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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C

诱赌

理砂/砂理     无差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拉帝奥陪他来到这里,不做点什么就有点可惜了。


  砂金如同往常样入了场,捕捉到对家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后,他很满意。但拉帝奥就只是静静地抱臂站在离他几寸远的地方,淡漠又疏离。砂金随意地捻开手中的扑克,点数中规中矩,但倘若以这样的弹面赢下赌局,他会获得不知翻了几倍的盈利。


  “教授,你怎么看?”砂金看见拉帝奥向下瞟了一眼。


  “真是可怜的点数,赌徒。怎么,你的强运抛弃你了?”


  “别心急呀,教授。”他眯着眼勾了勾唇角。“我还想仰仗仰仗您的智慧呢~”尾调轻挑上扬,带有不......

理砂/砂理     无差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拉帝奥陪他来到这里,不做点什么就有点可惜了。


  砂金如同往常样入了场,捕捉到对家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后,他很满意。但拉帝奥就只是静静地抱臂站在离他几寸远的地方,淡漠又疏离。砂金随意地捻开手中的扑克,点数中规中矩,但倘若以这样的弹面赢下赌局,他会获得不知翻了几倍的盈利。


  “教授,你怎么看?”砂金看见拉帝奥向下瞟了一眼。


  “真是可怜的点数,赌徒。怎么,你的强运抛弃你了?”


  “别心急呀,教授。”他眯着眼勾了勾唇角。“我还想仰仗仰仗您的智慧呢~”尾调轻挑上扬,带有不明的挑逗意味。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该死的赌徒,你至少应该让你手中的筹码看起来更可观些再做定夺。 当然,信不信由你。”


  “是吗?”他轻笑一声转动手腕,将手中的牌掷上了牌桌。


  “全押。”


  他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推向牌桌中央,胜券在握。在陆续有几人跟注后,荷官见怪不怪地开了牌。


  如同预料中的那样,他赢下了所有。


  “看来这次,还是我赌赢了。”


  “哼,孤注一掷的确是你的作风,赌徒。”


  “我可没有完全依赖那所谓的【强运】。”


  他抬手指了指牌桌一头。


  “你看那位,自从揭了牌,眉梢就一直吊着,想必数字不太好看。再看那位,拿到牌之后脸色都有些发白,想必手气也并不是很好。”


  他从桌前捻起了一枚筹码递向拉帝奥,筹码在赌场的灯下反射出亮眼的光,拉帝奥只是瞥了一眼,没接。


  “我不会做这种有损理智的事,管好你自己的手,赌徒。”


  被拒绝后,砂金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收起筹码,向身边人凑了一步。


  他微微踮了脚,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勾住了对方的领带。


  脸上笑意渐浓,他略歪头看他,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拽着领带的那只手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明明已经知道【强运】的存在了……为么不和我试试呢,教授~”


  砂金轻笑一声凑近了不少,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双理性的眼眸。炙热的呼吸的扑在颈间,连带着发丝也微微摇曳,他明显感觉到面前人一僵,连带着整个身体也紧绷起来。


  于是他笑的更肆意了,抬眸紧贴在他耳边低语:


  “你信任我吗,拉·帝·奥?”


  他故意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一字一顿。他听见拉帝奥轻呼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知道了,聒噪的孔雀。几局游戏而已,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他自然地拂去了砂金揪住他领带的手,从筹码堆里抽出几枚筹码抛给砂金。


  “接好,赌徒,机会仅此一次。 ”他从西装的内衬口袋里掏了墨镜戴上,偏头示意荷官开局。


  ……


  事实证明,他们很默契,赢了个盆满钵满。


  砂金抛着枚筹码走在前面出了场馆,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很果断啊,教授。最后那盘我以为你会观望下再出手呢~”


  他脸上依旧挂着笑,但拉帝奥却轻呵了一声。


  “心理诱导的把戏玩够了吗?砂金。”


  “什么?”


  比他高上一截的人压了过来,步步紧逼,迫使他向后退了几步。


  “或者说,你真的以为那些拙劣的小把戏能干扰到我?”


  距离越来越近,砂金猝不及防迎上了对方的体温,退无可退,只能抬头仰视拉帝奥。在那看似平静的眸中,他望见了有些心虚的自己。


  “当然不是,我从不对信任的人说谎。”


  他习惯性地试图用花言巧语搪塞过去,可是对上那双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还是改了口:


   “至少对你是。”


  ……


  他们之间陷入了有些漫长的沉默。就在砂金准备开口时,他听见拉帝奥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很信任你,至少现在是。”


  砂金怔愣了两秒, 偏过头干咳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惦记着那句话啊……”他看见拉帝奥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无语。


  “不过,没想到会得到教授你这么正式的回答,我很荣幸。”


  他不再向退,转而不断靠近,渐渐缩短了距离。对方平稳的呼吸落在他耳边,让他有些慌神,对比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便愈发显出拉帝奥的冷静克制。


  他夹着手中的筹码,贴在面前人的颈侧,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哑声道:


  “教授,要再赌一局吗?”


  他看见拉帝奥的眸光在夜色中暗了下来。


  “你自己应该清楚输了的后果,砂金。”


  有些微凉的筹码在这有些躁热的夜晚仿佛薄荷糖般提神,但一旦被体温浸染便不再透彻,反而像是暖昧的引线。


  他感受到拉帝奥同样覆上了他放在颈侧的那只手。


  “当然...”他迎着对方黯淡的眸光,故意压低了声音,用口型一字一顿无声地说:


  “愿赌服输。”

乌托邦的羔羊

好糊(戳手ing

拍摄地点是艾梅莉埃传说任务里的旅馆内,不太会拍照,大家凑合着看吧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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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地点是艾梅莉埃传说任务里的旅馆内,不太会拍照,大家凑合着看吧hh

阿盏

【七神向】审判

设定:失败的天理之战+藏锋的芙卡洛斯

  角色死亡有。

———————————————

  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最终落在藏匿者的头颅上。——题记

  1.

  第无数次,枫丹又飘起了雨。

  自从那场旷世之战后,大审判官和水神就都没再出现过。现在,整个枫丹廷的秩序都由最高决斗代理人和梅洛彼得堡的那位公爵维持——尽管,他们的状态也并不好。

  美露莘们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人们说,这是「灾难」的前兆:旷世战争以失败结束,战场上以身护民的神明们都离奇失踪,那日所出现的白发神灵说,祂将要降下神罚。

  审判诸神的法庭即将开庭。

  只是无人知晓何日开始。

  雨停了,只是仍然阴沉,起...

设定:失败的天理之战+藏锋的芙卡洛斯

  角色死亡有。

———————————————

  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最终落在藏匿者的头颅上。——题记

  1.

  第无数次,枫丹又飘起了雨。

  自从那场旷世之战后,大审判官和水神就都没再出现过。现在,整个枫丹廷的秩序都由最高决斗代理人和梅洛彼得堡的那位公爵维持——尽管,他们的状态也并不好。

  美露莘们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人们说,这是「灾难」的前兆:旷世战争以失败结束,战场上以身护民的神明们都离奇失踪,那日所出现的白发神灵说,祂将要降下神罚。

  审判诸神的法庭即将开庭。

  只是无人知晓何日开始。

  雨停了,只是仍然阴沉,起了狂风。

  2.

  芙卡洛斯站在审判台上,眼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不过正义之神很明白,眼前的一切绝非「真实」。她依旧沉默,如战争刚结束时一般的沉默。

  那维莱特也沉默着,他与神明并肩而立,昏暗的光打在水龙的脸上,神情晦暗不清。

  观众席上的白发人鼓着掌,微笑开口:“二位不是一直想要审判诸神吗?眼下难道不是个难得的机会吗?”

  祂语气里带了些鼓励的意味。芙卡洛斯有些艰难的扯起嘴角,努力想和平常做戏时一样,:“哈哈…是的。感谢您给了我这次机会。”

  那维莱特依旧沉默着,握着手杖的手收紧又松开。

  他似乎还想要周旋,可维系者接着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哦…对了,马上就要审判了。”

  “这里可是歌剧院啊!”

  祂大笑几声:“…歌剧院怎么可以没有观众?”

  维系者笑着,只是眨眼的功夫,观众席上突然坐满了人,如之前的每一场审判一样,只是这一次的观众们,行动呆滞,眼神木讷,俨然一副傀儡的样子。

  芙卡洛斯瞳孔缩了一瞬。

  下一瞬,维系者出现在指控席上,而被指控的位置突然扩宽数倍,昏迷的诸神出现: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陷在身下的软椅里,似乎是有被好好的对待。

  舞台上也站满了人,几乎全是神之眼的拥有者、这场战争的主力军。

  后面的帷幕被拉开,露出巨大的影像:七个区域投映出七个国家,最中间的双子紧闭着眼睛,有水缓缓上升,然后在某一个位置又停住。

  维系者笑盈盈的,像是寻常人家顽皮的姑娘:“芙卡洛斯,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是选择六个弃子,还是这片大陆,你知道的,对吧?”

  3.

  整片虚幻的空间突然活了,观众们议论纷纷,昏迷的诸神苏醒,原本舞台上不能说话的人也都恢复。

  冰之女皇是第一个面临审判的。

  她浮在空中,缓慢的眨了眨眼,极快就理清了现状。而冰之神沉默着,她在等待有人开口。

  谕示裁定枢机的虚影出现,未有人说话,天平就已经微微倾斜。

  正义之神握紧了手中剑,却又无可奈何:“冰之神,你挑起战争,致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是吗?”

  冰之女皇抬头,对上芙卡洛斯的目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雪色的双眸,目光坚定,看不见芙卡洛斯所想象的滔天怒火,只有平静:“是。我认罪。”

  洁白如圣女的冰之神并无辩解之词,下一秒话锋一转:“只是我仍有疑问。”

  芙卡洛斯几乎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她害怕看见战友的眼睛,她怕从里面读出恨。

  于是,她退后半步,求助似的抓住水龙王的衣袖。

  那维莱特会意:“请您讲。”

  冰之女皇昂首,目光仍是坚定。

  “请问,天理之维系者轻易否定人类的力量,几次覆灭国家——这满手的血,该怎么定罪量刑?”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议论骤起,可无人敢看向白发的神。

  维系者在指控席上把玩自己的头发,对冰神的质控毫不在意。祂甚至极为不屑的嗤笑出声来。

  谕示裁定枢机的天平愈发倾斜了——只是方向仍是不利的。

  歌剧院里人声鼎沸,因为人们知道这会是枫丹历史上最荒诞的一场审判。

  那维莱特如往常一般的,以手杖敲击地面,然后维持秩序…只是语调却有些莫名的发颤。

  纵然,审判诸神是他身为龙族、刻入骨髓的「使命」,但他不能明白这场审判的意义。

  悲伤与不解几乎要淹没他。

  4.

  舞台上的执行官也如审判者一般的感到悲伤——或许也只有那么一二位是真心实意的悲伤。

  胡桃的目光一直锁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从上了审判庭的那一刻开始,少女就直觉着要发生极为不好的事——比战争结束找不到神明还要不好的事。

  而冰之神被审判,已经告诉了她预感的可信性。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舞台上无人说话,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胡桃眼中无限放大:这就是她最后一个亲人了,原来神明也不能久存吗?

  神明的目光遥遥与她相对,带着安抚意味的笑了笑。

  ……笑得真难看啊。

  胡桃这样想着,可泪水早已经模糊了视线。

————————

  原谅学生党没法一发完😓

  

Synavlia

【须弥F4】失恋游戏

一个海哥赛诺搞事梗 一发完

都是双向暗恋哈

人物是mhy的 OOC是我的

评论摩多摩多~


0.

  “我失恋了,卡维/提纳里。”

  “啊?”

  艾尔海森家里,卡维停下了吃早饭的动作,一脸迷茫的抬头,注视着无意识丢下了一个炸弹还不自知,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仪表的大书记官。

  化城郭,提纳里的饭桌上,巡林官正在为了今日的巡林做准备,冷不防收拾东西准备回城的大风记官突然冒出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一脸疑惑的思考这是什么新的冷笑话。

  “等等,艾尔海森,你刚......

一个海哥赛诺搞事梗 一发完

都是双向暗恋哈

人物是mhy的 OOC是我的

评论摩多摩多~


0.

  “我失恋了,卡维/提纳里。”

  “啊?”

  艾尔海森家里,卡维停下了吃早饭的动作,一脸迷茫的抬头,注视着无意识丢下了一个炸弹还不自知,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仪表的大书记官。

  化城郭,提纳里的饭桌上,巡林官正在为了今日的巡林做准备,冷不防收拾东西准备回城的大风记官突然冒出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一脸疑惑的思考这是什么新的冷笑话。

  “等等,艾尔海森,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可能刚刚睡醒没听清楚……”

  “赛诺,你是又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冷笑话套路吗?也太没诚意了吧,没有下文了吗?”

  “嗯?怎么,建筑师熬了一晚上的夜没猝死,但身体机能出问题了吗?有趣的情况,我会记录下来的。那么,我该出门上班了,再见。”

  也许确实只是一时兴起,也许真没觉得这是这么大不了的事情,艾尔海森终于放弃打理他头上摇头摆尾的小聪明草,将温好的牛奶一饮而尽后转身准备出门。卡维彻底清醒,回过味儿来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气急败坏的绕过挡路的桌子去抓艾尔海森的披风:

  “不是,哪有你这么糊弄人的?!你话就不能说完一下再出门吗?!喂!艾尔海森!你好歹告诉我你和谁谈过恋爱吧!!”

  提纳里和赛诺二人对话自然而然的发生在饭桌上,没遮没拦的。等科莱的饭勺在她发愣时砸进了碗里发出一声脆响,这才让共处一室的另外两人如梦初醒。赛诺沉默的起身,清点着行囊:

  “噢,下文。其实也没什么下文了,提纳里。我只是想起这件事,想要告诉你。”

  “哈?赛诺,虽然这么问有点冒昧……但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还有,我能好奇一下对象是谁吗?”

  艾尔海森侧过身从卡维手里抢救自己的披风,一边伸手推开门准备上班。当然就这么管杀不管埋的虽然是他的作风但并不能达成他的目的,对上卡维灼灼冒火的眼睛,他轻轻地说:

  “赛诺,不过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得上班去了,你放手。”

  将要回教令院递交的材料收好,赛诺想了想,还是往里头塞了一套自己最近在研究配队思路的卡牌。他站在门口眯起眼注视着头顶的太阳片刻,转头逆着光看向提纳里:

  “可以,是艾尔海森。那我先出发了,你继续吃饭吧。”

  “啊?哦……”

  卡维收回手,目送艾尔海森毫不恋栈的出了门,往教令院走,呆呆的坐回到饭桌前。机械的把自己的早餐吃完,迷迷瞪瞪的去洗碗池洗碗。一直到微凉的水滑过他的指尖,他这才好似牙疼般吸了一口气,一脸怀疑人生的纠结。

  赛诺走了好一会儿,科莱和提纳里都还没消化完他到底都说了什么,吃饭和洗碗全凭肌肉记忆。出了门走在了巡林的路上,提纳里看到了路边被盗宝鼬啃了一半的墩墩桃,这才猛然反应过来,拧着眉头去问科莱:

  “我刚刚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赛诺说他跟谁谈过来着?”

  “不是,师父,我也听到了……”

  科莱弱弱的声音响起。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梦游:

  “他说,他和艾尔海森谈过,现在还分手了。”

  提纳里看着科莱,科莱看着提纳里。

  卡维往门口疾奔了一步又停下,神情微妙。

  分处两地的三人此时脑海里都是非常整齐划一的想法,在疯狂的刷着弹幕。

  我的小吉祥草王啊。

  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而且居然还分手了已经?!开玩笑的吧?!

1.

  事情的起因其实是某一次四人聚会的时间拖得太晚。

  艾尔海森虽说个性不算好朋友不多,但拜卡维所赐,他和提纳里也算得上是关系不错,毕竟他对于提纳里的性格很有几分欣赏,连带着,赛诺因为提纳里的缘故,和他也算得上是说得上话的关系。

  仅限私交。

  因此这几个艾尔海森人际关系上的意外让他在卡维提出几次聚会时并没有回绝过,久而久之他们一段时间都会聚上一次,算是惯例了。这一次他们出门晚了,在酒馆门口准备分别时大雨骤降,几人一下子就被淋成了落汤鸡,只好就近去了艾尔海森家。结果这雨下起来没个完,他们消遣到了半夜,只能决定暂且住下了。

  对此艾尔海森乐见其成。

  天可怜见,他从学生时代就一直暗恋着金发的美人学长,当初哪怕知道彼此的价值观天差地别也仍是和他一起合作了课题,虽说收获了一栋优质房产但拜其所赐关系也彻底闹僵了。若不是卡维那在他看来过分天真的同情心和对美学的极致追求,本该名利双收的大建筑师怎么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寄人篱下的地步。

  他当然不介意把自己的私人空间分出去一部分与卡维共享——说实话他其实很享受这种拥有彼此的私密生活,哪怕是斗嘴都显得他一成不变的日子出现了涟漪,让他更有了几分恋家的心思。只是他和卡维的关系也这么微妙的卡在了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局限里,他一直在隐隐摸索着,试图寻求突破,却始终囚困于没有合适的时机,无法将自己意料之外的情感发展说给卡维听。

  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艾尔海森家只有两间卧室,所以今晚避免不了的得两人一屋。提纳里和赛诺这俩也暧昧好一阵子了,到时候自己和卡维名正言顺的共处一室了,平日里自己的那些尖刺也许也能在寂静的夜里抚平,来把那些埋藏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娓娓道来,成功收获一个爱人。

  就是今晚了。艾尔海森哪怕表面上看过去八风不动,实则内心早已涌起了忐忑的期待。

  “那今晚赛诺你去和艾尔海森挤挤行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和卡维聊。”

  “喔……对,我们有些事情需要探讨一下,你们俩一起睡吧。”

  结果卡维和提纳里互相挤了挤眼,笑嘻嘻的回房聊天去了,剩下一个捏皱了书页的艾尔海森和险些撕了卡牌的赛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嫌弃。

  这个走向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僵硬的往床上各自一躺分出了楚河汉界,在注视了外头的繁星点点好一会儿后,艾尔海森终于出声:

  “你还没追到提纳里吗,赛诺。”

  “彼此彼此。”

  “我觉得这样不行。”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卸了胡狼头的赛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看着艾尔海森,明显写满了澄澈的求知欲。想了想自己房子不算好的隔音,艾尔海森勾了勾手,让赛诺附耳过来。片刻后赛诺捂住嘴把自己险些没忍住的惊呼憋回去,眼神惊疑不定:

  “不是,你确定这招能行?我怎么听得那么损呢?等会他俩都不上套怎么办?”

  “你怕什么。反正对我们俩也没损失,目的也不过是摸清楚他们的态度。我这边也就罢了,赛诺,你怕不是没少被提纳里吊着吧?”

  “呃……”

  提到这个赛诺就来气。

  提纳里虽然是个温柔的人,但奈何提到感情就迟钝的要命。很多时候赛诺都在试图借着冷笑话表明心迹,可看着耳廓狐单纯又干净的眸光,他硬是没那个胆量把牌底抖出来。往日在工作上雷厉风行无往不利的一人担忧说破了感情对方不接受然后连朋友都做不成,整日投鼠忌器,却又被关系熟了之后不再收敛,习惯性撒娇犯傻的巡林官萌得心肝胆儿颤,整个人压抑得都快变态了。

  他是真的珍视提纳里,无论是作为朋友或是知己,哪怕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每次他出任务或者从任务结束后回来都会前往化城郭不就是因为他已经把有提纳里的地方视为归处了吗?

  思及此,赛诺也是长叹一口气,与面无表情但怨念爆棚的艾尔海森对视了一眼,伸出了手:

  “我加入,就按你说的做吧。”

  “那么我们现在就是合作关系了。记住,关系挑明后就离开,然后我们交换去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再交换情报。切记,不要说漏嘴了。”

  “我又不是筛子,不会漏的。”

  “……”

  “我要睡了,晚安。”

  艾尔海森翻身就把被子卷到自己身上,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弄得赛诺一脸莫名其妙,一句“你是不是虚”始终没能说出来。

  通过虚空的联络,艾尔海森和赛诺互相串供和补足了他们子虚乌有的交往细节。接着赛诺施施然换了斗篷进了酒馆开始打牌,艾尔海森则带着最近在野外发现的特殊植物,去了化城郭一边看书一边等候巡林回来的提纳里。

  好戏开演。


 艾尔海森&提纳里的场合


  当提纳里带着科莱巡完林回来,看到抱着书看得入迷,坐姿感人的艾尔海森时,他当真有了一种自己被守株待兔的错觉。朝着提纳里打了声招呼,艾尔海森恋恋不舍的收起了书本:

  “最近在野外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植物。今日正好无事,麻烦你帮我解惑。”

  今日无事……

  提纳里抽空看了一眼日历,不年不节的一个普通礼拜三,眼前这人身为教令院的高官居然今日无事?这是说出去连小草神都觉得离谱的程度。无语的接过艾尔海森递过来,颜色鲜艳到有点可怕的树王圣体菇,提纳里蹭了一点上面的孢子粉洒在水里晃了一会儿后,还给艾尔海森:

  “这株估计是生长位置不太对劲,四周元素活跃的浓度有点太高。但不碍事可以吃,没毒。"

  “那这个呢?”

  把那个水分多到离谱的星蕈拎起来轻轻晃了晃,提纳里直接把它丢进了小锅里熬汤:

  “这个你才采没多久吧?这个是星蕈的变异株,我也只见过几次,必须趁着水分还饱满的时候丢就锅里炖煮,做汤的话奇鲜无比,你也算是有口福了。”

  “噢……那我可就期待了。”

  又变出了几个模样有趣的小东西来问,提纳里接过一一说出了他们的来历,又往蘑菇汤里加了两朵奶白色的须弥蔷薇和一片不知为何带着冰雪气息的薄荷一同熬煮。在等待蘑菇汤出鍋的间隙,艾尔海森感觉到了提纳里有些古怪的视线,非常坦然的开口就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呃……怎么说呢,早上赛诺在我这儿下榻时告诉我,你们分手了?”

  “对,刚分。有什么问题吗?”

  有很大问题啊?!

  说是分手,提纳里就没从赛诺或是艾尔海森脸上看出一丝情伤的痕迹,分个手对他们来说跟吃个饭那样过分稀疏平常了。而且让提纳里难以启齿的是,明明赛诺的空余时间就不多,基本都被自己给占走了,到底艾尔海森是怎么做的,不仅捷足先登,居然还已经分手了?!

  他甚至都还来不及下手!

  看透了提纳里探究眼神背后的欲言又止,艾尔海森瘫着一张脸,顿觉赛诺这家伙分明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很明显,甚至在他看来有点儿太过明显了,他居然看不透,说好的大风纪官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呢?你是被自己的滤镜和感情蒙蔽得不要太彻底吧?心里有点气闷,但既然已经和赛诺说好帮忙了,艾尔海森又掀过一页纸:

  “我跟他多少有点性格不和。虽然原本就有点一时兴起,可始终聚少离多,一直没有能够好好坐下来聊聊天的时间,工作又忙,连牵肠挂肚的时间都没有,久了自然没了感情,只能选择分开。”

  “说实话,你们两个居然谈过一段,实在是我没办法想象的……但如果按你这么说的话,艾尔海森,你并没有多喜欢赛诺吧?”

  听了这话,艾尔海森终于舍得抬头,将提纳里眼底那一抹愠怒收入眼底。他会生气也是正常的,那个人可是他始终珍惜着,犹豫着,不敢太过靠近也不舍得放手的赛诺。每当赛诺来化城郭找他,他的雀跃甚至可以触碰的到。虽然一开始他被赛诺怀疑行为不端监视了许久,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可也在那一段时间里让赛诺彻底信任了他的品行,让提纳里意识到了赛诺是何等努力的践行着自己的正义。在他看来,艾尔海森说的这些虽然是明显的缺点,但以彼此的身份而言能在一起本就不易,如果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就放弃这段感情,岂不是太儿戏了?

  提纳里可算意识到为什么早些时候赛诺提起这段感情时没有太多反应了——焉知不是积攒了太多失望,也没有在这段感情寻到一个休憩和陪伴,最终只能选择放手。他知道赛诺私下是个再重感情不过的人,在相熟的人面前真诚到甚至有点笨拙。与他混熟本就不易,艾尔海森甚至有过那个登堂入室的身份最终却还是弃他而去,这简直是,简直是……

  太让人心疼了。

  菌子汤差不多熬好了,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氤氲的香气也弥漫了整间屋子。沉默的盛了一碗递给艾尔海森,提纳里的声音有点苦涩:

  “在你看来,赛诺就没有什么优点了吗?”

  “不,怎么会。”

  吹凉勺子里的汤到适口的温度,艾尔海森尝了一口,是比提纳里形容的口感更加惊艳。哪怕他对汤汤水水向来没什么好感,也还是能好好享受这一味时鲜。接着提纳里的话头,艾尔海森慢条斯理的开始举例:

  “赛诺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工作上面他的实力无可指摘,生活上他对朋友也多是细心且耐心的。虽然他的冷笑话大多数情况我都不太能感同身受,但他讲冷笑话的初衷是会让人感慨他的温柔的。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有许多闪光点的人,我才被他所吸引。但感情的事……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也许我跟他,更适合做朋友吧。”

  艾尔海森其人若是真想演个戏,就算脸上没什么表情,表现出来的样子也足以让人信服。原本提纳里并不是那么相信这两个人有过一段,可这会儿看到艾尔海森脸上自然流露的一點苦笑和无奈,他的怀疑确实打消了一点,倒是一股不明不白的羡慕和嫉妒涌上了心头。他曾经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才是和赛诺最接近的那个人,但现在看来艾尔海森对赛诺根本就余情未了,若是自己想做些什么,只怕也太迟了吧……

  怀着满心的酸涩,提纳里突然有种自己输了一塌糊涂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不好看,毕竟一旦涉及到赛诺,他就如底线被踩了一样容易炸毛。正准备说些什么好不着痕迹的送走艾尔海森,喝完了汤的大书记官突然开口了:

  “我之前就有些好奇了,提纳里。你对赛诺是怎么想的?”

  捂住了嘴避免自己被艾尔海森的语出惊人整成喷泉,提纳里艰难的将菌子汤吞了下去,这才勉强接话:

  “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觉得,你看赛诺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双腿交叠将手肘抵在膝盖上,艾尔海森眼底的一抹艳红沉默的注视着有些慌神的巡林官,打算再加一把火:

  “我和赛诺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有时觉得,他好像在透过我看着其他的人。答应我的告白是他顺势而为,但他的内心……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提纳里,比起我,你跟他相处的时间只怕更多。那你是否……有一些头绪呢?”

  被他好似鹰隼的目光一刺,提纳里内心这才后知后觉的打起鼓来,同时也冒出了一点让他自己哭笑不得的震惊和狂喜。

  天哪。

  天哪天哪。

  难不成,我是那个“奸夫”……?


赛诺&卡维的场合


  在酒馆里酣战了许久,连赛诺都逼着自己住手免得上头,却还是左等右等不见卡维的身影。

  不会吧,自己居然扑空了?

  不太可能。卡维若是去做工程那又是另一回事,但他早些时候才询问过艾尔海森,最近卡维应该是在休息期,手上暂时也没有活才对。点了一碟兰巴德鱼卷和米圆塔,赛诺想了想,又加了一碗蔷薇奶糊,打算补充点糖分让自己的脑袋放松一下。在他懒散的翻着卡牌,继续研究着组合时,等待许久的卡维终于迈进了酒馆,身形踉跄,手上好像还提溜着……酒瓶?

  忍不住闪身过去将差点被拌倒的大建筑师扶住,赛诺一脸无语的托着卡维去自己刚刚的位置坐下,看到这人这么醉醺醺的样子大概是知道今天自己大概是做无用功了。让人勉强坐在桌子前维持平衡,赛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你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喝成这样?也不知道艾尔海森怎么忍得了你。”

  “艾尔……艾尔海森……提他做什么……嗝……”

  就算喝成了小傻子模样,卡维依然不忘怼艾尔海森,就跟刻在身体里的本能一样。只是今日这一位和往日的模样也有所不同,从他人口中听到艾尔海森的名字时忍不住低头把自己的脸埋进臂弯里,片刻后又露出水光潋滟的一双眼,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

  “他……他居然和别人谈恋爱了……嗝……也不告诉我!还是和赛诺!他简直……呜……太过分了……”

  不妙。

  赛诺已经在卡维没遮没拦的囔囔出来时立刻去堵他的嘴,却收效甚微。酒馆本就是传播八卦和小道消息的场所,更何况艾尔海森和赛诺的名字,身为教令院的高官且都算得上年少有为,但甚少能听到他们的名字凑到一起。只是也还好赛诺捂嘴的时机正好,再加上醉鬼连舌头都捋不清,到底是没让人听懂太多卡维在闹些什么。

  但这样也不太妥。

  听到赛诺和艾尔海森的名字,不少人已经竖起了耳朵,看似不着痕迹的眼神在卡维身上游戈,让人不太舒服。赛诺此时包在斗篷里不算引人注目,但他再呆一会儿保不齐身份也要被撞破,实在是不利于他继续套话。将刚刚出炉的几道菜品打包,赛诺在此时异常庆幸他出门的时候没带赤沙之杖:

  “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卡维。来,你扶着我,别摔了。”

  其实跟醉鬼讲这个没什么用,毕竟他都把自己给喝断片了。也还好兰巴德酒馆和艾尔海森家离得不远,在赛诺一手提着刚刚打包的外食,一手扶着高他一个头的卡维,快要被他嘴里一直絮絮叨又是闹又是骂艾尔海森的模样给烦死之际,终于是一脚深一脚浅的挪到了家门口。从卡维的后腰解下钥匙开了锁, 赛诺将卡维送进了他的房间后,又轻车熟路的从厨房里翻出一些解酒汤的材料扔进锅里炖煮。小半小时后他听着卡维的房间里传来难受的干呕声,眉头一跳将解酒汤倒进了碗里端着,踹开了房门直接像拎小鸡一样把卡维拎进了盥洗室:

  “要吐快吐,等会你要是吐床上了艾尔海森肯定又要说你。”

  醉到不清醒的醉鬼将一脑袋的酒精和抱怨一股脑吐进了马桶里,手软脚软差点要坐在地上了。可怜的大风纪官皱着眉看着卡维这一脸的倒霉样,烦躁的拿毛巾替他擦了把脸后丢到外头帮他善后,在心里恶狠狠的咒骂害他被坑的艾尔海森。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等他像个老妈子似的处理干净的盥洗室出来,就看见吐过一轮的卡维可算是有点清醒了,这会儿正坐在床头双手捧着碗,慢慢喝着解酒汤,却怎么都喝不下。看到赛诺双手湿漉漉的走出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

  “不好意思啊赛诺,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平常都有喝酒,只是今日没有艾尔海森在边上盯着,不小心喝过头了。”

  揉了揉困倦通红的眼睛,卡位蹙着眉又喝了一口解酒汤,搁置在床头柜叹了口气。看着赛诺直接在床头的椅子坐下了,卡维又瞥了一眼制造得相当简单粗暴的解酒汤,神情带上了一丝苦意:

  “你好像很熟悉这间房子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是因为你和艾尔海森交往过吗?”

  “呃……也可以这么说吧。”

  毕竟不是真发生过的事,就算赛诺面不改色的应下了,神情却仍是有些游移。也还好卡维现在身体上和情绪上都不太舒服,并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你们俩居然会选择在一起,实在是有点……难以置信。是在我去沙漠做工程的那段时间吗?”

  问了确切的时间,赛诺暗道艾尔海森果然是认真算计过了,便点头承认了。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卡维眼中的火光一黯,却又强笑道:

  “真是的,你们两个也太见外了吧,这么大的消息都不告诉我跟提纳里!也是啊,你们俩是挺合适的,都在教令院里供职,工作上也有所合作。听空说你们之前还在阿如村村口打过一架?这算是不打不相识吗,毕竟你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卡维,我和艾尔海森已经分手了。还有,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

  听了赛诺的话,卡维怔怔地抬头,看到他脸上不似作伪的关心,只觉得自己的泪腺怕是真的被酒精给麻醉到坏死了,猝不及防的就开始流眼泪流个没完。看着赛诺被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手足无措的找纸巾,卡维反倒是被他这副样子一逗,破涕而笑:

  “我没事,赛诺。就是有点……忍不住。”

  不太在乎的拿纸巾胡乱擦了脸,卡维深呼吸了几次,再次面对赛诺时脸上又是那种看了让人难过的笑:

  “其实挺好的,你能跟艾尔海森在一起。他性格又冷又硬,说话也总是绕来绕去的让人听了就烦,还整天做一些看着就让人觉得危险与后怕的事……说实话,我一直担心他找不到人陪,就算长了一张得天独厚的脸怕还是要孤独终老。如果是你跟他在一起,他也会收敛一点吧?不会整天做事都在踩底线的边缘行动,也应该会学着去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天知道我听说他居然参与了谋反时的心情!他怎么这么随便就开始搞事情了啊!都没有替身边人想过吗!真是不能理解……”

  卡维整日对艾尔海森满腹牢骚,这副模样赛诺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脸上那副像个战败了的将军的痛苦难过却说明了他对艾尔海森的情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模样复杂得多。赛诺都已经懒得再纠正卡维他和艾尔海森是在一起过而不是现在还在一起,他只是在卡维终于换气的间隙插了句话进去:

  “卡维,你很在意艾尔海森吧?”

  “什——不是,谁会在意他啊!他那个自以为是自我中心性格恶劣还不尊重学长的家伙!我在意他做什么给自己找罪受吗!我看上去像是很恨我自己吗?!”

  这大概就是艾尔海森提过的,被他气得像个风史莱姆一样,气呼呼的卡维。想起艾尔海森说起这个时嘴角轻微的上扬了两个像素点,赛诺分明就觉得自己被塞了一嘴的狗粮,再想想自己和提纳里目前还是八字没一撇,脸上的表情顿时就瘫了。看着卡维没了重点,暴躁得义愤填膺的模样,赛诺充分发挥他身为风纪官的洞察力:

  “你既然对艾尔海森的意见这么大,为什么不搬出去呢,卡维?你的人际关系比艾尔海森更广,朋友也多,你如果去问提纳里他应该也会乐意给你腾个地方出来。你觉得和艾尔海森在一起生活很累,也总是对他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关怀,若是别人这么不给你面子你应该早就走了吧?你还在这里受气是为了什么?”

  “我……”

  被赛诺的突然发难问得连耳后都腾起了一片灼人的红,卡维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僵在了原地。赛诺看他一副艰难思考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循循善诱:

  “我跟艾尔海森已经分手了。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自以为是自我中心性格恶劣目无尊长的家伙,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伴侣,甚至在别人投递自己的关心给他时总会收到阴阳怪气的回答,让人气噎的同时心灰意冷。我意识到我被他的外貌所哄骗,而在相处中得知了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实,所以我决定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那你呢,卡维?你还在试图捂热他,把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都浪费在他身上吗?”

  “赛诺……刚刚这些话,我建议你还是收回去为妙。”

  因为醉酒而蒙了一层雾蒙蒙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过去狭长又危险。卡维生就一副攻击性极强的美貌,往日笑得如沐春风时还不觉得,但当他冷下脸来面无表情的时候,是个人都知道最好不要随便去招惹他,腰间神之眼闪烁的频率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威胁。赛诺在心底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兢兢业业的加柴添火,把帮忙进行到底:

  “怎么,卡维,我还以为你应该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你不是讨厌艾尔海森,也很看不惯他的性格吗?我说的这些话有什么错?”

  “赛诺……我还以为你应该是了解他的性格,才决定和他交往的。现在看来,你不仅不了解他,你也不爱他啊……否则你怎么会如此看待他?”
  卡维缓慢的起身,眼里满盛怒气与悲哀,沉默的注视着赛诺:

  “你跟他一起筹谋了营救小草神的计划,难道不是因为他的性格才导致你有了想和他多接触,想要了解他的心思吗?我从仍在读书时就与他相处至今,虽然我和他的人生理念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并不影响我对他贯彻始终的欣赏。比起那些被金钱,权利或是美色给迷惑了本心的人,他才是那个始终走在自己认定的路上求知的学者。他对知识保持敬畏,也因为自己过于自律在他人眼里看来像个格格不入的疯子,但一切的一切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是可怕的,也是睿智的。他强大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表更加让人着迷,而你明明有了解他的机会,可以让他将自己原本的模样完全的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放手了?”

  MD卡维要是不喜欢艾尔海森我就去应聘大风机关。

  赛诺甚至还有余韵去留意卡维眼角愈发艳丽的红色和那近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不解风情的想着若是给提纳里眼尾蹭上这一点嫣红想必也好看得紧。那边卡维像机关枪一样疯狂输出了一阵,发觉赛诺的注意力已经涣散到不知哪里去了,登时气得猛拍了赛诺一下:

  “你回过神来行不行啊!我是在向你控诉!”

  “我一直在听你讲。但卡维,既然你这么了解艾尔海森,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赛诺,你是在找茬吗?”

  这下,卡维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定格成看到了天方夜谭般的荒谬。对此赛诺只是耸了耸肩,十分诚恳的开始建议:

  “我想除了你,没人能看到艾尔海森这么多无论是好还是坏的模样。而你提到他的样子,我真的想知道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我跟他已经彻底结束,没有一点点复合的可能。但你们……算了,卡维,你好像还不理解自己的内心,也好像……还不够理解艾尔海森。时间很晚,我得走了。你早点休息,不然醉酒还熬夜,明天起来估计你的头是不想要了。”

  自认自己已经帮忙帮得相当仁至义尽了,赛诺贴心的帮卡维关了灯出了门,披星戴月的往自己家走去。他知道艾尔海森在等他,也期待着自己是否能够听到他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独自一人被留在关了灯的房间里,许久后,卡维发出了一声惨笑,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何尝不想去告白。

  但是他……但是他不喜欢我啊。


艾尔海森和赛诺的场合


  “你回来的比我想得晚。”

  “没办法,卡维醉得有点严重,我不好直接丢下他就走。”

  “他怎么又喝醉了?你也不拦着他一点?”

  对上艾尔海森不赞同的表情,赛诺一摊手:

  “也不是我灌的酒。我在酒馆等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灌懵了,我还给他煮了醒酒汤呢。”

  “你加甜甜花了吗?”

  “……我为什么要加甜甜花?”

  “他嘴挑,要是喝的解酒汤没有甜味晚上会翻来覆去睡不着。”

  “……”

  面对赛诺一脸“请你放过我这条无辜的狗”的怨念,艾尔海森侧头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扯开了话题:

  “那么……赛诺,言归正传。就我今天和提纳里聊天得到的反馈,我觉得你大可试一试去表白。”

  面对他一下子亮起来的红眼睛,艾尔海森简单的概括了一下提纳里的反应,寥寥数语就让赛诺摩拳擦掌,只觉得自己这把是稳了。而等到艾尔海森向他讨要结论时,赛诺乐呵呵的摸出了一个罐装知识,塞进了他手里:

  “有些东西纯靠语言来形容实在是比较干巴,更何况我也不是知论派的。我觉得你可以更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事实,卡维对你……分明也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艾尔海森把玩着那个罐装知识片刻,将其放在手心,开始读取,目送赛诺离开:

  “会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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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鹭昭泉

【须弥F4】千壑广漠(上)

须弥F4,无cp,主cb

剧本禁不住推敲请见谅,角色台词随心所欲

下篇在写,过阵子应该就能发

全程1w5,新人写文,文笔有限,还请多指教

  沙尘暴卷起滚滚流沙,看不清前方的面貌,远处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正缓缓朝着他们走来,勾勒出淡淡的轮廓。

  赛诺提起沙杖向前一步,横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影子。

  他心中已经模拟出一万种可能的方案,知道风沙中的轮廓渐渐清晰:“怎么是你?”

        ///

  三天前,提纳里翻找着化城郭的文件资料,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没办法,这种植物的样本只...

须弥F4,无cp,主cb

剧本禁不住推敲请见谅,角色台词随心所欲

下篇在写,过阵子应该就能发

全程1w5,新人写文,文笔有限,还请多指教

  沙尘暴卷起滚滚流沙,看不清前方的面貌,远处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正缓缓朝着他们走来,勾勒出淡淡的轮廓。

  赛诺提起沙杖向前一步,横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影子。

  他心中已经模拟出一万种可能的方案,知道风沙中的轮廓渐渐清晰:“怎么是你?”

        ///

  三天前,提纳里翻找着化城郭的文件资料,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没办法,这种植物的样本只有沙漠才有,它又不能脱离自身的环境,让赛诺帮忙的话,可能会在路上就枯萎吧。”

  “那……提纳里师傅是要出发去沙漠吗?”见习巡林员担心地问道,但手上收拾包裹的动作却没有减慢。

  “没关系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去了,多准备点水和食物,物资充分点总不会出事的。”

  “不,这些你可以都不带——只要有我,你的意志就不会泯灭,你的灵魂永世长存——”大风纪官摆出一个自己认为很炫酷的姿势,却招来提纳里的一个白眼。

  “好了,不就是和我一起去,有必要吗。”

  “超有必要。”

  “……”

  “我只是觉得这样很酷。”

  “唔……算了,我记得你好像是有什么公事吧?有没有别的什么要带的?”

  提到正事,赛诺才摆出大风纪官该有的样子,正色道:“东西倒是没有,不过可能到时候要录口供。”

  原来最近赛诺正在调查一起走私案,事件的源头似乎牵扯到赤王文明留下的古遗迹,听说是从那里面发觉出来的文物。他来化城郭找提纳里,后者正好在为改善雨林生态系统所要的沙漠植株样本发愁,便提议两个人结伴同行。

        有赛诺在,提纳里也放心不少,这两天和柯莱收拾了行李包裹,准备去沙漠看看。

        结果还没走,化城郭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沙漠考究赤王遗迹的建筑风格?”提纳里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风尘仆仆的卡维,“那正巧,我和赛诺也准备去沙漠走一趟。”

  卡维有点吃惊:“你要去沙漠?可是你不是……”他欲言又止,看看赛诺,又看看提纳里,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没有问题的,赛诺跟我一起去,之前也不是没有去过沙漠,只要提前把水和食物备充足了,再规划好路线,基本上都能平安归来。”

  “好吧。”大建筑师摊开双手,“我们一起去也好,不仅相互能有个照应,而且还能省路费,赛诺应该也没有意见吧?”他得到了巡林官和大风纪关的同意后,简单整理了一下东西,三个人一起出发去沙漠。

  为了方便行动,他们并没有租用坐骑,而是一人一个包裹步行,作为当之无愧的武力担当,赛诺自然负责打头阵。

  走着走着,忽然从远处掀起一阵滚滚巨风,热浪裹挟着沙尘,一时间,众人竟睁不开眼睛。赛诺眼角一抖,余光瞥到沙尘的尽头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形,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艾尔海森?!”

  ///

  “也就是说,你们最近的研究项目都要去沙漠进行。”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艾尔海森淡淡的说道,“挺巧,我最近在研究一种古老的沙漠古文字,过来考察。”

  “该不会也是赤王文明吧?”

  “还是说你觉得,这片沙漠找的出第二个被人们所信仰过的神明。”

  提纳里默默整理好行囊背包:“好了,你们两个又争起来了,既然如此,那正好同行,如何?”

  “我无所谓。”

  赛诺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艾尔海森头上一跳一跳的呆毛陷入了沉思。

  这么有标志性的呆毛,为什么之前他没有一眼认出来。

  ///

  “我想提醒你一句,这已经是你第三次给沙狐喂水了。虽然我们的水很多,但这种情况需要我们有应对以外的资本。”艾尔海森双手抱胸说道。

  “你自己不也说我们水挺多的吗?那为什么不分一点给需要帮助的生命呢?”

  “我也说了,我们现在需要有应对意外的资本。”

  “但至少帮助别人,这些物资就有了意义不是吗?”

  “行了,省点口水吧你们。”赛诺翻了个白眼,他可明白的很,这种情况下如果不阻止他们,这两人能把争论的话题吵得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一场学术辩论。

  当然,这种辩论是不会有结果的。

  提纳里也无奈地补了一句:“艾尔海森你也是的,难道你还不了解卡维吗?这种行为对你来说应该不算意外吧。”

  “哼。”艾尔海森径直往前走。

  “哈。”卡维气鼓鼓的吐出一口气。

  赛诺和跟在他们身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提纳里说道:“你看,这就叫‘哼哈二将’。”

  ///

  不远处,原本一望无际的沙漠突然折射出几道不同的光路,金字塔遗迹的尖端逐渐显露在视野内,但也仅仅是露出了尖端,看结构和布局,九成的遗迹建筑全部被掩盖在流沙之下。

  “应该就是这里了。”提纳里拿着地图仔细地核实着,“不过看上去我们应该先找到遗迹的入口,再考虑怎么调查。”

  “古代赤王文明的建筑,一定有独特的美学性和实用性……吧……”话说到一半,卡维视线像是被锁定在一个地方一样,“等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座遗迹?”

  顺着卡维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他们周围,数十座一模一样的遗迹尖端出现在沙漠中,甚至就连刚刚走过的路上也不例外。

  虽然说这座赤王遗迹在此之前还未被大众学者所发掘,但是按道理不会出现这么低级的数量型错误,至少画地图的人不可能连数数都数不清。

  艾尔海森伸出右手,用草元素捏了一块树叶状的碎片,顺手丢向后方遗迹,也就是他们刚刚来过的位置,碎片在草元素的控制下稳定迅速的擦过流沙,十几秒后,也毫无阻碍的掠过了所谓的遗迹尖端。

  “不是真的,剩下的让熟悉沙漠的大风纪关来解释吧。”碎片回旋一圈后,回到艾尔海森手中,又化为草元素消散。

  毕竟赛诺比在座的任何人都熟悉沙漠,不用想,便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沙漠光路折射造成的海市蜃楼,这其中有一座是本体,剩下的就是幻像。”

  提纳里摊开双手,指了指一开始出现的那座遗迹尖端:“一般来说,最先出现的那个就是真的吧?”

  正当四人准备先去看看时,脚下的沙漠突然传来阵阵不祥的异动,流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仿佛下一秒就有魔物破沙而出。

  与此同时,每一个遗迹尖端泛起淡淡的红光,随后投射在地面,在沙漠上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红色网路,在阳光下闪烁着,像是在给僭越之人的警告。

  “不对劲,我们应该是出发了这里的机关。”赛诺警觉地后退半步,环顾四周,赤沙在手中握住,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险。

  四人站成一个方形,慢慢往后退,尽量不惊动沙漠下埋藏的机关,一分钟后,从高空往下看,他们正好位于所有遗迹尖端的中心位置,变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原本投影在沙漠上的红线不知何时已经没入沙漠,整片沙地开始划出一道道痕迹,就想被那些看不见的红线切割一样,速度越来越快,眼看脚下的沙漠即将成为流沙,赛诺发出一声凌厉的大喝:“赶紧跑!”

  四人撒腿狂奔,但流沙就在一瞬间倾落,将所有人吞噬,几个呼吸的功夫,这里又恢复了原样,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

  当卡维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绿绿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顺着那团东西向上看,提纳里面对着墙壁各种奇怪的古文字陷入了思考。

  他现在意识还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他们四个人好像从某处掉了下来:“提纳里,你的尾巴……”

  “嗯?尾巴怎么了?”提纳里放下手中的笔记,疑惑地回头,却看见了脑子还没彻底清醒的卡维,一下子明白了,叹了口气,换上一种关爱残障人士的眼神看着他,“我们从沙漠上掉下来,被困住了,好消息是我们四个都没受伤,坏消息是我们带的物资应该被流沙卷到地表上去了,只剩下赛诺随身带的少部分水和食物。”

  卡维理了理漂亮的金发,总算缓解回来,扭头打量着这个将他们困住的地方,突然发出了疑问:“这里的布局怎么那么熟悉?就像……赤王遗迹。”

  “虽然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亲自踏入这里,但结合已有的关于赤王文明相关遗迹的图文,不难确定,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艾尔海森盯着墙壁上的古文字若有所思。

  “那我们这是算幸运还是不幸呢?”

  “从我们掉落下来的这一刻起,我们的目的就从探索遗迹变成了走出遗迹。”甚至连头都没抬,艾尔海森依旧在整理古文字,“物资只够一天,剩下的就要风餐露宿了。”

  提纳里收起笔和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从角落里走出来,这里并没有他本来想带回去的沙漠植株样本,但有不少赤王文明时期留下的植物种类,虽然大多数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风化,研究价值却一点没有减少。

  “收获挺多的,可惜这些植物不能吃,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正在尝试解读古文字的艾尔海森。

  这下艾尔海森终于收回从始至终就在墙上定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确认是赤王文明,似乎是众多遗迹群里最大的一个,其中的机关科技也最具备代表性。”

  两人交谈的功夫,卡维看到一旁一言不发的赛诺,这才想起赛诺过来是调查走私案件的,而且案件似乎还和赤王遗迹有关。

  “赛诺,你在想什么呢?现在走私案有眉目了吗?”

  “其实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调查的差不多了,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抓捕犯罪团伙,以及记录相关证据。”说到这里,赛诺走向在一旁谈论的提纳里和艾尔海森,并且表示有一个极其珍贵的物品未被丢失。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赛诺缓缓掏出了七圣召唤卡牌。

  “用来放松精神和打发时间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

  提纳里感觉头上落下来了几条黑线:“你觉得我们现在有时间去研究这些东西吗?”

  “不过,至少我们不需要花费精力去寻找水源。”正了正脸色后,赛诺认真地说道,“提纳里可以很轻松的做到这件事。”

  完了……提纳里心中涌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很熟悉,熟悉到和周边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你们知道提纳里为什么可以找到水源吗?”

  “因为他是‘寻霖官’。”

  ……

  提纳里用眼神拦住了还想往下解释的赛诺,勉强把话题拉回正道:“我们眼下是不是应该考虑怎么走出这座遗迹?艾尔海森有什么头绪吗?”

  被提到名字的艾尔海森右手缓缓抚过刻在墙上的赤王文字:“上面没写,往前走吧。”

  四人继续往前走,一段时间后,他们在前方发现了一个岔路,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道路曲折幽深,没人能看清前方有什么。

  岔路旁边的墙壁上还有古文字,艾尔海森扫了两眼,最后把这一段文字翻译出来:“新生或死亡,智者不没抉择;机械或自我,灵魂何须长眠。”

  文字下方还有一张古老的壁画,看样子应该是这片遗迹的地形图,线条很简单,整体成一个‘口’字形。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得不出什么准确的结论,最终还是将目光定格在岔路上,眼下的情况,无论单走哪一条路,似乎都不太明智,最好的方法还是兵分两路。

  在观察了两条路径旁边的植物后,提纳里彻底放弃通过植物习性判断岔路情况的这种可能性:“看那幅壁画,应该表明这两条岔路最终都会汇集到一起,不用担心我们会错过彼此。”

  “要不我们还是考虑分头……赛诺?”

  提纳里敏锐的观察到赛诺的不对劲,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做出决策了,但是现在,赛诺从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站在一边的卡维也发现赛诺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不,我没事。”看着其他人目光都转过来,赛诺扶着额头,渐渐回过神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指了指右边那条路。

  “那边,有一股很浓厚的,死亡的气息,是许多强大的魔物,数量很庞大,而且实力不容小觑。”

  他又指了一下左边那条路。

     “这条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风平浪静。”

  突如其来的指示让大家感觉意外,艾尔海森若有所思的盯着赛诺,什么话也没说。

  “你说的都真的吗,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卡维有些难以置信。

  赛诺摇摇头,神色恢复平常:“我处理过很多案件,也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强大的魔物,哪怕隔的距离并不短,也能感知到前方究竟有多少危险。”

  “好吧,我承认我对沙漠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应力。”

  艾尔海森依旧没有收回目光,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打算了。”

  “是的。”赛诺指了指自己,又伸手点了一下右边那条路,“我一个人去右边,你们三个走左边。”

  “啊?”卡维有点担心,“就你一个人?你也说了,那边有很多很厉害的魔物啊。”

  提纳里不语,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一如既往的符合赛诺执行任务的风格。

  说实话,他其实不太愿意赛诺一个人去冒险,但是他和艾尔海森虽然也有神之眼,不过战斗力也仅仅只能自保,卡维甚至自保都有点困难,贸然过去只会给赛诺添麻烦。

  没人注意到,艾尔海森露出了一丝不悦,虽然转瞬即逝。

  短暂的沉默后,出乎其他人意料,一个人提出了反对的声音:“我和你一起去。”

  “艾尔海森,你应该明白,你们三个走一路是最好的选择,我擅长并且有经验去处理这些魔物。”

  “是吗?但是你应该清楚,右边不仅有魔物,也有机关,而我能读懂墙壁上的古文字,如果你很有自信能够解出这些机关的话,当我没说。”

  “难道左边就不会有机关吗?”

  “会,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这些文字卡维也可以看懂大部分。”

  被突然点到名字的卡维迫不得已站了出来,一边思考一边承认:“的确,这些赤王文字是我和艾尔海森在学生时代合作的那次研究过的,不能说100%正确,但……差不多吧。”

  艾尔海森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在沉默中看着赛诺,等他做决定。

  “好吧。”赛诺几次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同意了,虽然他很想拒绝,但是他觉得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有拒绝的余地了。

  “那我们就分头走吧,到前面应该能汇合。”

  “等等。”卡维突然掏出了一副小道具,“带上这个,妙伦派的最新产物,追踪定位器。”

  当卡维按下一个绿色按钮后,可以看到两个定位器上分别有红点出现,提纳里拿着一个定位器走了两步,发现另外一个定位器上的红点也随之移动。

  “如果有突发情况的话,就按定位器旁边的红色按钮。”说着卡维按下了那边的红色凸起,另一只定位器马上发出“滴滴”的急促警报。

  “这样的话,另外一队就可以及时赶过来支援。”

  “不错的发明,这样我们的安全又多了一份保障。”提纳里收好自己的那个,赛诺接过卡维手上的另一个,顺便把自己手上的水袋递给提纳里。

  提纳里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接过水袋,卡维盯着他,确定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

  就这样,他们分别朝自己的道路走过去,现在谁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

  “这里交给我,你别往前上。”

  赤沙之杖在手中如入无人之境,赛诺看着眼前蠢蠢欲动的魔物,周身爆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借用雷元素的力量腾空而起,如闪电般冲进魔物群。

  明显看出,遗迹类的魔物是被何种力量强化了,比外面同种类型的怪物要强上不少,无论从力量,速度,还是“生命力”。

  同时,赛诺也彻底放心,这证明他之前的预感是正确的,也变相说明提纳里那边是遇不到现在这种情况的。

  只是……

  比起以前出任务,现在他身后还多了一个家伙。

  清剿完眼前碍事的两只后,他抬头却瞥到一只漏网之鱼:“身后小心……”

  话没说完,就见一条巨型毒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后扑向艾尔海森,没等赛诺出手,一把青绿色的长剑闪过,艾尔海森一个滑步迅速移出毒虫的攻击范围,又从背后给予毒虫一击重创。

  两下攻击精准命中毒虫命门,半人高的东西挣扎两下,最后无力的滑落在地。

  “还行,反应挺快。”赛诺一边说一边警惕的环顾四周,提防又有什么东西窜出来。

  艾尔海森甩了甩长剑上的血渍:“还好,继续走吧。”

  这一路上遇见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好在赛诺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反应力,每次都能挡在前面开路,艾尔海森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能够确保赛诺在前方没有后顾之忧。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道半悬的石门,石门后面漆黑一片,但周围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只能从悬挂着的石门下穿过,进入房间内部。

  墙壁上绿色的幽火不断跳动,散发着微弱的,瘆人的光晕,却无法照亮房间尽头的角落,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轰——”

  这两人都进入房间后,身后的石门突然重重砸落,掀起一片烟尘,还没等赛诺提起赤沙,阴暗的角落内突然睁开几双或红或绿的眼睛,一步步从黑暗中爬出。

  巨大的草蕈张牙舞爪扑向赛诺,赛诺早有准备,扬起赤沙,脚尖弹射而起,借着重力迎头给予草蕈一记重击!

  “吼——”

  凶猛的巨兽发出震天怒吼,噪声吸引了越来越多隐匿在黑暗中的魔物,它们或弯曲爬行,或腾空展翼,但无一例外的透露着杀气,仿佛要把眼前的二人撕碎。

  “退后,我来解决,哼,我倒要看看有多少。”

  赛诺丝毫不惧,赤沙往地上一杵,整个人被雷元素包裹,胡狼帽被披上一层紫色的盔甲,手背生成的钢爪覆盖了手指,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充斥着雷元素的电流。

  血脉中的神秘力量开始运转,谁都知道,大风纪关认真了。

  赤沙在手中猎猎生风,雷元素赋予了赛诺极高的速度,他如同闪电一般在魔物间弹射,每一次攻击都像轻轻擦过,却精准的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当赛诺又一次落地时,无数魔物咆哮着朝他冲来,这次他没有移动,只是紧握赤沙站立在地,不算高大的身形却宛如千军万马。

  一只蝙蝠形状的魔物笔直往下冲刺,赛诺一挑赤沙,蝙蝠浑身上下顿时噼里啪啦,小腿发力带动手臂挥动,一个呼吸的功夫,蝙蝠就已经被砸向赛诺身后的毒蝎。

  毒蝎受惊,还没等它剪起尾巴,赛诺就闪身上去,左手被雷电附着的钢爪一下穿透毒蝎上半身,又立刻转身,右手挥动赤沙,猛的砸向一个妄图冲来的鼠兽。

  一时间,浓稠的黑色血液四处喷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赛诺开启狂战模式,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魔物皆不留。

  可是……为什么杀不完呢?

  不知道就这么战斗了多久,赛诺耳畔依旧充斥着魔物的咆哮和血液的飞溅声,直觉告诉他很不对劲,再这么下去体力会支撑不住,但现在他又没办法停下战斗,因为只要他有片刻的懈怠,那些杀不完的魔物就会冲上来,把他和他身后的同伴都撕成碎片。

  “呼……”大风纪官已经开始微微喘息了,只是被风声裹挟着四散而开。

  “不对劲,你打倒的魔物会重新站起来,它们身上没有包括痛觉在内的任何生命体征,就像是……死物。”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飘过,又被卷过的飓风化为一片片零碎的文字,一点点涌入赛诺的脑海。

  “这里有问题,一切以保留体力优先。”

  “……”

  “咔哒。”

  “喂,这边——”

  赛诺抬手挡下不知道是什么魔物的爪子,电光火石迸射而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转头却看见艾尔海森站在一个角落边,他身后是一道已经被打开的暗门。

  “过来,从这里出去。”

  还好房间不是特别大,他还能在打斗中听见艾尔海森的声音,于是横起赤沙,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那道暗门里。

  艾尔海森看见赛诺进来后,飞快的按动墙壁上的几个机关,终于在沙蟒即将冲进来的前一刻合上暗门。

  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沉寂,赛诺终于有机会扶着墙壁停下来,调节已经开始急喘的呼吸。

  “应该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你,和你的神之眼。”

  话虽这么说,但是从暗门关闭那一刻起,艾尔海森就在从上到下打量着赛诺。

  “没什么,只不过有些耗费体力,神之眼的元素力也没有被消耗太多,目前来看,情况没有超出我的预料。”赛诺一边回答,一边调动着体内的雷元素,确认其周转正常,才收回元素力,以及身上的盔甲和钢爪。

  “刚刚你说我所攻击的是死物?”

  “如果你觉得活物没有痛觉,并且能死而复生的话,那我说的并不正确。”

  “不,不是怀疑你,我也察觉到不对劲。”赛诺平复好身体状态,开始回忆刚刚战斗的场景,“明明在杀,却怎么也杀不完,而且周围几乎没有死物的尸体。”

  “其实我有更准确的依据。”艾尔海森瞄了一眼已经合上的暗门,“还记得刚刚冲在最前面的沙蟒吗?我在研究赤王文明的时候了解过它。”

  “如果文献资料没有出错的话,这种沙蟒应该在一百多年前就彻底灭绝了。”

  赛诺有点不太放心:“你确定吗?”

  “我咨询过珐露珊,在她当时的年代,曾经因为这件事在学术圈引起过规模不小的讨论,应该不会错。”

  “你的意思是,这座赤王遗迹里面的魔物,很多都是早已灭绝的事物,它们被某种东西控制,无休止的攻击外来者,是吗?”

  艾尔海森点点头,随即又说明他刚刚在古文字中解读出的内容:“墙壁上的赤王文字显示,我们一直往前走的话,会到达这些死物的指挥中枢。”

  ///

  “对不起,可是我们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食物了。”

  卡维托起手臂,苍鹰通人性的啄啄他的手腕,转头一声长鸣,铺展双翼,消失在遗迹深处。

  “这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你说,它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卡维目送苍鹰离开,轻轻问道。

  “卡维,其实你有些时候可以看开一点的,很多事情的结果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糟糕,只是我们习惯性的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可是……”

  “人们总是逃避接受已定的事实,又不愿意接受选择带来的结果,其实很多时候,这些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几乎没有什么后果是我们承担不了的,只是很多人缺少直面结果的勇气。”

  看着欲言又止的卡维,提纳里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学院争霸赛吗?第二关的时候,我尝试过后已经明白我的体质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没有强行坚持,而是主动放弃,节省体力。”

  “因为我知道,做出选择后的结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残酷,即使我放弃第二轮比赛,乃至放弃夺冠的机会,又能怎么样呢?我的目的在第一轮就已经达到了,那么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后果是我接受不了的。”

  “但是提纳里你知道吗?每当别人为我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会陪伴我很久,导致即使我遇到不认识的人,或者动物,我就觉得不帮助它们是错误的,甚至是有罪的。”

  “以前这种感觉十分强烈,直到遇到……再次遇到艾尔海森后,才慢慢变好。”

  “这样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提纳里拿出分别前赛诺留给他的水袋,润了润口腔后,捏着水袋说道,“你看,这是赛诺之前给我的。”

  他接着说下去:“这的确是我们唯一的水源,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无法接受别人这样的好意吧,但是我没有拒绝,为什么呢?”

  “我知道我血脉里流淌着的基因,在沙漠中缺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赛诺把水给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就一定会干渴至极——他可能会找到新的水源,或者富含水的植物。”

  “卡维你看,尝试去做了之后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真正无法失去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真正无法失去的……

  不对啊,有很多。

  对自己重要的人,坚持的理想,和对未来的期望。

  这些哪一样都无法失去啊。

  卡维想反驳,却看见提纳里利落的将水袋收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提纳里轻松的笑容中看出了一种……释然?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怪异,却又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

  最终,什么话都被咽了下去,只是看了看墙壁上的字画:“走吧,前面应该还会有一些机关,但目前来看,是不会出现魔物了。”

  ///

  漫长的甬道内,艾尔海森和赛诺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平均三步一只魔物,即使偶尔出现,也没有多少战斗力,似乎和之前厮杀过的房间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先等等。”一个转弯处,赛诺突然叫住艾尔海森,“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你所说的指挥中枢应该就在前面。”

  闻言,艾尔海森停下脚步,借着上方渗透的光晕,他看到石壁上若隐若现的浮现出一些文字。

  “僭越之人,汝本应身葬黄沙,我主慈悲,许汝荆棘丛中的生机。”

  他逐字逐句的翻译出来,赛诺想了想,说道:“‘生机’应该说明这座赤王遗迹的机关是有办法破解的,‘荆棘丛’……破解的过程应该不会轻松。”

    “这是一个‘提示’,提示前方需要我们的‘体’与‘智’。”

  一时间,艾尔海森沉默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赛诺的笑话太冷,还是在思考此局如何执棋。

  “没听明白吗?‘提示’和‘体’‘智’读音相近,我这是用了谐音来找出两者间的共同之处。”

  “好了。”艾尔海森及时打断施法,“我猜前面的魔物比之前那间只多不少,你做好准备了吗?”

  提到战斗,赛诺也正色起来:“刚刚调整了一段时间,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体力可以恢复,但是神之眼中所消耗的元素力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好如初的。

  这句话艾尔海森并没说出口,他扭过头,假装没看见赛诺手臂内侧狰狞的伤口。

  沿着甬道转弯,看见目光所及之处空间已然到了尽头,这个场面会让赛诺想起当初在归寂之庭处理的事情,不过和那时不同的是,前方不远处,一块镇石散发着黑色的迷雾,浓稠的像是墨汁即将滴落,即使间隔几十步,依旧能感觉到镇石上涌现着的不详征兆。

  镇石周围,成群结队的魔物或大或小,或卧或立,围绕在镇石旁,阴暗的双眼已经锁定两位不速之客,匍匐着往这边爬行,正如艾尔海森所说,赛诺无法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活物气息。

  “前面那块镇石应该就是所有魔物的指挥中枢,你注意周围,我试试能不能直接破坏。”看着有半个自己高的镇石,赛诺调整角度,调动神之眼中的雷元素,以闪电般的姿态冲了上去!

  数以百计的魔物开始躁动起来,或怒吼或嘶鸣,但它们笨重的身躯根本无法影响赛诺的速度,几道雷影闪过,被紫电包裹着的赤沙重重砸向镇石!

  “彭!”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飞过去的闪电又反弹回来,赛诺一个踉跄落地,双手被震得虎口发麻,差一点武器就要脱力而出。

  “看清楚了,镇石被一个隐形能量罩保护,会反弹受到的攻击。”四周的魔物已经分散开来,两人渐渐被魔物包围。

  赛诺紧绷神经,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过去他主要对付作恶多端的“人”,却几乎没有站在这种角度对付如此强大的魔物。

  艾尔海森神色相对平静,尽管手中紧握裁叶,却依旧有心思环顾四周,视线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他还记得之前发现的古文字。

  “荆棘丛中的生机。”

  那就说明,一定有解决的方法,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有找到。

  “等等。”他眼角突然扫到一处贴着墙壁的光亮,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赛诺掩护艾尔海森朝那个方向移动。

  那处光亮正是发着光的赤王文字,可是艾尔海森却罕见的皱起了眉头,回头望去,赛诺正与那些死物对峙。

  不知是因为事态紧急,还是周围太嘈杂,艾尔海森加快语速解释:“这上面的确描述了破解能量罩的方法,但是已经经历了复杂的加密处理,我想破译必须花上不少时间。”

  知论派研究的方向一直都离不开古老的文字与遗迹,艾尔海森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能让他说出这番话,赛诺很清楚这其中的难度,他也明白,这将是他们走出这座遗迹唯一的机会。

  “不用说了,你专心破译,我不会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你。”

  赛诺弹开一只准备扑上来的沙鹰,一抬手,在艾尔海森周围形成一个雷元素护罩,而他本人站在护罩外,迎面冲向越来越多的魔物。

  这些死物似乎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发了疯似的攻击,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疯狂。

  圣骸兽卷起尾部,随即朝赛诺横扫,凌厉的攻势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飓风,赛诺在空中完成武装,胡狼帽上再度镶上一层紫盔,钢爪弹射,刺向圣骸兽的长尾,另一只手抓住,顺势撕成两半!

  浓稠的黑色血液从伤口处涌现,来不及多想,赛诺一把丢开满是黑血的圣骸兽,即使他知道,这只圣骸兽在落地后又会蠕动着恢复。

  还没等他从空中落下,一条巨大的蟒蛇吐着蛇芯,蟒蛇足足有木桶那么粗,赛诺认识这种蛇类,不仅能够麻痹人体,而且含有剧毒。

  赤沙在手中凭空出现,蟒蛇虽然身体硕大,但反应出奇的灵敏,眼看长柄武器就要劈上自己的七寸,竟然翻身一扭,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缠住了赤沙,并且沿着赤沙飞快朝赛诺爬去。

  高浓度的雷元素一下从赛诺手臂爆发到赤沙上,蟒蛇还没触碰到赛诺手掌就被电落。

  也就是这个时候,越来越多死而复生的魔物从四面八方冲来,赛诺一边加固雷元素护罩避免艾尔海森受到影响,一边腹背受敌,但是他无法退缩。

  不计其数的死物好像已经遍布视野里所有能看见的地方,赛诺只得让自己变成杀戮的机器,尽力不去感受伤口撕裂带来的痛苦,他不知道要战斗多久,只知道不能停,停下了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对周围的感知快要被肆虐的狂风吞没了,意识深处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自嘲,他终于还是高估他自己了。

  能独立审判三百人的大风纪关,敌不过赤王遗迹中斩不尽杀不绝的死物。

  他是罪人眼中的死神,是同事眼中的怪人,是同伴眼中的……可信赖者。

  原本令所有敌人闻风丧胆的气场却无法对眼前的死物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慑,曾经引以为傲的战斗力在不变不移的怪物中又显得如此渺小。

  有许多个瞬间,思绪已经飘散了。

  赛诺运用一切可运用的手段不断刺激自己的神经,逼迫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在如洪水般的魔物中捕捉每一个细节,保持最高效率和强度的防守。

  他现在忘我又疯狂的厮杀着,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身体和元素里还能坚持多久。

  一定要往后拖,哪怕再坚持一分一秒,也是对生存的争取和对守护的责任。

  不,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必须要想出办法!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觉刺入大脑,竟然让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最佳方案。

  他依稀记得在不算遥远的过去,他学过一种古老的阵法,和当初破除柯莱体内魔神残渣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即使现在没有条件制备完全体,只要表现出那种形式,就一定能坚持到艾尔海森破译出文字的时候。

   一旦有了想法,赛诺立刻行动,赤沙尖端被附着了强力的雷元素,他自身化为闪电,在地面划出一个五星点阵。

  五星点阵上的每一道划痕都留下了可以共鸣的雷元素,角上分布的五个点位尤其强烈,赛诺在划出阵法后,靠着身体内部雷元素的共鸣在五星点阵上一遍又一遍划过。

  雷电,生来便被赋予极致的速度与威力,在雷元素的交织与吸引下,赛诺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切割着妄图侵扰的每一个魔物。

  远远望去,不计其数的魔物如潮水般涌向阵法,又在阵法的划痕处被猛地弹开,有些体型较小的魔物承受不住巨大的离心力和电流负荷,在过程中就化为碎片。

  不远处的镇石散发着诡异的黑雾,看不见的角落内,碎片又被重新复原,再度撞向阵法。

  赛诺选择这个五星点阵的重要原因是。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低速度和攻击力,反而每一次的冲刺都能为下一次积蓄能量,通过雷元素共鸣借力打力,纵是绝境,也能爆发出无以伦比的威力。

  时间越长,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这样就能坚持到艾尔海森成功了吧。

  ……

  雷元素护罩可以挡住外面的攻击,却无法掩盖战斗发出的巨大声响,时不时有不知道是谁的血溅在护罩上,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

  艾尔海森不能分心,这些古文字的破译比他想象中的难度还要大,荆棘丛中枝蔓横生,他努力拨开带刺的蔷薇,还要避免被藤蔓缠住,否则思绪很难脱困。

  破译难度之所以如此困难,不仅是因为这对破译者的思维跳跃性有很强的考验,更有巨量的文字拆解和组合。

  再加上后续的破译要联系前面已解读的内容,他就不得不将大脑全部的思维高度统一,将大脑转变成一台巨型的计算机器。

  如果是正常情况,这种加密古文字应该由许多知论派精英一起,用纸笔和辅助工具,放在之前甚至要配合虚空终端,再花费较长时间破解。

  但是现在,他连纸笔都没有,更别说其他辅助工具了,况且时间紧迫,艾尔海森不知道赛诺能坚持多长时间,为了早日取得荆棘丛中的生机,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怎么办?

  集中精神,思考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用正常的思考方式显然无法达到要求,艾尔海森迅速冷静,闭上眼睛,将自己全部的思绪和智慧浓缩到一起,又把身体的全部能量汇聚在大脑上,源源不断的功能物质顺着血液集中在大脑,他感受着脑内某一区间的饱和,再睁开眼时,所有文字在他眼里都成了符号。

  无数符号代表对应的内容,闪烁着,跳跃着,又汇聚成海量讯息,如同源远流长的江水,不断输入进他的大脑。

  甚至没有时间整理这些信息,艾尔海森用几乎下意识的速度将这些信息整合成一串又一串代码。

  不对……顺序错误……

  他又把每一串代码分割成数十份,眼睛还在马不停蹄的捕捉墙壁上的加密文字,密密麻麻的信息好像要把他的大脑挤爆,他迅速把分割好的代码按正确顺序拼在一起,来不及解读,又按照繁琐的拆解步骤,把这些加密符号用现提瓦特流通文字翻译出来。

  每一秒都要进行无数个步骤,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流逝的异常缓慢,高强度的计算让他消耗了大量的身体状态,干渴,饥饿和疲惫随着海量信息一同涌入。

  艾尔海森已经无法感知到外界的情况,赛诺的战斗和雷元素护罩发出的声音捕捉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护罩外赛诺是否还在坚持。

  只是有一种潜意识在告诉他,他的计算还在继续,头脑风暴还在肆虐,那赛诺一定还在外面,在为他创造可以集中全部精力破译文字的环境。

     艾尔海森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他今天必须尝试相信同伴。

     如果说,他之前在用双手拨开带刺的荆棘和蔷薇,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观察脚下的路是否通畅,时不时担心被荆棘缠住,还要保证不能被荆棘刺伤的太严重,否则他可能走不到生机出现的那一刻。

  那么现在,艾尔海森全部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把利刃,他只要将力量输入到利刃中,锋利的长剑就能利落地斩除盘根错枝的荆棘,速度快,效率高。

  意识中的黑暗遮天蔽日,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枝茎,他只能透过微小的缝隙看到前方,可前方也是无穷无尽的荆棘。

  他不停的往利刃中注入精神力,手中的挥剑速度越来越快,身后是不计其数的被斩断的杂根乱茎,突然,缝隙中传来一缕淡淡的光晕,勾勒出银白色的光辉,错落的投射进他的眼眸。

  耀眼的白光与瞳孔的斑驳交相辉映,折出希望和生机。

  最后一根荆棘也被利刃斩断,无尽的光明挥洒向大地,和大地上站着的,渺小的他。

  青绿色的长剑在荆棘丛消失的下一秒化为虚无,已经铺满阳光的蔷薇大道前,冠冕堂皇的王座矗立在那里,幻惑中又如此真实,金枝玉叶,仿佛在向疲惫之人发起召唤。

  跨越荆棘的智者啊,走上前来,登上智慧的王座,你将通往真理的殿堂。

  有那么一瞬间,艾尔海森的意识开始涣散,对一个学者而言,没有什么比真理和智慧更具有诱惑力的了,王座之下是对于神识的渴望。

  可这种意识的涣散,也仅仅持续了那一瞬间。

  消散的长剑再度凝结,而这次它挥向的不是荆棘丛,青光闪过,击碎了王座。

  “我承认你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不过十分遗憾,我很清楚,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我完成。”

  意识重新恢复清明,现实中艾尔海森微微抬头,他已经知道能量罩该怎么破解了。

  啧,不愧是赤王文明遗留的产物,即使已经解读出方法,想要破开能量罩也是挺有难度的。

  “可以了赛诺,把护罩打开吧,接下来的事情我能处理。”

  肆虐的狂风掺杂着艾尔海森的只言片语,飘入赛诺耳中,雷元素护照逐渐消弭,化作点点能量飞进神之眼里,补充着快要消耗殆尽的元素力。

  只是,杯水车薪。

  同时,五星点阵散发的紫色雷光黯淡,电光火石间赛诺收起阵法,也停下急速掠过的身影。

  五星点阵的原理是雷元素的速度与共鸣,理论上并不会对使用者的体力有过多损耗,所以在五星点阵使用期间,赛诺的体力和负伤主要来源于整个过程中与魔物的相互切割。

  但不怎么损耗体力的代价是,五星点阵对元素力的消耗是庞大且巨量的,使用过程中必须时刻保持雷元素源源不绝的供应。

  已经停下来的赛诺警惕的盯着角落里重新恢复原状的死物,忽然,他眼角闪过一抹青色的人影。

  艾尔海森从各种魔物的缝隙中奔过,四周的一切事物在他眼中开始飞快加速,他直奔中央的镇石,三枚琢光光镜出现在指缝间,在能量罩上飞快的点着。

  他速度丝毫未减,青光以不同的角度朝能量罩掠去。

  阴暗的房间内,所有魔物像是感知到危机,不约而同的放弃赛诺,如同发狂的洪水越过重重堤坝,朝中央镇石涌来。

  赛诺面色一凛,不由分说提起赤沙,也往魔物堆里冲去。

  艾尔海森听到周围的异动,草元素凝聚成一枚枚锋利的镜片,在身后阻拦各种魔物。

  时间不多了,无论是身后随时扑来的死物,还是破解能量罩的机会。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破译出来的文字。

  “以此规律,击打圣罩相应点位,如规定时间内未彻底击破,我主在上,此地将万生皆寂。”

  万生皆寂。

  他赌不起这种可能性。

  时间仿佛再度停滞,这种感觉和他破译古文字时十分相近,每一秒都要击打无数个点位,即使它们可能分布在能量罩的任何地方。

  世界沉眠,浩瀚的空间只剩下手中青镜击打点位的声音,一不留神,琢光镜便会因为与能量罩的作用力而裂成碎片。

  必须保持精神力高度集中,才能在记忆中不断搜寻即将要击打的方向和对应的力度,还要在头脑中运算最短路线。

  这一切的前提是,在刚刚的破译文字中,艾尔海森的体力和大脑几经消耗。

  甚至中间没有任何恢复的时间,哪怕精神力强大如他,也已所剩无几。

  随着最后一处点位白光闪烁,仅剩的一片琢光镜也碎成几块。

  能量罩应声而破,露出散发着黑雾的镇石,艾尔海森纵身跃起,借着俯冲之力紧握裁叶。

  青绿色的长剑从高空刺入,没入黑雾,粉碎镇石。

  “轰——”

  脚下的大地开始狂躁不安,整座遗迹的地基开始摇晃,不断有巨大的石块滚落地面,泥沙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不远处,原本封闭的房间内壁开始倒塌,露出前方漆黑深邃的通道。

  魔物发了疯般的嚎叫着,嘶吼着,狂躁地砸向所有可以被毁灭的事物,同时,它们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化,变成一滩滩浓稠的黑血,随着石块和泥沙湮没在地底。

  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和艾尔海森无关,落地的瞬间,从始至终紧绷的神经开始出现断裂,像被撕扯到极致的琴弦终于崩坏。

  过度消耗的精神力导致他的大脑直接脱力,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强烈的晕眩感一波又一波冲击着神经。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脱力的大脑强制性回神,视线重新变得清澈,但随即,身后一只还没被完全腐蚀的沙虫誓要拖下面前之人同它陪葬。

  又粗又长的巨尾猛地砸来,艾尔海森只感觉到呼啸的风声,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抽出裁叶向后格挡。

  可是来不及了,巨大的冲击力顺着长剑撞向手臂,又扫过腹腔,右手手臂上顿时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艾尔海森踉跄着后腿半步,几个呼吸的功夫,沙虫已经化为黑血在阴暗中沉寂,撕裂感从手臂传到神经,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在他身后,石块和泥沙疯狂倾泻,脚下地动山摇,几乎站不住脚跟,他在摇摇欲坠的地基上转过身,遗迹的崩塌已经蔓延到身前。

  太迟了。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出不去了。

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iron海濑海濑

  之前看殷棠老师的《与睡梦同姓》,然后有了一些自己的想象,能力有限摸不出想象中的感觉,但还是摸了,殷棠老师的文字真的很有画面感🥹

  下面贴一下老师@殷棠 

  之前看殷棠老师的《与睡梦同姓》,然后有了一些自己的想象,能力有限摸不出想象中的感觉,但还是摸了,殷棠老师的文字真的很有画面感🥹

  下面贴一下老师@殷棠 

殷棠

【知妙】与睡梦同姓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开了门,“有屁快放,我还有图纸没画完呢。”


“自己看。”艾尔海森从手边拾起一只文件夹,丢到了他的面前。


卡维对着他的头顶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嘟嘟囔囔地揭开第一页,可刚看清标题,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这是一份失踪报告。准确点说,是一份五个人的失踪报告。


这五个人来自同一支勘探小队,在过去的半年里负责赤王陵地下二到四层的勘探。四天前,这支队伍在进入陵寝之后就与教令院失去了联络。报告后附有五个人的生平,都很简短,毕竟这五个人都不到三十岁。卡维飞快地翻过去,直奔后面的搜救报告。


搜救报告也只有短短几行字: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反而连搜救队的队员们都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只有唯一一个佩有神之眼的人安然无恙。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是那位神之眼持有者的口述。幸运儿名叫芙莱什塔,一个泼辣的沙漠女人。据她描述,两位队友的“异常”自进入赤王陵的地下五层就开始了。起初并不明显,只是显得有些恍惚,她以为是低血糖,还嘲笑了他们。


“直到我们路过一间…那什么,耳室,对,他们管那个叫耳室。那两个蔫哒哒的软蛋突然就精神了,兴冲冲地就扎了进去。


“我?我当然跟上了。但说来挺奇怪的,那屋里啥都没有,连破烂的瓶瓶罐罐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就是有股怪味儿,闻起来跟鸡蛋臭了一样——我只是打个比方,知道吧?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鸡蛋。


“但在进去之后,那两个家伙——莱昂和卡斯帕——就开始发笑。起初还只是窃笑,跟老鼠叫似的,然后越笑越尖,越笑越尖,几乎就成了尖叫了。老天啊,我这辈子还没听哪个男人那么叫过!不怕您笑话,我被吓着了,呆呆地听他们相对尖叫,好像在进行什么我听不懂的交流;然后,然后他们大概得出了某个结论,突然就不笑了,莱昂拔出小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是的先生,千真万确,我没有省略任何内容,他手腕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掌劈晕了他,卡斯帕却转过头,怨毒地冲我嚎叫,仿佛我不是要救他而是要害他——那动静太可怕了,简直要震聋我的耳朵。


“后边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拿水壶砸晕了卡斯帕,剪下衣袖给莱昂包扎了伤口,拖着他们逃了出来。”



艾尔海森批了两份公文,估摸着以卡维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应该看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卡维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五指紧扣着文件夹,指甲泛出用力的白色。


“要我去?”他简练地问。


“我们。”艾尔海森纠正道,笔尖点了点他手里的文件,“从芙莱什塔的描述来看,搜救的人选必须拥有神之眼;赤王陵满是古文字和古机关,人选还要有判读文字和解谜的能力。这两项一卡,整个教令院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由我负责古文字判读,你负责机关解密,这是所有可行方案里组织起来最快捷的一种。”


“但你说的只是‘搜救’里的‘搜’吧。”卡维质疑道,“真要谈‘救’,咱俩可不靠谱。还是再带个医生吧。”


艾尔海森靠在座位里看着他。


……喔。卡维忽然反应过来:健康之家好像没人有神之眼。


“那,”卡维退而求其次,“那带个搜救队员? ”


“搜救队五十六个人,只有芙莱什塔和内特有神之眼。芙莱什塔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内特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去。”艾尔海森点了点桌上的信笺,“这封求助信就是搜救队寄过来的。”


“……”卡维撇了撇嘴,可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啪的合上了文件,“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艾尔海森点头,“我已经叫人收拾了行李,你要是还有稿子没交,最好先跟甲方知会一声。”



日落时分,两人骑着驮兽,从喀万驿出了城。卡维坐在艾尔海森身后嚼着三角饼,听他讲述早先时候没来得及说明的前文。


追溯起来,人兽失踪的案件其实并非始于这支勘探队,而是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上个月月初,也就是四十二天之前,勘探队在月度巡护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端坐在圣显厅的王座上,已经高度腐败。勘探队几经走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个镀金旅团猎手,名叫“萨梅尔”。


“萨梅尔来自一个崇拜赤王的极端宗教组织,'图特摩斯'。”艾尔海森说,“他们追寻着阿赫玛尔所谓的‘黄金梦乡’,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正是他们打开了赤王陵尘封已久的大门,并且荡平了其中绝大部分机关。”


人们没有在萨梅尔的尸体上找到任何致命伤,御座的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萨梅尔似乎是自己坐上王座,然后通过某种方式离奇地死去了。


自那之后,怪事就逐渐多了起来。这具尸体就像是打窝的鱼饵,一块下去,无数圆张的鱼嘴便霎那间浮出水面:好几个守村人陆续失踪,经常来做些皮草生意的镀金旅团也不见踪影;有阿如村的居民声称,自己在入夜后听见了陌生的动静,这种声音“湿哒哒的”,“从未听过”;向村医马鲁夫抱怨自己做噩梦的居民明显增多,梦的主体内容大同小异:自己静立着,四周一片漆黑,时不时有冰冷、肥软的东西贴着自己的小腿蠕动过去。


“你居然会把噩梦列为线索之一。”卡维忍不住咂了咂嘴,“我做噩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热心。”


“同种类型的事物之间也有高下之分。你的噩梦都是些什么?”艾尔海森嗤了一声,“十个梦里有八个三流甲方,剩下两个,要么没酒喝,要么暴露了我们——”


“哎哎哎哎!”卡维嚷嚷起来,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几个镀金旅团影影绰绰在地平线上,“……咳,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我们住一起。”艾尔海森还非说完不可。


“啊是是是。”卡维搪塞道,“接着说,失踪、声音、噩梦,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旅团的祭司。艾尔海森于是继续陈述,语调平静如水。


教令院跟镀金旅团原本毫无交集,与这位祭司的交集则是伴随他入住健康之家而产生的。据扎卡里亚医生描述,患者入院时神志不清,被五花大绑在一块门板上,双眼包着条肮脏的绷带,猩红的血液就从其下不断渗出。


来不及询问病史,扎卡里亚急忙准备清创。可解开纱布他才发现,这并非他所预计的兀鹫啄伤,而像被指甲胡乱抓挠过,又拿手指往里狠捅的结果。


他毛骨悚然,扭头看向患者的双手,只见十指的甲缝里都填满了暗红的血痂,指腹还裹着些粘稠的胶样组织。


那是他干涸的玻璃体。



“呃…所以他……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卡维的眉心抽搐着,缓缓拧了起来,“为什么啊?”


“不清楚。”艾尔海森回答道,“他一直处于严重的谵妄之中,呓语的内容也时有变化。”


他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也记不得前来探视的族人。用扎卡里亚的话来说,“定向能力受损严重”。他半梦半醒,永远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弓背侧卧着,脑袋挤在枕头和床栏之间,以蒙着纱布的眼窝俯瞰医院的地板,态度时而敬畏,时而厌恶。敬畏时,他恨不能五体投地——“我们的主……!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唉,唉!您果然不曾抛弃我们……!”厌恶时,又恨不能杀之后快——“滚开!肮脏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玷污语言的亵渎之物!愿七重诅咒加诸你身!”



“因此,扎卡里亚前天给教令院写了封信,申请借用一个附近闲置的仓库,用于安置那位祭司。”艾尔海森说,一句话就把卡维拔了出来,“他说:'太吵了,能不能让他搬出去住'?”


“……”卡维嘶地抽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怎么会呢,”艾尔海森矢口否认,“我只是在复述他的信件。” 


“你最好是。”卡维听起来有点儿咬牙切齿,“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让他快滚'加上三个感叹号?”


“我回信什么时候用过感叹号?”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卡维的语调抑扬顿挫,极其浮夸,“赶走他可是天下第一乐事,你一定从出生开始就盼望着这一天吧!”


……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艾尔海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动笔,扎卡利亚就委托一位护工送来了口信——用不着仓库了,祭司的族人们把他接了回去。”


“诶?”卡维一愣,“他痊愈了吗?这么快?”


“没有。”艾尔海森说,“颅内感染了,高烧不退。”



——他绝对不能出院!


扎卡里亚带着一个护士拦住了他们:他伤口感染了,每天都要换药,你们照顾不好的!


大夫。沙漠民操着生硬的官话: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我们从不商量。


请让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说。


扎卡里亚咽了下口水,脚步却没有挪动分毫:我也没在跟你商量!沙漠缺水,他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滚开。男人说。


该滚的是你!扎卡里亚也恼了:你想杀了他吗?!


男人箭步上前,抽刀顶住了医生的喉咙。满屋患者尖叫着四处逃窜,护士大吼把刀放下,黑皮肤的女人冷漠地瞧着他,像瞧着一只倒霉的沙狐。


我说最后一遍。男人说:滚开。



“他们劫走了那位祭司,并将其作为人质,一路向喀万驿逃窜,最终消失在西北方的沙暴里。”艾尔海森说着,勒紧了缰绳,“他们在沙暴里走不了太远,何况还拖着一个将死的病号——我们到了。”


卡维听得喉咙发干,艾尔海森却干脆地停止了叙述。卡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月色中浮现出几个凹凸的阴影,依稀可辨是几顶帐篷。


“……那群家伙的营地?”卡维问。


“对。”艾尔海森跳下驮兽,把缰绳折了几道握进手心,“走吧,跟他们聊聊。”



【02】


天已经全黑了。入夜的沙漠凛风刺骨,营地里却既没有生火,也没人守夜。两人就这么径直走到了营帐之间,四周除了风声,只有涂了桐油的布帐在啪啪作响。


营地中央堆着垛早已熄灭的木柴,已经凉透了。上头架着口生铁大锅,里边是黑糊糊不知道什么的半锅东西,烧糊前应该是某种炖菜。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艾尔海森化出弯刀,一脚踢翻了铁锅!


哐!


营地中蓦然腾起一声巨响,旋即被裹挟着沙砾的疾风吹散。但这无疑足够了,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不醒。


可营地里依旧一片冥寂。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卡维向右歪了歪头,示意他从这边开始。前四顶帐篷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只有地上堆着些毛毯水囊之类的用具,昭示着主人离去时有多么匆忙;但在撩开最后一顶帐篷的帘幕时,两人却齐刷刷地愣住了。


一具干瘪的尸体半埋在沙地里,皮肤皱缩,表情痛苦,没牙的嘴大张着,双眼唯余两个褐色的窟窿——正是那位祭司。沙漠里气候干燥,尸体因而没有腐烂,而是脱水了,死亡时间起码要追溯到一天以前。


艾尔海森皱着眉头,拿刀背刮开他身上的沙土,一刮之下,两人又是一顿。


祭司死亡的直接原因大概既不是脑疝也不是败血症,而是失血过多:他几乎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伤口摞着伤口,让人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那所剩无几的一点儿好肉也被厚厚的血痂覆盖,一经翻动就簌簌地往下剥落,如同黑色的鳞。


卡维看得一阵气闷,推开了艾尔海森的弯刀,埋头往下挖,一把,一把,终于把祭司从沙土中完完整整地刨了出来。他原地蹲了一小会儿,也可能蹲了半天,拿手心徒劳地合了下祭司已然挛缩的眼皮,低声道了句对不起,便用力掰开了尸体的右手。


刨土的时候他就发现那手里似乎紧紧攥着团什么,像纸。眼下掰开一看,确实是半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还沾着血,撕口处极不整齐。卡维小心翼翼地将它铺平,半张简陋的画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画看起来极倒胃口,因为构成它的所有线条都在哆嗦,几乎找不着一条干净的直线。画的内容很简单:一条曲里拐弯的地平线分割天与地,天上挂着一弯里出外进的月亮,地下躺着很多痉挛的长线。就这。但地上那些东西要说是单纯的线条,又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时粗时细,时起时伏,时而交缠,时而分散。艾尔海森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艺术家——他向来擅长从稀烂的画作中解读出作者的本意——却见此刻的卡维神色晦暗,定定瞧着那张肮脏的画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轻唤。


“嗯?”卡维蓦然回神,“怎么了?”


“分析一下。”艾尔海森冲着画纸扬了扬下巴。


“收好你的下巴,多说‘请’、‘学长’,和‘谢谢你’。”卡维不满道,但还是依言开始了拆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点了点纸上弯曲的天体,“月亮。”地平线,“地面。对吧?”


“对。”艾尔海森说。


“然后就是剩下的这个'东西'。”卡维拿指尖圈了下那堆乱线,艾尔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这个”,而不是“这些”。


“线条的排布虽然凌乱,但也算是有章可循。”卡维说,“首先,它们都是连续的长线,而且都是成组的,没有一条落单。你看,这是两条并行,这边则是三条、甚至四条交织在一起。”


“他应该是想要表达出'体积'的概念。”卡维说,“沙地上的东西并非阴影,而是切实存在的、具备'体积'的东西。”


艾尔海森点头。


“第二。”卡维指尖一挪,原本相去甚远的两组线条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两条还算笔直的线,搭桥似的把两组长线搭了起来。卡维用指尖摩挲过这条短线,然后就跳到下一处,又下一处。


“这些突兀的'桥',”卡维说,脸颊在月光下有些苍白,“很像'拉丝'。”


艾尔海森心下一颤。


“作者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是坚硬的,而是'黏稠'的。就好比把一块面团揪成两块,中间一定会拉出丝来。”


“再看这里,”卡维继续指下去,“本来还算流畅的一组线条,很突兀地鼓起来了。”往右一挪,“凹下去了。”再一挪,“又鼓起来了。”


“他想传达出'运动'的概念。”卡维说,这次不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也很有些艰涩了,“这东西不是静止的,它在运动。”


“它很可能......是个活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艾尔海森对画作没有那样敏锐的感知,但在卡维说过之后,每一根线条就都有了自己的意义:作者是要描绘这样一种东西,它是漆黑的、粘稠的、蠕动的,如扭曲的橘络、肉质的根茎,如纽虫濒死时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


真恶心啊,卡维想。什么玩意儿会长成这样?


“来说我的结论。”艾尔海森低沉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第一,祭司身上几乎全是伤口,但前臂及手掌是完整的。说明他生前经历过毒打,但毒打者有意避开了他的胳膊。”


“……尤其是右边。”卡维说。


“对。”艾尔海森示意了一下尸体的右臂,“死者的右手臂几乎没有伤痕,唯一的一条鞭痕也非常靠上,这显然是刻意回避的结果。”


“再看双手。死者的两只手都沾有大量碳粉,右手的碳粉主要位于小鱼际和指缝中,与握持炭条的姿势相符;左手的碳粉则遍布了整个手掌,”艾尔海森手心向下,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与按压纸张的动作相符。”


“以上两点,再结合这幅画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滴落状的血迹,它大概率就是祭司的手笔。”艾尔海森说,“但根据扎卡里亚提供的病志,祭司存在严重的颅内感染,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不可能突然爬起来画画。所以我倾向于,是先有毒打,才有了这幅画。”


“又或许……”卡维梦呓般低声道,“毒打的目的就是这幅画。”


“没错。”艾尔海森指向画纸参差不齐的裂痕,“撕裂的方向与祭司五指收缩的方向相同,说明他不愿意交出这幅画。这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



祭司被剧烈的痛觉唤醒,有人在牵拉自己的四肢。他曾经为之祈祷的族人们将他五花大绑,押跪在纸笔前,仿佛那纸笔是即将诞下神明的子宫,而他,既是助产的祭司,也是待宰的羔羊。


马鞭蘸过珍贵的盐水,猝然挥落下来。


他无数次近乎昏迷,又无数次被马鞭抽打在背上、腿上、甚至脸上。温热的血液离他而去,他感到眩晕与寒冷。他用抽搐的右手执起炭条,那手痉挛着,画不出一条利落的直线。他的两只眼睛都没有了,被自己亲手抠碎了,因为它们见过“脏污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他死都不想面对那样东西,可他的族人们却高擎着马鞭,剧痛和叫骂如疾雨般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躯体上——


画出来!画出来!画出来!!


剧痛。剧痛。空洞的眼窝淌出腥臭的脓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尽数砸落在暗黄的纸面上。剧痛。剧痛。


他画下去,斑驳的纸上生长出地平线和一枚弯月;他画下去,“那样东西”便从无到有,缓缓降临在大地之上。


它是漆黑的,是必须将炭条按在纸上用力摩擦的漆黑;它是立体的,是要用两条三条四条线交织表现的立体;它是黏稠的,会拉出粘腻的丝;它是运动的,它蠕动着……它是活的。



他画得很慢,常常画着画着就晕过去。族人鞭打他,他有时能醒,有时不能。完成最后一笔时已近黄昏,族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正准备开餐;火上架一口生铁大锅,里头熬煮着新鲜的炖菜。


有人发现他停了笔,便抄起鞭子走了过去。啊啊,他沙哑地哼叫着,干裂的唇上挂着黑色的血:画完了,画完了。


画完了?族人疑道,伸手去取那张稿纸,却不料祭司猛然抓住一角,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将画稿硬生生扯成了两半。


若是尚未完稿,这样的抵抗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毒打。但画稿已经到手一半,便再没有人关心祭司的生死;他们急切地围拢上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空气如死般凝滞着,唯有炖菜的咕嘟声震耳欲聋……



“在那之后,他们将濒死的祭司扔下,”卡维接话道,“没吃饭,没熄火,没带任何行李,就这样离开了。”


“这与他们接回祭司、又毒打他的行为规律相符:都很急迫,都不惜代价。”艾尔海森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大概率就是这幅画。或者说,这幅画里传达出的‘信息’。”


……



两人又分头在营地里搜寻了一遍,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便决定继续赶路。


“素论派的那群家伙,经常把一切异象归咎于地脉。”卡维说,跟着艾尔海森骑上驮兽,“你怎么看?”


“不像。”艾尔海森简短地回答道,“地脉很少给人造成精神创伤,尤其是在禁忌知识已经肃清的当下。”


“唔。”卡维含糊地应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猜测?”


“……我的猜测你应该也想到了。”艾尔海森瞥了他一眼,“不敢说么?”


“喂……!”卡维小小地发作了一下,“你才是专业搞考古的,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还——嘁,听好了!我猜,这东西与赤王有关!”



据史书记载,赤沙的君王阿赫玛尔为了追求永不老去的理想国,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研究来自深渊的知识。凭借着超凡的智慧与经年的苦思,他总算有所突破,可魔鳞病和死域也在此时悄然降临,开始无声地侵吞他的国土。


后来的故事版本颇多,因为幸存者寥寥无几,但大抵都有相同的结局:阿赫玛尔狂妄的愚行终于惊动天理,沙漠的王都为报应的狂沙所掩埋,人声鼎沸的都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为了终止这场浩劫,哀恸的君王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肉体端坐在王座上为巨虫所噬,灵魂则投入地底曲折复曲折的蛇行回廊,与王都千百万尖叫的魂灵融为一体,永远徘徊迷途,向无底的深渊横冲直撞而去。


现如今,禁忌知识已经消除,神王的肉体也已腐朽。那么,灵魂呢?



“祭司在谵妄中曾呼唤过'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这样的称呼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所信仰的已故神明,赤王阿赫玛尔。”卡维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莫名迟疑起来,“嗯……也未必,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魔神安德留斯的残魂至今仍在镇守奔狼领,稻妻也曾发生过类似'祟神作乱'的惨案。但如果真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艾尔海森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人类能做的也就不多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卡维的呼吸轻轻缀在他的背后,稍显急促,意味着他还有话要说。


“……其实,在我初次读到阿赫玛尔的时候,”果然,卡维继续道,“那会儿大概五六岁吧——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月色温柔,艾尔海森默默倾听。


“我想,是赤王自己做了错事,赤王的人民却并没有错。相反,他们在沙暴和魔鳞病中艰难求生,已经是一种赎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也要和赤王一道困于幽冥,不得自由呢?”


……可以,这牛角尖非常卡维。艾尔海森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兴许只是讲述者添油加醋的结果罢了。”艾尔海森说,话里有些微不足道的安抚意味,“那场浩劫的生还者太少,流传下来的史料本就不多;何况《阿赫玛尔的故事》源自一位镇灵的口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考古界一致认为,镇灵的口述是可信度最低的材料。”


“嘿,雨林奴才!”卡维给他逗乐了,掐着嗓子学镇灵说话,“当心别闪了舌头!”


“所以,还是先考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艾尔海森说,“我们只是来找人的。”


“嗯,也是。”卡维话锋一转,再次鲜活起来,“找人,找人——等咱们明早到了赤王陵,就先把救援队没有搜完的地下五层跑一遍,分头找,动作快点的话十来个小时就能跑完——”


“卡维。”然而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困不困?”


卡维一哽。他分明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被艾尔海森这么一问,却忽然没了声响。


“别说话了。”艾尔海森像是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脚踩到蹬子上,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聒噪的艺术家安静了。过了约莫半分钟,才小声嘀咕着披风上的挂件好硌人什么的慢慢依偎过来。艾尔海森的脊背挺拔而温暖,舒服得卡维瞬间就犯了困,但坐在驮兽背上他也不敢睡着,就强迫自己闭一会儿眼就睁开眨眨,闭一会儿眼又睁开眨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瞥见沙土下展开了一张暗色的巨网;那暗色漫无边际,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逐渐上浮。他本应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却只有平和——无比的平和。


他靠在艾尔海森背上,用他困倦的眼睛目睹了“它”的降临:仿佛江流发源、新竹破土,无数漆黑的泉眼同时开始喷发,沙地瞬间就沦陷于漆黑的恶意;它似乎是流体,又比流体稍坚韧些,泛出潮湿的、如婴儿肌肤般的点点光泽;它是银白的月色与浅金的沙丘的孩子,却从万丈之下的深渊降生,向上坠落至父母怀中;它蔓延在大地上,如橘络、如石油、如纽虫的口器;一经娩出,便立刻成为了天地的主人。


他感到重心缓缓偏移,便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驮兽已经踩进了一处黑色,那触感便如同踩了流沙,连带着他和艾尔海森一同,缓缓沉降下去。


艾尔海森。他呼唤着身前的男人,并没有很多惊慌:艾尔海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男人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往下去?


艾尔海森微微回了点头,卡维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卷翘的睫毛。


当然了。他说:我们也往下去。


卡维便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任凭重力攫住了他的身体——



一只手猛然拦在腰间,制止了这种颓势。卡维睁开眼睛。


他差点从驮兽背上溜下去,而艾尔海森适时收回了手。


我睡着了?!


卡维瞳孔地震。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的心虚在瞥到艾尔海森披风上的口水时达到了顶峰,又在转开目光后尽数飘散了——沙丘在月下蜿蜒起伏,泛着银白的清辉,地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恬。


——可是,那个梦难道不够安恬吗?


时间尚早,星子还没有完全熄灭。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03】


第二天一早,约莫在“夜露完全消散的时分”——这是卡维的表述,用艾尔海森的话来说是早上八点半——两人抵达了赤王陵的大门。艾尔海森一夜没睡,可面露憔悴的居然是卡维。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吭地安顿好了驮兽,又从附近的绿洲割了些草料,慢慢喂给它吃;艾尔海森就站在一边等他,艺术家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显出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卡维是这样的。艾尔海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只要他的眼皮抬起来,无论那是出于愉快还是愤怒,他都鲜活地位于世界中央;但他一旦垂下睫毛,所有的斑斓就立刻离他远去了。


卡维喂完了两筐青草,牲口吃饱了,亲昵地打着响鼻蹭他的手。艺术家爱怜地摸了摸驮兽的脑袋,第二秒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牲口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点惊慌起来,呜呜哀叫着,试图往后退,却又被套在脖子上的缰绳拽住了。


“乖孩子。”卡维低声哄道,左手将短刀挽到背后,右手搂过牲口的脖子轻轻抚摸,“乖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从腰包里取出两只空水囊——这是他从那个营地里顺来的,艾尔海森起初还不明白它们的用途——对在驮兽的膝弯处,随后便在瓶口上方、膝弯最柔软的嫩肉上,又快又准地抹了一刀。浓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驮兽吃痛,不住地哀鸣着,卡维抚摸着它的后腿,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咕哝声;而艾尔海森想:他看起来离我好远。


卡维接满了两只水囊,加起来约莫有一升半,这才包扎了驮兽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人类承受不了,对于驮兽却没有很大影响。艺术家拧紧瓶盖,抓了把野草蹭掉手上的血污,重又转到牲口面前,捧着它笨重的脑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惊恐的动物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去,卡维最后揉了把它的鬃毛,提着两袋鲜血走到了艾尔海森身边。他看起来憔悴又难过,所以艾尔海森一时间没能问出口来,只是默默接过血袋塞进包里,两人一同往赤王陵走去。

  

  

地下一到四层的机关已经被图特摩斯和勘探队荡平了,他们得以顺利地进入到地下五层。因为担心耳室对精神还是存在不良影响,两人先分头搜索了剩余的地下五层,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在出发点汇合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两人稍作休整,便来到那个耳室。


耳室很小,只是个3x4x4的小屋子。一如芙莱什塔所言,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机关,没有陪葬品,甚至没什么沙子,让人觉得有点……


“太干净了。”艾尔海森说。


“……退后。”卡维突然开口道。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艾尔海森跟着他退到门边,卡维拧开那两瓶驮兽血,尽数浇在地上。腥膻的血顺着砖石的缝隙渗透下去,过了片刻,只听机括咯咯运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原先严丝合缝的地砖噶嘣一响,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两半地板分别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入口洞开的瞬间,恶臭也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精彩的推理。艾尔海森揉着鼻子想。耳室是空的,却能够闻到恶臭,说明极可能存在暗道;莱昂选择了割腕而非其他的自戕方式,说明打开暗道的钥匙可能是鲜血,或者至少与鲜血有关。不过,这条线索链并不完备,尤其是“莱昂”这一环,可谓漏洞百出,这也是他没往这方面考虑的原因:精神错乱的人突然自伤并不稀奇,为什么会认为他是有的放矢呢?


他看了眼身边的艺术家,后者正蹙着眉心,一点儿要跟他炫耀的苗头都没有,艾尔海森就明白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多半又是那过于灵敏的直觉在起作用。


两人用提灯照了照洞口。光照的范围有限,但足够看出地下的空间大得出奇:空洞呈圆柱形,洞口露出的阶梯就盘旋在这个圆柱形的内壁上。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把一根螺丝插进蜡块,再把螺丝拔走后留下的印痕。那股恶臭的答案就倒卧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台阶上,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上还背着只黑色的旅行背包。死因一目了然,是位于尸体手腕上的那道割伤:女人对自己下手奇狠,腕管已经完全离断,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艾尔海森脚步一顿,卡维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报出了她的身份:“梅卢辛,勘探队队长。”


勘探队的五个人里没有一个神之眼持有者,自然也就没有人拦她。身材娇小的女人在放掉自己三分之一的血之后,毫不意外地倒在了洞口。


两人沿着石阶转过半周,洞口漏下的光亮就基本看不到了。面前的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十几具尸体,都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卡维紧紧地抿着嘴唇,步伐却毫不拖沓。


不必停留。艾尔海森和卡维都很清楚:他们是为了活人来的。


顺着螺旋的楼梯下行,一路上割腕的人类尸骨越来越多,恶臭也越来越浓;尸体腐烂的程度各异,有的还算新鲜,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但唯独没有白骨:即使是腐烂程度最大的,也还是没到白骨化的地步。考虑到地底的气温和湿度都不算低,这些人应该都是近一个月死去的。


......换言之,都在萨梅尔“献身”之后。


两人屏着呼吸走过了尸体最为密集的五圈楼梯,最糟的一段几乎要踩着他们下行;再往下走,尸体的数量又渐渐少了,大概是因为能在大出血的情况下坚持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但又混入了一丝别的异味——那并非地下室难免的潮味儿,而是一种熟悉的、但万万不该在此出现的水腥味。



终于抵达楼梯尽头的平地时,艾尔海森报出了一个区间:“四百八十到五百个人。”


在他们刚刚走过了的十六圈楼梯上,死了这么多人。


“教令院收到的失踪报告是二十五人,其中六个守村人,剩余十九人均为押送货物的镀金旅团。”艾尔海森说,“现在看来,实际失踪人数远不止于此。”


“他们是一群一群消失的。”卡维涩声道,“就像我们追查时看到的那个营地。所有人都走了,没人留在外面,所以消息传不出去,教令院也不可能知道。”


“......有可能。”艾尔海森说,“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也就意味着失踪的不止四百八十人——甚至远超四百八十人。”



他们顺着楼梯下蛇形的回廊继续往前,没走几步,指南针就开始乱转。但艾尔海森还保持着他的方向感,说他们正在曲曲折折地向南走去,也就是渡厄厅的方向。


与乱葬岗似的石阶不同,回廊里倒伏的尸体已经很少,但大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畸形——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碾压导致的畸形:不少尸体都跟布口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脆弱的扁骨——比如肋骨和颅骨——全都碎成了沫;相对结实的密致长骨也折断了,尖锐的断端刺破皮肤,高高支出体外,破碎的脏器从通往体表的每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那模样让人想起虫蛹,如果你无意中踩爆一个,啪的一响过后,你的鞋底就会是这幅光景。


“我们的机关术专家有何看法?”艾尔海森问道。


“……”卡维嫌弃地皱起鼻子,“为什么你连提问都像在阴阳怪气?”


“如果你的脑子里只有阴阳怪气,那你就听什么都是阴阳怪气。”


“不,我分得清幻觉和事实。”卡维翻了个白眼,但重点很快就挪回到尸体上,“能造成碾压伤的机关不多,只有两类,比较常见的是滚石,另一类则是节段性传动墙体,我们管它叫‘夹子’。挺好理解吧,就是走廊中的某一段做成了活板,入侵者踩到扳机之后,啪,两边的墙壁就夹闭起来——很毒辣的设计,不过也相当罕见,一般只用于王陵。”


“昏君的王陵。”艾尔海森一针见血。


“嗯哼。”卡维点了点头,“生前有多享受万人景仰,死后就有多害怕被人找到——但这里没有‘夹子’,墙上没缝,墙那边也是实心的,你听。”笃笃,敲了两下,“滚石也不太可能。滚石需要笔直的坡道,而不是曲曲折折的水平走廊,撞两下动能就耗光了。”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碾压伤不是由机关造成的?”


“不是由我认识的机关造成的。”卡维回答得很谨慎,但艾尔海森知道,这个答案约等于“不是”。以卡维的机关术造诣,就算他不知道机关的具体名称,也应该猜得到机关的种类;就像他自己虽然不能精通每一种文字,却能分辨出每种文字的语系一样。



见他不再继续追问,卡维便垂下了眼帘。除去来历不明的碾压伤外,他还有些别的疑虑,那就是“动机”。


跟艾尔海森讨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只摆事实,因为那是艾尔海森唯一听得懂的东西。但高悬于事实之上的考量也总是存在,落在这里,就是设置机关的动机。


阿赫玛尔几乎从不部署致命的机关——这一点在陵寝的前五层已经体现得很清楚了。赤王陵的机关非常无害,连喷火的地笼都没有几处,因为说白了,杀人不是阿赫玛尔的追求,他的追求也没有哪个能够依靠杀人达到。那么,这个需要放血进入的耳室,和横尸于此、饱经碾压的人们又该作何解释呢?


随着两人越发深入,空气中的水汽也越来越重,四周潮得像刚下过雨的稠林,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泛出肉眼可见的水光。卡维一直没吭声,但艾尔海森能感觉到他绷得越来越紧,终于放慢了脚步。


艾尔海森问询地看向他,后者双眉紧锁,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身边的砖墙。


“怎么了?”艾尔海森问。


“唔……”卡维摸着下巴,不太确定的样子,“你觉不觉得,这墙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艾尔海森挨近一步:古老的砖墙泛着层叠的霉斑,墙根处长满了黑绿的苔藓;除了恶心点儿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


卡维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估计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含糊地哼了句大概太累了吧,继续闷头赶路。艾尔海森给他递了块薄饼,卡维接倒是接了,但吃得非常敷衍,咬了没两口就塞进了腰包。


这副模样艾尔海森可太熟悉了,卡维在画稿期间的标准状态: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问题,外表就跟灵魂出窍一样。卡维往往会在这种出窍的状态下干些傻事,比如把开心果囫囵个儿塞进嘴巴、穿反裤子,或者往洗衣机里倒上半斤香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食苦果然后清醒过来——比如现在,卡维毫无悬念地踩上了一片青苔。


艾尔海森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的裤腰,卡维就没摔下去,只是有惊无险地滑了一步。这一滑似乎给他带来了某种灵感,卡维唰的瞪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将原本拎在手中的提灯转套到食指上,靠上了湿润的墙面。


艾尔海森凑过去,只见提灯的长轴与墙壁形成了一个向下开放的锐角。角度很小,可能都不到一度,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零点七度。”卡维喃喃道,抬头对比了一下上方的墙体,“但上半跟这里又不一样,它像是……它像个曲面。”


“年久失修,砖石松动了?”艾尔海森问道。


“不…应该不是。”卡维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熄灭了手中的提灯,“艾尔海森,你站到中间去。”


艾尔海森照办,并将提灯举过头顶,使光线尽可能均匀地分布于四面砖墙。


卡维后退了一段,在距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站定了。他的目光依次滑过四面墙壁,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动。”卡维简短地命令道,用提灯的把手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急匆匆地向前数了二十步——用的是估测场地的步幅,所以是标准的二十米——刻下了另一个刻痕,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可他并没有如艾尔海森所想的那样将提灯贴上墙壁,而是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来回摸索,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心下一沉,快步向他走去,卡维的睫毛飞速眨动着,似乎无法理解面前的一切——


刻痕不见了。


那条由白铁刻在砖石上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夹角也变了。”卡维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点零、一点二、一点八。”意思是第一次在这里测得的夹角是一点零,二十米外一点二,折返后测得一点八。


“卡维。”艾尔海森低声道,“看积水。”


卡维应声低头,只见原本平铺在地的污水竟在墙根处蓄积起来:地板如两侧的墙壁一样,开始向内突出。


“——快走。”卡维还在发愣,艾尔海森已经一把拽住了他,原路向北跑去。卡维给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这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卡维想。消失的刻痕,扭曲的墙壁、地板——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还有穹顶。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们眼中的走廊,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没有哪种砖石结构能够完成这样近似“蠕动”的形变,而如果事实当真如此,所谓的“走廊”实际上是“体腔”,那么刻痕的消失也就不难解释了。


既没有鬼打墙,也没有暗道机关。就是单纯的愈合了。仅此而已。


随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起初只能靠建筑师的直觉识别的微小形变愈发鲜明起来,脚下的地板也更加粘腻了;积水往来涌动,四壁由褐色逐渐变为了肌肉的暗红,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条索状的纤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形,包括那些僵死的尸首,他们狂奔,它们扭动,四面石壁向中心紧缩,道路越来越窄,终于,在灯光所及的视野尽头紧紧贴在了一起:啪!


两人惶然止步。


来不及犹豫,他们再次调转了方向。次第咬合的走廊追在身后,他们在暗红色的黏膜上彼此拉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未知的深黑。



走廊通向一间不算开阔的石室,差不多有客厅那么大。两人都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卡维尤其,但他不愿承认——所以只拿探灯草草地晃了下,就回头看向了那条会吃人的走廊:它已经完全沦为了肉质的管道,最后一点四方的形体也失掉了。紧缩的肌肉在石室的入口处突兀地打了止,似乎没有蔓延过来的趋势。两人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在确定这里不会被管道波及后,就席地坐了下来。


卡维这会儿不嫌弃他的披风了,一脑袋扎到了艾尔海森肩头;而后者一手从包里翻吃的,另一手举起提灯,开始仔细端详这间石室。四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大块大块的白色大理石板拼接而成,没有机关,也没有特殊的接缝;整个地面就是一个升降梯的平台,应该可以朝下活动,位于平台中央的开关看起来状况良好。


他又转过去看来时的肉质管道,它激烈地蠕动着、碾磨着,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艾尔海森动了动,低声唤道:“卡维。”


换来了一声模糊的咕哝。


“卡维。”艾尔海森拍了拍他的脸,“别睡着。”


“……老天哪,你可真贴心。”卡维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埋怨,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他从艾尔海森手里接过一包饼干,慢慢吃了起来;咔擦咔擦的轻响缀在耳畔,带着些奇异的催眠效果——艾尔海森也很困,当然。他刚才看了眼怀表,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他上一次合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小时,相当于两个通宵。


……但他的困和卡维是不一样的。艾尔海森难得产生了某种直觉:比起单纯的“困倦”,卡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东西抓着他,正在把他的神智拖向某个地方。


“我去检查一下开关。”艾尔海森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起身时手肘带了下卡维,后者就跟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


“哎哎哎哎你干嘛啊?!”卡维迷迷瞪瞪的给他扯住领子拎起来,气得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小腿。艾尔海森往后一闪,那脚踹了个空,倒差点给他自己绊个狗啃泥。


“某些人闹够了没有?”艾尔海森说,语气冷了下来,“我刚说过,不准睡觉。”


“'我刚说过,不准睡觉'…嘁。”卡维哼哼唧唧地学他讲话,“你下次说不准喘气儿得了。”


艾尔海森的回答是把包抡圆了甩给他。


“……喂!”卡维给沉重的背包砸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拽着长长的肩带破口大骂,“有病吧你!”


活泛起来了。


艾尔海森垂眸掩过一丝笑意,向石室中央的开关走去。


他当然不是在故意折腾卡维——至少这次不是。他只是判断,以卡维现在的精神状况,睡眠反而是最危险的。


他一定会做梦。艾尔海森想。而且,情况会比沙漠里那次棘手得多。



察觉到卡维睡着之后,艾尔海森就放松了驮兽的缰绳,任它在沙里慢悠悠地踱步。这要是卡维醒着,肯定又要大喊大叫着人命关天之类的催他快走。得亏他睡着了。


慢点就慢点吧。艾尔海森想:让他睡一会儿。


可就在入睡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卡维忽然口齿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艾尔海森。”


“嗯?”他以为卡维醒了,顺口答道。


“我们怎么办?”他听起来有些困惑,但并不惊慌,“也往下面去吗?”


艾尔海森一顿,扭头看去。金灿灿的脑袋靠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呼吸依旧匀停。


他没醒。


“卡维。”艾尔海森迟疑了一秒,“你做梦了吗?”


“……”


“卡维?”艾尔海森抬高音量,“醒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悬了起来,用力刹住驮兽,卡维就随着惯性在他背上撞了一下,重心猝然倾倒。他急忙伸手去拦,好在卡维终于清醒过来,只借了把力就成功稳住了身体。卡维大抵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了某些异样,因为整个后半程他都没有说话。


艺术家的直觉和感知力向来惊人,艾尔海森很清楚,所以不必向他强调禁止入睡的原因——他也没问不是吗?



【04】


开关的外壳有些锈蚀了,内芯却很光洁,显出经常使用的模样。两人顺利地启动了升降梯,平台便开始吱嘎运转着向下降落。电梯井远比两人想的要深,艾尔海森估测了一下,按每秒一米的速度计算,下降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在这漫长的两分钟里,空气里那股近似鱼腥的异味被无限放大,近乎达到了胶冻的地步。


他们并没有直接降落到宽阔的平台上,而是位于一个水平开凿的短隧道,要下去还要跳个将近三米的台阶。艾尔海森拎着提灯朝下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金灿灿的饰品:项链、耳坠、戒指、胸针。璀璨的惰性金属在探照灯下发出尖锐的反光,仿佛无数不甘闭合的眼睛。


艾尔海森把提灯叼在嘴里,率先跳了下去。啪沙。传来金饰磕碰与水花四溅的声音。


卡维也学着他咬住了探灯的把手,纵身一跃,艾尔海森居然张开双臂接了他一下。


卡维几乎要被那个转瞬即逝的拥抱拯救了。



两人一同举起提灯,一个庞大、乃至于恢弘的密室便在眼前延展开来。它似乎是一个图书馆,因为每隔两三米就立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一直没入到灯光所及的视野之外;但它又绝非寻常意义中的图书馆,因为那些高耸的木架上码放的并非书本,而是层层叠叠的畸形尸体,灯光一打,便泛出种令人作呕的灰绿光泽;它们到处都是,架子上、地上,甚至架子下面狭窄的缝隙里都塞着几具,以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弯曲着,好似体内不存在一根骨头。


直到拎着提灯的指尖开始发麻,卡维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这些当然不是失足落入此地的现代人,至少不全是。沙漠里现在有多少人?不清楚,但绝对没有这么多。这是一整个繁华城邦的人数,远非现今零星散布的旅团所能比拟的。


他忍着强烈的反胃,逼迫自己仔细观察它们的形体:它们有着状似人类的躯干,两只手臂却与躯干紧密融合,两条腿也彼此融合,形成了一条类似鱼尾的畸形组织;肩上本该长着头的部位被一簇纤长的、挨挨挤挤的触须所替代,原本圆润的脖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再逐渐分裂为更细更长的触须,最长的足有近两米。那些触须粗细不匀、长短不一,仿佛海葵的刺丝,湿嗒嗒地粘成一束。


所有的尸体都肿得发亮,跟吹了气似的,皮肤湿润,像去过鳞的鱼肚,但比鱼肚更加娇嫩,隐约透出其下曲折的黑色条索,又软又粗,时不时抽动一下;它们远看灰绿色的皮肤也并非其本色,而是被无数漆黑的小字模糊之后的结果——是的,尸体青白的皮肤上满是针尖般细小的漆黑的字,即便是与其他尸体紧贴的部位,字迹也没有磨损分毫;那显然不是后天写上去的,而是从体内泛出来、长出来,或者……“提取”出来的。


“这就是……”卡维有些窒息,“阿赫玛尔的地宫?”


“显然。”艾尔海森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为了研究禁忌的知识,阿赫玛尔曾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说的就是这里了。”


“他为什么……”卡维欲言又止,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他怎么……这、这些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人类。”艾尔海森率先做出了判断,抬手指向了其中之一,“你看。”


臃肿的尸体之间,夹着点什么金光璀璨的、纤细的东西,应该是一条项链。


“这些金饰就是证据。”艾尔海森低声道,“他们都曾是阿赫玛尔的臣民。”


臣……民?


艾尔海森还在轻声分析着金饰的形制,但卡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裹挟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它冲走:“灭国”二字与堆满地宫的尸体相比,终究太过抽象,也太过傲慢了。卡维眼眶发酸,凑近了想去阅读那些针尖大的小字,却被艾尔海森拉住手臂拽了回来。


“别看了。”以往独断专行的声音现在听来,居然只让人觉得安心,“你脸色很不好。”


“……”卡维缓过一口气,也起了点调侃的心思,“你好几天不刮胡子脸色也不好。”


他本意只是想打个趣,却不料艾尔海森闻言一顿,表情反而古怪起来,握紧了他的手腕:“我们出发多久了?”


“嗯?”卡维有些莫名,“五六天吧,为什么这样问?”


“……”艾尔海森掏出怀表,“现在是我们离开须弥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过六分。以及——”他伸手捏住卡维的下颌,大拇指稍微用了些力气,“你的胡子还没冒头,说明我是对的。你的时间观念出问题了。”


那又怎样?


这句反问溜出来,就像从幽谷里溜出一抹烟霞那样自然,以至于卡维自己都顿了两秒才发觉不对。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靠在艾尔海森背后做的那个梦,面前的一切都在滑向异常,但他却感到平静——和一种在面对艾尔海森时独有的、习惯性的不服:“你才有问题!”


“你最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艾尔海森乜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优待病号的打算,“跟紧点,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


“哈?!”卡维彻底清醒,但也濒临爆发了,“你个——算了!与其指望你关心我,还不如指望转转悠悠兽!”


“转转悠悠兽?”艾尔海森挑了下眉,“那是什么,你脑内‘有情有义’的蕈兽朋友吗?”


“什么脑内?!转转悠悠兽是真的!”卡维破口大骂,“转转悠悠兽是莱伊拉的蕈兽伙伴,小姑娘跟我介绍过,这么大这么高,掐起来软乎乎的,可不像某个家伙又臭又硬!”


“哦?那我该夸你厉害吗?”艾尔海森寡淡道,“你把时间都忘了,却记得那只蕈兽的手感,果然是一家人。”


“你……!”卡维几乎要气晕过去,却感到手心一热,艾尔海森握在他手腕处的右手向下一滑,牵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灰发中露出的半个耳机。


“……呃,你、”卡维舌头打结,“你干什么?”


“牵手。”完全是句废话。


“牵……”卡维深吸了一口气,“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首先我没疯。”艾尔海森不假思索。


“但你这样会让我疯得更快。”


“别咬我就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却没有放开。他们并肩从两座尸山之间走过,仿佛春游的学生穿过山坳。灰发的学弟牵着学长,快他半步走在学长的左前方,齐眉举着那盏提灯;在他们身侧,无数知识陪伴着主人长眠于此,树木早已枯死,年轮却依旧瑰丽。


“他们死在地上,却最终来到了这里。”灰发的学弟说,“这应该正是阿赫玛尔所为。只有他能如呼吸般自如地调遣沙漠。”



地表的沙暴毁灭了一切。活着的男人和女人、猎鹰与驮兽,同死去的砖瓦一起深埋地下。但暴风没有直接降临在阿赫玛尔头上,而是绕开了他,绕开的曲线像极了讥诮的嘴角:阿赫玛尔,你毫发无损,却是整片国土唯一的罪人!可耻啊,可笑!


日光与沙漠的君王,在日光与沙漠的嘲讽中晕眩了。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回到了深埋地下的密宫——他曾经幽居于此,为创造出永恒的理想国焚膏继晷;现如今,他获得了方法,却害死了目的。


可耻啊,可笑。


他脚步踉跄,终于跌坐在地宫中央,久久、久久地枯坐。而后,他抬起手臂,沙漠便响应他的呼唤,海潮般涌动起来。昔日的臣民自四面八方归集于此,尸首如倒灌的海水般倾入地宫,几乎要淹没渺小的王。



然后呢?卡维想。他对他的臣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浑身长满漆黑的小字,永远躺在书架上——他又抱着怎样的动机呢?


说到动机……那个用血打开的机关,也依旧令人困惑——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卡维咂舌:“在想你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这么烦人。”


艾尔海森置若罔闻:“说出来。”


“……”卡维沉默了一下,“我在想他的动机。”


“阿赫玛尔的动机?”艾尔海森说,“我倒是觉得不难揣测。”



威权植根于理性与逻辑。喜怒无常的神明往往只会使人畏惧,言出法随者才能散播威望。阿赫玛尔作为永恒的三位神王中最具威权的神明,他的行为理应是最好理解的。


“我们从地下四层的那间耳室开始捋起。”艾尔海森说,摇曳的灯火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我猜你认为那间耳室与整个赤王陵的设计格格不入,但其实不然。”


“首先,假设你想得没错,即那间耳室确实并非赤王的手笔,而是与最近的异变同宗同源,来自于一个未知的意志。”艾尔海森说,“那么,它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诱人自杀吗?”


卡维一怔,若有所觉地摇了摇头:“不,不对。根据芙莱什塔的描述,被蛊惑的人会通过尖叫交流——姑且算是交流吧——然后……”只有其中的一个会选择割腕。


“没错。”艾尔海森点头,“这个人的存在,更像是单纯的'钥匙'。换言之,它的目的应该是引人深入,而不是让所有人死在门口。那个需要鲜血启动的机关对它来说不是助力,而是阻碍。”


“所以我认为,那间耳室应该是阿赫玛尔在位时的设计。而且,它有个并不突兀的解释:守门。”艾尔海森说,“钻研禁忌知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与世隔绝的空间,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两者随便哪个都无法得到。所以阿赫玛尔想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人间蒸发。如果你研读过阿赫玛尔的编年史,就会发现后世史家在记述他的行迹时,几乎都存在一段相同的叙述,即赤王曾毫无预兆地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你是说,”卡维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阿赫玛尔在人间蒸发的同时,很可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对。”艾尔海森点头,“他极有可能告知了一个亲卫、甚至一支系族在危急时刻该如何找到他,地点在那间耳室,手段是奉上牲醴。也就是说,你用驮兽的血触发机关大概率并非鱼目混珠,那处机关很可能本来就是用牲畜的血液触发的。”


“如果是这样,风格就合上了。”艾尔海森总结道,“与他设计赤王陵的理念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杀伤性,只保留了一定的仪式感。”


“……“卡维思索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推测,追问道,“那他的臣民呢?他把自己的臣民变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就更好理解了。”艾尔海森说。



如何统筹万民的智慧,建设出无忧的理想国?


在花神死去之后,这个问题成为了赤王和草神分歧的起点。


草之神的回答是共享,而沙之王的回答是继承。草之神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空气一样自由流淌;而沙之王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血脉一样代代传承。


两位神明一样的聪敏,一样的固执,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草木的王女东渡而去,赤沙的君主则留在沙海之中,继续他僭越的研究。


后来,报应的沙暴覆灭了他的王权,悲剧本应随着唯一的罪人人头落地而画下句号,但赤沙的君主推迟了这场谢幕:他还有未竟之事。


为理想国准备的禁忌知识,恰能派上用场。



“他用禁忌知识提取出亡者的智慧,将他们制成了藏书。”艾尔海森低声道,“人类的智慧主要储存在头部,但头皮本身的面积却非常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内容,藏书不得不将头部分裂为细长的腕足。阿赫玛尔通过阅读的方式获取了所有人的智慧,同时也就获得了所有人的灵魂。”


魔神是不灭的。当所有臣民都变为魔神的一部分时,他们也就成为了不灭。


“后来,禁忌知识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直至波及雨林。草之神为之倾尽全力,阿赫玛尔也最终自裁而死……他庞大而畸形的、杂糅了千百万臣民的灵魂就此被困于幽冥之中。”卡维转头看向身边几乎绵延无尽的漫长书架,心里有些堵得慌,“……这就是他的‘继承’。”


“他的逻辑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晰。”艾尔海森说,“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臣民,所以,他要靠自己复活他们。因他而死的,借他复活。很公平。”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最大的未知数:那条莫名变作肉质的走廊。如果艾尔海森的推测成立,那么他们的所见所闻就应该是由至少两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是在位时的阿赫玛尔,另一方则是完全未知的存在。它似乎能通过一些手段与人建立联系,进而蛊惑他们深入险境。肉质走廊或许就是在它的影响下异变而形成的。


……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卡维有些喘不过气,好在前方的空间开阔起来,他们终于抵达了图书馆中央的空地。空地贯通了地宫南北,在它的两侧,陈列的书架便如同舒展的羽翼,分别向东西延伸而去。但两人并没有四处张望的余兴,因为不远处的地面上堆放着四只背包,黑色的,跟梅卢辛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们小跑上前,卡维从污绿的水中拉起了其中一只;背包正面缝着一块小小的防水布,上面用白色绒线绣着主人的名字:达维克。


勘探队队员。


卡维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幸亏艾尔海森及时抓住了他,那只背包才没有掉回水里。卡维将它放到了一块翘出水面的地砖上,又把剩下三只背包挨个扒拉了一遍,佐菲娅、阿布夏克和沙伊德。“对上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都在这里!”


“分头找。”艾尔海森言简意赅,“我西你东,提灯闪一下是找着了人,闪两下是需要帮助,每个小时在这里碰一次面。”


“好。”卡维说,伸手去艾尔海森包里抽水囊,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干嘛?”卡维不解,“我总得喝水吧。”


艾尔海森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书架。


卡维浑身汗毛怦的一下全都炸了起来,艾尔海森紧紧捏着他的手,食指挑开他的掌心,缓缓画出了个小于号。50cm。


有一个东西离你很近,不到半米。


大于号。大于号。3。


还有很多。


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


往东南跑。那是升降梯的方向。


3。


2。


1。


卡维拔腿就跑,余光里瞥见翠色一闪,噗,灰绿的汁水擦着他的后脑爆开,卡维回头望去,只见半截臃肿的尸体挂在书架外,艾尔海森的弯刀钉在地缝里嗡嗡震动,“看路!”艾尔海森低声喝道,用力掐了把他的小臂,“别分神!”


哪还有路?湿滑的石板地上不知何时竟铺满了阿赫玛尔的“藏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吸附在书架上,正顺着架子往下爬。没了手脚,它们只能蠕动,那不祥的姿态比沙虫笨拙许多,头部的触须却极兴奋地狂舞着,捕猎的海葵般到处缠卷。两人背靠背边打边进,仿佛跋涉在触须的森林中,目之所急无处不是腕足,筋筋绊绊地往刀上勾;勾到动不了时,便只能依靠棱镜脱身。两个神之眼持有者的战力相当可观,片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无数形态各异的藏书被他们抛在身后,但后来者源源不绝。


它们的衣服大都已经烂光了,偶尔也出现几具挂着些碎布的现代人,衣服尚未破碎,四肢却已经开始融合。卡维看到了两具平民打扮的“藏书”,六具镀金旅团的“藏书”,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小“藏书”,还有——


“达维克!”卡维差点破音,奋力砍断了一大片招摇的腕足,试图往那身蓝黑的队服靠近,“达维克!”


年轻人在藏书的洪流中翻卷着,艰难地抬起脖子,头部俨然已经分裂成四根肉芽。


卡维一顿,只觉背后腥风乍起,艾尔海森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噗,冰凉的粘液四处喷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卡维骤然回神,可庞大的浪潮已经到了面前,艾尔海森甩出三枚棱镜,同时撩起披风裹住了两人的脑袋;腥臭的汁液倾盆而下,他们就在这场污秽的雨里艰难跋涉,鞋子早被触须卷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藏书并不扛揍,它们既肥且软,刀刃一碰就会爆开,艾尔海森的棱镜能轻易将一大片藏书切割成十公分的小块,但那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十公分的小块依旧蠕动着,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扑过来。


……当然了。卡维恍惚想道:当然了。


熟悉的安适感卷土重来,悄无声息地沾湿了他的惊惶。于是原本鼓噪的心跳平复下去,酸痛的胳膊愈发沉重——


你将书撕成两半,难道就能将它杀死吗?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大剑挥落,三具藏书身首异处。


没用的。刀剑只能对付有生命的事物。你见过有人拿刀剑对付洪水么?


“卡维!”他听见艾尔海森大吼,“五点钟方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大剑转过刀锋直捣右后,径直捅穿了什么黏软的东西。


……但,然后呢?


卡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剑身上串着的两具藏书扭了两下,居然又挣脱开去,重新掉进了臃肿的浪潮。


我好像把它们放走了。他有点茫然地想。这应该不是艾尔海森想看到的吧?


卡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被藏书冲撞得快要跌倒了,就挣扎着挪一步;手脚被腕足钩住了,就敷衍地甩几下。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或许在等待艾尔海森的第二个指示,又或许什么都没干——


“往东南跑!”艾尔海森的指令真的来了,但这次听起来无比狼狈,“跑!跑!”


跑什么?卡维困惑地想。


升降梯尚且隐没在一片漆黑的东南角,藏书却已经没过大腿。无处可逃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思绪般,更高的浪潮灭顶而来,将他拖进了湿黏的深渊。


“……!”艾尔海森的呼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不清。在说什么?


“……!………!!”


真难得,那家伙居然会这么激动。卡维疲倦地想。腕足堵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肺疼得快要炸开,意识却出奇地平静,仿佛横躺在某个倾斜的坡面上,即将滑落到更深的地方——可大抵是命运觉得他不该如此平静,遂叫发烫的提灯蹭过了他的胸口;卡维打了个激灵,重又睁开眼睛,却在下一个眨眼间,在触须拥挤的缝隙里见到了艾尔海森的脸。


他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一幕仿佛一根银针贯通脑髓,痛得他失声嚎啕起来,可肥软冰冷的浪潮即刻一拥而上,占满了他的视野。漆黑的小字细微地痉挛着,蠕虫般爬进他的瞳孔;它们悄声诉说着种种知识,无论卡维是否愿意听到:它们呢喃着马齿苋的模样,紫红的茎上生长出椭圆的叶;伤药的制法,一捆苏木配两捆刺葵枝;记账的格式是日期、项目,加预算,日期、项目,加预算——那声音嘈杂如群鼠,细碎如蚊蝇——闭嘴,闭嘴!卡维怒吼道: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当然无人应答。它们忙着倾诉大理石的开采和摇篮的拼装,临街的铺面要贵上百分之二十;它们诵读着古老的诗歌,间或慨叹一声爱情。他抗拒地闭上眼睛,却依旧能够阅读,那些漆黑的小字似乎已经顺着七窍爬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血管、神经和淋巴上蠕动,在他鲜红的体壁与透明的黏膜上蠕动。他听见交谈的人声、欢快的舞乐,嗅到辣椒的刺鼻与火硝的苦香;有人用古沙漠语向他呢喃,男人、女人、声音沙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不辨性别的尚未变声的孩子……


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


他绝望地想着,终究沉没下去。



他穿过冰冷粘腻的暗海,重新见到了日、月,与沙。


她叫尼娜,天生便拥有金色的虹膜,旅团里的大家都说她身负阿赫玛尔的祝福。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第一次走进沙中的主城,在那里,她见到了王都最繁华的盛景:沿街叫卖的推车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玩具;镇灵在琉璃的彩灯上起舞,千百条发辫泛出璀璨的虹彩;她举着手里的风车,在比她高出许多的大人之间窜来窜去,身后传来母亲含笑的呵斥。


可欢乐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啊,天边升起了金黄的山峦。在镇灵的哭号与漫天的黄沙中,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无数双惊慌的脚从她身上踩过,血沫堵住了她的口鼻。



他叫布莱特,是个游荡在沙原上的流浪汉。风餐露宿、漂泊无依,说的就是他的生活。他打从记事起就在流浪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父母;反正有钱就赚,没钱就偷。十五岁那年,他曾因偷窃被抓,险些给人打死;十七岁那年学了些木匠活,但也无果而终。他的师父对他失望透顶,说他事事半途而废,下一个废掉就是这条小命。果不其然,他在出城的路上被传染了脑膜炎,被旅团抛下,独自一人躺在野地里,头顶甚至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脑膜炎扭曲了他眼中的世界,让迢迢的星河显得很近;他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觉得这星星真他妈的美,又大又美。他因此费力地翻过身来,以匍匐的姿态向赤王起誓,如果叫他熬过一劫,他一定洗心革面。


赤砂是慈悲的,他果真活下来了,只是双腿留了些残疾。他开始勤恳地干活赚钱,终于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攒够了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剪彩仪式上,对面熏肉店的女儿冲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也是他此生最后见到的景色。



她叫穆丽雅,是个魔鳞病患者。不过,与那些刚出生就浑身鳞片的可怜人不同,在魔鳞病找上她之前,她已度过了四十年还算安稳的时光。


安稳,大概吧。愈演愈烈的沙暴让她的家庭穷困潦倒,但她确乎长大了,也成家了。二十六岁那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十五岁那年,魔鳞病夺走了他;四十岁那年,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丈夫孤身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被拿拖车转移到了城市中心的免费医院,病房中臭不可闻:瘫痪在床的患者太多,仅有的人手根本顾不过来;为了减少床单和衣物的更换频率,他们被迫赤裸下身,床板在臀部的位置掏出一个洞来,下边放着接屎尿的木桶。所有人都得了严重的褥疮,溃烂的皮肉被屎尿浸渍,病房里总是回响着将死者虚弱的呻吟。


漫天黄沙淹没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安详:


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来了。妈妈来看你了。



他很快地读,读他人;又更快地忘,忘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不断地读下去、读下去,记下去。这里一张纸都没有,但不要紧,他就是记录本身,他在自己的血管上写,在自己的神经上写,在自己的淋巴上写;他把自己的皮肤翻过来,把自己的胃肠翻过来,把自己的气管翻过来,然后写下去,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毕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他写啊,写啊。写新嫁的少女面露娇羞,写受辱的奴仆摔杯为号;他读啊,读啊。读到结盟,读到背叛;读人类,也读神明。他见到鲜花的主人在三神的宴会上起舞,足尖点过沙地,沙地便生出芳草;他见到鲜花谢落,草木的主人也转身离去,青白的裙袂湮没于漫卷的尘沙;他见到深红袍裾的神明高坐于王座之上,英武的身躯佝偻如蛆虫;他拄着镶嵌有七重钻石的黄金权杖,喉咙里迸发出压抑的哭声。


咚!神明的尸体倒在御座上,一切兴盛尘埃落定。他也随之平静下去,愈来愈静,愈来愈静。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那样静下去,直到意识归为静水,身体化为藏书。可天不遂人愿,一个声音擦过耳畔,一如那只滚烫的提灯:


“奶奶,我不想去了。”


他回过神。那个视角很矮,应该来自于一个孩子。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奶奶”的、银发的妇人坐在摇椅上,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跟奶奶说说,为什么呀?”


他便走过去,任由那只粗糙的右手抚上发顶。


“拉库马尔教授讲课又慢又无聊,不如自学。”他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我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他还骂了我。”


“呵呵呵。”老妇人并不气恼,而是愉快地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孩子的脑瓜,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小海森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多好啊。”


“不过,奶奶也得教训你一句。”妇人收起笑容,稍稍捏了捏小海森的耳朵,“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尽可以离他远些,不许批评,也不许起争执,听到没有?”


“批评也不行?”小海森不解,“只是实话实说,也不可以么?”


“也不可以。”妇人答得很快,很斩截。


“为什么呢?”


妇人收回手,搭在了腰间盖着的针织毛毯上。藤编的摇椅吱吱呀呀地摇啊摇啊,在那一方阳光里进进出出。过了片刻,老妇人才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说:“因为实话是很重的。比一切褒扬和贬损加起来都重。”


“只有你爱的人,才配得上这份沉重。”温暖而苍老的手掌重新抚上他的头顶,“也只有爱你的人,才担得起这份沉重。”



他开始读书,读祖母的书,也读父母留下的资料。三位学者的藏书对于业内人士来说都有些难啃,早慧的孩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眨眼十年过去,祖母故去,艾尔海森也长大了。他走出那幢承载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老屋,进入教令院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镜子: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名叫卡维。


卡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感情丰富,才华横溢,身边似乎总是笼罩着太阳般的晕轮。他们很不对付,呆在一起就免不了争辩;可他们又很投缘,总是长时间地交谈。艺术家对他的大部分观点嗤之以鼻,但在他提出下一个观点的时候,又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认真倾听;反之亦同,艺术家常常会将他从文字的海洋中拖拽出来,要么叫他欣赏自己新买的摆件,要么叫他鉴赏自己新画的图稿;他免不了要刻薄几句,但也总是乐于以外行的眼光给出点评。


他们一度形影不离,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爆发了争吵。艾尔海森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再见时,昔日的太阳已经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谁也没说原谅或者放下的话,反正卡维来找他了,艾尔海森也就点了头。俩人稀里糊涂地成了室友,持续性辩论,间歇性吵架,跟教令院时大差不差。


二十六岁那年,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参加了一个有关艺术禁令的研讨会。他坐在右首,贤者们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只是冷眼旁观,思绪如洁净的蚕丝般抽出茧壳,汇聚到一只剔透的方块中,高悬于圆桌之上。


这就是他在卡维之外的交际圈,不乏天才——或者说全是天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卡维那样,用一个眼神传达出冷漠与狂热。他们的目光是呆滞的,表情是虚伪的;讲起话来老气横秋,骂起人来色厉内荏。


无聊。太无聊了。艾尔海森想。我还是回去跟卡维谈谈吧,也只能跟他谈谈。


“……那么具体条例的起草,就交给艾尔海森书记官了。”阿扎尔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散会。”


“是。”艾尔海森低眉,微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



不知名的存在忽然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那一笑几乎叫他活活痛死,又似乎在吻他,在救他,在攥他停跳的心,要逼它射出血来。


……艾尔海森是谁?卡维又是谁?


焦灼的情绪在不知名存在的心中鼓动着,几乎要破茧而出——


告诉......告诉......他痛苦地想着,几乎要为之死去:


告诉我……告诉我!


我……他说出来了,他说了“我”,却有些惶然:我是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说。


啊,对的。他想:我是卡维。那个金发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啊。


我是卡维!重新获得了名字的存在欢欣地想:我并非天生就该躺在这里,我是人。他也是人,他叫艾尔海森!


以此为基点,卡维开始重构这个世界。他记起了如何握笔,记起了那些宏伟或可爱的建筑;他开始记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艾尔海森的脸庞了无生气。他大概已经死了,可他的视角却并未从卡维眼前离开。


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看着艾尔海森走进耳室,走下旋梯,在回廊中奔跑,最后来到了这个地宫。他抽刀的动作真是利落,牵手的力度又那么温柔,为什么死亡非得降临在他的头上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卡维焦急地等待着;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同样迫切地想和艾尔海森多呆一会儿。哪怕一秒呢,一秒也好。


腕足终究淹没了他,湿冷的触感驱逐了一切。他感到窒息,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却依旧能听见嘈杂的营营声,并不如先前所历的千百万次死亡那样寂静,而是仿佛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像子宫一样的地方,听什么都隔着一层水的杂音。


艾尔海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无法预判你。但你可以预判我。”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啊艾尔海森?


“卡维。”


他呼唤道:


“醒醒。”



冰冷粘腻的触感骤然褪去,卡维摔落在满地污水中,头痛欲裂。他想爬起来,却重又跌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也就在这时,一声重如擂鼓的胎心自下而上,砰然敲打在他的耳膜——


咚!地面震颤起来,卡维哆哆嗦嗦地支起双腿,踉跄着往前走去——


咚!朽坏的书架不堪一击,轻易就折断了——


咚!藏书们扭动着肥软的躯体,向图书馆的中央汇聚——


咚!地面张开了一个圆孔——


咚!咚!咚!咚!污绿的羊水喷涌而出!


粘腻的污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浓厚腥臭地浇了他一身。他几乎立不住脚,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可手心之下的墙面又似乎不是墙面:石砌的墙壁会这么温暖吗?


他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去,所见却并非石墙,而是凹凸不平的乳白骨质,上面还蜿蜒着黑红的血管——那早已不是墙了。


卡维一个激灵,仿佛打通了某个关节,一路所见的种种异象全部串联起来:污水、走廊、图书馆,和渐渐扩开的地面;羊水、软产道、骨盆,和渐渐扩开的宫颈。


他正在见证一次临盆;一场迁延已久的死产。


那是早已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们凝聚而成的秽物,如同一个宫内窘迫的胎儿,早早便死在了地底。现如今,腐败已久的死胎欣欣然膨胀起来,将要降生了。幽冥的子宫随着阵痛收缩着、收缩着,宫口便越开越大,羊水也越喷越多,终于冲刷出一根肿胀瘀血的东西——那是祂的脐带,漆黑的,早已死了,却还在不甘地蠕动着。


扭动的藏书们汇入了那根畸形的脐带,脐带便越发臃肿、越发肥软地战栗起来。它明明是条脐带,此刻却更像一根食管,只见它咀嚼着、吞咽着,将腐坏的养料尽数输送给胎儿,胎儿便愈发有力地向上推挤、推挤,终于露出了一面漆黑的枕骨——祂从渡厄厅之下的幽冥而来,花了那样多的气力,汇集了那样多鲜活的生的渴望,才终于回到这里;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凝聚成腐烂的黄金梦乡,缓缓胀满了整个骨盆。卡维被压到坚硬的盆壁上,极致的压迫、极致的惊恐,随后便是极致的松快、极致的安宁;他融入进去,就像皂泡融入更大的皂泡,所有惶然、疑惑和悲伤都消失了,他在一瞬间获得了所有人、所有神能够获知的全部答案。他,他们,或者祂,将如同太阳可无数次自长夜中重新燃起一般,不再有衰颓老朽的忧虑;亦不再懂得何谓叹息,口中所言尽是怡悦;祂将忘记饥饿与焦渴,即便让石榴的汁液浸润胃肠,也不过是享乐而非必须。祂已经拥有了神的智慧,神的权柄,祂理应圆满,却还是渴望!——是的,祂还有最后、最后、最后一样渴望,那是祂唯一的价值,是神赐的原初的权利,却被延宕了太久太久,久到不能再忍下去!——祂已经成熟了!成熟到腐烂了!——所以出生吧,出生吧!向黄金的卧榻,向银月的轻纱,出生吧!出生吧!


狭窄的产道挤压着祂的身躯,千百万人便一同尖叫:啊——!啊——!孩子们与生俱来的语言,多么纯洁,多么神圣啊!尖叫!尖叫!



【05】


卡维艰难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浑身剧痛,两腿酸软,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他不记得自己哭泣的缘由,那原因离他不远不近,像是被一层桑皮纸隔开了;隐约能够看见,却始终看不真切。


但那不重要,卡维想。至少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得先找着艾尔海森。但又该从何找起呢?他甚至不知道艾尔海森去了哪里。


“——你可以预判我,但我无法预判你。”


如有神助般,艾尔海森的临别赠言赶到了他的耳中。


预判……卡维茫然地想:预判?


如果是艾尔海森,此刻会怎么做?


他在沙地里雕像般立了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发疯般奔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广袤的沙漠,跑过枯萎的雨林,中间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似乎跑了很久,又似乎只用了一个瞬息。原先繁华的主城已经沦为了一片荒地,光裸的巨石爬满青苔,时光已经抛弃了这里。大抵他阅读过千百万人的一生,便也越过了千百万个一生的时间吧,但那些都不要紧了。他在凋敝的荒野中狂奔,任由双腿将他带回到曾经的家——远远的一幢碧色砖瓦的建筑,安然而突兀地矗立在荒野中。


那是他和艾尔海森的家,光洁如同刚刚落成,连门楣都未积上一点灰——一个不甚高明的诱饵,猎食者在早已枯死的树枝上悬挂了一个过于鲜艳的毒苹果;但无所谓,卡维很喜欢。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家中一切如旧,沙发上靠坐着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听见门响,便侧头向他看了过来。


“艾尔海森!”卡维发起抖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但随着艾尔海森侧目一瞥,他的灵魂却又瞬间跌回了冰点。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艾尔海森”站起身来,并没有挪动脚步,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他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卡维急切地想从他脸上里找到一丝欣喜的端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读不出任何感情。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问。


“因为……”卡维莫可名状地发起抖来,“我,我住这儿啊。你忘了吗?我们是…那个,室、室友。”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模样:“我是谁?”


“你是……谁?”卡维惶惑地重复了一遍,“你当然是…艾、艾尔海森啊。”


“那你又为何犹豫呢?”艾尔海森步步紧逼,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可他的双手明明都还捧着卡维的脸颊。


“我……”卡维牙齿打战,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我不……”


艾尔海森掐住他的手腕,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双手牵到了自己脸颊旁边,挨得是那样近,却没有碰到一点皮肤。


“抚摸我。”他命令道。


不。不要。他想摇头,想拒绝,或许再抱怨几句这个要求有多么奇怪;可他的手却似脱离了身体的主宰,听话地抚摸上去。指腹传来肌肤温热的触感,卡维松了口气,可那触感随后就渐渐奇怪起来,先是变冷,再是变黏,变得有些像鱼的皮肤,变得稍稍失去了形体——卡维过电般抽回了手。


艾尔海森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现在,看着我。”


不。卡维抗拒地闭上眼睛,艾尔海森却依旧立在原位,清晰得纤毫毕现。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问道。


“哎……?”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淌进衣领,卡维难看地笑了一下,“当、当然不是,你的牙洞比这黑多了,哈哈。”


艾尔海森注视着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用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复眼——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


“咳,好、好啦,开个玩笑嘛!”卡维的笑容抽搐起来,“你没有牙洞,呃……但,但你的心很黑!对,你、你的心才是最黑的!”


他试图通过大声嚷嚷来给自己鼓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艾尔海森的态度:他只是望着他,眼波静如止水。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再次问道。


“呃……”卡维僵硬地动了下肩膀。湿透的衬衫粘着脊背,叫他难受极了,但艾尔海森却比衬衣还令人难受一万倍。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卡维的大脑无声尖叫,他想避开他,目光躲闪着往边上瞟——可无论他看向哪里,艾尔海森都位于视线中央。正中央。


卡维的瞳孔微微放大,悄无声息地开始崩溃,如同一个日光下的雪人;此刻,只需要最后一个刺激,最后一根羽毛,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摧毁——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


羽毛砰然坠落。


“……”卡维嗫嚅着,终于承受不住般,吐出了一个窒息的字节,“…不……”


“不?”羽毛问,“不,是‘不是’的意思吗?‘不是’是什么意思?我身上不只有眼睛是是是是黑色的不是不是不是吗我我我我我不是身上不只有黑色黑色是眼睛吗是我的我我我的黑色是眼睛我不是眼睛不不不不不是眼睛是黑色是黑——“


“闭嘴!”卡维咆哮道,泪水也同时决堤而出,“闭嘴,闭嘴!!”痛苦的洪流向他席卷而来,好似那层暂时隔断了痛苦的桑皮纸被重新戳破,而且连带着其他完好的屏障也撕毁了,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他泪如泉涌,艾尔海森的形貌便在泪水的冲刷下渐渐浮现:粘腻的一团漆黑,如橘络、如石油、如濒死的纽虫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祂是漆黑的、神圣的;祂蠕动着……祂降临了。


“我曾经…与你相融,”卡维哭得想吐,亦或是恶心得想吐。他曾作为千百万灵魂之中的一个,如同纽虫的口器般,“……浮出大地。”


“然后你……”卡维战栗着,回忆着那场暴行,“你把我剥离出去……”撕裂无数刚刚形成的连结,祂把一个脆弱的人形剥离出去。人形嚎啕大哭,说疼,说爱他,说好痛啊艾尔海森,你又要抛下我吗?你又要抛下我吗?!


我从未抛下过你。祂回答道,眷恋地注视着鲜血淋漓的爱人:但你要自己来找我。你必须自己来找我。



“……所以,我回来了。”卡维说,沙哑的声音淹没在抽噎里。


“嗯,你回来了。”漆黑说,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为什么要回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卡维呜咽着说。与非人之物的对视令他肝胆俱裂,可一想到祂曾叫艾尔海森,浑身的冷汗就变作了热泪——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哭,呼吸里都要渗出咸水:


“我爱你。”他艰涩而甜蜜地说,“我还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呢?愿意答应我吗?”


漆黑的怪物凝视了他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答应你,卡维。”祂说,“但是,你为什么还在哭呢?”


“那要怪谁?”卡维一边哽咽一边笑了,眼泪还在不断地掉下来,“我可以一点都不怕的,只要你抱我一下。”


就像我在千百万年前跳下台阶的时候,那么短暂的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抚摸他脸颊的手忽然改了方向,轻轻扳起他的下颌。非人之物俯身贴了过来,用无数条手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虔诚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那只是一个细微如沙砾的吻,但艾尔海森闭上了所有的眼睛。

azhan

【戴荧磕糖/考据/安利】盆友,来磕一摩拉的戴荧吗?

“我的记忆已磨损了太多,但我总还记得,她也喜欢这些花。”

——(我心目中的)戴荧圣经镇

这是一篇戴荧相关整理/考据/磕糖/安利,希望能有更多小伙伴一起磕戴荧。

目录

PARTⅠ-角色卡及简介

PARTⅡ-「足迹」pv文字版整理及磕糖

PARTⅢ-「拾枝者·戴因斯雷布」任务文字整理及磕糖

PARTⅣ-戴荧相关考据及猜想


PARTⅠ-角色卡及简介

[图片]

戴因斯雷布

称号拾枝者(Bough keeper/未来与过去的节点),每次新角色技能展示短片《拾枝杂谈》的旁白,主线剧情PV「足迹」的旁白,因似乎知道很多但就是不说人话以致在玩家中荣获提瓦特第一...

“我的记忆已磨损了太多,但我总还记得,她也喜欢这些花。”

——(我心目中的)戴荧圣经镇

这是一篇戴荧相关整理/考据/磕糖/安利,希望能有更多小伙伴一起磕戴荧。

目录

PARTⅠ-角色卡及简介

PARTⅡ-「足迹」pv文字版整理及磕糖

PARTⅢ-「拾枝者·戴因斯雷布」任务文字整理及磕糖

PARTⅣ-戴荧相关考据及猜想


PARTⅠ-角色卡及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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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因斯雷布

称号拾枝者(Bough keeper/未来与过去的节点),每次新角色技能展示短片《拾枝杂谈》的旁白,主线剧情PV「足迹」的旁白,因似乎知道很多但就是不说人话以致在玩家中荣获提瓦特第一谜语人称号并时常被痛骂谜语人滚出提瓦特。

虽然角色卡早已放出,也早已在剧情pv和《拾枝杂谈》中出场,但在之前的游戏中从未出现,此次1.3更新后,新世界任务「拾枝者·戴因斯雷布」中首次登场,该任务虽然是世界任务,但其序列号为第一章第四幕,需要完成前面所有魔神任务才可触发,属于主线任务,且任务完成后获得「命运初动」成就,而且还是主线预告中坎瑞亚之章的代表角色,很显然,戴因将是一个贯穿主线的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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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可爱爱(?)的荧妹,在官方pv中,是双子中深渊一方的主角,官方正剧pv漫画均是此设定,本次戴荧磕糖也是基于此设定。


角色卡其实透露了挺多信息,这里暂时按下不表,我们接着看。


PARTⅡ-「足迹」pv文字版整理及磕糖

圣经出处,还没有看的小伙伴,请务必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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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BV号:BV1At4y1q7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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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英韩版BV号:BV1uK4y1Y7Mg


或B站搜索原神足迹


以下文字版整理:


空:我们都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离别。


戴因:战争已经开始了,是上一场战争的延续,

众神为欲望的轮廓镀上七种光辉,以此昭示,它们的权柄可被企及。

而现世的基底埋藏着阴燃的残骸,那是对僭越者的警示,

高天之上的神座,从来不是为你预留的位置。

但僭越之人啊,不要就此驻足,谁都不能隔岸观火,看吧……


Prologue.捕风的异乡人

蒙德

戴因:守护自由城邦千年的巨龙,终于对自由产生了迷茫。被【自由】之神命令的自由,还能称之为自由吗?


I.辞行久远之躯

璃月

戴因:众目睽睽之下,契约之神遭人谋杀。在最后的时刻,他将签订终结一切契约的契约。


II.千手百眼天下人间

稻妻

戴因:将军长生不灭,幕府锁国之期亦无尽头。追求永恒之神,在世人眼中见到了怎样的永恒。


III.虚空劫灰往世书

须弥

戴因:智慧是智慧之神的敌人,知识是无知之海表面漂浮的诱饵。学城的学者正在催生愚行,而神的智慧对此并无意见。


IV.罪人舞步旋

枫丹

戴因:正义之神热爱法庭上的一切闹剧,甚至渴求审判诸神,但她非常明白,唯有天理不可与之为敌。


V.炽烈的还魂诗

纳塔

戴因:战争的规则刻写在生物体内,败者成为战火的余烬,而胜者重燃。战争之神将这秘密告知旅人,因为她有这样做的理由。


VI.无神怜爱的雪国

至冬

戴因:她是人再也不会去爱的神,她是再也不会去爱人的神。人跟随她的原因,是相信她终有一日能对天理举起叛旗。


戴因:在无始无终的永恒里,人类将度过安然无梦的一生。

但在神明视线的死角下,仍有人想要做梦。

Ⅶ.未有之梦

坎瑞亚

戴因:人类有人类的底蕴,我们不是滤清神选者后剩余的残渣。从世界之外,我们取得否定世界的力量。


终竟的花海

戴因:现在,踏入天地之人。你的旅途已经告终,但你仍未越过最后的门扉。若你理解旅途的意义,就上前来。击败我,命令我让路,向你证明你比我更适合拯救她。然后,就去纺织所有的命运吧。


戴因:

我的记忆已经磨损了太多。但我总还记得,她也喜欢这些花。

——END——


以下个人叨逼叨

不重要的部分(不是)划掉,我们只看这两段:

1、

“我的记忆已经磨损了太多。但我总还记得,她也喜欢这些花。”


这是我磕戴荧的起点,虽然当初1.3没出,还不确定“她”是谁,只是怀疑是妹妹,但我仍旧被这句话狠狠煞到。

就,完全没有想到,在原神这样一个9+、一般向、通常来说主角明面上不可能有明确感情线游戏主线PV最后压轴时间(与开头空哥那句感天动地兄妹情对应),能听到这样一句几乎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情话

——反正在我眼里这就是情话。

比月色真美多一分直白,比我爱你多一分婉约,恰恰好好、完完全全戳在我xp上。

但我是个磕cp非常谨(dan)慎(xiao)的人,不真就不会真情实感磕,虽然当时觉得好香,虽然第一反应“她”是荧妹,但在没有确凿的实锤之前,哪怕这句话再怎么香,我仍旧小心翼翼,不敢太认真磕,直到这次戴因任务,终于可以确认,“她”就是荧。

然后再来看这句话。

靠,香疯了。

我们来看一个细节——戴因口中的“这些花”。

从pv来看,很显然是指双子所站的花海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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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片大小均匀的花瓣,四片白一片蓝——是不是很熟悉?

null                               (游戏内截图)

null                                   (荧妹角色卡)

很显然,PV里的花,就是妹妹头上戴的这种花。

ps看到很多人误会这是塞西莉亚花。

塞西莉亚是蒙德摘星涯上、温迪头上的花,是蒙德特产,无论游戏内建模还是生物图鉴,都可以清楚看到,是瓣尖微青底色纯白,花瓣三大瓣三小瓣中心对称。

null                     (游戏图鉴中的塞西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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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ll                  (摘星涯和温迪头上的塞西莉亚)

很显然,塞西莉亚跟妹妹头上、和pv中的花不是同一种。

而我翻遍游戏内外,发现起码目前为止,除了荧妹头上和足迹pv中,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有出现过这种花。

整个游戏里,更是只有荧妹跟这种花有关,哪怕外表设定与荧妹极其相似的哥哥都没有,比如荧妹耳朵后面的羽毛,哥哥的发辫尾部和耳环上都有相似饰品,但唯独这种花,只出现在了荧妹身上。

荧妹的服装配色,也是与花瓣颜色一致的蓝白,且同样是白多蓝少。

就连荧妹的命之座,都有清晰的花的图形。

null                          (荧妹命座)

可以说,这种花就是荧妹独有的、代表性标志。

那么,理解了荧妹、荧妹头上的花和“这些花”的关系之后,我们再看这句话:

我的记忆已经磨损了太多。但我总还记得,她也喜欢这些花。


——这压根就是为荧妹量身定做的情话啊!

这句话里的“她”如果不是荧,而是别的任何什么角色,其中所含的意义和韵味,起码失色一半。


所以总之就是好真,好香,好绝,不愧是戴荧圣经。


2、若你理解旅途的意义,就上前来。击败我,命令我让路,向你证明你比我更适合拯救她。


这段话,1.3之前还猜测纷纷,起码我是完全不敢确定这个“她”是谁,甚至更倾向于“她”是代指,不是具体的某个女性角色,而是“世界”、“提瓦特大陆”、“坎瑞亚”等这类东西。

那样,故事就走向了拯救世界的王(lao)道(tao)剧情。

但是1.3戴因任务之后,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她”就是荧妹。

可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

人家哥哥救妹妹理所当然,戴因你掺和什么?

人家救自己妹妹,为什么还要向你证明比你【更适合拯救她】?


你品,你细品。


就是因为这段话,当时多少人猜戴因是未来的哥哥(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为了拯救妹妹回到过去自己打自己,可见他这话说得有多暧昧,让人不得不把他与荧妹的关系想象成与血亲同等重要的地步。

但1.3一出,戴因未来哥哥论不攻自破,文案告诉我们,他和荧妹是过去的“旅伴”。

旅伴是真的,但——

若只是普普通通一起旅行过的好友、旅伴,会五百年了,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记得,却仍然记得她喜欢什么花?

我信你个鬼。



「足迹」pv叨逼叨到此为止,关于戴荧,这个pv并没有透露太多两人经历的具体信息,只是明确了戴因对荧妹的感情,所以在戴荧关系中至关重要,至于两人具体纠葛,还要看这次剧情。


PARTⅢ-「拾枝者·戴因斯雷布」任务文字整理及磕糖


参考资料:

1、官方剧情pv「我们终将重逢」

BV号:BV1PK4y1a7oC

2、世界任务「拾枝者·戴因斯雷布」

日配版剧情录屏:BV1py4y1U7v1


出于私心只放了日配链接,想看中配的话搜原神剧情即可,B站大部分都是中配。

中配日配英配版录像我都看过不止一遍,发现不同配音版本对戴因的塑造非常不同,足迹pv时还不明显,但这次剧情配音,个人认为日配最符合人设,在推上看到一个对戴因日配的评价,“sad deep and tired voice”,可以说非常贴切了,配合戴因的剧情,我简直落泪。其他版本配音都没有这种疲惫悲伤的感觉(对不起我忘了韩配我没听韩配),所以真的强烈建议日配,津叔yyds。


以下任务文本整理加个人理(ke)解(tang):

1、天使的馈赠

(前略)

空:你好,我是冒险家协会的冒险家。

戴因:……

空:您好,我是西风骑士团的荣誉骑士。

戴因:……

派蒙:完全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啊……

空:那个……我是旅行者……

戴因:旅行者……哼。你为什么要旅行?

空:为了寻找失散的亲人。

戴因:这个理由还算不错……坐吧,坐对面。

派蒙:这……这算是搭上话了吗?真是个奇怪的人。


虽然只是一小段话,但这一小段话里,戴因的态度发生了两次转变。

首先,哥哥用冒险者、荣誉骑士等世俗身份跟他搭话。

戴因:不理不睬,视如空气。

然后,哥哥试探着说出个"旅行者"。

戴因:旅行者……哼。

第一次转变——从不理不睬到终于有反应了,但省略号后一个“哼”,态度显然算不上好,而且紧接着就抛出问题——“你为什么要旅行?”

空:为了寻找失散的亲人。

戴因:这个理由还算不错……坐吧,坐对面。

第二次转变,态度变好了,主动让空坐下。


看出来了吗。

两次转变,对应两个关键信息。

旅行者,寻找失散的亲人。

全都指向荧。

只有跟荧有关的回答才能让他转变态度。

后面的三个问题,大家都知道他在考察哥哥,但其实从这里,从一开始,他的考察就已经开始了。

——考察哥哥有没有忘记旅途的目的,有没有忘记荧。

(至于我为什么认为戴因知道哥哥口中的亲人就是荧,证据稍后再说)


戴因:你旁边这个小东西……

空:是应急食品。

应急食品反应略。

戴因:旅行的时候有人陪着,倒也不错。


——旅行的时候有人陪着,倒也不错。

无论哥哥的回答是应急食品还是最好的伙伴,戴因的回答都是这句。

戴因,你真是什么都能联想到你的旅伴呢。


空:答错了会怎样?

戴因:对一个问题的回答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不同态度的昭示。

戴因:我只想知道你的选择,你只需要做出回答就好。

(三个问题后)

戴因:看来……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还是和她不一样。

空:什么意思?你说的【她】是谁?

戴因:……

戴因:500摩拉我收下了……(略)

戴因:我和你一样,正在旅行之中,你是为了寻找亲人,而我,是为了对抗深渊教团。

……

(派蒙说最近都没有遇到过深渊教团了)

戴因:恐怕……这其中也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戴因:或许……他们是被某人命令,刻意绕开了你的行进路线。

(略)

戴因:真是……和她一模一样的气势。


就是这段,让我完全确定了,戴因绝对知道空荧的关系。

因为很明显,这段是在试探哥哥跟荧妹的异同,而根据哥哥的回答和言行举止,不管是否与荧相似,戴因都会下意识地就会将其跟荧做比较。

这显然是知道了两人的关系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而面对哥哥对于“她”的询问,戴因的反应是,省略号,然后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里,我个人感觉是因为荧妹对他来说是不能轻易提及的痛,所以选择了逃避)

等派蒙说最近没有再遇到深渊教团,他立刻猜出是妹妹,虽然又是省略号又是“某人”的,但毫无疑问他知道那是荧妹。

这一段话,明里暗里,他提了三次荧。


(奔狼领)

戴因:不,我不认识那头老狼,它也不认识我。

戴因: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曾经的一位旅伴,想要听它的故事。


 草。

——这句话还用解读吗,这宠溺简直透屏而出了,敢情你和荧妹旅行还带给她讲故事的?!

咳,正经点。

这是戴因第一次正面透露他和荧妹的关系,在被问及为什么会清楚狼王的故事时,他自然而然地将与荧妹的过往说了出来,没有一个省略号,与前面的遮遮掩掩避而不谈非常不同。

那么区别在哪里?

他为什么又不再逃避了?

我认为,最大的区别在于,关于狼王故事的这段往事,是属于他和她的“美好”回忆。

人们分离后,总是会对伤疤避之唯恐不及,却会将好的部分一遍遍咀嚼、回忆,成为心上高悬的白月光,甚至热衷于向人们诉说那些美好的回忆。

所以哪怕记忆磨损,戴因仍然记得他给荧讲北风狼的故事,仍然记得他陪伴着荧的旅行,仍然记得荧喜欢的那些花……


(风龙废墟)

空:你对旅行似乎很了解。

戴因:只是曾经……与那位旅伴一起旅行的时候,有所经历罢了。

派蒙:唔,戴因,你总说旅伴、旅伴的……

派蒙:你的那位旅伴,现在在哪里呀?

戴因:她……

戴因:她不再旅行了。

戴因:因为,旅行实在是太让人疲惫了。


这段是刀,但也是糖。

派蒙:唔,戴因,你总说旅伴、旅伴的……

派蒙干得漂亮。

连派蒙都察觉到这人不对劲,怎么老是旅伴旅伴的。

再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呢。

而面对派蒙的疑问,戴因又开始省略号大法了。

就像上面说的,人们面对伤疤时,总是想逃避。

因为荧如今的下落,就牵扯到两人如今的处境,以及两人曾经的分离。

所以前面有话直说的戴因消失了,遮遮掩掩逃避的戴因又回来了。

因为派蒙的问话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派蒙:这样啊。那么,戴因为什么还在一个人旅行呢?

戴因: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完。等办完了之后,我也会回家休息。

派蒙:有家能回,也是好事呀。我们旅行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在野外露宿呢。

(派蒙插旗时间)

戴因:家……


又是一个大大的谜语加flag。

这段应该是暗示戴因的身世,坎瑞亚遗民也好,与派蒙一样的谜之出身也好,总之,戴因应该是没有“家”了。

而派蒙的那段flag,总让我觉得,曾经的戴因和荧,或许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

[等找到你的哥哥,我们就找个地方安家吧。]

类似这样。

然而如今的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两人早已分离,且一方投向深渊,一方与深渊为敌。

所以戴因那个“家……”,或许不仅仅是对于故国家园不在的感慨,更有被派蒙那番话勾起的,过去相似场景回忆的五味杂陈。


戴因:嗯,等你的旅途到达了终点,再考虑停留于何处吧。

戴因:在旅途之中,就先……

(空哥感受到荧妹气息)

戴因:熟悉的气息么……?除了可能是熟悉的人,还可能是熟识的魔物。

……

戴因:从那边可以迅速去到山崖上,出发吧。

(戴因消失)

派蒙:戴因先生走的真快……


[在旅途之中,就先……]

这里,戴因的话被打断了,就先什么?我们暂且按下。

哥哥感受到荧妹气息,戴因迅速问话,这段话,标点符号用的很有味道。

[熟悉的气息么……?]

没错又是他惯用的省略号,戴因的省略号,基本都是语句未完、意思未尽的用法,而这里的省略号之后,还有一个问号表疑问。

但以戴因“我知道一切应该知道的事”的拾枝者身份,再加上这次明显有备而来,他会不知道或者起码猜到这个熟悉的气息是谁吗?

甚至还又说了句[除了可能是熟悉的人,还可能是熟识的魔物。]

我想起一句话——近乡情更怯。

还想起一句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当我们即将面对迫切希望渴望的事物时,因为害怕与预期不符,因为害怕希望落空后的失望与痛苦,我们往往会主动地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在真相和最终结果面前胆怯退缩,就好像归乡游子在归乡前久久的徘徊,就比如考试成绩揭晓前我们一个劲儿地想着我们哪里做错了肯定考不好吧……

这里戴因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明明顺理成章就可以猜到的答案,他却非要说:除了可能是熟悉的人,还可能是熟识的魔物。

给自己预想预想一个坏的结果,降低心理预期。

当然,这一段纯属我个人对于这段文字的感受,主观感性占比十分之大,毕竟文字就是这么感性的东西。

但,以上也绝不完全是cp脑主观感受。

证据就在这一段:

戴因:从那边可以迅速去到山崖上,出发吧。

(戴因消失)

派蒙:戴因先生走的真快……

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戴因迅速发现追踪的路径,并立刻追上,派蒙都吐槽他:[戴因先生走的真快……]

以前各种主线支线任务的场景切换,可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角色的离开速度进行过描述。

当然,不cp脑地想,也许戴因只是心急于抓到深渊使徒呢?

这猛一看似乎也说得通。

但是——之前在西风之鹰的庙宇、在奔狼领时,他都没有表现出这种急切,甚至大爷似的一点不心急地指使哥哥调查这调查那,而却偏偏只在发现荧妹踪迹后表现出了急切。

再加上他早就知道空荧关系,再加上有人发现西风之鹰庙宇宝箱中有勾勾果并由此推断这一切都是戴因布置的……

总之,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来说,这里我都更倾向于是戴因知道荧来了,所以急切地想要追上她。


戴因:你说的那种[熟悉的气息],还能感受到吗?

戴因:确实,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和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景色也没有差别。

空:你说[上次]?/你也来过这里吗?

戴因:上次旅行的时候,我的旅伴带我来过这里。

派蒙:那,戴因,你自己呢?你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戴因:我?我已经……记不清了。

戴因:那一次旅行,我只是一直陪着我的那位旅伴,仅此而已。


某种意义上的pv回收,不是「我们终将重逢」,而是「足迹」。

这段话,完全对应了圣经那句。

记不清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却清楚记得旅伴带他来过的地方,记得他只是一直陪着她,甚至记得她喜欢的花。

这要不真,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有最后这句:那一次旅行,我只是一直陪着我的那位旅伴,仅此而已。

只是,一直,陪着,还仅此而已。

看完这句我当时脑子里立马冒出个金毛大狗狗。


戴因:至少,现在你知道了,她还在这个世界上。

戴因:在这种时刻,最重要的事,就是这场寻找她的[旅行]。

空: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戴因:这句话,确实很适合时刻牢记,作为旅行背后的意义。

戴因:祝你在旅途的终点寻回血亲。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暂时道别吧。


最后这段,太直白了。

关于旅行和旅行的意义,其实游戏内外一直不厌其烦地提,玩家操纵角色被称作旅行者,蒙德和璃月剧情结束后,温迪和钟离都有一段关于旅行的论述,说得还都挺有那么点哲理,有点总结陈词拔高立意的意思。

但到戴因这里——

-最重要的事,就是这场寻找她的[旅行]。

-这句话(指找到荧),确实很适合时刻牢记,作为旅行背后的意义。

戴因:那些虚头八脑的漂亮话都起开,我告诉你,你就是来找你妹的,找妹妹最重要,找你妹就是你旅行的意义,快点给我找到你妹!

那么结合上文,戴因那个被打断的[在旅途之中,就先……]也呼之欲出——

安家的事儿以后再想,现在先找你妹!

就,提瓦特第一谜语人第一次这么简单粗暴没内涵地说话,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你的目的真的太明显了啊喂。


总之,看完这整个剧情,我们可以总结出几点;

1、戴因是有备而来,十分清楚空荧的关系。

2、戴因想借助哥哥找到荧,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不找?目前不得而知,我有一个小猜想,后面部分讲。

3、戴因这次的目的,除了想要借助哥哥找荧,最主要的目的恐怕还是考察空,毕竟都找了五百年了,他估计也没奢望能一下就找到,那么先考察哥哥,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才是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大头肯定还在以后,所以最后他才会说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毕竟收了五百摩拉三个问题云云,五百摩拉三个问题不就是他的考察吗,考察通过,所以他也下定了决心让空去找荧。


PARTⅣ-戴荧相关猜想

这部分纯属个人猜想,没太多证据,极极极极有可能被打脸,所以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当真。


1、五百年前,一起旅行的戴因和荧,到底什么关系,又到底因为什么而分离?


任务中,戴因说“她不再旅行了,因为旅行实在是太让人疲惫了。”

这句话未必是假,但肯定不是全部,因为什么疲惫?除了疲惫以外还有什么?从此时两人对立的立场来看,理由肯定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

于是根据目前的一些信息,这是我的猜测:

先说结论:五百年前,戴因因为某种原因(极可能是立场),“背叛”了荧。


理由有三点;

1、戴因角色卡配文。

还记得本文最上方,戴因的角色卡吗?前面的一串谜语不提,我们看这句:戴因,对你来说,那缕金发又是什么呢?必须杀死的人?还是忏悔的对象?

然后是戴因的角色卡方图版本,

请注意,配图文字是这样的:若你理解旅途的意义,那便来看清我、审判我、超越我——

与足迹pv中的那段“若你理解旅途的意义,就上前来,击败我,命令我让路,向你证明你比我更适合拯救她”稍有不同。

2、戴因的命座-蛇环座。

3、荧对戴因的态度。


首先第一点,也是最有说服力的一点。

现在基本可以认定,“那缕金发”即荧妹,那么荧妹对戴因而言,为何会是“必须杀死的人”“忏悔的对象”?他又为何让空审判他?

杀死先不说,我们先来看忏悔和审判。

很明显,只有做错事,才需要忏悔。

而也只有做过什么有争议的事,才需要被“审判”。

所以可以得出,五百年前,戴因必定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做了什么某种意义上需要向荧妹忏悔的事。


第二点,戴因的命座-蛇环座。
蛇环,衔尾蛇,最初我也只想到比较大众的猜测,即“轮回”,但是有次跟小伙伴讨论时,突然打开一个新大陆:

所以有没有可能,蛇环座除了轮回的含义,还包含着背叛,以及由此带来的反噬自身的无尽痛苦?

想一想,五百年前,戴因“背叛'了荧,导致他需要向她"忏悔“,而这“背叛”给他自身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磨损的记忆、被面具遮盖的印记、角色卡中非人的右臂、不能停歇的拯救荧以及对抗深渊教团的旅途……这些,都极有可能是这背叛所反噬的痛苦。


最后,荧的态度。

其实看到这里也可以发现,我一直是说戴因对荧如何如何,完全没有提到荧对戴因的态度。

因为目前深渊荧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剧情中除开场外的唯二露面,一是风魔龙事件时,一是pv「我们终将重逢」中,也即这次的戴因剧情。

但这仅有的两次露面,完全没有显示任何与戴因有关的信息。

「我们终将重逢」中,荧在山崖上偷偷看空打怪,但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对戴因存在的反应。

按理说这不应该。

一边,戴因对荧是追寻、拯救、忏悔、杀死这样激烈又矛盾至极的感情,而另一边,荧对戴因却是完全无视?

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那么只有三个可能。


一、纯粹我理解误差,空哥打怪时,戴因或许在离空比较远的地方,毕竟pv里只有空和派蒙不是,所以荧压根没看到戴因,不知道他在这里,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

这也不是没可能,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二、荧看到了戴因,知道戴因在这里,但刻意回避——那么问题来了,作为曾经的旅伴,戴因对荧心心念念,三句话两句半都有她,为什么荧却要回避他?

——只能是因为,她和他之间有着深深的矛盾。

戴因“背叛"了她,或者起码在她眼中,他“背叛”了她。

戴因知道她已经投身深渊,她又何尝不知道他已经誓与深渊为敌呢?

故人成仇敌,相见不如不见。

所以,荧对戴因的存在视而不见,甚至谁也说不清楚,她的离开,除了时机未到,是不是也有避开、不想见戴因的意思。

三、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纯属脑嗨的猜测——荧,或许不记得戴因了。

这样也能够解释为什么荧对戴因的存在毫无反应,因为——忘了嘛。

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男人,在她眼中,戴因就跟派蒙,跟哥哥在蒙德遇到的那些不值得她在意的所有人一样。

一个陌生人罢了。

五百年前旅途的记忆,或许因为某种原因磨损了,或许因为被蒙骗被欺瞒而被动失去了,更或许,因为曾经被”背叛“被”伤害“,太痛苦于是主动封存了。

所以故人相见不相识,所以戴因追寻而不得。

他忘了所有却唯独记得她,她记得所有却唯独忘了他。

当然,这个猜测太过天马行空,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回归正题。

说了戴因的“背叛”,再说说为什么“背叛”。

目前信息太少,具体实在猜不出来,所以只能根据现有的蛛丝马迹做出一些有可能的模糊推论,随时做好被米哈游打脸的准备。

仍旧先说结论:因为立场,或者说态度的不同。


相关佐证:

1}双子的出身来历

2}此次任务中戴因关于答案无所谓对错只是不同态度昭示的言论


1}双子出身。

在玩这个游戏的最初,我天真地以为“旅行者”就是一个方便玩家代入的工具人设定,但很快我便发觉不对。

双子“来自世界之外”不假,但并不是我原本想的,双子就是完全的玩家化身,本身毫无故事的代入工具人。

相反,双子身上有着超级大的谜团和伏笔。

我们看看双子的角色卡及游戏内介绍:

荧妹角色卡:

你的故国已经覆灭宫城万顷也化作尘沙。你是本应拥有世界,拥有天地之人。但亡国的末裔啊,请不要悲叹这些逝去的时刻……


描述很清晰了。

双子来自于一个已经覆灭的国度,是亡国的末裔,加上“宫城”字眼,双子亡国王子公主的身份,几乎可以确定百分之八十

而王子公主,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纪行pv《珍珠之歌》。

珍珠之歌中,两位来自“天上的王国”的王储为了寻找“创世的珍珠”而上路,第一位王储被欺骗,以为自己是黑暗之国的王,于是第二位王储上路了。


对于纪行中的两位王储,我看过很多解读猜测,有猜双子的,还有猜派蒙和戴因的,甚至还有猜是阿贝多师父莱茵多特和阿贝多的。


而我认为:纪行中的两位王储,99%就是双子。

我们一一看证据:

①荧妹角色卡中的“故国”、“宫城”——对应王储身份。

②前几天听原神音乐,偶然发现一张专辑《风与异乡人》的外文标题为法语《 Le Vent et les Enfants des étoiles》,其中,指代双子的“异乡人”没有直译成Les étrangers(外国人/外来者),反而被翻译成les Enfants des étoiles,直译——星辰之子们。

于是我特地登了游戏,将语言分别调成英语和法语,发现同样出现了“异乡人”这个词的序章标题《捕风的异乡人》,翻译是这样的:


异乡人分别被翻译成outlander(外国人/外地人)和voyageur(旅行者),都是直译。

那么为何偏偏专辑名字中翻译成了“星辰之子”?

不论是“外国人”还是“旅行者”,都与星辰之子相差甚远,不可能是翻译错误。

那么,只可能是米哈游在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暗戳戳地提示双子的身份。

——“星辰之子”,可不就是来自“天上”的王国吗?

于是又对上了。

③两位王储先后上路,第一位王储是女性,对应妹妹先醒来,哥哥随后。

④第一位王储被欺骗,以为自己是黑暗之国的王,对应荧妹堕入深渊。

⑤《珍珠之歌》讲述的是两位王储的旅途,而珍珠纪行干嘛的?玩家在游戏中的”旅行“日记啊!完美对应。

⑥两位王储是为了救国寻找“创世的珍珠”,而双子跨越诸多世界的原因呢?

原本这一点我毫无头绪,毕竟游戏里完全没提双子为什么旅行,直到我看到这个:

              (截图出自B站up绮罗星视频)

这是一把ps4玩家限定武器的文案,我们看看这个文案透露的几点信息:

“这把剑上次挥动时,人们想要挽回一个毁灭的世界。”

吞噬亿万星辰的幽深黑暗

“这把剑再次挥动时,你在寻求被一个世界所藏匿的答案。”


——毁灭的世界,被黑暗吞噬的星辰,寻找答案。

——跟纪行中寻找“创世的珍珠”又对上了。


至此,我觉得已经可以证明,空荧双子就是纪行中的两位王储。

仅剩的那1%的不确定,来自于pv中两位王储固定的性别,按理来说,玩家如果选妹妹的话,对应的第一位王储应该换成男性,第二位换成女性才对。

但这也好解释——米哈游偷懒就完事儿了。


那么,确定了荧就是第一位王储,我们再看纪行pv,其中有这么一幕:

第一位王储(荧)寻找”创世的珍珠“时,珍珠被一条蛇缠绕侵蚀着。

还记得戴因的命座吗?——蛇环座。

正好与缠绕着珍珠的蛇对应。


当然佐证不止命座,还有一点——

戴因角色卡第一句:“原初逆转了毁灭”。

提瓦特大陆,曾经被毁灭过,但因为“原初”,毁灭被逆转了。

使毁灭的世界重生的秘密,这不就是双子追寻的“创世的珍珠”吗?

既然这句话出现在戴因的角色卡,那么,戴因肯定跟这个秘密有关。

而戴因的称号,中文“拾枝者”,英译——Bough keeper,直译-树枝看管者/保管者。

树枝我们都知道,指的是地脉的树枝。

而地脉的作用——秘境里的复活之门就是地脉枝条组成的。

既然可以复活人类,那么,复活整个世界,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我大胆假设一下:

树枝(地脉)=提瓦特免于被毁灭的秘密=双子追寻的“创世的珍珠”。

于是又跟pv里那幕对上了。


荧和戴因,一个寻找珍珠,一个缠绕并侵蚀珍珠,完全对立的立场。


于是,矛盾乃至”背叛“的发生,便合情合理了。


而矛盾背叛之后,就是自然而然的分道扬镳,直至如今,一个投身深渊,一个与深渊为敌,一个执着追寻,一个避而不见。



2}此次任务中戴因关于答案无对错之分只是不同态度昭示的言论


我们回顾一下这段


空:答错了会怎样?

戴因:对一个问题的回答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不同态度的昭示。

戴因:我只想知道你的选择,你只需要做出回答就好。


戴因问的三个问题,都是让哥哥在人与神(这里的神显然不是尘世七执政,而是七执政之上的存在)之间做选择,说白了就是,人和神,你站在哪一边。明摆着的立场抉择。

为什么要考察哥哥的立场?除了验证是否与荧相似外,更重要的,恐怕是因为——五百年前,戴因也曾面临过立场的抉择吧。

而或许,正是这个抉择,导致了他和荧的结局。


——end——


结束地很突兀,但不知道写什么了,而且后面越写越乱越扯越远,猜测和结论部分其实也非常没有底气,极可能被打脸,所以大家看看就好别当真。

但无论如何——戴荧是真的!

这俩人,以前必然有故事,以后也绝对纠缠不清,杀死、忏悔、拯救,草,我能想出一万种发刀发糖的方式。

总之戴荧未来可期,来磕戴荧吧太太们!天天刷tag看不见加号我真的很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