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茸乙女〗末地之花
# 茸茸4.16生日快乐!!!!(撒花花)
*私设:无替身,保留能力,不主动解除不消失。
*预警:3.1w字;因剧情需要,有任何冒犯非常抱歉。
一个戴着棕色贝雷帽的女学生正专心致志地坐在我面前,手拿本牛皮纸笔记本,她看上去相当眼熟。我粗略看去,那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字迹。“您有遇上医生吗?”
我点点头,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取来一个皮革制成的鸟喙形面具。“戴这面具的瘟疫医生还穿着像雨衣一样的黑色套装,头上有顶礼帽,还拄手杖,不过那手杖可...
# 茸茸4.16生日快乐!!!!(撒花花)
*私设:无替身,保留能力,不主动解除不消失。
*预警:3.1w字;因剧情需要,有任何冒犯非常抱歉。
一个戴着棕色贝雷帽的女学生正专心致志地坐在我面前,手拿本牛皮纸笔记本,她看上去相当眼熟。我粗略看去,那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字迹。“您有遇上医生吗?”
我点点头,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取来一个皮革制成的鸟喙形面具。“戴这面具的瘟疫医生还穿着像雨衣一样的黑色套装,头上有顶礼帽,还拄手杖,不过那手杖可不是用来辅助行走的。”
“您见过他们医治病人的场景吗?”
“他们用手杖戳破病人的伤口,以此放血,或是给病人喝一些其他的奇怪液体,有些病人还要求医生抽打他们,以此赎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但上帝并没有并没有出手相助。”
“那么,这个面具您是如何得到的?”她盯着我,指了指我手中的面具,问。
我垂眸摸了摸已略显陈旧的皮革,嵌着透明玻璃的两个“眼睛”已经布满划痕,这个面具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爱人送给我的。”
她显然来了兴致,两眼冒光地,把原本架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您的爱人是瘟疫医生吗?他现在还健在吗?您还能与他联系上吗?”
我被小姑娘一连串的问题给吓到了,她好像对这些本被现代人唾弃的人们相当着迷。我沉思片刻,回答道:“他的确是医生,但是他已经不在了。”
“很抱歉…”
“不,我的意思是,我找不到他。还有问题吗?请继续吧。”我耸耸肩,笑了笑。
“那么,您能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场面吗?”
我皱皱眉头,看向窗外,努力回忆那些炼狱般的场面。
“当时,地上都是尸体,坑坑洼洼的不知道是泥水还是鲜血……”
几只黑色的、身形庞大的飞鸟掠过上空,扯出声声哀怨绵长的凄厉叫声。放眼望去,遍地狼藉,血流成河,浑浊的液体被我的脚步溅起。
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尸体之间,尽量不去踩到他们软绵绵的身体,否则会溅出一大团黑色的污血,还会引来老鼠。老鼠们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在街上啃咬死尸或活人的肉。父母死后,我离开了那座已经被病毒袭击的城市,逃了出来,出来后才发现原来到处都是因黑死病而身亡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活着,走着。
一路上,没有粮食,没有淡水,只要能活下去,人们什么都吃。死尸、人、动物的肉。枯草、塑料片,甚至泥土,能从喉咙里咽下去的,他们都吃。一路上,我听见他们的哭号。“上帝啊,主啊,救救我吧”,上帝没有回应,于是他们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我穿着件破布衫,裸露着脏兮兮的双臂,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大口呼吸着浑浊混沌的空气,偶尔也会被割伤,血液和泥水混在一起,却从没有感染上黑死病。
契机是一群基督教徒,他们视我为上帝的化身,请求我宽恕他们的罪孽,撤回这场可怖的屠杀。我顺手推舟,告诉他们,等我去到安全的地方,上帝就会来拯救他们。所有人都信了,没有人有过怀疑的神色,他们虔诚得可笑又可悲。我以此学到了在此种乱世下的生存之道——把自己包装成上帝的化身。不过这可不需要华丽堂皇的装扮和光鲜亮丽的皮肤来衬托这个身份,他们反而更加相信我会与人类风雨同舟,因而灰头土脸地赶路。路上,我过得还算舒坦,至少比地上正在蠕动的、或已经干枯的尸体要舒坦。我可以获得食物,衣物,获得他们饱满着美好祝愿的吻——可我没有接受,那太脏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我还活着。活着对当下来说已经失去意义了,所以,活着就够了。我没有罪恶感,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只是如同行尸走肉地在路上行走着,依靠搜刮来的食物存活。
“小姐!小姐,不要往前了!”一个粗糙嘶哑的男人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四周扫视一圈,这里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我回头看去,一个双腿腐烂化脓的老男人正靠着剥落的土墙,睁着血红的眼睛,朝我招了招手。
“前面尸体很多,地上还有碎玻璃…我就是从那过来的,再走过去会死的。”他的声音如同生锈了的木锯,在慢条斯理地切割着自己的喉咙。
我不怕病毒,但我也不想让自己的脚底变得千疮百孔。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停下脚步。但没有走到他身边去,只是在原地站着,寻找着附近还有那条路能走。
他重重咳了几声,仿佛要把肺从嘴里给吐出来:“你的脸应该用布遮住,手臂也是,你这样…很容易感染的…”
我几乎能猜到他下句话要说什么了。
“愿上帝保佑你。”
果真如此。
“我不会被感染。”他说罢我便马上接嘴道。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挂起一副慈善的笑容:“布满圣光的地方。”
“天呐…你…你是、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吗?”他的下巴快从那张脸上掉下来了,露出一口发黄的蛀牙。
也许最初我听到这句话时会笑出声,但现在不会了。一路上,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我没有应答。他身上没有我能索取的东西,他只是个濒死的病人而已。
“太好了…终于要结束了,这场灾难终于要结束了。”他自言自语着。
我听到巷口传来脚步声,往后挪了几步,向巷子尽头看去。朦胧的光勾勒出一个鸟嘴的轮廓来,但“这只鸟”戴着帽子,手中握着一柄手杖,身高几乎有两米,通体黑色的装扮让他看上去像法官一样严肃。我知道那是瘟疫医生,没人不知道这个。他们救治病人,四处奔波,神秘的模样让人更觉尊敬。
老人又咳嗽了。那医生注意到了我这里的动静,向我们缓缓走来。医生是此时唯一能比这些病人更靠谱的存在,如果我能随着这位医生同行,说不定也能更早走出这片乱葬岗。他的身高很有压迫感,以至于我一时半会编不出从前惯用的“上帝化身”说法,我又往后退了几步。他戴着哑光皮面的鸟喙面具,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是那个鸟嘴向着我这个方向停留了好一会,空气中是窒息般的安静,随后又低了下去,对着地上的老人。
“你需要治疗吗?”一个听起来相当年轻的声音冷冷响起,这绝不具备任何感情——凭我多年听信徒们的恭维话能判断出。
老人仿佛是见了天堂,双眼发亮:“拜托了,救救我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瘟疫医生的救治手段:医生用手杖戳破老人身上的血泡,乌黑浓稠的血淌下来,老人紧紧咬着干裂脱皮的下唇,但那里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医生又从怀里掏出一管暗红色的液体,看上去也是血,他示意老人喝下去,老人照做了。
我在一旁看得发愣,如果光靠这样就能妙手回春,黑死病也不会带来遍地的尸体了。医生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老人,他并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被手杖底端捣破的伤口而呜呜咽咽地呻/吟着。医生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手撑在手杖上。那颗鸟头又转向我,我被打量得浑身发凉,正因为看不清面容与神情,未知让人心生恐惧。瘟疫医生是与这些病人不同的,我现在好像一张薄薄的膜,会被他那根黑色手杖轻易捅/破。
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踏步离开。我看了眼地上的老人,他正在痛苦地流血,但他的双眼依旧无比虔诚,那样布满光彩地望着我。我想我应该跟上去。我必须跟上去,医生可以带我离开这里,至少会比我孤军奋战要好得多,这世上人都信上帝,他们是忠诚无二的教徒。这位医生也是如此,我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体质,换取他的信任。我要生存下去。
我跟上他的脚步,他的头微微向后偏转,没有停下脚步,又摆正视线继续往前走。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屋子,但这里依旧脏乱不堪,勉强能休息一下的木椅上也破破烂烂的,我只是坐了一会,就觉得摇摇欲坠,又站了起来。他站在桌边捣鼓着什么,几声器具碰撞的响动从桌上的手提袋里传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边上,觉得双手怎么摆放都不大合适,站姿也相当不妥。他忽然开口:“我是乔鲁诺·乔巴纳。”
我啊了声,反应了好一会才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对瘟疫医生的看法是敬畏,而又更偏向于“畏”,他们行踪诡秘,虽然那是面具,但从不摘下面具的他们好像更接近一只乌鸦。黑色的身影在大街小巷穿梭,像上帝一样掌握着人类的生死——更让我觉得畏惧的是,我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可此刻我是“上帝”,我可以掌握一切。
“你需要药物吗?”乔鲁诺握着两管看上去就让人犯恶心的东西向我摇了摇。
“不,我不会生病,乔鲁诺。”这样直呼信徒的名字会让我显得更加可信,这种故作姿态的行为已经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你是从哪来的?”他好像对我并不感到尊敬,只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向我走来,把皮手套往一旁的破布上抹了抹,留下几片红。
他在我面前,不同于刚才的模样,虽然身高差让他无法平视我,但他低下那张面具,我隐约能从两块镜片里看到他的眼睛,泛着幽幽的绿。
“我是从布满圣光的地方来的。”
他向后仰了仰头,又歪下来,目光扫遍我全身。我不清楚他此刻是否已经认定了我的身份,隔着那层面具,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不觉得这是难题,我一路走来,无论是病人还是幸存者,又或是其他医生,都因为我独特的体质对我毕恭毕敬,对我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在当下,最珍贵的东西除粮食药物外就是希望,所有人都宁可信其有。
我得抓住这根稻草。
“乔鲁诺,你是从哪来的?”我尽量挺起自己的胸膛,语气柔和,像极了幼年在教堂里口若悬河讲述至上真理的牧师。
乔鲁诺转了回去,走向桌上那个手袋:“英格兰。”
“哦…你何时返回呢?”我端着一股像询问孩子要几颗糖似的温和腔调。
他提起手袋,手杖顺着前进的步子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已经在回英格兰的路上了。”
“乔鲁诺,我是上帝的使者,我想我需要与你同行。”我故作心痛地把双手捂在胸前,摆出一副垂怜众生的悲悯表情,“我要抵达英格兰,才能解救受难的生灵!”
“那为什么在这里就不行?英格兰是上帝的故乡?”他忽然问。
我哪会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支支吾吾了好久,刚想回话,他忽然握住手杖的中部,用较粗的那头点了点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他反而前进几步,把我逼到墙角。
“你知道十诫是什么吗?你通读过圣经吗?你见过上帝吗?嗯?不如分享给我听听?”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对面,沉默了好久,有几声气音从他面具里发出来,他在笑。我气急败坏地想要辩解,却怎么也想不出适当的理由来。我没读过圣经,更别说什么十诫了,我原以为他也是信徒的一员,才摆出一套假惺惺的姿态来伪装。
“我——”
“使者小姐,坦白说,我很好奇你为何能免疫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而且你的存在可以给我带来更多便利。”他立刻打断我,凑近我的脸,那鸟喙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了,“你当然可以与我同行,前提是——”
“……什么?”
乔鲁诺没有应答,只是把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我,我呆呆地接过后,他向着门外走去。我看了眼手里重量不小的袋子,又看向缓缓走远的黑衣。
他见我没有跟上去,用手杖点了点地:“走。”
哪有人会使唤“上帝”的?!
如果说一个瘟疫医生就够使人信服与尊敬,那再加上一个假上帝,效果则是翻番。人们紧闭的门窗顺着我们的脚步声纷纷打开,有人从窗口里呼喊着,或是递给我们一些食物、衣物和钱币。我原本担心轻易收下人们的礼物会败坏医生的形象,没想到他比我更乐意接受人们的馈赠。
他依旧沿用着那套医术,在路上医治病人。
我们又跋涉过一片满是动物残骸的草原,才再次看见房屋的轮廓。我偶尔会减慢速度,他也顺势放小步子,我们是并肩而行。沿着布满污水洼的小路走进这座城市,寂静得宛如全城人都已经变成了尸体,几只黑色的断肢倒在路边,乔鲁诺用手杖把它们撇开,继续向前走。橙红的余晖洒在墙壁上,太阳要落下了。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落脚。夜里的野外可不安全,会有无数老鼠成群结队地觅食,这些带有病毒的老鼠身形庞大,长出像猛禽一般的獠牙,能活活把人肉撕裂。
乔鲁诺举起手杖,撞开一扇门,里面忽然传来几声响动,随即有人声在屋子的角落里响起。我们不会选择有人的房子度过一晚,这是惯例。有人代表着有病毒,即使我可以免疫,也不想和那些很快会发臭腐烂的病人共处一室。我和他都要转身出去,却听到一个微弱的男声,叫了声“医生”。我们顺着声音走进去,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男人留着长得打结的胡子,女人头发凌乱,抱着双膝惊恐万状地盯着我。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发寒。在场所有人只有我穿的最少,并非我愿意挨冻,而是需要靠这双裸露在外的手臂证明自己是上帝的使者——上帝的使者不会被感染。男人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女人,说那是他的妻子,她感染了黑死病,请乔鲁诺救救她。他们两人除了隔着两层厚实的外衣,几乎是紧贴在一块的。女人的身上有几块血肉交融、露出白骨的可怖皮肤,而男人的面容消瘦却充满血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没有黑斑或脓包,他没有被感染。男人的眼神温柔、柔软,而女人就没那么和善了。她张开那张没几颗牙的嘴巴朝着乔鲁诺嘶吼:别过来,都别过来,你们是恶魔!你们是撒旦!
他没有做任何反应,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两个人,男人急忙捂住女人的嘴,安抚着她,告诉她那是治病救人的医生。我看了眼乔鲁诺,他矗立不动。我走到女人面前,再次用我磨炼得近乎毫无破绽的演技哄骗这些可怜的病人。
“别害怕。”我握起女人的手,一只已经布满血痕和溃烂的、肮脏无比的手,望着她那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我是上帝的使者,相信我,主会宽恕你的。”如果不是为了取得乔鲁诺的信任,帮助他完成医生的职责,我绝对不会触碰任何一个黑死病人。她手上粘腻的触感让我倍感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凑近了看她的脸更是比土墙还灰还白。
她平静了很多,肩膀不再颤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用一副我见过无数次的虔诚眼神。我立刻松开手,转到乔鲁诺身后用布擦了擦。抬起手轻嗅,还是有一股刺鼻的气味。乔鲁诺从手袋里拿出蟾蜍血和干净的水递给那个男人。显然,他也不想和这个疯了的病女人有过多接触。女人喝下后,男人把她的脑袋摁在怀里,接下来要放血了。我别过头,对这样的场景十分抵触,特别是此刻还在念念有词的男人:“主会拯救我们的,丽安娜…上帝的使者已经在这儿了,不是吗?不要怕…相信主,不要怕…”
“我不是……我不是…”女人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哒哒哒”。我忽然听见一阵手指敲击着什么硬物的声音,又把头转回来,见乔鲁诺已经完成了放血,他站起身,正两手相叠搭在手杖上,食指不断地上下点着手背。
他正在不耐烦。手指敲击的频率非常快,隔着皮肉与手套,骨头相撞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对上帝以及信徒们的态度尤其恶劣,从初遇时他戏称英格兰是上帝的故乡就能看得出来。
“我饿…”女人忽然说道。
谁不饿?连我和乔鲁诺都饿得抬不动腿,要不是只有这个该死的地方能够落脚,我俩早能够饱餐一顿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整个屋子漆黑寂静。在混沌的黑暗中,女人那双极力瞪大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烙在我身上。她紧咬着嘴唇,头被圈在自己丈夫怀里,浑身发颤,被割开的脚腕正在流血。乔鲁诺收起东西,准备离开这间屋子。夜幕已然坠落,外头窸窸窣窣的,他站在门前,侧着鸟嘴,靠到门板上听着。
是爪子疯狂摩擦地面的声音,声势浩大,昭示着一场凶残宴会的开幕。我们出不去了,此刻待在这间屋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外面的老鼠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们粉碎。我在等待他的反应,但我没有问话,此刻发出什么声音是不恰当的,屋外的猎手会循声而来。
乔鲁诺往屋内挥了挥手杖。我避开地面上的碎木板、玻璃碴与其他可能会发出声响的东西,缓步走进屋子里。一声惨叫撕破静谧,刺耳的声音引起屋外一阵躁动,有什么正朝着这间屋子飞速袭来。乔鲁诺拎住我的后领,想要提起我,这对于骨瘦嶙峋的女孩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医生来说非常轻松,但我压根不想和这位萍水相逢的医生同生死共命运。我连滚带爬地跑进最里面的房间——那一男一女所处的位置,也正是惨叫的源头。
他转眼就跑在了我前面,眼前这幅场景使我目瞪口呆:男人双目火红,两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扣住女人的手臂,用牙凶狠残暴地撕咬着她的皮肉,二人都鲜血淋漓。女人用脚踹男人的肚子,大喊着恶魔,男人嘴里还挂着一块碎肉…我只是粗略瞥了一眼,胃里难受得如同刀绞,一只冰凉的皮手套盖住了我的眼睛。只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男人颤抖的声音:“你会原谅我的吧?使者小姐…我只是饿得快要疯了…你会原谅我的吧?主也会原谅我的…这场瘟疫下…不,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尽管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男人两幅截然不同的嘴脸历历在目。他柔情似水地拥抱着自己妻子的模样和此刻因饥饿而狠狠啃食它的模样。那女人真的是他的妻子吗?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耳畔即传来汹涌着的攀爬声。前后左右,乃至上方,都有利爪划过的响动,这间屋子无法抵挡鼠群的猛烈袭击,那群黑色的、凶残的、满口獠牙的红眼怪物很快就可以把我们通通撕碎。它们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了屋子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向我们飞奔而来。
鼠群如同一批嗜血的野兽,因病毒异变而锋利的尖爪在地上划出道道沟壑,越来越近了,近在咫尺了。
我还来不及反应,乔鲁诺单手把我抱了起来,他先是用手杖捅穿了男人的胸膛,男人发出凄惨的叫声。鼠群随着叫声扑向男人,黑色的老鼠爬满了男人全身,我听见利齿撕咬血肉而爆发出的惨烈声响。乔鲁诺在墙角前蹲下,把那个女人生拉硬拽了过来。女人也紧紧抱住我,用那双冰冷的、止不住颤抖的手。她不再尖叫了,只是哭,落在我双臂上的眼泪是唯一还有温度的东西。
他摘下手套,两掌伏在脏污的地面上,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钻开这片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柔若无骨的小绿芽很快变成了棕色坚固的树干,将我们包裹起来,树冠冲破了屋顶,撑开这座本就不甚牢固的房屋。正在屋顶的老鼠趁虚而入,它们从几乎五米高的上空掉在地上,只是挣扎了一秒左右便很快爬起来,飞快地爬向我们。乔鲁诺又拿起手杖,狠狠地刺穿了老鼠的身体,将它钉在地上。我跪坐在乔鲁诺身边,心跳如擂鼓,正猛烈撞击着我的胸膛,我呼吸急促,尽量压抑着自己不要喊出声。女人的头埋在我的胸前,她的乱发挠着我的下巴和脖子,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环住。
我们被疯长的树木包围,一片漆黑中,只有老鼠啃咬树枝的声音。由于距离太近,乔鲁诺的鸟喙戳到了我的额头,我用手将他的鸟嘴往一边撇,他咂舌一声,把我的头给摁了下来,拉进自己怀里。我的耳朵紧紧贴着他的皮衣,冷静迅速的反应下是一阵如雷震耳的汹涌心跳。我抬眼,看见那个细长的鸟喙,里面散出淡淡花香,他紧紧搂着我的肩,而女人则挂在我身上,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依偎在一起。他突然咳嗽了几声,撑在地上的白皙手背从皮下生出点点黑斑。我眨了眨眼,黑斑消失不见了。
树干正被鼠群们疯狂地啃咬,那个男人已经成为了它们的腹中餐。乔鲁诺撑在地面上,重心前倾,他好像在极力维护着这棵树的重生,绝不能被老鼠钻一丝空子,否则我们也会变成阴森森的一摊白骨。就在此时,几只老鼠不知如何从树的根部钻了进来,它们目眦欲裂地嘶叫着,一个飞扑冲着乔鲁诺那双覆在地面上的手而去。他没有分神,我只能撇开我怀里的女人用自己的手臂挡住那几只老鼠,一阵钻心的疼痛在手臂上泛滥开。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另一只手捡起地面上的手杖将老鼠狠狠打落,它们落下的位置便生出几根粗木刺,扎穿了腹部。我捂着伤口瘫软在一边,女人抓过我的手臂张嘴就要吸。我匆忙抽开,地面反馈给我剧烈的震动,鼠群叽叽喳喳的叫声缓缓远去,最后消失在这场狩猎中。恢复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乔鲁诺起伏不断的喘息,他重新戴上手套,这棵参天巨树又逐渐缩矮,仿佛逆生长一般再度变成了刚破土的嫩芽,随即消失在土壤的缝隙中。
我惊魂未定地开始大口呼吸,乔鲁诺已经站起来了,墙角堆着一副糊满肉沫的白骨,凌乱不堪。他拍拍衣裳,尘土从黑衣落下来,又走到窗边看了一会。
“它们走远了。”
我看向那堆骨头,头骨上残留的薄薄皮肉还能看出那个男人的样子,我定在原地,怀里是女人的喘息。乔鲁诺杀人了,他毫不踟蹰地用那根纯黑手杖贯穿了男人的身体。我更加确信了他不是信徒这点。那棵树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梦幻的表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剧烈的钝痛打断我的思绪。
我怀中的女人好像找到了避风港一般,正蜷缩在我面前。乔鲁诺蹲下来,牵起我的手,血肉模糊的小臂正在淌血。
“会有点疼。”话音刚落,有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痛感灼烧着我的手臂,眼角渗出泪滴来,我忍不住喊出了声。再次看向我的手臂,完好如初,仿佛不久前被鼠群袭击只是一场噩梦。
女人又瞪大双眼,惊恐万分地将我揽进怀里,像只野兽般对着乔鲁诺发出警告:“不要碰她!男人都是恶魔…男人都是带来痛苦的恶魔…”乔鲁诺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坐在墙边,看了我俩一眼,又把头转回去,不再动了。他应该睡着了。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并非我真想如此,只是浑身冰凉的她再这么躲在我怀里,我会冻得睡不着的。她停止了哭泣,憋出一声谢谢,退到一旁,依旧像最初那样抱着双膝,眼帘慢慢合上了。
她也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脱出她的怀抱,想挨着乔鲁诺坐下。我才靠近几步,差点被他忽然举起的手杖刺穿小腿,他抬头看了看,又把手杖放到地上,一言不发。我坐了下来,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他摇摇头,还是没说话。
“唉,我替她给你道歉嘛,你看她,好像脑子不太正常,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依旧沉默。
“乔鲁诺…谢谢你,要是没有你,今晚我们肯定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乔鲁诺?”
他闻声转过头,鸟喙的顶端一下子扎在我的额头上,我吃痛地揉揉脑袋,他又往边上挪了点:“我需要睡觉,使者小姐。”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想回到原来的位置去。
乔鲁诺抓住我的衣角:“别走来走去了,吵。”我又坐了下来,紧靠着他,安心地闭上双眼。
女人没有极力挽留我们,只是在朝阳升起时目送我们离开,那幅眼神已经不会使我有负罪感了。我给了她短暂的希望,却迅速抽离,在这个时候最不可取的就是与某人紧紧纠缠在一起,那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因此在路上我也一直在思考乔鲁诺当晚的做法,他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也一块拉过来?
我们一直在行走,没有停留,只希望赶快找到一座有人的城市,我们需要食物。今天天气很好,久违的万里无云,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身上,美好的感觉与面前这片断壁残垣格格不入。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建筑都已倒塌,但从只在墙角生长的青苔能看出这里依旧有人活动。我们沿着一条还算宽敞的小路在这座城中寻找着人的踪迹,他的鞋会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脚步声,由此吸引来了从一扇窗内探出脑袋的青年。
“谢天谢地!感谢上帝!是医生!”他喜形于色地从正门跑了出来,在看见我以后又警惕地缩了回去。我又展示了一番自己的惯用骗术,乔鲁诺没有再次揭穿我,只是定在一旁,提着手袋拄着手杖看我——那手袋太沉了,我还是交还给了他。
青年将我们领进屋内,先是礼貌友好地招待我们吃了顿午餐,可见这座城市与先前那座大相庭径,这顿丰盛的午餐就让人能区别出这里的人们是富饶的。不过可惜的是,我没有吃太多,即使是看见一桌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也无法放下“使者”身段大快朵颐,甚至只能在浅尝几口后停下进食。
我感谢了青年的款待后,恹恹地站在一边。乔鲁诺摘下礼帽,把面具向上抬,只露出半个下巴和一张嘴。我从没见过他的全貌,但这个下巴我已经看了无数次了。他下颚轮廓棱角分明,皮肤白嫩,嘴唇又薄又粉润,我满脑子是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他将我护在怀里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多看两眼。他转头看我站在一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使者小姐完全可以换一身衣服,至少要让自己吃饱。”
“我已经饱了!”
青年听不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也琢磨了好一会才领悟了这家伙的意思。的确,现在跟着他我已经可以不用再拿这个身份继续行骗了,即使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也依旧不影响生存。只是脑子里总会回荡着他那句“你的存在会给我带来更多便利”,我咬了咬牙,把头别到一边去。
饭后,青年为我们带路。午后的空气新鲜,只要尽量不去辨别那些死尸的腐臭味,这里依旧还是美丽灿烂的。他的手袋已经轻了不少,沿途救治病人消耗了很多“药物”,我重新接回了这个黑色袋子,两人步行在路上。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才用完午餐,我抖了抖衣服,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这身衣服不换也挺好,至少不会憋死在大雨衣里。”我故意在乔鲁诺身边大声回答道,但距离他说出上一句嘲讽我的话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他甚至都没有看我,鸟嘴朝着正前方,步履稳健:“你幼不幼稚。”
我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看着被日光烤得模糊的景色:“你会凭空变出大树来吗?”
他的手杖有节奏地跟随脚步敲击着石板。
“准确来说,是创造生命。”
我渐渐听见人声嘈杂,沸腾得向一锅煮开的水,而这些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不,是我们离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能力救人?”一阵热浪袭来,他停住脚步,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喂,说话呀!”我想戳戳他的后背,他却一个转身随着青年从另一条小路走下去,我小跑跟上他们。
空地上人头涌动,嘈杂喧嚣的环境让青年与我谈话的声音拔高好几度:“使者小姐,我们即将要举行净化仪式了,请您在高台上观赏吧!”我不知道他们要进行什么表演,只是被几双手推到了人群中央,乔鲁诺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去,在高大的人堆里我根本看不见他。青年用带有浓重口音的声音向其他人介绍我,三两男人闻言后更是兴高采烈地邀请我一定近距离观赏这场仪式。我被请到了一个离地面恐有近十五英尺高的坐台上。我手足无措地紧紧握住坐台上椅子的扶手,这个高度太不安了。两个男人站在我身后,背着双手,神情肃穆庄严。
此时,人群开始散开,空出了一块圆形地面。有人举着火把走下来,他们推出一个个绑着东西的高木桩——那些东西不是其他,正是活生生的人。人群嬉笑着,原始动物一般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好似要展开一场绝妙的盛会一般。他们手舞足蹈地歌唱着,音浪一层盖过一层,只见一群人围着几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大声叫好,有人鼓掌有人欢呼。
一列人整齐地大喊,请上帝看看这些带来瘟疫的犹太人!他们正被裁决!火焰点燃他们身下的稻草,那些犹太人被烈日烘烤着,血肉之躯经不住大火的烧灼而发出阵阵痛苦的尖叫,但这些声音又被欢呼着、歌唱着的人声盖过了。比手指还粗的麻绳将他们牢牢绑在木头上,从那方竟然顺风飘来一股诡异的肉香味,滋滋啦啦的,像是一块块人肉培根。
他们张牙舞爪,无比兴奋地大笑着,他们的嘴脸仿佛正在啃食人类的地狱恶犬一般目眦欲裂。我望向那块空地,高耸的火焰正在这场狂欢中无休无止地舞蹈着,被焚烧的犹太人正在嘶吼,尖叫。他们已经变得焦黑,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一块块香嫩的焦糖饼。我感觉下一秒那火就会烧到我身上来,太近了,真的太近了。犹太人的尖叫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他们身上的火就要蔓延到我身上。
我不想看,可视线仿佛犹太人一般被牢牢钉在正在燃烧的木桩上:他们的皮肤已经被烧得发裂,血液流下来的瞬间又被炙烤得快速蒸发;他们的头发已经全部化成灰烬,光秃秃的头颅上盖着一层火红的薄皮;他们用尽全力地想要挣脱,如同被扔上岸的鱼一般颤动着身子,但在麻绳的禁锢下都无济于事。
我想离开这里,身后的男人正死死盯着我,我已被现下地狱般的场景震得战栗不已,急得直流泪。我从未见过人被人活生生烧死的场面,他们奋力挣扎着,嘶吼着,那烈火如同利齿,而人群即是鼠群。我浑身发麻,软绵无力,只有一双眼睛能活动。地面突然破出墨绿色的藤蔓,它击碎坚硬的石板地面,爬上我所处的高台。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藤蔓缠住我身后两个男人的脚踝,将他们倒吊在高台之下。我用无力的双腿撑住自己的身子,尽力站起来,黑色的身影奔到我面前,拉着我往下走。人们举起刀器狠狠砍向这些正在疯长的藤蔓,手起刀落,藤蔓表面安然无恙,而持刀者的身上赫然落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没有人追上我们,他们只是在空地上对着天空吼道,是上帝震怒!他不想让自己的使者参加我们这些下等人的仪式!
乔鲁诺把我带到了一座空房后面,我趴在他怀里,颤抖不止。脑海里翻腾着被烧焦的人的惊悚姿态,其他人则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们高呼着上帝的名号,却在干着足以下十八层地狱的勾当。甚至连最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把一切归结于上帝。我缓了很久,我把脸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哭了很久,朦胧视线中我看到他那双白净的手——他摘了手套,又一次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不远处依旧人声沸腾,乔鲁诺捂着我的耳朵,我还是可以听到那些让人恐惧万分的声音。我从未见过人也可以如此狰狞,做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行径。他气喘得厉害,依旧安慰着我,轻声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只是默默掉泪。
今天是个大晴天,火也烧得很旺。
而这顿异常丰盛的午餐让我们的双腿一刻不曾停下,为了去到下一座城市,我们顶着烈日赶路。但好日子没有持续几天,竟开始下雨,好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落脚点,在雨中赶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阴云密布,没有光的地方会滋生病菌的加速生长,同时也会让老鼠的活动时间延长,而且,雨天很冷。刺骨冰凉的雨点滂沱而下,打湿了路上堆积成山的尸体,雨水滑过他们的皮肤,顺着层层叠叠的手臂、小腿和头颅流到地面上,汇进坑坑洼洼的水滩里。狂风携卷着暴雨袭来,天地间一片灰暗,日光被乌云彻底遮住。
我搓了搓双臂,和乔鲁诺走进一间平房,没想到这里还有人。也是位老人,他的模样像极了我最初遇见乔鲁诺时,在巷子里所遇到的那位老人,但情况绝对比那位老人严重得多。他不仅双腿已经腐烂,甚至脖子、腹部和面部也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乌黑血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回那个男人啃咬女人那样冲上来——毕竟乔鲁诺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套装,即使他想扑咬乔鲁诺也无从下口。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老人轻轻叫了几句医生,我才停下步子。“医生,”老人又叫了一声,“屋子里有干净的衣服和食物,请拿去吧。”
乔鲁诺一如既往地走上前准备进行救治,老人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就快死了,不要靠近我。”
老人近乎慈爱地看着他,又看看我,我被这种目光看得害怕。
这是一种不该存在于当今时期的眼神。慈爱,爱什么也换不来,只会得到利用与控制,爱没有任何价值。所有人都只想着如何活下去,生存是最重要的东西,正因此,人们为了生存可以摒弃一切伦理道德。如同那个啃咬女人的男人,他们可以化身猛兽,可以露出自己的獠牙,可以尽情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在黑死病的掩护下,人们撕开自己的表皮,让布满血色的阴暗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老人指向另一间房间,说那里还有干净的衣物和食物,我们可以随意使用。乔鲁诺点点头,让我去拿。我走进隔壁房间,这里宽敞干净,只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柜子里挂着几件长短不一的外套与短衫,我取出一件套在身上,柔软的布料并不扎人,还格外舒适。一旁的桌上放着不少食物,我随手拿了点,塞进手袋里。
我回到乔鲁诺身边时,他一声不吭地看着老人。老人像干涸的土地,千沟万壑的皮肤龟裂起皮,干薄的皮下显露出黑紫色的血管。屋外,暴雨正肆虐整片大地,在雨声的掩护下,我隐约还能听到老人因病变的疼痛而加剧的呼吸声。
“你们是夫妻吗?”他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脚步一颤,差点被绊倒。
“不是。”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就算乔鲁诺救过我的命,也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卷入那场危机中。我不敢妄自揣测他的心思,只是对这个答案感到理所应当。又忍不住去想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他把我从疯狂荒诞的净化仪式中拉出来的样子。
老人艰难地笑了笑,好像身上那些正在折磨他的脓疱并不存在一般:“你们看起来真像一对。”
我们彼此都没有应答。
我害怕爱,特别是现在的爱,更是在经历了那场“丈夫妻子”的戏码之后,对爱尤其恐惧。乔鲁诺也曾说过,他同意我留在他身边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好奇以及我的骗术能给他带来便利,而我也是因为想要依附他才接近他的。我们是因利益而纠缠在一起的伙伴。于此时而言,这种感情就像是随时会焚尽自己的烈火,我不可能引火上身,他也是。
“这件衣服是我爱人生前最喜欢的,你穿起来真好看。”老人盯着我身上这件外套,语气带笑地说着。
“谢谢。”我轻声回答。
“唉…医生,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老人笑了笑,继续说着。
“英格兰。”彼此沉默了许久,乔鲁诺说。
老人点点头:“英格兰啊,我去过那地方,那里的人都很友善,除了街道有些狭窄以外,没什么缺点。”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年轻时在英格兰留学的经历,绘声绘色,好像自己现在就身处英格兰的大学校区内。他时不时和我们搭话,但我们都并不是很想回答,只是敷衍地应答几声,一切又归于沉寂,耳边只剩下阵阵雨声。
“我就是在英格兰遇见了我的爱人,她阳光,大方,体贴,善良…她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我想每个男人对心爱的姑娘都会这么想吧?她与我同舟共济,度过生命中最枯燥艰难的时期,她是我的光。”老人顿了顿,那双原本无神的黯淡双眸抹上几道亮丽的颜色,“搬到这里后,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像童话一样。尽管黑死病让这片土地变得贫瘠荒凉,将一切变得天昏地暗,但这都不会阻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相互依偎扶持,也会帮助过路人。她真的很好,真的很好,我这辈子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爱上她,并且义无反顾地同她生活。”
“只可惜她免疫力弱,染上了病,很快去世了。她死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我,要先照顾好自己,再照顾好家里的盆栽,唉…现在盆栽已经枯死,我也已经无能为力了…”老人的视线转向墙角,那儿摆着一盆已经凋零败落的植物,枯黑的根茎细得像绳。
“我看见你们两个的时候真的很惊讶,在这个时候还能并肩同行的人,实在太少了…能在困苦艰难的时候有一个可以依赖信任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
幸福。老人虽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这两个字仿佛生出了毛刺一般扎在我心里。我一直只认为乔鲁诺是我抓住的洪水中的浮木,而我只是他因一时兴起而留在身边的小骗子,直到他说出“幸福”、“依赖”。我是否在依赖着他?是否在彼此依偎?我回想起往日里独自一人行走在荒芜幽暗的土地上,四处寻找愚钝的人们骗取他们的食物,靠这些食物生存着。我从未与人有过太多的对话,四处躲躲藏藏,更别说在遭遇鼠群的袭击时被保护。我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对这些本应该显而易见的感情失去了感知力。他保护我,一次又一次。
但我没有做任何回答,乔鲁诺也没有。我一直不喜欢他的面具,那东西挡住了他的脸,我想透过他的神色观察他是否也对我有同样的感受。但那是他赖以生存的防护品,他需要面具。
过了很久,雨还没停,老人也看出我们并不想闲聊,他停住嘴,叹了口气,依然瘫坐在地上。寒风从窗口窜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冷风直刺我的骨髓,乔鲁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后,我又闻到了那股花香。
“小姑娘…还冷吗?再多穿点吧,衣柜里的衣服你们都可以拿。”老人动了动那只正在颤抖的手指,“我快要死了,你们不用管我。”
雨声渐渐弱了,屋外亮堂起来,我们是时候启程了。乔鲁诺站着,如一颗树般伫立不动,只是偶尔会看向窗外,应该也在观察着雨势。
“我啊…这一辈子过得很幸福,唯独这段日子不好,我爱人走得早,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老人又自言自语起来,“对了,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乔巴纳。”他沉默了一会,回答。
“哦,乔巴纳医生,请离我远一些吧,这病传染性很强的…唉…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到晚上,这里只有老鼠。”
“总之…路上辛苦你了,医生…”
老人的声音随着雨声淡去,他脸上还挂着一副慈善和爱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永远地凝固在那张已然枯瘦蜡黄的脸上了。
我看着地上的老人,他已经死了。死亡来临得极快,它不会像这场雨,降临之前还会派来乌云同人们打招呼。乔鲁诺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应答,只是静默地看着老人说完了这番话后,无力垂下头去。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直到天光大亮,阳光重新突破云层回到大地。金灿灿的、和此刻场景格格不入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在乔鲁诺身上。皮革吸收了光,阳光在他身上静静流淌,抚摸,嵌进衣服的纹路里。
雨彻底停了。他摘下右手手套,走向那棵枯死的盆栽。转眼间,嫩绿重新爬上根茎与枝叶,鲜活的生命在干涸的土壤中诞生。枝干慢慢攀高,扶上墙根,根部突破了花盆的束缚缓缓流向老人,缠住老人的身子。在一片富有生命力的绿色中,老人笑着。而乔鲁诺没有动弹,他站在原地,看着爬满整面土墙的新芽。
“乔鲁诺?”我试着低声呼唤他的名字,“乔鲁诺,走吧。”
他在听到我的呼唤后,不作应答地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手杖在地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我跟在乔鲁诺的身后,又意识道什么,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老人身上。他已布满风霜与尘土,脸上却挂着浓浓的笑意,于他而言,死亡是脱离痛苦的最佳方式。他会否在生命尽头见到久违的爱人?阳光浸满老人的眼睫,他枯瘦的身子泛着淡淡反光。
屋外,路面泥泞,我和乔鲁诺行走艰难,只能绕着弯走。他弯腰捡起地面上一片沾满泥土的枯叶伸到我面前,我没心思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只是默不作声地撇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过来。”他站在原地,让我转身。
阳光射进那对镜片里,我又一次看见他绿油油的双眸,像春天的漫无边际的草原。我乖乖走过去,他摘下手套,骨节分明的细嫩手指夹住那片肮脏不堪的枯黄落叶。他指尖忽然闪烁着点点金光,仿佛他就是一颗耀眼的太阳,那片枯叶渐渐变得富有活力,形状正在不断被拉长,生出了枝干、嫩叶与玫粉色的花瓣——变出了一朵花。
我只知道这是一朵花,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花。女人对于鲜花都有不可名状的浪漫遐想,无论什么花,出自男人之手皆可以理所当然地认定为爱的象征。况且是这位总调侃我又救我于水火的、拥有同我一样特殊能力的怪医生。我没有看花,没有看这朵在灰暗环境下格外绚烂的花,我出神地看着乔鲁诺。从前听说人只能在见过的物体中去想象和比喻,我出生贫寒,从未见过珍宝玉石,但此刻他的眼睛对我来说就是宝石一般的存在。宝石嵌在高高的铁塔上,如今铁塔向我敞开大门。我不敢接过,我在和他同行的路上其实思前想后了很久。我们有多少可能走出这场瘟疫,有多少可能重获新生,有多少可能和他共度余生。个中原因太多太多,纷纷杂杂地向我袭来,我前瞻后顾翻阅着我们未来可能经历的种种——我不敢接下。
“这是桔梗。”他说着,把手往前伸,将桔梗花递到我面前。他的睫毛好长,在面具内微微扇动,在我心里刮起一阵飓风。
我感觉自己摇摇欲坠,我的脑子拼命告诉我不要接过这束花,我和乔鲁诺不会有什么可以谈论的以后,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咽了口口水,愣在原地,时间流淌得很慢很慢,眼前的花仿佛被逐渐放大把我包裹住。这朵花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害怕它会吞噬我,改变我,或者汲取我的养分后离我而去。但是,但是,但是,我迟早要面对自己心里那块破碎不堪的土壤的。它能不能种下这朵花,能不能让这朵花永远保持活力?这都是后话,前提是,我需要接过它。
✐ 我决定接受这些炙热的、有可能会把我灼伤的感情。原本我是如飞鸟般自由的,无论是心灵、思想还是肉体,现在我有了羁绊,也有了冲锋的铠甲与逃避的理由。
我拿过桔梗,花瓣上还停留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我放在鼻底深吸一口。花香很淡,但在这座弥漫着腐臭味的城市里格外清晰。香气直冲我的脑袋,我把花别在耳朵上,看花瓣随着我的步伐上下律动,看乔鲁诺与我并肩同行。走着,我回头望,那座原本剥落老旧的小平房,生满了绿色的藤蔓。
我们继续走,这条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完,我们经历了大约十来个日出日落,才又走进一座城市里。幸亏储备了足够的粮食,否则此刻在荒野上被鼠群们撕咬着的干尸应该就是我们两个了。也许在瘟疫之前,像我们这样辗转数个城市还能体会到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但瘟疫带来的改变则是让每座城市都变得黯然失色,千篇一律的阴沉。天气逐渐冷了,我也放弃了继续使用行骗手段,像个粽子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但这衣服不知何时钻进了虫子,袖管里黏糊糊的冰凉触感让我感到异常不适,忍耐着又走了好一段路才脱下来查看。我看着双臂上沾满了恶心的绿色糊状物,小跑到路边的水洼前,用坑洼里的积水搓洗着手臂。水很冷,几乎是冰的,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婉转悠扬的哭声。是女人的声音,她一边哭泣一边唱着安眠曲,我顾不得这些水到底有多凉了,用掌心舀起抹在手臂上,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女人幽幽地哭着,太阳就快要落下了,阳光被高耸的建筑挡住。女人正处在小路尽头的阴影里,她臂弯里抱着什么东西,左右摇晃着。我手臂已清洗干净,乔鲁诺站在我身边,目不转睛盯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孩子…妈妈没能找到吃的…是妈妈不好…”女人摇晃着怀里的她称作是孩子的物体,“医生…医生?你可不可以救救我的孩子…”女人用乞求的声音一边爬过来一边说着。
只见女人怀里抱着一团血迹斑斑的破布,散发出刺鼻的锈味。
“医生…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女人双手捧起破布,像呈上贡品一般奉到乔鲁诺身前,她脸上凝固了的晶莹泪痕在夜色中分外瞩目。衣衫褴褛的女人颤抖着双手,呜呜咽咽地请求帮助,见乔鲁诺没有回话,她又继续自言自语着,“我的丈夫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现在只剩我和我的孩子了…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求求你救救他吧…我死了不要紧…我的孩子不能出事…”
他摘下手套,把手放在那团布上,但那些烂布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女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创伤开始慢慢愈合。她仿佛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肌肤开始痛哭流涕。乔鲁诺收回手,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用自己的能力救人,皮肤愈合的速度极快,如同先前植物的生长速度一般。
“孩子…我的孩子…妈妈一个人待在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啊…”
“不要——”在女人冲向角落的废弃邮筒时我全力伸出手,却在下一秒,血液飞溅到我的身上。我再次被捂住双眼,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与寂静的角落昭示着女人的死亡。我心惊肉跳地呆在原地,我并非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去,但在此之前,我所看到的全都是尸体。而非那个被啃咬的女人、那些被焚烧的犹太人和这个被治好后毅然自杀的妇人。我一个人赶路,见闻的大小惨状从不会使我产生恐惧或悲怜,可一旦我有了能够盛放眼泪的容器,能够钻进去休息的温暖胸怀,就会格外脆弱。
我感到心脏像一个玻璃瓶,它反复被抛起又狠狠砸在地面上,伤痕累累。
夜幕降临,我们没有选择继续赶路,就近找了一间屋子休息。凄寒惨白的月光透过破烂垂坠的窗帘投进来,乔鲁诺靠在椅背上,环着双臂,手杖夹在臂弯里。要放在以前,我还能心安理得地靠着他一起休息,现在却紧张不安。离他近不好,太远也不好,在原地徘徊了一会,他用手杖敲了敲身边的木椅:“别走来走去了,坐吧,休息一会。”
“乔鲁诺…”我听话地坐在他身边,“她是一下就死掉了吗?”
他抬起头,后脑勺靠在墙壁上:“没有。但是很快她就死了。”
“如果…”我先抛出了这个可能性,随即又在心里将此想法扼杀了。如果我们可以在她死前救下她呢?我本想这么问的,可几乎也能猜到结局了。她会和这次一样,选择自己终结生命。她怕的也许不是病痛,不是孤独,不是饥饿,而是希望的破碎。死亡带走了她原本能给予爱的对象,而孩子正是一个母亲的希望。在这样末世一般的世界里,希望是比物资与健康更珍贵的东西。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没再说话。我一夜没合眼,眼睛干涩发酸,望着外面的月亮。
我们依旧在前进,没有止步,但途中的对话变得少之又少。我开始长久缄默,不知要从哪里开口,我无法提起勇气询问乔鲁诺送我那朵花的真正含义,尽管它已然枯萎凋谢。我担心从嘴里吐出的话题会否让人觉得我这个人古怪又低劣,我是不是应该先表达自己对犹太人的同情?再表达自己对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理解?我想要把最好的、最懂得爱的自己呈现给他。我觉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后悔自己接过那朵花了,我心里寸草不生的土壤还不足以浇灌它,供养它,我只是个到处骗吃骗喝的女孩子。我觉得累,一路上总是叹气,他听见了,便停下来休息。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娇生惯养的、需要时刻照顾着的累赘,只能继续走着,走着。
这条路上人迹罕至,连尸体都不见了,光秃秃的建筑物和灰蒙蒙的石板路,无限延伸,好像永远走不到头。又是一个黄昏,我们竟然听到了歌声。我断然不敢再走下去了,谁知道那是在烧犹太人还是烧英国人或美国人。但左右环顾,也没有其他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我的脚步很小,乔鲁诺牵住了我的手。夕阳倔强地挂在楼顶,另一侧天空已有紫蓝混杂的色彩抹了上来,昏暗中,我们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歌声穿梭在房屋、门窗之间。蜂蜜黄的烛光点亮了屋内。一个骨瘦嶙峋的妇人坐在另一栋楼的门外,她一人哼着听不懂的小调,身上血块斑驳,歌声欢快又悲凉。
屋子里很热闹,聚集着不少人,里头人声鼎沸。我和乔鲁诺没打算进去,门却率先被一个大叔打开,他热情似火地摘下头上那顶深褐色的帽子:“噢!是医生!快进来歇歇脚吧!”他说起话来眉毛也跟着夸张的表情上下扭动,我对人的提防心还没有放下。乔鲁诺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就被他一把拉了进去。
这是间还算宽敞的酒馆,几乎座无虚席。人们互相碰杯,酒水随着他们潇洒的动作洒出来,他们丝毫不在意,举杯痛饮,沾上满嘴白沫。站在柜台内的大胡子老板向我们招手,声情并茂地介绍着这间在瘟疫期间为爱与希望而保持营业的酒馆(是他自己的说法)。乔鲁诺上前询问是否有空房间,大胡子指了指二楼,说那儿还有很多空房间。道谢后,我连一句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乔鲁诺带上了二楼。
他点燃油灯,烛火点亮漆黑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摆设,但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一张床,有一张干净且整洁的床。我都快忘记自己多久没睡过床了,从前睡过稻草,睡过垃圾堆,还睡过没有牲畜了的圈栏。看见床我便忍不住了,往上一扑,丝毫不在意木床板硌着我骨头,也不在意床单还有点霉味。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整个人陷进久违的柔软当中。床,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房间好像只有一张床,而且这张床还这么窄。我幻想着一会和乔鲁诺同床共枕时不小心蹭到他该怎么办,我睡觉时打了呼噜怎么办,又或是睡姿不好半夜踹人怎么办。
“你小心点,就这一张床,别压坏了。”我背后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猛地起身,想要反驳,刚转过头便看见一个扎着低马尾的金发男人手持鸟嘴面具站在我面前。他额前的卷发已经被压塌了,松松垮垮地垂着,他的长相是欧洲人传统的高鼻深目,两只透绿透绿的眸子嵌在白瓷般无暇的脸蛋上。他正站在油灯边上,只是略微看了我一眼,便侧过身开始整理手袋里的东西。摇曳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织,将男人精雕细琢的侧颜影子勾勒得无比清晰。我愣在原地,眼珠被他牢牢抓住,怎么也挪不开视线,尽管我知道我已经盯着他看了太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乔鲁诺的全貌,他好看得超乎一个贫民女孩的想象,好像他并不是个来治病救人的瘟疫医生,而是误落凡间的神。我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又扭过头,完全忘了刚才要反驳他的事情。
现在好像有无数的小石子投进我心的湖泊里,涟漪一圈接着一圈泛滥,洪水冲破神经,直接淹没了我的脑子,剥夺走思考能力。
我本就心乱如麻,现在则更是坐立不安了。我是不是该先说点什么?是不是要关心他一下?是不是得把床让给他休息?是不是…我真希望现在能打个地洞钻进去,我一点也不想面对这些光靠我自己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这就好像首先交给我一个花瓶,让我不要把它打碎,在我小心翼翼保护它时,忽然被告知:这是国王的花瓶!那么我反而会自乱阵脚,把花瓶给摔了。
谢天谢地,门突然被叩响了。
是那位眉毛会跳舞的大叔,他轻轻打开门,盛情邀请我们下楼去喝几杯,还再次扭动着自己的两根眉毛夸赞乔鲁诺比全镇最帅的小伙还标致。我巴不得赶快逃离这间小房间,我至少得下去透透气,等脑子清醒一点再和乔鲁诺说点什么。他显然没有接受,只是摇摇头婉拒了。我从床上下来,理了理衣服:“我这就来。”
乔鲁诺背对着大叔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瞪着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但那眼神绝对是在瞪着我,并且还带有警告意味。我大致明白他这么看我的原因,但此时去到楼下比待在房间里会让人觉得放松一些,我抱着就算遭遇危险也会被解救的侥幸心理跟着这位才刚谋面的大叔下了楼。走到楼梯一半,后方传来关门声,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跟在我身后,三人一起下了楼。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都纷纷把目光聚焦在我们两个身上,如果那些目光是刺,那此刻我一定千疮百孔。他们笑着,肆无忌惮地打趣着我们二人的关系,被乔鲁诺一瞪又憋了回去。我并非是觉得这种温馨气氛让我不适,只是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场面只觉得一切相当陌生,我三番两次地坐在桌边前揉眼睛,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乔鲁诺应对这样的局面反倒游刃有余,他坐在我旁边,大胡子老板毫不客气地递给我们两大杯啤酒,酒水不断往上冒泡。他没有喝,想来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喝的,我心一横,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喝。我不是第一次喝酒,但距离上一次已经隔了很多年,苦涩从舌尖开始逐渐蔓延整个口腔,我的脸拧成一团,现在绝对非常难看。
“小姑娘,你长得真像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大胡子老板摸了把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啊什么都好,就是不让我去喝酒。”
一杯酒下肚,我的视线已经有点模糊,听了老板的话,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边上就响起其他男人的哄笑声:“现在你可不是天天喝!”
老板苦笑一下,又想给我满上,却被一只黑色的手挡下了。
“还不是因为她走了嘛!”
“走?”我迷迷糊糊地,大脑和嘴巴都有点不听使唤,“走去哪了啊?”
“死啦,几个月前就死了。”老板没有给我接嘴的机会,又对着另一边的人堆大声说:“你们几个轻一点,别把我的杯子砸碎咯!”他正说着,扭眉毛大叔就走了过来,和他勾肩搭背。
“黛丝真的很漂亮,他说的没错,小姑娘你跟年轻时的黛丝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家伙真是有福了,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
我们四人一桌,大胡子和眉毛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绚烂浪漫的过去,我撑着下巴看着他们两个。二人尽管人到中年依然活力满满,还能互相开对方玩笑,说到激动人心的地方,他们还要举起酒杯大声吆喝。我时不时在余光里悄悄捕捉乔鲁诺的神色,我真想让时间暂停,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一遍,把他的模样刻在我心里。我多数注意力还是放在两位大叔之间的谈话上,他们说着说着便会挤出眼角的鱼尾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酒沫沾在胡子上,扭眉毛大叔的眉毛舞动得更厉害了。
“当年我和黛丝…噢!都忘了介绍了!我叫多里克。”多里克的眉毛上扬,拍了拍身边的男人。
“我是尼尔。”
我欣然报上自己的名字,乔鲁诺却不作回应,我暗里戳了戳他,他此刻正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
“乔鲁诺·乔巴纳。”
融洽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乔鲁诺的冷淡态度而跌至冰点,多里克和尼尔利亚依旧回到了刚才那副状态,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多里克喝了半大杯酒:“当年,我、尼尔和黛丝是高中同学,我们成天腻在一块。黛丝成绩好,和我们俩不一样,她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那时我们都喜欢她,只是谁都没说。黛丝真的很漂亮,特别像你!”他指了指我,“圆圆的脸蛋,眼睛也圆,还有点小雀斑,头发是微卷的,跑起步来一颤一颤,可爱极了。”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黛丝喜欢看书,书贵啊,我和尼尔就攒钱给她买,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她一直很上进,最后考上了大学,和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分道扬镳了。我们两个都像丢了魂一样,成天聚在一起回忆往昔,十八岁的夏天是我们第一次喝酒,结果喝得烂醉差点掉进河里,回家还结实挨了一顿骂。”多里克说着,瞳孔反射着温暖的明黄色光点,脸上泛开幸福的表情。
尼尔撇撇嘴:“还不是因为他伤心过度,本来我只是提了一嘴要不要喝喝酒解愁,他还真照做了!”
“我爸为了管住我,让我照顾他的生意,结果一照顾就是几十年,我也没胆子跑去找黛丝。反倒是尼尔,你猜猜他干什么了?”
多里克的眉毛一只上一只下,变扭的语气搞笑极了。这个故事其实并不精彩,但我太沉浸于现在惬意的一切了。闹哄哄的酒馆,暖而亮的灯光,眼前陌生人正如同旧友般叙说着自己的曾经,而楼上还有一张舒适柔软的床等着我,最不可忽视的是,我身边坐着乔鲁诺。他没有戴面具,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我不敢看他,因此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我收回心思,问:“他怎么了?”
“他竟然离家出走,去找黛丝告白了!”多里克勾住尼尔的脖子,“这家伙啊,为了喜欢的姑娘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真是佩服他。知道他俩在一起以后,我还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好在也有个女人来管教我了!缪尔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多里克说着,眼眶里泪花打转。
我虽然被酒精淹了脑袋,但还能多少回忆起不久前到那位老人。是他把爱这个模糊的概念用一种具体的方式向我表现了出来,他也曾如焕新生一般在回忆的海岸边遇到自己的爱人,而他们评价爱人的话语竟然惊人的一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多里克把酒杯喝空了,尼尔转手又倒满。
“缪尔加很贤惠,我很幸福。她脾气好,又顾家,平常就喜欢研究研究吃的,要是没有她,我家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她特别喜欢笑,很少哭,唯一哭过几回是她流产了以后,她不敢告诉我,还是我看她最近眼睛都红肿肿的才问出来的。她还差点因为流产而离开我,那时候我就想,不要孩子了,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和缪尔加过一辈子就够了。这辈子,我就要她,就够了。”多里克的脸蛋红彤彤的,他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就足够啦…有她就完美了。”
“黛丝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不妨碍我喜欢她。”尼尔接了话茬,也喝下一大口酒,“我千里迢迢跑到黛丝读大学的城市找她,软磨硬泡了好久好久,她终于答应我了。那会她父母也是开明,肯把这么优秀一个女儿嫁给我这种没出息的人,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尼尔拔高声音,激动情绪一上来,手掌用力砸在桌上,“我要对黛丝好一辈子!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我就自己跳江去。”
多里克听着,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专注于尼尔的故事里,思绪连同他的眼神一起飘走了。桌面一震,我面前斟满了的啤酒一下子洒了出来,酒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迟钝地盯着自己的小臂,乔鲁诺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手帕来,抓过我的手,擦擦干净,他又一声不吭地把酒杯推到一边。我还没做出反应,多里克继续讲了下去。
“黛丝很漂亮,一直都很漂亮,但人嘛,总是抵不住时间的。年轻的确比老了要好看,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年轻那会的模样。”尼尔怀念地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她就是不让我喝酒,我忍不住,又不敢惹她不高兴,就跑出去偷偷喝,结果总是被她抓回家狠狠教训一顿。现在啊,连管我喝酒的人都没有咯。”
四人一时沉默,我心疼,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两位中年男人脸上黯淡失色,旋即又挂起笑容,向周围正在喝酒的众人大声招呼:“来吧!来跳支舞!”闻言,男女老少都下了桌,将桌子推到墙角,空出一块地方来。先是由一个女人起了头,她身材丰腴饱满,嗓音也雄浑有力。她一开口,人们都跟着唱,歌声涌进我的耳朵里。我定定地看着这群人,裙摆、裤腿随着舞步前后摆动,大家都笑着唱着舞着,彼此牵着手扶住腰,鞋跟在木地板上踏出井然有序的节奏来。
我侧身看着,乔鲁诺也正看着他们。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绑着低马尾的、有些凌乱的后脑勺,他的耳朵在烛光下透出浅浅粉红。我不知被什么东西驱使,居然上手去扯乔鲁诺的发绳。
他转过头,柔声问:“怎么了?”
我脑袋昏沉沉,下意识回答道:“你头发好乱,我重新给你梳起来。”
我两手抓起他的金发,柔顺的软发穿插在我指间,我此时反而没有那么紧张,好像这些行为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从容不迫地给他重新扎好头发,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不错吧。”
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脸上浮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双眼流转着火光,滴溜溜打转。多里克和尼尔就在我们桌边勾着手臂跳舞,他们相视而笑,又把目光投在我们身上。
“你们是夫妻吗?”在歌声中忽然窜出这么一句话来。
乔鲁诺还是没有回答,我摇摇头,说不是。
尼尔弯下腰来,把脸凑到我们跟前,开怀大笑地唱:“不是夫妻真奇怪,姑娘一直把他看!”
他俩转着圈,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个没完:“尼尔曾经看黛丝,那眼神就是如此!”
“多里克初见缪尔加,模样别提有多傻!”
我忽然想到了这位叫缪尔加的女人,在他们的谈话中没有提及她现在如何。我躲开这个关于自己的话题,问:“缪尔加现在在哪呢?”
多里克不唱歌了,但舞步没有停下,朝门外努了努嘴:“她在外面唱歌呢。”他说。我和乔鲁诺进门之前,门外的确有个孤零零的女人,我本想提议请乔鲁诺治好缪尔加,多里克接着往下说:“她在天上唱歌,每晚我都能听到。”
说罢,多里克和尼尔依然在跳着舞,脸上的垂肉随着身体摆动,没有人停下,整座酒馆里,只有我和乔鲁诺安静坐着。女人搭着孩子,青年搭着老人,他们围成一圈,尽情歌唱舞蹈,仿佛这里是与世隔绝的桃源胜地。他们没有丢掉忧伤愁苦,只是带着那些金子一般的回忆过了下去。随着人们的动作,灯火被举手投足带起的微风而微微闪烁,光影交错。我打了个嗝,尼尔邀请我们一起跳舞,乔鲁诺摆摆手,说我喝醉了。
“我没喝醉!”我说,我的确还清醒着,只是偶尔大脑会不听使唤。
乔鲁诺和尼尔说了句什么,尼尔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笑容,即刻,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通向楼梯。我被打横抱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就已经坐在了床上,门关着,但歌声依然能穿透薄薄的墙壁。乔鲁诺站在我面前,一边用打湿了的手帕给我擦脸,一边说我浑身酒气臭死了。
“没有啊,我都闻不到。”我抬起胳膊嗅了嗅。
他拍拍我的脸蛋:“你自己当然闻不到了。”又转过身去,脱下一件外套。
“你、你、你要干嘛!”
“睡觉啊,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是我…”我又打了个嗝,“我现在睡不着。”
褪下那身纯黑色的厚外套的乔鲁诺,里面整整齐齐地穿着衬衫。我从前只见过达官显贵穿这种服饰,标致又高贵。他走到床边坐下,侧头看着我。
“那你想干什么?”
“我刚才听多里克和尼尔说的故事,感觉好伤心…”
“已经无力回天了。”他靠在床头,“生命很脆弱。”
“如果是我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可能会像那个母亲一样自杀的吧。”我盘着腿。
“为什么?”
“就是…你懂的吧。”
他看着我,神情认真:“那你为什么选择四处行骗谋生?”
我愣了一下,思考了会:“我想活下去。”
“人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的,尽管爱人或亲人都纷纷离去,人还是会选择活下去。”
“不对,那不一样。”我转动身子,面对着他,“爱人和亲人死后,不是每天都要活在沉痛的回忆里吗?天天只能念想着再也见不到的人…那太痛苦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也盘起腿,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
“你听他们谈论自己爱人的时候,那笑容不是假的。有很多幸福的回忆,是需要人活着才能去回忆的,而这个时候,快乐往往是大于痛苦的。”
“嗯…也、也对。”我说,“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抓昆虫做标本,结果他一不小心滑进了河里,回家以后我俩都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我脑海里浮现出父母的脸孔,尽管我在不断长大,他们却一直没变。
“我…我从前只能待在家里,像被关禁闭一样。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后花园,我成天和植物聊天,忽然有一天,我就获得了这种能力。”他说着摘下了手套,把手套变成了一只金色蝴蝶,我从未见过金色的、正在发光的蝴蝶。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它扇动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回到他的指尖,转而变回手套。“于是我就自己和自己玩,我把花园里的落叶通通变成动物,它们听我的使唤,很亲近我。可是这种能力的消耗也会让我非常疲惫,后来我放弃了这样的做法,再也没有去过花园。”
“怪不得你每次都睡得那么沉,半夜还会打呼噜呢!”这是我胡诌的,他晚上歇息的时候安静得像块石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我想转移话题罢了,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内容变得沉重又心酸。
“是吗?”他当真了,金色的眉毛都跟着垂了下来,“看来我是太累了。”
没等我回话,他接着说:“还不是因为你,那天我生出满地的藤蔓去解围,累坏我了。”
“哼,那你下次别管我好了!”我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话。我刚想推翻这句话,他立刻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道:“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要是不想管你,刚碰见你的时候就该把你赶走。”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条漆黑寂静的巷子里,我为了依傍医生,才选择接近他。他当时嘲讽了我一番,还一语点破我是个骗子,但我没有话可反驳,他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个小骗子。而我和他待在一起却丝毫没有给他带去他口中的“便利”,反而一次次地给他添麻烦,需要他来解救我。
“那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把我赶走?”我问,我睁大眼睛问。
“你知道如果当时你往那个方向继续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吗。”他说的应该是最初那位老人也提醒我不要再走下去的那条路。我摇摇头,我完全没有地点观念,我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所以四处游荡罢了。
“那前面是战区,已经离得很近了,如果真就让你那么走下去,都不知道是会被炸弹炸死还是会被子弹打死。”
我顿时百感交集,又因为酒精的作用无法让脑子正常运转,有太多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他沉默了,没再往下说,我不知自己是该先道谢还是道歉,我垂下目光,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小声的“对不起”。
“你在道什么歉?”他歪了歪头,绿色眼睛仿佛能把我看穿一般。
“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一开始不就是想给我添麻烦才找上我的吗。”乔鲁诺点了点我的额头,“我不怕麻烦,有什么事我都能迎刃而解的,不用道歉。”
“对、对了…”我的额头像被点了火一般烫,火焰顺着皮肤蔓延到全身,直灼心脏。我有个一路上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是关于那朵花的。也包括刚才被多里克和尼尔调侃我们二人像夫妻那时,我们彼此的沉默。按理来说,我大可以把那朵桔梗当作他表明心意的东西,可有些话如果不问个明白是万万不敢当真的。
“你为什么…为什么送我花呀?”我故作轻松地绕着发尾,问。
“送花还能有别的意思吗。”乔鲁诺从手边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橡木塞子,霎那间,它也被神奇的能力所改变了形状,变成一朵货真价实的鲜花。“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反应很迟钝啊,使者小姐。”
我哪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更别说直截了当地单凭一朵花就认定他对我也抱着同样的感情。他又像上次那样,把花举到我面前,我落入了那对深邃碧绿的潭水中,呼吸急促,好像被紧紧掐住了肺和心,五脏六腑都跟着起哄似的开始发热。
“我当然是喜欢你才会送你花了。”他见我毫无反应,把我的手抬起来,将桔梗塞进我的掌心,“你不喜欢吗?”
“我、我也很喜欢你…”
他睁大眼睛,神情有些讶异,转而朗声笑起来:“我是问,你不喜欢这种花吗?“他顿了顿,“我看得出你喜欢我。”
我撅着嘴,总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我开始埋怨多里克和尼尔的,都怪他们请我喝酒,否则平常都能游刃有余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我怎么会栽在乔鲁诺手里。他见我委屈巴巴的,拍拍床铺:“不说话是困了吗?困了就睡觉吧。”
我乖乖躺下来,背对着他——如果我面对着他躺在床上的话,心都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吹灭了油灯,躺在我边上。
“我挺喜欢那个,叫桔梗的花的。”我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喃喃道。
乔鲁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像婴儿一样蜷缩,恨不得抱着自己的膝盖,我身上正盖着乔鲁诺的外套,上面也有花香。我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没能睡着,明明喝了不少酒,现在的思绪却格外清醒。夜色流淌,月光如洗,没有窗帘的窗户大敞,静谧得只剩下他起伏的呼吸声。
我想到自己独自行走的日子,父母染病死后,我也无法再继续待在那个家里了,便启程想要找个安生的地方定居。结果瘟疫爆发,肆虐了整个欧洲,没有地方能停留,我只能不停赶路,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一路上,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将我看作至高无上的使者,有些人则对我心怀鄙夷,但好在我没有遭到任何袭击,除了那群狂暴凶恶的老鼠。不少人和我谈话,我为了得到他们的食物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们倒苦水,他们询问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这场瘟疫什么时候会离开。我没有固定的答案,但总会打着上帝的旗号给他们打下保票:瘟疫很快就会消失的。我没有回答前面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这根本不是可以一概而论的,我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直到遇到了乔鲁诺,遇到了那位濒死的老人,遇到失去孩子的母亲,遇到了多里克和尼尔。但我还是无法总结,我始终在害怕,瘟疫和病毒不会手下留情,它也许会像从尼尔、多里尔身边带走黛丝和缪尔加那样轻易地把乔鲁诺从我身边带走。尽管他拥有特殊能力,都打消不了我的顾虑。我一直害怕,无休无止地害怕,只有被酒冲昏头脑的时候才愿意勇敢一回,而现在,我又变成了懦弱的胆小鬼。
我一到晚上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父母,想着死去的人,一不小心想到了犹太人在我面前的惨烈场面。我想转过身钻进乔鲁诺怀里,我怕那扇门会被一群龇牙咧嘴的壮汉撞开,他们会把我像烤肉那样挂起来,因为我是个骗子。眼泪从我左眼流进右眼,还堵住了鼻腔,我轻轻吸鼻子,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了过去。乔鲁诺搂着我,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前,隔着单薄的衬衫还能听见心跳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只是躲在他怀里痛哭了一场。把这些年的孤独与无助都化成咸涩的眼泪哭了出来,从前我只能靠着自己纤细得仿佛能轻易折断的双腿到处徘徊,现在我找到了依赖,也能尽情享受这份依赖了。他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花香,不是桔梗,是各式各样花的香气,混杂在一块。
“你真的喜欢桔梗吗?”乔鲁诺突然问。
我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喜欢。”
“以后,给你看一整片桔梗。”
“哪里能看到?”
“有人会种的,这世上花田很多。”他说,“或者,我也可以变出来。”
“不行…你会很累的。”我思索了一会,“而且现在到处都是疾病,花都枯死了。人们都来不及顾自己,哪会继续照顾花。”我失落地眨眨眼,盯着他衬衫上的纽扣。
他默不作声,好像在思考,呼吸缓慢,气息落在我的发顶。仿佛是犹豫了片刻,他说:“瘟疫消失后,就能看到了,不是吗。”他没有以疑问句结尾,而是用平淡的陈述语气。
“瘟疫…它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啊。”
“我是医生,我有办法。”
他是医生,他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但我知道,想要让患者通通痊愈,只能使用他的能力,这会让他相当疲惫。我本想阻止他这么做,却没能说出口。医生会为了芸芸众生而献出精力,这是理所应当的,我只希望他能首先照顾好自己,再去履行医生的职责。
“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眼泪鼻涕都蹭到我身上了。”我听罢,故意往他胸前钻,恨不得把眼泪都抹在他身上,我努力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生怕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
乔鲁诺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合上眼睛。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是个旅行者,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着,为了取暖,我把所有的树都砍了。火烧得好旺好旺,但天在下雪,我不得不一次次加木柴进去,火越来越大,引燃了剩下的树木,整片林子在一片火海中变得光秃秃的,雪也化成了水,我双脚站在冰凉的水中,被冻得浑身直颤。我醒来时,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床边摆着几件衣服。冷风灌进房间里,我拎起衣服抖了抖,确认不会像上次那样埋伏着虫卵之类的脏东西后穿了起来。清晨不像晚上那么热闹,但还是有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我打开门走到楼下,只有尼尔在。
“早上好!”尼尔热情问候。
“早上好。”我向门外探头,“你看见乔鲁诺了吗?”
尼尔指了指屋外:“他正在外面呢。”
我向尼尔道谢后,裹紧外套走到外面。戴着面具的乔鲁诺正站在门外,他面前的队伍大排长龙。他没有戴手套,一个接一个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救治他们。人们皮肤上的溃烂与腐肉还是愈合,尽管过程很痛苦,但是没有人叫喊出声。他们向乔鲁诺鞠躬致谢,甚至还有跪下来要亲吻他的脚尖的,他婉拒了。多里克抱着一个木箱走了出来,分发给痊愈的人,他告诉大家要用干净的布捂好口鼻,不要再被感染了。乔鲁诺转头看了我一眼,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医治,轻声问我:“饿吗?”
我点头:“有一点。”
“有人送来了一些吃的,在屋里。”
“你呢?”
“我还不饿。”
“那我等你饿了再吃。”我站在他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等一下。”他抬头对着众人,拔高声音说,“我爱人饿了,她说没有我陪着就不吃饭,请大家等一会。”
话音刚落,人群便哄闹起来,他们脸上洋溢着笑,甚至还有人大声呼喊:“没关系,你们慢点吃!我们不急!”
我压不住嘴角,两颊也发烫,只好赶紧转身进门。他跟在我身后,好像没注意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话似的,还漫不经心哼着小曲,一觉醒来总觉得他这幅模样让人恨不得打他几下,但又不舍得下手。他大清早就用能力治疗病患,肯定累坏了。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他露出半个下巴,把食物往嘴里送,阳光落在他的头上,被黑色礼帽完全吸收了。昨晚迷迷糊糊地给他榜的头发好像散开了,正垂在肩上,发尾有些发白,我搓搓眼睛,想仔细看时,他已经戴上了面具。
“细嚼慢咽固然好,但你一直在走神。”乔鲁诺俯下身子,鸟喙都快扎到我了,我往后躲,他就把我的脑袋掰回来,“沾上了。”他擦擦我的嘴角。
“我刚刚看见你有白头发了。”我站在他身边,和多里克一起给被治愈的病人分发干净布料。
乔鲁诺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有停下,淡然自若地回答:“你看错了,我还年轻着。”
“我不是说你老啦,我的意思是…”我一个没拿稳,手里的布掉在地上,被污水浸湿了。
“我没事的,放心。”他弯腰捡起脏布,把它变成一只蝴蝶,缓缓飞走。“最重要的是自己,你应该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再去关心别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乔鲁诺。但我没有回答,他既然能对我说出这句话,想必比我更清楚其中的道理。多里克又唱起歌,尼尔在屋子里和着,歌声此起彼伏,荡漾在蓝空下。
我们没有一直待在这里,一天后就再次启程了,据尼尔的说法,我们已经离英格兰很近了,也许再有一个月不到,就能抵达目的地。他从那天以后没有再摘过面具,尽管我很想看看他的脸,也没有提出这个请求。使用能力会疲惫,他并非是我,他也会感染,如果在治疗病人的途中还要一次次治疗自己,只会雪上加霜。我们前进着,他救治病患,不曾停歇。
乔鲁诺的身形依然像往昔一般健壮高大,腰背挺直,脊椎像一根铁棒。毕竟他的身高摆在那,以至于路上我总是跟不上他对我步子,他走一步,我要走两步。从前我和他抱怨过,他没听进去,现在反倒自顾自慢了下来,甚至有时还需要我放慢步子等他。
余晖浸染城墙,我和乔鲁诺坐在被治愈的病人家里休息,这时便会怀念那晚的床,可以肆无忌惮地伸展四肢,还可以窝在他怀里,想怎么撒娇怎么撒娇。很多人问起我们的关系,他先是把话语权交给我,发现我总是支支吾吾羞涩不肯说话后,便斩钉截铁地告诉别人,我是他妻子。我对他的感情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可要给我冠上妻子的名号我会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不够爱他?是不是多关心关心他?是不是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他?我的自我怀疑好像也能被他看穿,那道目光并不锐利,反倒柔和得要命,每次都能把我看化了。
都说了别胡思乱想了,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不够爱你吗?我该怎么证明我爱你可以爱到付出一切。他常常这么说,他越这么说我就越不安。要我用嘴巴说,我也可以告诉他,我也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但真当抉择时刻到来时,我能不能做到,我想鉴明自己的真心。这同时也让我的疑心更重了,我比往常更频繁地询问乔鲁诺,这能力究竟会不会消耗他的生命?他不以为然,告诉我,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复。我相信他,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相信的就是他,但这也像忠臣对君王忠贞不渝的同时也会质疑自己的王的决策是否正确。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我靠在乔鲁诺肩头听着雷声阵阵,雨声中混杂着爪子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是鼠群。他不慌不忙地在门口生出一片粗壮的藤蔓,植物清新的芳香钻进我的鼻子里,我感到安心,但睡眠越来越轻。我不知道这是在昭示着什么,乔鲁诺睡着的时候,我总是醒着的,最初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现在他睡得越来越沉,需要我叫醒他。我也庆幸自己不需要什么睡眠,特别是在那个晚上之后。
“哇…这里好脏啊。”我踮着脚尖走路,这间房子的地面上满是黏糊糊的液体,如果不是乔鲁诺告诉我那只是植物腐烂后堆积成的菌体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进这里。
“拿了东西就走吧,换个地方休息。”他声音很低,好像个七八十岁的老者,还有些嘶哑。他又清了清嗓子,“咳,你左手边的柜子里有东西。”
我打开柜门,连门把上都布满黏稠的液体。只是一些食物而已,但意外的是,柜子深处放着一枚戒指。银质的戒指在瘟疫之前并不稀奇,毕竟只有稍微有点资本的家庭都可以买得起这种东西。但我还是把它拿走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收集被主人遗弃的小物件也算是件有趣的事。
我们重新找了间屋子歇脚,乔鲁诺接过戒指,用手帕擦干净,戴到我手上,尺寸刚好。“这是别人的东西哦。”我有些不满,如果实在要我担起妻子这个名头,至少要送点像样的东西。
“已经没有人要它了,所以它现在的主人是你。”
“对了。”乔鲁诺接着说,“你别动。”他举起我的右手,两指上下捏着戴在我无名指的戒指上,一团金光在戒指的表面流转,熠熠生辉。我感到热流从指尖顺着手臂流入体内,直达心脏,仿佛身体被疏通了一般格外舒畅,他就像个火炉一样,可以随时给我取暖。
“这是生命能量的温度。”乔鲁诺说。
这晚过后,我的夜是漫长的。本来白天我就在无所事事,除了和乔鲁诺一起赶路,基本帮不了他什么,被注入了他所谓的生命能量后,我更不需要休息了。我不清楚这样究竟是好是坏,于是更不敢轻易合眼,这好似一种暗示,我便在他睡着的时候一动不动注视着他。隔着面具,我依然能透过镜片看见他的脸。不少细纹爬上了他的脸蛋,他果然还是太劳累了,我长长叹了口气,他却忽然抬起头,问我怎么了。
“抱歉,我把你吵醒了。”
“不,是我自己醒来的。所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叹气?”乔鲁诺说。
我咬着下唇,纠结了很久才回答:“你是不是太累了?我们不如休息一段时间吧。”
“瘟疫可不会休息。”
“乔鲁诺。”我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他忽然摘下帽子,把面具往上翻,亲吻我的额头,“不要担心了,好吗?一切都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乔鲁诺又睡着了,我依旧失眠。我不再问他话了,我知道他只字不肯说,我开始自己寻找答案,他的能力究竟会不会对他自身造成伤害?我做着愚蠢的实验来验证我的猜想,甚至是用玻璃片划破我的胳膊,让他再次治疗我。如我所料的,他治疗的速度远不如以前,也难怪他会在听见鼠群动静的第一时间开始生出藤蔓。我极力劝说必须要停手休息了,他没有听,只是一遍遍地回答我,相信他,别担心。
“要是你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你就不能对我说句实话吗!”通过无数次询问无果后爆发出的咆哮与不满后我才知道,我低估了自己对他的爱。我无比害怕他会离去,那样等同于抽走我的魂魄,我的希望,但语言无力又空洞,我光凭自己贫瘠的话语根本无法表达出自己有多在乎他。
乔鲁诺被我吼了这么一句后,一言不发愣在原地。旋即我觉得自己太过激,刚想给他道歉时,被他揽进怀里。
“你这么一发脾气我才知道,我最怕你怨恨我。”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沙哑,低沉。他好像瘦了很多,连这个拥抱都不如往日有力。
“对不起…我真的太担心你了,乔鲁诺…”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有关他能力的事情。我最初恐惧爱正是因为这样,我会由于自己的私心而伤害到他。我不是语言学家,很多时候找不到正确的表达方式,从嘴里蹦出来的话总是带刺,尽管我的初衷不是想伤害他。没有人会想伤害自己的爱人,但总在不知不觉地彼此伤害着。猜忌,怀疑,敏感,这些情绪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随着时间不断发酵,而乔鲁诺的异常更是提供了肥料,让这些情绪疯长。
我们的关系不会因此破裂,因为我是个蠢姑娘,而乔鲁诺是聪明人。他有数不胜数的方式安慰我,哄我,而浪漫更是他能力的代名词。偶尔变出些小花小草是家常便饭,在夜里来一场萤火虫表演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我喜欢看这些,但我还是制止了这些仅仅富有观赏性的行动,我不想让他更疲惫。好在情况有所好转了,病患越来越少,我们离英格兰越来越近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我欣喜地期盼着抵达英格兰后我们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乔鲁诺睡前,我用树枝在土地上比划,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幸福的蓝图,他却没有给出太多应答。应该是太疲倦了,我便停下嘴,把安静还给夜晚。
我坐在台阶上,乔鲁诺正在我面前给病人治疗。他的动作很慢,不像在酒馆那时的干净利落,一个病人要在他面前待上十几分钟才会离开。
“乔鲁诺,你要喝水吗?”我问,我想尽其所能照顾他,首当其冲的是先不给他添麻烦。
“不用。”
“好吧。”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你如果要喝水就叫我一声哦。”他没再回答。
太阳挂在我头顶,影子慢慢变短,我抹了把汗,我坐在这儿不动都喝了不少水,乔鲁诺却一声不吭地在我跟前不远处站好几个小时了。最后一个病人也离开了,我想给他递水,他摆了摆手,告诉我他先去边上洗个手。我没有接话,只是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处。火辣辣的烈日快要把我烤熟了,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全身被催出了汗,抖了抖衣裳,我想我得去找乔鲁诺。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不知道又去搞什么小把戏了。
我猛地站起身还有些头晕眼花,一阵晕眩过后,我看见了一只金色的蝴蝶。它扑棱着发光的翅膀从转角飞来,又是乔鲁诺在使用自己的能力。我有些气不过,明明告诉过他不要再浪费自己的精力玩这种游戏,他还是对此孜孜不倦。我跟着金蝶走向转角处,一片豁然开朗。原本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中生出茂盛的枝叶,覆盖了灰暗的破碎砖瓦,缝隙里绽开一株株盛放着的桔梗。我无心观赏眼前这幅令人震撼的花田,四处寻找着乔鲁诺,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声音回荡在墙与墙之间,只有我的声音在应答自己。我慌张地翻开瓦片,尽管指尖磨破了,渗出血来也毫不在意。我不要花田,不要瘟疫退散,我要的是我的爱人,我要的是乔鲁诺。
蝴蝶挡在我面前,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我泪眼朦胧地跟着它,一路上都爬满了藤蔓,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它带我来到了一个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鸟嘴面具。
“关于1353年黑死病突然开始消失,您知道什么内情吗?”女学生问。
“是我的爱人,他是医生,是他用特殊的手段拯救了很多黑死病人,远比传统的医疗手段要先进得多。”我抚摸着手中的面具,仿佛它还有温度,“如果没有他…我可能都会死在半路吧。”
“如果没有他,我会走进战区,被炸死,烧死,乱枪打死,无不可能。如果没有他,我会是什么样呢…”我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仿佛要压塌英格兰一般。
她点点头,翻过新的一页:“那您的爱人现在哪呢?”
我沉默了很久,垂眸,说:“他不知道去哪了,也许是在跟我怄气吧。都怪我小脾气小毛病太多,他可能不想再见到我了,所以一个人躲起来了。”
她点了点头,合上笔记本:“谢谢你的回答。”
她没有走,只是站在我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笔记本。
我每天都会见到这个戴着棕色贝雷帽的女学生,她长得和年轻时的我一模一样。我最初感到恐惧和痛苦,她的出现令我不安极了,但时日一长,我已经慢慢释怀。在瘟疫结束后,人们纷纷猜测着黑死病消失的原因,有人说是上帝慈悲,有人说人类拥有了自愈能力,也有人站出来宣扬名叫“乔鲁诺·乔巴纳”的瘟疫医生。可没有人相信。瘟疫医生的治疗手段被揭露后,他们遭到了舆论的攻击,更严重的受到了刑罚,而群众要求这些受益于乔鲁诺的病人展示他用了什么特殊药物,以及愈合后的伤疤等等…没有人能举出例子,因为他的能力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没有任何伤痕可循。
我慢慢猜到了这个女学生出现的原因。我太想点醒世人,真的有这么一位医生,耗尽一切地救治病患,不计得失。
每天清晨我醒来,这个女学生在床边看着我,晚上我入睡,她也在床边看着我,她的眼神锋利,像把刀。她的出现仿佛在呵斥我,当初大可以走入那片战区,即使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个粉身碎骨也好过现在。我弄丢了乔鲁诺,而且再也没有找到过他。我来到英格兰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地方安居,而是找到他所属的医疗队,拜托他们一起寻找乔鲁诺。没有人帮助我,没有人听进我的请求,我只好原路返回,在来路上找到被他医治过的病人,请求他们的帮助。过了太多年,直到我头发花白,都没有发现过他的踪迹。我始终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如同君王膝下的忠臣,不带有丝毫疑虑地全心相信他。也相信他,不会轻易离我而去,不会就这么消失的。
大雨滂沱而下,仿佛给英格兰罩上一层厚厚的、灰蒙蒙的帘子,落下一道响彻大地的闷雷,我关上窗,回头看向坐在墙根的女学生。她身上泛着金光,身边绕着一只蝴蝶,没有离开的意思,日复一日。
我远眺窗外,从我的角度可以直接看见一大片花田,它们迎风摇曳着。我抬手,看着手上的戒指,每每抚摸它,都会有一股热流窜流我的全身。我并没有过得太痛苦,像乔鲁诺和我说的,也像多里克和尼尔一样,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尽管那一切幸福得有些不真实。爱他敬他的人绝不占少数,但我敢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天下无二的,天地可鉴,不,曾一起走过的路可以鉴明。曾经我不愿谈及信仰,因此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假扮上帝,如今日夜相信着一个人始终存在,以及盼望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感觉,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教徒,而这份信仰支撑着我。
唯独遗憾的是,这辈子我只见过他的脸一次。那张精致得不可方物的面孔镌刻在我脑海里,我一直在变老,可他却不变了。
————————END—————————
补充:
✐加粗字体改编自《了不起的盖茨比》原文:如果打算爱上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桔梗花花语: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
【群秀1】邵大鹅和秀秀的日常
李程秀每天起的都很早,即使前一天被邵群折腾到凌晨,第二天也是雷打不动的起床。
这是李程秀的习惯。
每天起床回过头,看着身侧还在熟睡的邵群,李程秀心里就毛茸茸的。
邵群睡着的时候和很安静,眼睫毛长长的,在下眼睑撒下一圈影。褪下了暴躁和冷傲,满脸的温柔,就连嘴角好像都似笑非笑的勾着。
那是只给李程秀一个人的温柔,哪里是那个骄傲自负的风投总裁
李程秀总是侧身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邵群的眉间,然后笑意从眼睛里露出来,揣着心里毛茸茸的小兔子起床开始准备早饭。
每天李程秀都是做完早饭后,再去叫邵群起床,他想让邵群多睡一会。
其实李程秀根本不知道,那个要他叫才起...
李程秀每天起的都很早,即使前一天被邵群折腾到凌晨,第二天也是雷打不动的起床。
这是李程秀的习惯。
每天起床回过头,看着身侧还在熟睡的邵群,李程秀心里就毛茸茸的。
邵群睡着的时候和很安静,眼睫毛长长的,在下眼睑撒下一圈影。褪下了暴躁和冷傲,满脸的温柔,就连嘴角好像都似笑非笑的勾着。
那是只给李程秀一个人的温柔,哪里是那个骄傲自负的风投总裁
李程秀总是侧身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邵群的眉间,然后笑意从眼睛里露出来,揣着心里毛茸茸的小兔子起床开始准备早饭。
每天李程秀都是做完早饭后,再去叫邵群起床,他想让邵群多睡一会。
其实李程秀根本不知道,那个要他叫才起床,而且起床就带着困意喊着媳妇亲一个,然后把他搂在怀里亲好几口才肯起床的邵群,其实早就醒了。
在李程秀送出每天第一个吻,走出卧室的那一瞬间,邵群就把眼睁开了。
恨不得嘴角要在后脑勺相遇。
其实李程秀更不知道的是,邵群醒的很早,每天都比李程秀醒的早。看着身侧即将要醒的李程秀,邵群总是故意把眼闭上装睡。
有的时候一想到李程秀马上就要主动送上一个早安吻的时候,邵群总是要忍不住笑,眼睫毛都在抖。
心想着,还好秀秀没发现,要不然肯定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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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好短 我在写啥 不知道不知道
ooc我的 完美爱情是群秀的
或许能给我个小心心 小手手
【吞海】烟火人间
花领着鱼走进向往的生活(•̀⌄•́)
简简单单2k+
有不足之处希望不要吝啬意见直接指出❤
吴雩穿着一身柔软的家居服,坐在老旧的皮质沙发里,电视上播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家庭伦理大剧,他一边感叹还好曾翠翠女士没有要求他们全部住在一起,一边吐槽着步重华的恶趣味。
不对,不是恶趣味,是步重华向往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
首先第一条,步重华那个顶层大复式太空旷不符合他刻板印象中的温馨,于是,吴雩兜兜转转,又被步重华带着,住回了这个狭小破败的学区房。
今天是他们搬过来的第一天。
墙上挂的钟表时针快要指到十了...
花领着鱼走进向往的生活(•̀⌄•́)
简简单单2k+
有不足之处希望不要吝啬意见直接指出❤
吴雩穿着一身柔软的家居服,坐在老旧的皮质沙发里,电视上播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家庭伦理大剧,他一边感叹还好曾翠翠女士没有要求他们全部住在一起,一边吐槽着步重华的恶趣味。
不对,不是恶趣味,是步重华向往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
首先第一条,步重华那个顶层大复式太空旷不符合他刻板印象中的温馨,于是,吴雩兜兜转转,又被步重华带着,住回了这个狭小破败的学区房。
今天是他们搬过来的第一天。
墙上挂的钟表时针快要指到十了,步重华才裹着一身寒风匆匆归来。
“我回来了。”
他把外套往衣架上一挂,就迫不及待的在屋里寻找吴雩的身影。
“回来啦,我给你热着饭呢。”
吴雩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夹杂着粥类沸腾的细小声音,他走进厨房,从后边一把搂住吴雩,脸贴在他的脖颈上蹭。
“凉。”吴雩缩了一下脖子,笑眯眯的转过来,热烘烘的手捧上步重华的脸,“给你暖暖。外边很冷吧,你看你的脸凉的。”
步重华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是啊,外面特别特别冷,但是一看到你,我就一点也不冷了,反而从这里烧了起来。”他说着,拉住吴雩的说贴在胸口。
吴雩回想了一下这几天他和步重华一起恶补的各类青春言情和家庭伦理剧,找到了一句很适合现在说的话,他摩拳擦掌的学着电视剧里的那种小媳妇模样,眉头微微皱起,瞪了步重华一眼,抿起嘴状似不满的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又跟谁鬼混去了?”
他知道这两天步重华手头的案子正进行到关键,但他就是想这么问问,他觉得步重华会喜欢。
“我跟谁鬼混,嗯?”步重华凑近,用额头抵上吴雩,眼梢略微挑起直视着他,“我加班了,回来的够早了,廖刚他们还在苦战呢。”
他看到吴雩的眼里混着厨房柔和的灯光,闪着细碎的笑意,温暖的倒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堆起了饱涨的满足感,没忍住在吴雩眼皮上亲了一下,随即松开了他。
“我儿子睡了?”步重华洗了洗手,从柜子里拿出碗,递给吴雩。
“嗯,小小花睡了,你去看看他吧,他吵着要你陪他玩,谁知道你回来的这么晚。”吴雩又不满的斜他一眼。
步重华又缠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放软了口气哄到:“别生气了老婆,我下次早点回来。”
这一声老婆虽然吴雩闹了个大红脸,可步重华却是心情好到了极点。他虽然是不会哄人的,但在他记忆中能想起的并不多的家庭场面中,他父亲就这样哄过母亲。
吴雩不太好意思的推开他,转过身去把锅里的粥搅了两下,没在接话,但他泛着红的耳根和后脖颈让步重华心生歹念,想要再调戏他两句又想起来要去看儿子,就把这念头给退后了。
他走进卧室,原来那个嘎吱作响滚个床单都怕塌了的小木板床被他弄走了,怎么会扔呢,那可是见证他第一次亲吴雩的床。
他又买了个简单的双人床放在卧室,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婴儿床,没开灯,他走到床边心情有些复杂的看着床上放着的一个东星斑布偶,他儿子步小小花。
小小花是一次他出差时无意间在街边橱窗里看到了,就买了回来给了吴雩,大概一米多长,让步重华很喜欢的一点是,这个鱼肚子的粗细,和吴雩的腰几乎一样,所以他也很喜欢抱着这个鱼。
步重华伸手拍了拍鱼头,走出卧室,吴雩正来回于餐桌和厨房之间,把热好的饭放在桌子上,他穿着白色的棉质拖鞋,劣质的塑料底子拍在木地板上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在步重华的心底,模模糊糊的砸出了一个小而温馨的家。
家里有简陋陈旧的环境,发黄脱落的墙皮,有看不出年纪的家具,布着蜘蛛网的天花板。也有他的十里人间烟火,有他的三丈绵软红尘,有他寻找了二十多年的可遇不可求,有他赴汤蹈火即使殉情也要在一起的爱人,
有吴雩。
在遇见吴雩之前,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只有肩上刑警的责任和心里的仇恨,他在队里听实习过基层民警的蔡麟说,听一步一步从小廖警官升上来的廖刚说,基层民警接的案子中,有很多都是夫妻不和吵架闹事甚至于出手伤人。好像任何海誓山盟的生死契阔,最后都会磨灭在争吵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中。
因此步重华一度觉得他记忆中的家只会存在记忆中,甚至于让他望而却步。听着王九龄吹嘘他走到家门口一喊,老婆孩子就都凑会上来,听孟昭抱怨着孩子的成绩又不理想,听实习生倒着热恋中甜蜜的苦水,他都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直到他了解吴雩,跟吴雩相熟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住了多年的,一个人如何也热闹不起来的空旷的房子,只是多了一个吴雩,就好像到处都活了起来,时时刻刻让他感受着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满足感。
从他的房子,变成了他们的家。
只是多了一个人。
明明只是吃饭时多了一副碗筷,喝水时多了一个茶杯,橱柜里多了他自己绝对吃不完的零食,床上多了一个不大却很有存在感的枕头。步重华却觉得,吴雩带着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他站在复式里,看着楼梯,有吴雩上下跑着运动的身影,看着客厅,沙发上有吴雩看着综艺吃零食的身影,看着餐桌,有吴雩跟他说着话手里还不停挑着鱼刺的身影,看着卧室,床上有吴雩动情的身影,到处都是吴雩,到处都有吴雩。
他甚至在想,自己的心是不是也变成了吴雩买下的鱼塘,要不然怎么会只装着吴雩这一条鱼。好像这条鱼甩一下尾巴,在水中激起的水花就在他的心房里久久荡漾,泛起一层一层的水花。
“愣在那里干嘛,快过来吃饭。”
幸好他遇上了吴雩。
吴雩就是那一缕人间烟火缠绕着他,给他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温暖与快乐,连简单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因为他而有了特殊的意义,
所谓生活,可能就是…………
“哎,来了。”
【添望】月雨
大概就是江添做chun梦
是小破🚗 走评论链接
文笔不太好 注意避雷
放几个片段
“望仔,你怎么这么软?”
江添躺在了盛望的旁边,浑身chiluo着听窗外的雨。他们躺在白马弄堂的屋里,感受着十指相扣的爱意。
他想起盛望给他过生日说的每一句我爱你,于是离开盛望的唇,说:“我永远爱你。”余光看到窗外的满月,月光给他们披了一层纱,将他们罩在其中,好让他们诉说着爱意,听窗外的雨。
大概就是江添做chun梦
是小破🚗 走评论链接
文笔不太好 注意避雷
放几个片段
“望仔,你怎么这么软?”
江添躺在了盛望的旁边,浑身chiluo着听窗外的雨。他们躺在白马弄堂的屋里,感受着十指相扣的爱意。
他想起盛望给他过生日说的每一句我爱你,于是离开盛望的唇,说:“我永远爱你。”余光看到窗外的满月,月光给他们披了一层纱,将他们罩在其中,好让他们诉说着爱意,听窗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