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烈春秋】永安宫杂记(7)
大一统if,玄亮cp,如果刘备在永安宫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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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7)
诸葛亮从睡梦里醒来,眼前的模糊渐渐消散,...
大一统if,玄亮cp,如果刘备在永安宫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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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7)
诸葛亮从睡梦里醒来,眼前的模糊渐渐消散,如同从一个充满了白雾的小院里穿过,而他推开镶着兽首门环的大门,再一次看到永安宫床脚的雕花。
他不记得做梦的内容,这是件好事,这说明起码没有做到噩梦。他有时候做梦。诸葛孔明智力独绝天下,但也控制不了自己每天做什么梦。有时候做好梦,有时候做噩梦,甚至有时候做春梦。
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地做了两次呼吸,挺了挺胸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循环在他胸腔里,如同野兽困在洞穴中。还有另外的一个呼吸声,如清风在山林间里驰骋。
除了呼吸声就只有雀鸟吱喳,灯火照明了一圈暗红色的墙壁,提醒着人这儿有个更大的阴影。一切似乎还是那样,只是时间推移了。睡梦本来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人眼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如同缩地成寸,使人能一步跨过。长夜漫漫,如果不睡觉,我们干什么呢?古人早就表达了这种隐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缓缓抬头。“陛下!”他惊呼道,眼神左右摇晃,看不清这帐子上的花纹,这是在成都,还是在哪?
“这是在哪?”他问道。
“在白帝城。你睡痴了,孔明。”
他是痴了。诸葛亮脚下趔趄一下,像是魂儿又被拉了回来。他要行礼,刘备伸出手臂,搭在他衣服上,像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身上似的,轻轻往回拽了一下,让他免礼。
“起来,刚怎么在脚踏上缩着呢?”
“臣守夜。”
刘备笑了一下,“让你守夜你就在脚踏上睡啊?又不是刚进宫的小宫女儿。起来,来床上坐。”
诸葛亮垂头,睫毛贴着眼睑下的皮肤,“臣不敢。”
“臣背后衣服湿了,唯恐御前失仪,恳请陛下允准臣更衣。”
“快去吧,别着凉。”
诸葛亮转到后面,更衣回来。他脱掉了外衣,换了一套新的里衣,外面披着一件半新褂子,在榻边坐了。
“来扶我一下,我身上没劲。我们坐着说话。”
诸葛亮咬着嘴唇,把刘备扶起来,在他身后添了几个靠枕。这些做完,他才说话,“陛下身上热退了些。”
刘备用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还有些低烧。
“前几天,我的病是不是很凶险?”
诸葛亮霎时汗毛竖起。刘备见他头我微微向后扬,颈子绷直像根弓弦一样,双眼半闭,青筋凸起。皮下显现出极细水草经脉一样的紫红色网络,一路从胸口蔓延到脖颈。
诸葛亮蓦然回想起,他刚刚是做了梦的!明黄色的衣绸,血,聊胜于无的汤药,叹息状的呼吸声……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结果。可他怎么能说呢?
他放松了脖颈,眼中微微潮湿,“陛下总是不醒,御医都说要不好了。我都不敢跟嗣君说。”他往榻里侧挪了挪,衣服跟刘备的寝衣紧贴着,绸缎上细微的磨毛相互粘住。都这样近了,他还觉得不够,薄薄的一层绸缎,怎么能系得住他和主公呢?
刘备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你担心了。”
“好在陛下终于醒了。”
“病中神思不属,梦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倒也不堪说。只是刚才看着你,没来由想起当年咱们在新野的时候。三顾之后,我稀里糊涂就把你这个卧龙先生请过来了。那时我都四十多岁了,没兵没粮,心里总是怕耽误你,一个宝贝要砸在我手里。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做个好主公,好配得上你这个天下第一的谋士。可也没人教我怎么做个好主公,书里也没教。我就想着你每天练兵辛苦,想编个草帽给你,让你少点日晒雨淋。可等我编好了送给你,你却问我是不是没有远志?让我在二弟三弟面前好没脸啊。你还记得这事不?”刘备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
诸葛亮偏头一笑,“这样的事陛下还记得呢。其实亮是欢喜的,那顶小帽编得精巧,亮得了之后爱不释手。只是那会大敌当前,亮受您礼遇又寸功未建,一时间不知怎样应对陛下的好意,手足无措之下只好佯怒对付。没想到把陛下唬住了呢。”
“原来是这样,”刘备点点头,转念又道:“我不信。难道圣人书里就没有教过怎么接受主公的礼物吗?”
“我不知道哪里说过。陛下难道读到过这样的话?”诸葛亮狡黠一笑问,“愿听赐教。”
刘备缩了缩脖子,“只是随口一问,你何必说读书的事?我读书不精,每篇只记得两三句话,现在想来也是无用的。”
“不过现在看来,你说的确有道理。我不是个做主公的料,以前就跟兵卒混在一起没个正形,现在也做不到恩威并施让人畏惧。做事的时候总是调门起太高,该做决定的时候又犹豫,所以越拖越艰难,带着一帮兄弟们死抗着,事倍功半。如果不是迎出了你,这会大家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
刘备说多了话,就有点渴。诸葛亮拿了个碗和小勺给他喂水。他喝了两口又没力气了,水喂不进去,沿着嘴角流下来。把衣服打湿了一片深色水渍。
“别怪我年老啰嗦。病中多思,想了很多事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年我跟二弟三弟发誓要结为义兄弟,要共谋大业,现在他们都已经到土下了,而我在这里躺着,尝着失败的苦药。景升兄亡故后,我们保护百姓过江去找刘琮。那些跟随我们过江的百姓最后也没能妥善安置。入川之后,先是夺刘季玉的地盘,害士元身死,又是自表汉中王,后来称帝,做过的错事更是数不胜数。致使今日国家乱政,大臣不服,还要拖累你们。”
“备深感愧对兄弟,愧对将士和百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曹丕和孙权现在估计都在看我笑话,一个败军之帅,何足言勇?再活下去不过让敌人耻笑罢了。”
诸葛亮闻言心中剧痛,不由得攥住刘备的手,“陛下又胡说。陛下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二将军和三将军和陛下是结义手足,情同亲生,怎么会跟陛下有这样的话?”
他的头摇成拨浪鼓,“主公也没有对不起亮,主公从来没对不起亮。”
听了他的剖白,刘备也只是笑笑,捏住他抓在自己手掌上的手指,左右轻轻摇动,将手指松脱开,大手虚虚握着。
“我也对不起你,当初东征我要是听你的就好了。”
诸葛亮眉头拧了起来,“陛下和亮之间没有这样话!要是当时亮真的觉得东征绝无可能,百死无生,亮就算死谏,抱着陛下的腿不撒手,总能有办法劝陛下回心转意。但亮没有这么做,是因为陛下说服了亮。如果我们能赢,夺回荆州,确实好处很大,也是实现了当初亮和主公在草庐对答的时候的安排。巨大的好处也把亮的头脑冲昏了,于是亮抱着侥幸的心理,看着主公出征了。也是我们棋差一招,败于陆伯言之手,怪不了其他人。”
“至于入川,自立汉中王,又称帝的这些事,陛下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入川是亮的提议,自立汉中王是亮劝进的,称帝也是亮上表的。当时亮确实觉得这些事都势在必行,非此不可,所以催促着主公做了。这事都是主公和亮一起做的。若是说报应,我们怎么能分开呢?”
“亮只求陛下能够振作。我们以前做的那些蠢事都一笔勾销。我们还像当年从隆中草庐里出来时一样,骑着马唱着歌,主公的配剑在马上颠簸。一切只是又一场漫长的当阳兵败。殊不知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陛下岂知无有后福?假以时日,我们肯定能卷土重来。”
时日?一个六十三岁的人还有多少时日呢?远方五百岁的冥灵和八千岁的椿树啊,为什么我们凡人的一生总是太匆匆?刘备不言语,只递给他一个哀愍的眼神。
诸葛亮的上身弯折成一张反过来的弓,好像他要对抗迎面的一阵狂风一般,胸廓向外顶起,头后仰,脖子上的筋都往外凸。那些浅显易懂、不痛不痒的话都讲完了,剩下的话要么得拾掇拾掇,掏掏心窝子,要么已经没有时间去说了。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嗬嗬的倒气声,眼睑微微翕动,泪珠顷刻间就从眼角滑倒脖子后面。
怎么样的话能留住他的主公?他们已经是最亲密的君臣了,亲密得像他们现在的肉,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的那块凸出来,刘备的那块就原模原样地凹进去。可这还不够。肉体的距离容易跨越,心灵的障却壁难以穿透。他该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聆听到刘备心底最深处的那些渴望,在上面施加一个温柔的影响,像捏动泥土一样改变它?
《庄子》中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要明白鱼的心,难道真的要变成鱼不可吗?水要怎样才能变成鱼?殊不知,鱼最后也是要回归水的!何日桑田俱变了,不叫伊水向东流!
他想到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难道真的要等到大家都下了黄泉,才能明白这一切吗?黄泉之下人那么多,那么拥挤,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人都塞在那里,到时候他还能找到这个人吗?
心里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道,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只要你做了,就能找回他。但一旦你做了,你就会跨过那条线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是避免跨过这条线的。你要想好。
诸葛亮在心里苦笑。当年徐州城外,诸葛氏一族全家逃难,曹军士兵在他面前砍下第一个人头,他心里燃烧起熊熊的愤怒。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跨过这条线了。他抛掉了作为世家子弟顺遂的生活,抛掉了作为隐世耕夫可以过的平静生活,选择直面最猛烈的斗争和痛苦,踏上一条荆棘丛生的路。这样的大事,他都不能置身事外。现在他和刘备之间的事,充其量也只是枕边床头,眼唇和发丝间的小事,他又怎么能袖手抽身?鸿鹄双飞,君子万年,他也甘愿虔诚舍身。
心念电光石火。诸葛孔明平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他转过头,轻轻地吻在刘备脸颊上。
刘备心里一惊,整个人身子都僵了。渴望了十多年,他一直以为诸葛亮并无此心。没想到人之将死,心愿得偿。
他伸手托住诸葛亮的两颊,把他的头扭过来,让他看着自己。他的眼里跳跃着火焰,却有金石那样重,像水一样的流动着。他的眼神在问:你是自愿的吗?只要诸葛亮一偏头,他就能当一切从没发生过,不管渴望有多重。君子不强人所难,不做不义之事,情爱更应该两厢情愿。但诸葛亮点头了。
刘备吸了一口气,他也点头,自己已经知道,
他从背后抱住了他。
《晏子春秋》有云:拒欲不道,恶爱不祥(注1)。这就是抱背之欢(注2)。
tbc
注1:出自《晏子春秋·景公欲诛羽人晏子以为法不宜杀》,意思是:“抗拒别人的欲望是不道德的,憎恶他人的爱慕是不吉利的”。
注2:出处同上,意思是搞同性恋。
作者:写作的时候有很多灵机一动,也认真做了很多决定。能力有限,我尽力了。最终我们还是一起到这里了。我有点如释重负。后面得走一会大一统剧情了,让我好好想想看。
祝阅读愉快(微笑)。给点感想谢谢(鞠躬)
【昭烈春秋】永安宫杂记(6)
大一统if,玄亮cp,如果刘备在永安宫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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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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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侧坐在榻边,右手虚握成拳抵腮...
大一统if,玄亮cp,如果刘备在永安宫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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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6)
诸葛亮侧坐在榻边,右手虚握成拳抵腮边,撑着头冥思。他的另外一只手上捧了一只玉碗,搁在膝盖上。玉碗里剩下浅浅的一层红棕色的药液,里面还有一件玉勺。玉勺的把正好搁在碗沿,顺着薄薄的碗沿左右滑动。诸葛亮像失重了一样头往前一冲,鼻翼微动,嘴里急吸了一口凉气,竟是已经眯着了。他手一松,玉碗从膝头跌落,在地毯上咕噜噜地滚了好远才停下,啪嗒一声倒扣在地毯上,药液把地毯染成深色。
诸葛亮一下子被惊醒。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也赶忙询问:“丞相,里面可有事?”正是赵子龙的声音。
“无事,我刚才手一松把碗打了。”
诸葛亮想去捡碗。坐太久的缘故,他小腿有些使不上力。他坐在榻边,用手攥成拳头,缓缓推按了一会腿上的经络,起身拾碗。碗毫发无伤,只是药液都撒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材的草木香。他把碗放回案头小几上。
赵云在外通报:“太子殿下到了。”
“快请进来。”
刘禅进了内室,向前踏了一大步,一揖到底,“见过相父。”
诸葛亮扶起他,“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刘禅问道:“父皇今日如何?”
诸葛亮没回答,撩开床帷,引刘禅到近前,轻声说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刘备的面色还是不好,透着一股血气不足的青白。他的嘴唇干枯,诸葛亮给他唇上涂了一些油,可这也拦不住死皮生长出来,犹如一片盐碱地。他呼吸急促,银发干枯,像缠成一团的苇草,枕头上还落了几根断发。
刘禅心里小惊一下。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父皇就这样离开人世,他们都要怎么办?这个念头更让他心中大骇,芒刺在背。他在来的路上训斥了刘永,当时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喜欢看刘永那副样子。现在轮到他自己当在这风口上,他竟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是他所最痛恨的,人为时势所迫而不能自主。人面对至亲的安危总是坚强不起来。父亲……忧愁和思绪如同岸边的芦苇草,随着不受控的风向随意摇摆。
诸葛亮用手背贴贴刘备的额头,又抵在脸颊上试了试温度,“前两天凶险,今天平稳了不少。早上喂了点米汤,刚刚喂了药。只是热还不退。”
他五指插进刘备的手指间的空隙,拢着他的手掌绕着手腕画圈,活动他僵硬的关节。
“外面情况怎么样?”诸葛亮问。
“相父料事如神。果然有几个侍卫宫女手脚不干净。”
诸葛亮冷笑一下,“雕虫小技,不足为虑。你怎样应对的?”
“我想着不要打草惊蛇,先是着人去查了这些侍卫宫女的籍贯来历,然后加强了巡逻警戒,不许人往外递消息,实则为了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很好。你也叫太守多注意近期江面上是否有来历不明的船只,如果有就速报上来。”
“是。”
说了几句话,诸葛亮眼前又模糊起来,身子向一侧倒去。好在刘禅就在一旁,赶忙伸手把他扶住。
“相父…”
诸葛亮平静地正了正发髻,“无事,只是有些疲累罢了。”
刘禅担忧地说:“相父要处理政事,还要日夜照顾父皇,实在太伤身体了。不如我搬来侧殿,相父守上半夜,我来守下半夜,这样相父能多安歇。”
诸葛亮微笑着推拒了,“这等事怎好让嗣君接手?嗣君现在要紧的是好好读书治学。”
刘禅道:“说到读书,禅这些日子临帖总觉得心不静,不能领会字中真意。思来想去原因估计是禅近来处理政务,东宫的人常在我院里出入,喧哗往来者之多,让人心不静,即至夜里也不能安睡。所以禅想来相父这临帖,一来相父这里安静,二来若禅有疑问,也能请相父解答一二。”
诸葛亮看着刘禅,眼下确实有薄薄的一层青雾。这一点憔悴却让他更像一个大人了。
“那好啊,你东西怎么办呢?”
“谢相父。”刘禅露出甜甜一笑,嘴角将双颊的肉向上推起,如小山丘一样堆在颧骨上,“东西我让下人送过来就是。”
诸葛亮指了指室内的一架书案,“你就在那写,就很好。我给你收拾一下东西。”案头上摆放着几件他刚批过的文书,他走过去,拿起来摞在一边。
他打开蜡烛的灯罩看了看,“这边烛火暗了,我再给你添一根,不要伤了眼睛。”
黑夜无星,只有明月高悬,刘备行走在一条大河的岸边。这条河就像所有人记忆里的大河一样,荆州也有这样一条大河,那就是汉水。水面上的小涟漪,反射这月光的冷光,如同银子做的一个个小坑。
刘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这条路似乎没有穷尽。四周也没有人烟,只有两岸无穷的黑色树影,有时交叉着,有时直挺挺耸立,没有规律。
前方数十丈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结伴行走着。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身长九尺。另一人个头略低些,但也膀大腰圆。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胳膊上的肉都相互挤着。
刘备小跑着跟上这两位壮士。这两人行走也极快,刘备只能勉强跟上他们的背影,这两个人的脚后跟后似乎跟着一道屏障,刘备不能越过。
“两位壮士,萍水相逢,在下涿郡刘备字玄德,敢问此处是何等地方?”
个高的那人摸了一把下巴,那似乎有胡子,“此处无始亦无终,周遭有大铁山八万余里,高一万里,人不得出。铁山外更复有铁山,无穷无尽,故曰无间。(注1)”
另外一个不屑地哼了一声,“二哥跟这厮废话什么?咱哥俩得赶快山那边讨酒喝。去晚了就没有那稀世美酒了。”
“三弟不得无礼。”
二哥?三弟?这两位难道是…刘备又仔细看了看,确实像关羽张飞的身形。“请问两位壮士是哪里人士?”
这回是那个脾气暴躁的“三弟”说话:“我二哥是河东解人,俺是涿郡人。”
这正是他的二弟三弟!这天地太大了,他已思念他们太久,没想到在这里可以再见。刘备伸手想要抓他们的肩膀,可两人却鬼魅般地向前一闪,让他扑了一个空。刘备向着两人狂奔,可他跑得越快,这二人走得也越快,他们永远隔着距离。
“二弟,三弟,莫走!我是你们大哥啊!”
“三弟”说道:“你这人说话忒占人便宜!我哪有什么大哥?”
刘备急忙说:“翼德,你是翼德,对吗?当年你、我、云长在涿郡桃园结义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什么云长翼德,我不知道这些名字,俺已全都抛下了。”
刘备又对着“云长”说:“你们可以不认我这个大哥,你们转过来让我再看一眼,让大哥再看一眼,好不好?”
“云长”对天一拱手,“结拜一事或许为真,只是尊兄有所不知,此处已是泉下十万丈,与俗世并无往来。俗世的缘分在此处就断了。生人来到自处,都要忘却前事,随业受报,轮转六道。虽父子兄弟,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注2)。某和三弟去了,尊兄莫追,在此留步吧。”
两人翩然而去,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在山脚下消失不见了。刘备拼尽所有力气拔腿狂奔,跑的眼冒金星,口腔里冒出铁锈味的血腥气,最后也没能追上。
身边突然又显现了另外一个身影,身高八尺,羽带纶巾,身披鹤氅,那正是孔明。
“孔明!孔明!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喊道。
“刘将军。”孔明对他恭敬行礼,神色并无动容。
他伸手去抓孔明的袍袖,孔明却袖子一抖,将他挣开。
他呆呆地看着孔明,只听孔明说:“我辛苦半生,已还完了将军三顾恩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将军休要累我,速去!”
他一甩袍袖,竟也翩然而去了。
刘备处处扑空,自己一个人低头沿着河岸呆呆地走着。眼前幻化出一个身影,身长七尺,细眼长髯,有雄豪之气,那正是曹操曹孟德。
曹操双手背在深身后,头略倾斜,精光从斜着眼睛里迸射而出,乐呵呵地笑着,好整以暇,拱手道:“玄德公,别来无恙啊?”
刘备冷着一张脸,不愿假以辞色,拱手还礼。
“我久做泉下人,不知人间事。我那小儿现在如何了?可否请玄德公透露一二。”
刘备讥笑了两声,“曹丕逆贼,伪造诏书,逼迫孝愍皇帝禅位,已是篡夺汉室,做大魏皇帝去了。你们曹家真是做的好大功业啊!”
“玄德公何必动怒?汉室已传二十三代,气数衰微,中原无主,自然兵强马壮者居之。可惜你不识时务,妄想挽狂揽于倾倒。当初你若投了我,我自然礼遇之,此时也不失封侯拜相之位。何至于晚年郁郁,众叛亲离呢?”曹操呵呵笑着,用额头和上翻的眼睑看着他。
刘备声音低沉,吐字却清晰得很,一字一句传进曹操的耳朵里,“是的,或许你是对的。可能在后人看来,你我孙仲谋之间,你走的最远,离胜利果实最近,你比我们都强;孙仲谋是左右为难的懦夫,我是不识时务的倔驴,你是那个精明人。但我还是不会做的。”
刘备拔出佩剑,剑光如雪。曹操忙说:“玄德公,玄德公,使不得。”
“当年许田围猎,你夺了天子弓箭,我二弟要杀你,被我拦了下来。我拦他时退了一小步,就这一步,你我之间的情分就一笔勾销了,中间只有白地。”
刘备挥剑在身前划了寸深的剑沟。剑沟横亘在他和曹操之间如同楚河汉界。
“你不就是要接我到你那边去吗?你来啊,我不怕你。若今日我真的命绝于此,到了地下,我就去寻卢植师。当年在洛阳,我做您学生,身份低微,只能敬陪末座。我不好学,只记得您教的一句'君子不履邪径,不欺暗室'(注3)。这些年过去了,在您的这么多学生里面,我守住了,只有我守住了!”
刘备仰天大笑,手持宝剑挽了两个剑花,剑尖直指明月,心里是久违的畅快,“我纵有死,死有何惧?丞相亮自会继承我志,助宣重光,照明天下!曹孟德,你富有九州其六,满朝的文武大臣,你有那么多儿子,有一个你能放心的吗?你离那个最终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就没做下去呢?”
曹操的嘴角露出一丝阴毒的笑容,“你那么信任你的丞相诸葛亮,你可知他已与你的太子暗通款曲?等有一日他俩合谋篡夺你的大位,把你软禁起来,至于杀害,你当后悔不听我今日之言。”
刘备收剑入鞘,目光泠泠,“那我问你,如果有一日孔明要杀我,他所凭借的是什么?”
“自然是他手里的军政大权。”
“是啊,我是主公,这权力是我给他的。纵然他要杀死我,我也心甘情愿。曹孟德,你明白什么叫心甘情愿吗?”
他仰头大笑,往江中走去。江水一开始只到他的小腿。他往前一步踩空,江水就涨到了他的腰部。他掬水在手,手中水里也有一个小月亮,他抬高手臂,以江水敬献月神,水从他的指缝里落下。
在益州时,诸葛亮捧着给他念过曹操写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真是人生快意之至了。他说起早年煮酒论英雄的事,曹孟德确实是当世英雄。只是他的人生似乎从来不是这样一回事,总是畅快很少,遗憾很多。一时的得意之后往往伴随着铭心刻骨的泪水。进益很难,退步很快。快乐很短,苦痛又那么长。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注4)。
直至刚才他问出“心甘情愿”,才感到真的痛快。曹孟德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他怎么知道什么是心甘情愿呢?
痛快也只是一时的,随后而来的是如同黄河凌汛一般无边无尽、无可抵挡的悲辛。
直至江水将他的身体全部淹没。
刘备从一场漫长而诡异的梦境中醒来,睁眼看到的还是永安宫的帐帷。室内点了两个烛台。没看见诸葛亮,他转过沉重的身子,只见诸葛亮双手抱膝,在脚踏上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他盯着诸葛亮的发顶,从窗棂漏的一缕风吹动他的碎发,心底里泛起一丝甜蜜,像是在雨夜里凝视着缸里的两尾游鱼那样的欣喜。
他不禁为自己梦里说的那些快意轻生的话而后悔起来,祈祷老天没有把他的那些话当真。他竟也情愿苟且偷生。即便这些年过去了,自己与他除了君臣关系以外再无别的名分,可是感情已经在心里滋生出了,如何能勾销?自己又怎能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
月影移动,烛台的影子缓缓转移到墙壁上。诸葛亮的眉睫处的阴影如同小山,这小山上有山石,有树木,树木的枝条随风摆动。诸葛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tbc
注1:这里借用了一些《地藏经》里描写无间地狱的内容。
注2:《地藏经》,有改动
注3: 【宋】《太上感应篇》,但君子不欺暗室的典故最早出现在西汉《列女传》
注4:《地藏经》
作者:俺又来啦!大家的评论我都看过了,俗务繁忙,故不能一一回复,还请见谅。我也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祝阅读愉快(鞠躬)
【昭烈春秋】永安宫杂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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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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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信笔挥就,加盖玉...
6k+长章,大一统if,玄亮cp,如果刘备在永安宫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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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春秋》系无名氏所作,生卒年不详,现代文献学考订此书于建兴朝所做,记录了季汉昭烈帝自兵败白帝至三兴炎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其中对于昭烈帝刘备和武乡侯诸葛亮的个人琐事记录颇多,弥补了陈氏官修史书中为尊者讳的内容。因此有学者猜测作者乃刘备和诸葛亮的贴身近侍。即至近代,也有学者驳斥此书是后人杜撰,但证据都不充分。
本书在北宋时就已散佚。现存两卷本,分别为《永安宫杂记》和《南征北伐录》。《永安宫杂记》记录了自章武三年诸葛亮受召前往白帝探病到刘备和诸葛亮从白帝返回成都间的一系列事件。
(4)
刘备信笔挥就,加盖玉玺,将诏书卷成一卷放在明黄色宝匣内,用纸条封死,然后命秋蕊去叫刘禅过来。
刘禅来的时候,刘备左肩斜披着一件罩衫,右手执着卷轴正在读书。见到刘禅来了,他顺手抖落掉外披,放下卷轴,两手垂下放在双膝之上。刘禅见刘备正坐,不敢怠慢,下拜行礼。刘禅行礼罢,刘备微微一点头,让他起来,自己随便坐,
“不知父皇唤儿臣前来有何要事?”
“我本想考察你的功课。说说吧,今天都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
“回父皇,儿臣先与安国哥一起练武。练武结束后,儿臣便去了丞相那听他讲解兵法。丞相处理政务时,儿臣就在一旁听政学习。”
“在丞相身边,你要多做少说,对下属官吏不要摆太子架子,虚心求教。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刘备看着刘禅,他的五官像自己,面皮白净像他母亲。甘夫人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儿臣明白。”
刘备心里低叹,“从前我经常在外征战,不能看着你长大。你现在长高了也长壮了。等这次回去,你去宗庙给你母亲上柱香吧,让她也看看你。”
“你性格像我,不像你母亲。在成都的时候,你师傅跟我告状,说你读书不认真,常去捉蛐蛐玩。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爱读书成天玩。在街上打马斗狗遛鸟,什么好玩我玩什么,玩腻了就撒手丢开。直到后来黄巾起义,我亲眼目睹了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我得了一个小小的县尉官职,这才定了性子,立志要做一个好父母官,为治下百姓谋一个安居乐业。”
刘禅说:“可我听别人说父皇少时就志向远大,有'吾当乘此羽葆盖车'之语。莫非是以讹传讹?”
“这是我年少气盛之语。我看到别人有如此华丽之物,我却没有,便犟嘴以后一定要得到。当时我一点不懂把官做好要付出多少辛苦,现在你看丞相容易吗?在乱世里做些有益于百姓的事又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后来我常年在外漂泊,离丧妻儿,焉知祸根不在此处?”
“只是你父现在是一国之主,数不清的阿谀奉承之人就如同相面师一样言之凿凿说这人说这样的话,可见从小就有出息。可是实际上呢?就如同我说的,你和我是一样的,但我希望你以后能不一样。”
“这县尉做了没有多久,督邮向我所要贿赂,我把他捆在树上拿鞭子抽,然后跟你二叔三叔弃官逃跑。之后我又领了平原相,那时真是一天好觉都睡不了。春天要安排春耕,丈量田亩,夏天要除虫除草,维护水渠,秋天审理案件,冬天屯粮,赈济老弱,一年到头每天都有事干。但现在想来这已经是人生里比较平稳的一段日子了。”
“即便那时我的志向只是做好一个父母官,管好一个县的人,并没有希求更多。可是乱世谁能由得了自己?一个天大的风波把我吞了进去,这就是衣带诏。车骑将军董承深夜来我府上,手捧孝愍皇帝血书,垂泪恳求我也举义,诛杀曹贼。”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衣带诏上的血字似乎仍在眼前:董承,种辑,王子服,吴子兰……二十年前的人都死了,二十年前的事能完吗?完不了。
刘备一拍大腿,“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不得不以血诏号令臣子。我本是汉室末裔,一心思报社稷,怎能相拒?更何况那时我已明白,仅我一个人做好父母官对这拯救糜烂局面根本是杯水车薪。想要拨乱反正就必须将这天下还给有德之人,用做父母官的心情去经营天下。所以我也签字画押了。就这样,在许都的日子又结束了。”
“曹家和我家就这样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连在朝廷左右逢源都不能了。董承,王子服等皆因衣带诏被杀,我若再留许都,还没等到机会就要被杀,如何还能讨贼?我只能出奔徐州。”
“自从破黄巾,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奇险,如同入川之蜀道。我可以不这么做吗?不能。人生到了一定的地步,接下来就非此不可。”
“曹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从未放弃置我于死地。别人都可以投降,我不能投降。我也因此数次与妻子兄弟失散,不得不转投同宗的荆州牧刘表。也就是在荆州,我和你母亲有了你。”
说到这里,刘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是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上天垂怜我辛苦半生,几无功业,赐我这一点骨血。我那时已四十多岁,膝下没有亲生儿子。我料想是我子女缘浅,便不强求,收了寇氏子做养子,以延续家统,百年之后不至于无人祭祀,白白做了孤魂野鬼。”
“可谁成想,你母亲突然有了你。我和你二叔三叔都高兴疯了,日夜盼望跟你见面。你母亲分娩那天,我和你二叔三叔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只恨自己没有生过小孩,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直到产房里传出一声啼哭,产婆把你抱出来跟我们贺喜,说使君得了一位小公子。我掀开包裹你的襁褓,你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缩成一个拳头,你的手指跟碎银子似的,被我手掌上的茧子包裹着。那时候你真小啊,我恨不得你再大一圈,你就算再大个两倍我都完全抱得动。你二叔三叔看了一圈,都说像我。后来你长大一点,你用手抓你二叔的胡子,他都一点不生气。”
母亲,二叔和三叔都已经不在了。自己和父亲对坐着谈论他们。刘禅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哀痛
“也是那一年,我迎出丞相。经丞相筹谋,我们赤壁之后终于有了容身之所。之后我一直忙于征战,很少看顾你。我几次回府,你师傅在后面追着你叫你念书,你背不下书,你伴读替你受罚。丞相总安慰我说你还小,本来就没到懂事的年纪。你还不懂事,我却一天天老去。时间在你身上过得那么慢,在我身上却过得那么快。若是有一天我把你留在这个世上,你却不能成器,那我岂不是害了你吗?我心里焦急,对你粗暴了些。”
刘备说到动情之处,单手握拳抵在唇边猛咳起来,一时间竟不能止住。刘禅起来低头弯腰小跑到跟前给刘备拍背。过了好一会刘备才止咳,手握着桌角喘着粗气,许久说不出来话。
“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惹你伤心,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的由来,让你知道创业不易,这都是你父亲和叔伯们从血里拼出来的,以后交到你手上不要辜负。丞相为了我们家呕心沥血,你也要尊重丞相。”
“你这几日跟着丞相读书,丞相对你如何评价?”
刘禅强忍着泣声,“丞相说儿臣读书认真。但是儿臣心里清楚,儿臣资质鄙陋,丞相夸奖儿臣也只是因为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是太子。”
刘备说:“如果让你做丞相的弟子,以弟子侍奉老师的礼节侍奉丞相,你愿意吗?”
刘禅一揖到地,“儿臣愿意。丞相智谋深不可测,四书五经,天文历法,典籍兵书都信手拈来。只是儿臣才弱,只怕他不愿意教导儿臣。”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老子还在这里呢。”
刘备说:“我再问你一次。拜师一事非同小可。我朝以忠孝治天下。建初四年(编者注:即公元79年),孝章皇帝(编者注:汉章帝刘炟,明帝之子,庙号肃宗)在洛阳白虎观召集群儒,商讨道理,会后颁布《白虎通义》。《白虎通义》中规定了三纲六纪。三纲便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六纪中就包含了一条师长有尊。六纪效法六合。你若拜丞相为师,便要一生侍奉尊敬丞相,乃至调琴磨墨,洗衣奉食,不可违逆,否则天地不容。你愿意吗?”
“儿臣愿意。”
“你能发誓吗?”
“儿臣以祖宗发誓,愿以弟子之礼侍奉丞相,凡事悉听师长差遣。若有违背,便教众叛亲离,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刘备重重地说了两声好。“此事原本应该写成白纸黑字。但你我父子之间,不需要这些。你不要心存侥幸。你既已发誓,天地祖宗就已知晓。来日若是你违背誓言,那么我不会饶了你,祖宗也不会饶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是。”刘禅稽首。
“起来,到边上跪着去。待会丞相来了,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儿臣明白。”
刘备手指敲了两下桌子,门外进来一个白毦亲卫。刘备吩咐道:“悄悄去请丞相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不多时,诸葛亮手摇羽扇,信步而来。见了刘备躬身轻揖。扭头却看到刘禅在地上跪着,眼眶通红,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嗣君这是怎么了?”
“不管他。我刚考校他功课,他就哭哭啼啼的。你过来坐。”
诸葛亮收敛衣袍,在刘备身边坐下,“嗣君最近读书甚为勤勉,过于所望,无有错漏,亮甚喜爱。”
刘禅听了这话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垂着头眼观口鼻观心。刘备斜了他一眼,闷哼了一声,“这小子资质不高,还不老实。我让他跪着的,孔明别理他。”
刘备执起诸葛亮的手,“阿斗说跟你读书之后受益匪浅。可见成都的师傅们才能平平。我读书不多,只观大略,更不能教导孩子。夷陵一败之后,我日夜忧心,唯恐余年不多矣,我儿又不成器,要拖累众人,让汉室蒙羞。”
“陛下胡说!”诸葛亮拧了眉头,“陛下春秋正盛。嗣君只是年幼还不够稳重。亮好好教着,陛下何愁等不到嗣君成才那天?”
刘备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意,迅速压下,声音中流露郁郁,“你我鱼水君臣十六年,从无嫌隙。我知君才十倍于曹丕,我没有什么不能托付的。今我有一事相求,请丞相看在我们君臣情分上,万望答允。”
诸葛亮面上涌现一股怒意,“陛下跟嗣君有什么事瞒着臣?搞这些弯弯绕绕的。陛下还三番两次咒自己。”
他不顾礼节起身,走到刘禅要把他扶起:“起来。”
刘禅低头不敢接话,躲开搀扶,“禅不敢。”
诸葛亮知道这症结在刘备身上,于是也面对着刘备跪下,“陛下到底要臣做什么?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刘备把诸葛亮扶起,“我想让阿斗做你的记名弟子,事君如父。”
诸葛亮被这父子搞得瞠目结舌。他对着刘禅说:“殿下,你实话实说,这是你愿意的吗?”
刘禅膝行几步,在诸葛亮面前拜下,“这是禅愿意的。还请丞相答允禅的心愿。”
“你…你…我…”智多近妖的诸葛丞相竟束手无策,支支吾吾起来,下意识地望向刘备处求救。
刘备看铺垫得差不多了,忙趁热打铁,“阿斗,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你相父磕头。”
刘禅心领神会,不知疼痛般咣咣地朝诸葛亮磕头,口中恳求,“求丞相收禅做弟子。丞相若是不答应,禅就长跪不起。”
刘备“无奈”说道:“阿斗向来性识不定。他长这么大,唯有对这一件事如此执着。为让他能立住,还请孔明答应吧。”
诸葛亮无法,只能答应。“好吧。嗣君快快请起,以后别这样任性了。让陛下多为难。”
刘禅顿首,说道:“是,谢相父。”诸葛亮也下拜还礼。刘禅起来,仍是垂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希望能从这屋里瞬间消失。
诸葛亮看向刘备,“既然嗣君心愿已了,不如就先回去吧。臣和陛下还有些政事要说。”刘备点头首肯。刘禅向两位行礼告退,低头小步快走离开了。
刘禅一离开,诸葛亮拧着眉头就质问刘备:“陛下做事也太荒唐了。刚才那些话是能当着孩子的面说的吗?把嗣君吓到了怎么办?”
“哪些话?我命不久矣了,要找丞相托付要事吗?”刘备一笑,“我说的是实话。我百年之后能承继大事的也只有他了。现在不说清楚,将来遗祸无穷。”
“那也不能这么说,让嗣君灰心。我去跟嗣君说清楚。刚刚那些拜师认父的事都是亮权宜之计,出了门去就一笔勾销!”
“回来!”刘备大喊道。
诸葛亮被刘备吼了一下,心里有点泛酸,他也吼道:“干什么!”
“回来,孔明,我有事叮嘱你。”刘备柔声道。
诸葛亮皱着眉头,有点不情愿地缓慢踱着步子,回到刘备身边。刘备说:“阿斗拜师认父一事是朕在旁见证。天子一言九鼎。此事绝无反悔。以后阿斗就是你的学生和孩子,尊重你侍奉你终身,不得违逆。”
“陛下难道是逼臣效霍光王莽故事乎?”
“非也非也,丞相此言差矣。周公以辅政为忠,王莽以篡汉为夺。此趣相似而事迥异也。明者以兴,暗者以辱乱(注1)。孔明此心光明,必不屑于做者乱臣贼子之事。只是世上有君子亦有小人,我不得不防小人。”
刘备拉住诸葛亮的手,“我百年之后,承继大事的必然是阿斗。阿斗性格与我相像。他拜你为师,日后他定不敢对你做忘恩负义之事。”
“只是人心难测,如果阿斗真的走错了路呢?我不能不做万全安排。所以我还留给了你一道皇命。”
刘备拿出这个匣子,“这里面是我写的一道圣旨,已经加盖了玉玺。若是有一天你在朝中有危险,不能保全自己,就把这其中旨意拿出来,便能保你立刻辞官归隐,不论谁是皇帝都不能加害于你,你的衣食住行都由朝廷供养。这样便能无忧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刘备又喃喃道:“不过倘若那时皇帝不再是我的血脉,或者皇帝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我也无法了。咱们君臣就地下相见吧。”
诸葛亮手里攥着那个匣子,在手里有千钧重,比玉玺都重。
他叹了一口气:“陛下对臣礼遇太重。《韩非子》云:爱臣太亲,必危其身。我怕此举要伤了陛下气运。”
刘备看他还有疑虑,便说:“我知此事所含心意之重,平常人不能担得起,还要折损福气,所以我也不跟别人说,就让他们各自惜福。但我知道你是担当得起的。”
“我是你君父。长者赐不可辞。孔明就收下吧。”
诸葛亮思忖,如果刘备还在,必然不会让他落入那种可怜的境地。如果刘备不在了,皇帝又忌惮他功高盖主要狠心除之,那他不如跑到刘备坟头前一头碰死得了,免得受屈辱,也不用这一纸诏书。
于是他双手捧匣,高举过头,“臣谢陛下厚爱。”
晚膳还没到,刘备突发高热,竟然昏迷了过去,病情急转直下。诸葛亮接到通报火急火燎地赶来。刘禅站在榻边,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他看到诸葛亮来了,对他行礼。
诸葛亮受了这一礼,掀起衣袍坐到榻边。刘备烧得浑身滚烫,眉头紧皱,嘴唇发紫。
“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怎么突然不好了?”他眼刀剜过,太医噤若寒蝉。
“这个…下官也不知啊。陛下不知怎的郁气攻心,才至高热。若是能解了郁气再退热,可能大概也就无虞了。”
“可能?大概?”诸葛亮冷笑,“今天这里你说的话和看见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否则休怪孤翻脸无情。”
诸葛亮目光转向刘禅。刘禅说:“太医开了退烧的药。但是喂不下去,人也不醒。一喂父皇就都吐了。这样喂了两三次。再吐恐怕要伤脾胃。我也不敢再叫人喂了。”
诸葛亮两只手指搭上刘备腕脉,只感觉刘备脉象紊乱,一会缓一会急,深浅不一。他撩开被褥搓了搓刘备的手心,看了看他的舌苔。确实是五心燥热,脾气虚弱,一股邪气从肺经上升直冲心口,才致使高热不退,人也萎靡下来。想到刘备今日跟他和刘禅说的话,他脸色暗了下去。
诸葛亮让刘禅近前小声吩咐道:“让你赵叔过来守在门口。伺候的人都退去外殿,除你我子龙,任何人不得进内室,擅闯者就地斩杀。守好门户,人员出入都要报来给我知道。去查一查陛下今天都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好。”刘禅答应。他挥挥手让内室一干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内室里不留人,那谁来伺候父皇呢?”
“不用别人,我亲自来。”诸葛亮说着,脱下了外衣,摘下了冠冕,改用布巾包发。
刘禅一下子就跪下,“相父!请相父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诸葛亮坐在床榻上,握着刘备的一只手。他没有亲生孩子,此刻看着刘禅,真的像跟他做了父子一般。若是刘备不好,他也倒下了,这个孩子要怎么办呢,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诸葛亮耐心跟刘禅说明利害,“行宫内人员混杂。陛下这次是急病还是中毒,现在都不好说。让你赵叔守在门口,一来防止有贼人加害,二来宫女们粗手粗脚,照顾陛下不如我尽心。曹魏孙吴虎视眈眈,守好门户不要让消息传出去。这段时间你也学着处理政事,也算为朝廷分担。你放心,陛下有大事托付给我,我一定珍重自己。”
诸葛亮留了一部分日常事务给刘禅定夺。他坐在榻侧,拿纱巾蘸了退热的汤药,濡湿刘备的嘴唇。药汁顺着唇齿渗漏下去。这样做虽然缓慢,但好在刘备不再吐了。就这样喂了小半碗,诸葛亮已觉得脖颈酸痛。
刘备出了一身虚汗,寝衣都湿了。诸葛亮吩咐外间的人烧水,他给刘备换衣服擦身。他把刘备扶起来靠在软垫上坐着,伸手解开他的衣带。诸葛亮心细如发,一眼看出这个衣带是旧物。这在盛产蜀锦的益州已经不是时兴料子了。
他把刘备的寝衣都解开。随着寝衣敞开,一张纸条悠悠从寝衣内飘落到地上。诸葛亮疑惑地把寝衣内侧翻开,刘备寝衣内衬上不知何时竟然缝了一个暗袋,上用织造的衣样里绝没有这个暗袋。
诸葛亮把纸条拾起,打开一看,正是刘备的笔迹,纸条上写着两句诗——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诸葛亮盯着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发痛,手指甲在纸上掐出了两个小坑。这是刘备写给谁的呢?他要跟谁生当结发,死共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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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这里抄了一点诸葛亮所作《论让夺》的内容,原文如下:“武王以取殷为义,王莽以夺汉为篡……此皆趣同而事异也。明者以兴,暗者以辱乱也。”
作者: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老刘和曹老板连面子上那点都没有了,就是因为衣带诏。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都是在斗出生的很久以前,衣带诏上的人除了老刘那会都死了。
这让我想到《金锁记》里的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别说三十年前了,就算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故事,玄亮,现在能完吗?完不了。
为了推剧情爆了字数,还望大家喜欢,我感激不尽(屈膝)。
【考据】关于合祀的争论点及成都人对先主的态度
又看到有人拿“门额高悬昭烈庙,世人都道武侯祠”“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以及“成都只有武侯祠大街不见昭烈庙大街”来论证合祀是昭烈蹭武侯香火、成都人不喜欢先主。我原本以为是黑子为黑而黑,不值一驳,却看到一些玄亮同好也对此类说法深信不疑。那便不妨考据一下:为什么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为什么“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成都人到底喜不喜欢刘备?成都真的没有与刘备相关的地名吗?
为什么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这便得先说说楚武侯祠和昭烈庙合祀的背景。
武侯祠和昭烈庙,最初分别以专祀的形式修建,自修建之初便饱受波折,毁...
又看到有人拿“门额高悬昭烈庙,世人都道武侯祠”“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以及“成都只有武侯祠大街不见昭烈庙大街”来论证合祀是昭烈蹭武侯香火、成都人不喜欢先主。我原本以为是黑子为黑而黑,不值一驳,却看到一些玄亮同好也对此类说法深信不疑。那便不妨考据一下:为什么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为什么“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成都人到底喜不喜欢刘备?成都真的没有与刘备相关的地名吗?
为什么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这便得先说说楚武侯祠和昭烈庙合祀的背景。
武侯祠和昭烈庙,最初分别以专祀的形式修建,自修建之初便饱受波折,毁了建,建了毁,格局几经变化,在明朝洪武年间修葺时改为合祀(准确说洪武年间的格局算是陪祀,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同祀于一个殿,后来还加了刘谌、诸葛瞻、傅佥进去,但武侯祠官方说法是自明朝初年合祀,沿用此说法。)其记载如下:
“洪武初,以昭烈庙实为陵寝所在,令有司春秋致辞祭。蜀献王之国,首谒是庙,谓君臣宜一体,乃位武侯于东、关张于西、自为文祭之。盖自是武侯废祠,而乃以其碑碑庙中。”——《诸葛武侯祠堂碑记》
关于蜀献王朱椿将昭烈武侯合祀的原因,记载很简单,就是他觉得昭烈武侯“龙兴云从,君明臣良。旷千载而一遇,何会合之不常?”如此两个人,“君臣宜一体”(此处高亮:没有任何记载说朱椿将他二人合祀是因为昭烈庙没香火,这是个毫无依据的洗脑包)。朱椿此举的目的,后人有争议,一些文献说他是为了突出君权,打压诸葛亮突出刘备;另一些文献却说他意在抬高诸葛亮的地位,使“君臣宜一体”共享世人拜谒。究竟为何,见仁见智。我个人倾向于前者。因为朱椿此举,蜀地民众并不认可。民众有此吐槽:
“或者曰:‘庙故祠武侯,后人更今祠,而蜀人至今称武侯庙云’然则唐宋文人各咏昭烈、武侯二祠者,斯又何耶?”——《诸葛武侯祠堂碑记》
这是最早的关于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的记录。到底为什么这么叫呢?
《诸葛武侯祠堂碑记》的解释是这样的:“盖至武侯废祠,而乃以其碑碑庙中。观者不察,遂谓以武侯庙庙先主耳。”
这段话很好翻译:合祀后,从前武侯祠里的碑被搬到了先主庙。来庙里的人也没仔细看,反以为是在武侯祠里祭祀先主,便把昭烈庙称作武侯祠。
有明文记载的合祀后人们把昭烈庙称为武侯祠的原因就是这样。至于后世者感叹的“由来名位输勋业”的原因有没有?我个人觉得是有的,甚至我还觉得蜀人是有意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朱椿废武侯祠的不满。当然,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明文记载就是单纯的“观者不查”。私以为昭烈庙被称作武侯祠的成因可能并不单一,但拿此事来论证蜀人不爱先主唯爱武侯,根本立不住脚。一者,并无蜀人不爱先主的任何记载;二者,说这话的人说完便追思专祀时代唐宋文人各咏昭烈、武侯的盛景,足见他对先主的态度是很正面的。
再说“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这句话出自于清代宋可发的《重修忠武侯祠碑记》,原文如下:
”祠历唐、宋、元,明初因逼近惠陵,始祀帝于庙,以侯附之。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侯有灵,必不其飨。但附侯帝庙与诸文武埒,又于历代专祀之义不无舛失焉。今以前殿祀昭烈,两庑列从龙诸名臣,后殿奉侯,配以子瞻、孙尚,重死事也。肇工于辛亥九月,落成于壬子五月。”
这段话也很好翻译:
武侯祠经历了唐、宋、元三代(其实不止),一直以专祀的形式存在。到了明初,由于武侯祠靠近惠陵,便将武侯合祀于昭烈庙内。(这次重修如果以专祠的形式修建),武侯祠华丽气派,惠陵却坟茔荒凉,武侯泉下有知,必定不忍食用供品;但如果仍将武侯与众文武将陪祀于同一庙里,又与明朝前历代为武侯修专祠的传统相违背。所以,此次修建,前殿为昭烈庙,庙两边附文臣武将,后殿侍奉武侯与为蜀汉殉亡的诸葛瞻、诸葛尚。这次修葺工程于辛亥九月开工,壬子五月完工。
这里拿惠陵的荒凉和武侯祠的气派作对比,却没有提及昭烈庙。那不妨先看看昭烈庙缺不缺香火。
昭烈庙不是一直都在的。司马灭蜀后,为消除刘氏在蜀的影响,拆了昭烈庙。两百多年后,齐高帝萧道成重建了昭烈庙。
“先主祠在府南八里,惠陵东七十步,齐高帝梦益州有天子卤簿,召刺史傅覃修立而卑小。”——《太平寰宇记》
此次重建后,昭烈庙有没有人祭祀?不知道,我没找到相关记载。南北朝时战乱不停,我猜测这个阶段是没有人祭祀的。
但是到唐朝,便开始了昭烈庙和武侯祠分别进行祭典,李回在蜀期间,专门设“守陵户”护理惠陵,设置了一年四季的祭典(原本的祭祀礼仪是春秋两次祭祀)。
“故相国李回在镇,更改置守陵户,四时祭祀。”——《太平寰宇记》
宋朝,由朝廷下诏于全国设守陵户:“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及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载于祀典者,要所在精洁致祭。”惠陵、昭烈庙、武侯祠都在其名单中。
我没有找到宋朝官方规定祭典的频率,但宋朝是以蜀汉为正统的年代,刘备绝不会缺香火。
《重修先主庙记》载,中书舍人王刚中到成都后,拜谒昭烈庙、武侯祠,叹息道:“有大功德于蜀人,宜莫如昭烈、忠武,庙貌乃尔,亦独何心?”
王刚中便修葺庙祠,在昭烈庙、武侯祠外加了围墙,惠陵神道上安放了石制翁仲。可见,至少在宋人眼里,刘备跟诸葛亮都是有功于蜀地的,刘备属于圣帝的范畴。
唐宋时期,昭烈庙相关的诗词不断涌现,这也足以看出昭烈庙很热闹(当然,论诗词数量,昭烈庙相关没有武侯祠的多。)
明朝,前面已经说了,昭烈庙和武侯祠合于一殿,不分彼此,都没办法分清香火是谁的,更无蹭香火一说。
那么,为什么会在清朝康熙年间出现“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的景象呢?
明朝末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成都被张献忠所屠(也有说法是被清军所屠),总之,成都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乱,直到康熙三年(1664)才结束战乱。当时的成都,五六年间断绝人烟,都市变荒野,虎豹遍地。战乱平息后,因城中有老虎出没,连朝廷派来成都的官员都不敢进城。
这种情况下,武侯祠(广义,指合祀后的武侯祠+昭烈庙)自然也是荒芜。康熙初年的四川巡抚张德地应是清初平定四川后,第一个来到武侯祠的高级官员。他在《重修昭烈陵碑记》中写到当时的景象:
“余奉命抚蜀,偶过万里桥,行西南不数武,有昭烈陵、武侯祠在焉,遂芟荆诛棘,瞻拜之,徘徊良久,虽鹿走草萋,而陵、寝无恙,且祠侧碑记犹存,余拂拭读之,则裴中立撰文……。西蜀自罹献逆焚戮,万物悉化焦土,即王公坟墓,莫不掘毁无遗,独昭烈一冢历久常存,巍然如故。”
这里的武侯祠已经是广义的武侯祠。其实从这里也能看出成都人对先主的爱。“王公坟墓,莫不掘毁无遗,独昭烈一冢历久常存,巍然如故。”如果这都不算爱……
关于清朝战乱后的武侯祠,还有几处记载:
康熙十一年,四川巡抚蔡毓荣《重建诸葛忠武侯祠碑记》:“至成都,访丞相祠堂,在昭烈惠陵左侧,陵庑不治,祠亦废。”
昭烈忠武陵庙志》载道光九年布政使峄山董淳《序》说:“明季毁于兵,我朝康熙十一年蔡制军、宋臬使重修。”
总之,当时的情况是:武侯祠和惠陵都是一片荒芜。
这种情况下,张德地开始组织修葺武侯祠和惠陵。由于人力财力都非常有限,这次修葺经历了好几代人,大致的时间轴是这样:
一、康熙六年,张德地将武侯祠里的三绝碑上修了亭,将三绝碑保护起来。
“……人称三绝碑。康熙六年巡抚张德地建坊刻石,覆以亭。”——《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卷五九三《成都府部》
二、康熙七年,张德地自己出钱,修建了惠陵牌坊,且安排了僧人守陵,禁止在惠陵周围采樵。
“余因捐资,命成都重守修厥坊,以表其陵,载立之碣,以纪其绩,仍饬守僧勿使樵子牧夫敢有或迩。”——《重修昭烈陵碑记》
三、康熙十一年,重修武侯祠,形成现今可见的前殿昭烈庙、后殿武侯祠的真正意义上的合祀格局。
“汉昭烈庙,……本朝康熙十一年重建,前殿祀昭烈,以关、张、北地王及诸将佐左右配享,后殿祀武侯……。 总督蔡毓荣、巡抚罗森、布政使金俊、按察使宋可发等重建,巡抚罗森疏请春秋祭祀昭烈、武侯。”——《古今图书集成》卷五九三《成都府祠庙考》
四、乾隆三十年,补葺惠陵,具体不详。
“自乾隆三十年间补葺之后,迄今二十余年……”——《昭烈忠武陵庙志》卷二乾隆五十三年《重修工程批札》
五、乾隆五十三年,三台 、遂宁两县令各捐银一千两(不足部分由官府报销),改建刘备殿,将关羽等塑像迁到刘备殿等。
“……据称,得二千七百余两,本司恐或不敷,随于本年正月内,饬委因公在省之三台县郑令、遂宁县李令复估。……并据郑、李二令情愿各捐银一千两,交与黄铣收支,以勷工用。——《重修工程批札》”
六、道光六年,四川布政使董淳等官员捐资培修惠陵,修筑惠陵城垣,增建牌坊一座,寝殿三楹,并修屏墙一堵。
“道光六年,各大宪捐廉募属,培修敞陵。缭以长垣,并修寝殿、园陵。”——《募刊<汉昭烈帝忠武陵庙志>引》
武侯祠与惠陵修葺的时间轴贴出来,也就一目了然了。最先修葺的是武侯祠,然后才是惠陵,惠陵甚至大多都是官员自己出钱修的。这是因为古代“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清政府需要急着恢复在武侯祠(广义)的祭典,修葺陵墓远不及重建庙宇那么急迫。
就在康熙十一年武侯祠重建工程竣工后,武侯祠恢复了每年春秋的祭祀。
“ 皇清康熙十一年秋庙成,岁时致祀 。” ——《重建诸葛忠武侯祠碑记 》
“ 国朝康熙年间,抚军蔡公提奉俞允,春秋祀于庙,非漫然也。” ——《汉昭烈帝惠陵庙记》
“帝陵孤冢垒然,侯祠丹碧岿然”,这段话正是写于康熙十一年那次修葺完成之后。本是修葺前的假想,却也是那次修葺后武侯祠和惠陵的真实写照。其间成因跟惠陵修葺进度相关,跟有没有香火毫无关系。古时祭祀都在庙里,并不在陵前。如果硬要将这句话理解为刘备没有香火,那就不禁要问了:宋可发怎么知道昭烈庙没有香火而武侯祠香火旺盛?宋可发是清朝人,他所生活的时代,昭烈武侯已经于同一殿内合祀三百多年了。何况,就在这段话之后,宋可发还有一段称颂:
“君得臣若武侯任之无疑,臣得君若昭烈事之无替,鱼水之欢光照前休矣!蜀之民赌杯棬,思先泽,永简伐,怀仁人。虽在百世以上,犹当讴思不忘,矧躬逢其盛,身被其泽者乎!”——《重修忠武侯祠碑记》
宋可发认为蜀人同时怀念先主与武侯,若他看到的是一个香火旺盛另一个没有香火,怎会鱼水之欢光照前休(正直),他写蜀人之思,又怎会并提先主和武侯!
对此,与宋可发同时代的周琬说得更直白:
昭烈帝兴复汉业,拓基益州。大勋虽未集,蜀人思之。”——《汉昭烈帝惠陵庙碑记》
蜀人思念先主。
“成都有武侯祠大街,没有昭烈庙大街,所以成都人唯爱武侯不爱昭烈。”这个说法就很可笑,锦里的主街不就叫章武街吗?
成都因先主而得名的地方并不少,只是大多数人不清楚其中典故。
洗面桥街成都人一定都不陌生。这名字的由来便是因为先主:过去这里有一座桥,相传先主每次去二爷的衣冠庙拜扫,都会经过此桥,在此处下马整装,以示对二爷的尊重。久而久之,这座桥便被称为洗面桥。
五块石(不是火车北站上面那个,成都体院外面那个)的传说有很多,其中一个便是:那里留着当年修建惠陵剩下的五块石头。古蜀人有大石崇拜,这样的传说便是将先主融入自己的崇拜体系中。
三圣花乡名字里的“三圣”,指的就是刘关张。
最后吐个槽:这是我写过最痛苦的一篇考据。我一遍遍自问:成都人喜欢刘备这件事情需要考据吗?这不是浪费时间吗?作为一个成都人我真心很不理解。我几乎每次去惠陵,都能看到陵前摆着花。前些年,常见武侯祠的导游拿大喇叭吆喝这是我国唯一一座君臣合祀,一声盖过一声,属于成都人的骄傲感溢于言表。近几年,导游们习惯悄悄讲,游客们悄悄听,少见那股骄傲劲儿,倒是有些遗憾。
成都人的爱还寄托在传承的文化里。在川剧的三国桥段里,刘备的形象比演义里还要脸谱化。这么一个仁人怎么能杀自己义子呢?所以川剧里的刘封是张飞杀的;这么一个受百姓拥戴的人,三让徐州还不够,最后是被百姓求着领徐州;包括最后夷陵之败,重心也是在他的桃园之义上……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圣人化的设定,但这些改编都基于蜀人对先主的爱戴,这毋庸置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杜甫为何能写出“先主武侯同閟宫”“一体君臣祭祀同”这样的诗。昭烈庙武侯祠是明朝才合祀的,杜甫大大是预言家吗?后来我明白了:无论他们是专祀、陪祀还是合祀,在蜀人眼中没有区别。他们就是在同一个地方接受祭祀,“那个葬着先主的地方被称作武侯祠”,这是这对君臣独有的浪漫,无论我作为CP粉还是正直的历史爱好者,这份羁绊都让我心动。武侯祠分明是CP糖啊,拿武侯祠来踩一捧一的人,我很是不解:你真的去过武侯祠吗?你真的能忍受你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居于同一屋檐下上千年吗?成都人忍受不了,所以阿斗早被扔出去了。
【玄亮】草船借箭故事新编
*cp版本的草船借箭前因:军师为确保主公安全回家答应造箭。
自诸葛亮随鲁肃过江东去已有数月。初时一切正常,刘备屯驻江夏,不时收到军师来信,既言孙仲谋已决意联盟抗曹,又详写何时何地会见江东何人,间或提及江畔景致幽雅,饮食起居亦皆安适。彼时刘备刚刚历经弃樊城、败当阳,一路为白骨露野、万民涂炭的惨况着实恸哭了几场,如今虽心有余悸,总算暂得安生。再想到诸葛亮走前所言与东吴互为应援、从南北相峙中取利立足之大业,便能忍住挂怀,再度重振精神,每日忙于征兵练兵。
但好景不长,军师来信渐缓,内容愈发简练,前函仅余“诸事顺遂,主公放心”八个大字。刘备安慰自己,或因军师事务繁冗,无暇细述;或因四周耳目众...
*cp版本的草船借箭前因:军师为确保主公安全回家答应造箭。
自诸葛亮随鲁肃过江东去已有数月。初时一切正常,刘备屯驻江夏,不时收到军师来信,既言孙仲谋已决意联盟抗曹,又详写何时何地会见江东何人,间或提及江畔景致幽雅,饮食起居亦皆安适。彼时刘备刚刚历经弃樊城、败当阳,一路为白骨露野、万民涂炭的惨况着实恸哭了几场,如今虽心有余悸,总算暂得安生。再想到诸葛亮走前所言与东吴互为应援、从南北相峙中取利立足之大业,便能忍住挂怀,再度重振精神,每日忙于征兵练兵。
但好景不长,军师来信渐缓,内容愈发简练,前函仅余“诸事顺遂,主公放心”八个大字。刘备安慰自己,或因军师事务繁冗,无暇细述;或因四周耳目众多,传信多有不便;又或因江水辽阔,途中生变,致书信未能如期抵达……种种理由寻遍,又过二旬有余,对岸无书再至,军师竟音讯全无。
刘备按捺不住,派糜竺过江犒军,实为找江东要人,至少见上孔明一面。不料左等右盼数日,糜竺面露难色独归,说周瑜以与孔明同谋破曹大计不可半途而废为由不肯放人,还要请刘备过江一叙。刘备心中不安如杂草疯长,即刻要应邀赴宴。众人劝他三思,他对外人只道如若不往非同盟之意、两相猜忌要误大事,关羽却听出弦外之音,一语中的,劝他无军师书信不宜轻举妄动。刘备方暂且作罢。
翌日午后,张飞怀抱酒坛,拉上关羽找刘备同饮。刘备正坐于庭院发呆,远远看见两人,对张飞说:“我无饮酒之兴,三弟与云长自便,别贪杯误公便好。”
张飞不走,絮絮叨叨又说了什么。刘备心不在焉,不时嗯啊两声应付,直到张飞大喊一声“大哥”才回过神来,抬头问道:“三弟方才说什么?”
张飞一屁股坐下,撂下酒坛,不满道:“俺说,今早子龙得了几匹好马,正在马厩里拴着。若不喝酒,大哥跟俺们出城跑马去?”
刘备摆了摆手,目光又变得涣散。张飞得了个没趣,对上那副愁眉苦脸,心中烦躁不已,忍不住讥讽道:“跑马不去,酒也不喝。军师在江对岸,瞧不见你无有远志。”
刘备怫然色变,起身训道:“军师处境危险,我岂有心思玩乐?军师一片苦心,三弟又岂能如此编排?”
张飞随即站起,大声驳道:“俺哪里是编排军师?俺看军师未必危险,倒是大哥你先要憋闷死自己。”
刘备不欲理会,一记眼刀甩过去,张飞当即锐挫气索,讪讪道:“主要是,大哥你天天哭丧着脸,有何用处?你若实在担心军师,还不如哭一顿来得痛快,俺跟二哥又不笑话你。”
关羽在旁边使了个眼色,张飞权当不见,继续道:“那练武总成吧?咱兄弟三人好好操练,孙权周瑜还能比那吕布能打?大不了……”
“练!”刘备被吵得心烦意乱,大呵一声打断。
三人拿着刀剑长矛对打一气,张飞兴致正酣,一矛刺得起劲,刘备魂不守舍,躲闪慢了半拍,险些被刃尖伤到。张飞一把扔了长矛,气得口不择言:“大哥这鱼快要蔫死,要不俺去把你那水抢回来,我等自迎战曹贼便是。”
刘备充耳不闻,将心一横,朗声宣布:“我今日便过江去!”
张飞喊着要同去,关羽仍觉不妥,拉回张飞,对刘备道:“大哥,周瑜乃多谋之士,又无军师书信,恐其中有诈。此行是否妥当?”
刘备坚定道:“正因如此,非去不可。二弟随我前往,料也无妨。三弟与子龙协力守城,我去去便回。”
嘱咐完赵云看好张飞,刘备与关羽携二十军士乘船渡江,直至东吴境地,与周瑜相见,彼此寒暄一番,随后入席落座。酒过数巡,席间巴渝舞曲杀气腾腾,刘备暗道江东果真凶险,面上仍不动声色,向周瑜举盏道:“大都督,我与孔明多日不见,能否请来一叙?”
周瑜一时不答,面上似笑非笑,来回打量关羽与手中杯盏。刘备顿时汗毛竖立,心中警铃大作,正要追问,却见诸葛亮宛如从天而降,步履稳健绕过一干舞者,对周瑜道:“我主远来,亮固当迎之。幸有都督代劳,备宴款待。亮盛感谢意。”言讫转向刘备揖道:“亮有失远迎,主公恕罪。”
“哪里的话,军师……”刘备见诸葛亮安然无恙,心中大喜,忙避席去扶。两人时隔数月终又执手相望,刘备这才注意到他满额浮汗,鼻息也较平日沉重三分,目光却不甚温和,难掩急躁。他从未见过军师如此神态,后半句话被堵在喉头。
周瑜见诸葛亮闯宴,面上阵阵阴晴明暗,冷眼旁观这对主臣的做派,心中又生一计,哂笑道:“孔明先生有意陪宴乎?”
诸葛亮上前一步道:“都督盛情,却之不恭。”
周瑜佯作诘问:“孔明空手赴宴,合于礼乎?”
诸葛亮神色如常,大方应道:“都督言之有理,然亮客居此地,身无长物,反宾为主亦是失礼。不若来日破敌收功之后,亮赍礼叩贺赔罪,如何?”
二人气氛微妙,刘备心如悬旌,关羽已握紧佩剑。周瑜适时大笑道:“孔明先生尽心相助,瑜早该答谢,方才不过玩笑耳。先生既礼数周至,何待来日奔波劳累,瑜当下便有一事,先生可愿成全?”
“愿闻其详。”
“今军中正缺箭用,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支箭,以为应敌之具。”
“都督见委,自当效劳。敢问十万支箭何时要用?”
“十日之内,可完办否?”
刘备大惊道:“十日之内如何造出十万支箭?孔明亦不便监令东吴将士造箭,不如让他与备同回江夏督办,月内将箭尽数运奉。”
周瑜不置可否,语气吊诡道:“玄德公远道而来,何必急回?”
诸葛亮以眼神制止关羽,对周瑜平静道:“曹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只消三日,便可拜纳十万支箭。”
“孔明?你……”诸葛亮转向刘备略一点头,目光坚定有力。
周瑜打断二人眉目传书:“军中无戏言。”
“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只是大战将至,江夏新兵尚需操练统领,我主若久离,恐军中有失。今日已不及,望都督准允亮先送主公至江边。自来日起算,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
周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而后道:“军务繁忙,不便挽留。既如此,恕瑜不远送了。”
诸葛亮与刘备、关羽同行至舟中,无奈道:“主公可知今日之险?刀斧手待命多时,若无云长,主公已为周郎所害矣。”
刘备不理这宗,心急如焚道:“军师何苦写那军令状?”
诸葛亮微露愠色道:“若不如此,周瑜岂肯放行?一旦动手,云长虽勇,岂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数万军士,护主公脱困吴营?即便不动干戈,若周瑜非真心实意放主公走,路上再派人暗害,主公可有把握防备?”
刘备无言以对,懊悔不已道:“备关心则乱,反连累军师。事已至此,我们即刻过江。若有追兵,备与二弟抗之,无论如何不能留军师在这送死!”
“主公,主公勿急。”诸葛亮有些后悔把话说重,宽慰道,“亮不是要留下送死,亮自有办法应对那军令状。主公放心。”
“你要求你兄长相助吗?还是子敬?可是,可是军令如山,他们如何能……你还是跟我走吧!”
刘备急得垂泪,诸葛亮覆上他的手。“主公,曹操势大,非联盟不可敌,我们不能与东吴撕破脸。但是您放心,亮虽居虎口,却安如泰山。主公回后,立即调动船只军马,以备破曹之用。请以十一月二十甲子为期,令子龙驾小舟来南岸边等候。切勿有误啊。”
“军师此为何意?”
“主公快快启程,晚恐有误。但看东南风起,亮必还矣。”
关羽亦相劝道:“军师必有妙计,只大哥在此才多有顾虑,大哥不如快走。”
诸葛亮连道正是,半请半推将刘备送上大船。船只开动,刘备站在船头,千万担忧叮嘱都不能再高声道出,只好说了一遍又一遍军师保重。直到声音遁于风浪,岸边的身影远到目不能视。
三日后浓雾迷江,渐渐天水一色、上下混沌不分。当夜五更,诸葛亮携鲁肃促舟直奔曹操水寨,以二十船只、千余草人,不费一兵一卒,在漫天箭雨与鼓乐呐喊声中赚来十万支箭。诸葛亮借箭奇谋名震江东,人皆敬服,周瑜慨叹不止。曹操深感其辱,扬言不日必扫平江南、斩亮雪耻。
消息传到江夏时,传讯小兵绘声绘色地学起对岸风闻,甚至已有小儿编撰歌谣,称赞刘使君的诸葛军师机变如神。张飞拍着手大笑,说那曹操营里尽是一群草包,全加一块也比不上你那宝贝军师,想不到老贼也有今日,真是痛快痛快。关羽笑着捋了把长髯,意味深长道:“兄长可安心了?”
刘备连日魂不守舍,百思不解如何三日造出十万箭,倒是想出了千百种军师孤立无援、终为周瑜所害的惨况。现那小兵学得起劲,关羽、张飞一暗一明话有所指,刘备转忧为喜,自豪之感油然而生,跟着乐了一阵,眉梢喜色复又暗淡下去。
“大哥?”
“周郎处处紧逼,曹操来势汹汹,我非不信孔明智谋,只是如此一来,他往后便是虎视鹰瞵,步步是险。”
一番语重心长,情真意切,饶是张飞平日总爱调侃那鱼水之论所言过甚,今也不免感怀动容,大哥诚心竟至如此。
“兄长此言差矣。”关羽沉思片刻道,“昔居许都,兄长是何等藏锋敛锐、韬晦隐忍,曹贼猜防谋害兄长之心可有一日消减?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依某之见,军师既志在四海,大哥又何必有顾内之忧?”
“二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刘备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翼德取坛酒来,我等少饮几杯,遥贺军师计成。”
十一月二十日那天,刘备早早等在江畔。东南风起,天色渐沉,落日西坠,金辉泻满大江。旁人劝了两回无果,索性陪在水边一齐等候。渐渐月色溶溶,一帆风送扁舟来到,赵子龙在船头执枪而立,身旁的诸葛军师扬起羽扇,远远喊道:“主公!”
刘备疾走几步,对上那炯炯目光,只觉百感交集、泫然欲泣。“好,好,军师归来也!”
“主公,前者所约军马战船已办妥否?”
“只等军师调用!”
中军帐外,诸将领命而去。刘备、诸葛亮坐镇樊口,凭高而望。刘备细细问起当日借箭情形,诸葛亮一一复述,刘备连连称奇,赞叹不已。
“旁的便罢,军师于箭雨下竟还有雅兴饮酒弹琴,莫说子敬亲临其境,便是备隔江遥想,都要为军师神勇折服!”
诸葛亮笑道:“若亮说,饮酒弹琴非为助兴,实为壮胆,主公可信?”
刘备怔愣道:“备还以为,军师算无遗策,从来是举棋若定、操必胜之券,断然不似备这般将恐将惧,时常担惊受怕。也对,都怪我冒失赴宴,才叫军师陷于被动。”
“主公不必自责。”诸葛亮温和道,“公瑾对亮颇为忌惮,即便那日主公没来,他也会另设计策构陷。其实借箭一事有八九分把握,只是毕竟孤身近敌,亮亦难免打怵罢了。”
刘备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那日宴会有云长在侧,军师若不来,备有几分胜算可全身而退?”
“也是八九分。”诸葛亮笑道,“可见,事关主公,亮便方寸大乱,神智不明。主公待亮甚厚,爱重之意不似寻常主臣,不过主公纵然忧心如焚,慌乱之中仍能对亮听之信之,亮所托付事项也能一应办妥,足见主公之明也。”
刘备被他逗得大笑,双指点道:“军师何故如此哄我,分明是……”忽然后知后觉诸葛亮弦外之音,刘备刹住话头,小心问道:“备的心思,军师早就明白?那……”
诸葛亮点了点头,笑吟吟道:“自然与主公无异。”
是夜满江火滚,喊声震地,曹军着枪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计其数。庆功宴上,刘备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狂喜,拉着诸葛亮一起,同众人喝了一杯又一杯。及至后半夜,众将尽兴而归,刘备醉意已甚,恍惚间看到诸葛亮从旁来扶,心中已不复存先前的旖旎心思,唯有一念愈发清晰:纵然只一两分微末之险,自此亦不愿让君涉及。
周瑜死讯传来那天,江上的春风裹着湿寒吹到北岸,诸葛亮打了个冷颤。
赵云赶来传信:“主公见军师闷闷不乐,十分担忧,特于今晚在郡府宴乐,以宽军师胸臆。”
江风肆起,诸葛亮与赵云同归,边走边说:“无妨,唯叹惜公瑾夭亡。我欲过江祭奠,子龙可愿随行?”
赵将军脚步一顿:“愿为军师护驾。只恐主公担忧军师安危,不允前往。”
诸葛亮点点头,简单道:“子龙要帮我劝劝主公。”
当晚宴会并未举办,刘备想好要私下为他践行,登门又改了主意,尴尬地赔笑两声道:“你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今夜不宜饮酒,还是作罢。待你归来之时,备再为你设宴洗尘。”
诸葛亮从善如流,拱手笑道:“亮等来日满饮主公的好酒。”
刘备欲言又止,诸葛亮问道:“主公还有嘱托?”
刘备重重叹了一声,却摆手道:“没有,没有,孔明早些歇息。”
诸葛亮会意,拿出日间陈词安慰他:周瑜已死,子敬主事,子龙随行,万无一失……刘备静静听了一会,将心声尽数吐露:“你知道,我向来深信于你。只是,这次别再做草船借箭、跣足借风那般事了罢。实在是……即便有八九分把握,依然方寸大乱、神智不明。孔明岂会不知?”
诸葛亮闻言一愣,对着愁颜赧色的刘备尽力展笑道:“好,亮不做那些。”
“倒春寒的时节,船上待不住人,你还是歇在馆驿好些。不,馆驿耳目众多,馆驿也不好……总之,你见到面生的江东人要多留心提防,最好叫子龙寸步不离。唉,子龙也不能时刻看顾一切,总有隙可乘。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哦,至于招贤纳士之事,本非强求可得,按理我亦应亲自前往拜访。孔明便快些回来吧……”
诸葛亮哭笑不得,又听刘备继续道:“若有险情——喔,喔,我不是疑你应对之能,我是说,若东吴将士执意加害——你不要顾忌任何,无所不能言、无所不能做,定要便宜行事,自保为上,记住来日方长啊……”
刘备再言何事,诸葛亮已不甚了了。心绪纷乱如织,头脑也渐觉昏沉。终是尽数应下,对他说了句,主公放心。
刘备整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捱到黎明破晓,又恨朝来之速。他望着那背影渐远,心头愁云密布,兀自神伤一阵,默然祈愿:但愿这真是最后一次。自此之后,凡遇无可回避之险,都应是我义无所辞。
那时你也会为我送行,百绪交煎,一如我今时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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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预警,编造的流水账。
又名《蚱蜢奇缘》(不是)
“我愿于天穷,琅琊倾侧左。”——曹操《善哉行》
01.
诸葛瑾站在驿舍外,侍从环绕在侧,已有几分当年家业鼎盛时文采风流的气度,相较之下诸葛亮则轻车简从,只身到柴桑,孤零零的白衣鹤氅缓缓出现在一众人的视线里。
诸葛亮依旧是清世伟仪,爽朗清举的模样,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直到那身影由远及近,连清隽的眉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诸葛瑾心中才稍稍安定。
诸葛亮引步上前,对着兄长恭恭敬敬地执了兄弟之礼,诸葛瑾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弟弟。乍见之下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说不清楚哪里奇怪。只待寒暄一番之后,方才心疼地叹道:“去岁年节一别,已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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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蚱蜢奇缘》(不是)
“我愿于天穷,琅琊倾侧左。”——曹操《善哉行》
01.
诸葛瑾站在驿舍外,侍从环绕在侧,已有几分当年家业鼎盛时文采风流的气度,相较之下诸葛亮则轻车简从,只身到柴桑,孤零零的白衣鹤氅缓缓出现在一众人的视线里。
诸葛亮依旧是清世伟仪,爽朗清举的模样,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直到那身影由远及近,连清隽的眉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诸葛瑾心中才稍稍安定。
诸葛亮引步上前,对着兄长恭恭敬敬地执了兄弟之礼,诸葛瑾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弟弟。乍见之下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说不清楚哪里奇怪。只待寒暄一番之后,方才心疼地叹道:“去岁年节一别,已一载未见,二弟整日劳累,清瘦不少。”
去年此时兄弟二人把盏言欢纵论天下时,他还试图将弟弟引荐给吴侯,如今不过一年,他这弟弟已然是刘皇叔的那条鱼的水,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翻腾起滔天巨浪来,两人各为其主,有些话竟不好再讲。
诸葛亮虽然消瘦了些许,不复往日躬耕南阳时慵懒散漫的自在模样,但气色却极好: “侥幸得刘豫州爱重,亮乐在其中。”
诸葛瑾携着他的手登上车驾时,衣袖滑落,眼角的余光暼到弟弟的手腕,眼尖地看到那霜白的腕子上零星的红痕,奇道:“二弟,你手上这是?”
诸葛亮抽回手来揉了揉,在兄长狐疑的目光中笑得端正:“江夏潮热卑湿,草木丛生,颇多蚊虫。”
是挺有道理,如果不是现在已经是九月的话。
诸葛瑾不好再问,遂打趣弟弟:“不知你那鱼,从燕赵之地一路游到荆州,还活蹦乱跳否?”
诸葛亮皱了皱鼻子:“劳兄长挂念,刘豫州一切安好。”
诸葛瑾看着端庄肃然的二弟,想起这人年幼,追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膝哭着说兄长不要去游学,多陪陪亮儿时,是何等天真烂漫玉雪可爱,如今这副正襟危坐的姿态真是寡淡无味,不知又在算计什么,忍不住抱怨道:“二弟常以鲲鹏自比,如今却还是委身于这涸辙之鲋,连这说客,都要你亲自来做。”
他那弟弟笑得人畜无害:“兄长此言差矣,岂能以一时沉浮论英雄?我正欲效周都督,变卖家产以助主公创下基业,奈何仅有薄田几亩,拿不出手,只得做一前卒,为我主奔走,献计于江东了。”
伶俐聪慧的弟弟变成牙尖嘴利的对手,诸葛瑾微微侧身,坐得离他稍远了一些,保持江东长吏与荆州使者应有的距离。
诸葛亮也不觉尴尬,神色如常地问长嫂和侄子可安好,诸葛瑾笑着答了,而每当诸葛亮拐弯抹角地要从他这里打探江东文武的口风,诸葛瑾便捋着胡须,不冷不淡地打量他。
——兄长虽然脾气好,但也不好骗啊。
诸葛瑾看着眼珠转啊转的弟弟,沉吟了许久,终于觉出哪里不对来了,他看着诸葛亮腰间的佩玉,奇道:“孔明,你那块奇形怪状的佩玉呢?”
02.
诸葛亮腰间的佩玉,说来倒有一段趣闻。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奇人雅士腰佩云、龙、藻、蛇、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偏偏诸葛亮率性洒脱,腰间佩玉不同常制,是只玉制的蚱蜢。雕刻可谓精巧,屈腿振翅,栩栩如生,只可惜并非什么好的寓意——蚱蜢正是令农人闻之色变的蝗,久旱之后必有蝗虫,遮天蔽日密密麻麻,所过之处,赤地千里草木尽枯,为祸乡野甚于兵燹之灾,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肯时刻挂在身上?
少年求学之时,年岁尚小,又非荆州世族,本就遭人冷眼,颇多议论,时间久了,终于有心气浮躁者按捺不住,在好友的怂恿下站出来,悠悠吟诵:“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而后指着他诘问道,“汝何故这般特立独行?汝佩此物,是欲效硕鼠蝗虫,为害乡里耶?”
他本意是讥嘲诸葛亮行止怪异,偏爱为世人所不齿之蝥虫,诸葛亮却笑着躬身行了一礼:“兄此言差矣,曹、董披锦怀玉,未见其行比伯夷,《礼》云,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亮佩此玉,正欲效此儒者,而不与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辈为伍耳!”
羞得那人转身避走。
听闻此事的水镜先生与庞德公也觉得惊奇,斥责了那位同窗,此事算是就此揭过。
后来年岁渐长,诸葛亮或是躬耕陇亩,或是外出云游,间或有一二友人来寻,也往往是坐而论道,畅论古今,倒是很少有人在意他腰间的佩玉。只有好友徐庶,仿佛乐此不疲一般,见到他便要习惯性地问一句“今日孔明愿意告知我何故佩此玉了么”,仿佛两人交情越深,他的执念就越深一般,一问就是六年。
再后来徐元直投效了刘备,对他不感兴趣了,转而开始“刘豫州礼贤下士”“刘豫州天纵雄才”“刘豫州深得民心”如此这般。
诸葛亮与他交往数年,如师如友,素来亲善,听他絮絮叨叨只恨不得将刘备的生辰八字都报与他听,简直如做媒一般,便取笑道:“便是执柯作伐,也未见殷勤如元直者。”
徐庶笑得不怀好意:“一来纳采,二来问名,难不成非要左将军下次提一只大雁来,你才肯羞答答觑他一眼?”
诸葛亮不搭理他,继续钓鱼。
徐庶奈何他不得,遂打趣道:“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钓于渭阳之滨。你满腹经纶,却又不肯出仕,孔明啊,依我看来,你自比管仲、乐毅实在不妥,你分明是想效仿吕尚钓鱼,枯坐个十年八载,等着条傻鱼咬你这直钩。”
他话音才落,竹竿便重重一沉,诸葛亮扬竿而起。眼中闪过一抹促狭,伸手解了鱼钩,将鱼儿抛回去了。
徐庶只见那银光一闪,到嘴的肥美鱼儿 又游走,不由得急道:“孔明真率性人也,莫不是听厌了刘豫州,连条鱼都不肯与我食?”
诸葛亮听罢,朗声大笑:“元直平素对我多有启诲,却不读庄子耶?昔者任公子为大钩巨锱,五十犗以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于东海而钓。亮虽不敏,但既然垂钓,所求者,岂是这盘中鲤鲫?非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的鲲鹏,何足挂齿!”
徐庶哪里还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只得摆了摆手,笑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诸葛孔明,我说不过你。”
又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问道:“令兄引荐你去孙将军处,你不肯,随我投效左将军,也不肯,真要做只蚱蜢,终日祸害你那几亩薄田?”
诸葛亮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些困意了,眯着眼随口道:“元直何其偏狭也!只见其害,却忘了《诗》云‘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以此物祝颂多子多孙,你看我佩此玉,自然是希望日后多子多福……”
徐庶年少时也颇有快意恩仇的游侠之风,数度陷于险境,后才弃刀戟而折节向学,又与庞德公亲善,投于门下,弃武从文做了个文士,但当年的身手还在,见诸葛亮语气一本正经眼神却飘忽戏笑,哪里肯信,当即嘿然一笑,出手快如闪电,一手握着诸葛亮的手腕,一手捉着他手臂,将人擒住了,道:“好你个诸葛孔明,当年拿《礼记》驳得旁人哑口无言,今日又拿《诗经》搪塞我,如此妄语,岂是君子?若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
诸葛亮挣扎不开,闷声笑道:“元直莫恼,莫恼,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亮慢慢说与你听。”
徐庶一声冷笑,眼角余光又暼到诸葛亮腰间的玉佩,心念一转,道:“作个赌罢。”
诸葛亮兴致盎然,问道:“以何作赌?”
徐庶道:“赌那左将军会不会来第三次,若是来了,孔明就将你这玉佩的来历老老实实地讲与我听,如何?”
诸葛亮未作他想,脱口而出:“元直好没道理,左将军雄略盖世之骁勇,亦有弘毅宽厚之仁义,心志不可谓不坚,必然会来第三次,你与我赌这个无非是欺我……”话未说完,他又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嗔睨道,“元直兄,诈我耳!竟又绕回了左将军身上——”
徐庶得意地捋了捋胡须,道:“未见其人而多有赞誉,看来孔明也信左将军秉性仁厚,必成大业,既如此,下次不可不见了!若你仍旧推辞,我便随将军一同前来,将你拖将出来见客。”
顿了顿,又道:“孔明,不瞒你说,刘豫州也会编草蚱蜢,没准儿与你投缘。”
诸葛亮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元直,你也知我志向,我之前两次避而不见自有我的缘由,你实在不必扯出这种谎来诈我。”
“绝无半句虚言!”徐庶连连摆手,“刘豫州少年落魄时也曾织席贩履,我上次亲眼见他编草帽,还问我要不要来着。连草帽都会编,一只蚱蜢何足挂齿?如此这般,在你诸葛孔明眼里,可算个优点?”
诸葛亮一个没忍住,挥着竹竿将他赶了回去。
他虽然没给徐庶鱼吃,但徐庶却真是将一条大鱼捧到他眼前来——无论是半真半假的戏言也好,别有用心的试探也罢,隔了数日,刘备第三次来寻他的时候,诸葛亮终于与他相见。
彼时他在草庐中小憩,睡得迷迷瞪瞪时,隐约察觉到有人替他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
他摇着羽扇起身,入目的便是垂手肃立的四十七岁的左将军,满面风尘,两鬓霜染,与窗外竹新翠薄、流金丽日的盛景格格不入,突兀得像是林间小径中耸立的孤山危岩,却并不令人生畏。
“新野刘备,拜见卧龙先生。”
他与那双灿灿明黑如岩下电的双眸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早就将左将军会不会编草蚱蜢的这般无关痛痒的小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世间有英雄气魄者,都有太多杀伐之气,譬如好梦中杀人的那把刀斧,而刘备却像是藏于匣中的宝剑,无尽的豪情与暴烈的野心隔在古朴而厚重的漆匣里,不及出刃,也足以使人听闻阵阵龙吟。
美好到令他恍惚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等这样一位刚烈而宽仁的明主确实等了够久,于是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在刘备历数往昔之后他也毫无保留地纵谈天下,在刘备郑重地下拜之后他也重重地跪了下去,在刘备交付了诚恳之后他也报以最纯粹的忠诚。
刘备大手捉着他的手:“元直同备顽笑,说孔明喜欢蚱蜢,若编成百上千个,能请得先生出山否?”
诸葛亮捡了个意外之喜:“将军还真会编蚱蜢?”
“岂能不会。” 刘备握着诸葛亮的手腕,生怕他甩开一般。但凡这世上的英雄贤达,哪能没点孤僻脾气、特殊爱好?孔明先生才通古今,神姿高远,又生得如芝兰嘉木,简直无一处不好,喜欢个蚱蜢而已,甚至不是鸡犬狗马,简直太好养活。
他美滋滋地嘿嘿笑着,搓着手,诚恳地说道:“备少时家贫,织席为生,烦闷忧郁时便编只草帽、蚱蜢聊以消遣,倒是常事。”他圆而明亮的眼睛笑得眯起来,一本正经地哄骗道,“孔明啊,且随备下山去,日后这草蚱蜢,要多少有多少……”
诸葛亮好气又好笑,这人怎么这样傻。
怔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般地问了一句:“ 初平四年曹操屠戮徐州,将军可曾经过琅琊?”
刘备扶额想了想,一副牙疼到难以启齿的表情:“去没去过琅琊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郯城大败,险些被曹孟德活捉,狼狈得很。”
身后的关羽脸皮抽了抽,干咳两声,张飞挠着头,一脸憨直地补救道:“兄长那时麾下兵马不过数千,仍驰援徐州,力拒曹贼,那陶谦有感于兄长的大义,后来便以州郡相托。”
03.
那玉佩的来历,后来诸葛亮终究还是说给徐庶听了。
那是当阳县一役之后,他与徐庶跟随刘备单骑奔逃,仅以身免,诸葛亮的玉佩和羽扇在慌乱中遗失,徐庶更是艰难,他家眷被虎豹骑追上,母亲被曹操俘获,曹操以此相胁迫,徐庶心神大乱,万不得已,向刘备辞行。
诸葛亮执了酒具去送他,徐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口中反反覆覆喃喃自语着“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说来很是吊诡,他因刘备的仁义而甘心投效,如今又因为刘备的仁义——若非主公坚持要带百姓渡江,家眷也不必被曹操追及——于是如今不得不离开。
诸葛亮为他斟酒,徐庶欲言又止了半晌,很是有些歉意,毕竟才刚出仕就险些被曹操俘虏,寄人篱下的处境实在难堪:“孔明,本想与你一同辅佐主公,奈何……”
诸葛亮知他心中所想,劝了杯酒,神情坦荡,如水一般沉静不起波澜:“携民渡江,主公既是民心所向,自然是天命所归,元直无悔,我更无悔。”
徐庶脸上的悲痛之意稍缓,仿佛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孔明终究是远胜于我……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北上了。”
诸葛亮看到他眼底的忐忑与不安,笑了笑,与他讲了个十几年前的旧事。
彼时正是初平四年,曹嵩在徐州刺史陶谦治下的琅琊郡被杀,曹操一怒之下,发兵屠戮徐州。诸葛瑾带着继母先行离开阳都去往江东,一路算是有惊无险,叔父诸葛玄则滞留数日,变卖了家中田产后,才携他们兄弟姐妹几人去投靠刘表避难。
不料他们运气不好,车马离开阳都不过数日,途径琅琊治所开阳城时迎面撞上了奉曹操之命屠城的曹仁所部。
那是诸葛亮生平第一次见到战乱,昔日繁华的郡治如今一片狼藉,男子十存三四,女子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稚子老者倒地嚎啕,夹杂着刀戟砍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响。
黄褐色的泥土染上暗红色的血迹,堆积如山的尸骨无人掩埋,丢弃在河水中。
诸葛亮还记得第一日,那些血肉模糊的尸身尚能被河水冲向下游,第二日便漂浮在水面上,到了第三日,河水为之断流,那些残破不堪的肉体缓缓沉积堆叠,将河中的泥土染成黑红的颜色,连此起彼伏的、仿佛能撕裂天地般的哭嚎和哀求都逐渐变得喑哑而麻木。
叔父怀里抱着幼弟乘马,家中的仆从护卫着两个姊姊乘坐的牛车,他攀着牛车的车辕,跟着叔父前行,布履被踩掉了一只,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他毕竟年少力薄,被裹挟在如惊弓之鸟般奔逃的人潮之中,很快便与叔父和弟弟失散了,偏偏身后的曹军的一小股散兵已然追了上来,冲进手无寸铁的人群之中便是一阵砍杀。
等他回过神来,身边几十个壮年已被屠戮大半,只余下十余个老幼,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树下,有一两个头戴珠翠的女郎被夺了环钗,又被堵住口鼻拖到不远处的草丛中去。
四周只余下鲜血汨汨涌出的声音,锋利的刀斧上的血珠淅淅沥沥地淋漓在犹自温热的地面上。
那一瞬间恨意竟越过了劫后余生的侥幸和生死系于人手的畏惧,他死死地盯着为首的贼兵,恨声道:“你们是何人?如此残暴好杀,就不怕天诛地谴吗?”
那贼人许是杀人杀得累了,拖着大刀朝他走来,竟有模有样地对着他施了一礼,嘿然戏笑道:“好教这无知无畏的小郎君得知,我等是曹公麾下的粮草官。”
“既是粮草官,只管押送缁重、筹措粮草便是,何故滥杀?”
旁边一人眼珠一转,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突然抓他的肩膀,捏了捏,仿佛在掂量重量一般:“你想知道?”
最初答话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可不合适,没听过董太师当年传诵一时的戏言么?这正人君子世家子弟,其肉都太酸!能做几斤几两人脯?都不值得我动刀。”
诸葛亮听得云里雾里,又被拎着衣领扔了回去,他还要再问什么是人脯,小道的尽头上却扬起了一阵尘土,箭羽凌空和刀剑相撞声响起,不多时这几个贼人便被后来的几人诛杀殆尽。
来者也是寥寥几人,盔甲血染,形容落魄,料想陶谦部下的散兵游勇。
为首的将军模样的男人翻身下马,干燥温暖的手掌将他拉了起来,又吩咐同伴将干粮和多余的衣物尽数赠予了还能走动的人。
诸葛亮又饥又渴,听到有人喝水,更觉喉中腹中如火烧烟燎,虽然知道盯着别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仍旧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向将军讨口水喝。”
将军很慷慨,将水囊递给他,甚至还在残破的盔甲里掏了半天,掏出几块鹑鹿脯腊来。
诸葛亮嚼着难以下咽的鹿肉,问将军可知何谓人脯?
将军默然了片刻,轻声道:“果子腌制晾晒而成的干肉,是谓果脯。”
诸葛亮听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里的鹿肉突然就变得诡异起来,他本就受了惊吓,骤然听闻这种惊骇之事,又想到自己险些就被杀了做成干肉,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最后竟很没骨气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将军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见他不理不睬,仍旧哭得抽气,一脸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蹲在路边摆弄着什么,过了片刻,又将一只草编的蚱蜢放到他手心里。
哄小孩一般:“行了,我给你吃的又不是人肉,别哭了……看到这蚱蜢没?再哭蚱蜢就出来咬你了!”
诸葛亮抹了抹眼泪,看着手里的草蚱蜢:“蝗虫不吃人,只吃庄稼。”
将军呦了一声:“你这世家里的小公子,还知道蝗虫呢?”
诸葛亮举着蚱蜢,骂道:“我不仅知道蝗虫,我还知道曹操因一几之私恨,便屠戮徐州黎庶,令十万百万人,父失其子、子丧其父、夫别其妻,妻葬其夫?蝗虫过处寸草不生,曹贼过处亦是赤地千里,蝗虫只食田地里的谷子,曹操却以人相食,不是比这蝗虫更可怕么?孔丘云苛政猛于虎,我看曹贼好杀猛于蝗!”
“骂得好!”那将军听得抚掌大笑,沾了尘土但勉强算干净的白净面皮笑得发红,散乱的须发都在抖动,仰天长叹,不知是笑还是哭,“孟德啊孟德,你怕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一未及束发之年的小儿如此痛骂罢?”
诸葛亮抹了抹眼泪,把玩着手里的草蚱蜢,扯扯后腿拽拽胡须,看上去很想把它拆掉, 搞清楚怎么编出来的一般。
“别看了,你学不会,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学来的手艺。”
那将军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招呼着同袍将收拢了流民,要将他们送到山林中藏匿。
诸葛亮看着他们扶老携幼,停下手里摆弄蚱蜢的动作,咬了咬唇,轻声道:“到处都是曹贼,将军带着他们,能走多远?”
那将军大概也没想到他非但不走反而这般说话,愣了片刻,道:“我不带着他们,他们走的更慢。”
诸葛亮觉得他有点可笑:“可将军所部不过寥寥数人,能敌多少曹军?”
将军好脾气地笑了笑:“不施小善,何以救天下?让我这般败军之将,身边寥寥数人,如杯水车薪于大势无补,所以能救几个救几个。至少,先救下这几个再说。”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诸葛亮自幼聪慧,很快便明了他的意思,深以为然,道:“我日后也要如将军一般宽厚爱人,救万民于水火。”
将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小郎君,张口便是万民,欲做圣人?”
诸葛亮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昂首道:“我立志做周公、伊尹。”
那人的神色便肃然起来了,几乎有些严厉地看着他:“如今天下播乱、国贼篡逆,哪个给你做文王、商汤?你有救万民之善念,须得先有救一人之仁心。不然那叫嚣着救万民的董卓、曹操如何就成了国贼、屠夫?”
诸葛亮鼓了鼓嘴巴,他还没有被人这样教训过,脸上挂不住,羞得面红耳赤,但他觉得这人说得有道理,将那只蚱蜢塞到了怀里,挽起袖子:“那……想救人要做什么……我帮你。”
那人摸了摸诸葛亮的头发,犹自不满足一般,又转而去捏诸葛亮还有些圆鼓鼓的脸:“这倒不用,你就在此处坐着便是。小郎君中还有亲人否?若寻不到了,不如随我走,我认你做义子。不然你这般聪明人放任自流,我总怕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全无心肝的曹孟德……”
诸葛亮顿时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冲他发脾气:“将军好生妄语,我自有叔父和兄长教诲,哪有不跟你走便是曹操的道理!”
再后来家中的仆从循着原路找了回来,惊魂未定地带着他去追赶叔父和姊姊,仓促之际都来不及告别,他摸着怀里的草蚱蜢,才想起来竟忘记自报家门,也没有请教这人的名字。
直到在南阳安顿下来之后,诸葛亮又没来由地想起那番话,便选了上好的玉,请能工巧匠雕了只蚱蜢出来,做成了佩玉,时刻悬坠于绦带上。
一则警醒自己,勿因篡逆之辈窃据朝纲而厌世之心,便是寥寥数人乃至孑然一身,仍有用武之处;二则勿因壮志难酬而失操履贞白之志,纵躬耕陇亩,非仁主不投。
如此,整整十四年。
徐庶听罢这桩旧闻,竟也顾不得感伤了,不知是庆幸于诸葛亮少年时被人搭救保全一命,还是庆幸他如今没变成第二个贾诩或者曹操,最后定定地望着他:“孔明后来去寻那将军了?”
诸葛亮笑道:“世殊也,时异也,当时都是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又只顾着记住那番话,哪里还能记得他的长相,自然是寻不到。”
但唯一清楚记得的只有泅着大片暗红不辨本色的溪流,烧得焦黑的荒草,昏黄惨淡的天日下,那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从宽厚的手掌里一点一点成形,从沾满尘土又满是血痂的大手里跳到地上,又被捡起来放在他的掌心里,翠绿饱满,长长的须迎风抖动,变成了勾魂摄魄的明亮色彩。
——“别哭啊。”
“但是。”诸葛亮含笑回望过去,“元直兄留给我的,不正是这样一位仁义的将军吗?”
徐庶突然纵声大笑:“孔明啊,你真是……”
笑到含泪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不舍,热烈的鼓舞与深沉的期许:“吾去矣!愿孔明勿负年少之志。”
04.
徐庶多年疑惑终于解开,又得了诸葛亮的保证,虽然依旧无可奈何,但勉强算是释怀,辞别了刘备,便往曹营去了。
他一走,诸葛亮心中的执念反而愈深,陈年旧事不提也就罢了,一旦提起,就总想弄个明白。他每每看到刘备便如百爪挠心,看一眼觉得哪里都像,再看一眼又觉得哪里都不像,便在处理庶务之余,苦中作乐一般地开始了试探和询问。
譬如,刘备诵了句“星汉灿烂若出其中,”诸葛亮便见缝插针地接一句“我愿于天穷,琅琊倾侧左”, 又譬如刘备拿莠草编小犬、蚱蜢逗弄阿斗,便问一句,“将军喜欢编蚱蜢哄小孩么?当年救我的人,也编了此物哄我。”
但也只是浅尝辄止,被刘备万分诚恳又不温不火地避开。
直到他赴吴的前夜,刘备与他秉烛夜谈,踌躇了片刻,突然道:“委屈先生了。”
诸葛亮怔了一下,讶异道:“主公何出此言?”
“此去江东,吉凶难料,先生追随备以来,未得一日安枕,饱受颠沛流离,如今又要为备涉险,实在于心有愧。”
诸葛亮仰起脸,想了想:“那亮向主公讨个赏,可否?”
刘备难得听他有所求,心中的忐忑不安倒少了几分,忍不住笑道:“孔明但讲无妨!”
他赌气一般,直言相告:“当年徐州之事,主公记得多少,都讲给我听。”
刘备想了想,道:“记得曹孟德杀人如麻,记得陶谦两让徐州,记得杀了车胄,记得惨败于曹操,险些落于他手。”
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只拿一双星辰也似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了。
诸葛亮忍不住瞟了一眼刘备,这个人气宇轩昂雄姿杰出,剑眉薄唇,偏偏一双眼睛生得圆而明亮,望之温和宽厚乃至柔和无辜,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想,罢了。
元直为了一个答案追问了我六年,我这才到哪里。
岂料刘备见他怏怏不乐,又主动提起此事:“孔明可曾寻到?”
诸葛亮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主公不正是仁慈宽厚又擅编蚱蜢的将军。”
刘备闻言,一扫眉间积郁之气,放声大笑道:“倘若如此,我倒真的一解长坂坡上几陷于贼手之恨了!他曹孟德步步紧逼,却屡次弄巧成拙。他以天下英雄相试探,反叫我得了英雄的声名;驱我攻伐,却助我得了精兵劲旅;泄一己私愤残害徐州,竟又让我遇到了孔明。”
他揉了揉额角,道:“惜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年岁已长,髀肉复生,委实记不得当年之事,不敢妄认,只他日若有缘得见,备也该向那将军致谢,他救了当年的孔明,便是救下了如今的刘备啊!”
诸葛亮心中失落,但随即又有些释怀,笑道:“这又何妨,主公是与不是,其实也无甚分别。”
刘备怔了一下,奇道:“孔明何出此言?”
诸葛亮的声音沉静下去,又以愈发激昂的姿态灼灼燃烧,听到刘备发问,朗声道:“因为主公便是亮认定的仁主。”
“将军救亮,是救一人之善念;主公携民渡江,是救天下苍生之善念。”
“主公,元直以携民渡江之事问我,我知主公亦有此问。但何须如此?须知十三年前,亮与他们何异?在曹贼眼中,也不过是惊慌不已、走投无路的待宰鸡犬耳!救亮一人,亮尚且感念至今,救天下苍生,亮自当不避斧镬,效犬马之劳!”
诸葛亮望着他的主公,又想起当日,刘备眼含热泪,看着十万百姓扶老携幼追随而来,宁愿日行只十里也不肯抛下他们,心中气血涌动。
他想,刘备记得曹孟德的杀戮,却记不清曾经救过谁,并非不在意。
恰恰是他从来就是使气任侠、素有善名的仁义之主,施以援手的人实在太多了,又哪里会一一记得?
于是轻叹一声,颇有几分戏谑:“那将军当时还说要收我做义子来着,主公不妨再想想?”
“啊那可能是我罢。”刘备抬头望着天,沉吟片刻,笑吟吟地说道,“备早年数丧嫡室,子嗣艰难,有几年看到聪明伶俐的小郎就时常有收义子的想法来着,远的不说,封儿他……”
“……”诸葛亮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主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做人太诚恳又不解风情也会惹人烦。
“先生莫要纠结这个了。”刘备笑了笑,转而勾了勾诸葛亮的绦带,“先生遗失佩玉,实乃是备之过,待先生自江东归来,必将以美玉相赠。”
指尖的热意通过衣衫传过来,归来二字下热烈烈的希冀,被他在鼻息间吞吐地温柔而缠绵。
“无妨的,主公。”诸葛亮轻声道,“君子比德于玉,昔日亮佩此玉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勿作为虎傅翼之辈,可如今追随主公,必然不会行差踏错,又如何用此物明志呢?”
他对上刘备温柔爱重的眼神,突然如释重负。
所幸,在几十年里无数个被他从污泥里扶起来,被他从流寇的刀下救下,被他编个草蚱蜢哄着别哭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有幸能以如此昭告天下的方式与他重逢的人。
其实这也就够了。
甚至,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刘备,也不重要,他少年时便立志要寻的仁义之主,已经找到了。
诸葛亮起身,振袖下拜,神情郑重如起誓,一字一顿地,回答刘备、也是回答徐庶,更是回答自己。
“亮终不坠年少之志。”
刘备沉默了片刻,扶他起来,笑了笑:“好。”
话虽如此,但两人熄了烛台之后,诸葛亮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睡。
正失落之时,突然听见刘备含笑的声音:“孔明啊,当初你,是不是骂了曹操?”
这般大起大落,惊得诸葛亮倒抽一口凉气,蓦地转身望向刘备:“主公?”
刘备借着月色,小心地觑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没有恼怒或是疏远的意思,这才轻咳一声,轻轻拉过他的手,摩挲了一会儿,又拍了拍他的肩:“不愿承认是因为备自认德薄,并非正人君子,日后以私恩相挟,令孔明公事上为难,可是不美。”
诸葛亮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主公为何又承认了。”
刘备顿了顿,道:“只是听你说完,备又觉得自己太过狭隘了,我与你至公至诚,我虽德薄,却信得过你的秉性,若有那一日,孔明自有决断。”
他的手臂伸了过来,宽厚而粗糙的掌心轻轻遮住诸葛亮的眼睛,声音轻柔温和,“更何况,看孔明面有失落之色,心有不忍,想孔明睡个好觉。”
05.
于是诸葛亮得偿所愿地睡了几个好觉,意气风发地来折磨兄长来了。
诸葛瑾听他将因躲避曹军而遗失佩玉,向来温润的脸上便难掩怒意。他想象了一下诸葛亮等人被曹操的虎豹骑追得东躲西藏的场景便气得头晕目眩,怒声道:“若非这刘皇叔定要携民渡江,二弟何至于在长坂坡陷于险境?”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仔细打量着弟弟,见他长身玉立,如澄江霁月,光彩照人,一时间感慨万千,惊魂未定地抚着弟弟的手,竟忍不住落下泪来:“还好只是丢了佩玉,若是连人也丢了呢?我知你心志坚定,断然不肯仕曹,曹贼又凶狠奸诈,万一落入曹贼之手,我岂非要抱恨终生!”
诸葛亮多年未见兄长落泪,一时间有些羞惭惊慌,羞惭之后便是决绝和坦然:“若有那一日,那便请兄长将乔儿过继给我吧,料兄长不忍看我绝后。”
诸葛瑾是友爱幼弟的好长兄,忍了又忍,没有一边落泪一边骂他。
只是看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路的刘备,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楚,难得地刺了他一句:“世间岂有屡战屡败之明主?”话甫一出口,便觉得不妥,连忙补救道,“二弟若求英主,也不急在一时,我主吴侯少年英姿,假以时日,必成大业,二弟此次前来,何不观望一番?”
诸葛亮认真地纠正道:“是屡败屡战之明主。”
诸葛瑾道:“焉知不会再败?”
诸葛亮摇着羽扇掩住了唇,只一双挑花眼笑得自得而狡黠,如满堂春色溢景流光,声音笃定而激越:“鱼得其水,自然不会再败。”
“二弟素来谨慎,刘皇叔也惯于隐忍,你遇到他,怎得愈发骄狂起来?”
吴侯坐拥江东精兵猛将、船马粮草,而我主兵马不过数千,将领不过数人,驰援徐州,北拒曹贼,挫之愈勇,败而弥坚,如此,兄长不必再劝。我主公信义著于四海,兄长何不与弟一同投效我主,弟也好朝夕侍奉兄长,以全孝悌之道。”
哦,说到最后已经是一口一个我主公了——以彼之道还治其身啊,诸葛瑾被他说得一阵苦笑。
马车外传来一声轻咳,想是赶车的侍从在提醒什么。
诸葛瑾看着意气风发的弟弟,温润如玉的脸上现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来,但眼中的疼爱和赞赏之色却愈浓,笑斥道:“孔明!兄长不过是提点你一句,你却有十句等着兄弟,如此牙尖嘴利,岂是恭、悌之礼?”
“弟知错矣!”诸葛亮与兄长一般,深谙点到即止之意,遂笑着拱手讨扰,“待见过吴侯之后,还要去兄长府上见恪儿、乔儿。”
诸葛瑾又看到了他手腕上一点的红痕,更觉刺眼,遂笑道:“你不佩那奇形怪状的玉,我倒有些不习惯,我还有几块好的玉石,你若是喜欢,挑去雕蚱蜢玩罢,你我虽各为其主,但终究是亲兄弟,左将军不会疑心你的。”
诸葛亮眯了眯眼睛,一副欠揍的狡猾表情:“兄长,你生来便是芝兰玉树般的温润君子,口蜜腹剑你学不来的,好好说话。”
“顽笑耳!”诸葛瑾哑然失笑,“真的不要?”
他弟弟一瞪眼:“吾志已明矣!何须佩玉!”
诸葛瑾想,年轻气盛嘛,做兄长的要谅解,现在不要就不要罢,给你留着。
但哪怕是十六年后,白帝城外,吴使诸葛瑾奉命去探望——或者说试探被火烧连营七百里气得一病不起马上就要让他弟弟守节的刘皇叔,看到季汉丞相诸葛亮腰间悬着章武剑、丞相绶印、符节等诸如此类叮当作响的东西。
眼里有泪,心中有哀,但依旧没有惧怕、迷茫、孤独之类的情绪。
也仍旧没有佩奇形怪状的玉。
——但那真的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而眼下只是建安十三年的初秋,车驾缓缓进了吴宫,当此时,金阶起雾,碧宇流霜,重重庭廊将人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我不做垂钓于渭阳之滨的吕尚了。”年轻的荆州使者对他说,“我愿做涸辙之鲋的水。”
江东文武百官或探究或轻蔑或漠然或警惕的眼神毫不克制,早就做好了刁难的准备,只等着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迎头撞上吴地文采风流的唇枪舌剑,被羞辱个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诸葛亮的身影慢慢穿过金戺玉阶,恰如鹤唳云霄、凤鸣朝阳,清而脆、明而亮,于是天地间氤氲着的阴沉水气骤然为之一散。
诸葛瑾恍惚看到一条白色游龙翱翔直上,临长天而动,惊风引雷,翻云覆雨。
待细细看时,又只有他意气风发的弟弟璀然一笑,摇着羽扇,衣袂翻飞,不疾不徐地踏上殿去。
——the end——
【怒火重案】一个对邦主人物性格的分析
*接下来的内容如题,n刷后对邦主进行人物分析,主要讲我为什么觉得他没错,以及我为什么认为他其实很在乎阿敖
*感谢@心有无间 对本文进行的修改,这篇是我们一起讨论的结果,啵啵~
*作者本人觉得邦主不是一个虚伪、双标、圣母的人,而且认为阿敖应该坐牢。所以为了反驳某些言论以及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写了这篇分析。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看法的话,就可以看下文了
*很长
首先就是,四年前的那件事到底对张崇邦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其实我觉得导演拍清楚了,只不过给邦的镜头都比较碎,大家看完整部片子可能都忘了开头了,所以也就忘了对他的一些安排。
本片一开头就是四年之后,抓王琨...
*接下来的内容如题,n刷后对邦主进行人物分析,主要讲我为什么觉得他没错,以及我为什么认为他其实很在乎阿敖
*感谢@心有无间 对本文进行的修改,这篇是我们一起讨论的结果,啵啵~
*作者本人觉得邦主不是一个虚伪、双标、圣母的人,而且认为阿敖应该坐牢。所以为了反驳某些言论以及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写了这篇分析。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看法的话,就可以看下文了
*很长
首先就是,四年前的那件事到底对张崇邦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其实我觉得导演拍清楚了,只不过给邦的镜头都比较碎,大家看完整部片子可能都忘了开头了,所以也就忘了对他的一些安排。
本片一开头就是四年之后,抓王琨行动当天,张崇邦梦到了当年的事。在雨中,在四年前的大雨中,他开着车去找邱刚敖,神色焦急。而且还给了个他梦到自己倒退着走路的镜头,好像时间倒流一样。不知道什么意思,或许暗示他希望这件事从来没发生,也有可能是希望自己没看到阿敖打死人的那一幕。然后他惊醒。
全片前半段,可以看出邦主对王琨非常执着,屡次对人说你们不是不知道我等了四年,但是为什么?王琨四年前只是个绑匪,没点特殊原因用得着他追着咬这么久?好多人说他办事不讲规矩绕过警队直接抓人,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防弹衣也坚持要抓王琨,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放弃这个机会?他是为了谁非要抓王琨呢?
为了阿敖啊。后来邦敖二人在灵堂见面,电影切入当年的事情的回忆,回忆结束后给了邦主一段镜头——拍他头枕在墙上,沉默而疲惫地伫立着。这也是一种镜头的暗示,暗示敖在回忆时邦也在回忆当年。其实这么多年,邱刚敖没忘,难道张崇邦就忘了这一切么。
然后,邱刚敖到底该不该坐牢,张崇邦该不该作证?
该啊,朋友们,用邦主的话说杀了人不用判刑吗。阿敖总说自己没错,他也确实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哪怕一点错,但是他错了吗?错了啊。他用木棍打人头(后脑勺),这完全超出邦辩解的一定程度武力了吧。而且何纬乐是怎么死的?他是霍兆堂得救后死的,他本来不用死,如果敖他们能问完就收手那什么事也没有,是公子挑衅他导致新一轮围殴他才被打死的,他们不是什么错也没有。
而且张崇邦看到了什么,他急匆匆赶过来,只看到邱刚敖他们围着可乐打,把人拨开才发现对方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同行,一帮警察,不仅把犯人往死里打,而且活活打死人还不停手。设身处地去想,那一刻说是世界观崩塌都不为过。在那一刻作为一个老警察他知道这个事真的完蛋了,敖他们肯定要坐牢。
更衣室里他跟小敖说不通,之后就立刻找司徒杰求情。虽然没声音不知道他们到底商量了什么,但是可以看出他进办公室那段不是吵架,是司徒杰单方面骂他,没有张崇邦激动的镜头,只看到他被司徒杰喷。甚至可以看出司徒杰想走,但是邦拦着他不让他走,最后司徒杰指着他鼻子一顿骂最后走了。
这里还必须提到一个,就是张崇邦证言的效力到底有没有邱刚敖说的那么大。没有啊。大家可能都被敖说的那几句带偏了,敖说你说一句话我们五个都不会坐牢,事情真的像他想的这么简单吗?香港又不是没法医,说实话有邦没邦一样该判还是判。邦主在审讯室里说敖颠倒黑白,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当年自己的话不管多大用。
张崇邦能不能不出庭?也不能,因为敖他们说他看了全程知道我们几个没打人,被告都已经提到他了,他不可能不来当证人。
作伪证并不是轻飘飘地说一句有或没有那么简单。香港法律规定,宣誓后作伪证经公审后最高可判七年,这里要注意一个细节,就是其实宣誓还挺有分量,因为在法条里把不宣誓作伪证还单列出来了一条,判的比宣誓后轻得多,是两年(虽然我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情况可以不宣誓哈)。所以那句台词,律师提醒说张崇邦你宣誓了,是一种威胁,意思是你要冒着七年牢的风险做这个伪证吗。他如果说没看到打人那法庭也知道肯定是伪证——有尸检作证,他们打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要是选择大家一起吃牢饭,邦主真进去了他妈牢坐得比小敖还久,那五个出来了他都不一定能出来,真实的牢底坐穿。
张崇邦在法庭上袒护了邱刚敖吗?袒护了。他本身是一个非常坚守程序正义的人,他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他知道除了自己没人有可能为这些人说话,所以他站在法庭上,试图说服法官。他不知道司徒杰对敖怎么施压,在他的视角他就是看着敖他们在富商得救的情况下活活把可乐打死,他对何纬乐也是有愧疚的,何纬乐本来可以不死,他就算是个贼,也不该被你们直接打死,邦主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还是避重就轻,不停解释,那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偏袒了。
邦主没尽力帮他们吗?他真的很想帮他们的,他这种脾气的人低三下四去求一个官僚,这辈子可能也就这一次吧。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另一个问题,张崇邦双标吗?
警局里的人说他不守规则,他为什么不守规则,从开头的剧情可以看出,他过去往往是不愿遵守警局里的潜规则,最后导致无法正常行使职责,最后吃挂落。这里也要说,他虽然可能吃了处分但是明显不是严重处分,这么多年坐在高级督察上没动,一个是不会媚上,但也能看出他确实没犯过真正的大错,导致没人真的动得了他。他因为直得罪的人不少,开头那段就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很顺畅的剧情逻辑。
他在追捕犯人的时候会和犯人搏斗,打猛鬼没留手是双标吗?不能因为他强就忽视打猛鬼留手死的就是他这个事实吧。有时候我会觉得是甄子丹拍的过强的角色太多了,让大家忘了不是他出现就一定会赢的,起码对张崇邦来说不是。这是个会被打得痛到只能匍匐在地颤抖的角色啊。邦主当时自己都快被打死了啊!稍微留手一下死的就是他了,如果不是警察们来救他,他真的能活着回来吗?
但是他在抓到人之后不会对犯人动手,或者说至少不可能给打死。姚sir是被敖虐杀致死的一个完全无辜的人,他是张崇邦的老师、朋友,他还有那些警察的死对张崇邦打击极大,邦主多恨多痛苦?他恨到可以单枪匹马的去三不管地带找猛鬼,冒着被活活砍死的风险他也要去,痛得都快走不动了也要追。就算这样,在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敖做的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问邱刚敖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
张崇邦最生气也只是拿棍子把监控砸了,没对敖动手。唯一可以说崩溃了的时候,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被绑架了,气的打了敖那一拳。但是这也不算刑讯逼供,这顶多就是他已经忍无可忍。哪怕他气成这样,后来他的下属们怕他接着打敖来拦他,他也立刻就忍住了,自己控制住了自己。
他甚至最后都在劝敖投降,直到敖要和他对决他才决定迎战。他没有试图和打敖泄愤。敖想杀了他,要捅瞎他的眼睛割了他的喉咙,而邦只想制服敖,他在扭断对方的胳膊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沉默地离开了。姚sir死了,邦主的朋友死了,他那么多年的朋友被虐杀,正常人可能都会想找机会报仇,但邦主那么能打的人,他也没有说要报复,他就是坚守程序正义,甚至到了为此折磨自己的内心的程度。
那么警队双标吗?
很多人都说警队袒护邦不帮敖,但两件事性质根本不一样啊。敖是刑讯逼供打死犯人,他必须要对可乐进行刑讯逼供没得选,但他要不要用木棍敲后脑勺这总有的选吧,邦是为了避免犯人被打死向飞虎队开枪,还特意瞄的盾牌,而且实际上除了他自己和妻子以外没人出事。
大家为什么给他求情不给敖求情,是双标吗?两件事,一个造成死人的严重后果,一个只是起到威慑作用。一个是闹到上法庭一个是警察内部聆讯。先不说在法庭上怎么给人求情,以及板上钉钉的死人该如何说情,就说当年那帮人除了站被告席上的那些就剩下邦和大白鲨了,要求情也没几个人手啊。
而且警队领导也只是宽限邦一天去抓人,最后他该聆讯还是得聆讯,可能回去后还是警察都没得做,只不过电影没拍而已。
敖和邦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不是。敖到死也没觉得自己有错,他真的觉得打死可乐完全冇问题,他在更衣室里说,在审讯室说——可乐系贼啊!监狱已经磨平了他的人性,电影给了很多敖在街头开枪的时候路人倒下的镜头,他杀了很多不该死的人,毁了很多家庭。
而邦主也不停地问,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他问敖为什么要虐杀姚sir,结果敖说是杀错本来要杀你。敖说了那句话之后,邦主笑了一下——他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他曾经的朋友,把姚sir的死,把虐杀一个警察说成了我错过你所以杀错了这么轻飘飘的一件事。他看着自己四年前的好朋友,看着这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最后除了苦笑一下,还有什么别的表情可以去应对呢。
而邦是会忍耐的。他其实对当时进监狱那帮人都挺忍着的。去给阿标献花的时候,对方打了他两下,最开始他只是防守,那边还想打他才开始试图攻击。如果按照甄子丹其他角色譬如马军马督查的行为模式去理解——在杀破狼里任达华那帮人挑衅他,他当场就一个围殴四个把对方一通海扁,邦主做不到吗?邦主也可以,他不愿意做罢了。
敖最后死的时候问了一句,如果换你会怎么样?对邦主来说,他其实很清醒的知道换他去追可乐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所以他走了,没有回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就是最后了。
邦主是个怎样的人?
说他双标、虚伪、圣母,不如说他孤独、执拗,活得很辛苦。
开头富商贿赂他的案子,邦主只是向上级提交一份资料,其他人都被打点好了,他最多给那个富二代留一个不轻不重的案底。对他自己毫无益处,对已经谅解对方的受害人也没有意义。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很无力的一点是,他只是个警察,注定要看到很多心目中的嫌疑人最后被法官放走。
他可以为了姚sir去闯毒贩的老巢,为了阿敖咬着王琨四年。他想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保护不了我就替你报仇。他只能坚守住自己能抓住的这一点东西,什么东西都改变不了,但是却还要一直坚持下去,那种感觉是很苦的。他不跟这群人同流合污,但是他也奈何这群人不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凑合着过。这种无力感,某种意义上是张崇邦每天都在面对的无力感。
开头的有钱人对他说:我知道你想要机会。我当时就想:你们在座所有人没有一个了解他——他根本就不想要机会,如果他想要机会,他不会这么多年没有办法升职还这么拼命的去工作,他在这位置上待了小二十年了一直是个高级督察而已。
好的动作设计也是用来辅助构造人物的,从这个角度讲,张崇邦的设计特殊之处在于,比甄子丹其他的角色他多了好多痛得倒地不起,抱头防守姿势的镜头。但是给邱刚敖的这种镜头就不多。邦打人都是鏖战,每场都赢得非常辛苦,敖的话除了最后决战他基本毫发无损。
印象最深就是邦和猛鬼在下水道对打,猛鬼摸出三个酒瓶连续砸他的头,然后他被猛鬼按在墙壁上打,只能手臂护着头,抬腿护住腹部。能看到他蜷缩着保护薄弱部位的身影,仿佛这个人也是十分单薄而脆弱的。看着他那个在猛鬼死后蹒跚地离去的背影,注视着镜中遍体鳞伤的自己的眼睛。好疼啊,真的看起来好疼啊。
他最后在那个监察组面前说的,也就是他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心里话——你们怎么判我由你们来决定,我觉得我抓贼,我做的是没有错的。他不需要别人替他担责,很坦然地来受审查,没打算回避。
在电影里保他的人死了,曾经志同道合的亲友完全走上了不能回头的道路,这条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搞不好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什么人像他这么傻啊。手也出问题,身上全是伤,手掌直接穿透、腰、腿,他至少被敖捅了五刀。又得到了什么呢。延迟二十四小时是一个陌生长官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了,他只是放邦去最后抓一个人。最后可能警察也当不了了,落得一身病,这么暗淡离场。
而且邦主一直都是牺牲自己的这么一个状态,虽然说他付出一切去抓贼,但他甚至不会要求下属和他一起去付出。他是一个人去找猛鬼,在那个富商的叙述里,他也是一个人去抓国外犯罪的分子。就是这种非常正直的人,甚至让人觉得在他的道路上会行走的有点孤独。
他在这条路上追寻的是非常辛苦的,但他不会放弃,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因为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在命运的漩涡中流离,得到了一个如此悲剧的结果,这是一个无奈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某人害了某人的故事。
讨论欢迎,禁止上升演员比如因为角色而辱骂甄子丹先生,人家动作导演费力拍电影不是给人这么看的,阴阳怪气骂人一律拉黑。
天使云吞面(1w2一发完结)
新年快乐!
一些天使的技能设定来自《他来自天堂》
天使云吞面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人蹲在他面前,轻轻说:“你醒啦。”
他吓一跳,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路边草坪上,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
然后人又凑近些,挡住星星,道:“快起来,谢谢你救我。”
“我救你?”他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差点撞到这个人的头。
这个人为了避让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一闪而过的不适,又迅速恢复平静。
“我怎么救的你?”他莫名其妙地问,“晕在地上的不是我吗?”
这个人如同背台词一样,道:“我从天上掉下来,挂在树上。你把我救下来,我也不知你怎么撞晕了。”
“你从天上掉下来?!”
“嗯。”...
新年快乐!
一些天使的技能设定来自《他来自天堂》
天使云吞面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人蹲在他面前,轻轻说:“你醒啦。”
他吓一跳,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路边草坪上,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
然后人又凑近些,挡住星星,道:“快起来,谢谢你救我。”
“我救你?”他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差点撞到这个人的头。
这个人为了避让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一闪而过的不适,又迅速恢复平静。
“我怎么救的你?”他莫名其妙地问,“晕在地上的不是我吗?”
这个人如同背台词一样,道:“我从天上掉下来,挂在树上。你把我救下来,我也不知你怎么撞晕了。”
“你从天上掉下来?!”
“嗯。”那个人面色如常,仿佛说吃饭睡觉一般轻松,“我是天使。”
他沉默地看了“天使”两秒,“哦”了一声,艰难地爬起来要走。
“天使”跟上去,默默地跟着他,他赶紧道:“那你回天上去,跟着我干嘛?”
“回不去了,翅膀摔断没有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努力抑制住说什么,只道:“好可怜。那你去找个旅馆吧。”
“我才掉下来,哪里来的钱?”“天使”很沉稳地回答。
“那你去找收容所。”
“哪里来收容所呢?”
他掏出钱包,拿了两张钱给“天使”,告诉他坐小巴到哪里,再转车到哪里,径直上山就是。
“天使”很不满意:“你说的那个地方是精神病院。”
他盯着这个一直一脸无辜只知道眨巴大眼睛说胡话的精神病“天使”反问:“你不是吗?”
“天使”依旧一脸无辜只知道眨巴大眼睛说:“我可以证明我是天使。”
“不要你证明,又知道要花钱又知道地名是精神病院,装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物种呢?”
“食的呀,天使还喜欢吃云吞面,你不知道了吧。”
他想想,自己也喜欢吃云吞面,了不起,还和天使有一样爱好呢。
“我证明给你看嘛。假如我证明了,你让我借宿几天好不好?”“天使”很执着。
“你证明吧证明吧。”他只能顺着这个“天使”想快点摆脱,但又觉得如果这个“天使”发起疯跳钢管舞,那警察来了岂不是更不能摆脱。
“天使”伸手往树上狠狠一擦,他心里一紧:“喂——”
来不及了,“天使”手指已经出血了,殷红的小血珠挂下来,“天使”很怕痛的样子,小脸皱成一团甩手:“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看吧,果然是精神病。
他皱着眉打量着这个“天使”,心想可能“天使”脑子没有自己想象中清醒,就算去精神病院看来也要自己送去,尽一点对社会的责任。
“好了好了,越甩越流血,我带你去药店买个创可贴……”他忍不住道,去抓“天使”的手。
天使由着他抓,眉头舒展,轻轻地道:“好了。”
“什么好了……啊?”他看到自己抓着的手上完好无损。
会变魔术的精神病?
江湖骗子?
他愣愣地看着“天使”,“天使”见他这么看着自己,一脸不情不愿:“你没看清楚啊?那再割一下,但是好痛……”
“你把血包蹭破了!”他斩钉截铁。
“天使”气鼓鼓:“我才不在骗你!”
然后“天使”咬牙切齿,深呼吸一口,更用力地狠狠一层,他看着都疼,心想这个力度看起来真的会破。
这次手拿回来,手背破了一大片,“天使”哆哆嗦嗦把手主动递给他:“你看你看,真的破了。”
他也有点哆嗦,去摸,是真的伤口,“天使”疼得“呼呼”抽气,他有点心疼了,给“天使”吹:“发什么神经……”
然后他看到伤口愈合了。
他惊呆了,天使很得意:“我说嘛,我是天使。”
“你太厉害了。”他又摸摸天使的手背,心里摘掉了天使上的双引号,“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天使是真的……也不是,好像知道有天使,但没想到会遇到……”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又听天使轻轻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他想到刚才拿钱看见的名片上的字,自然而然报出来,“我叫哈肯。”
天使听到这两个字笑了,他迷惑地看了天使一眼,天使仿佛松口气般:“很好很好。那你可以让我借宿几天吗?”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我掉下来,只有你救我,你心很好嘛。”天使此刻的一脸无辜在他眼中比他刚才看到的真挚很多。
他依稀有毛茸茸的翅膀和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救下来的印象,但不是很清楚,他想,可能我爬到树上去解救天使的时候真的磕到头,把刚才的事情撞迷糊了。
他把天使带回家之前先带去吃了云吞面,正好大家都喜欢嘛。
付完钱他看着自己的名片发呆,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陌生又熟悉,天使问他:“看什么嘛。”
“哦……”他想了想,抽了张名片给天使,“你拿好,这是我的名片,走丢可以找我。”
对嘛,看这么久一定是想给天使一张名片。
“好的,哈肯。”天使一叫他名字就笑,“我跟着你走就不会走丢了吧。但你放心,我长出翅膀就会恢复其他法力然后飞走的。”
他想问问飞走还会回来看我吗?又觉得自己和天使没这么熟,甚至还不知道天使的名字。
于是他问天使:“你叫什么名字?”
天使被问住了,呆呆地想了想,最后说:“天使没有名字的。”
“那我怎么叫你?”他压低声音道,“总不能叫你天使,被人听到捉走你怎么办?”
“你就说是花名嘛。”
“万一有人当真呢?把你捉走……”他忽然停下,都不知自己为何为天使这么着急。
天使倒是没觉得奇怪,天真又茫然地歪着头想了想,道:“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起个名字?你又不是我小孩,又不是我宠物。”
云吞面上来了,天使扶着碗埋头吃,含糊不清地:“我又不介意。不是你要我有名字吗?”
“好吧,我想想。”他莫名其妙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就道,“你就叫阿伦吧。”
“咳。”天使被呛到,从碗后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很惊讶,“你起得好快好随意呀。”
“不好吗?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很顺口嘛。”他决定了,“你就叫阿伦,不喜欢吗?”
这个天使没什么主见的,他虽然觉得天使好像不是很想叫这个名字,天使没再反驳,同意了自己。
于是他觉得天使很乖,不是一个会惹事的外来物种,心情好起来,吃了三碗云吞面。
他开货车去送货,天使乖乖坐在他旁边……
他本来想让天使留在家里,天使不愿意:“可能我过两天就长出翅膀飞走了,我都没好好看一下这里,我又不会捣乱,我还可以帮忙……”
天使长着一张很年轻的娃娃脸,不乖起来也和小孩子一样,听这语气,他生怕再不答应天使就要躺到地上打滚,连休息带你出去转转之类的话都来不及说,赶紧安抚要急哭的天使:“好吧好吧,我带你去嘛。我只是觉得一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很累的。”
“天使不会累的。”
话这么说,早出晚归第三天的下午,也就是现在,天使乖乖坐在他旁边……睡觉。
他无所谓,反正副驾驶平时也没人坐,反正平时也应该是他一个人干活,他任由天使睡觉。
但他搬货搬到一半,对方来看了,道:“哈肯,你最近怎么来这么早?上次听说晚上八点还在外面,工期变长了啊。”
他回道:“我精力足嘛。多做点咯。”
那人愣了愣,视线收回来点:“啊,有帮手真好。”
他才发现这人讲话的时候居然在看自己身后,他扭头看,身后睡眼朦胧的天使茫然地点头。
前两天还是帮手,今天就是来睡觉的。他心想,但很给天使面子地没有说。
天使颤颤巍巍来帮忙了,小声嘀咕:“你每天睡这么少不累吗?”
“不累。不累。你们天……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会困?”
“我们天使做十二个小时的工都是顶天了!是加班了!要好好休息去!”天使大声道。
他吓得赶紧看有没有人注意天使说话,还好,刚才的人进去数货了,他小声责怪天使:“你真是的,幸好这是我熟人,不熟在这里看着我们,听你乱说话岂不是很危险?”
天使笑眯眯地:“你记得他呀?”
他觉得天使问得奇怪,就道:“一个礼拜送一次货怎么会不记得呢?送了那么多次了。”
天使忽然有些愣怔,他又道:“哎呀,你表情好困。怪不得会从天上掉下来。去睡觉吧,再不睡觉翅膀长不出来。”
“长不出来就长不出来。你每天晚带我出门两个小时,早带我回家一个小时,就不会困了。”
“长不出来……要养你,不该多努力赚钱吗?”他捉着天使的肩膀往自己车里提,“去睡觉啦,乖。长不出来不要紧,发育不完善长成乳鸽的翅膀怎么办?”
“才不会才不会……”天使挣扎,和他打闹了一会儿,来精神了,开始帮忙干活。
他心想,这个天使不错的。养他的钱一部分都算他赚的,可以多养一会。
他和天使相处得很算融洽,尽管一个礼拜过去了,天使该长的翅膀还没长出来,他也没嫌烦。
只是很担心:“你的翅膀还会长出来吗?”
“怎么啦?我真的是天使,我会长翅膀的,不信我割给你看……”在削苹果的天使误以为太久没走他觉得自己在行骗,举起水果刀就要削自己。
他急得跳起来抢刀,犹如拦人自杀:“别闹别闹,我没不相信你啊,你别割了,又不是马上愈合,你水平那么差要嗷嗷甩一分钟手……哇!”
他觉得手上一痛:“你割到我了!”
天使吓得把刀和苹果都丢了,捉住他的手看,他急急忙忙要抽:“我要创可贴,我要贴创可贴……”
“没有事情。”天使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一点都没破呀。你吓我,苹果都掉地上了。”
他看着没什么事情的手,又看了看蹲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找滚走的苹果还是发呆的天使。
刚才割开的痛感很明显诶。
算了,他一向大大咧咧,没有多想,又去给天使洗苹果,天使不知道折合人类多少岁,乖的时候很乖,胡闹起来纠缠不清,他生怕天使误以为自己真的在假装生气。
天使没生气,只是一晚上都浑浑噩噩,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
他觉得更好笑了:“阿伦,你们天使怎么还长黑眼圈?”
天使喃喃道:“阿伦,你们天使都不长黑眼圈。”
“长了呀!”他对天使强调,“别自己骗自己,不然你别出门了!”
天使受惊般看了他一眼,又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要和你出门。”
他摇摇头,领着天使出门,预感天使又要在车上睡觉。
天使果然睡了,而且天使好像有心事,都没怎么下来干活,看他眼神也怔怔的。
“怎么啦?”他回到车里着急了,“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你翅膀真的长不出来了吗?”
“长得出来是好事,还是长不出来呢?”天使反问他。
“看你想不想回去嘛。你想回去,我祝你快点长出来。你无所谓,你就和我混嘛!”他道,“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那想不想回去呢?”
“这不是问你吗?”
“我不想……”天使又开始小孩子一样闹了起来,“阿伦……和……我很开心,这样我就很开心,每周吃两次云吞面,开工很久我累了就睡觉,可到底为什么……”
天使居然哭了:“为什么有天使呢?”
他呆了,搂住天使安慰:“不哭不哭,那天使不回去会怎么样嘛,会受惩罚吗?还是……”
“不知道会怎样呀,天使不回去,就不能做天使的工作了,天使要救人……”
“想救人的天使就救人,想吃云吞面的天使吃云吞面好不好?”他尽心地安慰天使,“不然我们现在就去吃云吞面,吃这周第三次。”
天使同意了,哽咽到下车终于停下,吃完云吞面表情看起来也开心很多。
云吞面老板和他们很熟,结账的时候道:“阿伦,这次没吃很多。”
天使不作声,他推推天使:“喂,问你呢。”
“啊?”天使回神来,看向同样有些惊讶地老板,胡乱点头,“嗯对,没胃口。”
老板惊诧地笑了:“你们好奇怪。”
天使在泥里摔了一跤,他帮忙天使洗掉后背上的泥。
他摸着天使的脊椎,问:“翅膀会从这里长出来吗?”
“嗯。”
“长出来可以不飞走吗?”
“好像不可以,”天使说,“另一个天使告诉我的,有翅膀的时候天使都有使命。”
“好吧。”
于是天使又不开心了,一抽一抽又要哭的样子:“怎么样可以不长呢?明天就长出来了怎么办?”
他斟酌着,犹疑道:“我帮你剪掉?”
天使吓一跳:“那你会遭报应吧!”
“我不怕,”他抱住终于洗干净的天使,“你乖乖的,别天天不开心好不好?哪里会有天使掉进泥里的?”
“你不要笑我,我只是想……你知道的。”
“我知道。那在没长之前,我们就开开心心,长了再想。要是你实在不想飞走,我不怕的,我帮你剪掉,可是你那么怕痛。”
“剪掉肯定很痛。”天使靠住他,“我有点舍不得。”
“那是嘛,你的翅膀可能很漂亮,我也舍不得。”
天使暂时同意他的想法了,为了让天使高兴,他带天使去游乐场玩。
天使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天使,坐过山车都吓得哇哇叫,下来告诉他:“我恐高。”
他惊呆了:“那你飞来飞去不怕高吗?”
天使也惊呆了,半天道:“我忘记飞的感觉了。”
“是吗?”他说,“但是,我在过山车上疾冲的时候觉得好舒服好熟悉。”
天使看着他久久不说话。
天使心事更重了,甚至有一天不出车,他回来道:“我的天哪,我发现他们是不是都记不住我们的名字,哈肯阿伦的乱叫。”
天使看着他,第二天又跟去。
不知怎么,他心事也重起来,竟然也摔在泥里。
轮到天使帮忙给他洗背,洗着洗着,天使忽然摸着他肩胛骨道:“翅膀好像是从这里出来才对。”
那里有点突,确实更像长翅膀的地方,他点点头:“是吗?”
浴室里都是水蒸气,镜子都很模糊,天使又摸了摸他的肩胛骨。
天使轻声地道:“阿伦。”
他把天使别正对着镜子,指着镜子里模糊的天使道:“这是阿伦。”
天使神色暗了暗。
随后他指向另一个同样看不清的影子:“还是这个呢。”
天使哆嗦了一下,沉默地低下头。
他们待在镜子前沉默很久,久到雾气散掉,看得清对方的脸。
他道:“哪里会有天使掉进泥里的?”
“对啊,背上都会弄脏。”
“幸好赶在长之前先洗干净,不然翅膀都堵住。”
肩胛骨上有两个小小的痕迹。
“天使”抱住自己肩膀“呜呜”哭起来。
天使充满良善,被美好包围,基本不哭。
而人基本遇不到天使。
人遇到天使的那天实属巧合,天使向下疾冲时为了避让新上升的灵魂,摔到了人间。
“不是啦,和你们超速、危险驾驶不一样……那个灵魂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天使在引路,走错道啦!”天使向人解释,“怎么办呢,我都没办法再上去指引他。”
人抱着天使的翅膀——断掉了,但他还是在把天使从树上扶下来后又把翅膀也拿下来,“怎么帮你装回去?”
“装不回去啦!”天使揪起他怀里的翅膀向天空一抛,翅膀立刻瓦解,变成无数片羽毛散落。
他们被天使的羽翼包围。
人仰着脸看雪片一样的羽毛,“哇”了一声。羽毛落地后变成齑粉,随后消失。
“我会再长出来的。”天使说,“长出来之前你能不能收留我呢?”
“能的,”人的视线还是在跟随着几片兜兜转转的羽毛,“你怎么把它丢掉呢?它很漂亮,我很喜欢。”
“喜欢也不能送你收藏。翅膀脱离我,过会也会变成粉末消失的,不如撒给你看看,不是更漂亮吗?”
有一片掉在人的头上,人不知道,天使看见那片雪白的羽毛隐秘到他发间,莫名觉得有趣,笑了起来。
“哇,”人听到他笑,回神,“说的你好像经常把自己翅膀弄断、撒开看一样!翅膀没有了,还那么高兴……”
“怎么可能?翅膀断掉很痛的好不好,幸好我可以自愈没有痛很久……今天真是太不巧了……但是,我就是很容易高兴的嘛。”
人亲眼目睹天使的坠落和翅膀的脱离、消散,完全信任这件事,将天使领回家。
人说:“我每天送货。没有固定时间,我喜欢十点钟出门,七点钟回家。”
人说:“我在外面吃午饭,回家之前带个便当回来做晚饭,一周吃两次云吞面,在店里吃,不然容易烂掉。我收留你的话,你可以和我出门一起吃饭,也可以在家吃。我去买点速食面,你会煮吧?当然你也可以出去,但我没很多钱给你……你靠飞的嘛,你出去走,你会不会走丢?”
人说:“有办法了,你拿着我的名片吧。走丢可以找我。我叫哈肯,你们天使,有名字吗?”
“天使当然有名字,”他仔细看着这张名片,“我叫阿伦。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东西,我会牢牢记住。你好呀,哈肯。”
阿伦有两件心事。
第一件事是那个走错道的灵魂。
“他误入歧途,他怎么办呢?”阿伦有些发愁,“我应该引导找不到方向的灵魂。”
“你问问其他天使嘛。”哈肯心想,我要是找不到货,就打个电话给他们问问咯。
“我问不了呀。我没有翅膀的时候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会以为我在外面玩。除非我出了更大的事情他们才会感应到。”
“大吉利是,什么更大的事呀!”哈肯推他,“那只能等你长出翅膀了。”
“嗯,只能等我长出翅膀。”
“你什么时候长出翅膀呀?”
“不知道,”阿伦嘴上这么说,却很笃定,“但总会长出来的,放心。”
于是那个灵魂的事情只能暂时延后思考,第二件心事就很迫在眉睫。
“云吞面很好味呀,”阿伦说起这件事,“我们一个礼拜可以吃三次吗?”
“可以的,但你一吃云吞面就吃更多,我搬货都白搬了……不过可以的……”哈肯抱怨着答应,但似乎更像别的什么情绪。
“那我们多搬点嘛。我帮你嘛。”阿伦笑嘻嘻地戳他肩膀,“我超有力气的,翅膀的力气都到肩膀上啦。”
他们确实有般更多,一个礼拜少出一天工都比之前赚到的多。
于是这一天他们通常用来疯玩,去游乐场,去公园,去海洋馆。
阿伦喜欢鱼,他说:“不是很有趣吗?我在天以上的地方,它在地以下的地方。”
哈肯想了想,道:“我在你们中间。”
“嗯。”阿伦摸摸他的头,“真好呀,你把我们连接到一起。”
我把天使和人间连接到一起,哈肯觉得很有意思,又更想带天使去更多地方玩。
他都有点舍不得天使走了,并告诉天使:“你慢点长吧,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带你去玩。”
“假如没那件心事,我就也希望我慢点长。”彼时他们坐在山顶,阿伦抱住哈肯的肩膀,“我习惯高高的地方,我和你一起坐在高高的地方,心里就很安稳,好像翅膀和人间都在。”
“我只能……我只能远远地看,或者不低头,”哈肯小声道,“我有点恐高。”
阿伦没见过恐高的生物,他引导的灵魂不恐高,天使更不恐高,他很惊讶。
他同样也没见过流那么多血的生物,灵魂不会流血,天使都会自愈。
第一次他看到有一个小男孩摔了一跤,四下无人,哇哇哭,过去安慰到他父母来后,又悄悄告诉哈肯:“他腿擦破了,不停流血。我帮他包好了。其实我给他涂一点点我的血他会好。但天使不能随便把血液留在人间。他吸收了,我的血会在他身体里。但我看见人受伤,心里会很难过。想帮他们。”
第二次他有点记不清了,车开过去,“嘭”一声,人好像他那天掉下来一样降落,好多止不住的血。
他忽然他和哈肯说自己血液的时候哈肯新奇又茫然的大眼睛,也想起某天他给哈肯看背上好像幼芽一样终于冒出的翅膀小尖尖,哈肯很开心,眼睛笑得弯弯的,小心翼翼戳了戳。直到昨晚再展示翅膀的时候大了好多好多,哈肯好像没那么开心了,茫然地问他:“那你是不是要走了?”
所以当时在想要多和他玩几天,阿伦这么想着,把人抱到怀里,割破自己的手捂住最大的伤口。
这是他那些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
“说点我不记得的事情。”
阿伦趴在床上,露着脊背。脊背上有小小的幼芽。
他想摸索回隐藏翅膀的感觉。不然将很麻烦。
哈肯也趴在他旁边,默默地想,我又长不出翅膀,这样子干嘛?
“说点我不记得的事情呀。”阿伦催促。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不记得什么,”哈肯说得磕磕绊绊,“你不记得你是天使了。”
“你为什么说你是天使?”阿伦只能主动发问,“我一醒过来,只记得那些事,你就趁机告诉我你是天使,你……”
“我最早告诉你,你是天使的时候,你都不相信!”哈肯冲他大叫。
阿伦有些茫然:“最早的时候?我醒过来,就躺在草地上,你已经和我说……”
“这是你第三次醒过来了。”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阿伦已经被哈肯搬回家中床上。
哈肯激动极了,趴过来对着他吧嗒吧嗒掉眼泪:“你醒了,你醒了,可你的翅膀又没有了,不是你收起来了,那个痕迹也没有了,还会长出来吗……”
阿伦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什么?别激动,别激动,什么翅膀?”
“翅膀,白色的……你的天使的翅膀。”
“天使?!”
“对呀,你的天使翅膀,怎么办,是不是怪我?你说过,你不能把你的血留下来的……你把你的血给我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阿伦的表情从迷惑到震撼,眼前的人很急切,说的字又多又密,他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去听了。
然后眼前的人找来了水果刀:“你不要怕,我就是给你证明一下,你是天使,因为你和我说你要长出翅膀,然后……”
“喂,喂喂你干嘛干嘛!”阿伦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划开。
刺痛还没蔓延,鲜血还没流出,伤口就愈合了。
阿伦愣愣地看着那个地方发呆,耳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是吧?你知道了吧,你相信了吧,怎么办现在,我闯祸了,我……”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卡片,上面几行字,名字,电话,可以提供的服务。
可以送货,和自己一样,把灵魂在人间和堂堂之间来回送来送去。
他叫了声名片上的名字:“哈肯。”
哈肯把脸凑到他面前,幼童找到依赖一般重重地“嗯”了一声。
阿伦一秒都没停顿,眼睛一闭又倒了下去。
“你要引导他长出翅膀,不然他的身体承受不住神识。”
哈肯站在窗边,看着悬空的人,人有巨大的翅膀,是天使。
他茫然地想,我都没看到阿伦背着这么大的翅膀的样子。大翅膀断了,他抱在怀里。后面长出来的翅膀,还没彻底长到之前那么大。
“没有办法和你解释太多,你能明白吗?”天使和善温柔地道,“我们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这里,我们天使有翅膀的时候,有其他使命。”
“他把血给我了,会发生什么呢?”哈肯忽然想起来,“都怪我。”
天使没有责怪的意思,目光接近慈爱:“你有天使的血液,你也能加速愈合。你……不怪你,怪他自己。”
天使示意了一下床上的人:“但他现在已经承担后果,只有你能帮他,或者替他选择。”
这个天使走了。
“替他选择?”
这一次醒来很长很长,长到度过很热的夏天,又过到圣诞节。
哈肯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旁敲侧击问阿伦知不知道天使,有没有看见过?
某次问的时候阿伦在帮他拿商场活动区圣诞树上最高的礼物,树尖尖,拿下来是个小翅膀一样的棒棒糖。
阿伦用棒棒糖敲他头:“我去帮你买本童话书吧!”
哈肯因而闹起脾气,又说不是小孩子不要吃糖,又说很甜,叫阿伦马上自己吃掉。
转眼就看见一个小女孩跌到,哇哇大哭,阿伦跑过去安慰她,把棒棒糖也给她:“看,小天使的翅膀。”
哄到小女孩的妈妈来了,他才回来,小声和哈肯道:“看见人受伤,心里会很难过。想帮他们。”
哈肯脑子里嗡嗡的,当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阿伦看着他,目光看不出悲喜,问道:“这是你替我做的选择吗?”
“什么选择?”
一转眼阿伦不见了,怀里是大片的破碎的羽翼,他慌得挥舞开。
漫天雪片落下,只有他一个人。
说服阿伦是失忆,又让阿伦信任自己和自己生活。
阿伦好信任他,并说:“哈肯这个名字一听就很熟悉。”
他以为这局开好了,他只是在找契机啊,他怎么引导一个天使长翅膀呢?
为了不让阿伦被神识冲击,他在引导阿伦和自己一样是人。
阿伦普通到和他一起开工,吃云吞面,用脚登高,看鱼,玩扑克。
他抓着扑克牌,听到阿伦欢呼:“一开头你就不该这么打嘛!”
原来这副牌打错了,一开局就全错。
“所以,”他看着最面上一张红心A颤颤巍巍说,“玩得再开心,我现在也要重新打。”
“你输了,重打也要你洗牌。”
“我会洗牌。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问你天使不天使什么的是因为,”他抓起水果刀,刺向阿伦的胳膊,“你是一个天使,你会自愈。”
等待第三次。
先让他接受有天使。
天使是什么样的,他很清楚。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灿烂又温柔的笑容。
随后沉下脸,扶起昏睡的天使到外面的车里,驱车去人第一次遇到天使的地方。
阿伦背上的幼芽大了一点,比他第一次长得快。
哈肯把扑克牌架在幼芽上,然后压着嗓子笑。
“牌放到我面前我才能看到呀。”阿伦反手去抓,抓到手里。
一张湿漉漉的红心A。
“我不玩了,你总趴着,我看不到你的脸。”哈肯小声念叨。
“趴着,我才能找到收他回去的感觉。而且还有很多事想不起来,可能得等我能好好控制翅膀的时候才可以。”
“随便你。”哈肯跳下床,“我去刷个牙睡觉。”
他走到门口,听到阿伦问他:“你为什么哭?”
他一顿,想说没有,只变成一声嘟囔。
“哈肯什么事,告诉我。你这样我心里会很难过,想帮你。”
哈肯“哼”了一声,像个故意胡闹的小朋友一样,大声哼着歌走了。
天使有翅膀,还没想起来怎么收回去,哈肯只能自己去开工。
带饭,两份,一周两次是两份云吞面。
云吞面打开都结块,阿伦吃了几次后道:“你这样,你在店里自己把云吞面吃完,然后带份……”
他话还没落,面前这份就被对面的人夺走,哈肯恶狠狠地道:“你不喜欢吃,我很喜欢吃!”
“我没有不喜欢啊?”阿伦有些慌,“我是觉得你可以迟到一份好吃的嘛,你……”
他恍若未闻,埋头快速吃着自己那份,手里扣着阿伦剩下的半份。
然后又扭头去吃剩下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阿伦今天不敢招惹他了,但半夜的时候他又主动蹭过来:“你总趴着,是不是很累?”
“还好,我努力想明白到底怎么控制它。”阿伦赶紧回答,颇有些讨好的意思,“我能控制好了,就能跟你出去了。”
哈肯又轻轻地“哼”了一声,问:“你要不要吃速食面?”
第二天哈肯回来的晚了些,进门的时候欢天喜地:“我想到了!”
他看到阿伦背上空空如也,愣了愣。
阿伦也欢天喜地:“翅膀今天长大好多,我非但能控制好,还觉得马上就要好了!”
哈肯呆滞地松开手,滚落一地生的云吞和一包面。
“你不想我长翅膀。”整理好后阿伦轻声问他,“是不是?”
“我没有不想。天使有翅膀的时候,有他的使命,没翅膀的时候,让他长翅膀就是我的使命。”他道。
阿伦拥抱住他:“好孩子。”
“我不是孩子,不是跌倒要天使哄的孩子。”哈肯埋在他肩上,闷闷地说。
“所有人都是天使的孩子。”
当晚他还是把阿伦按趴下,拉开衣服看,肩胛骨上只有两个小小的痕迹。
他摸摸,又道:“长出来给我看看。”
阿伦笑了笑,依他长出来,他又摸摸翅膀。
翅膀长大很麻烦,阿伦又收回去,再抱住他的肩,又问:“你总不开心。”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你开开心心的。”
“我爱你。”哈肯说。
他没等到什么回答,挣脱掉怀抱自己跪坐起来。
阿伦也坐起来,面对面望着他,目光温柔。
“天使的使命很多吗?你去完成他们的时候,会来看我吗?”
“天使有使命的时候不能出现在人的面前,蓄意这样做会有灾难。使命里没有你的时候,我不能来。”
“什么灾难?你的使命里什么时候有我?”
阿伦又沉默。
沉默很久,阿伦道:“我不会来看你,但我永远注视着你。”
阿伦又轻轻道:“我爱你,我爱世人,世人包括你。”
世人的眼泪浸没进柔软的床单,和变成齑粉的羽毛一样消失不见。
没有翅膀后阿伦又可以和他出门开工,一周吃两次云吞面,有时候三次。
“本来想,你不能出门,云吞面又要烂掉,我买了生的。让你学下怎么煮。”
“我学下?”
“我肯定学不会嘛。我煮速食面都容易煮烂。”
“好吧,有空试试看。”
“对了,你要走之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悄悄走。最好走之前我们再吃碗云吞面。虽然告别宴要丰盛些,但我们喜欢这个嘛……”哈肯忽然念叨道。
阿伦记得昨晚上他和自己说:“走之前不要告诉我,你偷偷走,我看到会很难过。”
再前一晚他说:“走之前告诉我,我想,我想看看天使完整的翅膀,你和那个天使一不一样……”
还有很多次,很多次。
阿伦作出每一次都一样的回答:“好的。”
于是今晚在又说起另一个天使的时候,阿伦把翅膀抖给他看:“现在谁大?我的翅膀最后一定比他大。”
哈肯摸摸,说:“好漂亮。”
他又别过头:“但我不喜欢。人身上为什么长这么大两个东西?”
阿伦没觉得被冒犯,只把翅膀盖到他身上。
他蜷缩在羽翼里,又道:“我假装是天使的时候,你还说我不想走会帮我剪掉我的翅膀。”
阿伦想解释什么,他接着道:“不用剪掉翅膀。我知道绑住天使的办法,我明天就去路中间躺着等你救我。”
阿伦难得有生气的感觉,又觉得气得想笑,这句话哭腔意味浓烈,他不忍心做责怪。
哈肯带着哭着笑道:“那……那真是太好笑了,我就在浪费天使的血……告诉你,我还问了那个天使,被你撞到的灵魂怎么样了啊,你很着急,他说……他说……”
“他说我不能过问灵魂的事情,我以后会知道,我又不想知道,只是想帮你问一下……”他埋在翅膀里哭了起来。
翅膀离开他了,他茫然地扭头,看到阿伦坐起来,看着前方的一个点。
墙上有被窗外月光照出的影子,人形,和硕大的翅膀。
他坐起来,两个人形。
阿伦回头看向他,看向他盈盈的眼眶,阿伦上前亲吻了他的眼睛。
阿伦说:“你有天使的血液,你也能加速愈合。你……善良,可爱。”
他得到天使的吻,天使和他说:“你真像一个小天使。”
“可是我不喜欢天使,”哈肯看着翅膀,觉得全世界都是翅膀,“我不喜欢天使!你的翅膀好大,比我第一次看见你,我抱着的那一片……原来那只是一小片……”
“你想不想知道,天使带着使命见人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哈肯眨着眼睛不说话,看着阿伦。
阿伦上前,拥住他,抱孩子一般将他放倒到臂弯里,他心跳加速,快要冲出喉咙口。
阿伦将脸贴到他脸上:“第一种,我将灵魂带到人间。我会小心抱着他,他是小宝贝。”
哈肯趁机般忽然抱住阿伦的脖子,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阿伦愣了愣,却没说什么,将他放平在床上。
“第二种,我不需要触碰他,引导他,将灵魂带离人间。”
哈肯躺在床上,看着影子。
他明白了,假如阿伦希望自己的使命里有他,就不会送他天使的血液。
今天阿伦让收工早些,拐弯买了生的云吞面。
阿伦说:“我学会如何做了,看了电视。”
“好聪明,你要做成功哦,一次就成功,我也觉得烂烂的云吞面很难吃,不想吃第二次……”
“当然,当然,我觉得会很成功,看起来很简单。”
是很简单,阿伦煮出来根根分明,粒粒饱满,端上桌的时候道:“可惜太仓促,不然我试试看自己包呢?”
哈肯逗笑了:“天使牌云吞面。”
“对呀,你吃。一周两次云吞面,这周第二次,再忙再累也要一起进行我们共同的爱好。”
哈肯愣了愣:“你想起来啦?”
“对,对。”阿伦喃喃道,“每次都好像格盘,全部不记得。要一下子全部想起来。”
哈肯小心翼翼吃着,心里很忐忑。
但他又解释:“我那天生气把你的那份吃掉,也不是真的怪你,我也吃的很撑……”
“我也没怪你,我不会怪你。”
“我前几天一直对你发火,也不是真的……”
“我不会怪你。”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翅膀,第一次看到就觉得很靓,我也不是不喜欢天使……”
“我不会怪你。”
他以为这顿饭他会故意吃的很慢,但没有,一切按部就班,就像使命。
然后阿伦站起来,看着他,目光看不出悲喜。
阿伦说:“谢谢你替我选择的使命。”
他点点头,沉着脸,拿出车钥匙:“去兜风。”
这条路、这个时间段、这个景色他很熟悉。
是他决定扮演一个天使的时候走的那段路。去到最早遇到天使的地方,他认为的,天使离世人最近的地方。
而他是世人。
停车了,晚风柔和,繁星流动。
天使先开门下车,然后人跟了下去。
但车下除了人别无他物,他抬头,迎面只有一片柔软轻盈的洁白羽翼落在他唇上。
好像一个吻。
- 完 -
生命无非(完结)
2w字一发完
架空,无所事事机车靓仔X平平无奇洗车小弟
不涉及任何专业,通通胡编的。
预警:过的过分社畜和现充看了可能不爽(也还好吧!),当中微微微微微微虐(可以忽略不计吧!),很寡淡,没剧情,流水账。竟然还是这么长的流水账,我惊。
七点半,该收工。
勤仔检查一遍,勉强收拾了一下,又看看手腕上的夜光电子表,七点三十七了。
他走到外面,掏出老板千叮万嘱过一百次不能弄丢的店门钥匙锁上门,又拉下外面那层重重的卷帘门。
卷帘门好难拉。他蹲在地上按不紧,其实需要两个人才可以比较容易的锁上门,但老板通常在下班时间,六点钟的前十分钟到前三个小时有事。
而他则会在这里留到六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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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涉及任何专业,通通胡编的。
预警:过的过分社畜和现充看了可能不爽(也还好吧!),当中微微微微微微虐(可以忽略不计吧!),很寡淡,没剧情,流水账。竟然还是这么长的流水账,我惊。
七点半,该收工。
勤仔检查一遍,勉强收拾了一下,又看看手腕上的夜光电子表,七点三十七了。
他走到外面,掏出老板千叮万嘱过一百次不能弄丢的店门钥匙锁上门,又拉下外面那层重重的卷帘门。
卷帘门好难拉。他蹲在地上按不紧,其实需要两个人才可以比较容易的锁上门,但老板通常在下班时间,六点钟的前十分钟到前三个小时有事。
而他则会在这里留到六点钟到八点钟——比如今天,客人六点四十五才来取车,告知他除了修车,还要擦车。
他茫然表示老板没说过,客人、客人的老婆和小舅子凶巴巴表示这份钱就是包含了擦车,他们吵了十分钟后无果,小舅子依稀有捋袖子的架势,他只好在他们吹胡子瞪眼的监视下帮他们把车擦了一遍。
终于可以走了,他踩着边缘锁门,又换一只脚,用处不大,今天卷帘门异常容易回弹回去,不知是出了什么故障。
他想,明天要好好和老板说,说下他多擦的一辆车,说下一个人关门很难……
可他又是个学徒,除了擦车、换胎打下手外,实则除了帮老板看店关门锁门没其他用处,他很担心老板听罢,面色还是和气的,只是在一个小时后淡淡地提起:“马先生又给我介绍他侄子来,你说我们店里到底要不要再加一个人?他做过修车,但——两个帮手,其实是太多了。”
他不知如何搭话,多半只能用力擦车,等到下午四点或五点,老板叫他好好锁门,他又只能一点头。
锁扣就要扣上了,他下力去拽,只要这个扣搭上,糟糕的今天就结束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声急刹车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夹杂着一阵疾风,他吓了一跳,手一松,门又回弹回去。
他气得回头就想大骂,还没开口,就见摩托车上的人用脚撑着地,拉开一点头盔喊道:“哇!好运,这么晚赶上老板你还没彻底关门?劳烦帮我洗个车啦!”
这人语气太开心,完全就是为自以为赶上末班洗车的开心。
月光下勤仔看不清那人的面,只见他套着件黑色风褛,里面的T恤上挂着一根银色的链子,牛仔裤上都是破洞,看着像个飞仔。
勤仔不想再吵架,也因他过于高兴的语气不好意思,最终没有破口大骂,只没好气道:“六点钟就关门啦!在说,我只洗汽车的!”
“不都只是擦擦吗?”那人下车,推过来,“你帮我擦擦嘛,我给你洗骑车的钱咯。我的车今天蹭了好多泥!”
他边说边扭转车想给勤仔看,勤仔则视若无睹,又想去努力锁门。
“喂小子,你帮把手不行吗?在和你说话听不懂嘛!哪有推生意的老板!”他凑上去,将车一推,车撞到门上,门又弹开。
“我要收工吃晚饭!”勤仔彻底生气了,“我也不是老板!我是打工仔,我已经晚收工一小时……四十九分钟了!”
那个人看着像个飞仔,脾气倒是不错,又笑了:“哦,打工仔被克扣不开心啊?那你帮我洗车,我把钱给你,你自己收着不上交老板嘛。”
勤仔愣了愣,又道:“不符合规定。我……我不擦啦,你让我去吃饭!”
“吃完饭再擦呢?”那人很是执着,“我请你吃饭嘛,吃完帮我擦一下。”
勤仔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也不回话,埋头拽着那扇卷帘门。
都怪这扇该死的卷帘门,让他迟迟不能收工,又遇到这个飞仔……更难收工。
那人也不撑好摩托车,随便一甩靠在墙上,蹲下来一起下力把卷帘门拉紧:“锁吧。”
勤仔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终于又拉了几下锁好了门。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未吃饭,我们去吃个饭,你再回来帮我擦下嘛。”
勤仔实在没什么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暗想,就是去吃个饭,去个自己经常去的店里,也不会被飞仔绑架吧?
绑架他又有什么用?他家人都不在这里,一部分的工资不发是用来支付离这里五分钟的、老板租给他的小仓库里。
里面除了他,还有好多的汽车零件,绑架他除了汽车零件什么都拿不到。
勤仔有底气了,一仰头:“好吧。”
那人笑了:“我对这里不熟,你带个路?要不要开我的车呀?”
“走过去吧,走过去就两分钟。”
那人就停好车,跟着勤仔走。
走到店里,勤仔才敢仔细去看他的脸,哇,这飞仔竟然长得相当周正,英俊得像个明星。
虽然穿戴得不像正经人,但他神情也很和气,一下子抵消不少勤仔心中的忐忑和反感,他决定不再叫这人飞仔,就问道:“喂,你怎么称呼呀?”
“叫我阿伦就行啦!”这人看着餐牌,“你呢?”
“咦,勤仔,今天又来这么晚?又晚收工?”老板喊道,“……还带来朋友?那是收工出去玩啦?”
勤仔抓抓耳朵走过去:“是才收工,要份,炒牛河吧。”
阿伦也走过去,这个那个的点了好几样。
两人在小桌旁坐下,阿伦忽然抽了张纸递给勤仔。
勤仔有些莫名,不解地接过来,阿伦指了指自己脸:“你这里,一块黑的。机油还是灰尘呀?”
他就有些局促。他一直就开工,收工,回小仓库,一个人吃饭,只和客人对话,多半也在擦车修胎,哪里会有人告诉他脸上有一块黑的?
非但如此,他一低头,知道自己披着的工作服也很斑斓,蹭得脏兮兮,露出的干净地方也是洗掉掉色的样子。
而阿伦虽说穿得好似要去飙车再打个群架,却干干净净,光鲜亮丽。
他说他的车蹭到泥,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蹭到?
勤仔生怕擦不干净,狠狠擦自己的脸,阿伦恍若未知他的想法,还在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好了,你和自己有仇吗?小脸都擦红了。”
“别碰我衣服哦!”他一把抽回手,“很脏。”
“好心提醒你一句嘛,脾气好大。”阿伦悻悻收回手。
吃食端来了,勤仔吃两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真的很饿,开始埋头快速吞咽。
老板见他年纪不大又瘦小,还一直一个人,倒是每次都略微多给他一些,因而他也总来这家店。
他把这份炒牛河差不多吃完了,才抬起头,看见阿伦拿着勺也在吃饭,他吃饭的样子也很急,好似也饿得很。
人饿了都差不多。
勤仔莫名其妙就笑了,觉得心情好很多。
阿伦吃掉碗里最后一口饭,又去吃叫得点心,还示意勤仔:“你也吃呀,说了请你吃饭嘛。”
勤仔不动,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今天帮你洗车?反正是摩托车,很小,你回家自己擦擦嘛。”
“我懒得擦不行啊?”阿伦见他不吃,直接把半份烧麦推到他面前,“而且车轮陷进泥潭里,我想要大水枪才会冲干净。”
“拿水随便冲摩托车,会不会坏呀?我没洗过摩托车哦。”
“试试看咯。”
勤仔一皱眉:“你别害我,我可赔不起你的摩托车!”
“傻仔,谁要你赔了?”阿伦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头,“你好好洗干净就好,其他不要管啦!”
他们吃完饭,实则那份炒牛河已经够吃,他在阿伦强烈地邀请下又吃了两个烧麦和一些金钱肚,竟有些撑。
他好少会吃到撑的,大约是被强行请吃了饭,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老老实实带着阿伦回去洗车。
他拉开卷帘门,有些有气无力道:“又开工了。”
阿伦就笑了:“怎样?这么不情不愿?我和你说,等下给你的钱你就自己收着做加班费……”
“会被发现啦!”勤仔有些烦躁,他的老板精明又吝啬,上次遗漏了一次洗车,老板察觉有开过大水枪的痕迹,都和他纠缠很久是否只是多了一次,如若再做些什么自找麻烦,可能他需要八点钟下班。
但现在已经要九点!勤仔气呼呼地指示阿伦将摩托车拉到洗车的地方,气呼呼地帮他使劲冲掉了泥,又气呼呼地拿布帮他擦了一遍。
虽然很生气,但他擦得还是很干净。
阿伦在旁边看着,很满意:“不错,好像新的。”
“你这车也不旧吧?”
“是呀,上礼拜买的。”
“……”勤仔瞪他一眼,忽而指了指洗车价位喊道,“给钱让我收工啦!”
“给啦给啦!”阿伦掏出钱夹,抽出因给的数目,想了想,又拿了一张,“我也没多少钱,只能多给你这么点,加上吃晚饭,算给你加班费了好不好?”
勤仔想拒绝,咬着牙又觉得可以吃一天饭,伸手接过来,却低着头,觉得没什么立场可以生气了。
阿伦忽然就走到摩托车一跨:“那我走了,拜拜。”
“喂!”勤仔想说帮他锁下门,冲出去却连个尾气都没看见。
他愤怒的狠狠关灯关门,又狠狠地又去拉卷帘门,卷帘门因他动作而更加扣不准锁眼。
他气到叫出声:“为什么就是不让我收工啦!”
却听见摩托车鸣笛。
他吓一跳,扭过头,看见阿伦又回来了:“哈哈,开远了想起来你这扇破门很难搞,我再回来帮你拉一下。”
勤仔很惊讶,睁大眼睛看阿伦又和刚才一样帮他顶住门,他们轻松地把门关上。
勤仔有些感动:“谢谢你,你真好心。”
“喊那么响,下次到点你就走嘛。”阿伦答非所问道。
勤仔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怎么解释,其实又觉得和陌生人抱怨老板不太好,只含糊其辞道:“有事嘛……老板不让。”
阿伦也没再说什么,挑挑眉,再次跨回车:“这次应该无事了,真走啦,bye!”
勤仔动了动嘴唇,也和阿伦bye了一下,却淹没在摩托车飞驰而去的尾音里。
第二日因勤仔拿了钥匙,需得比老板早到店里,他却又忘记把闹钟时间改早,早饭都未买,跑去店里开门。
因而到中午,他已饿得头昏昏,一边帮着急取车的客人擦车,一边心想,昨天吃撑也未够用。
等到终于吃完饭,都快两点,勤仔因而一直到快收工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觉得今天也是糟糕的一天。
特别是五点多的时候,他极怕老板又要走让他等哪个客人,又怕忽然来个客人要擦车,擦到他收工后。
越想什么越来什么,五点五十的时候,来了客人要洗车,还要维护下,勤仔焦虑地看看老板,指望他说句快下班了明天来拿的话。
但老板一向就是要打造自己积极服务的形象,丝毫读不懂勤仔眼光的一挥手:“快擦啦!”
勤仔只得去工作,他想到什么,接近抱怨地说道:“老板,那你别走呀,那个门更不好了!我一个人锁不上!”
“瘦得像颗豆芽当然拉门都没力气,多吃点啦,”老板责怪一声,“好了,不走,改天我把门锁换了。”
勤仔想说不是换门锁的问题,而是他根本不想留下来,他想六点钟准时去吃饭。
过段时间菠萝摊都要摆出来,如果七八点收工,菠萝都买不到。
他因而很委屈,埋头苦擦,忽然就看见又来了一辆车,车灰蒙蒙,要干什么一目了然。
老板也一目了然,走过来和勤仔道:“我先也帮你擦下那辆车,然后呢,你知道我回去太晚了老板娘会骂……不过我过两天就快就会换锁!”
老板吝啬,克扣,又要显得自己温和大方,次次要他做些不想做的事情,都是很客气的,搞得他也不好拒绝。
换锁这件事,他说了好多次,勤仔用手背擦擦脸,自己也不知又把一块污迹抹到脸上去,只小声道:“那你一定要换门。”
勤仔只能希望不会再有人来,这两个客人也会按时把车开走,那么他快一点,六点半还是可以走的。
结果一声呼啸,又来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有个熟悉身影,对勤仔大叫:“勤仔!要收工了吧?走去玩呀!”
勤仔吓一跳,竟然是阿伦。
怎么回事,他本以为昨晚过后他再不会和飞仔有交集,怎么今天非但找上门,还找他去玩?
他无措地看看也一脸莫名看着他的老板,又回头对阿伦道:“还没擦好,要……六点半,或者七点会好。”
他回答完又觉得不太对,仿佛答应了人家要跟他去玩。他都不认识阿伦,干嘛要跟着他去玩?
老板开口问勤仔:“你朋友啊?”
阿伦很是熟稔地顺势和老板搭讪:“哈哈,昨天才认识的。你的小工好勤快好乖,好晚还愿意帮我洗车。”
“昨天新加的擦车钱是擦的摩托车呀?哈哈,摩托车收……少点就也可以嘛。”
话这么说,老板也没像是要把多的钱退还给阿伦,勤仔默默想,要是自己真的自作主张少收点,谁知他又会说些什么。
阿伦停了摩托车抱着头盔走进来,顺手拍拍蹲在地上的勤仔的头,勤仔皱眉抬头看他。
阿伦只见他又顶着一张小花脸,噗嗤一笑,又和老板道:“以后我朋友的摩托车啦家里的货车啦也介绍他们来这里洗。六点关门是吧?”
老板乐不可支:“是呀。”
“那今天约不到勤仔去玩了吗?本想带他给我朋友认识认识……”
老板不知是真觉得阿伦可以给他多带来几个生意,还是可怜勤仔孤零零在这一年多终于找到个朋友,想了想,一挥手:“那勤仔,这辆车擦完去玩吧。我这边自己忙完不用你帮手了。”
勤仔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看老板,又看看阿伦,一时间都忘记自己不想和飞仔去玩的想法,卖力地加速擦完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告诉老板自己要比他先走了,眼巴巴又去看阿伦。
阿伦就对老板喊:“那我带勤仔去玩啦?改天我朋友来,老板记得打折啊!”
阿伦热情开朗又亲切自来熟,老板看似是忘记回家晚老板娘会忘记,挥挥手:“去吧。勤仔都不出去玩,你带着他。——勤仔,不能回去太晚影响明天开工!”
勤仔“嗯”一声,竟莫名其妙跟着阿伦走了。
阿伦上车,带上头盔,又掏了顶备用的递给勤仔。
勤仔很惊讶:“坐你的车呀?”
“都说去玩了,推着车去餐饮店玩吗?”
勤仔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想拒绝,又不想回去擦车,又觉得告诉阿伦帮自己找个借口让自己回去——实在又不太好。
于是他只能问:“去哪里呀?”
“去点你平时不去的地方咯。”阿伦发动了下摩托车,“嗡嗡嗡”地,“快上来啦!饿死了,去吃饭!”
勤仔犹豫半天,终于将阿伦递给自己的头盔带上,跨上后座。
阿伦载着他立刻就飞驰而去,他开的好快,勤仔觉得自己要飞出去,死死抓着座椅下的栏杆,晕晕乎乎地想,这是在干嘛,为什么就和陌生人出去玩,去不认识的陌生地?
他也不敢叫阿伦停下或开慢点,只觉得无助又茫然,等阿伦载他到了目的地停下,看见他的小花脸紧张异常。
“笑死我了,小花脸。”阿伦道,“很害怕吗?放送啦,我载人从没掉下去过的,抓紧就好了。”
勤仔听见小花脸,就用袖子去擦自己的脸,阿伦又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去脱他蹭得五彩斑斓的外套:“脱掉啦,又不冷。”
这件衣服本就当工作服一样为了隔脏,勤仔也就乖乖脱下,他脱下后不知该不该拿着,阿伦接过去:“放座位下。走的时候记得拿。”
他要放的时候又顿了顿,拿起勤仔衣服去擦他的脸:“这里啦,擦擦干净。”
勤仔无措地后退一步,又怕撞翻了车,又只能不动,让阿伦把他擦干净。
阿伦看看他,又把他头发也抓了两把抓顺,最后拽了拽他洗旧的T恤,道:“走吧,去吃饭。”
勤仔跟着他走,忽然道:“是不是有你……其他朋友啊?”
阿伦笑了:“好聪明啊。所以帮你整理的靓点嘛。”
“我这么……”他不想形容自己寒酸,只好委婉道,“我收工都这么混乱,你可以不带我来玩的。”
“哈哈哈哈哈,本来真没想带,路过你店里看你又要被扣留了,我才想来救你一下嘛。”
虽然和他不熟,带不带好似都无所谓,但好像对方真的这么说,他难免又有点失落。
但阿伦又拍拍他的肩膀:“不然就早点提醒你穿靓点啦!”
他就又笑了。
阿伦领他去餐馆里,不是他常去的那种小餐饮店,有一定规模,门庭若市,很是热闹。
勤仔有些不习惯,又在心中反复问自己,到底、到底、到底为什么和他来?
阿伦勾着他将他带到朋友桌前,然后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没来晚吧?”
他身板小,整个人勉强支着阿伦,他倒是不觉得累,只觉得昏昏沉沉,天花板都压得很低,耳朵里嗡嗡的,依稀知道阿伦在和朋友说着什么。
“……我带来玩的小弟弟。”阿伦终于站直了,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实则也不知道阿伦刚才说了些什么,扭头去看阿伦,阿伦好笑的拍拍他的头:“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呀?”
“叫我勤仔就好了。”
大家对勤仔的到来显然无太多兴趣,拉开吆喝要吃饭。
实际上阿伦来的确实算晚,满桌只剩下他一个空位,大家拉来另一个椅子,又随手放在一个空隙里——离剩下的那个空位差了三个。
勤仔不想坐到陌生人堆里,实际上阿伦对他来说也无多熟悉。
他小时候放学还愿意和同学去疯玩,现在实则深闺得很。他太久没有和这么一大群人交际,没由来的烦躁,简直想扭头就跑。
他又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来的路上开那么快都开了三四十分钟,如果找不到巴士电车,他裤兜里的几十块钱够不够打个车回去呢?
他焦虑了半天,阿伦喊道:“你坐过去啦!我要勤仔坐我旁边。”
勤仔如释重负——虽然他和阿伦也不熟。
他在阿伦旁边默默吃饭,听他们吹水,有很夸张、有荤段子,他插不上话。
阿伦和大家关系都很好,有个人说了句什么惹得阿伦大笑,拿骨头掷他,他又拿起一包餐巾纸丢阿伦,没有丢到阿伦,丢到勤仔头上。
“呀!哈哈哈哈哈哈!”阿伦很为朋友丢偏觉得得意,伸手摸了摸勤仔脑袋,“你还丢他头上,我们勤仔以后长不高就怨你。”
他看了看阿伦,实则没觉得自己比阿伦矮多少,可能再窜一窜个头,和阿伦差不多高。他没头没脑想着,都是他太瘦了,粗一眼看他,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不好好吃饭的国中生。
他沉默地在一片嘻嘻哈哈中吃完饭,又被阿伦勾着往外走,阿伦虽然勾着他,但一直在和朋友打打闹闹地聊天。
勤仔以为要回家了,谁知阿伦把他往旁边带:“我车停那边了,山地见。”“”
“去哪里呀?”勤仔忍不住问。
“去玩呀。”阿伦拍拍他,“有点起风,冷吗?”
“不冷。”勤仔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我,我想回去。”
“不会吧傻仔,现在怎么回去呀?”阿伦径直把他领到车前,一踢撑脚骑上去,“我现在送你回去,我怎么去玩呀?上来啦!”
勤仔就顺着阿伦跨上去,摩托车飞驰的一瞬间,他才想:其实是不是可以问问阿伦怎么坐车回去呢?
他在呼啸的风里问阿伦:“哪里有……车站嘛,我要回去!”
“坐车回去至少要先走二十分钟再坐一个半钟!后半程车都哦停啦!等下我送你回去嘛!你折腾一圈,时间都差不多啦!”
他不知道阿伦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把他带去玩,一瞬间只觉得很委屈,怎么他都收工了,人生还不能自己掌握?
阿伦又带他骑了一刻多钟,真的到了盘山公路下。下来看见他懵又不情不愿的脸,阿伦道:“干嘛不开心呀?大家一起玩不好吗?你又没别的事,来啦,玩几次就开心了,我们等下开上山诶,哪有男孩子不喜欢这些?”
“我不是不喜欢,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啊!
他也不喜欢擦车,总不能不要这份工作,他喜欢小时候脑袋还算聪明考试不错的感觉,那后来实在不会又也没办法。
阿伦继续劝到:“多来几次,你就开心啦。你看我载着你都开好快,比他们先到,等下我们肯定也最快到。”
还要多来几次,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阿伦,只觉得真搞不懂他,自来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哄着陌生人玩?
哦,因为他自来熟,所以陌生人就算熟人,他没头没脑地想着……又忽然道:“我冷了!我要穿上我的脏衣服回……”
“哇!你比我慢了一分钟!”
“那是啦阿伦你的摩托车是高级货啊!……所以说,等下和你比上山,我好吃亏。他们……”他指指后面的,“更吃亏。”
“那显得公平我带个人嘛!”阿伦被夸得很得意,扭头又看看勤仔,“冷啊?我不冷,你穿咯。”
他就要脱自己身上的风褛。
“我没说冷,你听错了……”勤仔有点无措,大家接二连三地来了,他显然没法再和阿伦闹要回去的事。
阿伦又跨回车上,示意勤仔:“上来,人来齐我们就走了。”
勤仔只好又跨上去,抓着座椅下的把手。
阿伦的其中一个朋友道:“你抱住阿伦啦!他等下开得可野了,比路上载你野更多!”
其他朋友也大笑:“你不好意思吗?阿伦的新车带所有人都爽过一回,大家都抱过啦!”
阿伦伸手要去打他,但他又在自己后方,阿伦打不到,喊道:“勤仔打他啦!”
勤仔自然不会打他,阿伦是个友好的飞仔,阿伦的朋友们看不出友好不友好,但也都是飞仔。他始终有点害怕,仅仅因为阿伦对他足够客气,才敢跟上。
显然阿伦没真的指望他去打,回过头拉住他的手,环到自己腰上:“抱紧,飞出去就飞到山底去了。”
这句话使得勤仔无法思考其他,立刻老老实实抱紧阿伦。
阿伦的朋友们有四辆车,六个人,一个人也坐在别人后座上,一个人在原地喊:“那下次轮到我呀!”
回应他的是一声“冲呀——”
摩托车们飞出去。
勤仔觉得自己也要飞出去,吓得搂得更加紧,阿伦因此觉得有趣,喊道:“很害怕呀?”
勤仔抱得觉得自己都快嵌进阿伦背上,阿伦却还在平坦路上故意挥舞手:“很开心啊!你放松!”
他们一骑绝尘,划破山风,冲上顶端。
到了目的地后,阿伦拍拍勤仔抱得僵硬的手:“傻仔,下来歇歇。”
勤仔颤颤巍巍下来后阿伦也下来,他侧坐在座位上,透过两层头盔看见勤仔战战兢兢的眼神。
阿伦笑了,剥开自己头盔,又打开他的:“很怕吗?还好吧,别人都说坐我的车很爽呢,我载人从未把人家摔出去过啦。”
“你……你载过几个人呀?”
“他们六个咯,每人上车后绕着长街走两圈,耗时五分钟。”阿伦讲完,看见勤仔神情逐渐生气,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我都,喘不过气了!”
“你太紧张了。没有关系。”
“有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是不是,你开的车好,比赛不公平,一定要找个人呀?”
“我是想带你玩啦,有没有良心?”阿伦佯装生气,“怎么随便开个玩笑还要记?”
“对了……吃饭的钱,怎么算呀?”
“你就吃那几口,我们摊摊就好了,你还小嘛!”
他们说了三四分钟话,后面的人才陆陆续续来了,大家抽烟的抽烟,看远景的看远景,又玩闹了一会儿,才下去。
下山比较危险,阿伦开得慢多了稳多了,大家各自回家,阿伦也如约送他回去。
大约是回去的路上不赶时间也不比赛,阿伦依旧开得不紧不慢,他抓着阿伦腰上的衣服,吹着晚风,月亮很大,照得路很亮,他依稀有了点是在玩的开心。
阿伦话也好多,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和他闲聊:“我搬来这里没多久,出门总路过你们车行,看你小小个的,还以为你是老板的儿子呢。”
“老板儿子当然要好好念书。”
阿伦笑了两声,又道:“你不按时收工的次数多不多呀?”
“你说呢,你就来了两次,我不都被留下来了。”
这句话的语气实在是太委屈了,阿伦噗嗤一笑:“好可怜!那我得空就来救你。”
“真的呀?”对于勤仔来说,实在是没有比按时收工更大的事了,他往前蹭点,抓住阿伦衣服的手也又变成环住,“你怎么救我呀?”
“花言巧语咯!”阿伦道,“你也学会点花言巧语,总是像木头一样对着老板,他不就觉得你很好欺负嘛。你开心点,你那老板喜欢热络的,老板看你每天很热情,笑眯眯,也会对——不会送你去车行吧,我应该往哪开?”
“那里,转弯……再前面……到啦到啦。”勤仔下车,看起来开心不少,大眼睛都带上些笑意,“谢谢。”
“我记住你住哪里了。”阿伦道,“除了花言巧语,也会找点实际好处给你老板的——我尽量让我朋友们三点钟之前来,就说是勤仔的朋友的朋友。”
勤仔又有点惊恐:“那一天也不要来太多——”
“哈,我也没那么那么多朋友,那么那么多车!走喽!”阿伦跨上车,合上头盔,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在空旷的街道用比刚才快很多的速度离开。
勤仔盯着背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忽然想起来:他充当工作服的外套忘拿了。
勤仔的外套是件牛仔外套,比他另一件充当工作服的外套耐脏,也磨不坏。
但愿阿伦不会把他的外套丢掉,他本来想明天穿完洗的,所以实在是很脏了。
他准备准备去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腿还在飘,梦里也还在飘,在摩托车上好像大海,浮沉无措,一定要抱紧什么才安稳。
他因紧张而累,第二天竟然又起晚了,他再次没买早饭冲进店里,勉强没有迟到。
但昨晚上消耗体力过多,他十点多的时候就饥肠辘辘,又来个刁钻客人,一边看他干活一边道:“怎么这么没力气?是没吃早饭吗?”
勤仔来气了,梗着脖子喊道:“就是没有吃呀!我又没,没擦干净!”
“勤仔!”老板走过来喊了声,又对客人道,“年纪小真不像话,不和他一般见识,不好意思啊!你出去转转嘛,这地方又不舒服,我会看着他好好给你擦干净的。”
客人正要发火,被老板笑呵呵地打岔搞得有点不好意思,冲勤仔瞪了眼,走了出去。
老板骂他:“怎么三天两头冲客人发脾气?”
“那我擦干净了嘛。”
“那你就和客人说你擦干净了,什么就是没吃的……你真没吃早饭?”
勤仔重重一点头:“嗯!”
“你够瘦小了,还不吃饭,风都把你吹走,你怎么给我干活?没带钱出门?”
“带了,来不及!”勤仔破罐子破摔,一边更使劲地擦着车,一边答道。
“住这么近还来不及!”老板骂他,一把抢过抹布,“那晚个五分钟我又不会怎么样!你晕在我店里怎么办?去吃东西!”
勤仔正想着今天和昨天一样忙,找不到空挡跑出去吃点东西,见老板居然主动放他去,很是开心,跳起来就往外跑。
“但你中午给我早回来半……十五分钟!”老板在后面喊道。
勤仔吃得饱饱地回去,老板也很开心:“你那朋友……叫阿伦是吧,介绍了两个生意来,一个是大生意,还有一个叫我补下自行车胎……哈哈哈!”
勤仔懒得问是什么大生意,却为补自行车胎觉得很好笑,阿伦的朋友都和他一样古灵精怪。
大概是吃饱了,老板拿到生意心情又好,他也高兴起来,。
勤仔突然想到阿伦昨晚上和他说的,热络点,笑眯眯……竟然也打起精神,笑脸迎人,刚才骂他的客人来了,他都没白一眼走开,还解释道:“擦得很干净啦!我们老板很严格的!”
今日运气不错,等到六点钟,顺利下班了,老板和他一起把门锁上,嘱咐道:“闹钟开准,明天早上吃饱了来。”
勤仔点点头,和老板挥挥手,老板赶着回家就快速走了。
吃什么呢?是去常去的店里吃一大份盖饭或者炒河粉,还是趁明天休息,他去超市转一圈,买点东西明天吃?
他想着,听见身后鸣笛声,扭头一看,居然又是阿伦。
阿伦那件黑风褛换了,穿了件红色的外套,看着很是活力。
见他扭头了,阿伦把挂在车把手上的口袋拿下来丢过去:“拿好!今天太阳真不错,一天晒干了。”
勤仔接住,里面居然是自己的外套,还都洗干净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他穿这件衣服纯粹为了当着那些灰尘、机油,总是穿到脏兮兮才去洗,每次洗也都觉得好麻烦。
“谢谢……”
“你住的地方好近,我载你去放好衣服,”阿伦道,“然后去玩呀!”
又去玩?勤仔下意识想拒绝,可他抱着干净衣服,又不好意思。
而且,其实,除了一开始有点害怕,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能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他也和阿伦、阿伦的朋友做朋友,那他也没这么无聊……
他点点头,乖乖坐到后座上。
这一晚和前一晚过得差不多,非但如此,他们还过了好几次这样的夜晚。
有时候勤仔被带上去,有时候他实在不行上去阿伦也不再逼他,他在下面等。
老板也不再留他很晚,甚至觉得不错:“喂,你和那个阿伦玩了后活泼不少,挺好的。有事干,也不用总在店里!年轻人嘛,多交交朋友。交朋友,你开心了,生命都有意义!”
是我因为没事干留在店里吗?勤仔很是气愤。
多交交朋友,生命都有意义!勤仔又很为老板这句忽然上升的话好笑。
但他确实有在开心,因而他即使没那么喜欢疯狂地聚餐、隔三差五地进行无意义的飙车比赛,却还是愿意跟着阿伦到处乱转。
至少这里也有他喜欢的,在他休息的一天他们去野外烧烤,在不去飙车比赛,阿伦又来找他的时候,阿伦还教他骑自己的摩托车。
勤仔想,阿伦每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自己也每天过一天算一天,大家虽然都一无所有,但好开心。
哦,阿伦比自己多一辆很靓的摩托车。
闲时他也问阿伦:“你怎么白天也会来?你不念书吗?”
“我早过念书年纪啦!”阿伦哈哈大笑,“你呢,你怎么不念书?”
勤仔就不太开心:“我念不好呀!只能来打工。”
“哦……那你要想想以后做什么。”
“你自己也想想吧!”勤仔很不客气,“你现在做什么呀?”
“我呀?有时看看店。”阿伦含糊其辞。
阿伦还给过他两次衣服,一次是一件T恤,一次是一件衬衫和外套,他说:“我妈买小了,又把标剪了。我那些朋友一个个要不比我壮,要不穿不了这种颜色,给你吧。”
勤仔不好意思,又在反复的“穿不了”“也挺好看的啊?”“是不是嫌弃是我不要的呀?”里拒绝不掉,最后还是收下了。
有一次阿伦没开车,两个人坐车去了公园,又路过金鱼店去看了鱼,因勤仔不是很好意思阿伦总在付大头,见阿伦看得喜欢,买了对金鱼送阿伦。
阿伦一手拎着勤仔给的鱼,一手拿着自己买的缸,笑道:“哇,好想给这只起名叫勤仔,又怕我把他养死!”
勤仔踢他:“我才送给你,你就要把他养死?”
他们在街上打打闹闹。
又有一次,遇到个真的很飞仔的飞仔,胡乱找他们麻烦,勤仔吓得一句话不敢说,阿伦也不生气,也不怕,笑眯眯地和对方周旋了会儿,最后开车带走勤仔。
阿伦笑他:“好可怕吗?他不是和我差不多?游手好闲地逛,你不也不怕我。”
勤仔不好意思说第一次看见阿伦他也有怕到,如若不怕他,当场他就要怒骂阿伦给他添麻烦。
他们认识的二十四天里,出去了十七天。
在第二十四天那天晚上,阿伦和他约了第二天出来。
以往一向是阿伦来找他,那天下午五点多,老板来和他说:“喂,阿伦打电话来,叫你收工去百货商场门口等他。”
“哪里的百货商场呀?”勤仔有些莫名其妙。
老板指着门口的路给他看,这么走,坐个什么车,下来再这么走,那家很大的百货商场就是。
勤仔继续埋头想抓紧做完手里的事,却忍不住想,阿伦是有什么事,为什么要自己去找他?
阿伦又什么时候抄了店里的电话,他居然也未注意。
终于下班,勤仔将外套脱在店里,按照老板教的去坐车。
六点多天还算亮,他到百货商场门口,站着觉得太傻了,又跑到旁边去蹲着。
他才蹲了五分钟,就见阿伦出来了,正想跳上去,见他后面还跟了位中年妇女,喊着:“你就走啦!”
“哎呀,我不喜欢看超市嘛!”阿伦有点无奈。
“看你说的,以后这个百货商店,你家里不还是给你,你得看个大商场呢!”
“好啦,你快回去看好超市吧!”阿伦摆摆手,“我去玩了!”
“哎,早知你这么快就走,我就不叫他们早回去,好看着超市,我回家,还有很多工要做呢!阿伦少爷,你别又把衣服裤子都搞得脏兮兮的回来呀!很难洗!”妇女喊完就回去了。
阿伦叹口气,左顾右盼一副找人的样子,一扭头,就看见勤仔居然就在旁边,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来啦?等多久了?”阿伦跳下两级台阶,勾住他的肩膀,“车在后面。真是的,我想了想,又觉得你在店门口等也可以,我开过去就十分钟,省得你还坐车。”
勤仔默不作声。
“是吧?可我想起来的时候都六点钟了。我想你也该走了……”
勤仔低头,看见自己磨旧的鞋子,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今天你和不和我上山呀?不然你和我上去吧,不然我一个人开那么快,他们总说是我的车好。”
勤仔终于开口,他问:“那个阿姨是你家佣人吗?”
阿伦愣了愣,笑道:“对啊,我家做工的。今天来陪我看店。”
“哦。”勤仔低下头,忽然道,“我累了,我想回去。”
“怎么了么?坐坐车你还累着了?”阿伦已经把他带到摩托车旁边,“我们今天吃烧烤,你不想去吗?”
勤仔叫道:“你不是有其他朋友吗?和他们去不行吗?”
“你问的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朋友又不嫌多。上去啦!”
勤仔不动,阿伦皱眉,抱住他的腰要往自己摩托车上放,他没办法,又不想和阿伦争执,只好跨上去。
阿伦把备用头盔套到他头上,也坐上去,开动摩托车。
“你到底为什么——缠着我玩呀?”勤仔忽然道。
阿伦没理他,埋头开车。
勤仔却忽然掰住他肩膀:“你停一下吧,我今天真的不想去了。”
“别闹。好好的为什么不想去?”
“没有,就是不想去了。你停啦,停下啦!”
阿伦“啧”一声,吹了声口哨,手里一拧,忽然加快速度飞驰出去,勤仔吓得“哇”一声,下意识抱紧阿伦的腰。
阿伦在车流里疯狂快速穿梭,好几个行人和骑车冲他们鸣笛大叫。
正是太阳落山、满路光辉的时候,勤仔眼里都是晃动的金黄、橘黄的光圈,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得自己声音淹没在鸣笛声里、夕阳余晖里、呼啸地被阿伦劈开的风里。
他们比以往更快地到了目的地,阿伦停下车先下来,看了他一眼:“明明就和我玩得很开心,忽然胡闹什么呢?我有得罪你吗?”
勤仔不知想什么,还坐在车上,没头没脑道:“我问过你做什么的吧?你都不告诉我!”
阿伦依稀觉得知道他在不开心什么,又好像不是特别明白,竟然也不赶他下来,推着他往前想找个好地方停车:“我干什么的?”
找到了,他停下,回头冷着脸,凶巴巴道:“我是个飞仔啊!没事就飙车,游手好闲得很,你不是看在眼里吗?怎么,你不是很怕飞仔找麻烦吗?你该怕我的吧?”
阿伦头盔还没摘下,最后的夕阳夹杂在才打开的路灯里,又找不到这个死角,他看不见阿伦的脸,被这语气唬得呆呆地看着阿伦。
阿伦摘下头盔放好,又笑了:“傻仔,下来啦。我有欺负过你吗?”
勤仔没有被逗笑的样子。
阿伦只好拉他下来,说道:“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家开百货店的,我有时去看看,有时实在不想去,就出来逛咯。”
“那是个百货商场。”勤仔纠正道。
“不会吧?你是在因为商场还是店生我气吗?”
“我哪里会生你气?你愿意来带我玩嘛。可你到底为什么就要找我玩?你不该有很多……家里开店开厂的朋友吗?”
阿伦语气蓦地认真起来:“我第一次来擦车的时候,觉得你好不开心,想帮帮你这个小弟弟嘛。”
“为什么要帮帮我?”
“为什么……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啊!”阿伦拍他头。
“工作服是佣人阿姨洗的吧?你给我的衣服也是专门拿的吧?我看起来好可怜是不是啊。”勤仔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竟然原地蹲下,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样子。
阿伦赶紧去拉他:“喂,也没到好可怜的地步嘛?我家住在你们车行那里一块,我想找个离我近的可以随时玩的朋友嘛,我想和你搞好关系嘛!”
“你对我很好,我现在还在不识好歹冲你胡闹……”
阿伦睁大眼睛:“有吗?……”
“我有在努力攒钱呀!”他趴在自己膝盖上,声音闷闷地,“我很容易乱花钱,所以每次拿到薪水就先把一部分藏起来……”
阿伦想问他你忽然间在说些什么呀?又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责问他,也跟着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
好嘛。太好笑了。他还觉得阿伦是看店为生,比他更能胡乱花钱,打扮得一眼就好像个飞仔,还买了摩托车。
他居然就觉得阿伦只比他多辆摩托车,大家都一穷二白,没有方向,所以打成一团。
结果搞了半天,只有他一穷二白,没有方向。亏他觉得自己攒钱很懂事、很有计划,还总想劝阿伦也好好干活攒钱呢。
他羡慕吗?他嫉妒吗?好像也没有,他一点都没希望阿伦过得比他差的心思。
他就是觉得很无措,大家都有路走啦,他呢?他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就是朝八晚六的擦车和帮忙修车,然后跟着这里唯一一个愿意带他的朋友去玩吗。
“好没意思。”勤仔抬起头,“我过得好没意思。”
他语气倒不是什么过不下去要想不开的样子,只是仿佛纯粹阐述了这层想法。
阿伦拉他起来:“你还小,有的是时间想怎么过有意思啦。”
他站起来,又开始因为和阿伦发泄耍脾气了一通有些不好意思。
“勤仔累了是吧。”阿伦下结论,“那我送你回去,但得吃完饭再回去,不然你得饿肚子啊。”
勤仔被一堆“回去”说得有点昏,只冲阿伦点头。
不过他年纪小,阿伦又并未因为他发了一通牢骚对他产生半点不满,还是友好又热情,十足的大哥哥模样。
因而他们吃完饭,他也实在没什么气要生了,也觉得自己的气来的莫名其妙。
阿伦正欲说到做到送他回去,他低着头,小声道:“你去玩嘛。我在山下等你。”
阿伦一听不用白跑一趟,很喜笑颜开,也不和他多客气,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冲去老地方,虚度一个快活又无多大意义的夜晚。
勤仔觉得阿伦大概不会带他出去了,说到底他们没有非常熟稔,他却还冲人家撒了通脾气。
如果他们认识了两三年,或许他会敞开了和他们疯闹、捉弄、玩乐。
但他两三年前只会为考不及格发愁,到底念什么书,还是去做工搵食,哪里有资本认识阿伦这样的有有钱仔。
阿伦也真的有足足五天没来找过他,他的日子又恢复了仓库、车行、小餐馆的一成不变的节奏。
老板一开始问他:“阿伦有事不来找你玩吗?”
然后演变成:“你是不是又乱发脾气把人家气走了?连同带走我的生意……哎,你别这么看我,好吧,生意也不重要,阿伦看着好像不正经,但其实人很好很热心啊”“你这个脾气能不能改改了?哪里有冲老板,冲顾客都会甩脸色的小工?看吧,阿伦都嫌你。”
最后是:“好啦勤仔,想找人玩自己去找朋友嘛,街上那么多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小子,你这个年龄,和谁玩不是玩呢?……别闷闷不乐拉着个脸,客人都不想和你说话了!”
他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在意有没有人和自己玩,又强打精神,和老板客人讲笑做事。
更累了,好无聊。
当阿伦终于又在快收工时出现在店门口时,勤仔干完了手里的活正在发呆,并希望最后一刻钟不要再来客人。
扫到门口眼熟的身影,他一下子蹦起来,蹿到门口去,又被自己的行为尴尬到,看着拨开头盔的阿伦,状若满不在乎地道:“还以为又有人这时候来洗车呢。”
阿伦就见他又进去了,路过老板时嘀咕了句什么,老板大声道:“我哪里乱说?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过阿伦不会不找你?”
勤仔呆了呆,“噔噔噔”跑到后面去:“我去检查下。”
“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你走吧,要一个礼拜没出去玩憋坏你了。”老板喊道。
勤仔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他上次和阿伦分别的那晚还一直三番五次表达不想玩了,一转眼好像他又多巴望跟阿伦去玩。
他巴望吗?他其实好像真的也不是很喜欢密集的派对狂欢,他和大家认识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太长,其他人又都比他年长一截,没有一个适当的交流机会,总是无法太熟络起来。
真的只是他有了个去出,好像寡淡的生活稍稍有了些意思。
“你走不走啊?再不走早放一刻钟就变成十分钟了!”
他当然是想快些走的,又很不想表现得急于去玩,又跑出来说:“我在看电表……那,你一个人,六点钟怎么关门?”
“我叫旁边老板关门啊!快走吧,别碍眼了!”
勤仔这才将外套挂到椅子上,套了件备在这里的干净运动外套,走到阿伦面前:“阿伦。”
“嗯!穿得很精神呀。”阿伦很是若无其事,仿佛昨晚和他商量过今天要出去,“快上来,今天来了其他车队和我们车队比赛呢。”
勤仔笑了:“你们是……车队呀?”
阿伦瞪他:“都快有十个人了,不能是车队吗?我还是队长!”
勤仔跨上后座,带好头盔:“所以你专门好好打扮了一下吗?”
阿伦里面穿了件挺括的衬衫,外面套了件利落时髦的黑色皮衣,像个有模有样的大佬。
“对呀。靓吧?”阿伦很得意,带端正头盔,“摩托车也加满了油。……所以你等下不准揪着我的衣服揪皱,要不拉好扶手,要不抱住我,知道吗?”
“哦。”他老老实实点点头。
于是和以往一样,吃过饭,又聚集到山底。
对方和阿伦叫嚣:“新车也开了一个多月了!你学会怎么开了吗?”
“那不牢你费心!我带个人也会开的比你快!”
勤仔就很惊讶:“你比赛还带人呀?我在下面等你吧。”
阿伦笑了,小声道:“你看我们像是在做正经事的样子吗?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三辆车上都有两个人呢。随便比比,谁输了,谁那边请炖好的宵夜呀。明天你是休息吧?”
“不休息……”他见阿伦面露扫兴,又赶紧补充,“你在我开工之前把我送回去就好了。”
阿伦摸摸他的后脑勺:“哈哈,赢了我们去吃好吃的,夜里三点钟,南边有海鲜店,蒸海鲜很好味的……勤仔头发长了!毛茸茸,像个小狗。”
勤仔“啧”一声拉下阿伦的手,假装瞪他,却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样子。
许久……其实也就五天,没和阿伦来玩,他很期待三点的蒸海鲜。
“哇啊,阿伦,这个小弟弟就是你要压在车上加重的吗?他哄得有钱仔很开心呀,咦,你好眼熟,你不是陈老板店里的……擦鞋仔?”忽然有个人喊道。
喊完他又大笑改口:“错啦,是擦车仔。次次见到你都脏兮兮,还敢和我爸说嫌不好别来的脏猴。”
勤仔默不作声,从阿伦车上跳下来盯着他,阿伦一把把他拉回去,喊道:“烦死了,那你帮你爸卖叉烧,你是个叉烧仔吗?还卖肠粉,是条粉肠仔啦!”
他们惯常喜欢用这种方式互相叫嚣增长士气,这个人正欲再喊,却见勤仔还稚气的大眼睛带着冷意,逐渐驱散平日的温润,变得冰凉和锐利起来。
他到底也是来玩的,很是不想在开始就搞得很糟,只觉得没趣地嘀咕了句:“脾气比有钱仔大多了……快开始啦!”
阿伦示意勤仔坐回来,勤仔坐好,抱住阿伦的腰,问:“你带着我真的能跑赢这里十辆车吗?”
“哗,你都数好了?跑得赢,他们那些破车,再装个你我都跑得赢,上礼拜还让你老板好好检查维护过我的车。”
“我老板只会修汽车呀,你别被他骗了!”
“他会的啦!坐好,冲呀!”一排少年呼啸而出,争先恐后地冲向盘山公路。
阿伦车技真的很好,抢占先机冲到第一个,尽管之前阿伦通常都在第一,但这次开头就给刚才那个他讨厌的人一个下马威,勤仔很兴奋,跟着喊道:“冲呀!”
他又补充喊道:“阿伦要拿第一!”
“好的,阿伦拿第一!”阿伦在呼呼的大风里对他喊道。
他好像终于从这阿伦说的“男孩子都喜欢”的活动里找到了快乐,迟到了五天的快乐,迟到了一个月的快乐。
等阿伦拿了第一,后天休息他再给阿伦买几条鱼好了。其实阿伦是不是更喜欢吃鱼?等下吃海鲜的时候,可以顺便问问。
风灌进他脖子里,他却不觉得冷,风摩擦他的头盔,他也不觉得吵。
风是他的快乐见证,是他和阿伦的牵引,一个月前阿伦带来这团疾风时、还是恼人又让他惊吓的。
但他现在很为这失而复得的风高兴,他在风里又对阿伦喊:“阿伦!前几天不好意思呀!”
“什么呀?听不清!”这个弯口是逆风,阿伦听不清楚。
勤仔就又坚持地叫到:“我说呀——”
“嘭!”
巨响切断他的声音,阿伦也一个急刹车,两个人默默地停在半山腰,一时间既无动作,也不说话。
他们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发生,半晌,阿伦道:“回头看看有人上来吗?”
勤仔麻木地、乖乖地回头,看见车灯的反射,再反射,然后看见了车灯。
“来了一个人。”他隔着头盔,小声告诉阿伦。
“阿伦!阿伦,你好快,幸好你停下了……”阿伦的朋友急匆匆赶上来,语气很惊慌,“出事了,有谁……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大,自己掉下去啦。”
原来风会杀人啊。勤仔呆滞地想。
阿伦继续不作声,只是转过方向,带着他往回开。
阿伦到了那里张望了下,一连串道:“报警了吗?叫白车了吗?下面好像有个小坡呀!或许没大事。”
“刚才谁开下去报警了。”
“万一出事,会不会说是我们的错呢?我只和你们大家熟悉,和他……并不熟呀!我以为大家都是开得很上手的!”
“那我们互相总有知根知底的人,知道大家都没坏心,可以互相作证啊。”
“就怕有人乱说什么……说我们故意害人……”
都也不知为什么,大家忽然都看向勤仔,勤仔本来处在茫然,又隐隐约约的害怕里,猛地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吓一跳,转而去看阿伦,发现阿伦也在看自己。
他正想说,我和阿伦熟呀,又自己问自己道:我和阿伦熟吗?
先前在山下逗弄勤仔的人道:“擦……擦车的小弟弟,我们……”
阿伦打断道:“我先送他走。”
他说完,也不顾别人说什么,径直绕过大家,载着勤仔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大哭:“是我最好的小弟呀!下面真的有坡吗?”
还有叫骂:“这个时候还在想自己有没有错……”
勤仔茫然地抱着阿伦的腰,问道:“是谁呀?”
“对方的人,我不是很熟,才认识了半年多。”
勤仔想问他,那认识一个月算不算熟?又觉得这句话有些没良心,他其实也很担心,很害怕那个人没有摔在斜坡上,掉下了山底。
“他不会有事吧……”
“我不知道啊!”阿伦打断道,“你很怕吧?本来就真的很不想上来吧?”
勤仔被他一嗓子叫得吓一跳,贴着阿伦的身体一抖。
他们到山底了,阿伦停下,下了车:“喂,你自己回去吧,我得上去看看。”
勤仔缓缓地、惊讶地下来:“……我自己回去?”
阿伦在身上摸,摸出一张大额的钞票递给勤仔:“乖,我必须得是去看看。打车回家去。顺着这里往前走,走五分钟到大路上就可以打车。”
勤仔捏着那张钱,很无措:“我陪你上去看……”
“开下来再开上去,发疯呀!”阿伦看上去有些焦虑,“你本来就怕我们这些游戏吧,别看了,回家去,回家去啦!”
勤仔又沉默了一秒,惊讶的表情收敛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钱,轻声道:“希望他没事。我走啦。”
“再见。”
勤仔抬手把钱丢回阿伦摩托车的座椅上:“不要再来找我啦!我确实不喜欢聚餐、飙车、和陌生人讲话!”
阿伦有些吃惊地看他扭头就走的背影,最终没有发一言。
他们今晚人多,吃饭就吃到很晚,玩闹了好一阵子,此刻根本不可能有巴士电车了。
勤仔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口袋里那点钱可以打车到哪里,他想拦车问问,再问问直接打回去贵吗,他可以进屋拿钱。
第一辆车说要交班,第二辆车没有停下。
他失去了打车的兴致,埋头在路上走。
他对这条路很熟了,阿伦带他走了没有十回,也有七回。
路灯很昏暗,从山底开摩托车回去大约要一个小时不到。
勤仔一边胡乱想,一边思考,现在几点了呢?十二点?两点钟?三点钟的海鲜?后天去买金鱼?
都是闹剧,他的人生本就寡淡无奇,偏偏要去掺和其他人的刺激游戏,给自己的人生砸场子。
他熟练地拐弯、穿马路。
心里实在不开心就跑几步,跑得时候旁若无人地喊道:“冲呀!”
太累了就慢吞吞拖着腿走,他的腿逐渐灌铅,再不开心也没什么力气冲了。
他越走越慢,仿佛走过他的人生,他也曾经是个功课好的孩子,然后开始什么都不会,然后开始找工也被人嫌不够乖和温和,然后开始做最无聊、最苦力的擦车和打下手。
他想到阿伦和自己说要想想以后怎么办,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叫阿伦管好自己。
天哪,太可笑了。他有的是后路可以走,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带疯玩,自己也跟着他疯玩,才知道这些游戏居然还会送命。
那个人会有事吗?他仿佛看见鲜红的血液了,他想起来他找的第一份工,帮卖鸡的打下手,人家教了他三次杀鸡,他拎着鸡放不干净血,血淋淋,刺得眼睛都不舒服。
于是被开走,那位老板叹气:“你太小了,还是不要杀生了,胆小也应该的。”
是啊,但今晚,有可能,他是不是和风合力杀死一个人,一个比自己没有大多少的人呢?
勤仔开始踉跄,他走的好累了。也有出租车从他身边开过,冲他鸣笛——深夜里赶路的人,都有需要打车的可能吧?
勤仔视若无睹,埋头赶路。这条漫长、黑暗、寡淡的路,注定要他自己走完。
他走呀走,走到东方泛白,泛粉红,终于看见自己熟悉的小仓库门。
他精疲力尽了,感觉今晚遇到了很多大事,仔细想想,却也只有重遇阿伦这一件事。
他要想的在路上想完了,后半程也没什么力气再多想,当人生只剩下赶路,赶路就变快了,他莫名其妙感觉一眨眼,就到家——这个小破仓库。
但他又确实榨干体力,头脑发胀,整个人站不稳,好似一口气擦了一百辆车。
他勉强收拾一下就倒在床上失去意识。
这意识失去的时间很长,但不算特别失去。
他依稀有关掉闹钟的记忆。
然后谁打开大门,日光隔着眼皮都刺痛他。
在黑暗里太久,看见光是很刺眼的。他昏昏沉沉想,好像阿伦一定要带他出去玩。
是老板,老板进仓库大喊,又转而变成轻声询问:“勤仔,勤仔,你生病了吗?”
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回答,老板倒了一大杯水在他枕边,又放了什么吃食……他半梦半醒地看了看,又继续睡去。
直到十二点多,他才恢复意识,他爬起来喝了一大杯凉水,又吃了两口应该是老板留下的饭,仓库门又打开了。
老板见他坐起来,放心多了:“再不醒就叫人拖你去医院了。怎么招你做工,还要伺候你呀!”
勤仔经此一晚,心情低落又空洞,听见这句睁大眼睛,一脸忐忑,脸上还沾着水:“不要辞退我呀!我明天会补工的!”
他少见回应老板这种暗示可能会炒他的话,老板也一愣,将午饭也放桌上,重重一拍桌子:“你手脚麻利我辞退你干嘛?休息吧!还补工?真的拖坏身体,干活都不能干利索了!”
老板扭头走了,看似是生气的,勤仔吃着粥,又看看桌上剩余的饭,心想,老板好像也没他想的那么吝啬刻薄。
如果把门修好,他也愿意……难得留下会儿。
勤仔吃完饭,有力气多了,知道自己没有生病,只是走太多,后半程模模糊糊是不是走错了?所以走了一晚上,累坏了。
他还是有些累,又躺回去,没多久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又醒来,因为他听见了敲门声……老板不是有钥匙吗!敲门干嘛?
他无精打采地打开门,看见阿伦穿着昨天的外套,保持着敲门的动作,看着他。
“你老板说你生病了?”阿伦明明就第一次进他的仓库,却很不客气,直接推着他进去,关门,又把他推回床上,很一气呵成。
“我没生病。”勤仔大声道,想显示自己确实中气十足,“我累到了。”
“你是不是吓到了?”阿伦又摸摸他的额头,“不怕。”
勤仔心想我怕什么?昨晚乱七八糟的回忆又涌上来,他怕了,语气惊颤:“那个人怎么了?”
“没事了,确实有个小坡,断了根肋骨。你……你还累吗?我们吃晚饭去呀。我和老板说了不必给你送晚饭,我来看你。”
勤仔又想起来他走之前对阿伦喊的话,正想问,你没听明白我说别找我吗?阿伦已经把他挂在裸露的架子上的衣服取了一件下来:“走啦,吃点热乎的,你就有力气了,打边炉好不好?”
那就为了打边炉吧。勤仔站起来。
他们走到外面,阿伦居然没有开机车。
他们一路没怎么说话,勤仔还有点腿软,于是他很委屈道:“我也没吓到,我累到了!我走回来的!”
阿伦震惊地“啊?”了一句,又懊恼:“对不起嘛。我很担心真的出事,实在想马上去看看。早知道,该帮你打到车再去。”
“没事,反正我在那里,确实让大家不放心会不会乱说,又耽误事。”
“说什么气话呀?昨晚上说这些话的不都是我们不熟的几个人。我和我的朋友,什么时候会这样想?不然也不会总带你去玩呀,我前几天没带你去,他们都问我你去哪里呢。”
“所以别人说了你才又来找我呀?”
阿伦语塞,看他一眼,忍不住拍他脑袋:“怎么回事啊你,我不够疼你吗?”
“为什么?”勤仔咬住这句话,问他,“为什么疼我?”
“你不是问我做什么的吗?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开着摩托车乱逛,七八年换了三辆车。搬到哪里逛到哪里,我很不开心,我不想看店。”阿伦答非所问道。
勤仔低着头,不知回答什么。
“我看见你小小的一个小朋友,很努力呀。看似又也很不开心的样子,我好想你开心。”
勤仔想了想,答道:“我是……很努力,我在攒钱!”
“是啦,是啦,勤仔人如其名。那你攒了多少,攒钱做什么?”阿伦笑着问。
勤仔报了个实在不算很多的数字,又差点脱口而出想买摩托车,可他又被自己吓到,什么鬼,他实在很不喜欢胡乱飙车。
阿伦又没头没脑道:“以后不去山上开车了。好危险。本以为是刺激得开心的事情,没想到会这样。勤仔说的没错呀,飙车不是很好玩。以后就随便兜兜风吧。”
勤仔就笑了,道:“嗯,我没想买摩托车,我想开店。”
阿伦不知他那句没想买摩托车哪里来的,看他一眼:“那你加油攒钱。”
勤仔忽然又很委屈,拍了阿伦一下:“我也想要百货商场!”
他真的很委屈,想不明白阿伦为什么会不愿意看店,阿伦见他这个表情,吓一跳,哄道:“好啦,那我……我同意要百货商场,拿到给你。”
“痴线了你!”勤仔喊道,“我才不要你的百货商场!我……我根本不要百货商场,我就是觉得有百货商场很威风!”
“我都不知做什么才开心,才威风,你说做个大明星好不好?”阿伦胡乱说道,“这辈子做大明星机会渺茫,下辈子做吧。”
“那我也要做。”
“我要是做了……肯定也带你呀。那我这么英俊潇洒,可以唱摇滚,勤仔这么努力,唱励志歌吧!”
勤仔就去追打他,他们嘻嘻哈哈,跑进余晖。
耳朵里呼呼的风声和摩托车开的慢的时候的风声无二。
生命在继续,他们在路上。
end
写的好累,都没校对,可以给我心心和评论吗,没力气了,和勤仔一样走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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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晋樾】芜杂(无cp清水向)
*叶问&张天志&万宗华的一次谈话
*又名【罗师傅做错了什么】
*tag如不妥请告知我删掉
*ooc预警,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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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 罗威喃喃自语道:“你们怎么会聚在一起的。” 他在门口刹住脚,信封和文件袋紧巴巴地抓在手里,正堂的圆桌旁边坐了三个人,位置——因其违背了一般几何规则的排布——而格外显得奇特,叶问从约莫六分之一牙蛋糕的斜向角度看过来,眼里盛着莫可名状的怜悯,他总是以那种真诚得近乎悲伤的怜悯看着自己。至于正...
*叶问&张天志&万宗华的一次谈话
*又名【罗师傅做错了什么】
*tag如不妥请告知我删掉
*ooc预警,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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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 罗威喃喃自语道:“你们怎么会聚在一起的。” 他在门口刹住脚,信封和文件袋紧巴巴地抓在手里,正堂的圆桌旁边坐了三个人,位置——因其违背了一般几何规则的排布——而格外显得奇特,叶问从约莫六分之一牙蛋糕的斜向角度看过来,眼里盛着莫可名状的怜悯,他总是以那种真诚得近乎悲伤的怜悯看着自己。至于正背对着门口的那支留着半长发,偏好将深卡其色领巾系在马甲里面的身影,他恐怕再过十年也无法忘记。
“罗师傅。” 万宗华放下茶碗,脸上不见得微笑,他就跟心血来潮驱车带女儿到郊外钓鱼结果碰到一头野生鹿突然窜出来似的,极其缓慢地朝他招手:“坐这边吧。”
罗威满脸汗水,他不情愿往万宗华指给他的座位望过去,从那个地方,他大概正正好能够和张天志对视,他的额头连带右侧脸颊都烧红发痛起来,对冲结果,左边的牙神经也一抽一抽地疼。提步移动到圆桌旁边的路途相当艰难,遥不可及,他从看到张天志的后脑勺,到清晰地辨认出他几乎没怎么变化的侧脸,再到经常以妖魔化的形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的正面相貌,最后重重地坐下,红木家具两条位于交叉线上的腿发出类似房梁垮塌的巨响。
破天荒地,张天志抬起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给他,两三秒过后就消失了,谢天谢地。
“你看。” 万宗华叹了口气:“没什么可怕的。”
罗威求助似的看向叶问,然而后者只是用拇指并和食指,旋转着面前的乳白色小瓷盘,烤至焦黄色的酥皮点心置于甜釉表面,届时已然将热气消耗殆尽,蒙蒙的一层水雾粘在周围一圈桌案上,反出污突突的光。
所谓可怕,无非是在不可更改的对峙局面中落于同样不可更改的下风,且不能预料结局,可惜虽不能预料,从感觉层面上,已经明确地嗅到了惨烈的气息。例如即将发生在第二天的考试,若仅仅是对未知题面的焦虑,还只能称之为“紧张”,可若是已然对复习进度心灰意冷,以至于眼前不断出现硕大的红色叉子,外加自己因被社会抛弃而流落街头的场景,就完全可以上升到可怕这一等级,说是恐怖都不为过。
置身事外者当然不可能对切实的情绪有太多体会,罗威颓丧地瘫在椅子里,把手上的信封揉来揉去。
“罗师傅。” 叶问终于肯下定决心放过酥皮,看那样子一口没动,指腹染上的油星借由路过的干燥空气蹭了蹭,腻腻的灰尘飘开了:“有个问题一直想要请教你来着,其实在佛山时就想问,谁成想,旁逸斜出的事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全部抛诸脑后,到美国之初见着你的面,也把那个问题重新想起来,可惜——”
他只消得朝万宗华瞥一眼,后者又忙不迭把茶杯端起来。
“总之,现如今是绝佳的机会啦!” 叶问不以为然地收回眼光,温煦地笑道:“来来,我们谈一谈。”
视线就剩下这么狭窄的一条,罗威不往四周张望,既不向左边看,亦不向右边看,规规矩矩,直直地盯住叶问的脸,好像这么一来就足以安全脱离困境似的。
“黄油香煎的火腿片,爱吃?” 叶问说。
罗威愣了愣,不解其意。
“啊,这么说不好理解,罗师傅即使移民过来也不常用黄油。” 叶问略微皱起眉,和张天志对视一眼,张天志只是耸了耸肩膀,他面前空无一物,既无点心,也无茶杯,两只手交叉着搁在腿上,叶问仰望着天花板考虑,随后说:“那么,豉汁排骨,爱吃?这总有概念吧,我在九龙可是请你吃过的哦。”
“概念自然是有。” 罗威困惑地点头。
“倘若——注意倘若啊,假设而已——倘若请一位素食主义者去享用豉汁排骨,会发生什么呢?” 叶问轻快地说道。
“怎么,你们几位当中有素食主义者吗?” 罗威说。
“嗳!” 张天志突然敲了敲桌面,罗威吓了一跳,挺直腰背,感到剑一般的目光出了鞘,直冲他而来:“我说你,现在我师哥要请教你问题,你怎么还反过来问他呢?”
“天志。” 叶问责怪地叫他名字,小幅度摇了摇头。某种危险的征兆在引发灾难前熄灭了,滚滚青烟在篝火湮灭之夕从木头的尖端冒出来,好像他这个人对征兆一类的迹象相当敏锐,敏锐且悲观,独到的从善如流特质让他更倾向于顺着水流的方向把死的绳结打开。
万宗华猝不及防地笑出一声,张天志立刻丢了一记眼刀过去:“喝茶的就专心喝茶,你那杯子里还有水吗?”
“你管呢。” 万宗华道,随即嘲弄地挑起眉毛:“你自己挨了骂心情不好,别跟我撒气。”
罗威绝望地吐了口气,尤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顶头的电灯不断闪烁,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那种频次的闪烁,简直像是快要砸下来似的。怎么世界变成了这番样子呢,过程没能看明白,从开始径直跳到结尾,还不是正正当当的结尾,而是半道上随心所欲地走了岔路,一骑绝尘地朝着那个出了岔子的结尾狂奔而去,落一个大难临头的下场。
明知道前方就是大难临头,还不晓得要收帆转舵,这三个人,谁都视死如归。
真要死的可是自己呢!罗威咕哝道:“请素食主义者吃肉,莫过于请酒精过敏者饮酒,请饱受蛀牙迫害者吃糖,请口味清淡者食辣,请老态龙钟者品尝鲥鱼嘛,故意为之的话,恐怕连这个朋友都要失去。”
叶问赞许地点头:“话虽如此,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比我更在意那个咏春正宗花落谁家呢?”
“啊!” 罗威失色地叫了一声:“这,这怎么说呢?”
张天志听天由命般阖上眼皮,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波sir,田师傅也是,大家恨不得天一亮就跑去比武场正襟端坐,我呢,我还和爱人跳舞跳得兴起。” 叶问缓慢地说,半边身子转向张天志:“那块牌匾,想必你也不喜欢吧,那么就是,我们都非常地不喜欢,风口浪尖的观点业已达成一致!了解一个朋友是素食主义者,就会尽量避免在以豉汁排骨为招牌的餐厅请客,甚至在替他驾车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躲开售卖荤食的街道——这是天志你的行事风格,基本的礼仪,你可是掌握得相当地道,可一到武学上,就纷乱起来,明明各自都不喜欢的东西,偏要紧急赶制出来,这是出于何故?”
“小馆子的主厨——” 张天志轻声道:“开始都希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会做豉汁排骨,也只有他一个人做的是正确的豉汁排骨。”
“正确的豉汁排骨?”
“正确的。正确的食材,正确的刀工,正确的烹饪法,正确的起锅时间和火候,一切都以正确为最高准则。” 张天志叹息道:“功夫分高下,无非是想分出正确与错误。”
“所谓正确的豉汁排骨。” 叶问碰了碰点心的酥皮,此时油脂已经干枯,无法再沾染他的手指,故而掸了几下,皮肤干干净净:“岂非,错误的豉汁排骨都要关门大吉。”
“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嘛。” 张天志肃然道,声音听起来委屈得很。
“按这个道理——” 万宗华开口说:“唐人街集体挂牌歇业好了,除却第一批到达旧金山的台州人,其余的厨房都应用了改良的配方,正统配方也在契合食客口味的探究过程中发生了杂糅和转换。木人桩非木人桩,而是一棵参天大韭菜。”
罗威抹了把汗水,张天志不再理会他的存在,而把更多汇集的情绪放在万宗华身上。
“参天大韭菜的,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咏春真麻烦。” 万宗华不依不饶。
张天志用牙齿研磨着下嘴唇表面,冷笑道:“你要是没输给我师哥,我姑且还能听一听你的意见。”
“就跟你赢了似的。”
其实两个小朋友都有错。叶问恍然想起阿正那位姓黄的班主任说过的话。外面刮起风,积了雨的云会迅速遮住阳光,仿佛将墨镜的两个镜片交叠在一起,变换角度,水平时效果不明显,一垂直过来,便黑漆漆得简直像是用完全不透明的材料制作的,夜晚提前降临,潮乎乎的稀面团在城市上空流淌,而落雨之后,又迅速恢复原貌,手握住海绵狠命地挤出去,只剩下丝瓜藤一般的干瘪矩形了。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只是有风,没有落雨的迹象,天空还是白茫茫的。罗师傅快要晕厥过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坐着,那两个人还在吵。本次会面的目的,似乎是要天志同罗师傅和好的,起码,把他心理上的阴影消除掉,眼下大概率有事与愿违的可能。
从一个童稚的社会,过渡往成年人的社会,时间如卷起的袖子一般褪到很后面去了,余下一截光秃秃的臂膀,冷与热都要身体力行地去适应,注定是他们这几个人牵牵绊绊,不能说意识尚未成熟,意识已然是成年人的意识。叶问扫视过三个人,想看一看是哪位还停留在童稚的意识里,结果谁都没有,至少就他的眼中所见:能够坦坦荡荡地正面交锋,主动承担后果,信守诺言。就证明已经是成年人,然而就因为各自眼中的对方都还是小朋友,因此,聚到一起,难免退化到童稚的社会,连“参天大韭菜”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都值得争论不休。
和这个同类的短语还能举出很多,锈迹斑斑的阳春面啦,用于占卜的白粥啦,不过哪一样都不如参天大韭菜对张天志的影响更大,若是把咏春形容成“婀娜的过桥米线”,势必也不会形成这样锐利的氛围,归根结底,之所以吵得起来,纯粹是因为张天志不爱吃韭菜罢了。
“会长。” 叶问无可奈何道:“一谈到正经事,就用乱七八糟的比喻岔开话题,这可是十分不讲道理的表现。”
“岂止不讲道理。” 张天志得意地接茬:“要我说,就是傲慢吧。”
“那不是内向吗?” 罗威嘟囔了一声。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罗威打了个哆嗦:“怎么。”
“你想说什么?” 万宗华眯起眼睛:“内向是什么意思。”
“会长啊——那个。” 罗威战战兢兢地搔了搔头发:“叶师傅和张先生的故事呢,您本来也没有参与嘛,现在想要通过乱七八糟的比喻加入谈话可不就是内向的表现吗,譬如说,班里一向独来独往的内向学生,想要加入课间的小组讨论,既不想显得尴尬,又不希望别人只是出于社交的礼貌接纳他,于是便装作对一切心知肚明的样子,然而这还是内向啊,内向的本质并没有消失。”
并非大概率事与愿违,恐怕是绝对要事与愿违。叶问在桌子底下踹了张天志一脚,他才忍住没有爆发大笑。
“关于这些旧事呢——”
“关于这些旧事。” 万宗华看了罗威一眼,咬牙切齿道:“罗师傅,您目前算是中华总会的人吧,我说,您跟张先生有什么私交,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张先生他起初希望用一场友谊比武来解决积怨,我可是反对的,莫非您希望我同意吗,那样倒也无所谓,同不同意的,对我没什么影响,只是要打架的话,请到外面去,我这里的玻璃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嗳,嗳。” 罗威闻言,面如土色地垂下头去。
“关于这些旧事。” 叶问强调了一遍:“ 小龙,你们都认得吧,小时候他来找我拜师,结果我打开门,他自己就走掉了,很主动地,似乎开门就意味着我勒令他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小龙他——” 万宗华还想说什么,见了叶问的眼色,就闭口不言了。
“还未开口,就已默认,这种事屡见不鲜。” 张天志道:“看到一个微笑的人,自然而然就认为他生活愉快。”
“不过生活这种东西,能从脸上的表情就轻易得出结论,也是化繁为简的一种途径。” 叶问说:“看到开门,就默认是逐客令,这算是一种偏见吗?这么说来,化繁为简也是偏见咯。”
万宗华把手放在右边茶壶的雕花处,轻微磨蹭,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叶问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阐述。
“争论正确与否会产生偏见,争论一个人是否快乐会产生偏见,争论来源和去向也是正确与否的一种表现形式,故而,来源和去向也是偏见,但凡有争论就会有偏见。会长要为这里的移民权益和贫富差距劳心,对此有不少感触吧,说起来,这里物价不低,谷物面包啦,包括这块点心——” 叶问将小瓷盘拿起来,举高约莫一寸,浓郁的奶油味道扑鼻而来:“从美元换算成港币,都值不少钱,怎么栽种谷物的人和流水线员工还会贫穷呢?”
万宗华怔怔地瞧着他的动作。
“贫穷是常态。” 他终于说:“他们接受了贫穷,认为那就是他们该有的状态,为生计奔波,兼职两、三份工作,接受贫穷即是贫穷的开始,奴隶接受了自己奴隶的地位,就自然而然地惧怕且无条件地效忠于奴隶主。”
“需要改变的是意识。”
“意识没法改变。” 万宗华把茶杯放下了,罗威很少看到会长露出这种刻骨的怆然神情。
“意识没法改变?”
“意识没法改变,咏春正宗的匾一经制造,就已经在意识里烙下印痕。”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张天志,出乎意料地,他感到有些深重的愧疚,为他所有出言不逊感到惭愧,而此刻对方眼中也不再有任何锋利的成分,万宗华咳嗽了一声,继续道:“那或可以当作一个年青的玩笑,或可以当作一次无伤大雅的探讨,但即使匾额已经损毁,也无法从历史上抹去这种意识,意识无可谓改变,只能用更新的意识覆盖,然后不断用新的意识巩固,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要做的也非从根本上改变华人的观念,只能说,在进步的过程中将新的观念灌输给他们。”
正堂陷入寂静,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凸显出来,鼓点似的,放肆地把寂静填满,不过相当微妙地,没有干扰到寂静原本的形态,沉默在空间中央膨胀开来,耳鸣,耳鸣得厉害,那是天边传来的共振,于耳鼓和咽喉里制造出嘈杂的回音。
因为有了不断更新的意识,所以人都是厚薄不均的。
他们能够踏踏实实地坐在这里,生活虽然不至于满足,但也说得上符合预期的快乐,这样究竟是预期过低呢,还是在追求的途中放弃了很多,不清楚,也懒得去较劲,若是某位阿拉丁灯神蹦出来,提供一条迥异的,貌似容易且幸福的路给他们,也谁都不会接受,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么还剩下多少,就要义无反顾地走完。
命运之主在煎饼铛上摊开广泛的痛苦,噼噼啪啪地剁碎,丢给每一个人,无法保证平均,但也没有人逃得过,想要撑一把遮阳伞防止痛苦落到自己头上的,都以失败告终,时不时还有蛰伏的野生鹿跳出来,跳到面前,把你里里外外折腾个够,浑身的骨头好似都要拆散似的,结果坐下来,大家坐在一桌,还是会为韭菜吵得不可开交。
总而言之,参天大韭菜不一定就不是一个幸福的预兆。叶问懒洋洋地想着。
“啊!罗师傅。” 张天志突然拍着大腿,一跃而起:“今天本来是我们两个要解决事端的,这样,我们出去聊吧,边走边说!”
罗威直感到一阵头晕脑胀,慌忙摆手拒绝:“别,别,千万别客气,会长,会长,行行好,麻烦您再反对一次吧——”
万宗华置若罔闻地捧着早就见底的茶杯,舍不得放手。
叶问笑了笑,站起身:“不如先吃东西去吧,饿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