际上伊奈帆并不知道斯雷因喜欢看什么书,在询问他兴趣爱好时,他总是岔开话题,所以给他带的书的种类也都只是伊奈帆凭感觉挑的——当然还有内容的限制,能带进来的书的种类并不多,有太多的东西都不能涉及。

若是将来从这里出去了的话,就带他去书店吧,虽然不知道火星有没有书店,但这对于近十年都没在地球生活过的他而言应该也算是新鲜的体验了。

这时,斯雷因突然抬起了头,向着镜头的方向看去。

“……咦?”伊奈帆吃了一惊,房间里的斯雷因不可能看到监视器屏幕前的自己,是巧合吗?或是他的习惯吗?为什么……分辨率不高的屏幕中映出了那双绿色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斯雷因低下了头,再次将视线移到了书本上,伊奈帆却久久无法平静。

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这眼神之中,到底在追寻着什么呢?伊奈帆无从得知,只是多了一分确信,接下来自己所要做的事,对于他的人生一定会是更好的选择。

 

短暂的会议结束,关于斯雷因接下来的处置终于有了定论,伊奈帆的目的达到了——这也是来之前就能预料到的事,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该打的招呼都打好了,此次过来不过是象征性走个流程。

将这件事在设施工作人员之中宣布时,有两个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狱警当即出言替他打抱不平:“这样对界塚大尉也太不公平了!”在不知情的人们眼中,这件事一定是火星的女王殿下强塞给他的无法推卸的重担吧,在内心对瑟拉姆小声道了声歉,伊奈帆并没有特地去解释,毕竟暴露了自己的私情反而会不利,去扮演一个被害者更符合世间的价值观。

辞别众人后向着设施的出口走去时,伊奈帆竟有些雀跃,接下来需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像是将来一起生活的住所——毕竟怎么想都不能让他和姐姐也住在一起,伊奈帆决定搬出去与斯雷因两个人同住,那么接下来还需要准备的是租房和警备方面的改造……待会儿回家后还得通知雪姐一声,像这样的先斩后奏,她估计会大发雷霆,还会对公主殿下也抱怨一番吧。抱歉了,瑟拉姆小姐,再次在内心毫无诚意地道歉后,伊奈帆迅速在脑内准备好了说辞。

对了,最重要的是告知斯雷因本人,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特地去和斯雷因搭话,这件事果然还是需要伊奈帆向他传达。明天……估计没有时间,后天吧,后天过来,在会面时亲口通知他这件事。

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真是期待。

 

 

2017年7月1日

 

“……你真的来了啊……”

“当然,”伊奈帆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坐在床边的斯雷因,“快换上它们吧。”

坐在床沿的斯雷因犹豫地盯着递到面前的纸袋好一阵子,才伸出手接了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件款式简单的长袖T恤,一条深色的长裤。

“总不能让你穿着在这里的衣服出门,尺寸应该是正好的,你试一试。”

这次见面不是在通常的会面室,一大早,伊奈帆不由分说地直接闯入了斯雷因的私人囚室,于是就上演了眼前的这一幕。

“你居然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斯雷因闷闷地说。

这家伙还在垂死挣扎吗?该说是倔强呢,还是天真呢。

“我像是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人吗?”

“……确实不像。”

果真是聪明人,只不过太顽固了。

十天前,伊奈帆在会面时将这一消息传达给斯雷因时,起初他一副呆愣的模样不敢相信,在确认了对面的人没有在开玩笑,是认真的之后,他久违的暴怒了,站起身来怒吼着质问伊奈帆。

“你是不是有毛病?!”、“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即使是公主殿下的请求你也没有义务答应!”、“你想要为了我这种人白白浪费自己的人生吗?”,连珠炮一样的问句向着伊奈帆袭来,但那时伊奈帆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反问他:“你会这么激烈反对,是因为对我产生了愧疚之情吗?”

这一句话,就堵得斯雷因哑口无言,狠狠将拳头砸在铁制的桌面上,白皙的皮肤通红一片,他垂下头,一言不发,直到伊奈帆离去。

还以为这十天足够他消化了呢,但无论他接受与否,结局都无法改变,能决定这一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

伊奈帆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动作快点吧,门外还有人在等我们。”看到斯雷因拿衣服的动作仍慢吞吞,他忍不住又出言挑衅:“难道是在我面前换衣服你会觉得害羞吗?”

下一秒,他脑袋上就被拍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上衣。

 

与换好衣服的斯雷因一起走出房间朝着设施外走去,伊奈帆走在后方看着斯雷因的背影,从这个角度,他看上去格外纤瘦,仿佛稍微大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一样。

首先得从调整饮食习惯开始……还得增强体质,伊奈帆盯着那背影思考着。突然,斯雷因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转身仰起了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映入伊奈帆眼中的是铁栅栏缝隙中的一片蔚蓝。

对了,这从囚房到会面室之间的必经之路,曾是他唯一能够看到天空的地方,他一定每次经过时,都会忍不住驻足想要多看几眼吧。

“走吧,”伊奈帆很自然地拉住了斯雷因的手,触感还是那么冰冷,手腕细到两指一圈就能简单盈握,但同时,一种手中之物实实在在存在于此的感觉却更为强烈,“出去后,你可以看个够。”

这一次,斯雷因没有甩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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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所在》 
作者:柏木 あき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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