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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可戳合集

10

白宇在家又待了近一个月。钟睿知道他好得也差不多了，开始循序渐进式地把一些工作安排丢过来，并隔三差五地催促他挑剧本定下一部戏。白宇特别忐忑，心想这都已经过了六年了，不知道失去记忆的自己还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就一直在网上看自己这六年间参演的电影电视剧、参加活动的视频，还有各种采访。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

他现在算是全方位体会到所谓的“出名”了。这要是在六年前，他大摇大摆地跑去逛最繁华的景点都不一定有人能多分他几个眼神，现在，帽子带了，眼镜带了，想出去溜溜他心爱的小摩托，结果到哪儿哪儿有人喊“白宇”，简直不要太神。几次下来之后他学乖了，没事就尽量不出去瞎溜，溜就要溜最严实的，可费劲。

拜这样无聊的日子所赐，钟睿发过来的几个剧本白宇很快就看完了。这些剧本有些比较短，有些只发了前面几集的内容，他一一看下来，全部都没兴趣。他是那种自己觉得不合适就宁愿不接戏的人，绝对不会勉强。

“就这些？”白宇在跟钟睿打电话的时候问，“怎么过了六年剧本质量也没见有啥长进啊…”

钟睿无奈，“怎么退回去六年你还是这么挑啊。”

白宇说，“那可不得挑，就算退回去十年羽毛也还是自己的啊，要知道爱惜。”

“唉行行，我知道你。”接戏这方面钟睿一直都是很尊重白宇的，所以这么多年他们才合作良好。顿了一下，他说，“其实倒是还有个电影的戏约——”

“电影！”白宇一听这两个字，立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怎么不早说啊，剧本呢？”

钟睿说，“那边剧本还没有出来，只是给我发了个项目书，我看了下里面的剧本梗概，感觉…我个人感觉啊，接起来比较有风险。”

“有啥风险？”

“首先是，他这个题材就比较特殊，拍出来国内不见得可以上映，然后就是，这个导演以前也没导过这类型的片子，我担心万一他驾驭不了…”

“啥题材？啥导演？”白宇被他挤牙膏式的回答给急死了，“哥，咱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导演是段其锋…”

段其锋。白宇想起来了，陶小乐之前也跟他提过一次，说是他和这个段导之前合作过一部公益短片。不过，人家不是第一部长片上映就是当年的票房冠军吗？听上去挺厉害的啊。

“题材呢？”

“…跨性别。”

这个…确实是白宇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题材，而且是离他自己的生活比较远的，很难说敢不敢去轻易挑战。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轻易地把这样的机会拒之门外，万一呢？想了一会儿，他说，“要不你先把项目书转发给我看看吧。”

白宇关了电脑上的PDF页面，摘下眼镜，仰头滴了两滴眼药水，然后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眼神。

确实如钟睿所言，项目上的剧情梗概写得还非常笼统，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说实话，目前而言他对这个故事还是有一定兴趣的，至少兴趣比前段时间他看过的所有剧本都大。

“睿哥，要不你先跟进着吧，”白宇再次给钟睿打电话，“如果有新的资料记得给我同步一下。”

“你还真感兴趣啊，” 钟睿提醒他，“我可跟你说啊，这个段导呢，虽然是有不错的票房成绩，但终究还算是个新人导演，你很难讲清楚他下一部片子什么水平。”

“…总之先看看吧。”白宇又点开桌面上的项目书，两只手指在触摸板上滑了两下，目光飞速地在屏幕上移动，“也不是说非要接，他这不是剧本都还没出来吗。”

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其实这时候他只是把这部电影当作一个备选，没想到后面会在他的休养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接到段其锋亲自打来的电话，

那时他正在线上和发小打游戏，手机在桌面震动，他瞥了一眼，看见来电显示“段导”还反应了好一会儿。

“卧槽，段导！”白宇的反射弧连上之后，赶紧甩掉头戴式耳机拿起了手机。但在划开通话键之前，他深呼吸了一次。

接起电话来段导笑呵呵的，问，“小白同志，近来身体如何？伤都好了吧？”

之前白宇还在住院的时候，段其锋在微信上给他问候过，还托人送来了花和果篮，但是通话，这是第一次。白宇感觉自己跟没复习功课就上场考试的学生似的，特紧张，说话也是十分正经和客气，“谢谢段导，我没什么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段其锋“哈哈”一笑，“咱俩是太久没见了吗，怎么突然之间生分这样啊？”

白宇也跟着笑，“哪有，这不是郑重感谢您的关心吗。”

“真要感谢我的话，”段其锋说着，话锋忽然一转，“不如抽空跟我一起吃个饭呗？”

“啊？”白宇一时没接住话。

段其锋这才进入正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想邀请你来做我下一部戏的男主角，为表诚意，想约你当面详谈。怎么样，赏不赏脸啊？”

他这次没经过经纪团队，亲自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诚意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白宇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他笑了一下，说，“段导这次可就是您跟我生分了吧，当然可以，时间您来定。”

段其锋把饭局约了在一个星期之后，不过，白宇真正去赴约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这期间段其锋挺抱歉地打电话过来改过几次时间，好像是想尽力把约的几个人凑在一桌，不过总是不巧，要么白宇这边有工作，要么其他人挪不开时间，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决定还是分开谈。

以此为界，白宇的假期正式宣告终结。他离开西安的安乐窝，飞向遥远的首都。

和段其锋约的是晚餐，白宇下午接受完采访直接奔赴约定地点。除开早几天的商业活动，这是他失忆受伤之后接受的第一个正式采访。采访是比较需要真诚打开自己的，他还不习惯，一开始有点磕绊，不过很快就好了。钟睿陪他去见段导，在车上时夸他做得不错，状态没受什么影响，白宇挺开心。他现在的开心都很直接地表现在脸上，特傻，钟睿有种时间错乱感，但很快又觉得这样不错，跟着他一起笑了。

傍晚路上有点堵车，行进速度缓慢，白宇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了一段时间，又掏出手机来消遣。

“大家好，我是演员……”

微博小号一打开，刷新出来的第一条就是一条新上线的访谈视频。白宇还没来得及带耳机，手指先点到播放，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乍然响起：“朱一龙。”

钟睿闻声往旁边斜睨一眼，白宇瞬间尴尬，转头直冲他傻笑，“哈哈哈太巧了，这声音可真大！”

他其实是既想说“太巧了，竟然是龙哥”，又想说“声音真大”，结果由于太尴尬，给说串了。

钟睿冷哼一声，意为懒得拆穿。白宇讪讪挂上耳机，拇指在屏幕上迅速一划，都没好意思点开那个访谈视频继续看。

傍晚的城市主干道犹如淤积的水管，司机们等不及疏通就已心力交瘁，只要停下的时间稍长那么一些，汽笛声便此起彼伏。白宇在走走停停的间隙往车窗外看，遥遥看见朱一龙的一支广告正在商场外LED巨屏上播放，隔几十秒，又轮到自己的。两支广告是挨在一起。

前方路口红灯变绿灯，司机得到解放，把油门一踩，LED上的影像“刷”一下掠过去。白宇追着那道掠过的影子回了下头，又只看见模糊的光。

“看什么呢，”钟睿忽然说，“这次是段导直接找上你的，待会儿你自己好好谈啊。”

白宇转回头，“知道。”

钟睿又说，“不过，这种题材——”

“国内不见得能上映。”

“而且角色难度肯定大——”

“容易出彩也容易露怯，”白宇无奈，“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放心吧，我都知道，我还能自己坑自己？”

钟睿比他更无奈，“我是怕你一时头脑发热。”

白宇笑了，“怕啥，这世上没有演不了的角色，只有不会演戏的演员。”见钟睿严肃地瞪着自己，又补充，“哎呀，到时肯定会看实际情况的嘛。”

吃饭地点选在一家稍微偏僻一点的饭店，白宇进了包厢，看见里面坐着的人也不多，除了段导，就只有一个三十多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据介绍，她是电影的制片人，也是段其锋的好朋友。

白宇从钟睿那里得知，自己和段其锋其实私交也不能算太深，于是刚见面时该有的礼貌客套还是要有，伸出手来正式地跟他握了握手。一个小包间四个人坐还是挺宽敞，大家入座之后寒暄几句，制片人说很喜欢白宇，他出演的电视剧基本上都有看过，白宇连声道谢。

“我们小白还是很不错的。”段其锋在询问女士意见之后点起根烟，笑着说，“本来我是想把另一位正在洽谈的男主角一起给叫上吃饭的，谁知道你们当红演员那是一个比一个忙，时间根本都对不上！”

段其锋其实比白宇大不了几岁，但身材微胖，戴一副眼镜，微微有些中年人的富态了。白宇觉得他亲切，很放松地笑了一下，“段导说笑了，最近工作排得其实不算很满，只能说是太巧了。不知道您那边找的另一个主演…是哪一位？”

“说起来你也是认识的，”段其锋掸了掸烟灰，说，“朱一龙，我记得你们很久之前合作过的吧？”

钟睿：“……”

他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去看白宇，果然见到一副灵魂出窍的表情。他赶紧在桌子下面揣了白宇一下。

白宇勉强回神，恍惚地答，“是，是合作过，不过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倒是没跟他合作过，”段其锋说，“不过之前他拍过两组杂志照，戴了个中长的假发，又穿了裙装，我看着还挺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感觉，就找他演过的影视剧看了一下，看下来觉得演技也不错，就开始找他们对接了。”

白宇持续恍惚，“哦哦，龙哥演技确实可以的…那，那…”他转头去看段其锋，“龙哥那边意向怎样？”

段其锋说，“过几天再谈谈，八九不离十吧。”

钟睿：“……”

钟睿没什么话说，就只剩下无尽的气要叹。

这他妈，孽缘啊！

饭局结束之后白宇和钟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各怀心思地沉默着。许久之后，钟睿深吸一口气，说，“这电影你不能接。”

白宇看他一眼，“可是我听下来觉得这个故事不错啊，段导也是很用心地在对待，说不定是个机会。”

他当然知道。钟睿烦躁，猛吸一口烟，“但你要知道和你演对手戏的是谁？是朱一龙！”

那个名字的尾音在空气里震颤。

白宇垂着眼沉默。

“你也听段导说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你们是有感情戏的，实打实的感情戏！”钟睿情绪有点激动，“当年演一次《镇魂》还不够吗？”

白宇默默反驳，“《镇魂》又没有感情戏。”

钟睿瞪他，“别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白宇喉头滚了滚，没接话。

“我的意思本来就是，这种题材的戏要慎重接，现在好了，直接给你搭个朱一龙，风险指数级上升，正好彻底断掉这个念头！”钟睿本来前面还勉强心平气和，可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又上头了，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打转，自顾自地，“你别跟我说什么段导牛逼，故事不错，题材有意义，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影响，根本没考虑过后果，我是你的经纪人，就要对你前程负责！”

白宇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放到嘴边一啃，咔呲咔呲地响。

钟睿看着心梗，“白宇！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白宇淡定地拉他坐下，笑了起来，语调跟撒娇似的，“哎哟哪儿那么严重啊？不是你跟我说吗，我跟他那都是过去式了，既然是过去式，正常的工作接触还不能有？更何况这戏吧，你也不能说人家就是感情戏…”

钟睿吼，“只要有感情，一律统称为感！情！戏！”

“那你这略显粗暴了。”白宇又开始啃苹果，说话说得含含糊糊，“我觉得这次的人物和感情都很有意思啊，不演可惜了。”他把苹果咽下去，才又看着钟睿，说，“不是，睿哥，你这很奇怪啊，没人规定谈过一段的不能再合作拍戏吧。”

没想到这会儿他还跟自己坦荡上了。钟睿哽住，好一阵子才叹，“希望你真有你说得这么没所谓。”

“不然呢？”白宇反问。

钟睿又有点语塞。

白宇说，“睿哥，你知道，作为演员，这些都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钟睿皱眉看他，“你意思是，铁了心要接？”

白宇收了脸上的表情，低头又咬下一口苹果，慢慢地咀嚼。等到完全咽下去以后，他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我再想想吧。”

白宇回到自己的住处，仰靠在沙发上发呆。他在北京一直没有买房，需要在北京落脚时，就住在公司给他租的高级公寓里。视野正中央是天花板的顶灯。不知怎么，他忽然在想，龙哥来过这间公寓没有，如果来过，这盏顶灯又看过他们之间的多少事情，说不定比他现在知道的还要多吧。

分别之前钟睿问他，“你确定这次你是没有私心的？”

白宇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不对，歪头笑了一下，看着他说，“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我死活不肯接，那才叫有私心吧。”

钟睿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走了。

白宇整个人泡在客厅绵软无力的暖光里，开始犯困。喝过酒的人总是会很想睡觉，平常失眠的话，酒还是比较好用的。

慢慢地，他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后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有点迷糊，因为他又梦到了以前在《镇魂》剧组拍戏的事情，刚睁眼的时候差点又忘记现在已经是六年之后。

在白宇现有的记忆里，其实和朱一龙相关的也不能算太多，除了在片场拍戏，大多数还都比较琐碎。梦里没有刻骨铭心，跌宕起伏，甚至与他们的这段感情也并不相关，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午后。

依然是在特调处的屋檐下，他们还依然是沈巍和赵云澜，依然并肩靠着身后的那堵墙。白宇听见自己用赵云澜的口吻喊了一声，“沈教授。”

然后，朱一龙撩起眼皮冲他笑了笑，说，“该开工了。”又喊，“赵处长。”

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场景，可让白宇在醒来之后怅然若失：那种他至今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氛围，仅存在于他和朱一龙之间的，大概往后的日子里都只能在梦里重现，再也不可能重来了。

他是被渴醒的，从沙发上坐起来之后揉了揉脖子，发了会儿呆，才低头找拖鞋。拖鞋没有找到，估计是被踢到沙发底下去了，他懒得弯腰去探，干脆赤脚。他先是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的气泡水，正想拧开盖子，动作忽然一顿，想了想，还是把气泡水放回去，老老实实进厨房倒了杯温水。

喝完水之后白宇没了睡意，干脆把昨晚忘记洗的澡给洗了。家里反正没有别人，他直接脱到只剩一条内裤，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才晃荡着两条大长腿走进浴室。

他一直就很瘦，漂亮的骨架上均匀地覆一层薄薄的皮肉，侧身看过去只能用“片”来形容。路过浴室的镜子，他忽然停下。看着镜子里自己赤（）luo的上半身，他不知怎么就开始琢磨，如果自己就是段导故事里那个从小就认为自己是女性的跨性别者，他该怎么看待这具男性的身体。

…厌恶吗？

白宇摸到自己带胡茬的下巴，凸起的喉结，试图感受那种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预设了将来会接下这个角色。看来他是真的挺想演的。

洗完澡之后，白宇拿起手机，发现邮箱里传来了一封新邮件，是段其锋发给他的电影剧本大纲和初稿。发送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多。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所以没能及时查看。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低头阅读剧本。

这部电影段其锋命名为《自由落体》，故事里的两个主角都是跨性别者，生理上是男性，心理上是女性，但个性大相径庭。按照段导之前说的，他想让白宇尝试的角色是两个人中完全压抑的那个，因为一些原因把真正的自己藏得很深，甚至都已经顺从社会大流结婚娶妻，所以要从非常细微的地方去表达那种身心的矛盾。而朱一龙那个角色不同，无论从扮相还是性格上，都是相对自由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留长发，涂口红，穿裙子，不过同样也背负了很多。说不上哪一个更好演，很显然两个人物都有各自的挣扎。

在看剧本的过程中，白宇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和朱一龙代入进去，再一联想到曾经的沈巍和赵云澜，觉得其实还是挺有趣的。虽然故事背景和人物都是天差地别，但单从收和放的角度看，这次他们是反过来。

早晨似乎姗姗来迟，整个小区在不甚明媚的晨光中渐渐苏醒。白宇维持着那个姿势，只偶尔仰起头来活动活动肩颈，一直到文档翻到最后一页。

电影剧本算不上太长，但他看得很细致，而且总停下来斟酌情绪。他有很多想象，关于自己会如何处理，朱一龙会怎样表达。尽管那是一个让他自己完全没有安全感的角色——心理状态、生活经历、矛盾痛苦、感情寄托，点点滴滴，全部陌生，但人类有些情感总是共通的。

这完全是种下意识的行为，等到整出故事差不多消化完毕，他再次惊觉，自己好像认真得过了头。

明明究竟要不要接下这个本子都还是个未知数。

无论昨天在钟睿面前说得多么天花乱坠，白宇都是骗不了自己的。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一定还有勇气和朱一龙再演一次这么消耗感情的戏。

...但是，这么好的机会真的要错过吗？仅仅因为要逃避一个人？

退出文档以后白宇打开微信，鬼使神差地翻到列表最底端点开了朱一龙的对话框。

他记得他们曾在闲聊的时候畅想过，如果以后还有搭档的机会，想要演怎样的角色。可他已经不确定，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朱一龙还有没有这个想法。

…会不会宁愿不演也不想和自己再有交集？

白宇有些害怕，特别纠结，脑袋里面一团乱，根本不知道自己点开朱一龙的对话框要说什么。

打招呼，询问，试探，玩笑，若对象是朱一龙，种种语境都好像已经不再适合。

犹豫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屏幕，忽然诧异地睁大眼睛。

手机顶栏，原本属于备注的位置，变成一行他许久许久没在这个对话框里见过的文字：

对方正在输入...

tbc.

终于写到这个剧情了！

文名终于和故事发生了一点关联...

***井贤保佑我早日抽到李时珍🙏🙏🙏

***这大概是个两个矫情的傻子双向奔赴的故事。

***隔壁门牌：碧落W空华

——你的“小猫”最近还好么？

——离家出走了。

酒窖里回荡起友人的大笑声，井然将杯中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难得看到你这么苦恼的样子。说不定等你回去，他已经在家里等待你了。

友人替他斟了酒，调笑道。

井然无心辩解，微笑着摇了摇头。

从南法的酒庄披星戴月的回到家，门口的拖鞋还维持着他走时摆好的样子。

井然把行李丢在门口，犹豫了再三，走上了三层的阁楼。

一开门，颜料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井然打开灯，却不是记忆中的凌乱场面。

杨修贤在家里不爱穿鞋，画画的时候又经常弄得一地油彩。井然偶尔撞见他在白色的理石砖上踩出花花绿绿的脚印，他总是耸着肩摊开手，笑着的眼睛里却不见丝毫歉意。

而现在，地上的斑驳被擦拭干净，一应画具整齐的码着，连那几张破旧的花毯子都工整的折好搭在沙发椅上。

果然还是空无一人。

井然划开手机，最新的消息仍然停留在几天前。长途的飞行和时差让井然的头愈发昏涨，他拽了张旧毯子把自己裹住，就这么在沙发椅上睡了整晚，再醒来已是翌日中午。

井然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心想，算起来，他的猫已经离开家一个多月了。

杨修贤住进这栋房子，也快一年了。

其实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因为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比之前偶尔约会的时候长多少。

井然很忙，经常满世界飞。而杨修贤更是待不住，喜欢时不时去各地采风。难得同时待在家里，作息也不见得对得上。

在认识的人眼里，井然有了个同居的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同居的人是杨修贤。

他和杨修贤在画廊相遇，那时他要给他新设计的房子寻找相配的画作，而杨修贤是时下炙手可热的新锐画家。后来在酒吧重遇，原来是彼此久仰大名。

圈子里的人并不觉得他们相配，就连和杨修贤滚在一起的时候，井然自己偶尔也会恍惚。

长着那样一张脸，身家不菲，井然身边从来不缺人，却也没人能在他床上待过整夜。

而杨修贤狡猾，放浪，不修边幅，阴晴不定。他和井然过往那些乖巧知性的情人截然相反，但却天雷地火，食髓知味。

神奇的荷尔蒙作用。

神奇到事后烟的空档，杨修贤说到最近要忙着搬家找房子大概没时间见面时，他几乎没什么犹豫的开口。

——我家的三楼一直空着，环境还不错，你要不要来。

杨修贤一愣，随即笑道。

——井大设计师的房租我可付不起。

说完光溜溜的朝浴室走去。

井然失笑，靠在酒店床头把玩着剩下的半支烟。

即使在业界口中，杨修贤性格乖张不好合作，但他一幅画的价钱井然是知道的。这个看起来落魄的男人其实并不缺钱，何况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租房子给他。

紧接着从浴室里飘出的一句话让抖落的烟灰险些烫了井然的手。

——如果你不介意肉偿的话。

而实际上的大多数时间，杨修贤表现得像个规矩的普通住客，井然则配合的扮演着通情达理的房东。三楼的门像是隔开了另一个空间，互不干涉。

杨修贤画画的时候会把自己关起来，三楼的天窗常常彻夜透着光。等门打开的时候，他会卷着一身的烟酒味，顶着一脸胡茬走进浴室。然后光着脚来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的井然身边，斜靠在他腿边。

——头发不擦干容易感冒。

井然拿过他肩上的毛巾帮他擦头发，滴落的水滴弄湿了自己的裤子。却没有让他感到任何不适。

神奇的荷尔蒙作用。

神奇到他的洁癖和强迫症在杨修贤这里从未发作过。

杨修贤在他轻柔的擦拭下慵懒的眯起了眼睛，隔着毛巾蹭井然的掌心。

——收房租么？

被扛到卧室摔在床上，杨修贤咯咯的笑着，舒展腰身抱住压上来的人。

——在这里做会弄脏你的床哦。

井然扯开自己的衬衫吻住那扬起的唇。

——脏了就换。

手指没入乌发，指尖的湿润触感不知是未干的水渍还是新生的汗意。残留的烟草味混合了洗发水的香气，如同催情的猛药，让井然收不住力道。

也只有这种玩的过火的情况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臂弯里还会靠着缩在被子里的毛茸茸的脑袋，而不是鏖战一场后各自安歇。

这是一种失控的状况，但井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杨修贤很瘦，却并不显得病弱。平躺着拱起腰的时候肚子会微微地凹陷，但背脊上薄薄的一层肌肉让弓起的蝴蝶骨透着一股隐隐的爆发力，那是井然最流连的地方。

不画画的日子里杨修贤活的像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会一大早上晨跑去买两条街外那家早餐摊新做的油条和豆花。他食量挺大，井然看着他坐在桌子那头大口大口的吃掉两人份，纳闷他怎么就吃不胖。

——早餐总吃这个没营养的，也不卫生。

井然多煎了些培根和蛋送到他面前，杨修贤刚放下碗，舔着手指上的残渣。

——我这个市井胃习惯这么吃了。

看见井然拿了餐纸要给他擦嘴，杨修贤一闪躲开，站起来对着井然亲了一口。

——诶呦坏了，现在你也吃了不卫生的食物了，你说你会不会坏肚子啊哈哈哈。

井然看着他大笑着走开的背影，不自觉的舔了舔唇上的汤汁。

神奇的荷尔蒙作用。

神奇到他原本嫌弃的，那种小作坊的廉价芡汁儿的味道，也尝出几分风味。

井然强迫自己从回忆里醒过来，等到收拾好昨天被丢在玄关的行李箱，手机里终于等来了新的消息。

照片中心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站在水田里，费力的抓着一条半大不大的活鱼。角落里入镜的修长手指也沾满了泥巴。

——{今晚有加餐。}

井然拍了张这次带回来的新酒发过去。

——{今年酒庄的收成也不错。}

这段时间他们保持着这种似有似无的联系。杨修贤也没有说去了哪儿。

看样子是在南方的某个村寨，看样子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井然觉得自己像是养了只猫，时而亲昵可爱，时而冷漠疏离，琢磨不透。

知道他们的事儿的人也常以此打趣，说这是井然有史以来最难搞的情人。

忙碌总可以掩盖很多，迅速地被工作淹没的井然几天后接到了友人的电话。

——{你的贤觉得这次的酒怎么样？他的品味很好，我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井然看着已经漆黑的窗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过了一天。

——{他还没有回来。}

电话那边的友人一惊。

——{那他没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

井然沉默。友人听到他安静下来，也收起了调笑的口气。

——{你们这样不行，井。他不说，你难道不问么？你明明在意的。}

友人的话让井然绷直了背。

——{你总说他离家出走，可是，你有跟他说过那是他的家么？他有把那里当成家么？}

仓促的挂了电话，井然一路跑上三楼。

自从杨修贤搬进来之后，他并不常进这间屋子。

除了一屋子的画具和几件旧衣物，井然翻遍了每个角落，发现，他只能找到这么多杨修贤的痕迹。

他记起搬家那天，卡车装了几大箱画画的东西，杨修贤自己只背了个大号的背囊。他那时问只有这些要带走么，杨修贤在他跟前转了个身说最值钱的就是他这个人了。

现在，那个人和他的背囊都不见了。

这让井然一阵心慌。

他拉出刚收起来没几天的行李箱，胡乱的往里面扔着东西。刚打开手机想要订票，井然突然停下，颓然的坐到地上。

他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啊。

他拨了杨修贤的电话，温柔的女声冷漠的宣告着他要找的人已经关机。

一瞬间井然意识到，杨修贤想要从自己的世界消失，原来是这么容易。

他捂着脸，攥紧的拳头砸向地面。

该死的荷尔蒙作用。

这根本不是失控，这是变质。

开始下雨了，轰隆的雷声像是要砸碎窗玻璃一样一下一下。

井然想起杨修贤出门那天也是雨天，他早起下楼，杨修贤正穿鞋要出门。他嘱咐了一句带伞，那人说了一句拜拜。

之前杨修贤就时不时的会消失个几天，回来的时候有时兴奋有时颓废。

杨修贤从来不会说，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为什么高兴，为什么难过。只是每次出行归来，他都喜欢缠着井然荒唐一夜。

井然自然也不会问，外出归来的杨修贤总会有这这那那的不一样，他很享受每次重逢后那些新奇的欢愉。

他们有那么多的不合适，偶尔春风一度，然后泾渭分明，本该是最好的模式。

是我越界了。井然苦笑。

雨势愈演愈烈，直到挂着水帘的玻璃透出灰蒙蒙的光，仍然没有要停歇的趋势。

开门声响起的时候，坐了整宿都有些麻木了的井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怎么坐在地上。

杨修贤的冲锋衣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不住的滴着水，平时乱蓬蓬的头发此时乖顺的贴在脸上，跟那双总是看不透的眼睛一样，湿漉漉的。

——这是又要出差？但这个天气，一时半刻的怕是飞不了。

他看到客厅里的箱子这样说道。他有些气喘，像是一路跑回来的。

正当杨修贤看看自己落汤鸡的样子，提着早餐袋子站在门口犹豫着什么时，清醒过来的井然踉跄的站起身冲过去将人紧紧抱住。

杨修贤一惊，伸手去推。

——我身上湿的，你别.......

回应他的是更加收紧的手臂，瞬间杨修贤感觉井然的温度透着濡湿的衣料将他包裹住，让被雨水浇的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温。

这还怎么挣脱。

井然死死地箍着怀里的人，即便是赤裸相对时，他们也从未抱得这样紧。

枯坐了一夜让他的嗓子有些干哑。

——你的伞呢？

——送给请我吃鱼的孩子做纪念了。

——你这次......走的有些久.......

怀里的人有些紧绷。

——这不是回来了么。

从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的口气里捕捉到一丝颤抖，这让井然无比欣喜。

——我本来打算，去找你了。结果发现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多亏了神奇的荷尔蒙作用，越界一步，那再多走几步好像也不是难事。

井然感觉到杨修贤抬起手轻轻的抚上他的后背，他小心翼翼的等待着回应，却因为一阵清晰的咕噜声前功尽弃。

井然尴尬的松开努力憋笑的杨修贤，红了脸。

目光落在杨修贤手里的早餐袋子上，井然顿了顿，说。

——早餐...可以分我一半么？

杨修贤笑了，把袋子放到一旁的柜子上，对着井然张开双臂。

——你先把我擦干净吧。

抱着人往浴室去的时候，井然听见靠在自己耳边的人说。

——我一直都买的两人份啊，笨蛋。

雨过天晴的几天后，井然收到了一封远方寄来的信。古朴的邮戳和磨毛的信封彰显着这封信的长途跋涉。

拆开来是一张速写。

大画家出门图方便从来都是轻装简行，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借来的铅笔和纸。

不是他得意的泼墨重彩，铅线描绘出的面部轮廓虽然随意单薄但也传神，是睡着的杨修贤。

和简洁的人物相比，他唇峰上停驻的一只蝴蝶却极尽精细。

画像下方配了一行小字。

“半梦半醒间发现一个小仙子在偷亲我，恍惚间我以为那是你。”

井然拿着画来到卧室，被窝里的人正睡得香甜。

他轻抚他睡得发烫的脸颊，然后看着他睡眼朦胧的望过来，附身轻轻的吻了上去。

——下次你出远门，可不可以也带上我。

杨修贤跟着老乡爬了好久的山路，才来到这片山区唯一的邮驿。

他想要留住那恍惚的一瞬所以画了那副画，又鬼使神差的想要把它投递出去，寄给远方的那个人。

在老乡了然的注视下把信塞进邮筒里，那一刻他突然按捺不住，回去收拾了东西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肆虐的妄想和回家的脚步一样停不下来。他想着，

进门的时候，他会不会给他一个无关情欲的拥抱。

他会不会愿意，分享他的早餐。

以后的每一天，他会不会轻柔地吻醒他，然后问：睡得好吗？我的爱人。

“半梦半醒间发现一个小仙子在偷亲我，

恍惚间我以为那是你。

那一刻我生出几分妄念，

我的小蝴蝶是不是也想我了。”

END

（一）

隔天起床，赵云澜才发现他家小巍闷不做声干了大事，还上了个热搜榜尾，被祝红那边及时撤了下来。

“你用大号给CP粉点赞？”赵云澜服气得很。

沈巍一脸无辜，“我只是觉得她说得挺好的。”

赵云澜冷哼，“现在知道卖乖了？昨晚老子让你轻点的时候，你怎么就不乖呢？”

沈巍凑过去帮他揉了揉腰，小心翼翼地反抗了一下：“明明是你先招我的……”

赵云澜捏住他的脸，“哟，沈小巍，还学会造反了啊~？”

沈巍的反抗小旗顿时倒下，“没、没有……”

两个人在床上闹了一通，等到日上三竿，他们这才手拉手地出门去觅食了。

度假村还在试运营期间，餐饮区很清静，沈巍和赵云澜点了几样中式早餐，期间只有节目组的人远远打了个招呼，没靠近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今天想干什么？”赵云澜问，“去骑个马？”

沈巍看了他一眼，含蓄地道：“我觉得我们需要安静点的活动。”

赵云澜下意识摸腰，嘴角抽了抽，故作老气横秋：“小巍啊……”

沈巍警惕起来，“嗯？”

“你看我这一把年纪的，老腰经不起折腾，”赵云澜用哄小朋友的语气诱哄道：“你看你是不是该让我一下？”

沈巍默然片刻，才道：“既然腰不好，就不要那么辛苦了。”

赵云澜：“……沈老师，你学坏了。”

沈巍对他微微一笑，“你教坏的。”

赵云澜：“……”

（二）

骑马是不可能骑马的了，沈巍和赵云澜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跑去钓鱼了。

度假村里有个自然形成的湖泊，周围搭建了一圈人工垂钓台，沈巍和赵云澜租了鱼竿，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钓鱼。

今天的天气很好，周围的景色很美，《我婚》的跟拍导演正带着两个摄影师在附近取空镜，赵云澜见他们身上带着单反，便把人喊了过来，帮他和沈巍拍了几张合照。

突然吃狗粮的跟拍导演和摄影师：“……”

湖边人不多，也不像是录节目那样围着一圈人，沈巍面对镜头的时候就没那么拘束了，哪怕赵云澜要他摆几个奇奇怪怪的拍照姿势，他也表现得很配合，让赵云澜看得乐不可支。

这种自然状态下拍到的相片效果很好，跟拍导演立刻跟他们要了授权，准备回头发在微博上做宣传。

摄影师很醒目地把合照这一段录了下来，哪怕不剪进正片，回头也能当个花絮。

等他们走了之后，赵云澜爬上《我婚》的官博翻了一圈，存了不少官方给他们抓拍的合照。

“这张怎么样？”赵云澜把屏幕移到沈巍面前。

那是工作人员在第二期抓拍到的照片，他们在晨光下并肩跑步，也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人突然对视而笑，镜头定格在这一瞬间，光是看着就让人情不自禁面露微笑。

“挺好的，”沈巍下意识问：“哪来的？”

“从微博上扒下来的，”赵云澜把照片设成了屏保，“他们拍照技术挺不错的。”

沈巍便道：“你发给我。”

赵云澜划开另一张图片，“你用这个？”

这是节目组在第三期抓拍到的，他和沈巍正在互相交换那两把从粉丝手里抠下来的扇子，像是在交换定情信物，夜晚的光线朦胧了他们的面孔，眉眼低垂间，情如水浓。

沈巍很喜欢这一张，但是又想和赵云澜用同一张屏保，一时之间都有点纠结了。

赵云澜看得好笑，干脆替他做主换了屏保，沈巍这下不纠结了，也爬到官博上去存图片。

粉丝们留意到沈巍的微博在线，还以为他又要搞大事，结果蹲了半天都没蹲到什么动静，不由得一脸问号。

……沈老师这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呢？

（三）

他们钓了几条鱼，沈巍跟餐厅借了厨房，给赵云澜炖鱼汤。

赵云澜临时跟山澜集团那边开了个视频会议，挂掉通话之后就闻到了鱼汤香喷喷的鲜香味，赵云澜连忙跑去洗手，“辛苦了，下次让厨师煮就好，出门来玩还要你动手……”

沈巍摇头，“没事，我喜欢给你做饭。”

“喜欢做饭”和“喜欢给你做饭”是两回事，赵云澜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心意，毫不犹豫地靠过去亲了亲他的脸，“爱你~”

沈巍对他随时随地的亲昵简直没辙，但又实在喜欢这些小动作，只能坐在那里无奈地看着他。

赵云澜把鱼肚子上的嫩肉夹给他，“多吃点，咱们下午去试试这里的攀岩墙。”

沈巍愣了愣，“不是说……”

“你爬，我在下面看着你，”赵云澜道，“你新戏里不是有好几段要飞檐走壁的戏吗？趁着现在有空就先把能练的都练了，开机前一堆事情要办，到时候再培训的话太耽误时间了。”

沈巍听得心头发软，“好。”

前来试住的客人分散在度假村的不同角落，攀岩墙项目那边很是冷清，直接被沈巍和赵云澜两个人包场。

教练过来指导了一番，沈巍很快就开始练习了，他的体能素来很好，没一会儿就习惯了低强度的攀岩墙，跑去挑战更高难度的项目了。

赵云澜看得心痒痒，也没跟他们打招呼，直接戴上设备就去玩了。

赵云澜上上下下玩了一圈，才发现沈巍紧张兮兮地站在地面上等着，见他离地还不到一米，沈巍干脆伸手把人抱了下来。

“干什么呢？”赵云澜哭笑不得。

沈巍皱着眉头帮他摘设备，“你上去之前怎么不说一声？”

“我有经验，以前经常玩……”赵云澜想解释几句，但看了一下他的脸色，立刻改口道：“好，下次一定跟你说。”

跟拍导演和摄影师正好结束工作，想来攀个岩放松一下，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他们腻腻歪歪地抱在一起，瞬间就：“……”

嗨呀，这狗粮真是吃起来没完没了了！

（四）

沈巍和赵云澜这两口子忙着撒狗粮，网上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赵沈粉和巍澜粉打起来了！

山鬼们和吃瓜群众十分激动，拿着瓜子端着小板凳去围观CP粉互掐。

这两拨粉丝打起来的原因也很简单——正是沈巍那个点赞引起的风波。

巍澜粉：“沈老师这个点还没睡，他肯定是攻！”

赵沈粉：“你怎么知道上这个号的人一定是沈老师？万一是赵董呢？万一是赵董在旁边陪着沈老师刷微博呢！？”

巍澜粉：“沈老师的点赞一定是为了给赵董撑面子，真正的攻就是这么大度而深藏功与名！”

赵沈粉：“不不不，沈老师明明是在给我们赵沈江山站队！”

巍澜粉：“赵沈江山那么稳固，正主何必来站队，这肯定是沈老师的宠夫之举！”

赵沈粉：“巍澜家的，想打架是吧？”

巍澜粉：“赵沈家的，打就打，怕你啊！”

赵沈粉：“小样的，接我们一记霸道攻温柔受文包！”

巍澜粉：“哼哼哼，我们回击一记温柔攻强受文包！”

赵沈粉：“看我们画手太太画的压倒沈老师的一百种姿势！”

巍澜粉：“看我们画手太太画的压倒赵董的一百……额，暂时只有十种但你们等着我们画出一百种的姿势！”

赵沈粉：“看我们总结的赵董攻气十足的N个细节！”

巍澜粉：“看我们总结的沈老师攻气十足的N个细节！”

赵沈粉：“跟我们杠上了是吧，小心我们用粮砸死你们！”

巍澜粉：“来啊，我们家不拼数量拼质量！”

山鬼们一边捡粮一边煽风点火：“打起来打起来！巍澜家的给力点，快用粮砸死你们对家！”

路人们一边捡粮一边嗑糖：“呜呜呜，这对好甜，谁是攻谁是受……算了算了，谁家有粮就嗑谁家！”

在微博潜水观察情况的祝红：“？？？”

说好的撕逼呢？说好的怀疑他们假结婚呢？为什么变成全民嗑CP了？！

沈巍团队里负责宣传的林静看透一切，一脸深沉地道：“子曰，人生得意须尽欢，撕逼不如嗑CP，红姐，我把他们的粮都下载了，你吃么？”

祝红：“……”

祝红：“吃！”

《当你老了》的完整版，全文1w+，含9k+之前未公开的内容。

这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故事，希望你也喜欢。

+++

秋天又到了。

院里那颗银杏落了一地，白宇舍不得扫，要留着看。风一吹，满地金灿灿就呼啦啦地吹开了。

他哥这段时间也开始咳嗽了，每咳一回都惊天动地，老半天不能停，像要把肺管子咳出来。

“什么情况啊你，”白宇端着水杯给他拍背，“前几天穿薄了着凉了吧，用不用吃药？”

朱一龙刚咳完，还说不出话，蹙着眉毛摆手。白宇给他递水，看着他喝了一口。等他好容易缓过劲来，嗓子都还是哑的：“……不用吃，又不是感冒。”

白宇：“你都快咳死了。”

朱一龙应接如流：“都这把年纪了，不是迟早的事。”

把白宇气得拿拳头捣了他一下。

“我胡说你也跟着胡说，”白宇说，“能不能管管你这张嘴，非得赢？”

朱一龙说：“我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很蛮不讲理一个哥。我就这样，你能怎么办吧。年轻的时候慢热，对着采访镜头也要不好意思，眨巴眨巴眼睛装傻，无害得很，和白宇打嘴仗却是一定要赢的，优先等级大于采访镜头。所以说这人佛吗，一点都不佛。骄傲和好胜只是藏得深，需要一些特殊人物和条件触发。

“是真受不了你这人。”白宇嘟囔。

没人把这话当真。老夫老妻几十年了，受不受得了也过了一辈子。谁不明白纯粹是过过嘴瘾。

朱一龙又接着喝了两口，把杯子递给他。白宇问他：“还要不要？”

朱一龙摇头。

白宇揣着马克杯转身进了厨房，开橱柜拿了蜂蜜，舀了一勺往杯子放。蜂蜜是前段时间小辈来看他们的时候送的，一罐上千，白宇都没舍得怎么吃。这会儿却毫不心疼地舀了一大勺，冲开了给他哥润润喉咙。

“要我说你就去医院看看，”勺子碰撞杯壁叮叮当当地响，“咳成这样了都。”

“老烟民有几个不咳，秋天天气又燥……我不喝。”

“快点，”白宇把杯子往他眼前一送，“专门给你冲的，澳洲蜂蜜，金贵着呢。”

他哥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去喝。

“下次少放点，”朱一龙说，“血糖再高了。”

咳得越来越厉害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只有戒烟。白宇不戒，他烟瘾本来就不重，只偶尔抽一支。他哥瘾就比他重得多。馋烟的时候整个人坐不住，年纪上去了戒烟糖都不敢多吃，嚼几块饼干滥竽充数，手指攥得包装袋哗啦哗啦响。

白宇笑嘻嘻在旁头看西洋镜，他哥惯来律己，在家也通常是他做被管的那个。难得有一回看见他哥魂不守舍心浮气躁的样儿，能不幸灾乐祸吗。

于是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端出烟灰缸，掏出根珍藏——哟还是川贝枇杷爆珠，润肺啊——要开始点了。

朱一龙眉心一跳：“……你就不能去厕所抽？”

抽烟的理直气壮：“你不能去厕所坐着？”

他哥当然不肯去厕所，仍然坐沙发里看着他抽——深吸一口过肺，两处一块儿通气，三分快活也要演成十分。年纪上去了，什么心思都淡了，促狭心思不会淡。

谁能想到一口还没呼完就被他哥按在沙发靠背上亲了一顿。两人很久没货真价实湿吻过，更多是醒来入睡时习惯性地亲亲脸。骤然亲了个长吻，把白宇亲得呼哧呼哧直喘，等终于分开的时候烟都烧完了。

“一把年纪了骚什么骚，”白宇说，“亲个糟老头你也不嫌恶心。”

“我比你糟，”朱一龙说，“赚了。”

“神经病！”白宇骂。

真要论糟不糟，他哥如今可能是比他糟一点。

白宇年轻的时候爱穿老头衫老头帽，老了反而爱起鲜亮颜色，连买套秋衣都是大红的。他哥年轻的时候骚包，老了反而不爱打扮，也不刮胡子，再不是当年一天刮两遍的时候了。风水轮流转，全掉了个个儿。

新衣服进了衣柜，旧衣服就有几件慢慢地不穿了，淘汰下来全便宜了朱一龙。格子衫老头帽跟了他半辈子，也算在他哥这儿老有所依了。

现在两个人一起出门，白宇还是爱让人猜他和朱一龙谁年纪大，得到的答案总很统一：

“朱伯伯吧？白伯伯年轻一点。”

朱伯伯一脸无奈。白伯伯笑得不行，又接着追问：“小几岁？几岁？”

“总有五六岁吧？”

白宇笑得快倒不上气，挂在他哥身上。朱一龙问他：“就这么开心？”

“那当然，”白宇说，“我是越长越小，你是越长越老。”

“是，我是老头子，你是小朋友。”朱一龙说，“小朋友晚上要吃什么？”

“想吃螃蟹，大螃蟹。”白宇说，“肥肥的，蟹黄厚厚的，再切点姜调点醋……”

“你的牙都这样了，”朱一龙说，“还吃螃蟹？”

“那又怎么了，”白宇理直气壮，“没牙也照样吃，何况我还有牙呢。”

“螃蟹性寒，”朱一龙说，“不能多吃的。”

“又没让你做，让你买都这么多意见，”白宇愤愤，“不吃了！”

朱一龙立马让步：“给你买还不行嘛。”

白宇干脆不理他了。

没两句就闹起脾气来了，朱一龙心里想，真是越老越小。

回家以后白宇也还是不开心，闷闷的，不怎么说话。平时看电视最爱发表意见的一个人，这一晚也没声儿了。闷声不响地看完电视，闷声不响地洗漱完，关灯睡觉了。

人老了觉少，两个人又睡得早，朱一龙第二天早早地便醒了，看看窗帘外头，天还没亮。

白宇正扎在他怀里睡着，人睡着了就不记仇，想不起来他哥不给买螃蟹的事了。

“宝？”他哥小声叫他。白宇睡得迷迷糊糊的，没醒。

他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亲亲他唇边。白宇这才哼哼两声。

“我起床了昂，”他哥说，“早点去，螃蟹新鲜。”

听见螃蟹勉强有点反应了，迷迷糊糊摸了一阵，摸着他哥的脸，捧着脸在嘴上亲了一口：

“早点回来哦。”

“好，”朱一龙说，“今天不要做早饭了，我给你带回来。”

“嗯。”

他哥起了身，给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去洗漱了。

这个点的菜市场已经很热闹，大多数都是他这样的老年人——他对自己是老年人这个事已经接受良好。毕竟演艺圈这样的地方，四五十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老人了。年纪再往上走，不需要别人提醒也知道自己年纪多大。

买了几根黄瓜，一块五花肉，半袋皮蛋，朱一龙扶了一把老花镜，又往平日里常光顾的海鲜摊去。

老板看见他来，很高兴：“朱老师今天买点什么？早上对虾刚到，新鲜得很。”

“螃蟹怎么样？”

“螃蟹刚上市，母蟹还不怎么肥。新到的一批公蟹好，吃肉合适。”

朱一龙想想，家里那个估计想的就是蟹黄。买了公蟹回去，再好吃也不开心。

“还是母蟹吧，”朱一龙道，“老板帮我挑几只好的。家里人少，多了也吃不掉。”

“那当然，保证好！”

朱一龙这人，按白宇的话来说，是不怎么会过日子的一个人。买东西不看生产日期，囫囵看个大概就买。脸皮又薄，从来不讨价还价。白宇固然缺乏经验，跟他哥一比就不一样了。起码套近乎讨价还价还是行的。

好在大概好人有好报。从来不讨价还价的人，东西也不会挑，全让摊主来挑。这家不好，换下一家就是了。慢慢地也有了几个常光顾的摊位。店主把他当活招牌，自然给他挑最好的。有客人讨价还价时还不忘拿他说事儿：“就是这个价啦，朱一龙你知道吧，早上刚来过，也是这个价，老顾客了！”

朱一龙买完了菜，正要从从菜市场出来，没想到被两个小姑娘认出来了。

短头发的小心翼翼道：“是朱一龙老师吗？”

朱一龙笑眯眯道了句是。

天呐真的是他！两个小姑娘很兴奋。

长头发的道：“我们一家都特别喜欢您！我外婆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您了，每周追成魂！”

“……镇魂。”

“哦，对不起对不起，镇魂！”小姑娘道，“我没看过这部剧，但看过您剧里的造型的，您年轻的时候真的好帅！”

“是呀，还有您先生在那里面也很帅！”

朱一龙的笑容比原来深了一些。两个小姑娘要合影，他也答应了。

等回了家，螃蟹都上锅了，朱一龙还在说这件事。

“你知道她们说什么，”朱一龙学着那小姑娘的语气道，“每周追成魂！”

白宇哈哈大笑。

“不能怪人家小姑娘，镇魂那都是时代的眼泪了，说沈巍现在只有老人还记得。你要说曲将军，陆王，还有父皇大人，哪个小姑娘不知道，你这两年可是父皇专业户，她们爱的那些小鲜肉要是没做过你儿子，那都不够上档次！”

“沈巍也有很多人记得的，”朱一龙强调，“他们剪一零年代群像的时候都要把沈巍剪进去。”

“那是，沈大美人嘛。时间会过去，美丽是永存的……”白宇捧捧他的脸，“现在也很美丽嘛。”

“都老头子了还美丽，”朱一龙说，“腥啊，别碰我啊。”

“龙哥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帅的，”白宇说，“老了也是帅老头。”

朱一龙拍他的手，他也不松。

“亲一个？”白宇问他。

朱一龙冷哼：“给你买了螃蟹就知道我的好了。”

“那当然。”白宇说，“必须得亲亲我龙哥。”

说着就捧了他的脸，亲了他额头一下。

“肉麻死了。”朱一龙说。

白宇笑嘻嘻。

螃蟹热气腾腾地端出来。朱一龙趁着热拆了一只，先扒了蟹黄，又用叉子筷子笨手笨脚挑下些肉来，盛进蟹壳里，滴了点姜醋，送去厨房喂白宇吃。

白宇正切黄瓜，就着他哥的手吃了一口，嗯了一长声。

“鲜！”

朱一龙这才笑了，又舀了一勺，等着他吃完。

“你什么时候进组？”

“下星期，”白宇说，“郭导把我的戏都排一块儿了，免得我两地跑。”

说完一张嘴，他哥就又喂了他一勺。

“你这次去一定多带两件衣服，秋天到了，降温快，你心肺功能不好，着不得凉。哦对了，走的时候把围巾带上……”

“还没走呢就这么啰嗦，”白宇说，“这么放心不下我？”

“当然放心不下，”朱一龙说，“年纪越大越像小孩。”

“你什么时候不觉得我像小孩？”白宇说，“我二十几岁你就这么说，现在都成老头了你还是这么说。”

“你比我小，”朱一龙说，“所以不管你多少岁，你在我这里永远是小孩。”

老小孩还挺得意，张了嘴接着要下一口。朱一龙拿勺敲敲蟹壳：“空啦。”

“再剥一个，”白宇拿肩撞撞他，“哥哥再剥一个。”

“别得寸进尺，”朱一龙说，“自己剥。”

嘁。

白宇不和他计较，炒皮蛋做汤去了。

生了一回闷气才换回来的大螃蟹，到最后也只吃了一只半。他哥说螃蟹性凉，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多吃，只把蟹黄都给了他。

“都给我了你吃什么啊。”

朱一龙指一指自己面前成堆的蟹钳蟹腿：“我都吃不过来。”

白宇仍然不肯，把最大最金灿灿的一块蟹黄给了他，眼看着他吃了才肯放心。

“好吃吗？”

白宇问。

“好吃，鲜，”朱一龙说，“白大厨的手艺。”

“蒸个螃蟹你也要夸？”

朱一龙说：“蒸个螃蟹你也蒸得这么好。”

白宇拿指头点点他：“哎，就你嘴甜。”

过几天要降温，两个人趁着今天天气好，热水放得足足的泡了个澡。擦完头发，朱一龙正要开电视。白宇搂着他哥问：“哎，你说螃蟹是不是特补？”

朱一龙：“补？”

白宇说：“我怎么感觉浑身热呢。”

朱一龙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说：“洗澡水太热了。”

白宇捶他大腿一下，笑个不停。

某种角度两个人也算吵完刚和好，因此也比平日里格外蜜里调油一些。洗完澡，就这么穿着睡衣搂在一起亲了一会，慢慢地做了一次。

算算也半年多没做过了，但毕竟几十年的默契，行进得还算顺利。白宇也挺放松，权当享受。他哥在床上惯来温柔，因此无论什么时候，他对他哥都是全身心信赖的。

做完以后两个人懒洋洋搂在一块儿，白宇笑眯眯地拍拍他哥的背：

“哥哥雄风不减当年。”

“算了吧，”他哥不吃他这套马屁，“这么大岁数了，能硬起来不错了。”

“我觉得够了。”白宇说，“我也老了嘛，不然哪吃得消。”

“所以说呢，”白宇总结，“无论哪个年纪，我们两个总是般配的。”

“我去打点热水，”朱一龙说，“简单擦一下。”

“那么麻烦干嘛，我也去不就得了。”

“你多躺会，”朱一龙说着，难得地有点羞涩，“我腰不好，你动得多，你也……怪累的。”

白宇躺在床上，侧着脸贴着床，看着他哥嗤嗤笑。

有点年轻时候那意思了。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会不好意思的，包括刚谈恋爱的时候也是会害羞的，年纪越大日子过得越久越不要脸。刚认识的时候连他转场时匆匆披了衬衫没系扣子都不敢多看的人，到后来连他只穿一条内裤在家里走来走去都不多看一眼。

朱一龙说：“笑什么？”

“没什么。”白宇双手枕在脑后，“想起你年轻的时候，我羞涩的哥哥哦——时光一去不复返，把他带走了，把这个老头儿塞给我了，不要都不行。”

朱一龙伸手挠挠他下巴。

“别老跟撸猫似的，”白宇说，“烦哦。”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了几场大雨，骤然就有了深秋的味道。院里的银杏被雨打得厉害，露出光秃秃的枝来。白宇也有点后悔，早知道还是趁着前几天天晴把落叶扫了，现在一地的叶子就这么泡在水里，怕是没过两天就有味儿了，也不干净。

不过更让他操心的还是他老伴儿。朱一龙四十几那阵儿拍戏腿受过伤，颇重，足坐了三个月轮椅。也是那时候落了病根，平时能跑能跳的，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一到阴天下雨腿就疼。前几天还没下雨呢，膝盖就先疼起来了。

朱一龙还逗他呢，拿播音员的语气给他天气预报：关注天气变化，及时增减衣物，欢迎收听今天的老朱天气预报。预计今天夜里多云转阴，明后天持续降雨，并有大幅度降温。建议您别再得瑟，快把围巾围上……

白宇拿围巾先把他围上，恶狠狠绕着他脖子松松打个结：就知道贫！

大眼睛的人就是老了眼睛也大，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头眨巴两下眼，很无辜。

其实白宇心里明白。他哥是怕他操心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故意拿这个和他开玩笑。实际上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还不敢多翻身，怕吵醒他。

他哥晚上睡不着，天快亮了才朦胧睡去。或许是不那么疼了，或许是实在困得厉害。于是从来不赖床的人醒得越来越晚，往往要到八九点才醒。白宇由着他睡，总是轻轻地起床，买菜，取报纸，带些早点回来，或者自己在家里随便做点儿，等着朱一龙醒。

有时候朱一龙醒得实在很迟，他没来由地心慌，到卧室里轻声叫他：哥？

连着叫了好几声，朱一龙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怎么了？”

白宇一下就卸了劲，整个人松下来，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有点酸。他脱了拖鞋，往自己已经冷了的那半边被窝一钻，又往他哥还热乎着的那半边挤挤。他哥顺势搂住他，拍拍他后背。

“几点啦？”朱一龙问他，“我是不是又起迟了？”

“都中午了，”白宇闷声道，“你怎么才醒。”

“都中午了？”朱一龙，“怎么一天比一天迟，你也不叫我。”

白宇不说话。

朱一龙搂着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后背。

白宇搂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忽然发觉他哥身上也能闻到些老人味了。和小时候总在姥姥身上闻到的味儿一样。他哥爱干净，隔两天就要换衣服的人，可干干净净的皂味里，却不知什么多了些老人身上才有的味道。

或许他自己身上也有，只是他没闻出来。人年纪上去了，对自己的变化总是很迟钝。但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却总能第一时间发觉。

“下次我要是一直不醒，你就叫我。”朱一龙说，“你叫了我就醒了。”

白宇仍然埋着脸，轻声道：“我们吃早饭好不好？”

“好啊，”朱一龙说，又问他，“你还没吃？”

“等着你呢。”

“等我做什么，你胃又不好。”

“吃了点，垫了点肚子，别的等你一起吃。”白宇说着就爬起来，“别起了，我去给你拿，我们在床上吃。”

于是热了热早饭，又拿了折叠桌，就这么赖在床上暖烘烘地吃了一餐早饭。每人两个包子，一碗豆浆，还有一只白煮蛋。

白宇不爱吃蛋黄，嫌干，于是全给他哥吃。朱一龙下意识地张了嘴吃了，吃完了就嫌弃。

“可乐还在的时候你就喂可乐，现在狗不在了，你就喂你哥。”朱一龙说，“瞧瞧。”

白宇应得很痛快：“不吃吐出来。”

朱一龙应接如流：“那可不行。”

家里总是白宇掌勺。毕竟一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会做饭的，就算没有，生活也能给你磨练出一个。

年轻的时候是谁都不会做，要么吃外卖，要么比谁先扛不住。白宇肠胃不好，朱一龙有时候心软，认输给他做饭。但就他那手艺，说句实话，是真·狗都不爱吃。给狗煮鸡肝都能煮过火，口感无限接近于橡胶。

狗过来，嗅嗅，嚼一嚼，吐了。另一条也来了，嗅嗅，也不怎么讲究，狗都这样，比较爱惜粮食，不舍得浪费，于是就着它哥刚才那团呕吐物嚼一嚼，没嚼两下也吐了，没爱惜成。实在太难吃了，狗也顶不住啊。

晚上白宇拎着行李箱刚到家，人还没站稳呢，就收获两只饿着肚皮迎上来拼命摇尾巴的狗和地上一大滩二次利用呕吐物，以及一个光顾着在屋里打游戏不知屋外风云变色的哥，气得白宇是一把火从脚底心烧到天灵盖，把他哥暴锤一顿，并剥夺其做饭权利终身，再不肯让这祸害下厨房。陕北汉子，说到做到，愣是真几十年没让他哥下过厨。

有的时候白宇一边在厨房咣咣切菜一边感慨，唉，年轻的时候还想着等以后老了你挑水来我浇园，你做饭来我洗碗。谁晓得他哥于做饭一事一窍不通到这种地步，几十年过去了也就会做个西红柿炒蛋。问题是能咋呢，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能离咋的。他做饭就他做饭吧。摊上了，没办法。

中午的时候白宇做了个油泼面，他哥自己不做还在后头念叨：油得少点啊，咱们俩这年纪了不能吃高油的。辣也得少点啊，上回你外甥女从重庆给你带的吧……

“你怎么这么烦呢。”白宇嫌弃他。

朱一龙：“我是健康提醒小助手。”

“还小助手，要不要脸，就你，”白宇说，“健康提醒老助手。”

“老助手就老助手，”朱一龙说，“你听得进去就行。”

“行了——油少点，我的辣少点你的辣多点，行了吧！”

健康提醒老助手很满意，背着手走了，上客厅看报去了。

虽然这人有个自己不动手还好在一旁比比划划的臭毛病，吃的时候还是很给面儿的，一大碗油泼面吸溜得干干净净，连个葱花都没留。白宇现今胃口很小了，当年因为胃里的毛病动过两次手术，后来便什么都不能多吃，饭只吃一小碗，面吃得稍微多些，但也就从前一半的饭量。看着他哥还能吸溜吸溜吃得香，欣慰之余也有点羡慕。

“就那么好吃？”白宇问他。

“那当然好了，正宗的陕西油泼面。”

“也不怎么正宗，”白宇说，“我又没正经学过。我妈教我的时候也没仔细听。”

“那也好。”朱一龙抽了纸，替他把嘴边溅上的一点油星子揩了，“白老师的面永远是最好的。”

晚上两个人一块泡脚，白宇的是盆，他哥的是桶，水多点还能捎带着泡泡小腿，促进血液循环，晚上指不定能好过点。

小辈也给他俩送过智能的足浴盆，不过功能太多，一堆钮儿把两个老头看花了眼。赶上出了点故障，也懒得再送修，一来一回还麻烦，索性还是传统方式泡脚。烧两壶水，凉了就兑。两个人说点闲话，慢慢地泡上个十几二十分钟。

“够不够烫？”白宇一边小心往他哥的桶里倒水一边问。

“还好，”朱一龙感受一下，又道，“再多倒点。”

“够多的了，”白宇说，“怎么就这么耐热呢你这人，也不怕把自个儿给烫熟了。”

“行行行，”他哥也由着他，又问，“行李收拾了没有？”

“早收拾完了，我行李箱摊那儿你又不是看不见。”

“热水袋带了吗？”

白宇都无奈了：“我说我的哥哎，这才十一月，还没入冬呢，哪有人用热水袋啊？”

“你怕冷啊，万一降温了呢。”

“哪就降成这样，”白宇说，“你怎么不让我把羽绒服也带上。”

朱一龙还真应：“对，你把羽绒背心带上，就前年买的那件灰的，薄的，还能穿在里头，戏服要是薄全靠这个保暖……”

“行了哥，行了。”白宇说，“我这是友情出演又不是蹲号子，片场设施齐全着呢，夏天不热冬天也不冷，又不是早三十年前咱俩年轻的时候了。”

“早三十年也不年轻了，”朱一龙说，“都人到中年了。”

“是呀，”白宇拿起热水壶给自己的盆里兑了点水，“老啦，早不年轻啦。”

白宇进组那天朱一龙专门去送他。经纪人和白宇交代工作安排，他就在一旁很耐心地和生活助理交代注意事项。

“他现在别的身体机能还不错，就是胃不行，还有心肺功能，都是老毛病了。每顿饭吃得都少，得多花点心思多备两餐。还有就是受不得冻，一冻就咳嗽，不能让他在风口站着，要不然喝了风回去能难受半个月……”

白宇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哪就这么娇贵了，喝口风还难受半个月，夸大事实么……”

“我夸大事实？前年出去逛了个公园，赶上风天，回来难受了多久你忘了？还有五月份那时候，升温，你图凉快，开了一次空调……”

“哪来这么多旧帐啊你，别的事看你稀里糊涂记不明白，怎么一到损我你记性就好？”

“我不多花点心思怎么照顾你？”

“吹什么牛呢，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还差不多。家里一日三餐谁做的？水谁烧的？就让你洗个衣服你还洗不明白，一问你就装傻，说哎呀，人年纪大了，记性差了……”

“碗总是我洗的！”

“就那么两口碗累着你了？”

“锅也是我洗的！”

经纪人在一旁看了直笑。生活助理是这两年新来的小姑娘，没见过老哥俩吵架，还有点尴尬，悄悄问经纪人何姐要不要紧，用不用劝架。

何姐道：“他俩就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了，对着镜头还争呢。”

“真不要紧？”

“真不要紧。”何姐说，“明撕暗秀，好着呢。”

两人吵完了就赌着气互不说话，就连到了机场也是简单拥抱了一下，挥挥手就算告别了，一句话没说。小助理也挺紧张。不是吧，朱老师白老师感情那么好，好几年赶不上一次吵架，就让她赶上了？那要是没吵架，怎么连告别都一句话没说呢……

白宇不仅和朱一龙说话，和他们也没说话，下车没多久就埋着头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时扶一把老花镜，把屏幕拿远了看一眼，又接着拿近了噼里啪啦。

天，小助理更担心了，该不会白老师这回气大发了吧？

眼看着快登机了，何姐抬手看了眼表：“老白，好了没有？快登机了。”

“快好了，”白宇头也不抬，“速冻水饺放哪儿了忘和他交代了，我跟他说一声。不说细点儿他找不着。”

何姐笑着说：“那你和他视频嘛，打字儿多麻烦。”

白宇冷哼一声：

“不想和这老头儿说话，声儿都不想听见。”

朱一龙回了家，偌大的房子少了一个白宇，忽然就显得空空荡荡的。于是拿了把扫帚，慢慢把院里攒了一地的银杏给扫了。

家里定期有人来打扫，但两个人还是习惯自己动手，力所能及的事都自己做，权当锻炼身体了。

雨早上就停了，树上还存了不少，风一吹，哗啦啦落了一地。他抬起头来看，见院里的银杏已然落得半残了。

还好他这次进组进得迟。朱一龙想。

白宇向来是最喜欢院里这几棵银杏的，秋天一到，手机拍完相机拍，相机拍完录视频，恨不得一气儿拍个够本，一天也不肯落下。要是再早几天进组，银杏最好的时候不就错过了，回来还不得长吁短叹好几天。

微信叮咚叮咚地响，他从兜里拿出手机看。想谁来谁，白宇连图带字地给他发了十好几条，把家里冰箱那点速冻食品的位置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怕他找不着。

你什么时候冻的那么多饺子啊？朱一龙问，我都不知道。

算了吧你。

白宇回他，

厨房里那点事儿你什么时候明白过。

白宇提前一天进了组，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工了。化妆师边给他化妆边夸他。

“白老师保养得是真好，看着就跟五十多似的，人家都是让我往年轻了化，您我还得往老了化……您知道导演怎么和我说？”

白宇问他怎么说的。

化妆师学着导演的口气：“至少把他化老十岁！太年轻了，不够老！”

白宇哈哈大笑。

“年轻的时候就有人管我叫白叔，”白宇说，“现在老了反而有人夸年轻了。”

“您这款的不就这样，”化妆师说，“经典款，历久弥新，越陈越香。”

白宇这回友情出演的是男主角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人到暮年，已经不认得人，一会糊涂一会明白的。白宇化完妆，做了造型，换上病号服，慢慢坐进窗边的扶手椅里。

“白老师用不用找找感觉？”副导演说，“男主角还化妆呢。”

“嗯。”白宇在窗边的阳光里眯了眯眼，“正好坐会儿，适应适应。”

他抬起手，慢慢地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挺新奇。

一会有个手部的特写，两个化妆师就专门给他的手也化了特效妆。白宇痣挺多，但不太长斑，老了手上也没几块。这会儿两手净是层层叠叠的老年斑，加上他本来就瘦，浮着青筋，还真有点人到暮年的意思。

虽然他总说自己是老年人，但心态年轻，加上这几年身体状况也还算不错，几乎没怎么体验过人到暮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也就记性越来越差。忘记的事越来越多。做完菜忘了放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汤盛出来他哥尝第一口，问好吃吗，他哥说好吃。自己再尝一口，一点味儿没有，一碗汤淡得像水。

白宇望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指不定以后真就什么都忘了，记不起来穿衣吃饭，记不起来带钥匙关火，甚至记不起来屋子里另一个老头儿是谁……

“你是谁？你把他藏哪儿去了？我要找他……”

他看着自己枯瘦苍老的手，念念有词地背。

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可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要真变成这样，他哥该多伤心啊。

朱一龙坐在窗边发呆。

原本是想把前几天没看完的小说捡起来看完，小说前几年拿了奖，今年立了项，打算搬上大银幕。片方的人和他接触过几次，有意让他出演其中的重要角色。朱一龙也挺有兴趣，打算先把原著补完。

可或许是年纪上去了，阅读速度也变慢了。年轻时候一晚上就能看完的量，现今一个星期也看不完。想起来要看的时候，还总是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也不知道他这会怎么样，这个点也该开拍了吧？助理说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可能也是吃不惯……

下午寄瓶土豆泥过去。朱一龙想，他爱吃那个，也能下饭。

云消雨霁，屋外的天空高而远，雁南飞而去，年复一年。

老人伸手指指天空：“燕子。”

“不是燕子，”中年男人柔声道，“是大雁，大雁来过冬了。”

老人张着嘴乐，像明白，也像什么都不明白。

中年男人接着推着老人的轮椅，慢慢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树影水一样在轮子下流淌过去。

老人的手在腿上打着拍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嘴里小声哼着歌：“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中年男人轻声道：“爸爸还记得叔叔吗？”

老人很快乐地唱：“你们可记得，记得——池里菏花变莲蓬，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养过两条狗，一只猫。

两条狗是朱一龙年轻时候养的，那时候工作忙，狗多是父母在养。后来一条跑丢了，一条病死了。他也就没有再养过宠物。

后来年纪上去了，工作安排少了，空闲时间越来越多。慢慢地也有了给家里添个伴儿的想法。那时候他俩还没住一块儿，白宇住的小区里有只流浪三花，很亲人。被他喂过几次，记住了他，看到他就躺下来碰瓷。后来大了肚子，看见他不再翻肚皮了，但仍然会很亲昵地来蹭他的腿。猫平时吃得不算多，大了肚子却吃得多起来。

是呀，白宇想，因为现在要努力吃够好几只猫的量了。

朱一龙听见他要养那只三花，有点诧异。

你要养？

先养一阵吧，等猫生完做了绝育再放出去。白宇说，要不然就它一个单亲妈妈，日子多难过。

于是挑了个晴天带了粮和笼子，想法儿把那只三花给抓住了。朱一龙为此还挨了猫一爪子，去医院打了一针。

白宇心里很愧疚。要养猫这事本来就是他提的，还害得他哥受了伤。

他哥倒是不介意。“你呀，”他哥指着猫说，“现在挠了我一回，我不计较。以后得跟着我们好好过，知道吗？”

白宇有点诧异，随后也只是抿着嘴笑。

——原来他哥早看出来了。

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坐在缓缓行进的轮椅上。抬起手，在空空荡荡的怀里做了个顺猫后背的动作，右手轻轻地挠了挠并不存在的猫下巴。

“咪咪呀，”他说，“你不听话呀，你去哪儿了呀。”

一转眼，那只三花也走了快十年了。

它原本就很老了，没能陪上两个人几年。睡得越来越久，醒得越来越短。临走的前一晚，猫不肯睡猫窝，非要到床上，跟两个人挤着一块儿睡，像个小孩儿似的，要大人陪着才能睡着。

第二天，猫跑出去了，再没回来过。

白宇总想着，那只猫或许只是跑出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换了个地方流浪。

可还是再没有养过宠物。

离别呀，离别的滋味实在是太不好受。

或许也是真的老了，一想到要再尝一次这样的滋味，他就受不了。

“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你们可记得，池里菏花变莲蓬，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朱一龙一个人坐在客厅泡脚。

白宇不在，他烧一壶水便足够了。电视里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他抬起头去看，发觉是当年他和白宇一同上过的综艺。几十年过去，主持人里的元老是早退了休了。原本的新人，现今也是元老了。

他只开了盏壁灯，屋外远处的灯火便看得很明晰。不知哪家的饭香远远地，顺着晚风飘进屋里来。

下午过去，晚上要来，人在这个时候总是最最容易想家。想念一个灯火通明，有笑声，有人说话，热热闹闹，温暖的家。

他听着电视里的笑声，拿起热水壶，又往桶里兑了些热水。

“白老师要泡脚吗？”助理问。

白宇正解外套，他有点耳背，听不太清人小声说话，于是应了一声：“啊？”

“白老师，要泡脚吗？”助理尽量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刚想起来酒店没有泡脚的盆子，您要是要的话，我去附近超市给您买一个。”

白宇沉默了一会。

“算啦，麻烦。”他说，“今天还化了妆，我洗个澡得了。”

“如果以后要用，今天买一个也算不上麻烦的，反正以后也要买。”

白宇笑了一下，摇摇头。

“一个人泡脚没意思。”他说，“不用麻烦你啦。”

人年纪大了觉就少。白宇洗漱完，早早地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睡姿换了一个又一个，仰躺着，侧躺着，趴着。酒店的床挺大，双人床他一个人睡，无论如何都不挤了。

家里的床也挺大，不过没什么用。朱一龙睡觉总爱挤着他睡，多大的床都一样。白宇被他挤习惯了，晚上只睡一点点地方就足够，床一大，他还觉得空。

太憋屈了，他想，三十多那阵他就这样了。几十年过去了还这样，这辈子没有睡大床的福气，有也享受不起。

朱一龙半夜里醒过来，起身去了趟厕所，回来下意识弯下腰要给身边的人掖被角，掖了个空。

他叹了口气，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端端正正地躺着，两只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这一晚有很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床沿。他想起身去拉窗帘，最后也还是没动。

“太亮了，”白宇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你把窗帘拉上啊。”

“月亮都亮啊？”

“萤火虫都亮，”白宇总这么说，“快点的，有光我睡不着。”

“怎么就这么娇气呢你……”

无论助理怎么努力，白宇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了。

小姑娘头都大了：不应该啊，一日三餐加点心，她都督着白老师吃完了啊？怎么就这样还是瘦了呢？

想来想去还是戏重，太辛苦。这几天连着好几场情绪消耗大的戏，都是男主角父亲记忆回到了十年前爱人还在身侧的时候，后来发觉自己早已孑然一身，大喜大悲，近乎崩溃。白宇演戏惯来掏心掏肺，恨不得整个人都投进去，有的时候要花很长的时候出戏。于是越来越寡言，人也消瘦。小姑娘急得直咬自己指甲：完了呀，白老师这要是再瘦下去她这工作还要不要了……

白宇坐回椅子里，接过助理递给他的保温杯，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里沉默地喝。

“白老师，”助理小心翼翼地问，“您要不要紧啊？”

白宇沉默一会。

“……不要紧。”

“咱们再坚持两天，”助理说，“后天就结束了，今天也是最后一场大戏了，接下来都没什么情绪起伏大的戏……哦对了，您真要后天当天的机票？不用在酒店休息休息再回去？”

白宇就着杯子喝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水，轻轻地应了声嗯。

“不用休息。”他说，“想早点回去。”

朱一龙这两天觉变多了。早上睡到七点多才醒，午后也要再睡一个点。

这两天回暖，天气好，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有的时候他看着看着书，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盖着羽绒被，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

他这几天做梦，老是梦见自己年轻的时候。梦见自己在一个又一个小剧组间奔波，有的时候穿插一些细碎的影，像是同一个人。

皮衣一角，马丁靴上一个铆钉，后颈一颗小小的痣……都是极小极小的细节。可他就是无端地觉得，那是同一个人。

头发该再卷些……

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

比他高，腰比他窄。

有很多痣，这也有一颗，那也有一颗，唇边，颈后，腿根……都是细细的。

不是一直有，有的长着长着就没了，也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像夜空里哪一颗星星的明灭，总是悄无声息的。

“你们可记得，池里菏花变莲蓬……”

窗外不知哪家的钢琴声在响，伴着童稚的歌声，远远地透在风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见着窗外的最后一片银杏也落下来了。

他想翻个身，觉得身边有些挤，于是挪了挪位置，下意识地把那人搂进怀里。都搂进怀里了才反应过来，笑了。

怀人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可还是蓬蓬的，带着点卷。

“我又做梦了，”朱一龙刚醒，声音还是哑的，又低又缓。看见那人还穿着高领毛衣，忍不住嘟囔道，“……你又不脱毛衣就睡。”

那人在他怀里闷声应：“哥哥……做梦呢，能别那么讲究了吗。”

“又梦见你了。”他说。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

“有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年轻的时候……”朱一龙说，“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老了，真不知道哪个才是梦。”

那人笑了一声。

“你是庄周还是蝴蝶？”

“是你哥。”朱一龙在他屁股上拍一记，“去，换睡衣去。”

“不换。”白宇说，“困死了，你让我先睡一会不行吗。”

朱一龙叹口气，也拿他没办法。只有搂着他，把下巴轻轻抵在那人脑袋顶。

两个人闭着眼，很快又睡着了。

银杏光秃秃的枝丫露在秋日的晴空里，风带着歌声飘向远方。

“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记得，池里菏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西风吹红了夕阳。

岁月呀，漫长的岁月，就这样随着风去了。

哇我又来了

今天心情好

来来更甜饼
标题的名字我乱改的

算一个老梗了

/1/


今天是何开心生日，也是何开心人生里面改变重大的一天。


他今天一睡醒，竟然看到了每个人头顶上面都有一个东西！


也不是一个东西，就是……嗯……一条？一条东西。


在他不认识的路人头顶上的那条，大概一厘米长，白色的，写着3％。


他妈妈和爸爸头顶上的大概是一只中指这么长，45％。


他哥哥头顶也是45％，他们都是蓝色的。


今天是他生日，他爸爸妈妈跟他说了生日快乐，他哥哥送了他生日礼物，他就去上班了。


今天除了有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出现外，还是他人生里面正式到他新工作报道的一天。是个警局，什么什么黑盾组，做一个犯罪心理学顾问。


听上去有点威风。其实实际上也是那么威风。


何开心风尘仆仆，一早上就去了附近，买了几件西饼，打算作为一个贿赂，哦不是，是趁机熟悉熟悉大家的小礼物。幸好挺便宜的。


“呃，大家好，我是何开心，即将担任黑盾组的犯罪心理学顾问。”何开心一进门，放下西饼就对着众人道。


桌子那里站着的唯一一个女孩子，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何开心眼睁睁看着她的头顶进度条前进了几厘米，从一开始的1％变成了25％，颜色是绿色的。


那女孩子看着何开心看着她头顶，疑惑，挥了挥手，何开心惊醒，就说，“你好。”


“我叫白锦曦，你可以叫我小白。”白锦曦说。然后他逐一介绍，唠叨，冷面等。


最后她顿了顿，指着房间那边，凑近一点何开心那边道，“那个叫韩沉，是我们的老大。他人很高冷的，没有什么事就别惹他了。”


何开心噢了一声，说了句谢谢，请了大家吃西饼，白锦曦带着他到他的座位坐下。


这个座位正对着韩沉的房间，可以看见里面韩沉在干什么。


韩沉，人如其名是真的很沉稳。而且也很帅，只是在做工作时那严肃的样子让何开心没由来有点怕。他呆呆地看着韩沉，转着笔，掉了就捡，捡了又掉。


房间里面的人好像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看何开心这边。


那个人一抬头看到了何开心便愣了。


何开心的视线和他对上了，手一颤，笔掉了，他连忙移开视线，专注于手中的笔。



/2/


虽然他秉承着见到韩沉也要避开的宗旨，以免发生被殴打的事件，不过工作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需要面对面说话。


就好像他刚刚熟习了饭堂的环境，买了个最便宜的饭盒，还没吃就被韩沉召了进去。


何开心心里哀嚎一声，心想，不会吧，第一天上班就要被这冷面神骂？？


也不怪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被骂。毕竟韩沉喊他的声音就如他的人一样，冷冷的，淡淡的。


何开心走了进去，笑眯眯道，“韩警官，有什么事吗？”


“何开心是吧。新来的顾问。”韩沉抬头，看着何开心。


“是。有什么事吗？”


“你没有跟我介绍自己。”韩沉放下了手中的笔，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听他的声音好像有点笑意。


何开心这才放心看着韩沉的脸，韩沉的头顶是红色的，可是长度居然……居然比他爸妈哥的还长？？48％？


其实说真的，他还没理清这进度条是啥，而且为什么是不同颜色。


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妈妈让他看的玛丽苏电视剧。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吗。”何开心嘟哝。


“我叫何开心，是来担任黑盾组的犯罪心理学的顾问。”说完等于没说过，何开心心里鄙视道。不过当他说到自己的职业，就自豪一笑。


韩沉挑眉，头顶的进度条又动了，长了不少，变成53％。过一半了？


何开心小心翼翼看了看韩沉，又看了看他头顶。


韩沉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嘴角。


弧度小得让何开心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人好像也不是白锦曦说的这么恐怖嘛。何开心心想。



/3/


何开心这个看到进度条的功能直到他生日过了都还在，整个星期他就看着黑盾组等人的进度条不停蹭蹭上升，全部都是绿色的。


他终于明白了，进度条代表好感，蓝色是亲人，绿色是朋友，白色大概是路人……？他也不清楚。红色是啥他还没理清，毕竟暂时只有韩沉的进度条是红色的。


这天黑盾组遇到了一起困难的案子，众人都理不清作案手法。白锦曦提出想要用她之前学的心理学方法描述出作案手法。韩沉没有表明说同意。


何开心在旁边坐着，感觉自己好像没啥用，可是当他听到黑盾组等人讨论的时候，职业病就起了，他分析了一大轮，给黑盾组听，不但描写了作案手法，还描了犯罪人的脸。


韩沉一言不发看着他做了所有事情，到最后看到何开心收起笔，为自己成功而笑了笑，又挑眉。


何开心完成的时候，下意识瞄了瞄韩沉，看到他头顶的进度条又前进至60％了。


难道是赏识他？那韩沉还是挺有眼光的。何开心对着韩沉咧嘴一笑。


韩沉怔了怔，头顶进度条又涨至63％。何开心无意中看到了韩沉的耳朵红得很。



/4/


自从上次何开心展现了他的能力之后，黑盾组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更加敬佩，进度条也涨了。


得到更多资料的同时，黑盾组等人也更加谨慎了，何开心也更加卖力运用他的心理学帮忙了。


看到了韩沉对他的进度条竟然有60％＋，对他也自来熟很多，时不时就进去韩沉的房间跟他讨论讨论。


韩沉也没有说什么，反而很欢迎。有几次都是他主动叫何开心进去的。


何开心这天又进去了韩沉的房间，坐在了韩沉对面，写着档案，一边讨论。虽然工作时候他们话不多，可是还是很融洽。


何开心在写的时候，写到了一半，瞄了瞄韩沉。


韩沉正在认真地翻着档案。


仔细看着，韩沉是真的帅哥里面的帅哥。冷硬的轮廓显得他更加有魅力。他唇边的痣，让他看上去更加……迷人。


或者是因为何开心的目光太炽热，韩沉抬头。


“很好看？”韩沉问。


何开心竟然一时间分不出韩沉是在问他还是在……调戏他。


“对。”何开心还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然后他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捂着自己嘴巴。


糟了，他这样说，进度条会不会倒退？？


韩沉低声笑了笑，声音在胸膛荡了一圈。有点苏。他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何开心的头发，揉了几下之后似是不舍得，又揉了几下。


何开心愣愣地看着韩沉。


韩沉掩饰地咳了一声，进度条又前了一些，变成了66％。


何开心突然意识到红色进度条似乎不是关于赏识。



/5/


来了两个月有余，何开心已经帮了黑盾组破了几起案子。


何开心在破案的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春心萌动了。


对象竟然是他一开始炒鸡害怕的韩沉先生。虽然他现在不太害怕，可是基于感情上问题，何开心也没少避着他。


韩沉连续两天见不着何开心的人影之后，就主动在何开心上班的时候截住了他。


“你在躲我？”韩沉定定地看着何开心。


“我……那啥……有工作要做，先进去了。”何开心很随便地弄了一个借口，立刻转身离开，然后就被韩沉抓住了手腕。


“门口在我后面。你走错路了。”


“啊！对－－啊－－”何开心咬着牙笑，转身。他感觉自己被抓着的手腕似乎染上了韩沉手掌的温度，渐渐变得烫人。


“一起进？”韩沉问。


“好……好啊。”何开心心想，进个门而已，不用一起吧。


“是不是有太多工作做了？他们欺负你？”韩沉见何开心桌子上好像有做不完的工作，皱眉问。


何开心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是我让他们给我做的，不然我没啥做，太闲了。”


“要是被他们欺负了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主持公道。”韩沉依旧皱着眉。


“他们都很好。”何开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韩沉又揉了揉何开心的头发。


何开心感受到头上的触感，一瞬间脸都红了，飞快退后一步，就道，“我上厕所。”溜走了。


韩沉看着何开心跑走的背影，笑了笑，进度条又涨到68％。



/6/


何开心决定主动出击。他第一天带了一个饭盒给韩沉吃，第二天带了零食给韩沉吃，第三天带了牛奶给韩沉喝。


第四天韩沉终于问，“你怎么了？”


何开心扭扭捏捏，“我送你的啊。”


“不用了。”


“啊？”何开心一瞬间就像垂耳兔子，耳朵都垂到了眼睛那里的样子，可怜得不要不要的。


“我已经答应了。”韩沉笑道。


何开心一顿，瞪大眼睛抬头看着韩沉，惊讶无比。


“你不是喜欢我吗？”韩沉又笑。


何开心的嘴角扬了起来，“对对对，我喜欢你！”然后他就看见了韩沉的进度条变成了75％，颜色也从一开始浅浅的红色，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然后他就明白了。


红色进度条的意思。



/7/


在一起之后，何开心跟韩沉讨论过进度条的问题。


韩沉听到，顿了顿，奇异地问，“你也能看到？”


何开心惊讶，“你也能……？”


“嗯。”韩沉说，“就例如你现在，头顶显示着，74.9％。”


何开心看了看韩沉头顶的75％，不禁笑了出声。


“你头顶是75％诶。”


韩沉挑眉，“你比我少。”


“你看到的是啥颜色啊？我看到你的是，红色，超级亮的红色。”何开心说。


“……？”韩沉表情奇怪。


“咋了？”


“会变的。”韩沉想了想，道。“一开始我看到的是黑色，然后变做绿色，再之后就是红色，不知之后会不会又变？”


何开心挑了挑眉，心想，还是别把一开始害怕他的心态告诉他。“以后都不会变了。”


韩沉笑了笑，进度又涨至85％。


何开心看着韩沉的进度条前进了，笑了笑，“你进度条又涨了。85％。”


韩沉挑眉，“你不也是？84.9％。”


“你看到的进度条太严谨了。正确来说是85％。”何开心说。


“……好。”韩沉宠溺一笑。



/8/


“说起来，白锦曦头顶也是由绿色变做黄色的。”何开心想了想。


“我没见过有人是黄色。”韩沉道。


然后后几天，何开心就知道黄色是啥。


他们的CP粉。






END

要往下啦啦啦

有惊喜哦继续往下

番外－－

他们确认在一起了一年之后，韩沉的进度条从96％就停了下来没有动，过了很久，退也不退，动也不动。


何开心纠结了好几天，然后他觉得纠结来也没啥用，反正他知道韩沉是喜欢他就行了。


之后就到了韩沉生日，何开心准备了生日礼物替韩沉庆祝。


韩沉接了，然后亲了一下何开心嘴角，道，谢谢。


何开心摸了摸脸，笑了笑。


何开心本来兜里藏着戒指盒子，一时间又不敢拿出来了。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韩沉缠着何开心说要做。


做之前，他问了一句，我们结婚吗？


何开心停了停，摸了摸兜里凸出的东西，然后他突然起了坏心眼，表情变得很苦涩，他说，不可以。


韩沉愣了，问他为什么。


何开心从兜里拿出了戒指，因为应该是我来求婚呀。他打开了，然后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亲爱的韩沉先生。


韩沉眨了眨眼睛，接过了戒指，戴上了，然后就抱着了何开心，把头埋在他肩膀。声音闷闷说，我爱你。


何开心羞涩一笑，压着韩沉，在他耳边道，我也爱你。


一瞬间，韩沉的进度条变做了100％。


何开心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郑重地说多了一遍，我爱你，韩沉。


然后韩沉的进度条没了，取而代之变成了一颗红心，跳进了何开心的心窝。


很久很久以后，韩沉回忆的时候都会想起，何开心的进度条曾经停了一段时间，没有变过，然后就在求婚的那一刻，瞬间涨了，听到他说爱你的时候，终于变做了100％。再之后，韩沉就收获了一颗小红心。


这两颗小红心一直藏在彼此的心窝，生生不息地跳动着，直至他们老去。

END

嘻嘻我就最喜欢看甜甜

进度条这梗很适合心沉！

哈哈哈哈哈心情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rps同人文预警，不上升蒸煮，不能转出站外】

【全是瞎写的，和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圈地自萌，欢迎留评交流】

【你们快看我居然写甜文了！！！！！虐文作者写一篇甜文不容易啊】

凉白开（上）

凉白开（中）

29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我很好’都带有欺骗性。”很多年前，朱一龙的一个朋友，在酒吧摇晃的光影中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她嚎啕大哭，说出了这句他当时并不理解的话。

“你知道吗？”

“只有‘我很好’，才能让我们两个凡人，在这样……嗯，这样残酷的世界两头，费力的坚持下去，不然，如果‘我不好’”。朋友笑了下，才接着说道：“那就完了，那我们两个，总有人会像这个酒杯一样。”他举起手里的酒杯，然后毫不犹豫地松手：“啪！”

“死了。”

“然后另一个也。”

“啪。”

30

彼时，光影摇曳。

朱一龙不懂得。

此时，夜色寂寥。

朱一龙懂得了。

31

“你好吗？”

“我很好。”

32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嗯，爱而不得的人。”曾导坐在沙发上问他。

电影的试镜并没有那么严肃，更何况他又是业务能力极强对演戏包含有敬畏心的老演员了，所以就没有弄得太正式。

朱一龙正在翻看剧本，准备走一场戏试一下。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怔愣了下。

有那么一秒，朱一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个瞬间。

过去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少年时逃过的课。

篮球场上摔倒时的疼。

大学期间回答不出问题的尴尬。

演戏演到瓶颈期的无措。

直到白宇。

戛然而止。

他点点头，冲着导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复又低下头，掩饰莫名红了的眼眶。

有些人真的是不敢细细回想啊。

33

“你知道‘碎玻璃’吗？”编剧坐在一旁问道。

朱一龙点点头，他把剧本反复看了十来次，很多细节都已经非常清楚了。

剧本中说：

旧时光是飞速而过的无数碎玻璃，那些被割裂的曾经，以姿态诡异的美感，存在于人的神经系统中。

朱一龙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但凡随手抓住一个，便会鲜血横流。

“所以划拉的你最疼的那块是什么？”导演问道。

“……”

编剧左右看了看，才笑着说：“我随便写的，你干嘛问人隐私啊。”

朱一龙摇摇头，最后才笑着说道：

“是关于，辣火锅。”

34

导演和编剧，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连旁边不苟言笑的制片人都笑了起来。

朱一龙没有笑。

他说：“我曾经，吃过好多次辣火锅。”

“辣到最后都没有感觉了。”

“然后胃溃疡，住了半个月医院。”

“实在是太难受了。”

35

“一龙，你怎么这么萌啊。”编剧笑着说。

36

你知道辣火锅吃多了到底有多伤胃吗？

朱一龙知道。

37

你知道辣火锅会让人流多少眼泪吗？

甜甜知道。

38

甜甜瞧着眼前的白宇经纪人姐姐笑眯眯：“姐姐，我以前知道一个人鸭。”

“嗯？”他们这一伙工作人员转战酒吧玩嗨了，经纪人觉得甜甜好像是醉了。

“他就像你爱吃冰激凌一样爱吃火锅。”

“有一段时间，他吃了那么多顿辣火锅，吃一次哭一次。”

“你知道的，他平常并不爱哭的……”

“可是，可是有时候人真的太难了。”

“他说他是被辣的。”

“最后他这个傻子，辣的胃受不了，住进了医院，那么难受，都吐血了，可他一点眼泪都没留。”

“他说，你看，我说我是辣的吧，你还不信。”

“他说，哎你哭啥呢，甜甜。”

“姐姐，你说这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啊。”

39

经纪人瞧着眼前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的小姑娘半晌，放下酒杯，笑着说：“甜甜，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在我还是助理的时候，有一年，我不小心听到了一段对话。”

“里面有一个人，他说，我是真喜欢他。”

“他说，我想明白了。”

“他说，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说，我，我可以……可以退圈。”

“他说，好吧，我想想。”

“甜甜，人这一生啊，有些时候，真的是太难了。”

40

“后来呢，姐姐。”

“后来我就被发现了啊。”

41

这个人还问我：‘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

我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替你难受。’

他当时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别，我不难受，我就是……你不懂，他好就好。’

‘而且他，他才刚火，我不能……’

‘毁了他。’

‘你别哭了，你要吃糖吗？我请你吃糖吧。”

42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苦的糖。”

43

“你知道吗姐姐，我们龙哥，他太辛苦了。”

“我们白宇也是。”

44

“姐姐，你说爱有什么错呢？”

“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45

“爱没错！错的是别人！”

46

可是人生还是要走下去。

不管是能让人流泪的辣火锅也好。

还是让人觉得发苦的糖也好。

都是漫长人生里的一件小事，哪怕它曾经让人崩溃绝望过。

过去了，就过去了。

而那些过不去的。

47

“就让它，跨越时间，留在原地吧。”

第一天的剧本研讨会就在这句话中结束了。

48

搭戏的另一个主演是个新人，笑起来有个小虎牙，导演在会上笑着说：“就是这个小虎牙让他决定了用他。”

“新人演员，需要老演员多带着。”

朱一龙点点头，这么些年，他带过的新人都可以组个足球队还多了，不差这一个。

新人挺上进，没事儿就找朱一龙聊剧本，也挺有灵性，没隔几天就已经进步很大。

导演和主创都挺满意。

朱一龙也觉得不错，演戏嘛，还是棋逢对手比较爽。

就是剧组工作环境比较辛苦，为了保密，导演选景都挺偏，信号都时有时无，好歹大家都很专业，没怎么抱怨，任劳任怨的打算把戏赶紧拍完。

49

所以，当朱一龙知道自己上热搜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了。

“哥！哥哥哥哥哥！”甜甜拿着手机冲进来的时候，朱一龙正在卸妆，他无语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你上热搜了哥！”

在等待截图缓冲的两分钟内，甜甜迅捷的转达了最近两天网络上的腥风血雨。

总结起来就是：龙哥你和新人的合照甚至各种拍戏时一起的合照都被传到网上了说你们因戏生情新戏也被曝光了而半个小时后你的热搜被白宇拍戏受伤的热搜压了下去随后两天内你俩各自上热搜二十一次。

群里的截图终于缓冲了出来。

“男男因戏生情，潜规则还是真爱”

“新人接大尺度同性电影，为了火居然不惜和同组另一男演员假戏真做。”

“白宇工作受伤，腿伤严重。”

……

“龙哥？”甜甜叫道。

朱一龙甚至没有再往下看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他大步走出了休息室。

“龙哥！”甜甜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一路追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剧组早就已经兵慌马乱了，朱一龙甚至都不确定导演和制片人在哪儿。

他抬步就往剧组外面走，却被甜甜拦了下来：“哥！哥！你不能出去，外面都是记者。”

朱一龙有些心不在焉，听见记者的时候甚至恍惚了下，他开口道：“他们是不是知道白宇现在怎么样了？”说着就要往外面的记者人堆里钻。

“白宇？”甜甜突然知道朱一龙在想什么了，她拼命拦住朱一龙说道：“白宇没事！他已经出院了！那是一个月前的！我给你看他！”

“嗨，大家好，我是白宇，不要太担心，我现在没事，在家逗猫呢，过来小白。”视频中那人笑得灿烂，伸出手来冲着屏幕外招手，一只橘猫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你太胖了，小白。”白宇还在调侃自家地橘猫，视频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50

然后甜甜就亲眼看着她龙哥，突然靠在了旁边的墙上，那卸了一半的妆容，在脸上让人觉得滑稽又悲伤。

“龙哥？”甜甜小声地叫道。

“导演呢？”朱一龙问道。

51

最后还是危机公关了。

官方宣布，电影《十年》正在秘密准备中，是曾导的力作，另一主演还未确定，请大家不要信谣传谣。朱一龙先生正在剧组参与准备工作，出于对剧组的负责，朱一龙先生和所有前来试戏的新人都搭了戏，对于流传出去的试戏照片和所有不实信息，朱一龙先生有权对自己的名誉进行追责。

新戏停拍。

52

新人演员真的是个演员，他在媒体前一问三不知委屈愧疚的表演，朱一龙甚至都要为他鼓掌。

不过娱乐圈本来就时藏污纳垢。

53

他终于有时间去看望一下白宇了。

白宇在家，因工受伤，剧组换了别的演员，虽然很无奈，但是没有人是世界的中心。

这道理，白宇早就知道了，他调整好心情和状态，在家里抱着猫晒太阳养伤，甚至还有点长胖了。

“龙哥，你说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白宇坐在躺椅上，打着石膏得腿放在凳子上，猫窝在他的怀里。

温柔的不像话。

当然如果白宇没说那句话的话，就更好了。

朱一龙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难得陷入了尴尬。

“逗你呢。”白宇笑他，冲他招了招手：“哥哥，你过来这边坐吧，我不方便过去。”

朱一龙笑笑，坐到他旁边的软凳上。

“哥哥我有点头疼。”白宇笑着看他。

朱一龙觉得该头疼的是自己。

他拖了凳子到白宇的身后，缓缓地帮他按摩。

谁也没有开口问彼此的近况，大家都狼狈，好像回到十几年前，他们事业都不如意。

可是幸好，幸好当一切重新来过的时候。

还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两个人，一只猫，容得下这样一个风和日丽被消耗过去的下午。

54

没过多久，《十年》就重新开拍了。

这次比上次还要低调和保密，业内都没怎么听说过剧组的消息，连朱一龙都不知道最后确定的另一个主演是谁。

不过他也没打听，反正去了就知道了，作为主演，又在空档期，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进组了。

曾导瘦了点，最近估计为剧组的事儿操心不少，他在片场冲朱一龙招了招手说道：“那个谁去化妆了，你一会儿才能见到。”

“今天这场戏是重逢，提前看这场戏了吧？”

“哎导演，化妆师说你找我？”

55

朱一龙提前看了剧本。

重逢那场的台词他可以脱口而出。

“我觉得我好像昨天才见过你。”

“可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白宇。”

56

“可见，这位先生，你是太想我了。”白宇接道。

57

“你好，白宇。”

“你好，朱一龙。”

58

“你俩之前合作过我就不多说了啊。”曾导特别不解风情地说道，甜甜在一旁恨啊！

“今天这场是第一场，久别重逢，就你俩刚刚那几句台词，争取一场过。”

“好咧导演，我和我龙哥绝对给你弄个好彩头。”

“哈哈哈借你吉言。”曾导笑了下，转头对副导演说道：“通知各部门准备了。”

59

“嗨，宇哥宇哥宇哥！”一旁有个工作人员在同白宇挤眉弄眼。

白宇瞧了过去，才认出来，笑着打招呼：“狗哥！”

朱一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白宇笑着说：“这我朋友，狗哥。”

“嘿，朱一龙老师好。”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白宇问道。

“我在这儿跟着老师学电影摄影呢！”狗哥笑着说。

“不错嘛狗哥！”白宇拍了下他的肩膀，哥俩好地称赞道。

“《镇魂》前段时间不是重新上了么，我重看了，就突然想起来，我当时因为你俩进圈是要励志做一个很厉害的摄影师来着哈哈哈，唉后来太穷了，实在没办法就干了狗仔。”狗哥挠了挠头才接着说道：“就，唉，就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在干什么，于是就辞职了，打算重新开始。”

“今天过来就是想说，谢谢你们啊。”

“哎……”白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涩。

朱一龙笑着说：“谢谢你。”

狗哥摆摆手，红着眼眶说：“对了，我叫赵磊，你们好白老师，朱老师。”

“能和这种方式和你们相见，是我十年前做过的梦，现在总算近了一点点。”

60

@朱一龙：突然暴风宇//@甜过初恋：晴空万里//@我们赌赢了：蓝天白云//@白宇家的小可爱：爱就像//@白宇WHITE：3  2  1

朱一龙也喜欢白宇。

故事这样结尾，倒是刚刚好。

61

火锅店。

朱一龙说：“你知道吗？人的细胞每隔七年就会全部重新换一次。”

“白宇，即便是七年，还是十年，我都放不下。”

彼时白宇没有回答。

后来他因工受伤，曾导联系上他。他辗转一月有余，终于决定接下这个电影。

他想说。

“哥哥，我以后的早午晚饭，你愿不愿意全包啊。”

“哥哥，十年前没问过你愿不愿意一起面对狂风暴雨，不知道现在问还晚不晚。”

“白宇，有些事，永远不会晚。”

全文1w5+，也是经历这一周起起落落之后的情绪产物。

依然是部魔幻小电影，这次特效可能有八毛。

和乌托邦没啥关系，顶多算个外传。

提前说个两周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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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城市尚未完全恢复秩序，口罩人群都是千篇一律的脸，他们睁着一双双疲乏空洞的眼，稀稀拉拉地散开。天地间蒙上一层灰色调，2020年的春日不被世人所喜，它来得诚惶诚恐，只敢在枝头悄无声息地抹出几朵暖春的花。

白宇的三十岁生日一切从简，剧组暂时停工，导演代表全组提前一天送了礼物，还让他早早回去休息。最近他沉迷做饭，初学者先从解体白菜开始，无论醋溜清炒还是白菜粉丝汤，白母在手机屏幕那头手把手指挥，没多久已是白氏认证的中华小当家。每天发绿洲报告成果，他生日也不例外，举了个面盆，没刮胡子，就这么无滤镜模式咔擦着自拍营业。

零点前很多朋友发来祝福，白宇挨个点开，回复一张张表情包，做完该做的，他抿着小酒缩在酒店沙发看电影。室内没开灯，硕大的投影屏泛着幽深的光，电影是随机播的，他没看片名叫什么，可能酒喝得实在迷糊，只见屏幕中一轮超级月亮从软绵的云层堆里现形，宇宙浩渺，超级月亮徜徉星河轨道，甩着一连串碎玉尾巴。

忽然之间，那轮超级月亮露出有眼有嘴的人脸状，圆滚滚的，观感上不太好，吓得屏幕前的白宇一个激灵坐直身。

这应该不是恐怖片，剧情很荒诞，讲述的是在超级月亮日过生日的人会获得对月许愿的机会，一旦唤醒许愿功能，之后的每一个超级月亮日那人都将拥有对月许愿的超能力，超级月亮使者会审判这些愿望，在幕后决定这些愿望能否实现。电影中有人因此成为了亿万富翁，有人找到了失去的爱人，有人和罪恶的过去告别，有人干尽坏事试图统治世界……超级月亮作为观看地球闹剧的主宰者，他洋洋得意，摆着一副慵懒表情，狡黠之目像能贯穿整个屏幕。

他看着白宇，问：“那么你呢？你想许一个什么样的愿？”

他仿佛离白宇很近，白宇昏昏沉沉，记起今天确实有人跟他讲过2020年4月8日是个罕见的超级月亮日，凌晨到达最近时刻，地月相距36万公里。白宇捏着易拉罐，从沙发上跌跌撞撞站起，唰地拉开窗帘，落地窗外灯火万千，月亮藏进了水泥森林。

春日温度不高，离入夏还有些日子，一年到头四处入组的演员更不会在意季节更迭。

白宇的额头触着冰冷的玻璃，酒后愁绪像鼓起了一团膨胀气泡，从身体每一处神经钻进又钻出。室内电脑的午夜零点报时发出一阵彩炮音效，三十岁揭幕，三十岁的第一天并无新奇。白宇没有特别开心，也没特别难过。家人很好，朋友很好，他还是一个人。不缺戏演，事业稳步上升，正往着他构想的人生蓝图走。可以说一切刚好。

既然一切刚好，那为什么还觉着愁？愁什么？可能刚刚刷微博时划过几条推送，不小心看到一张高清海报，海报中的男人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目向东方，和屏幕外的白宇视线相触。是部民国谍战剧，主演今夜纷纷官宣，热搜飞升前几，一时备受八方关注。白宇盯着那张海报，半晌挪不开目，没得跑，愁绪是从这里来的。他使力捏扁易拉罐，将剩余的酒喝个精光，大脑更加晕眩。

荧幕里的超级月亮使者和半空中真实的月影合二为一，顺着醉意侵蚀他的大脑，一个声音不断循环着问他。

——那么你呢？你想许一个什么样的愿？

许愿吧。

白宇，许一个愿，就在今夜。

白宇不记得怎么睡过去的，喝酒喝上头，就在小沙发上蜷了一夜。手机闹铃吵醒他，他揉着眼，看见茶几上酒罐歪歪扭扭倒了一堆，今日无行程，他还能多睡一会儿。可眼前他那困意骤然消退，心脏莫名提速跳跃，冥冥中如同感知到发生了什么。

首先他察觉出不对劲的是自己的微博，和昨天记忆中相比，粉丝数目少了三分之一，微博发布的条数也不一样，关注列表更是大变化。他心里一个咯噔，谜底和真相萦绕他的脑海，慢慢剥夺他的理智。之后他用百度查了下自己的百科，参演作品那一栏，时间轴拉到2017年，他愣住，空空如也，没有了。最后他同样用百科查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相同的时间轴里，那人的参演信息荡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

白宇猛然意识到，他昨晚许的愿望……成真了。

他隔着朦胧醉意，带着八分神伤，期许那年夏天从没来过，哪知超级月亮足够给他惊喜，一觉醒来，那年夏天相关的所有痕迹，都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没有白宇参演《镇魂》的消息，没有2018年的那场爆红盛夏，自然没有他和朱一龙的相识。他们的微博不曾互关，在消去所有痕迹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成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同行。

这玩笑开大了。

白宇想到那部荒诞电影，然而任他怎么翻找昨晚的观看记录，都再找不到那部超级月亮电影相关的任何线索。

震惊和恐惧成为千钧巨石压着白宇的后颈，他扶额半跪地，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愿望成真也罢，可为什么在抹掉所有痕迹的同时，没有抹掉他脑子里的记忆。这样一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记得，那些真实发生的风景成为过往的镜花水月，迟早有一日连他自己也会顺应这个世界，擦掉残旧蜃景，忘掉那个无人记得的过去。

他仍带几分犹疑，也许是网络出了错，他随即打电话给经纪人，问自己2017年4月的时候在做什么。他口吻严肃，经纪人不知他搞什么鬼，只好照实查，说白宇那三个月刚好休假，没有接本子，直到7月才进组演了部校园青春剧。

经纪人还在询问什么，这一头的手机却掉在了地板间。听人亲口证实，白宇终于开始相信，关于那个夏天的一切，真真正正消失了。

这的确是他醉酒时许的愿，或许无心之过，但若没有产生这种想法，又怎会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他真的希望夏天消失吗？

02

三年前白宇和朱一龙有过一段情。

剧里他们并肩作战拯救世界，剧外他们亲密无间，踩着盛夏鼓点，顺理成章地从朋友过渡到男朋友。剧本早就吃透，剧中角色伪装的隐秘情愫和爱情的模样并无差别，他们交了满分答卷，诠释一段完美关系。旁观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局者虽迷，但也迷得尽兴。

交往一年，两年前分的手，不是不喜欢，不是性格不合闹矛盾洒狗血，他们活得分外清醒，对待各种事情均有自己的态度，看似一拍即合，实则这些因素促使他们接近彼此，也同样促使他们背道而驰。利弊划分清楚，一旦意识到在一起是个错误，那么当断则断，绝不拖拉。

其实过去这么久，白宇不是个认死理的人，昨晚纯属意外，大概他被朱一龙那张剧中海报勾起陈年旧事，让他有机会给心脏挖一条时空隧道，他陷入那片凹陷，回望了过去几分钟。

4月是他和朱一龙的生日月，那人的三十岁轰轰烈烈地拥抱夏天，而白宇的三十岁，却平平静静地遗失了那个夏天。

之后几天，白宇等候开工，情绪不高，话也很少。经纪人琢磨不透他，但告知他过段时间要参加一个慈善活动，白宇本来没在意这事儿，直到慈善品牌官方微博圈了一堆明星，白宇名字后面直接跟着朱一龙，换到之前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再放眼评论区，毫无争吵，各家粉丝称兄道弟一派和谐，真实世界越看越魔幻。

见一个压根儿不记得自己的前男友，尴尬程度应该没那么严重。谁想品牌方给他们安排一前一后出场，剪了短发的朱一龙和以往的气质不大一样，白宇更喜欢他留长发，脑后一个揪，白宇当时还帮他扎过，手法不够娴熟，明明勒得很紧，那人却不说一声疼。不管短发长发，前男友颜值丝毫不减，白宇约束着自己的目光，迈腿向前，绝不回头。可惜身体向来诚实，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闪光灯涌向身后人，他还是定住脚步，转过身。

此时无人在意白宇是否回头，镜头里的同框照不会引起轰动，朱一龙腼腆地笑，还是那双漂亮的眼波眼，月牙儿般温柔弯曲。现在的他面对媒体发问不再像以往那么无话可说，正说到宅在家太久导致变胖的问题，笑声慢慢传递，媒体记者们齐鼓掌，祝他生日快乐。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白宇。白宇一惊，可想着那人不认识自己，笑一笑表达同行间的友善也无妨，于是他咧嘴乐呵呵一笑。朱一龙明显怔忪一瞬，他仍在回答采访问题，但视线直坦坦穿越人群，精准无误地定位到白宇身上。

白宇胸口一热，根本装不了太久，他赶紧揉着发酸的腮帮匆匆向前。

内场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再一次碰着是几个孩童表演嘉宾牵着一堆气球跑太快，白宇给他们让道，不小心撞到身后人，再踉跄几步会撞翻香槟塔，那人及时稳着白宇的肘部，手掌很有力度。事情发生得很快，乃至白宇自己都没发觉，朱一龙刚一扶着他，他嘴中竟自然而然回了句谢谢龙哥。

他又差点咬着舌头，这嘴瓢的。朱一龙的神色未露意外，仍用刚才红毯上打探白宇的表情注视过来，旁边有工作人员问白宇：“白老师，你认识朱老师呀？”

白宇慌忙摆手：“没……就那啥，看过作品嘛，我很喜欢朱老师的表演风格。”

工作人员没再过问其他，白宇却只想逃离现场，这种演技大考验比片场模式困难多了。他不等朱一龙和他多说什么，自己提了句去厕所，打算趁机尿遁。

万万没想到，朱一龙开口：“哦，我也去。”

走廊很静，厕所里可以听见舞台间冲上云霄的男高音，似能穿透墙壁，成为不合时宜的BGM。冲水声过后，两人并排洗手，烘干机嗡嗡作响。

全程无交流，也是，这才符合第一次见面的气氛。白宇淡笑着勾唇，对朱一龙说：“那我先走了。”

他刚转身，一个声音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

“小白。”

白宇乍然滞住，他确信自己没出现幻听，这话出自朱一龙的口中。那人徐徐靠近白宇，脚下的两道影子重叠了。

朱一龙微皱眉，他几度欲言又止，直到白宇僵硬地转身，他才敢重新确认白宇的表情，显露他内心的疑惑。

片刻，他似乎得解。

他翕动着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

“那个夏天，我是说，《镇魂》相关的一切，为什么消失了？”他穷追不舍地问，“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也没有人记得，我本以为你也不记得，但我刚刚发觉，你是记得的，小白。也就是说，只有你跟我记得，这是怎么回事？”

白宇再度愣在原地，耳畔嗡地响起一道雷。方才的拙劣演技原形毕露，超级月亮又跟他开了个大玩笑。看来，那个愿望对这个世界起了作用，却唯独对他们二人毫无效果。

“你……记得多少？”

“全部。”朱一龙认真地盯着他，“你也是，你也全部记得，对吗？”

03

接二连三的惊吓，白宇需要找个吸烟角缓缓。

能怎么解释，看了部古怪的电影，按照电影流程，他和超级月亮使者相遇，电影的世界观在真实世界显灵，那个夏天经由他的一句愿望变成了水中泡影。换了其他人肯定很难相信白宇的胡言乱语，但朱一龙默不作声地听完，猩红火光弹跳着簌簌下落的烟灰，迷蒙的烟雾被他吹散，他问白宇：“为什么要许这样的愿？”

他并不质疑这些乱七八糟的解释，反倒接受前因后果，质问起身为这场荒诞电影男主角的白宇。

白宇移开目光，两年过去，他们依旧抽相同牌子的烟，朱一龙身上的香水味仍是令人熟悉心安的那款。

“都说了是喝醉之后瞎许的，我如果知道自己可以许愿成真，怎么会这样滥用机会？肯定先当个超级英雄过过瘾啥的。”白宇靠墙，脑袋轻轻向后撞着，“改变了就是改变了，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世界。”

朱一龙垂眸，说：“如果是超级月亮都没法抹掉的记忆呢？”

白宇一愣：“什么意思？”

“你说电影里的他无所不能，他可以让夏天消失，却没法根除我和你脑中的记忆，这就证明，不是他不选择根除，而是他根除不了。”

白宇蹙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对那段时光记忆太深刻，导致这个电影的最终boss都拿我们没办法？”他忽而扯嘴苦笑，“太玄乎了吧，龙哥，我们已经分开两年了。”

这话让两人倏然安静。

朱一龙侧过头掐灭烟头，眉头微扬，以前这人的微表情白宇像写攻略般读得通透，现在那些攻略再无用处，早就过了更新时限。

朱一龙说：“逻辑上讲，这个世界发生了改变，只有我和你留在原地。”

“是。”

“所以在想清楚下一步做什么之前，我们得一起行动。”

“行动？”

“嗯。”朱一龙淡淡说，“我们需要想想，是适应这个世界，还是改变这个世界。”

白宇以前从没觉着朱一龙能讲这么多哲学道理，不习惯。香烟提了神，久别重逢的气氛没什么可扭捏作态的，白宇拿出手机，说：“行，怎么行动？微信微博，重新加一下？”

朱一龙眸色略显惊异，之后他轻点了下头。

加了互关，白宇忽然调出前置摄像头，把他和朱一龙拉进同一个框里。

“你说，我们现在发一张合照会怎么样？“

朱一龙盯着镜头：“应该不会怎么样。”

“也是。”白宇用手摸摸下巴，说，“我们当时欠下好多事儿没做，口口声声说要回馈粉丝，可惜现在那些粉丝，应该都被超级月亮消除记忆了。”

朱一龙的头偏向白宇那侧，两人目光相遇，他说：“要不，给她们补上？”

白宇神情微动，近距离看朱一龙的脸是挺久违的事，导致他那颗心脏像被人用猫爪子左挠挠右挠挠，又痒又上瘾。

朱一龙这话听着不像说笑，他从不用严肃的表情说笑。

他在真诚发问。

补，确实得补。

合照一发，微博热闹了一阵，评论里一溜的“神仙同框”，也有不少路人在下方求合作，这个被超级月亮修改过的世界变成临时的避风港，白宇和朱一龙做什么事都不会被过度解读，可以缓一口气、歇一歇脚。无人记得的东西，成为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狂欢。

他们互换了如今的住址，这夜之后，他们偶尔会见面。将要做的事写成清单，逐一实现。吃饭、打游戏、球场灌篮、双人直播展开各种PK……这些事晚了整整两年，做起来又和两年前的心境大不相同。

两年前那会儿属于宣传期，也是他们恋情缱绻的最后一段时日，一分一秒像是赊的，相处模式三分带了剧中情景，三分佯装正常同事，剩下的四分爱欲横流，还得挖个坑埋葬起来。

那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滋味很难给爱情画出一条长久的跑道，他们未能走到终点，就在途中各自转弯。

现在不同，没了剧中角色的纠缠，没了大众认知的兄弟情，两年的沉淀和成长让他们能以另一角度去总结那场烂漫。

他们从对方身上发现新的变化，长途跑道被修正了方向，他们在起点重遇。

清单上的事很快做完，白宇意犹未尽，又将那份清单加长。

没一起蹦过极，没一起爬过山，没一起看过日出，没一起见过极光。

没仰望过烟花，没停留过海边，没开过重型机车，没去过观星馆，没进过午夜场的电影院。

没在偶像的演唱会上放声呐喊过，没在过山车下滑时振臂欢呼过……

这份清单像是永远完结不了，白宇孜孜不倦地写。

他还是没长记性，两年内他穿梭那么多片森林之海，结果仍旧死磕，选择在同一棵树上吊着。那晚他们刚解锁了一起弹吉他的清单任务，朱一龙在前方纠正着白宇的指头，灯光灼热，壁灯闪烁，朱一龙的长睫毛扑簌出别样情潮，像给了白宇一个预警信号。

白宇不敢过重的呼吸，并没多想什么，本能驱使他倾身过去，在离朱一龙唇间一厘米处停滞。理智疯狂敲门。

朱一龙静静瞥着，两人将唇抿紧，目光缓缓落到彼此的嘴唇。这场试探里，朱一龙率先行动，他歪过头，轻轻含着白宇的下唇，两人抖了下，如同高中生初吻那样笨拙，唇齿推弄着吮动。嗡一声，白宇瞎扫着吉他弦，声音有点吵，继而又嗡地一声，朱一龙按住他的掌心，止住他发出的噪音，另一手狠狠捞过他后脑，渐渐加深唇间的吻。

排山倒海的记忆轰然压断白宇心中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们早该知道，这场二度靠近本质上就是危险的。男人互相吸引的一瞬，下半身比脑子动作得更快。他们无法调整那个名曰朋友的天秤，面对朱一龙，白宇的情绪总不由自己做主。明明早该封存，又从地缝中蒸腾出现，稍不留神，再次过界。

“哥哥……”

白宇闭着眼，收回那股酸涩的泪意。

“嗯。”

“我想……”

朱一龙问：“想什么？”

白宇答：“想要你。”

有人轻不可闻地答：“好。”

他们沉浮欲海巅顶，身体怀抱唯一旧爱。

04

两年过去，三十代的成熟男人在没有外力阻隔的情况下破镜重圆。

床上运动汹涌而和谐。

只是这么一来，清单上写的事情又得变一变。

没吃过同一个甜筒，没比赛过用嘴剥龙虾，没光顾过老字号的热干面小店。

没整晚不睡打电话唠到天亮，没为对方亲手系过围裙，没在狭窄的浴缸中用过背入式，没撑过一把伞走完寂静空旷的夜间铁轨……

他们一一达成目标，无人阻拦，无人怀疑。

摩天轮的空间不大，两个一米八的大高个挤进去，膝盖紧紧贴着。他们离高地面，半空中挂了轮皎月，白宇本在替朱一龙照相，等镜头内跳进一个格格不入的浑圆月亮时，他忽然停了。

朱一龙察觉动静，问他怎么了。

白宇垂下手机，用手指叩了叩窗，像和那轮明月打了个招呼。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这些天，和你干了这么多高中情侣才会做的事，我虽然挺高兴，但其实每天都睡不好。两年前我也经常失眠，那会儿是压力太大，和现在的这种感觉又不太一样。”

黑暗中，朱一龙捉着白宇的手。

白宇继续说：“就像是偷的一段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一龙说：“如果不是这场世界变动，我们大概这几年都不可能见面，也不可能完成那些两年前未完的约定。”

“对，我知道，我很感谢世界发生了变动，但是，我和你不是这样认识的啊。龙哥，这不公平，因为这样看起来好像只是为了一己私欲。《镇魂》对于我们是特殊的，你也说过，那是你而立之年的一个礼物，那个夏天不该被轻易地遗忘。”白宇沉声说着，“你会忘吗？”

“不会。”朱一龙即答，“我没忘，不可能忘，但我们……必须接受，夏天消失，这是既定的事实了。”

白宇涌耸了下喉结，他紧紧盯着朱一龙，说：“那部电影说了，被唤醒的许愿超能力在之后的每一个超级月亮日来临时都能再度使用。我查了，下一个超级月亮日就在不久之后的5月7日。”

朱一龙愣了愣：“你要做什么？”

白宇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把那个消失的夏天找回来。”

朱一龙蜷眉：“如果找不回来……”

“那也要试试。”白宇说，“至少减轻罪恶感，能让我心安理得。”

朱一龙沉默半晌，白宇叫了句哥哥？

“我明白了。”朱一龙说，“那么我事先跟你讲好，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我希望，我们重新握住这个机会，始终是要站在一起的。”

白宇抿抿唇，他说：“有句话我早就说过吧，我能保护我龙哥。”

“小白。”

“你看，两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样都没变心，咱是不是够长情的。”

朱一龙沉思着什么，白宇伸手，捏捏他的脸，扯开一道弧，白宇说：“哥哥，笑，你赶快笑一个。”

举着自拍的手机朝向他们，最后定格时白宇噘嘴亲过去，在朱一龙唇间啵了一声。同样入镜的，还有那层始终保持同色调的清白月光。

朱一龙仍然握着白宇的手，握出薄薄细汗，他们在为期一个月的日子里用尽全力相爱，只为能给这场虚幻的春日风光多添几分真实。清单上的文字成为证据本身，交汇出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轨迹。

接吻时白宇没能闭眼，以往他讲究激情，从不曾这么清晰又细致地观察过闭眼的朱一龙——虔诚而认真的神态，纤长的睫毛精神抖擞，舌尖正火热地描摹白宇的唇路。

摩天轮走到最高点，离半空的月很近。

05

5月7日是个好日子，得吃火锅庆祝。

地点定在朱一龙的公寓，咕嘟咕嘟的红锅对着阳台，他们在等待窗外的月亮。吃饭时话题天南地北地换，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倒酒，但不能喝醉，白宇时刻保持清醒。他时不时看着时间，局促的表情没能逃过朱一龙的视线捕捉，为了调剂气氛，两人靠在一起联机打游戏。

游戏也发挥不出白宇的最佳战斗力，朱一龙摸他的手，冰冰凉凉，他问：“是不是很紧张？”

白宇小幅度点头，说：“这可是改变世界的大事，能不紧张吗？”

朱一龙叹气，说：“那怎么样才能消除你的紧张？”

白宇靠着他，脑袋搭在他肩上：“你抱着我就行了。”

快零点了。

两人放下手机，朱一龙顺从地搂抱白宇，按压他的头，再抚摸他的背。白宇很瘦，整个身子缩在朱一龙怀中，他攥着朱一龙的衣服料子，眼睛探向窗外那片深沉的黑海。

时针分针走向重合，苍白的月华倾洒重叠的幻梦光影，超级月亮攀升了，白宇恍然置身其中。一个伸手，仿佛脚尖离地。白宇大惊，他心跳极快，身体逐步脱离时空，朱一龙的公寓急速离他远去，他不再感知任何被拥抱的暖意。腰间一股巨力挤压他的骨骼，点燃他的血液，他将要沸腾着燃烧起来。

他如同被磁力吸入一个特异空间，翻转和下坠的循环迫使他无法呼吸，他在往回走，真要命，这条甬道正通往一条不为人知的时空夹层——

砰地一声，他落地了。

脚底触着绿油油的草坪。

周围的建筑物很熟，白宇环顾四周，山山水水，龙城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遥遥望去，远处有剧组划分区域，正热火朝天地开拍。两个年轻的男人低头抚弄着一只黑色喵星人。一个男人下巴有胡子，笑起来眼睛眯成细缝，另一个男人温文尔雅，大学教授的打扮，鼻梁有眼镜，手臂有袖箍，他抿着唇，唇边笑容妥帖。

黑色喵星人打了个呵欠，它抖抖黑毛，望向这一头站立不动的白宇。

白宇的四肢在这个时空没有影子，但他可以摸到任何实物，如果拿起石头往前砸，定能演一场白日鬼片。

超级月亮名不虚传，他的第二次许愿，又成功了。

他和朱一龙说要许愿将消失的夏天找回，但他知道，回归正常世界是辛苦的，尤其在他掉入蜜罐一个月，享受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爱情，如果一切如常，他们势必会和两年前一样。那么多外力因素，不能随意见面，事事考虑团队，工作是第一首要。久而久之，免不了重蹈覆辙，再唱一回伤肝伤肺的分手快乐。

无论是缺失夏天的相爱，还是找回夏天的相离，都让他如坠冰火两重天，煎熬的滋味……逼迫他生出另一种可怕的想法。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了2017年。

龙城的春日暖和多了，他能感受阳光，也能闻到花香，即便自己在这片夹层不过一缕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他正打算走过去好好瞅瞅2017年的自己，岂料他刚挪一小步，他的小臂忽然被人猛力拽住。

白宇转过头，脸色唰地变了。

他看见朱一龙——应该是2020年的朱一龙，竟尾随他的脚步同样钻进了这场时空夹层，朱一龙的脸上似有愠色，川型眉头皱得更深，他死死盯着白宇，后牙槽一咬，他说：“白宇，你究竟在干什么？”

白宇怔忡，朱一龙拽得很紧，他不打算松手，白宇任由他拉扯，嘴中问：“你跟来做什么？”

朱一龙冷然说：“你说话不算数。”

白宇哑然。

“你回到这里，想改变什么？这几天我确实发现你不对劲，也猜到你不会按照我们说好的将夏天还原，但我没料到，你想要改变过去，你问过我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单方面做出选择？”

白宇难得被他哥怼得说不出话，他舔舔下唇，闷不吭声。

两人这么互拽着站了许久。

白宇问：“2020年的我们呢？”

朱一龙眸中闪着痛色，他说：“你知道么？你突然在我面前没了生命，那场面有多吓人？幸亏我抓住那个超级月亮的影子，这才能跟过来，但是这样，2020年的我也同样失去了生命，我们的尸体躺在了一起，很快，那个世界会掀起轩然大波。”

白宇瞪大眼：“死了？”

朱一龙敛敛神，说：“不要把超级月亮当做无所不能的许愿机，肆意改变时间轨道一定会付出代价。我们很渺小，我们只是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小白。”

远处的剧组爆发一阵阵哄笑，年轻的白宇是个气氛担当好手，现场没人会不喜欢他。赵云澜咬着棒棒糖，沈巍好整以暇地抱着书本。剧中两人视线一旦黏住，再没断开过。

白宇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长椅上。朱一龙低头望着他，温柔的风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朱一龙陪同白宇坐下。

“现在懊恼也没用了，回都回来了，既定的事实，只能选择去接受。”

白宇瞥他一眼：“怎么接受？”

朱一龙说：“有一个方法，就是我们选择生活在这个时间夹层里，我们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人相见相交，但我们能看见彼此。这样，我们仍然可以在一起。”

白宇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等到了2020年，处在这个时间轨道的白宇许下让夏天消失的愿望后，我们俩就能顺利消失，回到正常的轨道去？”

朱一龙摇头：“然后我们将进入死循环，5月7日的你又许下回到2017年的愿，我们再次进入时空夹层，时间轨道上的我跟你再度殉情死在一起。”

白宇打了个寒颤：“死循环？”

朱一龙向后仰了仰，他竟半闭着眼呼吸了下龙城的空气。

“小白，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白宇愣了，他又何尝不是。

周围群演成为机械的NPC，他们进入游戏现场，却体验不了游戏人生。他们更像是造物者。

“你还记得那几个景么？”

白宇扯着嘴角：“记得啊，前边儿窗口底下，你在那里一眼万年，从那边走过去，你教书的地方，特调处是另一个景吧……这么一看，还真挺怀念。”

朱一龙站起，说：“那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看见的世界。”

现在的朱一龙不仅能说哲理，还会搞文艺腔了。他们故意绕过剧组，慢悠悠走向另一条路，入眼所有景致保持记忆中的容貌，但通过第三视角俯瞰这些过去的影子，又和真实世界所触碰到的不一样。

他们可以随意进出，和夏天消失后的那一个月相比，眼前更加自由。也是，人可以冷静理性地观察一群搬家的蚂蚁，置身劳作的蚂蚁却永不可能知晓自己究竟被谁操纵。

他们不会饥饿，不必睡觉，人群穿越他们空荡荡的身体，他们握紧双手，以拥抱感受着彼此。

顺便去了很多地方。

能上天台，能下海底，能攀山峰，能抓着飞机起飞，能骑着牛背跃进山川沼泽，能替街上嗷嗷大哭的小姑娘擦去眼泪，能给淋过雨的流浪猫群安一个小小的家。

如果不做演员，或许他们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不一定有另一个相遇的机会，白宇趴在朱一龙背上，朱一龙背着他。两人沿着夕阳走，桥畔有车，有人声，无人可见他们。

时间夹层什么都好……白宇揽紧朱一龙的脖子，但游荡的鬼魂无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白宇瞧得出来，朱一龙时常羡慕地看着镜头下的沈巍，那个他演绎出来的具有非凡意义的角色。他们陷入这场死循环，不可能再有机会站在镜头下，鬼魂是当不了演员的。

拥有爱情，却丧失了人生理想。

这大概，就是朱一龙口中所说的代价。

06

两人养的流浪猫群在小窝里茁壮成长，小猫们瞅不见人影，冲着空气喵喵乱叫。白宇用食指抚摸它们柔软的毛，没过多久，演大庆的那只黑猫也被片场的白宇抱过来同它们一起玩，玩着玩着他又招来远处的朱一龙。

四个人蹲在同一处，画面愈发诡异。

年轻的白宇说：“不知道谁在养它们，每天都在这里看到有放吃的。”

年轻的朱一龙说：“肯定是哪里的好心人。”

是啊，好心人甲和好心人乙正相觑着无奈一笑。

下一场戏快要开拍，白宇和朱一龙目送年轻的两人并肩走远，流浪小猫在他们面前围着圈跑跑跳跳。龙城的夏天近在眼前。

风起。

“要解开这个死循环，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白宇收了嘴边的笑，望向朱一龙，“这也是我选择回到这个时空的初衷。”

朱一龙怔着脸：“小白？”

“你先别立刻否决我，仔细想一想，被困在这里的我们就算能达到一个永恒状态的在一起，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一定会发疯的。因为我们生而为人，却做不了人能做的事。你想演戏，我也想，我还想吃美食，和朋友说话，和亲人互动，正常地生老病死。所以我们必须强迫自己，打破这个时空夹层的秩序。”白宇挠挠头，“这个时间点的我已经喜欢你了，很快就会向你告白，你记得吧，就在那场雷雨之后。”

突如其来的雷雨侵略着龙城的花草，四周无人，被淋湿的两人共用了同一个小隔间。也不知谁先伸手，热气携带焦灼的夏日残暑，朱一龙取下眼镜，和白宇抱在一起纠缠着交换呼吸。那个吻十分绵长，每每回味一遍都能让白宇周身流淌一种情动的温流。狂风呼啸，大雨滂沱，隔间内贴近的躯壳炽烈而生动，他们忽略外面的世界，心跳快炸了。朱一龙喘着粗气，他扯掉白宇衣服最上边的扣子，然后埋头，轻吻那人锁骨。

白宇的告白很狡猾，他问：“朱一龙，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疑问句。

两人的呼吸慢慢平静，有凉气儿从外头涌进来。

朱一龙的回答也很狡猾，他说：“白宇，你是不是也挺喜欢我的。”

陈述句。

白宇笑出声，肩膀抖了抖：“我是。”

朱一龙说：“我也是。”

白宇推他：“你别学我了！”

“没学你，是真话。”

“真的？”

“假的就不会亲你。”

白宇被逗得开心，他双手环绕朱一龙的腰，说：“那要不咱俩，试试？”

朱一龙终于露了笑，他重新整理白宇的衣领，遮住那些红印子。

他说：“好。”

就这么简单。

却简单到记忆深刻。

白宇抬头，这几日天气确实不好，看样子这场暴雨快来了。

他耸肩，继续说：“如果——我阻止了2017年的自己不向你告白，那么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夏天不会消失，早就走出暗恋情绪的我更不会在2020年的春日借酒许愿，一切将走向另一条平淡又平和的轨道。当我们抹掉能够在一起的所有可能性，这个时空夹层的你和我应该就不复存在了，当然，也不会回到哪个轨道，更没有死循环，就是消失，灰飞烟灭的那种。本来啊，我是打算自己做这些事的，没想到你竟然跟来了，那么……只能委屈你和我一起做了。”

朱一龙沉下脸，他不回答。

“没有很多时间让你思考了，哥哥，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更不可能让你永生永世成为这样的孤魂野鬼，我们还有那么长的人生。”

朱一龙撩眸，问：“消失意味着什么？”

白宇掐了掐眉心，让他说出那番话也很辛苦，他说：“意味着这个轨道发展出去的我们只会是朋友，我暗恋过你，但是无疾而终了。夏天还在，我们的理想也在。或许未来某一天，我们在同一个颁奖典礼上光明正大地重逢，日子久了或许还能等到另一个共演的机会，或许……我们各自拥有家庭，开启另一段美好的人生。”

龙城的风停在他们脚边，绿浪翻滚。

白宇说：“很残酷是吧，可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朱一龙锁紧眉，他说：“如果我说，就这么做孤魂野鬼也可以——”

“你甘心吗？”

朱一龙愣住。

白宇说：“你甘心吗？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吧，你淋了场人工雨，又在雨中跪了很久，冷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给你送热茶，你却拉住我小声说，你要演一辈子的戏，因为除此之外，你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演员这个职业让你认识自己，重新喜欢自己，我也同样……喜欢那样的你。那时我们不过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却还是很敢想，希望留下一部很好的作品，不说拿奖什么的，至少能体验一场，真真正正的无悔无憾。”

朱一龙转头看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我龙哥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没跟你讲过，你那时候，其实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好像这个世界这么大，烦恼这么多，眼前却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能和我神思共通，我们看透彼此，相信彼此，我们是独一无二的。那样独一无二的夏天，怎么能消失呢？是吧？”

白宇抓着朱一龙的手，用指头慢慢抚摸他的掌心。他很喜欢捏他龙哥肉嘟嘟的手掌，龙城夜幕低垂，四周静谧无声。朱一龙顺势攥住白宇的手腕，两个掌心温热相扣。

白宇悄悄按上去，做了个击掌动作，像在立一个约定。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07

阻止告白也是项技术活。

暴雨来临时，白宇故意推倒室内陈列架引来工作人员，准备去同一个隔间换衣服的两人被旁人叫住。少了一场暴雨后的吻，2020年的白宇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他和朱一龙的手臂渐渐变透明了一小截，也就是说，这个方法是有效的。他们彼此的痕迹正在消失。

要减少2017年那两人独处的机会，他们跟2017年的白宇打起了游击战。不得不说那时的白宇心思活络，一有空就往朱一龙的身边跑，要时时刻刻看住他。一旦瞄出不对，2020年的两人会在剧组引发一些小小的混乱，不给2017年的白宇丝毫表达内心爱意的机会。

游击战进行了一段时间，连白宇自己都有点佩服年轻的那个他，甚至被那家伙的韧劲儿打动。那人一共萌生了十次表白的心思，有龙城这个环境保护他，他的满腔孤勇得以释放，他甚至可以披荆斩棘，无畏外来世界的洪流和人浪。他孕育心中的花朵，浇灌爱意滋长，诱导它生出壮硕的果实。他摘下果实，品尝果实，却没机会将果实送给最在乎的人。

夏日渐浓，离杀青之日所剩无几。游戏精英白宇对得起他的所有头衔，他们完美阻止了这场告白行动。三个月过去，片场的两人自始至终以哥弟相处，没等冲破这个模式，他们就要在杀青会告别。

2020年的两人离鬼魂一步之遥，躯体几乎透明，他们蹲坐在一起，望着远处那两人的分别景象。演员离开特定环境，怀揣的暗恋遐想及时划上休止，白宇了解自己，演员能走出来，他会自我消化，做一场单方面的感情遗忘。

好似觉着这样的风景实在惨兮兮，白宇忽然站起身，他回头，伸出手，也将朱一龙拉起来。

“别看了，大老爷们的，我可不想流眼泪。”

白宇插兜走在前，朱一龙跟在后。他们走过龙城的每一处景，寂静的台阶，空荡的教室，染满半面墙的爬山虎，磕磕绊绊的石头街巷，风过无痕的碧绿湖面……他们认真吸收龙城的温度，像两束透明的光，即将消融在夏日余晖。

他们走到一条分岔路，白宇定定神，时间差不多了。

他指着左方：“我实在不想亲眼看见你变成空气，这样吧，我往这边走，你往那边走，我们别看对方了，就自己消失，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

朱一龙不出声。

“哥哥？”

朱一龙别过头，右边的道路漫长无尽，风徐徐吹来，遁往更远的黑洞。

他点头：“知道了。”

白宇抹了把脸，朝左边走一步：“那我走了。”

又迈一步。

“我真走了啊……”声音依依不舍。

小碎步跳了跳。

“我们都别回头……反正我肯定不回头……”

他挪动的步伐变得迟滞。

“龙哥，我真的走了……”

他开始数。

“一步了，两步了，三步……”

白宇突然止住声音。

嗓音夹杂着细小哽咽，他走了一小段路，身体定格在夏日微风，明天这里将不再有龙城，本来这世上也不存在龙城。它像个桃源，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吗？

白宇低下头，双拳紧握，然后，他猛地转身——

几米外，跟他身处同一夏日场景的朱一龙始终站在原地，他是真实的。他没有向右走，不曾转向，白宇让他们各走各的，他却凝视着白宇的背影岿然不动，他可真不听话。

他站立的姿势和沈巍很像，但又带出他本来面目，英俊的眉——白宇摸过，柔和的唇——白宇吻过，他如沐春风的拥抱，他深沉炙热的爱，他留在白宇生命中的星点轨迹，不单是夏天，还有数不清的四季，消不尽的光阴，此时此刻，都滚落他眼底。

哥哥。白宇喃喃地叫。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白宇情不自禁抬脚，走着走着成了小跑，一步，两步，三步——

他加速了。

漫天花瓣如烟火炸裂，飞舞在眼前成海，海洋围绕他们。 

心底的声音扩开了。

喜欢你。

我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小白……”

白宇张开双臂，奔向朱一龙，朱一龙也下意识伸出双手，两人的身体触及风和光，眼前是热烈的亮，他们睁不开眼，滚烫的光线穿透他们的身躯。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根本摸不着实体，白宇不知自己碰到了什么，他想吻过去，但风包裹他的嘴唇，他连自己都捕捉不到。他很着急，盘旋在风里找寻朱一龙的气息。

透明的光影被风夹带，他飞过龙城各大角落，重回刚才他们走过的路。他四处张望，拼命喊着朱一龙的名字，他敲不碎阻挡在身前的坚固堡垒，他用尽所有办法，消散的气力促使他倒在风中。他仰面向上，和煦的夏风细细密密亲吻着他的身体。

他快要消失了。

腾起，又下落。

翻滚，又飘向远方。

他将变成龙城的花，龙城的草，龙城的一砖一瓦。

眼角砸下的泪化为晶莹的露珠跌落屋檐，雾气缭绕间，龙城外有车徐徐始动。

2017年的白宇拉着旅行箱，影子斜长，他毅然决然地钻进车中，没有回头。

08

自此，消失的夏天去而复返。

2017年的夏日阳光充足，蝉鸣动人，浮光掠影载入相册，无人遗忘。

渐行渐远的车影间，一只手从车窗内伸出，向被甩在身后的龙城用力挥了挥。

告别龙城。

终将各奔前程。

<尾声>

城市尚未完全恢复秩序，口罩人群都是千篇一律的脸，他们睁着一双双疲乏空洞的眼，稀稀拉拉地散开。2020年的春日来得浩浩荡荡，酒店楼下整齐绽放了一排鲜红的山茶花。

白宇的三十岁生日一切从简，剧组暂时停工，导演代表全组提前一天送了礼物，还让他早早回去休息。零点前很多朋友发来祝福，白宇挨个点开，回复一张张表情包，做完该做的，他抿着小酒缩在酒店沙发看电影。

室内没开灯，硕大的投影屏泛着幽深的光，电影是随机播的，他没看片名叫什么，也没在意剧情。玩手机之余刷到几条微博推送，海报上的男人剪了干净利落的短发，民国扮相很衬他，白宇观赏几秒钟，手指向上划去。

他和海报里的男人三年前共演过。那会儿他很年轻，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三个月的沉浸式表演很快结束，没能点燃体内痴缠的危险火苗，他和共演者仍是朋友，每年会互送生日祝福，偶尔联机游戏，都是私下联络，交流不会露到台面上。

电影里的超级月亮使者张牙舞爪地鬼叫，白宇困了，倒在沙发上小憩。没等他睡多久，酒店的大门忽然被人急速敲响，笃笃笃，声声坚定。白宇倏然睁眼，他从沙发上腾地坐起，随后向门口走去。起初以为是经纪人，但透过猫眼往外看，陌生人的体格和他经纪人完全不一样。

生怕遇着什么歹徒，白宇只打开一道门缝，门外的男人全副武装，帽子眼镜口罩手套乃至脖子上的除菌卡都配备完全。白宇奇怪地盯着那人，那人气喘吁吁，像是跑了千山万水，寻寻觅觅很久。他一见着白宇，眼镜后的眸色顷刻亮起微茫的光，他连忙扯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白宇一惊，当下懵了，他说：“龙哥？你怎么会来？”

“嘘……”朱一龙比了个噤声，“小白，能让我进去吗？”

白宇拉开门，侧身放他进去。

朱一龙平复着气息，白宇满脸惑色，不知朱一龙为何出现在这里，他家离这十万八千里，剧组也不在这边。

白宇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他，朱一龙却像了解他这般反应，率先开口：“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话都会很突兀，你也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带来了一封信，小白，这三年来，我一直，一直在等待今天，2020年的4月8日，你三十岁生日的这一天。”

白宇确实听不懂，朱一龙摸索着怀中暗兜，从里面拿出一张像被翻阅过无数次的陈旧信纸。

“这是什么？”白宇指着自己，“我能看？”

朱一龙点头说：“这封信，是我写给我自己的。”

“什么意思？”白宇更迷糊了。

“准确地说，是2020年的我写给2017年的我的一封信。”朱一龙说，“当时我在片场捡到的，我不清楚它的来历，但这封信，写给我，同样也写给你。”

白宇迟疑着，慢慢打开那封信。清秀的字迹不会骗人，出自朱一龙的专属手笔，信上内容很多，密密麻麻几大篇，瞧着比剧本还复杂。

什么超级月亮，什么时空操纵者，信里还原了一个荒诞的故事。白宇一目十行，明明那些剧情闻所未闻，他浑身却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情绪，好像隔着薄薄信纸，他和信中的灵魂心有灵犀，早就结识一千个世纪。他狐疑，纳闷，不解。他好奇，惊异，又不知所措。

直到信纸的最后一页，内容才稍稍回到正题。

2017年的朱一龙先生：

你好。

请先不要管我从哪里来，也不要怀疑你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没有闹鬼，你精神正常。

我时间不多，所以必须长话短说。

我完全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念着谁。是的，我知道你怎么喜欢的白宇，早在白宇喜欢你之前，你就喜欢他，早在你第一次看见他，你就在心里给他预留了位置。眼神不会骗人，时隔三年，我再次清楚确认过了。

别开心得太早，虽然我知道白宇也喜欢你，但在你们所处的这个时空里，爱情很难持续，这段感情不能令他开心，你们很年轻，对待爱情瞻前顾后，不够成熟，以至于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你们选择退缩，没能挽回。甚至在这场改变时空的旅程里，你们前前后后也分了三次手。

第一次，2018年的夏天过后，你们理智地结束了一年的恋情。

第二次，白宇许下第二个愿望，他独自前往时空夹层，他抛弃了你，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三次，回到过去的你们，为了脱离时空夹层，决心阻止2017年的你们相爱，事成之后，他将彻底向你告别。

整整三次机会，你们竟然都失去了。时空发展总有一定道理，你们试图改变，险些坏了大事，最后不得不牺牲爱情去换回那个消失的夏天。

我知道夏天很短，但它总有种魔力，能把你和我困一辈子。

我是甘愿被困一辈子的，我不想出去，我知道，你也是。

留下这封信的我应该已经消失，我冒险瞒着超级月亮使者，为你写下我内心深处的话，只希望你能满足我最后的请求。

我想请你看完这份封信后保留对白宇的那份感情，不要忘记他，不要抛下他。世界很复杂，你不能轻举妄动，你需要等。

等到2020年4月8日的凌晨，请你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无论他在哪，无论你们相距多远。

请你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然后请你拥抱他。

请你亲吻他。

请你告诉他那个关于超级月亮的秘密。

神明肯这么帮你，这一次，请一定，一定要抓住他。

你想问我为什么？

你心里，不早就有答案了吗？

烈日炎炎，鸟鸣蝶舞的午后。床上的男人尚在沉睡，透明的鬼怪穿墙而入，他将那封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男人怀中的剧本夹层间。

他看着沉睡的男人，像看着年轻的自己。

何其有幸，他能和时间赛跑，再次享受这趟无限风光。

透明的鬼怪轻声说：“因为白宇，就是我的夏天全部。”

夏天从未消失。

下一个夏天也即将来临。

2020年4月8日。

他们面前的那轮超级月亮，缓缓升了起来。

<全文完>

我拥有一种超能力。

能看见身边的人谁头顶上有主角光环。

听起来很神奇对不对？但鉴于我生活在一个有会施法的女巫、会喷火的恶龙以及会痛扁恶龙的勇者的童话世界里，这项能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能看见谁有主角光环而已，又不能让我自己也拥有主角光环。

还不如看不见呢。

那样我就不会放弃从小也想当一个屠龙者的梦想，而是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混日子的咸鱼。

毕竟，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性，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曾见过太多勇者意气风发地走出城门，去到每一座城市外面都有的那座被荆棘环绕的魔山，进到深不可测的龙窟，向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恶龙发出挑战。

无数的成功与失败堆积起来，就变成了伴随城里每个孩子长大的睡前故事。每个孩子都憧憬着自己长大后，也可以变成手刃恶龙的勇者，成为那些传奇中的一部分。为了早日达成这个目标，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们，都装模作样地举起了玩具木剑，成天在街巷打打闹闹。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好好练级，锻造装备，就能成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勇者，而不是被恶龙吞掉的可怜人。

在传说当中，这些可怜人被归类为不好好努力的失败者，不值得同情，只配充当一个可笑的小配角，供听故事的人调侃嘲笑。

只有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失败绝对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不够上进，就像那些成功者也不全是因为他们够努力，够上进。

真正决定性的因素是，看一个人有没有主角光环。

只要你头顶上有这个玩意儿，那么无论你遇到再糟糕的破事，陷入怎样的绝境，都有好运气从天而降，获得帮助，化险为夷，成为一举击败恶龙的勇者，获得无上的名誉、巨大的财富，或者还有公主的芳心。

但如果你的头顶上方像我秃顶的二大爷一样，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哎，那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你会成为一个注定失败的倒霉蛋，被恶龙击倒，一口吞掉，顺便留下些被后人聊到无休无止的笑谈和黑料，把那些他们根本不了解的坏运气和烂处境都归因于是你这人不行。

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像我这样，早早地看清现实，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争，在这个故事当中安安稳稳当个没人会记得名字的NPC，也挺好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

要是有谁连续好多年在同一条街上来来回回走，能讲的台词也只有那么没营养的两三句，也是很容易腻。

比如说现在的我。

即便早就看清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没有主角光环的小配角，偶尔也还是忍不住做做美梦，希望至少能跟这个故事的主线产生一点点交集。

比如至少当个主角的朋友，也能多点沾光露脸的机会不是？

于是我的超能力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能从人群中轻松辨认出那些有主角光环的人，然后跟他们套套近乎，帮忙牵马拎包，随带去到一些普通人去不到的隐藏地图上，见过一些普通人根本见识不到的大场面，并凭借自己的异能，在意料到跟有主角光环的人站对立面时及时开溜，保证纷争不会纠缠到自己身上，完全不用负担任何责任，面对任何问题。

有时我甚至还能偶尔跟去某座城外的魔山山脚，躲在龙窟口子上，偷瞄几眼勇者们与恶龙的激烈战斗。

当然我从不担心他们会落败，他们头顶上的主角光环早就剧透了我一脸。

看着他们在龙窟里打的乒乒乓乓、焰火乱窜，还挺带感的。我总是一边嚼爆米花一边大声叫好。

每个战胜了恶龙的勇者走出龙窟时，都收获了满满的金币和宝石，在财富的衬托下，头顶上的主角光环的光芒也都更加耀眼了。

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他们。

哪怕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他们。

但这种当主角小跟班的日子过不了多久，我又不想继续了。一方面，这个世界上有主角光环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我有时在不同的城市里转悠好多天都未必能发现一个，自己那点儿穷酸的生活费根本不够这么挥霍的；另一方面，谁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帮人牵马拎包的，实在是累的慌，像我这么没有追求和毅力的人，这种苦真是吃不来。

但我既然已经出来见过世面，就很难再回到原来那座小城里，再重复每天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对了！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非得是我满世界乱跑地去找勇者呢？既然每个勇者的终极使命就是去挑战恶龙，那我干脆去龙窟外面守株待兔不就行了！

我被自己的机智感动了，随便收拾了下的行李，扛着铺盖卷儿就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座魔山。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地界儿挺熟的，知道龙窟旁边还有个小山洞，冬暖夏凉没耗子没蟑螂，把我的穷酸家当铺里面搭个小窝正合适。

至于住在龙窟里的恶龙，讲真，我一点儿都不怕它。

虽然传说中总是把它描述的凶神恶煞，又喷火又吃人的，但我见多了，就知道真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虽然是会喷火，但接受勇者的挑战只是这条龙的工作，它并没有在工作之外还见人就揍的暴力倾向。

关于这一点，我的猜测是，虽然种族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没有谁会喜欢在下班之后还得加班。无论多暴力的恶龙，一旦得把揍人这件事当做工作，那下班之后就根本碰也不想碰了。

至于害怕被恶龙一口吞掉的担忧也是多余。根据我对龙窟外面垃圾坑里的厨余垃圾分析，这龙它根本就是个素食主义者！每天最爱吃新鲜的水果蔬菜，对于肉类连碰也不碰。

那些所谓的可怕传说，多半是挑战失败者散播出去的谣言。

毕竟，要是不把敌人描述的穷凶极恶一点儿，自己的失败显得多丢脸啊。

哈？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拜托，自从我在这里搭了窝住下，那些挑战失败者们凑到龙窟门口，鬼鬼祟祟商量怎么统一口径，打死也不说出自己丢脸事迹的场景，我都无意间撞破十七八回了。

有的落败勇者甚至决意从此远走它乡，再也不回家乡去，成为所谓的失踪人口，这大概就是挑战失败者会被恶龙一口吞掉的传言由来。

但我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苦衷。

谁会愿意爽快承认，自己辛辛苦苦努力这么多年，最后关头却被没有主角光环这么一个无厘头的理由击败呢？

总之在这龙窟门口住着，每天能见识到各种各样的勇者，听到从世界各地捎带来的奇闻异事，还能时不时地免费观看人龙大战，日子过的比我原先住的那座闭塞小城精彩多了。

再时不时地把这些见闻添油加醋地写成稿子，下山卖给城里的八卦小报，还能赚得一笔小钱，够我平时过日子用了。

我对这样的生活表示很满意。

***

但日子一久，我那口味已经被养叼了的好奇心又不满足了。

我想见见隔壁这位总是宅在龙窟深处不出门的恶龙邻居。

虽然之前趴在洞口边上围观过很多次它跟勇者的大战，但都相隔老远，看不真切。我希望能跟它面对面地见一见，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有点儿小激动。

说不定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跟恶龙交上朋友的人。

哪怕这辈子没有主角光环，那也值当了。

在这个循规蹈矩的童话世界里，这可真是个相当离谱的坏主意了。但我是个有行动力的NPC，决定了的事情就会迅速做起来，选了个最近的公众节假日，确保恶龙这天不当班揍人，随手提了盏小灯，悄悄咪咪溜进了洞里。

果然，洞穴前厅办公区，就是那个恶龙经常和勇者打得不可开交的地方，静悄悄的，半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看来今天确实不是工作日。

于是我壮着胆子，穿过前厅，顺着走廊继续往下走。

并假装对走廊开头那个“私人宅邸，非请勿入”的牌子视而不见。

我来之前已经做足了的心里建设，以为走廊深处会是一片黑漆漆的未知之地，呼啦啦的阴风直往里面灌，沿途都是白骨残骸什么的，瘆人的不得了。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走廊里灯光明亮，往下延伸的石头阶梯每一级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半粒灰尘都找不到。两侧墙壁上还布满了大红大绿的涂鸦和标语，内容都特别励志，像是“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存粮如存金，有粮不担心”之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到了北边学士城的食堂入口呢。

走廊尽头是道门，虚掩着，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该讲点礼仪，轻轻敲了敲门。

“快递就放门外柜子里。”里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伴着呼噜噜的水声，“谢谢。”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一个没忍住，就推开了门。

里面是个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大房间，房间正中坐了个大块头的龙，全身上下都是纯白色，两只小短手正捧着一大碗泡面，吸溜的呼噜噜的。它看见我突然闯进来，有点发懵，面也忘了吃了，半截面条吊在嘴巴边儿上晃啊晃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表情相当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不上班。”

“我也不是勇者。”我赶紧解释道，“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真正的勇者都要通过注册认证考试，领一个资格证别在胸口。那个资格证是用纯金铸成的，钱币大小，金光闪闪的特别显眼，用以证明拥有者挑战恶龙的资格。像我这种咸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

“那你是……”龙看起来很困惑，但马上又换成了惊慌的表情，爪子里抱的面碗都扔了，慌慌张张地抓了个旁边的家具过来挡住自己，背过身去，将大尾巴对着我，“抱歉，我得先穿上衣服。”

“啊哈？”我不明所以。

然后就看见它全身的龙鳞从纯白色变成了深灰色。

这倒是更像我之前远远看见过的模样。

原来恶龙所谓的衣服就是鳞片上的花纹颜色啊。我正暗自感叹着又学到一个新知识，恶龙已经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我：“请问你来有什么事？”

“我来串门啊。”我大喇喇地回答道。“我是你邻居，住旁边那个小山洞里的。”

这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凶恶，反而有点傻不楞腾的，让人完全害怕不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空手来拜访似乎是不太好，但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厚着脸皮把提来的那盏小灯奉上：“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来呢。”

“哦？谢谢。”恶龙把刚刚打翻的面碗捡了起来，一幅很惊喜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模样有点儿憨，“那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我应该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跟恶龙一起吸溜泡面的角色了吧。

吃面过程中我与它聊了聊，得知它其实是一条非常年轻的龙，跟我差不多，才刚来这儿上岗没太久。还有，恶龙们也是有组织有标准的，像勇者要考执业资格证一样，每条新出生的恶龙都要从小接受严格的培训，等考核合格了才能分配到某一座魔山龙窟里当反派，为某一天能获得名副其实的“大反派”称号而努力。

“那些考核不通过的龙呢？“我喝了一口面汤，好奇地问道。

“那就一辈子连在这个故事里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啦。”它挠挠头，“根本没有当上最厉害的反派的机会。”

听起来跟我们这些平民NPC差不多。

原来连反派角色也是要分主角配角的，就像那些勇者和我们这些NPC……等等，我突然想起来，勇者当中也有很多是注定要当炮灰的。

于是我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这条恶龙的头顶。

跟我一样，光溜溜的，没有那种叫做主角光环的东西。

我明白了。

这些恶龙就跟那些城里挥舞着木剑的小孩子一样，被那个美好的终极目标蛊惑着，都以为自己会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直到被命运的重拳的揍的哭爹喊娘，才会意识到自己过的可能还不如那些庸庸碌碌的废材NPC呢。

但白吃了人家的泡面，也不好说太扫兴的话，于是我把话题转了转：“像我这种普通人，你们恶龙遇上了，会动手吗？”

“不不不。”恶龙赶紧否认，“我们有纪律的，不能对普通人下手，跌份儿。”

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喝完碗里最后一点面汤，抹抹嘴，抬头看它：“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恶龙盯了我一眼，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吉吉玛。”

所以我真的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跟恶龙交上朋友的人。

并且还能叫它“阿吉“呢。

***

认识久了，我发现阿吉真是一条宅的很彻底的龙。

不像我还时不时跑下山赶个集看个戏什么的，阿吉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龙窟里。除了工作日里应付络绎不绝的来砸场子的勇者，它业余生活中的社交圈子非常有限，基本上仅限于偶尔冒出来的快递员和送外卖的。

所以我算是第一个主动上门拜访的人，难怪当时阿吉那么高兴，还请我吃泡面来着。

并且在我离开时，对着小手指，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意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当然是答应它了。

不过工作日的时候，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站龙窟洞口上远远围观，尽量不去打扰阿吉的工作。只有周末时，我才会随手抓点香蕉苹果什么的假装拜访的礼物，厚着脸皮跑阿吉那儿蹭个饭吃，顺便东拉西扯地聊一聊我在世界各地的见识。

基本上每次去都能看见阿吉在打扫卫生。

打扫战场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勇者们都是打完就跑，才不会管身后留下的这些烂摊子。也得亏阿吉这么有耐心的，才能每周末都要重新打扫收拾一遍，让龙窟不至于变成传说中那么可怕兮兮的地方。

偶尔那一周来的勇者不多，没太多地方需要打扫的，阿吉就会宅在龙窟尽头的房间里，打开自己的小宝箱，美滋滋地将箱子里的小金币，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每枚金币都闪闪发亮，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儿。

这就是阿吉最大的爱好。

我曾问过它这些金币都是哪里来的，它告诉我有小部分是组织给发的工钱，但大部分都从勇者那里赢回来的。恶龙每打赢一个勇者，就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金币，完了放小宝箱里攒起来。

“每条恶龙通过考核的时候，都给发一个小宝箱的。”阿吉解释道。

就像每个通过考核的勇者也能获得一枚金子铸的资格证那样。

“龙要金币有什么用呢？”我很好奇。以前听传说里确实是说恶龙都喜欢守着一堆金银财宝睡觉，但是这些玩意儿真躺上去只会硬的硌得慌，阿吉平时又过的很节省，从来不网购什么贵东西，我看不出它存这么多金币的必要性。

“攒退休金啊。”阿吉用小短爪捞起一枚最大最圆的金币，哈了口气，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有些恶龙最后也当不了大反派，按规定，它们攒满一箱子的金币就可以退休，离开龙窟去过自己的日子。”

虽然退休金都要完全靠自己攒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但此刻我关心的重点是另一个问题：“恶龙还能退休？”

“是啊。”阿吉抬起头来，将全身鳞片换成苍老的灰白色，假装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猛地咳嗽两声，费了老劲想喷火，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干瘪瘪的烟圈来，“有些恶龙直到老了，打不动了，也没能当上大反派，再不退休就要被新的勇者打死了。”

我心下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阿吉主角光环这件事，阿吉却先开口说道：“但只有没志气的龙才会这样，我以后肯定能当上最厉害的大反派，收集这些金币完全是出于爱好。”

说着，它把那枚金闪闪的钱币举到我面前晃了晃，满脸都是小得意：“这枚金币还是限量版的，全世界就只剩这一枚了。”

金币上的花纹是一条喷火的恶龙，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我把刚刚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而阿吉则举着那枚金币看了又看，一幅爱不释手的模样：“它叫大阿宝。”

得，它居然还给每枚金币都起了名字。

这确实是一条资深宅龙干得出来的事情。

***

不知不觉间，我跟阿吉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再围观它跟勇者们的战斗，心里的滋味就跟以前纯粹当个路人时很不同。

以前我都是站勇者那边，最想看那些有主角光环的勇者们将恶龙揍的落花流水，正义得到彰显，这样我写出去的现场报道才能在八卦小报那边卖个好价钱。

城里的吃瓜群众就喜欢听这些。

他们才不会管住在这龙窟里的是不是一条没有坏心眼的笨龙。

只有我清楚，跟勇者们的战斗只是阿吉的工作而已。它并不爱好暴力，只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站在被勇者们围殴的位置，也挺倒霉的。而且它又没有大反派才会有的主角光环，即使来个能力普通的勇者，也能把它揍的个鼻青脸肿，这工伤惨的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有一次来了一个特别厉害，有着超级主角光环的勇者，把阿吉彻头彻尾地收拾了一番，连龙窟大厅都被砸塌了半边，我躲在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那个勇者彻底消失在山下，才敢摸进去找阿吉。

可怜的阿吉倒在一堆碎石之间，指甲折了，皮也破了，鳞也落了，疼的直哼哼，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给弄回了龙窟深处的房间。

在我帮忙给它的伤口涂药水时，看它痛的直打哆嗦，眼泪一直憋在眼睛里打转儿，耷拉个脑袋可怜兮兮的模样，便忍不住劝道：“不然这活儿你别干了吧？好好攒钱等退休不行吗？你的小宝箱呢？看看还差多少金币才满。”

阿吉刚刚憋着的眼泪突然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吓得我手足无措。

然后顺着阿吉小短爪指的方向，看见墙角里的小宝箱打开着，里面的金币比我之前看到的要少了很多，只有委委屈屈一小捧了。

“我的……呃，我的大阿宝……”阿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被抢走了……”

大阿宝是阿吉最喜欢的一枚金币。

我想起来了，以前每次来了有主角光环的勇者，除了揍龙，走时还会带走一波金币。

过去我很羡慕他们既赢了名望，又赢了钱财。

如今却只觉得讽刺。

***

那次大战之后，阿吉消沉了很多。

直觉告诉我，这不仅仅是珍藏的金币被抢走的缘故。

更多的可能是，经此一役，阿吉发现，自己其实不是那个被选中的，注定要成为超级大反派的恶龙了。

这种心情我很理解，真的。

在我发现主角光环的作用，并发现自己没有这个玩意儿，只能狠心将从小的梦想抛弃时，也难受了好一阵子。

在我的各种劝说之下，阿吉总算是答应同我一块儿出门散散心。

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阿吉换上了全黑色的鳞片，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龙窟。

时值盛夏，苍穹之上，晴空万里，星光璀璨。远方的城镇繁茂，灯火摇曳，近处的山林虽然一片漆黑，但林间的蝉鸣、泉涌一同奏响，宛如乐章。夏夜微风浮动，洒在我和阿吉身上，带来一片清凉。

阿吉望着这番美景，渐渐露出了大孩子般的纯净微笑。

“这个世界真美啊。”它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阿吉托在背上，随着它张开双翼，于星光中翱翔。

或许是太久不飞的关系，阿吉飞的不太稳当，上上下下，颠来颠去的，吓的我脸色发白，死死揪住它背上的鳞片不敢放手。

但阿吉看起来却很高兴，一路飞一路说话，说它以前是多努力才通过了恶龙的资格考核，说它收集那些限量版的金币有多自豪，还说最初它也是飞到城堡里去抢过一位公主，结果公主来了，就知道偷偷用它小宝箱里的金币上网买买买，它还得成天帮忙取快递，最后吓得它把那位公主往一个上门的勇者怀里一塞送走，就再也不敢打其他公主的主意……

它自己都被说笑了，笑的翅膀根儿直抖。

抖着抖着，又平静下来，翅膀扑了扑，落在离城市还有一些距离的农田地里，放我下来。

它先是望着前方那座繁华的大城市，然后又偏着头看我，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说……我也是这个美丽世界的一部分吗？”

我用力点点头。

它垂下了头：“但我只是个反派，还是挺没用的那种。”

“虽然其实我们没有主角光环……”我走过去，轻轻贴着它，“但没用的反派也好，或者像我这种咸鱼的NPC也好，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啊。”

哪怕我们只是一记微不可闻的蝉鸣，一颗黯淡无光的星星，或者一道落在泥潭里的影子，可这个世界也缺不了我们，也需要我们。

“阿吉，你看，流星！”我突然发现一道光芒闪过天际，赶紧指着它叫阿吉看，“快许愿！快许愿！”

阿吉也有些慌张，磕巴了半天没说出连贯的句子来，只赶在流星快要消失之前喊出一句：“以后我也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我歪头看它。

“老听你说外面的世界多有意思，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阿吉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等我攒够退休金，请你带上我，我们一起去吧。”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吉已经决定放弃当大反派的梦想了。

但它又有了新的目标。

我笑了，伸出手指头勾住它的小短爪，郑重地立誓：“一定！”

***

既然阿吉已经下定决心要攒钱退休，那么硬抗那些有主角光环的勇者就没有必要了。

我打算帮帮阿吉。

辨别主角光环的异能再次派上用场，我会先跑到山下入口出，注意观察来的勇者里谁有光环、谁没有光环，然后迅速跑回龙窟，提醒阿吉，哪个勇者可以打，哪个勇者不能打。

不能打的借口有很多，比如带薪休假、场地出租、上头临时组织卫生检查之类的，反正瞎编呗，阿吉老实编不出来，我就冒充它的发言人来编，总之把许多带着主角光环的勇者都给随便打发走了，剩下那些没有主角光环的，阿吉打起来就轻松多了。

小宝箱里的金币天天都在涨。

我也被阿吉传染了一有空就去擦金币的坏习惯，一人一龙对坐着擦金币，反反复复数来数去，数累了再弄碗泡面吃，有时吃撑了，就捡一把落败勇者掉下的剑，假装跟恶龙之间打打闹闹，过一把小时候想要实现勇者斗恶龙的美梦瘾。

那段日子真的挺美的。

有目标，有伙伴的日子，最好了。

但我毕竟只是个小NPC而已，利用这个世界运行的BUG来帮别人作弊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的。

渐渐的，我开始看不清所谓的主角光环了。

它们在我眼中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意味着我跟阿吉的通风报信也越来越不准了。有好多次，我说不能打的勇者，却被别的山头的恶龙证明只是个弱鸡，我说能打的，却凶悍的能把阿吉揍的生活不能自理。

这种事发生一次两次还没什么，但次数多了之后，迟钝如阿吉也开始犯嘀咕，看我的眼神中有了几分不确定。

我也越来越心虚，直觉告诉我很快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这件不好的事，就是有一天阿吉发现了我曾经为山下八卦小报写的稿子。在那些稿子里，我用上了许多抹黑恶龙，洗白勇者的春秋笔法，编造出一个又一个吃瓜群众们喜闻乐见的“惩善扬恶”的离奇故事。

当时为了保证卖个好价钱，我甚至把很多在别的山头见到过的恶龙的破烂事儿也一股脑地扣在了阿吉身上。

我本来以为这些稿子都已经处理完了，没想到还有些漏网的，被阿吉看到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对我作弊行为的处罚吧。

还记得那天阿吉发了很大的火，喷出来的火光把半个山头的树林都给烧没了。它咆哮着斥责我是无耻的骗子，捏造了一套所谓主角光环的理论诓骗它，其实是勇者们雇来的帮凶，只是为了看它出丑。我有试图解释，解释那些稿子只是我在认识阿吉之前瞎编的，恳求它能原谅我过去的无知和愚蠢。

但阿吉看我的眼光当中再也没有了最初的信任。

我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这个朋友了。

背着铺盖卷儿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大块头的龙站在山顶龙窟的入口处，隆冬时节，雪花飘洒在它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像是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

我又变成一个咸鱼样的NPC了。

这回连能看见主角光环的异能都失去了。

在迷茫中，我开始四处流浪，但跟过去那种总是依附着有主角光环的人四处奔波不一样，这次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流浪，决定都是自己下，困难也都是自己扛。在若干年的旅途中，我见到了许多从未想象过的奇景，学到了许多令人惊叹的技艺。

危险的战斗，当然也遭遇过许多次。一开始，这对于再看不见主角光环的我而言是个极大的挑战，我不知道哪些对手厉害，哪些不厉害，经常被凶残的对手胖揍的惨绝人寰，但在逆境中摸爬滚打久了，我居然渐渐也能举着当年从别的落败勇者身后捡来的一把剑，击败一次又一次凶恶的对手，获得胜利。

我甚至曾很不巧卷进几场与恶龙的争斗，强的弱的都有，但胜利女神却总是很偏袒地站在我这边。

大概当年在龙窟里，跟阿吉的那些玩笑似的打打闹闹学到的斗龙技巧，并不是全无作用吧。

打败恶龙给我带来了名望。

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从来不拿走它们小宝箱里的金币。

当然我本来也不需要那些金币，名望已经能给我带来若干利益上的好处，许多城邦都开始流传有关我这个“无认证最强勇者”的传说，闻风而来的挑战者愈多，我胜利后能获得奖赏也就愈多。

不知不觉间，我也有了几乎满满一箱的金币，金光闪闪，异常耀眼。

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吗？

似乎是的，但又不太像是。

一路走来，我好像早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初心。

***

人生就是这么难以预测。

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能看见主角光环的能力消失了，分辨不出谁是强大的敌手，在生活的泥潭里跌跌撞撞，满身是伤。而在我变得很强、不再需要躲避谁的时候，我能看见主角光环的能力却又回来了。

并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圈主角光环。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山岗上，望着漫天星光，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壶酒，想起这些年的曲折，还有约定，痛快地笑了，然后突然又忍不住哭了。

为什么呢？

哎，我也不知道。

***

这次的挑战者这是个很强的勇者，差不多是我遇到过的对手中最厉害的一个，我差一点点就要落败。

但毕竟还是我赢了。

看他沮丧地拖着断剑离开的背影，我正松了口气，却发现有一枚金币刚刚从他的衣兜里掉落，滚到我脚边。

金币上的花纹是一头喷火的恶龙，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我愣住了。

过了很久，才弯腰把它捡起来。

又习惯性地拿袖口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我从来没有去考取过正式的勇者资格，没有那个纯金铸的资格证别在胸前。

但这一次，我把这枚金币挂在了胸口。

***

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来这座山是多久之前了。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山这么难爬。我心下抱怨道，放下那个死沉的箱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气喘吁吁之余，不禁感慨自己也不算年轻了。

龙窟还是那个龙窟，走廊里打扫的干干净净。

就是墙上的涂鸦和标语都褪了颜色，显出陈旧的样子。

走廊尽头那道门虚掩着，但在推开门前的一瞬间，我却感到了迟疑。

或者说畏惧。

于是我改为敲了敲门。

“快递就放门外柜子里。”里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伴着呼噜噜的水声，“谢谢。”

我笑了，推开了门。

里面是那个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大房间，房间正中坐了个大块头的龙，全身上下都是灰白色，两只小短手正捧着一大碗泡面，吸溜的呼噜噜的。

我笑的更欢了。

它也认出了我，表情先是惊喜，然后目光又落在我胸口那个金灿灿的圆片上，表情突然垮了下来：“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我点点头。

顺便拔出了自己的长剑。

“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攒够钱退休，失约的账该算一算了。”

它放下面碗，站了起来，背好像都有点驼了，笑容里有点苦涩的意思：“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没办法。”

它的头顶依然没有主角光环，身后的墙角放着那个小宝箱，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金币都没有，只有一盏小小的灯，锈迹斑斑，看着可寒碜。

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随后，我把手里的剑扔了。

“我不是勇者。”我取下挂在胸前的金币，朝它走近。

虽然每走一步，我头顶上的主角光环都变得更加模糊，越来越淡。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恶龙困惑地看着我向它靠拢，没动作，也没吱声。

直到我把金币举到它面前，才猛然大叫一声：“大阿宝！”

“这是我特意带来的礼物。”我说。“阿吉，你能原谅我以前干的那些蠢事吗？”

“我早就原谅你了！”阿吉两只小短爪抱着那个金币，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走了之后我就后悔了！”

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就朝我飞扑过来，一个熊抱差点把老子的肋骨压断，疼的我龇牙咧嘴的，嚷嚷着让它赶紧起来，气的根本不想告诉它，还有满满一整箱金币放在门口快递箱里，今天就可以是它退休的好日子。

但最终我还是告诉了它，并跟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大概是因为又帮阿吉作弊的关系，这个世界的掌控者降下了新的处罚，让我的主角光环完全消失了。

可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告诉阿吉，这个世界真的很有意思，以后它可以跟着我，到处去涨见识。

这是我们的约定。

下一秒，我看见一道新的光环同时出现在我和阿吉的头顶。

没有主角光环那么耀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平淡，但却很亲切，很温暖，好像有了它，即使没什么大起大落，也可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我在之后和阿吉一起的旅途中，在许多普通人的头顶上都看见了这样的光环。

也正是这些普通人，连我和阿吉一起，组成了这个奇妙的世界。

我所热爱着的，满是配角光环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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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贺，星际科幻/人工智能/伪替身狗血。最主要是狗血。

各种设定有参考，世界观全部瞎写，莫得科学道理。

新的宇宙又开始了，这次咱们一起遨游太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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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片挣脱枝干，打着旋儿飘，罗列成珍珠盘模样的阳光灯映照出它枯黄的身躯，只听坍墟东区战舰检修厂内一声轰响，叶片转瞬被冲击波推远。

之后它飘往西区方向，先穿过死气沉沉的生活街，再蹭过一些边缘人群——罪犯、空想者、流亡者的肩头，西区也有战舰，但不似东区能直通安达姆斯帝国，更像是以残骸造出的临时居住地。舰体破旧，根部已被黑草污染，“魔轮号”三个字模糊不清，无人打理，亦无人在意。

叶片跌落着撞上“魔轮号”三字旁的小小星球翅膀符号，了无生气地袅袅下坠，简易庭院今日没合上顶盖，阳光灯有几缕冒进来，连同那枚艰难的叶片。

庭院长椅上睡了个男人，他身穿蓝色修理服，用来遮脸的帽子掉落在地面，他双手枕过脑后，面容清秀，睡得异常安静。几日劳累让下巴一周生出青色胡渣影，嘴畔黑痣藏于其中，他眼皮微动，喉结做了个浅浅的吞咽动作。

他的身体长度占据了整张长椅，甚至不够放脚，他很高；宽度却没填满，他很瘦。

叶片盘旋在他面门之上，到达他眼皮上方几厘米远时，一阵疾跑渐近，一只手横空拦截，将那扰人清梦的枯黄叶片稳稳抓在手中。

“咔擦”一声，叶片被碾成渣，那只手不能完全称为人类的手，虽然它有着和人类丝毫无差的样子和触感，但仔细打量，掌纹的每一条脉络内都积攒着细小的电流火花，手指关节处更夹杂着复杂的数据云传递口。这个“人”静静站立，他有影子，影子覆盖在这个沉睡中的男人脸上，他只是站着，充当遮光屏障，他盯着长椅间的男人，虽然他所谓的“盯”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睡眠深度检测，等深度降至9.33%，他的双目立刻切换弯弯弧形眼，笑意迸出，嘴唇触碰，声音区发声。

“小白。”

白宇猛地睁眼。

他应该做了什么梦，不是好梦，额头上渗满薄汗，坍墟不是个能令人安心做梦的地方。

他用掌心抹了把汗，撩起额发向旁边瞥视一眼。那“人”了解白宇的日常生活习惯，先播天气和时事，再告知今日舰队修理接到的订单数，晚上有家族聚会。完成一系列机械性繁琐日课，他拿了支牙刷塞进白宇的嘴，又升起智能餐桌，屏幕里的菜单经由红心筛选，可惜——菜单里除了面，还是面。

这里应该囊括了坍墟上所有的面食种类，口碑保障，因为全坍墟五星美食好评都加给了西区的白记食堂，正是白宇的双亲所开。

其实他父母本身不是开馆子的，坍墟易名前叫方寸星，在安达姆斯帝国和永耀同盟开战前，方寸星不过一个普通的独立区。

宇宙历中的寡头公司和科技集团大多比政府更具有话语权，它们联合独立区内的城邦势力可以短暂地维系星球平衡和发展。白氏父母属于中产高级员工，专搞战舰制造，隔三差五就要出星巡视。白宇耳濡目染，从小学技术，跟着父母钻进各种漆黑的舱体内摸爬滚打，十八岁他加入永耀同盟时，身后这架古旧的“魔轮号”也曾熠熠生辉，成为翱翔天宇间最明亮的星辰。

如今星辰陨落，方寸星变成了次级星坍墟，受到战争影响，终会成为废土。

永耀同盟战败后，白宇所在的“魔轮号”幸存者全被发配坍墟，没有安达姆斯帝国的准许，他们后半辈子只能生活在这里。

自怨自艾不是出路，不如像白宇父母这样退休后仍然兴高采烈地开个小馆子，偶尔跳个广场舞再种点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陶冶情操，人怎么样都会死，人怎么样都得活，为什么不选择开心地活。

当然，有人明白这个理，却不愿认这个理。比如白宇。他可以活，但他不可能再开心地活。

过了下个年头，白宇即将三十岁，距离那场战争整整过去了四年。四年间他没做什么大事，每天困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为帝国云端检修战舰，再教一些学徒之类，没有真正的自由身，如同蹲监。除此之外，和父母养活那些奇怪的花草一样，他也需养活身边这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工智能。

这个人工智能是他从永耀同盟带回来的，当时费了好大的劲，本来随着永耀战败，这个东西会被及时销毁，但那会儿人工智能尚未苏醒，帝国审查官找不出危害程序，以为这堆东西不过是个和永耀同盟少校有着相同漂亮容貌的躯壳，经历三次审查，帝国最终同意白宇带走这个躯壳。

躯壳不需要浇水施肥，比花草好养活。设定好生物时钟，他在睡眠中自动进行核聚变反应，能源接近无限化。三年前他才真正苏醒，由于大部分数据锁在永耀旧址，如今的他智力迅速成长，系统却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八岁足够当百科全书用，八岁也足以开拓出他自己的兴趣爱好。

人工智能有名字，一行黑字刻在肩胛骨处，“2 long”写得歪歪扭扭。他身形一米八，站立笔挺，浑身没有特别多机械卡顿感，远看和真人无异。躯壳的精美度甚至放大到每个细节，眉峰栩栩，眸色黑沉似海，睫毛每一根抖擞翻卷，上唇薄下唇丰润，一笑，英气锐减，多出几分柔和。

今日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新染了银发，戴了大金链子和金光手表，浑身哐哐哐的。

他着急忙慌地叫醒白宇，估计又被恶搞，白夫人特地发出口头指令前来炫耀成果，老夫人说自己时髦值向来在线，自家儿子却总是凉拖老头帽格子衫不离身，还拒绝一切时尚建议。因此她只能把这份独特才学施展在二龙身上，天天新衣新裤新发型伺候，甚至给他植入换装系统，白宇吐槽她怎么能把一个高级人工智能玩成了换装卡牌游戏。

二龙问白宇：“好看吗？”

白宇指指他的脖子和手腕：“大金链，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我妈这是看了啥非主流小电影给你弄成这样？”

二龙摸脑袋：“不好看吗？”

机器人这个只有二选一的世界，白宇逗他：“我选C。”

二龙答：“那就是不好看。”

白宇一愣，这家伙的理解力竟然上升了，眼瞧二龙那双烟波笑眼快变成丧气哭哭脸，白宇即刻安慰：“怎么不好看？你这样的……我是说你这张脸，就不可能有不好看的时候。”

“我这张脸？”二龙的表情转换突然停了，“那我可以换一张脸吗？”

这下轮到白宇笑容凝滞住。

“……你说什么？”

他推开面前的桌子，从长椅噌地站起，神态恍然有愠色。二龙运作着感知系统，他接受到白宇的生气信号，于是没说别的，单单取掉身上的大金链子和金光手表，踱步走向庭院。

东区似有战舰降落的声音，地下城开始新一日的轮转，宇宙历仍在更新。

人造阳光能够促使植物生长，地下城上空无尽地延伸折叠，一直通往地面轨道。白宇仰头，视野企及范围内……没有星空。

作为戴上枷锁的俘虏，白宇的余生恐怕很难再看见星空。

庭院摆放了许多二龙抓回来的昆虫，都不是一般虫类，堡垒防护长城外的生物拥有变异特征，二龙更是越奇怪的越喜欢，他挨个检查所有宝贝，给每一箱里的昆虫起名字。

“你叫可乐。”

“你叫奥斯卡。”

“你叫光辉女郎，不要抑郁，要合群。”

白宇叹了声气，蹲在二龙身边。

透明镜面上隐隐约约映出两人的脸。

“你是不是又升级系统了？”白宇用手戳着那只不合群的蚂蚁异变生物，“现在几岁？”

二龙说：“十岁。”

白宇点点头，问：“为什么想换一张脸？”

二龙不答。

白宇收回手指，说：“晚上我要给你检查一下系统。”

二龙却像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感染病毒。”

白宇倏地盯向他：“二龙。”

二龙听令，转过身。

“你应该知道，有管理者权限的人才能改造你，我不能，你也不能。”

二龙木讷地眨巴眼，他说：“我知道，管理者已死，二龙无法执行自改指令。”

白宇脸色一变，双目不自主闪动出犀利的光，但只有短短三秒，犀利因子化烟不见。四年间没人敢在白宇面前提及管理者的名字，“死”这个字好像成了忌讳。“魔轮号”的成员暗中达成共识，就连白宇的父母，这几年也在尝试各种心理疗法让白宇重回正常人生。

疗法起着一定的辅助作用，可心房本就是锁的，这些辅助治疗不过让他卸下心锁，却无法真正打开心门。

二龙清点完他的宝贝，笑容弯弯眼变回无表情，他说：“有人来了。”

白宇起立，几乎在同一时间半掩的门被人敲响，一双标志性的帝国军靴停在门外，白宇皱起眉。

吱呀一声，军靴踏进来，来者是个卷毛年轻男人，他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久的路，他探头四处张望。白宇见状未理，径直回到工作台，二龙有样学样，低头接着捣鼓他的昆虫王国。卷毛轻轻咳一声，略微尴尬，他看清了室内人，朝白宇打招呼：“白队。”

白宇头也不抬，说：“可别，这儿没什么白队，你这么喊，是打算让东区那帮家伙给我安个藐视帝国的罪名么？”

气氛不够友好。

这人倒不是白宇的死对头，只是在永耀战败后迅速投奔了安达姆斯帝国，可以理解，当时永耀同盟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做了同样的选择，这位军官叫吉，母语是日语，名字发音YOSHI，白宇以前带过他。看来帝国没有打压投诚兵，吉混得不错，军服熨帖，人模人样，至少衣食无忧，不必永远待在次级星球。

“白队。”吉一时改不了口，仍这么喊，“四年不见了。”

白宇抓抓后脑，手指飞速操作云端，他问：“有何贵干？”

吉沉默片刻，目光从白宇的方向投向庭院，四周的混合灯亮了，院内银色碎发分外惹眼，如同泼洒一地清辉。

白宇终于肯撩起眼皮扫视他一眼，再度问：“到底来做什么？”

吉清清嗓，收回目光，说：“审查官知道二龙醒了，当时的三次审查数据便要作废，他们让我立刻带二龙回帝国研究所进行第四次审查。”

白宇扯着嘴角冷笑：“查什么？”

吉说：“具体查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奉命办事。”

白宇说：“我看你当帝国的走狗倒是尽心尽力。”

吉并不生气，淡淡笑着：“当年我做少校的副将时，也有不少人说过我是永耀同盟的走狗，这话听多了，好像也有些正面色彩了。”

白宇笑不出来，他伸了个懒腰，说：“那你恐怕要白来一趟了。”

吉坐在长椅边，人造阳光光顾了他半张脸，将他肤色衬得近乎雪白，他说：“现在的二龙，系统不成熟，而主数据被少校锁在了永耀旧址，前段时间，研究所的人已经找到了二龙的数据库，并做了唤醒和复旧。”

白宇眉心一蜷：“这是威胁？”

吉摇头：“若要采取暴力手段，就不会派我一个人来了。但如果白队坚持不从，研究所也不做勉强，他们会销毁主数据库的所有内容，切断二龙的云端控制口，他将重新陷入沉睡，又或者，成为真正的废铜烂铁。”

白宇说：“没有人能拿走他的东西。”

吉仿佛没听清：“……什么？”

话音刚落，吉的领口就被人狠狠揪住，他吓了一跳，白宇的速度极快，吉始料未及。

在永耀同盟时他们练了不少杀人手段，当时白宇能当队长，自然因为他最出众，四年过去，这人的手法未曾生疏。眼前吉急速后退，白宇攥着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赶出门，进行这一套动作时，白宇语调冷然，甚至咬牙切齿，带着一瞬痛意：“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非暴力不合作。

吉不打算硬碰硬，门被合上，窗户还开着。吉冲到窗前，眼见白宇又要丢东西出来，吉举起双手投降，说：“我怕了你了，好好好，我不进去，我认输，但是白队你得听我把话说完，这次并不是我一个人要见你，还有一个人也想见你，他因为腿上有伤，无法亲自过来，我跟白夫人和白先生打过招呼了，他们留我晚上吃饭，即便……他们只能和一个全息投影的人像吃饭，他们仍然很高兴。”

白宇缓缓垂下手。

吉捕捉他的表情，知道走对了棋，他接着说：“是老居要见你。”

白记食堂今日暂停营业，门牌改成了包场中。

店门外的风铃来回响动许多次，同样受到邀请的还有“魔轮号”旧部，圆桌被坍墟上的老朋友围满，除了吉那一角没什么人愿意过去。

吉毫不在意那些不友好的目光，在他们眼里他扮演着叛逃者的角色，对此他欣然接受。

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厨房里的二龙被白夫人穿戴上卡通围裙，举刀备战，白夫人撩袖子指挥。

“切丝儿！”

“剁剁剁……”

“切片儿！”

“啪啪啪……”

“擀面皮儿！”

“吧唧吧唧吧唧……”

看来白夫人不仅熟练掌握换装系统，还点亮了二龙的厨神技能树，天知道二龙的这种刀功程序本来是用是搞刺杀的。

白宇和他父亲踩点到场，两父子勾肩搭背，一进门所有成员热情问候，“白队”这个称呼只能关起门来偷偷叫。很久不聚，一群人兴致不减，三年间成员各自改行，他们逐一汇报，大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家庭，此时此刻，昔日战败与否变得不那么重要，坍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阴暗天。

吉闷不做声地看着，他身边的空位安置了设备仪，在所有人寒暄的间隙，他接到了开启指令，全息投影出现在最后一个空缺的座位上。

听到动静的白宇微微怔住，耳畔交谈的声音隐没下去。

出现在画面里的中年男人稳坐如山，半鬓白发，风骨极正。他面前桌上只有一盘牛排和一杯红酒，此时也被投影在白记食堂的饭桌上，众人瞪大眼睛审视着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指挥官，男人优雅地放下刀叉，擦擦嘴。

其实他和坍墟众人的待遇没什么分别，他甚至被帝国亲自监#禁。

不等他率先开口，席间的白夫人忽然呜咽出声。

白宇扶额，心觉不妙，果不其然，白先生隔空问候，夹杂方言招呼了句：“老居哟——”

被问候的中年男人神色平静，腔调却转换成方言，他应声：“老北。”

白夫人喊道：“亲家公啊——”

“好久不见，亲家母。”

两方就这么“亲家公亲家母”来回歌剧式对喊，方才弥漫空气的悲伤氛围荡然无存。

二龙没有座位，他站在白宇身后，所站方向正好和老居处于面对面。

老居的视线微抬，二龙纹丝不动。

他们四目交触，二龙仍然不动。

言语交谈中老居说了和吉一样的事，简而言之，帝国研究所需要对二龙进行审查，这种审查不会对他产生伤害，主要目的是做研究。

当年永耀战败的重要原因，是整个同盟上下无人能与帝国制造的电义肢军团抗衡，实力悬殊太大，被改造成电义肢的人类短时间内拥有不死不伤的能力，而制造电义肢的科技公司耶利米集团才是真正的幕后首脑。永耀覆灭后，帝国内部要员不愿参与全民电义肢化的改造计划，耶利米迅速分裂帝国，意欲用消灭永耀的方法消灭他们。

选择放弃做人类的子民投奔耶利米，选择人类至上的子民誓死扎根帝国之地。这会儿他们倒想起永耀同盟少校留下的科研成果了，毕竟耶利米的管理者魔术师说过，他只称一个人为对手，可惜来不及双王相见，唯一的对手已然长眠宇宙。

如果是吉提出这个要求，在场肯定无人答应。

但老居有这个资格。

他是少校的父亲。

白夫人不舍：“做研究的话，研究好了还会送回来吗？我的意思是，还能完整送回来吗？我可不想二龙缺胳膊少腿儿的……”

二龙闻言，看了眼自己的手和腿，打了个寒颤。

老居说：“如果亲家母愿意信我的话。”

“亲家公这话说的，二龙本就不是我们的私有物，当时永耀也是想把他投用于战争，只是没等到量产的阶段罢了。”

老居说：“不说这些，大家先吃饭。”

众人动碗动筷，倒酒撞杯。画面很久违，昏黄暖绒的灯给这层画增添朦胧光影，好像能和记忆长河的某一段对应。

这种聚会当年没少办，吃火锅要人多才热闹，老居老北酷爱下棋，白夫人会唱几句美声应景，欢笑配合掌声，如波涛袭来。

白宇的头脑嗡嗡作响，人声离他远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有画面如出一辙，几近一样的人一样的景。时隔多年，他们仍在笑。

白宇拉扯嘴角，试图咧开唇边弧度，但他失败了。他笑不出。

少摆了一张凳子，少添了一副碗筷，没有人察觉，更没有人提醒。

可就是……少了啊。

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

白宇没打扰他们，离席时走得很隐秘，白夫人眼尖，立刻发现，她想去看看，老北拦住她，摇摇头。

等他们再望过去，二龙也不见了。

白夫人说：“我刚刚没说错话吧，我提龙龙的名字了么？”

老北安慰她：“没提，没有人提。可能这才是他最伤心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会以为大家都忘了龙龙。我们或许故作不提是为了他好，但二龙那张脸天天看着，怎么可能忘？永耀同盟最年轻的少校，谁会忘了他，谁能忘了他？”

白夫人陷入死循环：“那对于菜心儿来讲，究竟是忘了好，还是不忘好？”

老北对这种情感问答无解。

老居官腔式回复。

“他需要自己去找答案。”

坍墟看不见星空，有些星空爱好者会在地下城做星空布景，模拟制造小型宇宙。

白宇穿着帽衫漫无目的地走，他身后有人跟着，他知道是谁，因为他疾走，背后那人跟着疾走，他徐步，背后那人跟着放缓。这是二龙的跟随程序。

小型星空塔前来往着很多情侣，黑暗里有人拥抱接吻，男女，男男，男男女女。

宇宙历更新后，同性婚姻合法化，造胎方法更加多元。但求婚仪式总是不变，白宇的婚戒没戴在手上，被他串成项链，贴靠胸口。

眼下他爬上一个矮坡，这里可见星空塔投射的点点星辰变化出各式图案，旁边的滚动屏幕跳跃着注解，他看了一阵，忽觉乏味，仿佛丧失了向往宇宙的能力。

白宇坐下去，从胸前掏出那枚戒指，这个戒指的设计很有特色，上面附有投影按钮，可以按三次。

前两次分别投影半空出现两个生日宇宙星象，一个是4月8日，一个是4月16日。第三次按钮按下时，前两个星象碎片会自由组合，像拼图般于半空出现一张模糊的结婚照。

梳着相似发型的两个男人，西装同款不同色，比肩站立，玫瑰漫天，婚礼在七年前。

婚戒上留存着淡淡的乌木沉香味，可惜气味在变弱，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

白宇不停交错地按着婚戒上的三个按钮，空中跳跃着明艳的色彩，照回他双目的却是无神的空洞。

同样陪他观看这三幅图像的还有身后的二龙，二龙的记忆库对半空的图像并不陌生，白宇的触发次数早就破了万。

体感到地下城温度骤降，系统告知二龙需给白宇加一件外套，四年前白宇大病过一场，现在更是易受寒体质。

二龙脱掉身上的外套，蹲下，在展开外套的同时，从后抱住白宇。这个是为了给白宇的身体升温所做的适应性操作，二龙像个大暖炉，暖烘烘地簇拥着白宇。

白宇没能发现，二龙这回的力道收得比往常紧。

白宇问：“你知道群星落幕之地吗？”

二龙搜索着数据库，还在统计结果时，白宇解释：“其实就是个能看见极光的地方。很多星球都有，只要能产生高能粒子风暴，吸取宇宙力量，找到合适坐标，就能找到群星落幕之地。人类的始祖母星就有，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一次。”

二龙领会了。今日份的小知识get。

白宇又问：“你想去看看吗？”

二龙不知他这个“你”问的是谁，但系统下意识回答：“想。”这个回答不够稳妥，他又追加一句，“小白呢？会陪我一起去吗？”

白宇关掉了婚戒投影。

他闭眼，体温恢复正常，他不冷了。只是闭眼时，一颗泪滚落得快，他擦拭得更快。

半晌过去。

他回答：“会。”

tbc

不能剧透太多，总之既定事实不一定是事实。

部分星球舰队赐名来自M老爷，感恩老爷 @maxilla 

以及，二龙形象参考的kfc最新广告，那时候大纲已经写完，看到元气居的形象我都呆了，二龙本龙！

*头七刚过，给大家讲个鬼故事
*字数7k+，写的是赵云澜前几世的故事，旁观者视角
*可能有ooc，有我流人物解读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刀或糖，祝食用愉快



一

前几日一瓢大雨猝不及防地泼下来，赵家的书铺就又倒了霉。书铺门口也没个遮风挡雨的物什，只有两棵柳树互相依偎，柳条枝枝蔓蔓缠在一起，我笑笑，想转身说“你看像不像两个女鬼的头发”，但身后却没了人，只有一扇开着的木门在风里哆嗦。

明面上这是赵家的书铺，实际上早就一个姓赵的都没了。赵家代代都是独子，如今最后一株香火也断了，我算了算最后一位家主过世的日子，距今也有十一年了，倒恰好是一个小轮回，想来他也该呱呱落地，投胎到一个帝王家去了吧。若是真有轮回的话。

我把淋湿的书从铺里搬出来，铺了张竹床，将书一本本摊开放在上边晾晒。老赵老爷有藏书的喜好，奇珍异玩也收集了不少，玄宗真迹，和璧隋珠，应有尽有，只可惜十几年前蛮族入侵，文武百官都跟着皇帝一路从北边逃到了江南去，逃难路上惜命不惜财，很多都卖了换银子，换来的银子一部分留在我们这，大部分都被他拿去救济了穷人，那时候我不肯，他还轻轻在我脑袋上给了一记：“金银财宝有什么稀奇的，不如拿去给别人换几个馒头吃。”

我摊开其中一卷书的时候，发现里面夹着个极小的卷轴，打开一看，画得正是他，这副我记得，是以前在京城大街上一个画师画的，好在只洇了一角，没有模糊他的样子。

我又哭又笑，把它铺展在最显眼的一块地方，拿把蒲扇催着它干。这时街上几个小孩围过来：“老头老头，你又出来晒书咯！今日天气好，讲不讲故事？”

“讲。”我看了看这幅画，“我就讲个我这辈子最难忘的——-”

“哎！是什么故事！”一只只小嘴笑呵呵地张开，露出里面稚嫩的白牙。

“一个鬼的故事。”




二

我不姓赵，我原本姓李，又是家里的老幺，人家都叫我李小幺。不幸的是六岁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山贼，爹娘死了，我却从阎王那儿偷来一口气，赵家的马车路过救下了我，车轱辘的声音在耳边滔滔翻滚，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没发觉我的伤腿，而是第一眼看见了他。小孩就起哄问我：“是谁呀！是谁呀！”

我说，那是赵家最后一代家主，赵云澜，那时候他才十岁。

自那以后我就跟他一同长大，我本想在赵家当个下人，以报救命之恩，谁知赵家竟将我收作养子，视如己出。赵家代代忠臣，住的是皇帝老儿亲赐的大宅子，赵云澜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他读书我便陪他读书，他习武我便随他习武，那时候正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时，若是可以，我愿他能与我如同手足，永远在墙头檐上嬉闹。

有一日我在他屋里伴读到深夜，两人都趴在案上睡过去了，我半夜一个激灵，醒来听到院子里漏壶里的水还没滴完，案上的烛火还摇曳着没有灭，正想抬头将它吹了去，忽然滴水声被堪堪截断了。我起初只以为漏壶中水滴完了，眯着眼回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却一瞬间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人形的影子立在纸窗后边，像是一片墨泼在上面，夜风咚咚咚地摇着门扉，那个鬼影微乎其微地一点头，烛火便灭了。

听故事的小孩放嗓尖叫：“是鬼！”

“不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敷了一身冷汗，整整一夜，没敢动弹。”

第二日天亮了我才敢踏出房门，一看漏壶，一滴水凝成了冰悬在壶口，那时候是六月，我吓得一个趔趄，右腿又有伤，直接跌下两级石阶，磕青了脑袋。我对赵云澜说了这件事，他把我扶起来，给我拍拍腿上的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准是看错了，下次再见到你叫我，我来瞅瞅是哪个大美人。”

以前有种说法，道是老鼠听得懂人话，所以人设下陷阱想捉老鼠的时候，老鼠就不来了。我夜夜缩在床帐里，手脚绷得笔挺，却夜夜盼着那鬼再被我捉到一次，他要报复我也好，折我寿数也好，如此一来赵云澜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可那鬼就像能听懂人话，赵云澜说的下次，那一年里我迟迟没有盼到。

“那你就见过那鬼一次咯？”小孩又问。

“不，我后来见了他很多次，甚至在当时，我未曾预料到我这一辈子，都要看见他，看见他们，那么多次。”


三

赵云澜十七岁那年，与我一同赴京的路上又遇到了山贼。我右腿有伤，一瘸一拐地根本不是贼匪的对手，两三下就被撂倒了，赵云澜一个人左手一道鞭，右手一把剑，受了十几道刀伤，带我突围而逃。我捂着伤口，眼泪却滴在他的伤口上，我咬牙道你救我第二次，我若是也能有点出息，定把这群山贼碎尸万段。

古怪的是那天夜晚天边一道彤光直冲云霄，山林里燃起了烈烈野火，将一小片林子烧得精光，我隔日上山问，山路上有个茶铺，铺子的掌柜说，那把火是天火，来烧尽那群山贼的尸首的。我愕然：“什么尸首？”

“昨天来了一人，为民除害，将一个营地几十个山贼全杀光了。”掌柜说，“然后天降一把大火，烧干净了，真是老天有眼，当年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我节节脊骨恍若冰冻，直至回府，仍没法回过神来。我对赵云澜说了此事，他顿了顿，对我说：“或许冥冥之中自有人主持天道。”

我心中无端浮现出一年前那只鬼影，那盏漏壶，漏壶中的水滴凝冻而又复融，一滴滴从我的天灵盖上落下去，我牙关打着颤，摇了摇头。

那晚上榻前，我合上门，浸了汗巾在铜盆里，如水的月光从雕花窗里薄薄地渗进来，染白了水。我问了掌柜，他可曾看到杀他们的是什么人。掌柜说：“那时候天色很暗，来的是个穿黑衣的男人，身形修长，手里提着一把长刀。”

我在铜盆里搅着汗巾，水里的月色如一枚白丸，我总觉得，那刀光也应该是这般凛然的样子。我还问了掌柜，那人的面孔你可记得。掌柜说：“只记得生得挺俊俏，别人都说杀人者多刻薄相，那人却不像。嘴唇生得很漂亮，是痴情相。”

漾开的水波重新合了回去，一个黑影倏地从铜盆中闪过，如一道逝电，我却看得很清晰，那鬼影又来了。我反手打翻了铜盆，夺过烛台冲出门就朝那只鬼追去。晃晃月光下他果然没有影子，只有院子里两棵杨柳在风中狂舞，树影抽在他的黑影上，像是在鞭笞一个伶仃的千古罪人。

我追着他穿过几条曲折的长廊，烛火在手上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他逃到宅子的尽头，正好经过赵云澜的屋子。赵云澜正半躺着举着本兵法看，二郎腿搁在阑干上翘得老高。我以为那鬼影要害他，有人说鬼怕火，我就把烛台朝黑影投去，边大声叫：“赵云澜！”

烛火擦过他的黑影，落到了池子里去。风铎响了两下，像碎玉石从天上砸下来，叮叮咚咚敲在赵云澜身上。

赵云澜眨了眨眼，我问他，刚刚的鬼，你看到了么，赵云澜努了努嘴，说：“什么鬼影？不就一阵风么。”

在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才醍醐灌顶，那鬼影或许不是想害他，而是故意从门前经过，想悄悄看他一眼罢了。



四

此后我总是能见到那只鬼。门吱呀一开，我便觉得他在门扉后，梁上窸窣一响，我便觉得他躲在屋檐上，有几次赵云澜沐浴更衣出来，发觉案前的纸张像被翻过，凑上去闻，果然有一股从地底深处来的凛冽的味道，极像以前隆冬时凿开冰河，趴在洞口向下嗅到的那一抹。

我反手就把砚台里的墨泼到池子里，骂了声晦气。

“哎哎哎做什么呢？”

“这墨怕不是也是鬼磨的。”

“哟，哪家的鬼还会磨墨呀。”赵云澜大笑了几声，自嘲了一句，“哦，我家的。”

“此乃邪物，必会害人。”我气得险些把砚台也扔进水里，幸好未出手就被赵云澜捞了回来。

“行了，哪来什么鬼。就算有，我赵云澜行得直坐得正，还怕孤魂野鬼来索命不成？”

他天不怕地不怕，是绝不信这一类邪说的，但他有时候会抬头看看那只风铎。他躺在栏杆边，将一本兵法摊开盖在自己的鼻梁上。他用书将眼睛遮起，挪开，再遮起，再挪开，月光就明明暗暗地吻他的眼睛，除此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

过了一年赵云澜做了官，又过了两年他爹为拉拢势力，给他说了门亲事，对面是郡王的女儿，生得玲珑娟秀，我笑道，挺般配。成亲是大喜事，我担心那只鬼来坏了喜气，请了道士画了血符，悄悄在府中各种阴晦处都贴上了，还找来了红竹石，磨成小珠串，小心地藏在赵云澜的枕头底下，用以辟邪除秽。

有个小孩叫着问：“老头老头，那只鬼被你吓跑了么？”

我叹了口气：“那只鬼的本事，不是凡人所能估量的。”

郡王府在城南，赵府在城北，成亲那天要走喜路，郡王府的花轿在京城绕了大半周，途经一座赵云澜以前常去的山。山不高，上方烟岚旖旎，远望就像是白银盘里的一粒青螺。这时忽然天降大雨，山上泥石混着泥水瀑泄而下，远远还传来嘈杂的鸟啼猿哭，送亲的队伍散了一半，郡王大怒，挥着手喊：“回府！回府！此乃天有不祥！”

新娘这一回去就再也没嫁过来。有一天我走在街上，还听到暗暗有人嚼舌根：“哎有人说，赵家的云澜少爷命中带煞，克妻呐。”我本是不信的，又去灵福寺诚心求了两次，果然过了一年，又有一人来说亲。

小孩问：“那这次赵公子娶成夫人没？”

我摇了摇头。成亲那一日，果然天色异变，惊雷暴雨，队伍换了条路走，却见地上飞沙走石，耳畔尽是鬼哭一般的风声。赵云澜倒是挺自如，一匹白马骑成了毛驴，摆手道：“罢了，回去吧。”

我拦住他：“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他在雨里掉头往回走，笑了笑，“或许上天斩了我的姻缘，不知绑在哪块木头上了。”

回去之后赵云澜就被降了罪，皇帝老儿派他去了定州，任一处副使。我不信两次婚事都是巧合，我想起那只鬼，他肯定还在这院子里，听着我们说话，我恨透他了。当晚我点了一个火把，在后院里恨恨地喊：“你莫要再害他了！他与你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折损他！”

我听见后院林子里有窸窣的声音，转头就冲过去找。那个鬼影背着身，半抬着手，像是在咬着什么东西，被我的火光一照，侧身一躲便无声无息地不见了。我再走过去一看，地上落了一滴滴血，新鲜，滚烫，和人的一模一样。

那夜之后的十几年里，那只鬼果然再没出现过。




五

赵家全家刚到定州没几年，赵老爷赵夫人就先后过世了，留下我和赵云澜。过了一年赵云澜也生了场大病，此后人瘦得脱了形，有一日他对我说，你在赵家这么多年，已经尽了心了，你去娶个妻，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本来是不愿的，转念一想，他没有子嗣，若是我也没有，还先走一步，连个给他送终的人都没有，这有悖我报恩的初衷。年后我就成了亲，过了一年有了孩子，那一年还有只肥得流油的黑猫找上门来，赖在房檐上不肯走。我“去去去”地赶它，它扬扬爪子作势要挠人，赵云澜一从屋子里出来，它就乖顺地下来了，赵云澜俯下身一看，上面还挂着块小木牌子，像是刻着什么字。他看完眉头皱了好一夜，第二天又和没事儿人一样出来，对着黑猫啧啧了几声，伸出手来挠挠它的下巴。

又过了几年，蛮族打了过来，我们只好跟着皇帝老儿一路往江南逃。逃难的路上，赵云澜捐了马，让军需官牵走了，于是我们只能徒步走，风餐露宿，翻过了好几座山，也在摇曳的客舟上做过几场梦。我问他：“你这大半辈子既错过了仕途，又错过了姻缘，回想起来，可曾后悔？”

他摸了摸胡子，扬眉笑笑：“人生不过数十年，好比虚晃一瞬，有了就是有了，没了就是没了，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人只有一个使命，活着，这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

忽然他叹了口气，看看天，风轻云淡地说道：“只是我错过的并非仕途和姻缘罢了。”

我又问他，那错过的是什么。他耸耸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起几年前随他去定州，从旧居出发的路上须得经过那座山。听故事的小孩问：“是当年娶亲的时候经过的哪一座吗？”我说是。小孩子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学着我说话的语气，重复道“晦气晦气”。我说，那年我们翻过那座山的时候，赵云澜也说了类似的话。

那天山上雾气更浓，两边拔地而起的大树的树梢被一口吞没在了雾气里。赵云澜说，以后兴许都不会回来这里了。我点头，一行人一路沉默着往前走。山不高，很快就拨开云雾，窥见了下山的路。忽然风簌簌一吹，从山顶纷纷扬扬落下了一场花雨，有两朵恰好落在赵云澜的肩上，一左一右。我拾起一朵，不像木棉，也不像山茶，赤红里透着黄，像是一团闪烁的火。

那时候赵云澜说，他像是错过了什么，触不到，摸不着，也想不起来。

后来再逃难落脚到了儋州，还没得病的时候，他在屋檐下挂了一个与旧居里一样的风铎，半躺着看着它，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六

过了两年的那个隆冬，赵云澜没挺住，就一天出门时穿的外衣少了，第二天便染了风寒。我本以为他身子的好底子还在那，不至于一病不起，却不料他这一躺，真的就再没起来。

我四处求医，寻了各种偏方，试了几番，一探他的额头，依然烧得滚烫。赵云澜说，他或许是寿数已尽，熬不过这个冬天，让我不必白费心思。说罢他就睡了过去，屋子里还淅淅沥沥漏着雨，一滴一滴裹着他的性命一同干涸或流逝，我将他的手臂放进褥子里，和握过了一根浮木无异。

又过了几天，我叫他，他依然没有回应。他只剩一具空壳在沉沉地呼吸，侧脸与脖颈连成一道嶙峋的山岭，起起伏伏。汤药凉了温，温了凉，始终没有人喝。

到了第四日，我正要推开门时，忽然脊背一寒，我转头在窗口一望，吓得几乎站不稳脚跟。

小孩子惊叫：“是那只鬼！”

我苦笑：“不错，正是那只鬼回来了。我看到那只鬼所做的事情，竟不知为何一动也不敢动。”

那只鬼披了一袭曳地的黑袍，手上拿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小刀，对准了自己，径直狠狠插进自己的心口里。他端了我盛汤药的碗去接，血就滴滴答答融进了汤药里，赭色的一抔，了无痕迹。

随即他端着药，在榻边跪下，一只手隔着被褥抚过他瘦得可以摸到肋骨的胸膛，另一只手举起碗自己啜饮一口，含在口中，撩起一侧的头发，俯身去渡给他喝。他只有唇触碰着他，其余的他一丝也不敢碰，很多次他鬼迷心窍般想伸出手去描一描他的眉头，电光火石之间，又收了手。

我这时才回过神，这分明是男女之间才会做的暧昧之事！我推开房门，他药未喂完，没敢放下，便没法逃走。我说：“你这恶鬼，你又来害他做什么？”

那只鬼的声音却很低，极其清冽：“我绝不会害他。”

“他的姻缘是你亲手断送的，你还敢说你没有害他？”

他忽然不做声了，端着药碗的双手一颤，指甲在药碗上掐出一道道印痕。

“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那鬼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双手仍捧着那碗药，不放心交给我。他竟长得一副清俊的好面孔，眼角却是血红的，那掌柜说的不错，嘴唇生得漂亮，眉眼又有些忧郁，是痴情相。

那鬼又说：“我虽是不祥的邪物，心头上的精血却能再续他一段日子。生死簿上写他这一世只能活四十岁，明日子时就是大限。你喂他喝了这碗药，他或许能撑到明年春天。”

我又问：“我如何信你？”

那鬼垂眸，淡淡地说：“我已这么做过许多次了。在他前一世，再前一世。”

他低头看了赵云澜一眼，发觉他还没醒，又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姻缘一事我愧疚至今。你若信我，我答应你绝不会再来。”

果不其然赵云澜喝完药的第二个时辰便醒了，醒来之后他对我说，梦见自己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路走到了黄泉底下，飘过了大半个忘川，却看见了一艘船。那个摆渡人在船头点了一盏明灯，将他从沉溺里打捞起来，一言不发将他运回了人间。

我说是他福大命大，他说他是逆水行舟。

那只鬼信守承诺没有再来，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漂浮在空中，绕在梁上，化在每一滴漏下的雨水里。我甚至有点可怜他，在第二年春天的雨夜里，我问过他，你既然早知道他寿数已尽，又何必为他强延寿命。
他像是梦呓一般对我说，即便如此，他仍觉得非常不舍。

第二年开春，冰川化冻时，赵云澜死了。




七

我把他葬在了一处环山绕水的风水宝地，听人说此等好风水，来世必能有个好命数。我料想那只鬼一定会来，于是当天晚上我没有走，躲在一棵树后边。子夜时分电闪雷鸣，天降大雨，一道惊雷从天上落下来，雨幕中有一人踽踽独行而来。那只鬼走到他的碑前，伸出手指，如同给爱人拭泪一般，拂着碑上淌不尽的雨水。

随即他站起来，走到碑旁的一处，向后径直倒下去，如同一具死尸，再没了动静。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看，蹲在他的身边，探了探他的呼吸与体温，竟真的与死尸别无二致。雨水浸满他的头发，溢入他的眼窝，淌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那一刻他仿佛一同腐朽成了尘土，化身成了草木，生出了根，与这块墓碑下深埋的白骨紧紧缠绕。唯有我的探过他刀削斧凿般的面孔，触到他合起的眼睛时，方才发现他眼角的雨水是温热的。

我问他，你究竟是人是鬼。

几个小孩子说：“是人！他会流血会流泪，肯定是人！”

我摇摇头说，我总是不愿信他是人，人怎么会有如此深而执念的感情。

那只鬼缓缓开口说：“我什么也不是。”

我对他说，赵云澜已去，你还留在此处做什么。他说，他无法与他同日而死，心字却已成灰与他葬在一起。他还在求，求他下一世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一夜过后，他在碑脚下留下极小一个血字，写的是个“巍”，自此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

小孩们都叹了口气：“老头，这只鬼的故事是不是讲完了？”

我说，其实还有一段故事，我不曾与人说过。

我说，赵云澜弥留之际，也对我说过一个故事。他说他总会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清秀少年郎，追着他，说喜欢他，想抱他，他看到那个少年一直在追，追过巍峨高山，趟过历历晴川，少年郎长成了青年的模样，却始终追不到那个人。他记不起那人的脸，直到他十七岁。他说多亏了那时我的烛火，只刹那间的功夫，闪过的火光却照亮了脸，他一看见，就记了一辈子。

他说待他死后，将所有藏书拿去开个书铺，金银财宝可以散尽，圣贤书应当代代相传下去，还要好生照顾那只肥猫，若是家贫到喂不起鱼干，就教它捉捉耗子，也是项维生的本事。

最后他说，等下一辈子他一定要捉住那只鬼，将他从暗无天日的长夜里揪出来，骂他一句混账，再把两人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好清算。

我的故事至此才真正讲完。听故事的人散了，朝四面八方走去，只有一人径直朝我缓缓走来。我看了看地上的卷轴，觉得已经晾得差不多了，就将它拿起来，上面画的是年少时的赵云澜，我笑了笑，对着画中人说：“下一世你可要好命一点。”

说罢我合起卷轴递到了那个人手中。这是我第一次在白日里见到他，我确信了他不是鬼，也不是人，有些像神，却更像是一把刀，就像当时那把他插在心尖上的刀。

他伸出两指，指向我的眉心，眼神一晃，看到我尽白的须发，又缓缓放下了手，转身正要离去。我说，十一年了，你大概又要又要去寻他了，我捋着胡子笑，下一世，你莫要再害他，断他姻缘了。


他低下头红着眼笑，缓缓道：“下一世我会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他看不见我为止。”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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