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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朗

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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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四十,外面的天还黑着,屋里有几缕橙色光线,是窗外路灯发出来的。

我借着一点光套上秋衣秋裤,然后是毛衣毛裤,然后是校服校裤,其实还有一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那个等最后出门的时候再穿上。我走到客厅里,看见我妈在厨房里忙叨做早点,厨房很小,之前有个绿色的木门,上面有一块长方形玻璃,只能看见一颗人头在里面飞来飞去。

有次老舅带着当时的小女朋友来我家蹭饭,那个小女人被我妈的头吓得脸色惨白。老舅说,姐,你这可整的有点瘆人,电视都没敢看,就看你脑袋在这儿飘了。我妈当老舅放屁。老舅憋了半天又说,姐,这寓意不好。我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感觉出来有那么点不吉利的意思,当即让老舅把门板给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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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四十,外面的天还黑着,屋里有几缕橙色光线,是窗外路灯发出来的。

我借着一点光套上秋衣秋裤,然后是毛衣毛裤,然后是校服校裤,其实还有一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那个等最后出门的时候再穿上。我走到客厅里,看见我妈在厨房里忙叨做早点,厨房很小,之前有个绿色的木门,上面有一块长方形玻璃,只能看见一颗人头在里面飞来飞去。

有次老舅带着当时的小女朋友来我家蹭饭,那个小女人被我妈的头吓得脸色惨白。老舅说,姐,你这可整的有点瘆人,电视都没敢看,就看你脑袋在这儿飘了。我妈当老舅放屁。老舅憋了半天又说,姐,这寓意不好。我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感觉出来有那么点不吉利的意思,当即让老舅把门板给卸了。

改天老舅又过来,提了一袋彩色珠帘,我妈问他搁哪儿整的,老舅潇洒的说,分手了,从她开的美发厅门上薅下来的。我妈嫌脏,不用。老舅说,这是花我钱买的,分手了当然也是归我,你有啥嫌弃的。我妈说,多少人那手都在上面摸过啊,起腻。老舅有点不高兴,放下袋子就走了。总之从那之后,厨房没有了门,安上了一排排妖娆的彩珠帘子,谁碰一下都稀里哗啦的响,有点下贱。

我妈端上桌一个煎荷包蛋,中间的蛋黄都散了,蛋白还行,白里带着一层焦边儿。我往上撒了点盐,咬了一口,热气腾腾。我妈说,吃饭的时候别光就吃饭,想想考试要背的《滕王阁序》。那什么豫章故郡,洪都豆腐。我爸接起话茬,星分麻疹,地接衡庐。我回头看向我爸,他卧在客厅的单人床上,一半身子支着靠在书柜上,手里拿着份昨天的敕马日报,一半身子盖在毛毯里,毛毯本来是棕黄色的,因为他老想不起来清洗,已经被盘成不可细看的颜色,这是一种功德。我妈骂了一句,什么麻疹,瞅你像麻疹,一天天净掺和。我爸眼也不抬说,你背的对,洪都豆腐,就误导你儿子吧。我妈敲了下桌子说我,你争口气,别人都会背了,就你不会,肚子没墨,以后没钱,知道吗?我爸说,你爸我肚子就没墨,才娶了你妈,前车之鉴啊。我妈转身进了厨房,自顾自的又背起来,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你给我接着背。

我把整个鸡蛋都塞到嘴里,从冰箱拿出冷牛奶倒进杯里,我妈夺过杯子塞进微波炉。我说,我要喝凉的。我妈说,喝什么凉的,闹肚子耽误后天摸底考。我又复述了遍,我要喝凉的。我妈听不见,一口气往下背诵课文。我顿了顿问,你去过滕王阁吗?我妈问,咋了?没去过不能背啊?你接着我的背。我说,没记住,路上再看看。我妈生气,要绕过桌子过来动手。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突然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哥了。

我妈停在要张嘴骂我的路上,她眼神有点迷离,好像大脑突然不处理信息了。她问,谁?我说,我哥,肖雨。她又问,谁?我说,老屁塞儿,我梦见老屁塞儿了。我妈举着炒菜铲子,眼睛里的光倏尔就散了。她僵硬的转了转脖子,一大蓬头发被羽绒背心蹭的起了静电,飞在半空。我爸从毯子里翻了下身,脸朝着暖气。我扒拉完最后两口凉菜,穿上那件巨厚的羽绒服,拉门走了出去。

中午下课,我爸拿着一个饭盒站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我从教学楼一出来就看见他,还不到五十岁,看着像个小老头儿,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正,拧拧巴巴的杵在空地上。我走过去,我爸迎上来,他欲言又止的把饭盒递给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走该留,问他,天挺冷的啊?我爸搓搓手说,嗯。我说问,等好久啊?我爸吸了下鼻子说,也没好久。我低头看到他的鞋上沾了脏水,还有泥,挺厚,有点不落忍。我说,那我回去吃饭了啊?我爸点点头,我转身往学校里走,感觉他还在后面看着我。我又转过身,我爸还站在传达室旁边,我说,跟我妈说,课文我背的差不多了,放心吧。我爸又点点头,脖领子里冒出一阵阵白汽。他没再说别的,就那么缩着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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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原地起跳,红色的绒线帽在空中划过半个括号的弧度,同时下身大转胯,扫出一个霹雷腿,三个被红领巾绑着双手的初二男生应声而倒。我哥学李小龙那样用拇指扫了下鼻子,抬着下巴朝那几个人点点,说,去吧,一人赏他们一个耳刮子。我踢着脚下的雪说,别了,拿了书包就走吧。我哥走过去蹲在个子最大的男学生面前说,你们再欺负肖文,我还扫你们,记着了吗?大个子男生哼了两声,我哥使劲拍拍他的脑袋又问了一次,记着了吗?男生说,记住了。我哥把挂在树上的旧书包摘下来,甩到我身上说,你能不能别老让人欺负你?我掏着书包检查里面的卡牌说,我也不想,谁知道和他们打了两把,就非要我把周瑜送给他们啊。我哥斜着眼睛说,一个破周瑜,送就送了呗,整这么老些事。我把牌重新洗好,垫在书包最下面的角落里说,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干脆面才吃出一个周瑜,费劲着呢。我哥嗤之以鼻。

回家的路上,我们从金马桥下面的步行道掏到敕马市唯二宽的河道上,第一宽的河道没有名字,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无名氏。河面早就上冻了,特别瓷实,冰层从深到浅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深绿色,远处是蓝的,脚下是透明的,细看还有好多蛛网般的气泡。

我问,刚才那腿就是你最厉害的了吗?我哥说,对,还有更厉害的,还在练。我问,那是什么新招式?我哥说,排云掌,剩下的等练完告诉你。我问,那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吗?我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敕马应该不存在比我还厉害的小学生了。我发自内心的崇拜我哥,虽然他才六年级,身高已经一米七三了,而且还有继续往上蹿的架势,前段时间因为他扫折了一个同年级男孩的肋骨,被学校停学一个月,从此一战成名。我妈过惯了被请家长的日子,这次直接被请到了医院里,她一手拽着我哥的后背心,一手搂着个比自己还大的果篮前去道歉,结果俩人儿被人家家长轰了出来。

回家后我妈用扫炕笤帚招呼了他不下十次,每次都被我哥轻松化解。我哥举着个红彤彤的冰糖苹果啃的吃不下饭,我妈靠在电热毯上说,老屁塞儿太他妈的顽劣了,老娘从没被开过那么多次会,上班都没带你哥累,不知道到底是遗传了你爸还是你老舅。

走着走着,冰面上豁然开阔,我们已经走到了河的正中央,天气晴朗,飘着几丝丝云絮,金马桥在我们斜前方的上空向远处延伸,仿佛空中的轨道。我哥提议说,咱们拉火车吧。我背上书包,蹲在他屁股后面,朝前伸出双臂。我哥走在前面,朝后伸出双臂。我们四只手紧紧拉在一起,二十根手指头像树根一样纠结着。我哥双腿向前,屁股用力,我就在冰上缓缓滑了起来。

对岸的城市逐渐向我逼近,中途我们路过一个被凿开的冰窟窿,边缘处勾了一个网子,其余的部分都没在水里。河水是蓝黑色的,往上鼓着一个个拳头大的波纹。我哥撒开我,蹲在窟窿前,手扒拉着网子往里看。我说,三条嘎吱鱼吧,三条油子,没有冰喇喇。我哥说,没那么多,两条嘎吱,一条油子,一条冰喇喇。我说,起吧。我哥把网子从水里提起来,里面是三条嘎吱,三条油子,没有冰喇喇。我哥看着我说,怪了,都让你猜对了。

我扒拉着他,这时候我有点困了,冰上折射的白光让人头晕目眩。我说,老屁塞儿,你接着拉我吧,把我拉回家,我想睡觉了。我哥站起来,重新拉上我的手,他说,老屁塞儿这个名字只能在咱俩私下叫,外面你还是要叫我大哥。我迷迷糊糊的回答,知道了,你快着点儿吧。我哥蓄着力气,拉起我在冰上跑着,他的声音在风里被吹的模模糊糊,他大声说,一会儿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能猜到没有冰喇喇。一路颠簸,我昏昏欲睡,鞋底都要磨穿了。

我想象我哥是一匹马,戴着个红色的帽子,我是一架车,木质结构,我们快速驶向一个光怪陆离的北方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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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舅提着酒来了。我爸挺高兴,从橱柜里拿出四个酒杯。我妈在厨房包饺子,猪肉韭菜大葱馅儿,还有一小部分是羊肉胡萝卜馅儿,我家没人吃这个馅儿,除了我哥。我趴在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老舅喝了两杯快酒,指了指我的脑袋说,你可真成。我爸没抬眼,低头吧嗒着嘴皮子。我知道我爸知道老舅想说什么,老舅也知道我爸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爸也知道我知道老舅想说什么,所以我爸不说话,他一说话我妈就要帮腔儿,一帮腔儿我妈的嘴今儿晚上就要没完没了了。我爸大多时候都比较聪明,知道饺子和儿子哪个分量重。

我妈从腾腾热气里钻出来,手上端着两个盘子,一盘放在我爸面前,一盘放在老舅面前。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再等会儿,转身又回厨房里去了。老舅用筷子敲着盘子边儿,一边叹气。叹到第四口,一股浓重的白酒味儿喷到我脸上,老舅用筷子尖儿指着我,嘴里问我爸,哥,你没说说他?我爸装没听见。老舅问,舍不得说啊?太特么白眼儿狼了。我爸吸溜一下,放下筷子给老舅倒上酒。老舅说,老鼻涕,你知道你上次说那句话多捅你妈心窝子吗?我认真的看着纸上的题目,那是道关于浮力的物理题,说是在浴缸里放入一个多大多大的不规则铁块,漏出多少的水,求铁块的体积,挺难的,类似在问,森林里采蘑菇遇见一只熊,用猎枪打死了,求熊有多重一样,反正我都是不会。我咬着圆珠笔屁股,费劲心力的思考着。老舅隔空扔来他的筷子,筷子沾着陈醋还有饺子的香味,一下落在我额头上,反弹过后掉在地上。

我爸终于抬头了,他推了老舅一把说,老鼻涕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别为难孩子。老舅突的站起来,头把电灯碰的左右东西的摇晃,他问,你还是不是我姐夫?你还是不是肖文他爹?老鼻涕说那种话你都不管教一下?我爸没还嘴,他就坐在老舅不规则的影子里,盯着面前的饺子发呆。我的笔在演算纸上飞快的划拉,好像马上就能算出这道题的最终结果,而他们讨论与争吵的自始至终都打扰不到我的世界。

回想那天的饭局,最终以一种极其无聊的方式结束了。老舅说了一串酒话,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我妈不堪他叨逼叨的骚扰,再次端上来一盘饺子堵住了他的嘴。老舅喝多了,合着衣服躺在我爸的床上睡了。我妈把最后一盖帘饺子都捞出来,又单独把胡萝卜馅儿的盛在盘子里,放在饭桌一角儿。我妈说,老肖,给我倒点。我爸倒了一杯推过去。我妈说,再倒一杯。我爸问,谁喝?我妈说,给老鼻涕。我把作业本扔到一边,接过我爸的酒。我妈说,咱仨先走一个吧。我学着老舅喝酒的样子,仰脖子全干了,白酒到底什么味儿一点没品出来,反倒是嗓子眼儿里腾起一阵热辣气,顺着喉咙一路蹿腾到胃里,让人欲呕不呕。

我妈放下酒杯,捏了个饺子问我,你最近还做什么梦了,再给我讲讲。我也吃了几个饺子,感觉没那么辣嘴,肚子里总算有了点热乎的东西垫底。我说,我梦见我爷了,我爷变成了棵树,头顶上都是大树杈子,长着好多绿叶。咱家就被我爷长成的树托着。哦,咱家还变大了,变出好几间房,你还在厨房里忙活。我妈吃着饺子说,你出生前你爷就走了,你怎么知道梦里那是你爷?我挑了个肚子最大的饺子放到嘴里说,不知道,但就知道。我爷个子挺高,方脸,穿个旧中山装。我爸呼出一口酒气插嘴,对,是你爷。我妈说,你爷变成什么了你说?我说,变成一棵树,可高可壮,托着咱家房子。我妈说,嗯,你爷最后选的是树葬。我问啥是树葬?我爸说,就是骨灰没存在墓园,埋在树底下了,树干上挂个牌子,就代表这里埋的是你爷。我妈问,老鼻涕这梦是不是意思我们家要拆迁啊?我爸说,你净想那美事儿了,就是拆迁也轮不上你。我妈说,没准儿就是你爸托梦呢,又是树又是房的,越想越觉得是拆迁的意思。我爸说,你就惦记房,没瞅见你给我爸烧过纸,没准儿还是我爸过来要钱呢。我妈挥挥手,意思是说不过,不说了。

老舅在不远处打出一声蔫儿屁般的鼾声,我爸说,刚听见你弟说什么好话了吗,你也不会出来管管。我妈所,听见了,你不爱听你怎么不说他?我爸说,强词夺理,挺大的人了欺负孩子,不害臊。我妈说,他心里也难受,你不知道啊?我爸又开了一瓶小白,给自己和我妈倒上。

我妈说,给老鼻涕再倒点儿。我说,不喝了,辣嘴。我吃饺子。我妈说,没了,赶明儿再给你包。我说,这不还有一盘,我吃我哥的。我妈端着酒杯,看着那盘胡萝卜饺子,半晌她说,吃吧吃吧,你哥不会怪你的。我对着我哥的饺子狼吞虎咽,大吃大喝。

昏黄的灯光下,饺子皮呈现焦黄的颜色,里面透着橘黄,我曾经问过我哥,胡萝卜和羊肉凑一起多奇怪啊,一会儿膻一会儿淡的,吃不出个鸟味儿。我哥一嘴仨,稀里糊涂的就全包圆儿了,根本不搭理我的屁话。等他都吃完,他才会满意又神秘的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是我弟么?因为你不吃胡萝卜,小鸡儿比我小。你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么?因为你不吃羊肉,只吃猪肉,所以你只往横着长,不往竖着长。我似懂非懂。

吃完所有胡萝卜饺子,我推开盘子,我妈不知道自给自足了多少杯,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我妈有点哽咽着问,你上次说梦见老屁塞儿了,你梦见他什么了?我想了想,脱口而出,梦见我哥在金马桥下面游泳,还叫我去抓冰喇喇鱼。我妈愣怔片刻,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她的声音又凄厉又悲痛,里面还有尖叫一样的嘶嘶声。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难听的像撒气的暖气管。我爸拍着她的后背,我说,妈,你哭的好像我哥死了似的,能不能别这么哭?

我妈的哭声一下就停住了,老舅的鼾声也停住了,夜晚的宁静冲进我家,还有大雪的寒冷,还有遥远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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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正式搬家是在半年以后,不是因为拆迁,也不是因为奖励,是因为我爸下岗了。我爸在职场上一直不太聪明,二十三岁毕业就丢了党籍,二十七岁有了我哥之后,我爷托人在进步钢厂给我爸觅了一份工作,让他去守大门,中间有两次下岗热潮,因为我爸工资低,从来没涨过,所以一直没有他下岗的份儿。

说话我爸一直守到上个月,晚上巡逻的时候看见一个贼在偷仓库的钢锭模子,正费劲巴拉的抬呢,我爸一个手电就甩了过去,金黄的手电筒光在半空划过一道乱七八糟的轨道,砸在那个贼的脸上,我爸才看清那个贼的脸。你们猜是谁?我爸一脸高深莫测的问。我妈正听的聚精会神,两只手捣鼓我爸,快说快说。我爸压低声音说,是老冯。他没偷钢锭,那是他能搬动的吗?他是在那儿偷情呢,跟财务的李莉。俩人光着腚,正撅着趴模具上你来我往的交易呢,李莉这些年分上两套房子,估计都是老冯给弄的。我妈踹了我爸一脚说,老没正经的,你当着老鼻涕说什么骚话呢。我爸抓抓头,嗐,说到兴头忘了他还在,老冯瞅见我都愣了,我也愣了,我以为抓个贼呢。我妈拨了拨刚烫的卷发说,这也是贼,没偷国家财产,但是偷了人家夫妻感情,就是贼!

我爸的岗下的极有面子,说是内退,实际是姓冯的科长给他出的主意。老冯意味深长的和我爸说,老肖,你看咱也老哥儿俩了,我看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厂里的房子都没分上半套,心里挺难受的。那什么,我那儿有套空出来的一室一厅,你带着媳妇儿和俩儿子过去住吧,完了剩余的工龄我给你这个数儿。

我爸向我妈比出一个巴掌,我妈高高兴兴的说,行了,就这么办了。我爸有点不踏实,问,你说万一老冯想收回房子,还不把我们赶走?我妈说,你让他立个字据不就行了。我爸有点为难。我妈说,让他把和李莉的破事儿写写,他敢轰你,你就把纸条印个五百份撒厂里。我爸说,最近厂里效益都不好,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妈飞快收拾着要拿到新家的行李,嘴里飞出一句,让你看大门真是一点也不浪费你的才华。

离开职工宿舍那天,老舅租了一个小面包来拉我们。我妈临走卸下了那个彩珠帘,我爸卷上了他的破毯子,而我留了一个纸条在桌子上。我妈坐上副驾驶一个劲儿的催我,干嘛呢老鼻涕,赶紧着的,车都打着了,费你老舅的油儿呢!我折好纸条,压在一个调料瓶下面。我妈抻着头,嗓门穿过车窗户在我耳朵旁边嚷嚷,你干嘛呢你,老鼻涕——老——鼻涕!我知道我妈是想让整个宿舍楼的人都听见我们要搬走了,让他们羡慕嫉妒一下,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毕竟显摆就是我妈的小名儿。

我套上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最后看了老家一眼,然后跳上小面包的车身,我爸正扶着一箱日用品,老舅在旮旯蹲着,两只胳膊拦着两大包衣服,我妈回过头看着我们,十分鄙夷的说,简直就跟难民似的。老舅说,你见过往新家逃难的吗?我妈春风得意的笑了笑,命令司机立刻马上出发。

我妈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火盆儿,在门口先烧了一摞金元宝,嘴里念念有词,我听着是感谢我爷保佑我们有新房子住,后来她又拿出一摞金元宝,不知道是给谁的。我妈嘴里还是念念有词,我爸和老舅也静静的站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铜盆里火舌跳动,黑烟冒起,元宝化为灰烬纷飞,一下蹿进我的眼睛里,那一刻我有点想流泪。

我的新房间其实不是个房间,是客厅和卧室中间的一个夹角,我爸挂了个帘子在墙上,帘子拉起来,那个闭塞的空间就成了我的私密场所。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色,看不到外面是黑是白,是不是路灯都熄灭或者都亮起。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思考我哥的事儿,为什么他与我们不告而别。也许是因为他离家的前一天我妈骂了他,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参加第二天的考试,也许是因为他想去流浪,总之,我哥在他上初二的那个冬天消失了,不管我们报警还是寻人,我哥就像一滴水落尽大海一样的不见了。

我爸那段时间请了长假,每天骑着骑行车满大街转,他说有一天在游戏厅看见一个很像我哥的男孩,穿着花外套,头上戴着红色的绒线帽,他停了车,那个男孩跟着一群学生正好跑出来,满脸雀斑,少了颗门牙。我妈因为成天流眼泪导致视力骤减,前两年才逐渐恢复。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哥就从我们家的话题里被抹去了,没人主动去提他,也没人再主动问关于他的事情,甚至连老师、邻居都不再问了,我能理解他们不再关心这件事了,毕竟那又不是他们的孩子或者兄弟。虽然我哥消失的彻彻底底,但我总觉得他某一天会回来,说不好是哪天,所以离开前我留下一个写了新家地址的纸条,希望他回家的时候寻着新地址来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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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的暑假发生了一件大事,拜老冯所赐,总的来说就是我们又搬家了。我爸的前东家进步工厂不进步了,还出了倒退、严重大倒退的丑闻,李莉和老冯铁索连舟、暗度陈仓,把厂里的财务做了个实打实的空包弹,等工人举着牌子和臭鸡蛋赶到他们办公室的时候,两个人早就卷着钞票去三亚了。

不过老冯没逍遥俩月就落网了,他名下的财产被调查的底儿掉,也包括他给我们住的这套房子。检察院的人来收房的那天,我爸举着那张有老冯签名的破纸条,一动不动的站在客厅想讨个说法,我妈过去踹了他一脚,才把他脑袋筋里的榆木疙瘩踹散。我妈重新开始收拾搬家的行李,还是老舅租车,还是一辆白色的小面包,一路把我们拉到我姥生前的老房子里。

临走前,我写了一张纸条叠好,压在客厅的茶几上,有个给家具贴封条的人大声嚷嚷说,不许贴,说你呢!不许留任何信息和字据!我说,我就写了个地址,没写别的。他一把抓过纸条搓了搓,搓成一个球儿,从开着的窗户缝弹了出去。

我姥家的房很旧,没有空调,太阳起来能把人热死。老舅过来蹭饭的时候手里总带着东西,不是从二手市场淘的个破风扇就是别人家不要的破冰箱,插上电都能嗡嗡的响。有一次老舅来的早,我妈还没做好饭,我陪他去买证券日报,听说他买了大几万的股票,最近被套了,心情不好,学会了抽烟。我问他,抽烟是什么感觉?老舅说,轻点的没感觉,凶点的就辣,辣到肺里,好像游泳呛水了,就那感觉。我说,那也不好受,为什么还要抽烟?老舅说,烦,抽抽烟解闷儿用。

我俩站在院子的大树下面,夏天的黄昏暑气退散,橙红色的暮光穿透树冠的空隙,一条条的射在草地上。那是棵很老的树,从我姥、姥爷搬来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大了,夏天的时候树枝上藏了好多季鸟,成天扯着脖子喊,从早喊到晚,早上第一缕光线升起,它们的声音就开了闸,到了晚上,最后一缕光线落下,它们就安静了。我妈总说要我没事去粘一粘,粘下来拿回家炸着吃。

我说,舅,你知道这种光叫什么吗?老舅叼着烟说不知道。我说,这个叫丁达尔效应。老舅笑了,说,听不懂,有文化真好。我说,当一束光线透过胶体,从垂直入射光方向可以看到一条光亮的通路,这种现象叫丁达尔现象。老舅说,博学,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我说,其实我不是第一个的。老舅沉默了。我说,要是我哥在,我哥就是第一个大学生。老舅说,没有那么些个要是,老屁塞儿学习也不好,没准还是你。我说,舅,其实这么久了,我一直有个猜测。老舅侧过头,他的脸颊上反射着毛茸茸的光线,他说,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我说,没跟你闹着玩儿,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哥去哪儿了?

老舅从兜里重新摸出一颗烟点上,过了一会儿他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我也反问,我妈上次搬家,搬到老冯那个房,你也在,我妈烧了两次元宝,一次是给我爷,另外一次给谁?老舅说,给你奶。我说,我奶还在。老舅说,给你姥。我说,我姥和房没关系。老舅说,给孤魂野鬼。我说,你确定?老舅不说话了。我说,放完暑假我就要去报到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要不我心里不踏实。老舅说,我给你说一个事儿吧,你就当个故事听。我说,你说吧。老舅说,你知道金马桥下面的那道河吧,每年入冬后三九就上冻,老多人都爱偷着去河上冬钓。我说,有一年冬天我还和我哥掏河道走呢,穿了二十分钟就到对岸了。不过这和我哥失踪有啥关系?老舅说,他们冬钓得凿窟窿你知道吧,冰面上好多窟窿眼儿,人走上去不得掉下去啊?你说多缺德,断子绝孙。

老舅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说,我哥喜欢那条河,以前我俩老在人家下网的边儿上猜里面都有什么鱼。老舅说,老屁塞儿丢了几天,班主任就电话来,说有几个和他同年级的学生都丢了,全都没去上课。我和你爸就寻思,人能跑哪儿去呢?不是让人拐卖了吧。你爸天天骑个车满世界转悠。后来又隔了几天,有个丢了孩子的家长联系我们,说听她儿子提过要去金马桥捞冰喇喇鱼。我说,以前我和我哥猜鱼,他问过我,为什么总能猜着网里没有冰喇喇。老舅抽了口气说,桥底下那段河道都是下游,河里暖和。冰喇喇只在上游,往下游来早就都化成水了。我问,那后来呢?老舅说,我和你爸还有那些家长都去了,下着大雪,我们一个个冰窟窿找,有的家长受不了就回去了,剩下的人继续。我说,我哥的骨灰存在哪儿了?老舅把烟头弹到很远,他看着树皮上一块的苔藓说,没骨灰,都给冻在冰下面了,估计是从哪个窟窿眼儿掉下去又冲到那儿的,只能看见他老戴的红帽子,从里面透出来个影儿。

这一天的太阳全部落毕,院子里冒着一股烟火气。老舅扶着墙站起身,他说,报道前去金马桥底下走走,路边儿立个旗杆儿的地方往河里三十来米就是。你妈你爸不敢告诉你,怕你接受不来,就还当不知道吧。我说,嗯,不知道。老舅转过身往家里走去,他说,以后再搬家别留纸条儿了,省的他们看见心里难受。你再站会儿,眼睛擦擦,我先回屋。

我继续蹲在树影里,天空一片赤紫,一半是晚霞,一半是晴空,光滑的像一片巨大的冰幕,很多人的影子映在上面,有老冯,有李莉,有欺负我的小流氓,他们在幕里兜兜转转,走着鬼打墙似的步子。在一栋栋的老房子上,爬山虎正静静的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们,我努力尝试把目光专注在某一片叶子上,发现它晃动不止,令人眼晕。我把老舅丢在地上的证券日报卷起来,边缘的褶皱处有一只黑色的蚂蚁,它不大也不小,不胖也不瘦。它沿着报纸的边角四处寻觅,猛然遇见一个和自己大小的铅字,它就停下来,认真的看一看。


-End-

猫打滚儿

【原创】清醒梦

我醒着,可身边的一切都是梦境!

1

我又来到村口那座小桥。

我穿着碎花小裙子,扎着冲天鬏,快步跑上小桥,想回家。

可桥上突然出现好多人,个个面目模糊,张牙舞爪挡住我的去路。

我大声呵斥,“闪开!”

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小丫头想跑,打她!”

所有的人都朝我涌来,拳脚相加,很快把我打倒在地。

我的嘴角被撕破,鼻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冲天鬏被扯开,细软的发丝被一把把拽掉。

“快看,这还是个小黄毛。”有人举着我的头发兴奋大叫。

更多的人来薅我的头发,发出魔鬼一样的狂笑。

我知道我在做梦,却怎么都醒不了。

我能睁开眼睛,能看见天花板上的灯;我能张嘴,可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四...

我醒着,可身边的一切都是梦境!

1

我又来到村口那座小桥。

我穿着碎花小裙子,扎着冲天鬏,快步跑上小桥,想回家。

可桥上突然出现好多人,个个面目模糊,张牙舞爪挡住我的去路。

我大声呵斥,“闪开!”

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小丫头想跑,打她!”

所有的人都朝我涌来,拳脚相加,很快把我打倒在地。

我的嘴角被撕破,鼻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冲天鬏被扯开,细软的发丝被一把把拽掉。

“快看,这还是个小黄毛。”有人举着我的头发兴奋大叫。

更多的人来薅我的头发,发出魔鬼一样的狂笑。

我知道我在做梦,却怎么都醒不了。

我能睁开眼睛,能看见天花板上的灯;我能张嘴,可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四肢像被施了魔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我呼吸困难,眼看就要窒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知恩,知恩……”一个遥远的声音将我从梦魇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睛,天花板上那盏方形吸顶灯印证了我在梦中的清醒。

“知恩,你醒了吗?”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又惊又喜,一翻身坐起来,“胜天哥,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嫁人了,我当然要回来喝喜酒啊,顺便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你。”高胜天笑得像四月里的春风。

“我多大了,谁会欺负我?你那么忙,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还有什么事比你结婚更重要?”高胜天伸手帮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头发,忧心忡忡地看我,“你又做那个噩梦了?”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经常做这个梦,梦见我们村口的小桥,和桥上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我在梦里清楚地知道我在做梦,桥上的面孔都是假的,可我就是无法醒来。

我妈曾经带我去看过神婆,神婆说这是“鬼压床”,到桥头烧点纸念叨念叨就好了,可事实证明这办法并不灵验。

我的未婚夫蒋先生带我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这叫“清醒梦”,我在梦里会思考,有记忆,就像清醒地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这种说法听来玄幻,但医生说它其实就是一种自然的人体生理现象,没什么大事,但就是折磨人。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你还没吃饭吧?走,我们也去坐席。”我把一头长发扎成马尾,也把刚才的梦境抛在脑后。

2

我就要嫁人了,未婚夫蒋先生是一位企业家,对我很好。今天是我的送嫁宴,千里迢迢赶回来为我送嫁的高胜天,是暖心的邻家大哥哥。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我的守护神。

我想我一定是被幸运之神吻过的孩子,从小有高胜天和我妈护着,没受过一丁点委屈;长大以后遇见蒋先生,给我羽翼为我护航,让我感到无比踏实。

除了那个驱之不散的清醒梦,我的世界都是美好。

天黑了,人们挑灯夜宴,酒兴正酣,我爸坐在轮椅上,打着手语招呼客人。

我妈非要在家里放席,就是为了让我爸看着我风风光光出嫁。

我爸命苦,生来就是聋哑人,后来又掉下断崖摔成高位截瘫,卧病在床十几年,吃尽了苦头。

“方叔盼了这些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看他比谁都高兴。”高胜天看出我的心思,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我原来还担心我嫁给一个大我十多岁的男人,爸妈会拼死反对,没想到他们真是很开明,说他是个好人,比我大点也没关系,有钱也没关系。

想到这我心情就好了些,刚跟高胜天小酌两杯,一帮朋友从城里赶回来了。

高胜天赶紧叫人添酒加菜,大伙儿一落座就开始拼酒,没一会儿就喝得面红耳赤。

我站起身去看我爸,手机突然响起一声短信提示。

我瞟了一眼,被屏幕上一行字吓得魂飞魄散,“一百万,明天晚上十点,准时放在村口的小桥下,否则我就把你当冥妻的事说出去,让你结不成婚。”

我第一反应就是敲诈,刚要拿给高胜天看,仔细一瞧又熄灭了屏幕。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不是喝多了就是个神经病!

“知恩,正好你在这,这是老哥的一点心意,祝你和蒋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正在愣神,高胜天的发小江宇站起来递给我一个红包。

我赶紧接过红包,给他斟满酒杯,“谢谢江宇哥,也祝你飞黄腾达,财源滚滚。”

“嗨,什么飞黄腾达,就是青黄不接,你这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往后老哥还要靠你多多提携呢,哈哈哈!”江宇性格豪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笑笑,“我都听胜天哥说了,你的工程公司越做越大,真好。”

“可我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了,这不一会儿还要谈个项目,车就在大门口等着呢。”

高胜天又给他满上酒杯,“你江宇哥是干大事的人,从坐下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分分钟上百万的大生意。来吧兄弟,干了这杯就让你滚。”

大伙儿笑骂着干了杯中酒,起身把江宇送到大门外,扒着车窗又聊了几句,才放他走。

蒋先生打来电话,问了问这边的情况,叮嘱我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洞房花烛夜。

我被他弄得脸红心跳,慌忙挂了电话准备回屋,这时又收到一条短信,“笑得这么开心,是蒋先生吧?你猜他要是发现自己娶的小白兔早就嫁给一个死人,会不会觉得晦气?”

我的后心一阵发凉。

发短信的人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一定在我身边。

我点开那个号码,迅速按下呼叫键,但打通了,院子里没有手机响起。

大家正酒酣耳热高谈阔论,甚至没人碰手机。

我仓皇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在哪个黑暗的角落藏着一双眼睛,正看着我冷笑。

我很怕,想告诉高胜天,让他揪出这个家伙暴揍一顿,可想想瘫痪在床的爸爸和操劳一天的妈妈,又实在不忍让他们受到惊吓。

我想告诉蒋先生,又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

这人真是个变态,明知道我们即将结婚,却发来这么恶毒的短信,简直就是对我们的诅咒。

我好像明白了,这一定是谁嫉妒我嫁给蒋先生,故意添堵的。

想到这我迅速点开对话框,发出严厉警告,“你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的容忍是有限的。”

“可我是没有底线的,赶紧去准备现金。”

对方的语气比我还强硬,显然是铁了心要做成这桩价值百万的大生意。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一边回短信一边打量人群。

“因为你要脸,我不要,我要钱,而你有。”

“我要脸,也有钱,但不会给一个智障。你敲诈也要编个靠谱点的理由,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冥妻?”

我有意激怒对方,同时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变化,想揪出这个疯子。

“方知恩,有些事你忘了,但我和清河村的父老乡亲都替你记着呢,你就是一个冥妻,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问问院子里的人。”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冥妻这种事不是随口就能编出来的,这人说得言之凿凿,不像假的。难道在我缺失的十三年记忆中,真的藏着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

3

是的,我的记忆并不完整,它始于我的十四岁,之前都是空白,完全靠我妈和高胜天给我填涂。

因为那年我去断崖摘欧李,不但害得我爸摔坏了脊椎,我自己也摔坏了脑子,摔丢了全部记忆。

后来随着身体和智力慢慢恢复,记忆却没跟着恢复,我的时光,最终彻底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

但我妈和高胜天都说我小时候傻乎乎的,很单纯,很乖。

而且我是爸妈唯一的孩子,他们怎么舍得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怎么?你怕了?那就快去准备钱。”

我终是不够沉稳,走到台阶上大声问了一句,“各位叔叔大爷,你们听过冥妻的事情吗?”

方才还沸沸扬扬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眼中有错愕,有惊恐,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知恩,喝多了你?大喜的日子说什么疯话呢?”我妈啪地一下撂下酒杯,上来就戳我的脑门儿。

“我刚才看手机上说农村有这种陋习,我想知道我们清河村有没有。”我故作醉态地笑着,向着院子外的黑暗之处挥挥手机。

年轻的村长站起来,“我们清河村可是坚决抵制封建陋习,绝不……”

“各位老少爷们儿,”我妈不等村长说完就拍着桌子吆喝起来,“今天是我方家的好日子,大伙儿敞开吃敞开喝,但就有一点,我这女儿女婿都是有头有脸儿的,大伙儿闹着玩儿也得有个分寸。都知道我是个泼辣货,咱别闹得以后没法见面。”

“方婶儿说得对!”高胜天也厉声说道,“这几天知恩结婚,谁要是看她眼红,成心添堵说些不着三两的,别怪我这当哥哥的跟他过不去。”

我赢了!

这个世界谁都有可能骗我,但我妈和高胜天绝对不会。

“不会不会,知恩嫁给蒋总,大伙儿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给她添堵?方婶儿你就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谁敢欺负知恩,我让他滚出清河村!”村长陪着笑脸给我妈倒满酒杯。

乡亲们纷纷跟着举杯,连说我们清河村没出过那样的事。

我的手机又响了,“你被骗了!全村的人都在撒谎,特别是你妈和高胜天,还有村长,他们都是在控制你,利用你。”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拿出证据跟他们对质,你赢了,一百万我一分都不少你,如果没有证据,再敢发短信我就让全村人人肉你。”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等着!”

对方发完这条就怂了,再也没骚扰我。

我暗下决心,等结完婚度完蜜月,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家伙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夜里又是梦魇缠身,直到早上我妈和高胜天的说话声传进房间,那些可怕的面孔才像潮水般退散,而我已经是大汗淋漓,浑身虚脱。

听见他们声音的感觉可真好,我又是那个被宠上天的小公主了。我赖在床上刷朋友圈,屏幕上又弹出一条短信提醒。

又是昨晚那个陌生号码。

我刚从梦境抽离的情绪又瞬间绷紧,这次是一条彩信。

我突然心慌得要命,颤抖着指尖点开那张图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仿古的大红嫁衣,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无人色。

小姑娘被一只手按着,跪在一具灵榻旁边,灵榻上躺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男孩双眼紧闭,黄袍加身,一看就是寿衣。

我放大图片,第一眼看到她左眼下的痣。我也有颗一模一样的,算命的说这叫泪痣,不好,我妈几次想给我点掉,我都没同意。

再仔细看她的五官,可不就是小一号的我?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对方又追来一条短信,“今晚我拿不到钱,明天你婚礼上播放的就是这张照片。”

“我可以给你钱,但你得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颤栗许久之后,我鼓起勇气发出这条。

4

窗外我妈和高胜天聊得热火朝天,全是关于我儿时的趣事。

而短信里平铺直白的冰冷文字却勾勒出一个毒蝎子般的少女。

某年冬天,她在冰封的清河河面上凿了一个窟窿,引诱同村一个叫江子豪的男孩掉下去,在全村孩子拼命施救的时候,她却冷眼旁观,一直看着他沉下去。

“你胡说,我不会做出那么狠毒的事情。”我颤抖着指尖回复。

“就是你。你故意杀人,见死不救,江家人悲愤欲绝,才拉着你跟他配阴婚。”

“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是蛇蝎心肠,谁惹你,你就要整死谁。”

“他怎么惹我了?”

对方不耐烦了,“小孩之间不就是打打闹闹?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现在你该去弄钱了,别忘了你结婚的事最重要。”

不,从此刻开始,对我来说结婚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此刻我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个江子豪到底是谁,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在做一场漫长的清醒梦?

我挣扎着坐起来,拉开窗帘。

我妈和高胜天都被我吓了一跳。

“闺女,你这脸怎么煞白的?又魇住了?”我妈隔着窗户看我,一脸心疼。

我迎上两人关切的目光,“我梦见一个叫江子豪的人来向我索命,说我害死了他。我们村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我不能把短信的事说出来,因此我只能借着梦魇旁敲侧击。

我妈和高胜天面面相觑,高胜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这个人。知恩,你还梦到了什么?”

“没有别的了。胜天哥,那这个江子豪是谁家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我急切问道。

我妈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他死了,他家人早搬走了。”

“怎么死的?”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掉进冰窟窿淹死的。”

“谁挖的冰窟窿?”我连连追问。

高胜天神色一凛,“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是了,一定是我,不然他怎么会来找我索命?”我喃喃自语。

“胡说!他天生就是个短命鬼,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妈似乎很忌讳这件事,大声呵斥我一句。

高胜天也说:“是啊知恩,这事跟你没关系,不管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都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你就要结婚了,想点开心的事情。”

我的心都凉透了,还怎么开心。

我妈和高胜天的遮遮掩掩含糊其辞,更印证了那些短信,江子豪这个人真实存在过,那张照片不是假的,我妈和高胜天有事瞒着我。

我理解他们的苦心,但此刻我更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以保护为目的的隐瞒。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现在我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来决定到底要不要嫁给蒋先生。

他那么疼我,我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害他在婚礼上颜面扫地,身败名裂。

但我也不愿被这几条短信吓住,错过我一生的幸福。

“我看你就是这两天被村里人闹的,你呀,今天干脆回新房歇一天吧,晚上再回来。”我妈见我愣神,叹息着劝我。

高胜天连连点头,“方婶儿说得对,我送你回去,晚上再去接你。”

“对了胜天,你再去医院给她开点安神药,让她回去吃两片,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要嫁人了,这个脸色哪行?”

我摇摇头,“算了,今天家里还要来客人,我妈一个人迎来送往的太累了,你在家帮她张罗张罗,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你这样子能开车吗?”高胜天不答应。

我笑笑,“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又不是梦游,我现在很清醒,怎么不能开?别管我了,我结个婚,都快把你们折腾垮了。”

“你真的能行吗?”高胜天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点点头,拿了包就走出去。

我妈在身后殷切叮嘱,“别忘了吃安神药,免得又鬼压床了。”

我把车开到村口小桥,刻意停了一会儿,下去看了看,但除了那个梦魇,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回到车上,我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还是不肯接听。

我又发了一条短信,“我不管你是谁,当面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而且保证不报警,但如果你想敲诈,我也保证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5

我的婚礼取消了。

那天我为了睡个好觉,吃了三倍剂量的安神药。

晚上我妈和高胜天没等到我回去,打我手机也没接,急得联系了蒋先生来找我,才发现我已经昏迷。

送到医院洗了胃,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但明天这婚肯定是结不成了。

蒋先生发出紧急声明,说因为我突发身体不适,婚礼暂缓,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我妈气得戳着我的脑门大骂,“你是不是傻,这么大人不知道药吃多了会死人?我和胜天千防万防,就怕你结婚的事出什么岔子,结果可倒好,别人没起幺蛾子,你自己给自己下这么大个绊子!”

“好了,婚礼的事不重要,知恩没事就好,不要吵,这是医院。”蒋先生制止我妈。

我妈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我还不是被她吓得?我跟她爸一辈子就生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傻乎乎的。你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她爸后半辈子还指望谁?”

“妈,我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我不愿提起爸爸,只能岔开话题。

我妈愣了一下,嗔怪地说:“怎么又问这个?就在当年的镇卫生院啊,现在早就合并到社区了。”

“那原来的医生都去哪了?我想见见她们。”我红着眼睛说。

我妈表情瞬间绷紧,“你要干什么?”

“我问问她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手脚,把我弄得这么傻。小时候傻乎乎的害我爸摔成瘫痪,现在又傻乎乎的害自己错过婚礼。”

“你……这孩子,你自己天生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还怪人家医生?”我妈被我气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蒋先生和高胜天都笑了。

医生说我这种情况可以回家休养,我妈和高胜天想带我清河村,说是能好好照顾我,我不想回去,不想面对清河村人过分殷切的关心。

蒋先生也说:“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只是回去两天就弄成这样,我也挺担心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村里人多,闹得知恩这两天没睡好。”高胜天抢着说。

我看着蒋先生,“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在这呆着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方婶儿去看你。”高胜天善解人意地说。

我点点头,“胜天哥,我还是想知道那个江子豪到底是怎么死的。”

“什么江子豪?”蒋先生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眉头紧锁,阴郁得可怕。

我妈赶紧解释,“没事儿,就是村里一个小孩,小时候跟知恩一起玩儿的,后来淹死了,这几天知恩梦见他了。”

“以前的事儿知恩不是都忘了吗?是不是村里人在她面前说什么了?”蒋先生黑着脸问我妈。

我妈和高胜天都看着我,满脸惶惑,也满脸惶恐。

蒋先生深吸一口气,“回去告诉你们村长,如果村里有人对知恩心存恶意,我马上终止合作!”

“是是,我回去就找村长,这事儿闹得你说,知恩啊,到底是谁跟你胡说八道了?你说出来,我们一家子也好给你出气啊。”我妈无奈地看我。

我茫然摇头,一脸委屈,“没有啊,我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行了,过去的事都别提了,我带知恩回家,你们也回去吧。”蒋先生朝他们摆摆手。

6

回到家蒋先生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年近四十,沉稳睿智,在商界摸爬滚打十余载,阅人无数,当然一下子就看出我情绪不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我现在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当然是真的,你也是醒的,告诉我谁让你受委屈了,我去给你出气。”蒋先生搓搓我的头发,手心带着让我安心的温度。

我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你想要的好女孩儿!”

“别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我想要的,只有我才能评判。”

“那我要是杀过人呢?”我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看着蒋先生。

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咬了咬牙根,“你说什么呢?”

我请他帮我拿过手机,点开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对话框,翻到首条,又递到他手里。

蒋先生逐条翻阅,越看脸色越阴沉。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蒋先生越来越沉重的呼吸,短短几十秒内,我脑补了自己无数种下场,没有一种是好的。

“你见过这个人了?”蒋先生看完,皱着眉问我。

我摇摇头,“我想见,但没收到回复。”

“没事了,我会叫人处理,不用怕。”蒋先生把手机还给我,云淡风轻地说。

我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我不用怕?不应该是他怕吗?

宠了多年的单纯女孩儿被爆出这么多黑料,甚至差点害得他在婚礼上成为天下笑柄,他居然能如此淡定?

我不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还是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深。

“原来我小时候那么恶毒,劣迹斑斑,我还以为我真是个好女孩儿,对不起,我骗了你!”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蒋先生浅浅一笑,“村里的人都说了没有这事,恶毒的是这个敲诈你的人,放心,我会叫人查清楚。”

“这个人知道很多事情,而且给我发短信的时候就在我家附近;拿钱的地点选在村口小桥,我猜应该就是我们村的人;这么多条短信一个错字都没有,说明这人逻辑清晰目的明确,应该是个年轻人,很有可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儿,你叫人照着这个范围找。”

我见蒋先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一颗心暂时落地,眼下只想快点找到这个敲诈者,弄清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蒋先生诧异地看我,“这是你自己分析的?”

“是啊,这件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哦,还有,我觉得这人可能是对你开发清河村旅游项目有什么不满,才会想到用这种手段捞钱或者报复。”我接着说下去。

“那你昨晚是故意多吃了几倍安神药,就是为了逃避婚礼和这个人?”

“我不是逃避这个人,我想找到,但不能在婚礼上,我怕这个人真的会闹事,放出那张照片,破坏你的形象。”

“知恩,你还有这么缜密的心思?”蒋先生一脸“我从来都不知道”的表情。

我无奈地笑笑,“我只是长得傻,又不是真的傻。以前有你们护着我,我不用动脑子,但这事我不敢说,只能自己化解危机,这算什么心思缜密?”

蒋先生没再说什么,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

那一刻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似乎是失望。

他曾被前妻卷走全部财产,用了很长时间东山再起。他说娶我就是因为我心地单纯没有杂质,我也承认自己以前就是个傻白甜,但从我把手机递给他那一刻,我就不是了。

蒋先生手眼通天,当晚就抓到了那个敲诈我的人。

我在一间旧工厂见到他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虽然他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江宇,那个在我送嫁宴上祝我和蒋先生百年好合,笑着说让我多多提携的大哥哥。

“江……宇哥,你……你为什么要敲诈我?”我结巴了几次才艰难地问出这句。

江宇肿胀的脸挤出满满的羞愧,“知恩,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本想在村里的旅游开发项目中包个工程,可蒋总没给我机会,我咽不下这口气,才编出那些瞎话吓唬你,想从你那里弄一笔钱闹个心理平衡,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蒋总……”

“你说什么?那些事情都是你编的?”我一时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江宇拼命点头,“对,都是我瞎编的,你没有杀人,也没有冥婚的事……”

“可你连照片都有,我妈和高胜天也说村子里确实有这个人!”我红着眼睛大喊大叫。

江宇差点哭出来,“有是有,可他是自己淹死的,那张照片也是我找人合成的,你千万不要害怕,那都是假的……”

7

江宇苦苦哀求,我都没放过他。

因为我接到高胜天的电话,我爸爸去世了。

没有人告诉他我的婚礼取消,他以为我已经嫁出去了,当晚就安安静静地去了。

我见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凉透。我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哭得几次昏厥。

他为了等我出嫁,就凭这一把骨头苦苦支撑十几年,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安心了,可我却偏偏不孝,没有如他所愿地披上婚纱。

这一切,都是拜江宇所赐。

几天后我爸入土为安,刚赴完我送嫁宴的宾客又赶来为我爸送葬,唯独缺了江宇,因为我把他送到拘留所去忏悔了。

整理我爸的遗物时,我在他床底发现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我妈说这是结婚时爸爸给她置的大件儿,后来过时了,她好几次想扔我爸都不让,真是穷命鬼。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有干透了的菖蒲编成的各种昆虫,有竹篾编的蝈蝈笼,有纸糊的风筝,风筝下面的暗层,藏着一条小裙子。

细碎的小黄花,开了满满的一裙摆。

我看看我妈,我妈看看我,我们俩都变了脸色。

“这死哑巴,都什么年代的东西还留着,真是的,没一件值钱的玩意儿!”我妈一把扯过裙子,连同所有东西都划拉到箱子里,让高胜天拿出去烧了。

我叫住高胜天,定定地看着两个人,“妈,胜天哥,这就是我梦里穿的那条裙子,我常做的那个梦,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这就是你小时候穿的裙子,梦见了也不稀奇。”我妈慌张解释。

“那你为什么要烧了它?我小时候穿的裙子,你不是应该比我爸更珍惜吗?你到底是不是去亲妈?”连日来一场接一场的重创让我无力承受,终于因为这一点小事崩溃,跟她大喊大叫。

我妈脸色骤变,“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小时候到底经过什么,为什么会一直被那个该死的噩梦纠缠?那个江子豪到底是个什么鬼,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说个清楚?”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抓着头发大喊大叫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清醒梦中无助而绝望的我,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清醒!

梦里五六岁的我穿的花裙子在二十五六岁的我面前出现,我分不清这两个情景到底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我一把抢下裙子,推开高胜天夺路狂奔。

高胜天追上我,说他要走了,让我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再被骗了。

他走后,我开始寻求恢复记忆的方法。

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个念头,是因为我一直相信他和我妈说的就是真的,我想知道什么,问他们就好了,现在我才发现他们告诉我的只是他们想让我知道的。

经过各方咨询以后,我决定去做催眠,唤醒我的记忆。

蒋先生不同意。

他说我本来过得一切都好,不必为了别人的恶意谣言而去质疑自己的人生,我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养,准备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吃一颗糖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甜蜜的小女生了。

江宇做的事让我明白即便最熟悉的人也可能会是敌人,让我开始对所有人心生戒备。

那条梦里梦外都真实存在的小裙子,像无形的手撕开我记忆一角,让我的清醒梦越来越真实,梦里的人越来越多,场景越来越混乱。

我甚至梦见灵榻上那个死去的少年,梦见在灵棚里,我被迫拉着他冰冷的手,被迫向他鞠躬,挨着他的尸体拍照。

我梦见爸爸被一群人按在地上,一个棒子抡下来,狠狠打在他背上,打得他当场昏死。

我梦见妈妈,她年轻时的样子真美,声音真温柔,她亲手给我穿上那条小裙子,说妈妈今天带你去郊游……

我在“郊游”这两个字的余音中醒来,突然感到后心发凉,我家住在比郊区还荒凉的山沟里,去什么地方郊游?

种种疑团在我脑海纠缠,使我日夜不得安生,我最终还是瞒着蒋先生约了心理医生。

8

医生也劝我慎重。

他说恢复已经失去的记忆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没有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幸福时光,所有的失忆患者都曾经历创伤,也许是生理上的,也许是心理上的。

因此很多失忆患者在找回缺失的记忆之后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甚至导致人格分裂,过得痛苦不堪。

但我愿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来换取我生命最初十四年的真相,即便它是痛苦的、残忍的,我也愿意接受。

那些折磨我多年的清醒梦,是时候醒来了。

催眠很成功,但也很伤身。

我走出诊室时,像走出鬼门关。

回家后躺了三天,我才终于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请蒋先生帮我寻找江子豪的父亲。

“找他干什么?江宇不是已经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了吗?”蒋先生很意外。

我摇摇头,“江宇在说谎,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被强迫配过冥婚。那张照片我也拿去做了鉴定,是真的。”

“知恩,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一切都好,何必非要探究过去?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蒋先生苦口婆心劝我。

我抬起眼睛看他,“我不能醒着做梦,也不能活在幸福的梦中,我是一条生命,会流血流泪,不是童话里的公主。”

“做公主不好吗?我愿意一直宠着你啊。知恩,遗忘是一种能力,很多人想要忘掉伤痛却苦不得法,你又何苦去自揭伤疤?”

“如果我忘掉的伤痛,都由我爸爸承担了呢?我恢复记忆才知道,爸爸不是在断崖摔伤的,他是为了保护我,被江家人生生打断脊椎的,你觉得我能忘了他的伤痛,苟且于现在的幸福吗?我不能!”

蒋先生咬牙不语,眼底霜意渐浓。

我回清河村,把那些短信和那张冥婚照给我妈看,我问她江子豪家人在哪里,我要给爸爸报仇。

我妈吓得俩色煞白,“知恩,这事可不能再提,你往后是要当明星、当老板娘的,这事传出去你这辈子就毁了。你爸都死了,这事儿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为了自己的名誉,让我爸含冤九泉,这就是你给我起名‘知恩’的初衷?如果当初是你拼了命去救我,被人打到瘫在床上,你也希望我如此对待你?”我含着眼泪冷笑问她。

她也含着眼泪说道:“我没救你?你爸挨打的时候,我正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替你磕头赔罪。你们父女俩遭了罪,也是我成天成天坐在江家门口磨刀,吓得江家老小连夜滚出清河村。这些年你爸瘫痪在床,我单凭一副肩膀扛起这个家,还把你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没再让你受一点委屈,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是要跟江家算账,还是要跟我算账?”

“都算!”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你什么意思?”她满眼惊恐,下垂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一把抖开那条花裙子,“你是从哪把我带回来的?”

9

我不姓方也不叫知恩,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我妈,我也不属于清河村。

我记得我是个城里孩子,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郊外游玩,在芦苇丛里玩捉迷藏,可我藏得太好,天都快黑了妈妈也没找到我,我也找不到妈妈了。

我沿着一条大河走出老远,边走边哭,后来遇到了这个人。她说带我找妈妈,结果领着我转了一圈后,带着我上了一辆大客车,开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了清河村。

她对村里人谎称我是她远方亲戚家的二胎女儿,因为亲戚想要儿子,所以把我过继给她。

我曾经无数次试图逃跑,她见我不老实,收买了全村的孩子看着我。

自此我就成了他们的玩具,只要我敢踏上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小桥,他们便一拥而上,把我拖回来领赏。

她总是笑着给孩子们发糖,在她的鼓舞下,孩子们像是接受了什么了不起的使命,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狱警,而我则是那个无时不刻不在试图越狱的囚犯。

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惩罚我,而那天我一句“闪开”,成了唤醒他们心魔的咒语,为自己招来一场惨绝人寰的凌虐。

带头的就是江子豪,我梦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他是村里的小霸王,那天我被打倒在地后,他甚至当着全村孩子的面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尿。

一帮人抬着我去她那里邀功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养成了一帮恶童,举着棍子把他们打跑以后,哭着给我洗澡抹药。

那一场无妄之灾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我再也没敢贸然逃走,而是一边装乖一边寻找时机。

她见我老实了,对我越来越好。

在城里打工的哑巴养父回来,一见家里多了个孩子,也是又惊又喜,把我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爱。

看似其乐融融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我还是没能逃离,却几乎适应了清河村的生活,除了时常被江子豪欺凌,时常想家,别的都算还好。

那年寒假的一天,村里的孩子都跑到清河冰面上去玩,我也拿了一根细线,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冰窟窿里钓鱼。

江子豪滑着冰车子冲过来打我,我本能地躲开,他一头扎进去,多亏冰车子卡在冰面上才没沉底。

远处正在冰钓的大哥哥高胜天冲过来,解了一条绳子让孩子们抓紧,他抓着另一头走过去,想把绳子系在江子豪的身上拽他上来。

冰面突然传来一阵裂响,一道道裂纹迅速蔓延,孩子们拽着绳子不敢撒手,高胜天吓得趴在冰面上不敢动弹,一抬头见我站在岸边,让我赶紧回家喊人。

我没动,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冰窟窿边缘断裂,江子豪和冰车子一起沉入河底。

江子豪的家人拉着我配阴婚的时候,她确实也跟江家人撕扯理论,也向死人磕头赔罪,后来也确实在江家门口磨刀嚯嚯,逼得他们举家搬迁。

但这些并不能够弥补她对我犯下的罪。

如果不是她把我带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我怎么会遭受这么多非人的凌虐。

“你太可怕了,为了圆满你自己的人生,害得我和亲生父母骨肉分离,还在我面前装了这么多年慈母,你难道就不做噩梦吗?”

“我那是装的吗?我供你吃,供你穿,倾家荡产供你学跳舞,对你哪有一点舍不得?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你的心我不要。你自首吧,这样能轻判一些。”

“方知恩!我好赖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她的眼窝瞬间涌满泪水,“那小猫小狗养得时间长了,还知道认亲呢,你是个白眼狼吗?”

我没说话,转身迈出那道门槛。

“你就不告诉你老家在哪,就不让你认别人当妈!”她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哭喊。

我猛地回头,盯着她的眼睛冷冷说道:“那我们就公安局见!”

10

我把车开进村委会的院子,村长眉开眼笑迎出来。

只是一听我说出来意,脑门上瞬间渗出一层汗珠,“知恩你听我说,不是我们有意要瞒你,实在是方婶儿她……”

“我不怪你们,现在我只想找到江家人,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可……”村长迟迟疑疑,“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好,你打。”我顺势坐回车里。

他拿着手机走到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对着手机点头哈腰,似乎在跟什么重要的人物对话。

我想起江子豪他爸以前就是包工头,现在恐怕成了老总也说不定,村长这个姿态,怕是问不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走到村长身后,一把夺下他的手机。

可屏幕上亮着的,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是蒋先生。

“哎你干什么?快还我。”村长把手机抢了回去。

我盯着他慌乱的眼睛,“我要江子豪他爸的联系方式,你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村长越发窘迫,而我咄咄逼人,誓要问个清楚。

我的手机响了,是蒋先生。

我不接,他又打到村长那,村长听完,如获大赦,“知恩,蒋总说让你回家,你想知道什么,他告诉你。”

“我问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你是他的奴才吗,这点事都要向他告密?”

村长被我骂得面红耳赤,狠狠扯了一把白衬衫的衣领,咬牙切齿说道:“没错,我他妈就是个奴才!我受乡亲们抬爱,当了两届村长,可屁事儿都没干成!好不容易跟蒋总谈成了旅游开发的项目,我能不像个奴才一样伺候着他吗?我不但是他的奴才,也是你的奴才!知恩,我求你别再咬着这事不放了,没有意义。人要学会往前看,你帮着老哥把这事儿干成了,咱村的百姓不都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是你们村,与我无关!”我转身上车。

“知恩,你好歹也喝了二十年清河水,怎么能这么绝情?”村长气急败坏带着哀求。

我摇下车窗问他,“当初我被拉着配阴婚,你们满村男女老少围着看热闹,算不算绝情?”

11

蒋先生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等我,我坐在他对面,杯中的美酒映红了我的眼睛。

“你找到那个人了?”我哑着嗓子问。

蒋先生点点头,“他就是江宇的叔叔,也是竞争对手。”

是了,也只有江家人才会保存着那种晦气的冥婚照,我早就怀疑,只是还没到去监狱问他的地步。

“所以他现在在哪?”我以为终于要直面仇敌了。

蒋先生略一沉吟,“知恩,我知道你当初是因为年幼无知导致江子豪死亡,可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他爸爸痛失爱子,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和你爸爸冲到他家去大闹灵棚,其实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你们两家对彼此的伤害,也算扯平了……”

“扯平了?那你知道江子豪是怎么欺凌我的吗?你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拦住我回家的路,把我囚禁在清河村的时候,我是有多绝望吗?”

蒋先生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那么小就来到陌生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为了清河村这个旅游项目,我跟你们村长和几位村民吃过一次饭,他们怕我知道你被欺负的事以后翻脸撤资,所以先跟我坦白赔罪了。”

“那你为什么替江子豪他爸说话?”我敏锐地抓住重点,“你跟他有合作,清河村的旅游开发项目?”

蒋先生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异,“知恩,你的反应真是太快了。”

果然如此。

不是我反应快,是我早就怀疑了。

我去问村长要人,村长先给他打电话;村长不让我追查这件事,是怕影响这个项目;他说江宇和江子豪他爸是竞争对手,而江宇因为没得到这个项目,拿冥婚这事来敲诈我,显然是想一箭三雕!

“所以江宇后来对我说谎,也是你授意的?”我嗫嚅着嘴唇,内心已经彻底崩溃。

眼前这个要娶我的人,他比我更知道我的一切。

他知道我是被拐骗到清河村的孩子,却和所有人一起把我蒙在鼓里,若无其事地准备从拐骗我的人手中迎娶我;

他知道我曾受尽清河村人的欺凌,曾被迫嫁给一个死人,却可以心平气和地跟那些人坐在一起谈项目,搞合作,共谋发展。

而我就像一尾通体透明的鱼,以为自己活得如鱼得水,却不知道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做了一场宏大的清醒梦,我醒着,而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知恩,我那是为了保护你!”蒋先生急切地解释。

我木然地笑笑,“谢谢,但不用了。”

“什么意思?”

“从我失忆开始,我已经被保护得太好了,但我需要的不是掩盖记忆,是有人站出来替我提出质疑——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来的力气凿开三九天的坚冰?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怎么会傻到去断崖摘欧李?”

“你是说,冰窟窿是别人凿的,你掉下断崖也另有隐情?”蒋先生眉头紧锁,又眼前一亮,“知恩,你当年是被人当了替罪羊,后来又被人灭口?”

“也不算当替罪羊,当年我见死不救是真的,我不想把他救上来继续欺凌我,我太害怕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凿冰窟窿的人说出来呢,那样他们就不会把账都算在你头上了啊!”

“因为我想给自己留一个机会。”我笑笑,笑得满脸苦涩。

蒋先生点点头,“我懂了,你想利用这个人帮你逃走。”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很失望吧?我从小就这么有心机,并不是你想要的傻白甜。”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傻白甜,我要的是舞台上那个坚韧勇敢的小丫头。你从小经历那么多磨难都没被打垮,我果然没看错人。”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笑,“我第一次见你,在剧院的台阶上,你扭伤了脚腕,可还是忍痛坚持跳完了那支舞,冷汗把演出服都湿透了。”

我愣了一下。

他说的是我没错,可我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是在那晚的庆功宴上,他喜欢的是我想吃甜点又怕胖,拿起来又放下,来来回回反复纠结的傻样。

“知恩,那个人是谁?”蒋先生突然问我。

12

我知道他要替我出头,但我没告诉他。

我自己的恩仇,自己了断。

眼下我只想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骨肉团聚。

我辗转一夜,想着明天再跟养母好好谈谈,如果她告诉我老家在哪,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可她却没给我机会,当天夜里就在哑巴养父的墓碑前服毒身亡了。

我本不想哭,可看着蒋先生从她身下捡起我拍婚纱照时拍的全家福和家里的户口本时,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一个人的占有欲有多强,承受失去的能力就有多差。

她情愿把我身世的信息带进棺材里,也不愿让我与生母相认,她情愿死在我还没与她决裂的时候,也不愿看着我的名字迁出方家的户口本!

所有人都以为她给我起名“知恩”是为了让我牢记她的养育之恩,只有我知道她给我起名时,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知恩知恩,有了你呀,我这辈子都知足感恩!”

我将她与养父合葬,跪在墓前给他们磕头,突然想起我只跪她这一次,她却为了我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我想起她在养父病床前抱着我们父女俩号啕大哭的样子,爬过去抱着墓碑哭得站不起来。

她走了,我自由了,这一场清醒梦总算彻底醒了。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向蒋先生提出退婚。

他问我是不是怨他像别人一样欺骗着我,怨他没有帮我寻找亲生父母,怨他在知道我被欺凌以后没有放弃开发清河村的项目。

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不是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说是。

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懂我的心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这些东西,我本来是一辈子都不想让你见到的,就像我永远不希望你记起忘掉的那些事一样。但我现在觉得,可能你看过了,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欺骗,什么叫保护。”

我迟疑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沓旧报纸,有《济南日报》、《齐鲁晚报》等等等等,每一份上都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印着我穿花裙子的照片,明明白白写着在黄河滩捡到一个小女孩,急寻孩子亲生父母,孩子想家,请速来认领。

报纸里还夹着一纸备案记录,内容与启事完全一致。

联系人正是我的养母。

我翻看报纸日期,正是我来到清河村那年,好几份报纸,一连刊登了三个月,三个月都没人来认领我。

再仔细一想,当年我藏在芦苇丛中,没有听见一声生母的呼唤。

我听见自己心里“轰隆”一声,什么东西塌了,可能是支柱,也可能是希望。

当年我很可能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丢了。

“岳母说她当年以为你是被遗弃的孩子,一时私心把你带了回来,可回来以后又很不安,寄了你的照片回去让娘家人立案登报,但始终没人来找你,她也只能把你带在身边。可谁知带又没带好,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你了,让我替她慢慢还。”铁骨硬汉蒋先生,说到这红了眼圈儿。

我捧着那些泛黄的纸张湿了眼眶,“所以你一直在呵护我幸福的梦境,不想让我醒来!”

“我跟江子豪父亲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让他去给岳父母赔钱赔罪。虽然多少钱都无法换回岳父的健康,但总算替他找回了尊严,没让他含恨而终,也算替你尽了份孝心。”蒋先生轻轻拍着我的脊背说道:“没有取消清河村的项目,是为了找回你的尊严,只有当你掌握着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变成你身边的好人,包括江子豪的父亲。”

我含着泪微笑,“怪不得爸爸那么希望我嫁给你,原来他比我更了解你。既然爸爸原谅了江子豪他爸,我就放过他吧。”

“但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他比江子豪更可怕。”蒋先生看着我,目光凌厉如刀。

尾声

我再也没去寻找我的生母。

只当那场藏猫猫是一场清醒梦。她来我梦中,我们就见一面,她不来,我也不会去找了。

有些梦真的无需醒来,有些真相未必是真相,我现在才懂。

半年以后,我跟蒋先生结婚了。

可高胜天没来送嫁,自从我翻出那条花裙子,他仿佛就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消失得比江宇还要彻底。

但我时常想起他。

想起我十四岁那年满怀期冀地对他说:“大哥哥,我没有说出你挖冰窟窿的事,你帮我逃出清河村吧。”

他说:“好,我带你走山路,没有人会发现。”

想起我出院以后回到家,他隔着篱笆问我,“知恩,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当然记得!

我向他家人要了他现在的地址,寄出了我专门为他准备的喜糖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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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事

人贩子的最后一次作案

张凤跟着小男孩走进一条胡同里,左右观望,胡同里空的只有风在回响。张凤猫起步,跟上踢石子的小男孩,手帕突然盖在小男孩脸上,一只手揽起小男孩就往胡同外跑。小男孩逐渐停止了挣扎,张凤揽着小男孩钻进胡同口的开着车门的金杯,一排尾气冒出,金杯消失在车流里。一。

张凤把小男孩捆住放倒在屋里的角落,就着茶壶嘴喝了几大口,坐在凳子上发呆。

这是张凤的第一次作案,以前是她和金杯车司机两人合作。她负责骗小孩到没人的地方,拿着糖或者玩具,装出一副慈善的妈妈模样,金杯车司机负责抢,抓住小孩往车里一扔,开车就跑。

上次行动出了意外,金杯车司机抢孩子时被人发现,一群愤青拿着棍子敲断了他一条腿,张凤见势不妙开车强...


张凤跟着小男孩走进一条胡同里,左右观望,胡同里空的只有风在回响。张凤猫起步,跟上踢石子的小男孩,手帕突然盖在小男孩脸上,一只手揽起小男孩就往胡同外跑。小男孩逐渐停止了挣扎,张凤揽着小男孩钻进胡同口的开着车门的金杯,一排尾气冒出,金杯消失在车流里。一。

张凤把小男孩捆住放倒在屋里的角落,就着茶壶嘴喝了几大口,坐在凳子上发呆。

这是张凤的第一次作案,以前是她和金杯车司机两人合作。她负责骗小孩到没人的地方,拿着糖或者玩具,装出一副慈善的妈妈模样,金杯车司机负责抢,抓住小孩往车里一扔,开车就跑。

上次行动出了意外,金杯车司机抢孩子时被人发现,一群愤青拿着棍子敲断了他一条腿,张凤见势不妙开车强行从人群中撞出一条路,金杯车司机趁乱逃跑,才留下一条命。断魂桥上走了一遭的金杯车司机在家养了几个月,瘸了的那条腿不管用了,犹豫再三,张凤建议自己作案。

张凤打电话联系中介,挂了电话,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准备去做些吃的,刚一扭头,张凤就发现了异常。

这个小孩竟然没哭!

二。

小孩从地上蹭到墙角,背靠在墙上,一双眼睛盯着张凤看。

张凤拐过八个孩子,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哭得撕心裂肺,喉咙沙哑。张凤把这种哭声当成一种习惯,每次拐完都在孩子嘴里塞上一块布,虽然不能堵严,但是声音能减小许多。第一次独自作案让张凤魂不守舍,看见小男孩才惊觉他竟然没哭。

张凤产生了好奇。她蹲在小男孩身前,拔出小男孩嘴里的布。

小男孩问她:“姐姐,你是人贩子么?”

张凤说:“是,我马上就要把你卖了。你不害怕么?”

小男孩笑了:“我又可以换爸爸妈妈了!”

张凤呆在那里,懵的好像是在做梦。

张凤说:“你……又换爸爸妈妈?”

小男孩说:“对呀,我是爸爸妈妈买来的。姐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这么晚回去肯定又要挨打了。”

张凤一下瘫在地上,颤抖着拉住小男孩的手,在手心里摩擦,无神的双眼嗽嗽的掉眼泪。

“疼么……”

三。

张凤解开小男孩的绳子,小心的揭开小男孩的衣服,张凤一双眼红的通透。

烟头疤,烙铁疤,巴掌印,红的紫的成片。张凤看着小男孩的眼,颤抖的说不出话。

小男孩指着身上的伤疤,给张凤解释:“这块是爸爸喝醉了拿烟头烧的,说我碍眼;这块是妈妈打麻将回来打的,说我是丧门星;这块是我自己弄得,做饭的时候没拿稳勺子,烙在身上……”

小男孩说着对张凤狡黠一笑,得意的对张凤说:“爸爸妈妈每次问我该打哪里的时候,我就说该打屁股。他们有时候记不住,就打屁股。屁股肉多,打着不疼。不过有时候知道我撒谎了,就会很生气。但是他们总是记不住。”

张凤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被拐卖的孩子一样无助。

小男孩伸手擦掉张凤的眼泪,在张凤的脸上亲了一下。

“姐姐,我的新爸爸喝酒么?”

四。

中介来接人的时候,张凤拉住中介,问他:“这个小孩要卖到哪?”

中介转手一巴掌扇在张凤脸上,对着张凤的肚子就是几脚:“你他娘的这是你问的?不想要命了早点说,老子送你一张阎王票!”

张凤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挤出一张笑脸对中介说:“这是我一侄子,你能不能联系个好人卖给他。”

中介斜眼一瞄,看见张凤手里攥着的一沓红票,伸手接过来塞进兜里:“早说嘛,大家都是同事,这点忙我得帮啊!这么着吧,走了!”

面包车吐出一阵黑烟,带着一车人贩子和一个小男孩离开了。

五。

中介按时找张凤收货,被一群警察抄了窝。一脸不敢相信的中介朝着张凤骂着死全家,张凤带着手铐坐进了警车里。

审讯室里,警察问张凤

“为什么举报同伙?”

“这群天杀的早就该死!”

“你不也是人贩子?”

“我也该死,我该下地狱!”

“同伙几人?”

“没人。”

“就你一个?”

“对,我自己单干,挣的钱多。”

“妈的,你真该死!说,卖过多少孩子!”

“八个。男孩女孩都有。”

“为什么当人贩子!”

张凤沉默了,警察拍桌子吼

“说话!为什么当人贩子!”

“我……我儿子…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