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柠檬它围绕着我 柠檬它围绕着我 的推荐 ningmengtaweiraozhewo58015.lofter.com
R.K.B

魂断吉普岛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还有食指得碰太阳穴,味儿不对。”  


  刘波“唰”地把手严丝合缝地放到裤缝儿上,整个礼有始有终。板正不过三秒,整个身子泄了气,顿时矮了半截儿:“你懂?”


  王利发就悠悠燃了根烟,说我好歹做过一年警察。

  刘波抢过烟甩地上还踩两脚:“他不喜欢烟味儿。”


  “操。”王利发拿了第二根烟叼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自个儿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刘波王嘴夺烟:“那是人娘胎自带的,改不了。”

  “还有体香,优雅,真是优雅。”



  王利发在刘波的攻势下狼狈地保住了第二根烟,安全将其送回烟盒。他整了整衣服,开口道:“波儿啊,真不来跟着我干?”


  “咱这片儿的警察,做着卖白菜的事儿操着卖白粉儿的心。你看看你回来才多久,头发掉成什么样儿了。”


  “别碰。”刘波拍开王利发的手,“我今儿扑了发际线粉。”

  “讲究。”王利发嫌弃地双手拍了沾上的粉,又说:“你再看看我,我现在挣的能包下十个警局!你来,我直接给你整个空降。”


  刘波看看白花儿,再看看王利发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点点头:“世昌啊,那你给我空降个警察署长当当。”


  “老子改名儿了!”王利发怒道,“说了之前那名字赚不了钱,你不愿意直说呗,断人财路啊还。”

  “咋这么叛逆。”


  刘波就勾了人的背,把人转正了对着墓碑:“您对着前警署署长的墓挖他墙角,不叛逆?”


  “波儿啊,我记得他是你师弟吧。升这么快?”

  “是。所以天妒英才,这不就给他弄走了吗。”


  王利发就势鞠了一躬。他在警察队伍里头呆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住脑袋别裤腰上的日子,辞了职下了海,摇身一变成了王老板;但总还有些警队的消息。比如现在躺底下这位,王利发如雷贯耳。


  龙傲天,吉普岛警署最年轻的署长。文能发表千字讲话自个儿写稿,武能单挑道上百号人马安然无恙。据说以前是底下扫黄大队的,前两年揪了毒蛇帮埋警署里多年的卧底,一战成名;再后头势如破竹端了毒蛇帮,威名更显。

  一个人,生生活成了道上的“阎王爷”,手底下人的东南亚版“美国队长”;兼盘靓条顺,顺带成了警校招生办活招牌,吉普岛警署附近十条街的春闺梦里人。


  “到底不是真阎王。”王利发叹口气,把一旁的酒洒了,说:“波儿他师弟啊,敬你。”

  刘波拿过墓前另外一杯酒,自己喝了。

  天上下了雨,头顶的发际粉花了,糊了半片脑门儿,顺着水流进刘波眼睛里。他伸手去揉,又痛又痒,就流了泪。


  王利发说:“波儿啊,我可不想有一天为你哭啊。”

  刘波说:“眼睛痛的事儿能叫哭吗。”

  “你跟我干,安全。”王利发锲而不舍。

  “我安全够啦。”刘波持之以恒。

  “这玩意儿谁嫌多。”王利发再度出招。

  “你听听他怎么死的。”刘波翻了王炸。


  王利发就闭了嘴,洗耳恭听。


  毒蛇帮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伊斯兰教的自杀袭击风气跨过阿拉法特山、越过印度洋,污染了毒蛇帮一干帮众;数百号人直愣愣往警署冲,值班的龙傲天和刘波撞了正着。

  刘波卧底十年,没见过这么热血沸腾的毒蛇帮。西边儿来的东西就是他妈的歪风邪气,迷得一窝老鼠都能转头从猫身上撕肉。带头的阿坤在一堆人里头左躲右闪,拿了人当盾牌藏后头放冷枪。里头的俩人打一枪换地方地找掩体,无师自通地在P大个警署打起了游击。


  龙傲天问,师哥你描述的有事儿真跑咋还变成没事儿找事儿了。

  刘波回,一朝离帮,规矩茫茫。可能是扛把子变了加上这社会人人都想死导致的。


  龙傲天问,师哥你想死吗。  

  刘波回,老子好不容易活的,有事就跑履行了十年,你说呢。

  龙傲天就说,那就好。


  两个人从营业厅转战办公室。


  龙傲天问,师哥你归队之后有啥想法吗。

  刘波说,师弟人生哲学咱之后可以和你聊通宵,现下咱先狙人。


  龙傲天动作帅气地换了弹匣,藏在西边儿承重柱后头一阵比划。

  刘波走到东边的窗口,探了头开始唱打靶归来。


  龙傲天吼,你回来!

  刘波没听。

  龙傲天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刘波的曲儿短暂地停了一下,他说,当警察的嘛。


  龙傲天就扑过去摁着人脖颈把人掼着蹲下了。


  刘波说,我教的,我记得。

  龙傲天吼他,你记得啥!你连刚说过的话都不记!

  刘波说,我还记得你那手势呢。你年纪轻轻的,冲什么冲。


  外头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


  “来人了。”刘波说。

  “都不用死了。”龙傲天松了口气。

  “你惜点儿命吧。”刘波说。

  “师兄你说和我聊通宵……”龙傲天话说了一半。


  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那个带头的放冷枪的阿坤。他的冷枪射中了收发室的报纸、营业厅的电话、办公室的吊扇,终于射向了龙傲天;伴随着他要给老大报仇的泰普,正正好好。

  刘波身子下意识地躲脑子叫嚣着让他上,后者伴随被突然唤醒的警校中的肌肉记忆占了上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扭了身子要调位置。


  龙傲天比他更快地迎了子弹。


  阿坤被同僚姗姗来迟的子弹击穿手掌,再握不住枪。他就躺在地上,束手就擒。


  龙傲天说,师兄,你惜点儿命吧。

  刘波揽着他,说傲天,你挺住。

  

  龙傲天说,我终于比你快啦。

  他气息见虚,还疑惑道,奇怪,我怎么说终于。


  刘波说摁着他伤口,说傲天,你挺住,咱还要聊通宵呢。

  龙傲天说,挺不住啦师兄,好想有下辈子,至少陪你个三十年的。

  刘波吼,我他妈要这辈子。


  龙傲天闭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

  以上的波澜壮阔在刘波心里过了一遭,他说:“给我挡枪死的。”

  “那你更得好好活下去。”王利发再接再厉。


  “你说得对。我要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就是你,手脚全乎无病无灾就是你。”

  “我是警察刘波。”

  “你是活成你心里想的他心里的你。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你。”

  “你说得对。我想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想的话,那没人能阻止啦。”王利发说,“再说我就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生意人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你是个好商人。”刘波夸。


  王利发就递了烟过去。      


  刘波摆摆手说:“你抽吧。我不行的。”

  王利发不客气地自个儿点上了,问:“你师弟还管你抽烟?”

  刘波说:“他不管。但你知道,沾了毒再戒的人,一点碰不得烟叶子。”


  王利发就把烟灭了。鞋在地上碾过三圈,开不了口。

  刘波伸手接了捧雨水,糊弄在脸上,把乌漆嘛黑的发际线粉块儿擦了。

  “有点狼狈。”他说。


  “没事儿兄弟,我这金链子也掉色儿了。”王利发说。

  “你咋还弄假链子,还假得这么廉价。”

  “我是个好商人,又不是冤大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有钱,我这玩意儿就是金的。”

  “可它就是假的。”

  “你之前不也没怀疑嘛。”


  “也是。”刘波点了点头,“那你下次换个不掉色儿的。”

  “对。”王利发附和,“换个单纯能浮的。毕竟我也不可能落水,这很难露馅儿。”


  雨还在下,两个人也没躲没闪,在墓碑前伫着。王利发站了半天,问:“波儿,我这辞了职的警察,能敬礼吗?”

  “下雨你那肩膀不是该痛了,能举吗?”刘波反问。


  王利发用行动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动作牵动肌肉,他似乎感受到那一小块子弹残片的拉扯。

  

  “你这礼,标准。当年你们队长赶你走真是浪费。”刘波说。 

  “前线哪有端不动枪的警察。”王利发回 

  “挺好。”刘波伸手去摸墓碑上的字,“安全。” 

  “利发啊,你说我味儿不对,我知道。”

  

  “那不是他还没给我掰过来嘛。”

  刘波看了碑上的照片,龙傲天对他行了军礼。 

  他就直了身子,照着一点点做了。王利发拍拍他的肩膀,夸:“这次标准。” 

  “他还是给你教回来了。”


  


二.

  继墓园之后,王利发开着新买的大G把人民警察刘波同志送到了看守所。 

  “你先别走。”刘波说,“一会儿还得去领狗呢。” 

  “逮我一个人当司机是吧。”王利发忿忿道。

  狗是龙傲天养的德式杜宾,长得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龙傲天两年前进出一趟局里的心理咨询室,回头就谨遵医嘱地养了狗。这狗旺主,养完龙傲天屡建奇功,狗窝跟着龙署长的办公室逐渐变大。 

  但流水的窝铁打的牌儿,龙傲天最开始亲手刻了“花衬衫”的木牌挂狗窝上,再没变过。

  “那你快点儿出来。和个死人有啥好墨迹的。”王利发把椅子放倒了,躺着说。 

  “遗愿是见我一面,你知道,咱警署很讲求人道主义,不见不行。”刘波下了车,往看守所里走。

   

  王利发叫住他:“他激你你可别动手。犯不着。” 

  刘波没回头:“我知道。我是警察嘛。”

  刘波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完成上头任务见一面即刻就走,句话不聊。 

  他怕忍不住。  

  阿坤坐在见面室,手被拷住,掌心还缠着纱布。他说:“丧波,好久不见啊。”

  刘波转头对一边儿的协警说人看了我走了。 

  协警就关了门站边上,说哥你再做做样子,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阿坤说:“丧波,你不想我吗?我可想死你了。”

  “对,我他妈可想你死了。”刘波面对着被关上的门咬牙切齿。

  门边儿的协警背后一凉。


  阿坤就笑,很神经质地,几乎背过了气:“丧波儿啊,死的人是不是你小情儿啊。”

  “关你屁事。”

  

  “还矫情。”阿坤弯下腰,从鞋底儿开了条缝取了张照片,“谁把不相干的人的照片带身上。”

  “你会吗?!”阿坤转了脸冲协警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抖了三抖。

  

  刘波就站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哪儿来的?”

  “你自个儿掉的,可不怪我。”


  刘波想起来了。

  那时候毒蛇帮刚被剿,警署不可能有个吸毒的警察。他带了一身瘾和这张照片东躲西藏,防着毒蛇帮余党和龙傲天找上门来。

  死又不想死,活也不能活。人鬼不沾了大半年,毒瘾快发作就把自己捆起来硬熬过去,练就一身作茧自缚的好手法。弄坏十八张凳子、塌了四张床,磨破绳子若干,才堪堪戒了毒。


  然后他就原地不动,等了龙傲天找上门,领了那句“师哥”。


  他辗转过太多犄角旮旯,没在一个地方安稳呆过半个月的,属实不知道照片丢哪儿了。刚找不到那会儿刘波以为是自个儿毒瘾犯了把照片丢了,他那几个月第一次白天出门,看着人也不避,就顺着街一寸寸找过去。

  顶着晨雾出门,披着夜雨回屋。刘波回去把水龙头开了最大,头伸过去张开嘴,水压直冲嗓子眼儿,咳得撕心裂肺暂时压了钻心蚀骨的痒;又轻车熟路地要把自己绑起来。

  外头的简易机关动了。

  有人来。

  刘波就带了半身毒瘾从后窗跑了。

  这次再没能带上什么照片。


  “你小子老鼠似的可会藏,那次太高调啦。”阿坤笑吟吟地说。“照片在床头缝儿里翻到的。”

  “还我。”

  

  “嘿,兄弟们当时想找点儿肉来当个夜宵,他妈的就一张破照片。”阿坤拿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啧啧啧,还是双人合照。”

  “还我!”


  “这背景是警校啊?丧波儿别说,你那时候真神气。”

  “你他妈还我!”

  “波儿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过来我就给你。”


  刘波就走过去。

  阿坤撕了照片,天女散花似的一洒。落了两人一身。


  “关心则乱,不稳重。人都死了,在乎这干嘛呀。”阿坤摇了摇头。

  刘波捏了拳头,阿坤就问:“你要揍我?”

  “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是真的。我死不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露了个奇奇怪怪的笑,低声道。


  刘波松了手,看傻子似的看对面儿的人。

  吸毒果然坏脑子。他想。


  “我不揍你,你自己往桌子上撞。”刘波说。

  “你他妈当我脑子坏了?”阿坤咬牙切齿。

  “我就是试试,万一成了呢。”刘波面带遗憾。

  “我没疯!”阿坤嚷道。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老大以前经常见一女巫,可神了,能让他借尸还魂。


  “那你老大怎么没活?”刘波问。

  “你怎么知道他没活?”阿坤继续神神叨叨。

  “他活了能要你做老大?”

  “这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自个儿活了啊,是禁忌。只能别人猜。”

  “严谨。”刘波点头表示知道了。


  旁边儿的协警忍俊不禁。

  刘波就看了过去:“你听到了什么?”

  “兄弟,这人是不是……”协警指了指脑袋,“有点毛病。”

  “他说了没有嘛。”刘波走过去拍了拍协警的肩:“你可别说要让上头给做精神鉴定的话。”

  “这么个人弄死咱好多兄弟,为了个死刑犯不值得多此一举,对吧。”

  协警愣愣地点点头。


  阿坤在后头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泪:“波儿啊,你还是丧波儿啊。”

  “你回不去啦!”


  刘波两步上前踹了凳子,让人止了笑。

  阿坤躺在地上,眼睛带了笑出的泪花花看他,扬了嘴角用唇语说:我死不掉的。


  刘波就俯身下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你就是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那借尸还魂可能存在,但你自个儿也不敢真信,是不是?”


  阿坤的嘴巴就闭上了,不动了。


  “你告诉我就为了给自己个底,对不对?”

  “就像吃了伟哥到处宣扬自己金枪不倒一样。”

  “实际上就是心里头虚。”


  阿坤颤了嘴唇,终开口道:“那女的真的,邪得很……”

  “药或许有用,但得分人啊。”刘波直了身,甚至还帮人把椅子扶起来弄正了。

  

  “你他妈就五秒,不能再多了。”

  阿坤瞪他。


  刘波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们整自杀式袭击不会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阿坤几乎被气红了眼。


  刘波想,果然还是贪生怕死。


  洋玩意儿传着传着就就变味儿了,洗脑式的自我牺牲变成反正死不了,南辕北辙,因地制宜。

  牛逼。


  到了门口,协警问:“哥,你真不揍他?”

  “开什么玩笑。”刘波说,“咱又不是毒蛇帮。”

  协警低头自我反省,或许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把人带出去吧。”刘波说。

  “哥你也得……”

  “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刘波示意那堆照片残骸。

  协警就点了头,把人押出去了。


  刘波看着人走远,才又关了门,往地上的碎纸片走。他蹲下来,拢了大概的,又一寸寸找过去,终于完完整整聚齐了一堆。他脱了刚在车上换的干外套,有内兜那面朝上,在地上铺开了,又拿手一抔抔捧了碎片,平直地滑进兜里。

  最后以内兜为中心,把衣服叠成了个方正的包裹,抱在怀里往外头走。


  “咋这么慢。”王利发见人出来,熄烟开窗散气一条龙,“我这第四根了。”

  “你可少抽点儿吧。”刘波说,接着给他讲了和阿坤的对话。

  “疯了。”王老板盖棺定论。


  “你帮我找找这女巫呗。”刘波说。

  “你疯了。”王利发一针见血。


  “不是,我想着说这女的不经常和黑老大见面吗,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挖出来。不是说我就信了阿坤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我能信嘛,虽然他看上去是很清醒,但是……”

  “你话特别多,知道吗。”王利发说,“速度明显加快。”

  “诶你拒绝就拒绝呗,咋还说人撒谎。”刘波争辩,“我真这么想。”


  王利发定定看了他半晌,说,你最好是。

  刘波就点点头。

  王利发说,行,我帮你查。


  


三.


  有钱有权了总想着自己掌握命运,玄学在上层圈子总是流行的。王利发在身边儿的生意圈打听打听,还真给刘波找着了人。

  他任劳任怨地开车上门,准备送佛到西。


  刘波把他邀进屋子里,给他展示领回来的狗:“来,握个爪。”

  王利发伸了手,杜宾没接。


  刘波打圆场:“唉呀,可能不熟。这狗威风吧,傲天当军犬训的。”

  王利发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兜里了,说:“是,威风。”

  刘波就很骄傲地蹲下来,摸了摸狗头。


  “这可是烈犬。你这才养多久,养熟了?”王利发担心地问。

  “嘿,你说怪不怪,这狗跟我天生亲。”刘波头也不回地撸狗,“一点儿沟通成本没有。”

  “物似其主,不稀奇。”王利发吐槽。


  王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本不该这么提起故人。但刘波自个儿把狗弄回来放身边儿了,丁点儿不在乎睹物思人。王利发就琢磨着估计是以毒攻毒,也就顺坡下驴了。

  刘波果然很开怀地笑。


  狗原先还好端端坐着,昂首挺胸的;被摸了两下,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头往刘波怀里窜,身子也慢慢往地上躺。


  “这狗叫什么?”王利发也凑过去准备上手。

  杜宾灵敏地往后头一躲,从刘波手底下退出来,跑远了。

  王利发觉着自己就多余把手拿出来。太多余了。

  

  “说来话长。”

  “?”王老板疑惑,王老板全表现在脸上。


  杜宾犬大名花衬衫,王利发看着刘波身上的花衬衫若有所思。

  因为过于拗口,所以还有个小名儿,随前主人,叫啸天。

  一个承担象征意义一个注重实用功能,虽然大小名毫无关系但是作用互补。


  “傲天取的,怎么样?”

  “大名独树一帜,小名旁征博引,不错。”王老板这辈子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毕竟他做生意也向来用真心。


  刘波又跑花衬衫边上说什么我去去就回,你乖啊,顺手摸了把狗头,才对王利发说:走吧。

  王利发事后郑重发誓,世界上一定有母性的光辉这种东西,并且在那一刻降临在了刘波这个糙汉身上。


  上了车刘波说,利发你别介意,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老烟民了。

  王利发没说话。

  因为他槽多无口。

  一时话太多了堵心上,闷得人躁。王利发一脚油门下去,心头松快了大半,打算一个个问。


  王利发:你咋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心有灵犀懂吧。而且你都说了,物似其主。 

  好荒谬,但由于过于荒谬而根本无法使用逻辑反驳。


  王利发:狗不亲近人的理由千千万,怎么就因为我是烟民了?

  刘波:说了啊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身上味儿太重了。

  王利发拒绝这个循环论证,另寻突破。


  王利发:龙傲天身上也有。

  刘波:你俩不一样。

  绝杀,王利发无言以对。


  总结下来,刘波十分唯心完全不讲逻辑,但居然神奇地形成了逻辑自洽;王老板节节败退并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俩必须疯一个。

  他抓住了最后一个槽点,只求一击毙命。


  王利发:为什么我一个大写的人要和只狗计较?我介意啥?

  刘波:不知道哇,我又不是你。

  刘波又说:我只是预判你的感受。


  预判,一个带入他人角色、估计该角色对当前情境可能做出的反应,从而针对该反应采取措施的策略性举动。

  刘波很明显代入得很失败。王利发想。反正我不会因为摸不到狗头就介意的。


  他这么想,但他不能说“对不起我没预判你错位的预判。”

  于是他说,哦。

  刘波就接话,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王老板越发觉得他们讨论的不是一条狗,是刘波傍家儿一类的人物。

  这句道歉他接了啼笑皆非,不接刘波好像又很认真。

  王老板机智地选择了第三条路,靠边停了车说,到了。


  有本事的玄门中人可能多是大隐隐于市的。王利发把车停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市集口,带着刘波七拐八拐,到了个小门前。

  门外熙熙攘攘晴天朗日,门内静可闻针晨昏不辨;刘波的眼睛尚未看清什么,鼻子就嗅到股药味儿。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刘波想。


  下一秒,屋子里头就亮了灯,豪华水晶吊顶功率千瓦往上,每一片水晶都折射出不同凡响的光芒。

  刘波的眼睛又瞎了一次。


  “抱歉啊,这破地方采光不好。”正对二人的真皮沙发里陷了个打扮入时甚至有点超越时尚的高挑女人,大波浪红嘴唇,烟熏眼妆小吊裙儿;戴了黑绒丝的长手套,腕子以上是渔网的样式。

  “但没办法嘛,租金便宜。”


  王利发瞅着这吊灯眼熟,他想买没舍得,够盘下这整个屋的。他刚想开口说您谦虚了,刘波就大咧咧地寻了空位坐下:“挺好的,这不挺安静。”

  他是真觉得好,但凡他东躲西藏那大半年寻个这住处,说不准能呆满一个月。

  王老板没跟上节奏,这头两个人已经开门见山。


  刘波:怎么称呼啊?

  女人:我喜欢布鲁斯,江湖人称RnB,你可以叫我R老师。

  刘波:行,这个布小姐啊,我是阿坤介绍来的。

  女人:……我知道。

  刘波:知道啊,知道就好。这个,借尸还魂什么说法?

  

  女人就坐正了,不知道摁了哪儿,吊顶的光变得昏暗,堪堪罩住两个人。她的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沙哑,像是600目的砂纸在磨贝壳上结满的藤壶疙瘩:

  

  “你是想让什么人活?”


  刘波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您这边涉及勾结黑恶势力,封建迷信,请配合调查。


  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刘波简直要怀疑顶上的水晶会被震下来。他不能像踹阿坤的椅子那样打断施法,只能说:

  “布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没理他,兀自笑完了才从沙发垫下面抽出几页纸递过去。


  第一张,吉普岛巫术协会荣誉会员。

  第二张,宗教活动场所许可证。

  第三张,巫术营业执照。

  第四张,三好市民奖状复印件。


  女人说:我是合法经营。

  刘波想合理怀疑对方买假证,他再往后头翻。


  第五张,吉普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毕业证复印件。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刘波随口闲聊:你一名牌大学研究生搞这个?

  女人就说:社科人文专业加现在就业形势,你懂的。

  刘波:哦,知道,没工作嘛。 

  女人问:您倒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张往后,客户登记信息。

  刘波去找阿坤的名字,在第七张的头上看到三个字:  

  

  龙傲天。




四.


  刘波翻页的手停了。他说:“世昌,要不你去外头等我?”

  “说了我叫……”王老板话说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波儿,你要干嘛?”


  他给屋主人赔了礼,把刘波拉到一边,悄声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刘波没说话。


  王利发就急了:你他妈接受的唯物教育都喂狗了?

  刘波说:这布小姐还是马克思学院毕业的呢。


  王利发说:我就说你怎么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憋着大招发疯呢?

  刘波说:我没疯。


  王利发说:你和我说狗的事儿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你把狗当谁呢?

  刘波就很严肃地说:我有爱心,喜欢狗,当儿子养,咋了。


  王利发瞪了刘波半晌,问:好,退一万步,借尸还魂。你他妈借谁?龙傲天早被烧了就剩灰了!

  刘波说:我没想借尸还魂。

  王利发很怀疑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我没想。我没疯。你放心吧。


  王利发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波看上去确实很正常,那些偶尔的怪异感他也抓住细细问了,但对方回答得很有条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

  波儿是卧底了十年的人。王利发想,心智早比我坚毅多了。

  这么一番自我说服,他才终于说:行,我在外头等你。


  刘波重新落座。

  女人啧啧摇头:你那朋友做了两辈子老板,精明了两辈子,就被你们这真心拴住了。

  刘波:两辈子?

  女人就住了嘴,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说:你都和阎王抢人了,还怕天机?

  女人说:人有钱有权了就不想放,想长寿很正常嘛。只是容易想疯咯。

  刘波问:你骗人?

  女人说:这话可不能说。我是诚信经营。

  说完,她又从垫子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选了个文件开始放。

  刘波听出来,这是毒蛇帮老大和女人的对话:



老大:

R老师啊,您说这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女声:

不可知啊。

老大:

这什么意思?

女声:

您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吧。

老大:

是啊,不然问你干嘛。

女声:

您听过“黑天鹅”的故事吗。

老大:

我小学没毕业。


女声:

哦,是这样,人凭借经验认识万物,但无法认知全貌。这是马克思哲学里面最原初的“不可知论”基本观点。


老大:

再说明白点儿,我咋听着想睡觉。

女声:

实践出真知。您得自己死一回才知道。

老大:

我明白了。

女声:

明白就好。

老大:

你他妈这是忽悠老子呢。来人!


女声:

不不不,您莫激动。我的意思是,您身边没有,并不代表这个事情一定不存在。

事实上,科学也是解释事物的一种体系罢了,它的证伪只能存在于自身运作体系内。简单来说,科学何尝不是一种迷信。


老大:

哦,你的意思就是是真的了。

女声:

我的意思是它不能被证明是假的。

老大:

好!太好了!咋这么好呢!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女人说:你看,我没骗他。

  刘波觉得眼前这个女巫很神棍。但是他没有像毒蛇帮老大那样被洗脑,他脑子里只有第七页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一看就知道,是龙傲天自己写的。


  刘波指着纸问:他来过?他做了什么?

  女人就说这是客户隐私,不方便透露。

  刘波脑子乱得想掏枪。

  

  女人突然闭了眼睛。再睁开之后她说:你叫刘波。

  刘波说是,我是他师哥。

  女人就笑了,说:行,给你破例这一次,你问吧。


  刘波就问:傲天什么时候来的?

  女人说了个数。

  刘波算了算,那是他卧底第七年,打入毒蛇帮内部第六年。

  也是和龙傲天不告而别第七年。


  刘波又问:他怎么来找你?

  女人说:我在我们这行很牛的,首选人才,不稀奇。

  

  刘波:他为什么来找你?

  女人说:他来找我问了个问题。

  刘波:什么问题?

  女人说:他问我,他师哥在什么地方。

  刘波就说:不可能,他根本不信这些。

  女人就笑:你不也不信吗。


  女人又说:他说他实在找不到了。

  刘波的肩就塌了。


  女人:还有问题吗?

  刘波:你怎么说的?

  女人: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红了眼睛哑了嗓子:你他妈也不会别的了吧。

  女人说:你怎么不问问他还问了什么。

  刘波就说:他还问了什么?


  女人说:好多呢。什么师哥之前说一直想当警察,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还问什么为什么师哥不联系自己,还有什么师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女人说:太琐碎了。


  刘波使劲儿睁了眼,他怕一松劲儿就掉眼泪。这次再没什么“眼睛痛”的借口了。

  

  龙傲天没给他说过这些。什么找人,什么等待,什么绝望到把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是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很快活地说:师兄,欢迎归队。

  

  刘波就真的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挣扎了十年。


  这些问题龙傲天是憋了七年,无人可诉,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个畅快。

  刘波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虽然渺茫,但刘波还是抱了希望。或许这个人能回答一二,无论真假,都足以给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师弟一个慰藉。

  不需要十足真实。人是很智能的生物,也很擅长欺骗;只要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他能合理化所有过程。人能凭空建造海市蜃楼,也能重构理想乌托邦;现实是黄沙漫漫还是废墟残桓,都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


  于是刘波问:你怎么说的?

  你快说,说你师哥没有不联系你,说他过得很快活。说呀!刘波想。

  女人回道: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低了头握紧了拳头,说:艹。


  他抬头想露个笑,但没笑出来,就显得很狰狞:你这是假证吧。

  女人说:24k纯。

  刘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说:我没有不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很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说:我至少还是答了他一个问题的。

  刘波忙问:什么问题?

  女人就靠在真皮沙发上,翘了腿,说:他最后问我——


  “我师兄还活着吗?”


  活着。女人说,这是我当时的答案。

  刘波说:谢谢。


  女人说:我可不是蒙他。我说了,我都知道。

  刘波说:是。我刚才冒犯了。

  女人就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刘波:他还做了什么吗?

  女人:没有。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刘波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您能告诉我——


  “我师弟还活着吗?”


  女人就笑了。她说:你不是刚去送花了吗。

  刘波又说:他还活着吗。

  

  女人便回,说你那朋友刚不是让你别信这些吗。

  刘波就说:他活着,我就信。


  女人摇摇头:你魔怔了。

  刘波笑:我不在乎。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骗人的呀,我是诚信经营的。

  刘波就问:那都说借尸还魂,人死了有魂魄的吧!那你让我见见他的魂成吗?


  刘波说:当我求你了。




五.


  女人一边念叨着自己心软,一边画了个阵。刘波在对面眼珠不错地盯着。

  屋里凭空起了一道风,头上的水晶片儿相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女人在响声中收了手。

  她说:奇怪,没有。


  刘波忙问:什么意思?

  女人说:字面意思。下头没有他的魂。


  刘波喜道:就是说他没死?

  女人撇了他一眼,说:人都火化了,你说呢。


  刘波就蔫儿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反正下头没有他的魂,别的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刘波若有所思。


  女人说:你莫要想太多。死者不可追,你师弟若在,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刘波就想起那句“师哥你惜点儿命吧。”

  他说:我知道。


  女人又说:你们这缘分,早开始啦,长着呢。

  刘波说:我知道。我和他警校的时候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

  女人就笑:我说的不在这儿。

  刘波就问:那在哪儿。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也笑了,说:谢谢。


  王利发在外头等得昏昏欲睡,刘波才从里面出来。他甫一上车,王利发就起了身盯着他:“你没干嘛吧?”

  “我能干嘛。”刘波笑。

  “我哪里知道。”王利发嘟囔着。

  刘波就说,你要实在担心不过,这样,今晚陪我喝一场,咱就当这事儿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波不太愿意这时候回去。他想着家里的啸天,觉得这可能是近乡情怯。

  他得把自己迷得晕晕乎乎,才敢回去。

  刚把啸天接回来的时候他就莫名觉得亲切,结合着看守所里阿坤的那一通神神叨叨,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看。刘波对自己说。哪有狗不吃狗粮,不睡窝,他说渴就叼瓶水过来的呢。

  他根本没怎么挣扎,就陷入这种令人目眩的猜想里。

  他的理智拉扯着告诉他说:这是假的、巧合,不要陷进去,不要疯。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魂有归处。

  傲天那么好的人,总不可能人间不容,地府不收吧。


  这猜想像瓶馥郁的酒,刘波只想喝下去,才不管是不是穿肠毒药。

  他举了杯,理智最后一次负隅顽抗: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刘波说:总有理由的。比如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比如有什么禁忌不能说、比如……

  一条狗能活多长时间,他不想让我再伤心。


  所以诸位看官,你看,我说过,人总是很擅长给想要的真相找借口。

  然后轻而易举地接受它。


  王利发接了邀请,和刘波到了一个宾馆对面的大排档。

  他说: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今天记忆不过夜。

  刘波就说:好。

  他就真的说起来。


  刘波是在卧底第八年遇到龙傲天的。他的师弟当时还不是警署的明日之星,没有揪出警署卧底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还被分到了扫黄组。


  刘波后来问龙傲天在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怎么毕业这么多年没步步高升。

  龙傲天就说他惜命,没立下什么功。

  刘波就诧异:你还惜命啊。

  龙傲天就又挂上那副很活泼、很亲和的笑:是啊。没见着师兄,我不想死啊。 

  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地把刘波的心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就说,傲天,我回来了,你也得惜命。

  龙傲天又说,那是。没看够呢。


  回到第一次久别重逢。实在不是什么诗意盎然的场景。

  那是个晚上,天上下大雨,雷声震天响。


  刘波指着大排档对面的宾馆:看见了吗,就是那里头。就前两年,我们在那儿见了面。

  王利发就点点头。

  刘波继续说下去。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房间里的墙纸边上都生了霉斑,灯泡是那种廉价的白炽灯,用久了就黯了,照不清楚。灯罩上头还蒙了灰,边边角角挂了几条蛛丝。

  是个标间,两张床上两对男女。地上散落着衣物和泛了黄的被罩。


  刘波是被叫过来送套子的。宾馆的套被之前的住客用了,还没补上。他本想顺着门缝把套子塞进去,走进前了才看到宾馆的门根本就没关。

  里头的人叫:“丧波儿,你进来吧。”

  刘波就拿着塑料袋推门进去,他特意拿了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


  里头的人脱了光溜的,一个男的转过头说:“丧波儿,要不你一起?”

  刘波摇摇头。

  那男的就转过去冲着身下的女人笑:“嘿你看他,还害羞。”

  女人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刘波说:“我先走了。”

  男的就说,别走。又让旁边床的人停了动作,他说:“这样。”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丧波儿开过荤。你们俩今天谁能让他破了戒,老子价格翻倍给。”


  刘波就笑,说哥啊,我哪有什么戒。

  你这,不是让我白嫖嘛。你们一人一个正好,我不就不掺和了。

  

  那男的就稀奇道:“让你白嫖还不肯啊。”

  接着他又从床边的衣服里掏出钱,拍到女伴的胸脯上:“还不快去。”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就从床上站起来,捡了地上的东西胡乱地披着,迎了上来。

  刘波看着白花花的肉随了扭动的腰身在抖,他走也走不得,钉在原地,抬头望了灯。

  那几条蛛丝在荡。


  一女的娇声娇气地靠过来,叫好哥哥,一手拿了刘波的手往自己胸脯上贴。

  刘波触了电般往回缩。

  那女的被这力量一带,就往刘波怀里扑去。刘波忙侧了身,用肩膀顶住。那具滑腻的白肉就顺势缠上他的胳膊。

  另一个女的就跪下去,手解了腰间的绳结。


  妈的。刘波就想起上头让他做卧底。

  前辈告诉他卧底没有清白。


  没说连这清白都他妈保不住啊。刘波想。

  要不说我不行吧。


  宾馆门被突然踹开。一堆人涌了进来,大吼:“警察!”

  “不要动,蹲下!”

  床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钻到被单里,又被推搡着下了床穿了条裤子,举了手蹲在墙角。两个女的也急忙窜到床边遮了身子,捡了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刘波一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听着入门的声音腿一软,反射性地抱头蹲下了。他后边儿的警察踢了踢他的脚,让他往边上走点儿:

  “挡道了。”

  “咔嚓”。腕上套了个冰冷的铐。


  刘波听见一个声音说:搜一下有没有违禁物。

  更低、更沉,但还是熟悉。

  刘波被惊得抬头,又赶忙佝偻了下去。他用胳膊挡了脸,悄悄转了头,斜了眼睛往后看。


  他的师弟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警服,站在人群中央。

  屋里的白炽灯不亮眼。但刘波看着看着就被光线刺了眼睛,眨出点湿润来。


  他想拿个面具口罩什么都好,罩在脸上。

  但是各位,那还不是疫情时代,口罩这种东西着实不是随身携带的。

  刘波就只能使劲低了脖子,拿两只胳膊尽量夹拢了,遮住脸。


  警察把人往警车上带,还拍拍刘波的肩说:放松。

  刘波瓮声瓮气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警察就笑一声:那有什么。等会儿不也是要拍照的。


  刘波生无可恋。只能寄希望于负责登记的警察不是龙傲天。

  他该怎么解释,消失八年后,曾经说要当警察为民服务的人出现在扫黄现场,身上缠了两具赤条的身体,边上还有个装了套子的塑料袋。

  

  他穿着衣服,但他觉得浑身赤裸。


  老天爷满足了刘波的愿望但没有完全满足。

  登记完了之后,警察押着其他几个人离开。龙傲天推门进来,把刘波抱头的胳膊从脑袋上放过去挪到身前,手搭上人的背,说:走吧。

  刘波就低了头跟着往外走。

  龙傲天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肩上,导着方向。他一路把人送到卫生隔间,锁上门,说:师哥。

  刘波低着头没应。

  

  龙傲天就说:师哥,别以为留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

  刘波就抬了脸,挂上个笑:这位警官说什么呢。

  龙傲天说:师哥!

  刘波继续笑:诶你叫我师哥,那咱俩有缘。不如把我放了?

  他抬抬自己的手,示意胳膊上的手铐。

  金属反了光,刺眼得很。


  龙傲天的眉眼就耷拉下来:您不认我。

  他又说: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好。

  师哥。龙傲天又叫,你还活着。


  刘波其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选做了卧底。他心肠软,本来不适合的。

  他现在看着年轻人垂下去的头,防线塌了半截。再没忍住应了那声师哥,用带了镣铐的手牵了龙傲天的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扑腾得厉害。

  

  是。刘波说,你听,师哥活得好好的。




六.


  王利发又叫了箱啤酒:“波儿,你现在挺能喝啊。”

  “练出来的嘛这不是。”刘波就开了一瓶,灌了一大口。

  “道上还讲求这个?”王利发问。

  “什么生意不是先礼后兵?”刘波就笑。

  王利发就沉默地也开了一瓶,兀自和刘波的一碰,说你继续。


  刘波从兜里拿了张照片递过去:“你看。”

  王利发接过来,是张合影。上头划拉着横七竖八的条儿,密密麻麻得像破碎的网。

  他摸着不对劲儿,照片有些厚,背面像是糊了一层胶。


  “我给重新弄好了。”刘波说,“但还是比不得以前。”

  王利发就说,手挺巧,看不出来。


  刘波就拿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认:这是咱警校以前那操场,还记得吧。

  王利发说:记得。是不是你俩刚演习完那天。


  刘波就说是。

  王利发说:我那天没来。听说现场出情况了,炸弹提前爆了?

  刘波就说:问题不大。我俩不还拍照嘛。


  警校演练,安排在一栋烂尾楼里。玩角色扮演,学生分成劫匪与救援。

  刘波和龙傲天是一队,烂尾楼六层,其他队友在前五层选择自我祭天,换他俩冲到最后。两人时间卡得正正好,要把人救出来。

  结果炸弹提前炸了。威力不大但奈何前期安全措施不够,引了场小火灾。


  刘波让龙傲天带着人先走,自个儿断后。

  龙傲天说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波说这时候就不用电视剧那一套了,你快走我还能抢救一下。

  龙傲天说,你以后也这样吗。

  刘波说,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烟飘过来,龙傲天被熏得眼睛发酸。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

  很利落。

  刘波最后一个拉着绳子往楼下降,落地时绳子刚好被烧断。


  那次演练虽然过程有些惊险,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无一伤亡并且成功爆破一栋烂尾楼的完美结局。


  刘波后来回想起来,那只是场小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场面。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么悲壮的你死我活。

  但在那时的刘波和龙傲天看来,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不确定、伤亡和命悬一线。

  这对于安全保底的阁楼里的大学生来说,属实是一次大考验了。


  刘波说:可惜啦。和傲天就这一张翻得出来的合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王利发说:这挺好看,挺好的。

  好多年了。刘波又把照片放回去,说。


  照片最初不在刘波这儿。他当了卧底,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暴露他过去是个什么人。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最常见的小混混,见条子就跑,看女人就撩,衣服从来不好好穿着,嘴里永远是烟酒不离,脏话齐飚。


  刘波偷偷回过几次家,正屋墙上还挂着他在警校门口报道的照片,脸光生儿的,不像他。

  刘波也悄悄去过龙傲天的毕业典礼,没进得去,就在外头隔着栏杆看。


  毕业典礼是室内。他看不见。只看见了空荡的操场。

  他就支了耳朵去听场馆里的话筒声,隐隐听到请优秀学生代表龙傲天上台致辞。

  刘波就在外头鼓起了掌。


  再后头警校的围栏上头安了铁刺,栏杆缝隙被移栽的树挡住,再看不见了。

  他再想起来在这里上过学,不觉得恍若隔世,只觉得荒唐:那是纯然的陌生。

  你是刘波。他告诉自己。

  但他想不起来刘波什么样了。


  久别重逢后龙傲天在厕所隔间里拿了照片,很骄傲地给他看:我带身上的呢师哥。

  是求夸的语气。

  照片上的刘波脸光生儿的,咧着唇,笑得很清楚。  

  原来这是刘波啊。他想。

  

  他就问龙傲天要了照片。龙傲天起初还不给。

  刘波知道他师弟是个很敏锐的人,也很聪明,话不明说。但龙傲天问他:师哥你方便吗?


  理论上是不方便的。丧波就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但刘波有点怕这样下去,他就变不回刘波了,于是他说:方便。

  

  龙傲天就把照片给他,又说:师哥,你得拿个东西跟我换。

  龙傲天倒也不是在乎白嫖,就是这照片早成了他的念想,撑了他好多年。


  刘波说:我这也没东西啊。

  龙傲天就上下打量他,给他开了锁。

  然后扒了他的花衬衫。


  “你这师弟也挺变态。”王利发评论到。

  “外套。”刘波说,“老子里头还有件背心儿呢。”

  王利发就撇嘴点头,不评价了。


  刘波又说:他甚至没问,直接认准了我是卧底。

  刘波说:他怎么这么信我。


  王利发没回。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谊他羡慕,但他不懂怎么会有。


  王老板选的大排档很有档次,塑料椅子都是带靠背带扶手的。刘波躺了进去,望着天,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着再回去了。”

  王利发就疑惑问为什么。

  刘波说: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刘波是卧底第七年头儿的时候和上线断了联系的。他换了个接头的人,一次没碰上,帮内就开始清洗内鬼。

  出问题了。刘波想。有人玩儿无间道呢。


  龙傲天见了刘波之后申请了调队,一次前线任务中端了毒蛇帮的一分堂口,但后援的警队没来,他就落了人手。

  龙傲天就明白过来,他们原计划都是送的。没成想真的捣了一个窝点。

  也值。他想。他们一个小队拉一个分堂口垫背,不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呵,哥几个都在啊。

  他睁开眼看过去,师哥逆了光站在门口,一边手上提了几瓶酒,另一边儿抱了几桶方便面。


  刘波说,兄弟们出去买点儿下酒菜,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我看着就行。

  其他人就说丧波儿真他妈贴心,然后四五个人吆五喝六地都走了。


  龙傲天说,师哥,不对劲。

  刘波泡了碗面走到龙傲天面前,蹲下了,用叉子给他绞了一卷喂到嘴边:别叫师哥。

  龙傲天用嘴去接,还抬了眉很疑惑地看他。

  刘波说:你先吃点东西。人还没走远,等会儿的。

  卧底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谨慎早刻进了骨子里。


  龙傲天说,今天本来该有后援的。还有,我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找到。

  刘波就骂了声操,说,我早猜到了。署里头有老鼠吧。

  龙傲天就点头,说我觉得应该是,还不低。

  刘波就说,行,你一会儿赶紧走。回去之后悄没声儿的,别张扬。装傻,知道吗?


  龙傲天就急了,问:那你怎么回去!

  刘波说:我早没想着回去了。

  龙傲天面也不吃了,很犟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这不有你在吗。你们到时候端堂口的时候,龙警官下手轻点儿,留我个活口就行。


  龙傲天说,你说什么?


  刘波就笑:实在不行,傲天你努努力,给我弄个什么污点证人,什么线人身份也成。

  龙傲天说:不可能。

  刘波就又舀了面递过去:我就知道有点困难。

  龙傲天没接,说:师哥,你想回来吗。

  刘波没说话,把那叉子面自己吃了。


  龙傲天就说:我知道了。

  刘波没问他知道什么,只是给他解了绳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让他快走。

  他又寻思这么个从小阳光到大的人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于是刘波说:


  “傲天,你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警校学的东西。错的不是这些,是人。”


  龙傲天就说:师哥,我看着你,我就没什么怀疑的。


  刘波只觉得受之有愧。他拿了枪往自己腿上来了一子弹,说:

  “你走吧。”

  龙傲天回头看他:

  “师哥,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鲜血有点灼眼,龙傲天没敢多看,走了。

  看上去还是很利落。


  王利发抓了个最无足轻重的问:“你档案呢?”

  刘波说:“我最开始的上线是因公殉职,估计也是察觉了什么。提早把档案给毁了。”

  王利发说:“那他不是害你嘛。”

  刘波又仰头灌酒,一瓶见了底他才说:“哪里是害我,他人都没了。”

  “档案不毁,卧底直接指名道姓,哪还能在清洗里头浑水摸鱼。”


  王利发就点头,说是没办法。

  这些东西太重了,他没办法再提。只能起了别的话头:“你师弟那花衬衫是那段时间养的吧?”

  刘波说是。


  他笑着说龙傲天嘴上说不怀疑,估计心里头也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头进了趟心理咨询室,医生让他养狗调节心理状态,别这么绷着。

  什么睡不着,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养狗都是龙傲天亲口说的,他也不是什么都瞒着刘波。偶尔也会泄露一两句,轻飘飘地卖个惨,让刘波自个儿掂量着惜命。


  王利发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龙署长不就是那段时间屡建奇功,揪出卧底,一飞冲天的嘛。

  刘波说是。


  王利发就咂舌:“他说要把你带回来,还真就……”

  话渐渐消音,王利发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不能再说啦。这不是给人心上撒盐嘛。


  刘波说:“咱回吧,花衬衫还在家里呢。”

  “谁跟你舍命陪君子,你一个人没牵没挂的,我家还有人等呢。”

  真把狗当人养啊。王利发腹诽一句。他低头去摸车钥匙,手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刘波问。

  

  “你等着我叫个代驾。”王利发说。




七.


  刘波手里攥了个酒瓶子,里头还剩半瓶酒。

  他刚在家门口前判断了一下,目前属于一个能走直线但脑子不知道走没走直线的状态。

  然后他就掏钥匙开了门,一次成功。


  “还不够醉。”刘波想。于是仰头就把剩下半瓶酒喝了,瓶子咣当一声落地上,裂成几块。


  花衬衫从客厅里飞窜过来,眼瞅着就要往刘波身上扑。


  “站住!”刘波喊。

  花衬衫果然就站住了。

  “有玻璃渣呢。”刘波就关了门,脱了鞋跨过地上的碎片,扑到客厅的沙发上。

  花衬衫一路小踱步地跟着。刘波安全在沙发上着陆,它就在一边趴下了。


  沙发腿矮,刘波的手耷拉下去,刚好可以顺到杜宾光滑油亮的毛。手底下的皮肉微微起伏,带了点儿温度。刘波摸上去,这才感觉到手冷。


  屋里没拉窗帘儿,外头是个朗夜。刘波家在一楼,月光很潇洒地攀过客厅的落地窗漫进来,投了层叠的树影。

  还有一张沙发,一条狗。


  “天儿,你去开个灯。”刘波喃喃道。

  手底下没动静。

  刘波就睁了眼,说:“天儿,开灯。”

  杜宾就站起来,走到墙边,立了身子,用爪子够了开关。


  “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太亮了。刘波扯了沙发上的靠枕,捂在脸上。

  他觉得右腿隐隐的痛。

  矫情,他想。之前没人注意你怎么不痛呢。


  是王利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问了。他们在车上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刘波说龙傲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自个儿的档案又回去了。

  刘波说:我是光明正大回警署的。他甚至还想给我申个三等功。


  王老板想:真就带滤镜呗。你那师弟两年成署长,你他妈十年卧底啥功没立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心里没点儿数吗。

  你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你占个负二百五知道吗。


  他转头看刘波:人已经有点儿醉了,俩双眼皮撑着迷迷糊糊看挡风玻璃。

  王利发只觉得那大双褶皱里满是天真的单纯;那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能怎么回去?原始文件都被销了,伪造呗。

  想法刚涌上脑子,就被不多的清明拉扯回来。一是这是他王利发的妄自揣测,二则是……


  把明明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算什么伪造。

  龙傲天只是把欠刘波的东西,给他原封不动地讨回来了。

  应该的。


  代驾小哥支了耳朵听八卦,越听越怕,越怕越爽,越爽越热血沸腾。激情上脑到差点儿红灯路口一脚油门轰过去。

  王利发就阴恻恻地说:好好开车,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哥儿听了一段无间道,对此深信不疑。浑身热血化了冷汗,之后的车程鼻观眼眼观心,闭耳塞听噤若寒蝉,连车速都降到了最低限速。

  本来能降到二十迈往下,王利发说车速不够拍了照被扣分用命填。  

  小哥儿看着仪表盘,仿佛看到自己的命上蹿下跳,随时都有丧失的风险。

  他上一次在车上这么胆战心惊,还是在考手动挡科二陡坡起步的时候。


  王利发从来不在刘波卧底这段日子的事儿上多口舌。不问,但说了他就听,听了就忘。

  不知道王老板纠结了多久,到了小区门口他才开口问了一句:“波儿,你那腿还痛吗?”

  刘波说:没你那肩膀痛。

  王利发就笑:难兄难弟。


  刘波说的是真话。他这腿自个儿下的手,精准、治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

  龙傲天走了,他躺地上,等出去的人回来他就哎哟哎哟地哀嚎,说那警察有两下子,抢了他的枪,还打了他。


  他在毒蛇帮贪生怕死没本事的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刘波可以骄傲地说,他卧底十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这些人就信了,顶多骂他两句废物。

  刘波接了话谄媚地说,这种事儿果然还得各位兄弟们来,他就跑跑腿。

  

  领头的人说:这人身上有伤,还没跑远,咱去追。

  刘波就哭丧了脸说,各位兄弟,他早跑了。追不上了估计。

  领头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追。

  刘波指指还在渗血的腿:我这……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事儿就往上参了一本。


  后头帮内到处找内鬼,本来没盯着他这个不成气的小混混。奈何这件事被翻出来,上头顶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把人叫到了堂口。

  刘波提前得了消息,在屋里头对着包白粉坐了一夜。


  第二天疯疯癫癫上了堂口,面色青白眼下带黑,嚷嚷着说有什么屁话快放,别耽误老子飞叶子。

  分堂口的老大说丧波有人告密你是卧底,私自放走了人质啊。

  刘波就说哪个傻逼,叫他当面出来和老子对峙。

  老大又说,没听人说过你也飞叶子啊。

  刘波就说,这又不是什么挣面儿的事。


  他突然头上就流了汗,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把在场所有人的家里人,上到老大下到门口看门儿的问了个遍,后头据在场的嫌犯说第一次发现丧波贯口说得不错。


  但能做老大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被人问候了家人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看着刘波在下面打滚。

  刘波开始随便抱着周边站着人的腿开口,说求求了,给他。他满脸的汗泪混作一团,被碰的人嫌弃地躲了,刘波就换个人继续求。到第五个人,被纠缠的人甩不开,一脚踢了过去,堂上的老大说:够了。

  又说:给他吧。


  东西就丢到刘波面前,他捡起来,从口袋里哆嗦着取了张纸,娴熟地卷了圈儿,对着粉吸了。


  艹。刘波想。这浓度。

  还好昨晚真的吸了。不然直接嗨死。


  他瘫软在地上。别人看他像团陷在泥地里的烂肉。

  他在想:刚刚那段儿骂得真他妈爽。


  他翻过身,支棱了身体,然后说:谢谢老大。

  老大就说:你回去吧。之后买粉儿跟帮里兄弟说一声就是了,给你内部折扣价。

  刘波就臊着脸问:免费给不成吗。

  老大就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放心。只要是咱帮内人,就没有没肉的一天。

  刘波就顺了势地表忠心。

  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他妈差个包饺子。


  回忆到表忠心那段儿,可能酒劲儿翻上来了,刘波觉得想吐。他起了身往厕所走。杜宾把自个儿垫子叼来坐沙发边上,本来睡下了,又被刘波没轻没重的一脚踩醒。

  它就跟着人去了厕所。

  刘波吐了个昏天地暗,洗了把脸靠着马桶蹲下,浑身上下软成一滩,再不想动。

  

  厕所的灯是刘波喜欢的暖光,昏黄的、雾蒙蒙的。刘波一贯不太爱那种刺眼的亮堂。

  太锋利了。

  杜宾就在厕所门口站着,看着他。

  刘波低了头,抬手摸摸心口处的照片。又抬了头,看厕所门口的狗。


  诸位,前面说刘波早就有了荒唐的猜测,龙傲天的魂借了狗的身体守着他。

  您各位敞开了心地想,若有至亲至爱离世,这般猜想那就是琼浆玉液,诱着人一口下肚。

  刘波不是什么看得清楚高歌红颜枯骨的圣人。

  他理智再拉扯不住,抬头痛痛快快干了那杯早就想喝的馥郁美酒。


  刘波说:傲天,过来。


  杜宾被刘波盯得眼神胡乱飘,然后低了头升了前肢,是个臣服的姿势。

  刘波说:过来。

  它就跨进浴室,一步到了刘波身边。

  刘波就搂了它的脖子,落了泪:傲天,你回来啦。

  

  “你别担心,陪不了我三十年,十年也赚啊。”




八.

  过了些时日,王利发秉承了“兄弟遇了丧事得多陪陪”的原则再去刘波家里,特意带了一大袋进口的狗粮。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牌子,王老板大手一挥:最贵的。

  他上门的时候刘波还在值班,就给了他钥匙说要是不怕天儿就自己先去。

  王利发问:怎么叫上天儿了。

  刘波说:昵称。


  这话说的。王老板能怕吗。他当即就又回宠物店扫了通货,什么点心肉干磨齿棒通通安排上,势必要用物质把这条给他冷脸的狗砸得晕头转向。

  于是刘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王利发拿碗盛了狗粮,企图用糖衣炮弹腐化人民警察的狗。


  刘波心头一悸,吼:你给他吃什么?

  王利发很无辜地端了碗给他看:Primal。1500泰铢(大概300元)400克的狗粮,我吃了都心疼。

  

  刘波无语凝噎。他叫:天儿,过来。

  花衬衫就叼了根肉干溜达过来。刘波拿了肉干叫它松嘴,到手一看,已经没了一半。


  王利发就很骄傲:店员说什么狗都抵抗不了这玩意儿,刚开始它还不愿吃呢,你师弟训狗训得是真好。陌生人的东西它真不要。


  刘波想叫祖宗。

  他师弟不是训狗训得好,这他妈就是他师弟。


  他拍拍杜宾的头说:你真给面儿,委屈了啊。

  王利发那头先委屈上了:它有什么好委屈的。

  刘波就抬了眼沧桑地看他:你不懂。


  王利发的确不懂他不懂什么。但他看得懂字儿,而且因为沉疴旧疾对医院的各种单子极为熟悉。

  他蹲下身逗狗,视线堪堪和茶几下面镂空的板平行,里头堆了杂物,边上一张纸折着,折痕对着外面,王利发就扫到了内容。

  他放下碗,拿过了纸来看。

  是张注射记录。


  他问刘波:“这是什么?”

  刘波就拿过去叠了,漫不经心地放在身后桌子上:“就例行检查,打了次针。”

  王利发沉了声音问:“营养剂呢?你哄鬼呢?”

  刘波说:“真没事儿。”

  王利发就掏出了手机自个儿查。他搜了针剂名,又找这是治什么的。查到最后他撂了手机问:“刘波,你他妈对狗过敏啊?!”

  刘波就应了。


  王利发:你之前不这样啊?咱在警校的时候你不还养警犬吗?

  刘波:飞叶子把身体弄垮了,免疫力下降了。

  王利发就说:操。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杜宾:这狗你不能养了。

  刘波:我真没事儿,这药按时打,后头脱敏了就好了。

  王利发:你当时是门门课第一,但老子也不差,脑子是有的。你忽悠谁呢?

  刘波就说:真的。我再打几次就好了。


  王利发:这可能会复发,我看到了。

  刘波:可能嘛。又不是一定。

  王利发就吼:严重过敏会引发休克!

  刘波说:没这么严重,真的。


  刘波又说:你再上网查查,我可以直接抬走入土了。


  王利发攥了单子喘粗气:我看你就是奔着入土去的。

  刘波一语点破:我没想着殉情,这太不现实了吧。

  王利发说:你俩都疯,没现实过。自己还不觉得。


  屋子里就沉默了。


  王利发起身坐到沙发上,刘波也坐了。花衬衫就又把垫子叼来,自己趴下了。

  王利发看着狗说:波儿,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和你师弟不怎么熟,但我梦到过他。”


  刘波就问:你梦到什么了。

  王利发说: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说是。让我看顾着你。


  梦醒来后王利发只觉得什么都迷糊了,只记得自己答了句好。他嗤之以鼻地想这我兄弟,还用你打招呼?

  但他还是记了那句好,记了人特意来给他托个梦。

  他觉得玄乎,于是把这个归结于刘波天天三句话不离师弟给他造成的ptsd。


  刘波听完就笑了:你唬我呢。用我师弟压我?

  王利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狗你不能养,不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声兄弟。


  刘波说你带走他才算不上兄弟。

  王利发就摇头:这狗必须走。


  刘波说:他不能走。这事儿你别管。

  王利发笑:这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空气里都仿佛起了火星子。趴一旁的杜宾就站起来,跑到刘波身边,冲王利发吼。

  刘波听了声音就红了眼,挺直的背塌了、高昂的声音落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低而悲伤。


  王利发没见过这样的刘波。他只见过哭非得扯个理由说眼睛痛的刘波、轻描淡写说“天妒英才”的刘波、最多不过一句“有点狼狈”的刘波。

  他这个同窗卧底了十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装疯卖傻技能点了个十成十,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还能拿出来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他听见这么个人说:


  “我太苦了。你把他留下吧。”


  王利发差点丢盔弃甲,不战而败。

  刘波就听他拿了手机打了电话,问对狗过敏有法子治吗,又问了那个针剂。这药名字很长,王利发展开医药单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对面不知道答了什么,王利发回好。


  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吸过毒的人怎么个说法?

  对面可能在问具体的情况,王利发就说人以前对狗不过敏。

  对面又说了什么,王利发就挂了电话。

  他转过头来,刘波很期盼地看着他。

  

  王利发说:“你放心,我肯定给咱啸天找个好下家。”

  “你先把身体养好了,之后咱也能去看看。”

  “我给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贼好的那种。我都不配养它。”


  刘波说:你不懂。

  王利发就急: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倒是说啊。

  刘波就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怕你不说。”王利发叫苦不迭。

  “他是傲天。”刘波一鸣惊人。


  王利发心里头纠着两个声音,一个“竟然这样”一个“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刘波疯了。

  他都说不上来,刘波是具体什么时候疯的。


  他想到自己说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得满眼荒唐景,难解其中味。

  一时戏言,一语成谶。


  但王利发不能直说“你疯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刘波回:你信了?

  王利发就扯了个笑,说:我将信将疑,你给我说道说道。我来辩你。

  刘波就说:行。




九.


  刘波说,他刚领了狗那些天就在想啦,因为看守所听的东西。

  王利发就在心里对阿坤进行了人身攻击,面上笑眯眯地问:怎么说。


  刘波说:天儿刚来就和我亲啊。一点儿不带生的。

  王利发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它太熟悉你的声音了。

  刘波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啊之前。

  王利发就给刘波讲了个他不知道的事儿。


  刘波刚入校时做了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龙傲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渠道,找了完整的影像还他妈刻成了盘。

  刘波悄无声息那七年,除了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盘把人撑着。王利发因为和刘波的关系也和龙傲天见过几次面,只要是去人家里,十次有九次那都是背景音。

  王利发都能全文大声并带有感情地背诵了,甚至可以挑战一下倒背如流。


  “所以我说你俩都疯。”王利发盖棺定论。“五分钟不到的视频能看七年。”

  “牛逼。”


  刘波又说:哪有狗不吃狗粮的。

  王利发就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不吃狗粮。话一出口莫名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问过“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当时怎么答的?哦,他好像说心有灵犀。

  原来疯这么早,王利发想。

  他抢了话说:你可别说心有灵犀。


  刘波:因为他没吃过啊。

  王利发指了指剩一半的肉干。

  “那是你他妈逼着他吃。”刘波说。


  “你给它吃过吗?”

  “他不能吃我怎么能给他吃?”


  又来了。王利发想。循环论证。

  因为预设这狗是龙傲天,刘波觉得龙傲天不能吃狗粮,于是他不给狗吃狗粮。

  他还赖狗头上,说人家不吃狗粮,所以这是龙傲天,不是狗。

  没有逻辑全是感情,蒙了眼地硬要逻辑自洽,自说自话。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今天必须把刘波叫醒了。


  王利发就把装了狗粮的碗端过来,放到花衬衫边上:你喂它。

  刘波说:我不能。

  王利发就说:刘波你他妈当年考逻辑考审讯差点满分的,你比我懂。

  

  “你扪心自问,你那东西有逻辑吗?”


  刘波抓了一把狗粮在手上,握得都润了,他松了手,说:我不能。

  狗粮一下子撒了满地。

  花衬衫拱了鼻子去嗅,但还是很有规矩地没张口。

  龙傲天你他妈把狗训得太好了。王利发恨恨地想。


  刘波闭了眼,说:还有别的。

  王利发:比如?

  刘波就说:我说渴他给我拿水。

  王利发说哦这个我知道,龙傲天训练的,可神了。诶你俩都喜欢把矿泉水箱子摆电视柜哈。


  刘波:他能开灯。

  王利发:这个没有拿水神。

  

  刘波就想起那个晚上。他说“去开个灯呗”,花衬衫没动静。

  他说了第二遍“开灯”,那是个命令的语气。

  他说“过来”,也是命令词。


  刘波说:我叫它傲天,它来的。

  王利发说:你不是叫天儿吗。


  “我有时候也叫傲天的。”

  王利发就拿过手机搜了给他看:“波儿,你不是养过警犬吗?”

  刘波接过来,上头是一行字:


  “狗是通过发音的时长强弱来区分自己的名字的。”


  王利发又说:“你还记得你警校那只狗不?”

  “大名刘小丫,你们丫丫,丫妹儿一通乱叫,它不也能认出来。”

  “啸天、傲天。”王利发翻来覆去倒腾着念了几遍。


  “真像啊。”


  刘波瘫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上头的吊灯像吐了白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他,他不堪其扰,就躲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浴室里看着门口的狗。狗就低了头——“和狗眼神对视不能躲闪,否则无法立威。”

  训狗的一本野路子的书上这么说。

  他在警校时看过很多训狗的书。


  他当时想的什么?哦,他想,傲天不看我。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傲天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穿成了条狗。

  情真意切,还很贴人设。

  他当时还安慰:能陪十年就赚啦。

  安慰的到底是谁。


  诸位,你看,人真的就是很会自圆其说的生物。

  选择性看见,选择性视而不见。


  刘波觉得头顶的眼睛太亮了,他就起身去关了开关。

  王利发站在沙发前看着他,等着辩他。

  刘波说:我再说一句。那个女巫,你找的那个。


  “她说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王利发说:龙傲天是个好人对不对?

  刘波重重点头。

  王利发就说:这样的人早该投胎去了,不受苦。大好事儿啊。


  刘波站在开关前,他又觉得屋里太暗了。就开了灯。

  吊灯五个灯罩,最左边儿的一个闪了闪,灭了。

  火焰就灭了。


  刘波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的啊。

  王利发很冷酷地回:假的真不了。


  刘波就说:你再带我去趟那市集吧。


  王利发开着用了几个月的大G带着失了魂的人民警察刘波到了市集门口。

  他靠边停了车,再领了人七拐八拐地绕进去。

  还是那个隔音贼好采光贼差的小屋。

  刘波敲了门,没人应。


  “不赶巧了。”王利发说。

  刘波轻轻推了门,开了。

  “巧了。”王利发补充说。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这个时候屋子正中坐了那个时髦的高挑女人,她应该手夹一支烟,不过肺地吐了,在云山雾罩中缓缓地说:  

  “我等你们很久了。”  

  顶上的水晶吊灯彰显她的低调奢华,靠着的真皮沙发体现她的内涵优雅,黑发红唇弥漫着神秘性感,垫子下头的五张证书执照说明她的知法守法。


  但是诸位,这是篇主角疯了一半的文,是一股清流,是不走寻常路的。


  所以刘波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室空荡。头顶上的吊灯也换了,换成了刘波在宾馆里见到的那种方形封闭的白色灯罩。

  旁边还荡着几条蛛丝。

  刘波就进去翻。没有什么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该醒了”、“龙傲天转世了”之类显得了若指掌的条子,没什么神棍的把戏。

  当真是一场空。

  无只言片语,却道谁痴儿。


  “跑路了?”王利发问。

  

  刘波想起这个R老师说他们的缘分很长,长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着傲天是个好人,转世了,是好事。

  他还想着王利发说龙傲天给他托梦要他看顾好自己。


  他就蹲下来,遮了脸:“我疯我的,你叫醒我做什么呢。”


  呜呜咽咽的声儿传来。

  王利发想,是穿堂风过吧。




十.

  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合着王老板买的一堆精品用具。

  前脚刚送走,后脚王利发就和刘波到医院做了次全身体检。


  你最好没事。王利发说。

  我能送走你。刘波回。

  王利发就笑了,说,操。你他妈有本事别说话不算话。


  过了仨月,刘波让王利发告诉他谁养了花衬衫。

  王利发就开着新买的路虎带他到了个草坪前。

  草坪后头是别墅群。


  万恶的有钱人。刘波说。

  我赞成。王利发回。

  方向盘上的车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刘波就下车去,他一眼就看到草坪上的花衬衫。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的花衬衫身边站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

  刘波走过去:“您好,您这狗好威风。”

  女孩儿嘴角弯得很灿烂:“是吗!谢谢!”

  刘波伸了手去摸花衬衫的头,对方就扑过来,很高兴地要舔他的手。

  

  女孩儿惊奇道:“Steven平时很不亲人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不能近身,你很不一样诶!”

  

  刘波说:一样。没有不一样。

  女孩儿就笑说您说话怎么绕来绕去的。


  刘波说:“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波,是天……”

  “是Steven的前主人。”


  “前主人!”女孩儿眼睛里蹦出一阵“看到活人了”的奇怪光芒,“您好,我叫李小豆。”

  怎么有点熟悉,刘波想。


  他没来得及再回应什么,女孩儿就夸开了:“我一直在想Steven的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呢!”

  “您太会训狗了,Steven甚至会拿水给你喝!”

  刘波就笑笑,说你太夸张啦。


  女孩儿很热情地说,我家在后头,您要不要来看看Steven现在的生活环境呀。

  刘波说好。


  他们就一起走了十几米,停到一栋别墅前。

  别墅有个前院儿,里头摆了一座很气派的狗屋,是木头的,原色没刷漆。

  李小豆很骄傲地指:“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刘波就说,好看。


  他仔仔细细看过去,木屋子上头挂了个牌儿,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了“Steven”。还上了金属的镶边儿,太阳一照亮眼得很。

  狗屋旁边有一个碗,边上放了一个袋子,刘波定睛看去,是一袋子狗粮。


  刘波问:“天……Steven吃狗粮吗?”

  李小豆很疑惑地反问:“啊它……不吃吗?”

  刘波就没说话。


  李小豆像是反应过来,说:“您是不是之前都给它吃自己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养狗,实在是不懂。”

  “我不知道它不吃狗粮,就一直给它喂……”

  “没事。”刘波打断了李小豆的自责。

  

  “它吃的。”

   

  “只是时不时可以加个餐,喂点儿肉。” 

  

  刘波就把自己在警校的时候给刘小丫的加餐食谱大致说了说,李小豆听到中途开了手机备忘录开始记。

  说到后头有些口干舌燥,李小豆说“渴。”

  Steven就窜进屋,飞快地叼了一瓶水出来。

  刘波接过来喝了。


  李小豆拿出盒烟,掸出一根送到刘波跟前儿,刘波摇摇头拒绝了。李小豆就自己拿出来,问:“您介意……”

  刘波说不介意。

  李小豆就点了烟。


  Steven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李小豆把烟叼嘴里,蹲下来用刚夹了烟的手去摸它的脖颈。Steven就很舒服地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真好,刘波想。他就起身告了辞,回了王利发的车上。


  外头阳光正正好好。暖得很。

  刘波想着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假假真真的词儿也被阳光照了个没影儿,飘飘忽忽地散了。


  刘波突然想起什么,问王利发:你那金链子呢。不是说换个做工精致的假货吗?

  王利发就说,不带了。

  刘波就问,怎么不带了?

  王利发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王利发接着说。

  

  “比如我真的很有钱。”

  “比如你真的很欠揍。”刘波说。


  “想必我上辈子也是个有钱人。”

  “那我呢?也是个警察?”

  “你这辈子这样,上辈子肯定是个少爷命。”

  “这样是哪样?”

  “你自己知道。”


  车里就静下来。

  良久,刘波说:我不苦。

  他想想,又补充道:至少甜了几年。

  王利发就点头:甜了好几年。


  刘波又问:那……傲天上辈子呢?

  王利发说我哪儿知道。

  刘波就说,你说错了。肯定傲天才是个少爷,我顶多能当个管家。

  王利发说,你说得有道理。


  刘波接着问:你说傲天转世了……他做个什么才好。

  

  刘波就在一边点:不能再像这辈子这样命悬一线英年早逝了,要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没人伤得了他才好。也不能像这辈子这样亲缘浅薄,最好有能陪他的家人;还要有个好出身,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意。

  

  王利发就吐槽:吸血鬼伯爵怎么样。出身好死不了,财富自由还有堡。


  刘波说:到了。


  “我很忙的。”王利发说,“实在不行我给你配个司机。”

  刘波说您破费。

  王利发就把车停到墓园边上,说我就不进去啦,你俩好好唠唠。

  刘波说,谢谢。




十一


地点:龙傲天墓前

时间:王老板屈就当司机的某一天

天气:晴转太阳雨

人物:扑了发际线粉的人民警察刘波

道具:小白花、白酒若干

场景描述:


  刘波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墓前,一杯自己拿了。他说:“傲天,我现在敬礼很标准啦。”

  “听着警笛也不会跑了。”

  “看着手铐也不会伸手了。”

  “不再说条子改口叫兄弟了。”

  “枪也用得很对,前几天有个兄弟说我打枪帅气,我说你教的。他说难怪。”


  “前阵子余党攻击警署,咱两人顶住了。上头给你追了个二等奖。”刘波掏出盒子,把奖章打开对着墓碑,“这玩意儿烧不了,我回头就和你那光碟放一起。”


  刘波又掏出个盒子:“你看,这是给我的三等功徽章。”

  “你说要给我的,我都有啦。”

  刘波顿了顿,说:

  

  “还差一件,就都有啦。”


  天空又洒了雨。刘波的发际线粉还是照样狼狈地晕开了。

  刘波趁着酒还算干净,一口喝了。然后亮了嗓子唱打靶归来。


  没谁来阻他,他就唱完了最后一句。


全文完

2022.11.24凌晨

白熊Sofia

三生残局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清洗过,仔细闻闻还能闻到残留的洗衣液味道。

我正疑惑,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却瞬间让我精神紧绷,一个箭步蹿到墙壁和衣柜的角落中,生怕进来的是一个拿着枪的猎人。


“你醒了?”


拿着菜刀的男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激动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我听不明白的车轱辘话。

 


这个人类太奇怪了。

 

我仍是警惕地盯着他——或许这人只是不清楚情况,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类对待,我应该让他清楚我究竟是什么生物,人类都是一样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都会因恐惧而疏离,或许还会将我们驱逐:“可能你还不明白情况,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我想要说的话全都怼回了肚子里,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差把真诚两个字直接刻在脑门上了。我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听我这么说,了然地啊了一声,两手一拍道:“你姐姐不就是吸血鬼么,那你肯定也是啊。”


“我姐姐……我姐姐也在你这儿?”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他告诉我说我姐姐上集市买东西去了,马上就能回来,让我先暂时在这里待一会儿,其他的事可以等姐姐回来再决定。这套说辞我在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只是那个人最后把我们姐弟俩都出卖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等等,你伤还没好透,你都昏迷一年了,一年没吃东西你哪儿有力气出门。”他好像完全不怕我似的,拉住我的斗篷指指旁边看起来像是砖块垒起来的石台让我坐下。我的手刚接触到那个东西就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很清楚我为什么被吓到,轻轻地拍了我两下道,“别怕,这是炕,不是什么会把吸血鬼烧死的处刑台,你可以把它当床,很暖和的。”


我有些不习惯,紧张兮兮地贴着边坐下,把斗篷从他手里抽出来——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我不进食的话,身体情况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类,别说找姐姐,可能走不出这个村子就又昏过去了,但是我没办法信任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行。


“你姐姐叫玛丽,你叫傲天,你们都是吸血鬼,因为躲避范海辛的追杀跑到这里,你们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摔在村子头那边的菜地里,那天我正好有事去一趟菜地,赶巧就把你俩都带回来了。”这家伙突然说起这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姐姐没受什么伤,休养了一周不到就没事了,只有你伤得很重,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们的事都是你姐姐告诉我的,这回你能信了不?”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我心里总是有芥蒂:“我姐姐跟你说这么多,她没告诉你把我放在棺材里可能会恢复得更快吗?”


“她说了,我觉得不太好,万一你有幽闭恐惧症呢?”


我有些无语。


“我是吸血鬼,吸血鬼怎么可能会有幽闭恐惧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他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一会儿,别偷摸走啊。”



 

这家伙确实是个傻子。


他一来一回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他告诉我门外头就是厨房,端个东西也就一下的功夫,费不了什么时间。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放在桌子上的东西,胃已经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出于自尊,我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酸菜和血肠,我没放蒜,炖得也很烂,你吃了不会伤胃的。”他递给我两根长条木头,好像是告诉我可以用这个来吃。我试探性地用那两根木头扒拉了几下,那东西闻起来确实是血,他没有骗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说什么。


或许可以尝尝,就尝一口。


我稍微咬了一口,味道有点奇妙,是血的味道,但是和我们平时会喝的血味道又不一样,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只是闻了这香味,胃里的饥饿感就更加明显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盆,那家伙就在旁边看着,表情好像有些心疼,他正想说些什么,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我猛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和姐姐对视上了。


她好像变了很多,穿着和从前完全不相像的衣服,我清楚地看到她瞪大双眼流了泪,连手里的菜篮子也不顾了,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一年了,都一年了……”

我急忙把手里的血肠放到一边,拍了拍姐姐的后背,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冷静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兴奋的模样让我不忍心打断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像个人类一样,但她这个状态又证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是刘波,咱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姐姐说到最后,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声道,“记得跟人家说声谢谢。”

我侧头看向刘波,他也没靠近我们姐弟俩,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留出足够的空间。把最后一口血肠咽下去之后,我开口道:“这一年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救了我们,我和姐姐一会儿就离开……”


“傲天。”姐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攥紧我的手认真道,“傲天,姐姐想留下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气地把手从姐姐的手里抽出来:“姐,你忘了妈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吗?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或许……或许这个刘波是好人,但是你能保证这个地方其他人是吗,你能保证那么多人不会有人出卖我们吗?”


姐姐沉默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可能说错了话,这种时候我不应该提及父母的事。许久,她低下头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傲天,姐逃不动了。你陪姐姐在这里待到过年,就三个月,到时候你要是不能接受,姐姐跟你走。”


据我对姐姐的了解,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思考片刻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三个月对于吸血鬼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最开始的几天,刘波跟姐姐俩人带着我在村子里闲逛,或许是怕我的行头太过扎眼,刘波把他的衣服借给我穿,只是按照身高体型来说那些衣服确实小了些。村子里头的人没见过我,刘波跟他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弟,最近在他们这儿住一段时间,那些人也不介意,甚至村长还带着他家女儿跑到刘波家来说媒,兴许是看我不乐意,他都帮我挡了回去。

 

天气好的时候,村子里会弄个小型的篝火晚会,说是篝火晚会,实际上就是村民围着小火堆跳秧歌,我姐姐也在其中行列,看得出来,她确实很高兴,只是我还不太习惯火焰的温度,坐在人群的外围扒着苞米粒。


刘波那家伙原本坐在篝火边,或许是发现我不愿意掺和在人群中,便特地从他们中间钻出来凑到我身边坐下:“不用扒了,家里那些够了。”


“我就是想找点事儿干。”我手上的动作不停,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秧歌队,“你们人类怎么总喜欢这种蹦蹦跳跳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这叫秧歌,这是劳动人民淳朴快乐的娱乐方式,你们这些洋吸血鬼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因为我上次看到这种场景,还是我们一族的人被架在火上烧成灰烬,那些巫师也是像这样围着火架跳舞,只不过伴随的不是这些音乐,而是我同伴的惨叫。”

"你……"刘波一时语塞,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低落,话题一转道:“诶你看你姐,跳得多开心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说的没错,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到姐姐这么开心过,自从父母离开后,她永远是愁容满面,永远是惊慌的,如果是从前的她,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安全意识地跟一群人类混在一起,更别提围着火焰跳舞了。


“你喜欢我姐姐?”


好像是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刘波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连忙摆摆手:“哎呀可不敢,只不过你姐来得突然,为了方便我们都跟村里说我们是两口子,但是可没你想的那层关系。”


我勉强信了他的话,只是这样的话我又有其他的疑问了:“既然你不喜欢她,你对我们这么好是为什么?”


“就不能没有理由吗?”刘波伸手从我旁边的簸箕里拿了一棒苞米,跟着我一起弄苞米粒,“或许我只是单纯的真心想帮你呢。”


听到他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心?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是那群人混蛋,他们辜负了你们的真心。”我没想到刘波会这么说,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继续弄着手里的活儿,“真心,可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感觉怪怪的,刚想说点什么,却正赶上换歌的间隙,秧歌队领舞的大爷趁机过来拉着刘波的胳膊道:“刘波你平时不最能跳了吗,咋今儿个不跳了呢,走走走,跳一会儿去。”


刘波听他这么说,想到什么鬼主意似的目光游移了一圈落在我身上,他拉住我的手腕,小声笑道:“别扒苞米了,正好,哥带你玩会儿。”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起来,我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跟着他穿过人群站到了秧歌队的队伍中间,这里可比刚刚坐着的地方喧闹多了,我叹了口气道:“你……”


还没反应过来,两把扇子就塞进了我的手里,刘波站在我身前,因为周围声音大,他就拢着手凑到我耳边稍微大声些道:“你要是不喜欢火,就看着我,我教你怎么跳!”


他说完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去,我对着手里的扇子发呆了一会儿,新的音乐已经响起,围坐在一起的村民们拍着手唱着歌,那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舞蹈的人们也都笑着,跟着唱着,我听不懂,也不会唱,视线避开燎眼的火焰和嘈杂的人群落在刘波的背影上,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和脚步,别扭的总像要把自己绊倒。


“傲天儿!看我!”我正低头走步,刘波那家伙突然转过身喊我,他可能是看我不熟练,一边倒着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一个秧歌步,末尾还把俩扇子在脖子处一横给我展示了他灵活的脖颈动作,“咋样!好玩不!”

可能是他那几个动作做得确实好笑,配上他那个表情,我憋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看我笑了,一拳轻轻打在我肩膀处:“你这臭小子这么多天终于肯笑了哈。”


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差点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这时候已经接近初冬,奇怪的是,他那一拳留在我肩膀处的温度,好像比身边的篝火更无法忽略。

 

 



刚入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困。


刘波家的衣柜早就被我霸占了,虽然他总说衣柜没有外面的炕暖和,但毕竟我是吸血鬼,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么在意。只是后来他一直说这样家里头放衣服不方便,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炕头的大柜子给我腾了出来,这样我也有个专门的住所,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得个安生。


“来傲天儿,我按你姐说的尺寸去村头给你打了条棉裤,试试。”刘波那家伙拎着那条一看就很臃肿的裤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眨眨眼睛,假装没看见地钻回了柜子里。刘波在外面轻敲了几下柜子门,继续道,“这玩意儿一斤呢,老暖和了,你试试,总不能让你一冬天都穿我的衣服啊,你看你那脚脖子都露出来了。”


我拉开柜门和他大眼瞪小眼,看看他,又看看那条棉裤。吸血鬼不怕冷几个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人一吸血鬼僵持了一会儿,我还是一把扯过那条裤子关上了柜门。

 


“好像有点大。”刘波上下打量着我。


他好像没发现我都快皱成一团毛线的表情,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棉裤上,经过他炉火纯青的缝纫技巧修改后,我还是穿着那条棉裤被刘波拉出门了。

讲真的,我从小到大从没穿过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厚重的有些走不动道。他好像觉得我没见过雪一样拉着我跑到一片雪白的田里头,像个面饼一样把自己盖进雪里,留下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状:“快来!傲天你没玩过雪吧?”


我刚想说你是不是傻,我可是全世界跑过的,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却转念想到,好像每年的冬天自己和姐姐都疲于奔命,从来没什么机会停下来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真正的去欣赏雪景。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刘波看我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已经爬起来在地上滚起了雪球,没过多久已经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雪球,他拍拍那个雪球顶示意我,“快弄个小点的雪球过来。”


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地里搓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只不过没有他滚得那么圆,按我的话来说,也是有一些不规则的美感在的。他用手给雪人画了一个笑脸,又从地里刨出几根树枝给雪人做手,做完这一切他转头跟我显摆:“咋样,大雪人。”


“还差点,我能让它活过来。”


听我这么说之后刘波一把拉住我已经伸过去的手,好像有点哭笑不得:“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让它活过来。”

“你不相信?”我挑眉。

“我相信,我特别相信你。”刘波真诚地点点头,“咱那点法力省着点用吧。”


我收回手揣进口袋里,我当然知道我的法力应该省着用,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不乐意:“你知道我们的能力来源是什么吗?”

看他不说话的样子我继续道:“是人血。你不是说什么真心想帮忙吗,不然你给我吸点你的血,也成全你的善心。”


我都做好了在他脸上看到慌张神情的准备,结果他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行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脸色一变,笑着从背后掏出一个雪球朝我砸过来,我一动不动地被砸了一个正准:“不过那得等真的有用的时候,不然我一个人也扛不住你吸多少次啊!”


“看招!”


我还没开口接茬,又一个雪球直冲面门。


我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耳边还环绕着刘波那家伙挑衅的声音,这要是还能忍我就不姓德古拉了。下一秒我低头从脚下抓一把雪朝他扔过去,他转身就跑,我就追在他后面到处捏雪球砸他,时不时还要躲他丢过来的袭击:“刘波!你别跑!”

 



我们几乎是一路追逐回家的,到家门口刘波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说休战。姐姐看我俩玩得浑身是雪笑得不行,我们简单地换了衣服之后,刘波去做饭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学着刘波的样子搓小雪球,心情莫名其妙的好,甚至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但可能是我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有人推开了栅栏门:“天哥!”


我抬头发现来人是村长家的女儿,村长好像还为了她来这里说过媒,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好像是来送东西的:“二叔跟二婶呢?”


我有些膈应这个称呼,但还是平静地回复道:“在屋里做菜。”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这些鸡蛋是我跟我爸送给你们家的!”小姑娘脸冻得红扑扑的,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一瞬间手指突然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炙热的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让我下意识松手,那一篮子鸡蛋就这样都掉进了雪地里。


“天哥你怎么了!”


小姑娘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我看着手上被烧掉一层皮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对手镯:“你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吗……这个是我爸爸给我的银手镯,我戴好些年了呀。”

她好像看到了我手上的伤,想要过来帮我看看,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将那些还没碎掉的鸡蛋捡起来,忍着剧痛道:“没事,谢谢你们的鸡蛋。”



进了房间后那股灼烧感减轻了些,我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那姑娘已经离开了。姐姐还在后院,正在做菜的刘波看我表情不对,放下铲子跑到我身边,他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皱着眉问道:“咋回事,你碰什么了?”


“村长家的闺女来送鸡蛋。”我把手里的鸡蛋先放在了一边,刘波盯着我的手吹了一会儿,好像吹吹就能让它恢复一样,“她带了一对儿银镯子。”


“银的啊,难怪……等会儿,我给你弄点雪敷一下,这样好得快。”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等着他给我敷伤,其实这点伤我能自己痊愈,冰敷其实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没有告诉他。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这是在享受他的关心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小姑娘都没再来过这里。我没怎么在意这件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刘波和姐姐都忙着给家里置办新东西,刘波更是早早地出了门,我在家也是无事可干,便端着浆糊贴窗花。

最近村里都热闹的很,家家户户都弄得喜气洋洋的,不过这也意味着,我跟姐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原本我以为这点时间过得飞快,到时候我离开不会有任何芥蒂,我和姐姐还会像以前一样到处流浪,会永远远离人类。


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天刚黑下来,我便透过窗户看见刘波抱着一堆红色的盒子回来。我匆匆忙忙地跑到院子里接过那些东西,他却告诉我说不用拿进屋里,就放在院子里就行。我嗅了嗅那些东西,皱眉头道:“火药的味道。”

“什么火药,这是烟花,集市上买的,今晚带你们放烟花。”刘波有些无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拍了拍我让我把我姐姐叫过来。我姐姐正在盛饭菜,不知道是不是跟刘波那家伙商量好的,今晚的饭菜异常丰盛,连血肠都炖了两大盆。


“怎么啦把我叫过来。”姐姐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披上外套跟我来到院子里。看到刘波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地上摆成一排的烟花,姐姐瞬间就明白了,她笑着道,“干嘛浪费这钱啊。”


“就当庆祝傲天在家里过的第一个节了,多少算点心意。”刘波划火柴点燃烟花,随后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站着。


一股绚丽的火光冲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亮起红色的星星点点。我很少看到烟火,更长伴随我生活的是无止尽的枪声,虽然在刘波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实话实说,这的确是我几百年来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到安心。


感觉手边传来一丝热度,我转头看向刘波,他好像被烟花炸开的那一下吓了一跳,但也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常态。那家伙总是一脸兴奋,好像对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乐观,即便只是看烟火,也能在他脸上看出不同平时的喜悦神色。


真的有这么奇怪的人类吗?


那时候,我在一片荒野中圈定一小块自己的安全区,那里很小,只能装得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周围大雾弥漫,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声音,那长达三个世纪的寂静折磨着我的精神,在我已经平静地接受世界的荒凉时,一个人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雾中,他点起烟火,绚烂的火光破开迷雾落在我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姐姐先走出了那个圈,然后是我。

这么想来那个人从未踏进这片领地,是我自己走出去的,是我自己要去见他的。


  

“那个,我……”我清了清嗓子,刘波和姐姐都转过头来看我,好像好奇我究竟想说什么,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过完年,如果没什么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再留一段时间。”


姐姐和刘波两人像是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天上的烟花绚烂,他们却纷纷愣在原地。我有点尴尬,正想着要不要改口,却看到我姐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刘波倒是坦然地笑了,他长舒一口气,好像眼睛也有些泛红。


“我只是说再留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想法突变我就又跑了也说不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场面,嘴硬地接了一段。


姐姐自然是懂我的意思,她用手擦着眼泪不停点头,说好。刘波那家伙好像也明白,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看着烟火道:“没事,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能你们吸血鬼命长,但是只要我还在……三百年不行,三十年我还不能陪吗?”


说完,他又恢复成那副憨笑的模样。烟火就快放完了,姐姐说屋里还弄了很多好吃的,赶紧回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刘波也附和着点头,他们俩搂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姐姐好像突然间放松了很多,搂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着话,刘波在旁边搭茬,两人你来我往的——很奇怪,明明我很不喜欢吵闹,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跟着他们笑起来。

 



最后一发烟花在我们身后的天空中熄灭了,巨大的响声紧接而来,我们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搂着我的那双胳膊逐渐滑落,我僵硬地转头,上一秒还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故事的姐姐,那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心脏处的血洞。我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生气。


“傲天往后退!”

刘波飞快地把我挡在了身后,可能我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村长和几个人带着一个西洋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口枪口的白烟道:“死人血加银弹,一枪毙命。”


“就是那个人,他之前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子里,前一阵子我闺女跟我说他碰到银镯子手就被灼伤了。”


我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开枪的那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就是导致我昏迷一整年的罪魁祸首范海辛。而刘波还是死死地挡在我身前,他朝门口几个人大喊道:“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连人血都不喝,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刘波,我念你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之前肯定是被这俩东西骗了,你现在过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村长朝刘波招招手,希望他站到他们那边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我记得那次在爱尔兰也是这样,我们总是会被人类背叛,以前因为背叛失去的是父母,是同伴,这次我和姐姐恐怕都要死在这个地方。我看向刘波,他听了那些人的话也转过来看我,我原以为可能会在那双眼睛中看到妥协,然而他只是十分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他们没有骗我,我是自愿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猛地拉着我跑进近在咫尺的房门,门口的范海辛见势不对又开了一枪,幸运的是,那枪并没有打中我。刘波嘴里不停念叨着后门什么的,他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喘着粗气:“傲天,傲天你的能力呢,现在是需要你的能力的时候……”


“没用的。”我没有灵魂地跟着他跑着,“我剩下的力量根本瞬移不了多远,很快我就会被抓住的。”


“那他妈的也要先用了才知道!先用!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刘波带我从后门跑进空旷的大地,身后的那群人早就闯进了屋子,很快就能发现我们两个,这时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脸道,“我能保护你,相信我。”


我抬眼看着他,可能是被刺激地出现了幻觉,以至于感觉他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了许多。我听他的话闭上双眼,用尽我最后的那点力量,将我们两人瞬移到了一片荒芜的雪地中,即便是在这里,我还是能看到远处村子的亮光和他们挂着的一排排红灯笼。



果然没有多远,这么算一下,用不了十分钟范海辛就能找到我们。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就这样摔在雪地里躺着不想动了。刚刚我好像马上就能拥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告诉我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这么想着,我苦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幻想,我就应该强硬一点拉着姐姐一起逃跑。”


刘波并没有回复我。我感觉到一点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我许久未闻到的味道。那些血液已经将他身下的雪地融成一片殷红,即便如此他还喘着气想要发出些声音。我用尽力气爬到他身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范海辛的那颗子弹究竟击中了哪里——人类终究是脆弱的,并不是只有心脏中弹才能让他们迎来死亡。


“现在还有时间。”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子,强行把我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去,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是合适的时候,吸我的血,然后跑得要多远有多远。”


“不要。”我挣扎着想要逃开,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按着我,本身就脱力的我更没办法挣脱。


我只得伸手抱着他,不知道是他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可能是太冷了吧。一股酸涩感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不这么做我也会死,还不如让你逃走,尝试去做个普通人,这样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拥有一个家。”


“没有了,不会有了,不可能再有了。”我收紧双臂,却又不敢收得太紧,他的血早就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我们拥抱着,我很清楚地能够感觉到他下降的体温和逐渐微弱的呼吸。我有点慌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对,我可以转化你,我可以把你变成吸血鬼,变成吸血鬼的话这些伤早晚能够恢复,你会没事的……”


这么想着我没有犹豫,露出了我几百年来不曾露出过的獠牙,对着他已经有些冰冷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他没有反抗,多年来不曾品尝过人类鲜血的我感觉到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原本按着我的那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时间差不多了后我咬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刘波的嘴里,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不对不对,按理来说你应该能够被转化,你应该能的……”当时的我可能已经不太清醒,或者说我就是在自欺欺人,转化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刘波本身将死的状态就证明这注定是徒劳无功,而我也不过抱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幻想在安慰自己罢了。


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的尸体,他的表情很平静,只是他越平静,我越慌乱。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他们的味道,我迷茫地环视了一圈,抹了抹嘴边的血渍,移开视线,跌跌撞撞地向着被大雪覆盖的另一片苍茫中走去。

 

 

 

 

 


贰.

 

“妈妈!他醒了!”

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看书的小孩大叫一声,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老远,没过一会儿,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便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也是很欣喜,坐在床边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却被我警觉地躲开了,看我这副模样她摇了摇头道:“可怜的孩子。”

 

据她所说,我是在开春的时节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最开始大家以为我死了,胸口上都是血,体温还低得要命,就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可检查后却发现我仍旧有微弱的呼吸,他们对此表示震惊:“我看你那身衣服,应该是东北那边的孩子吧,怎么会到北平来?还弄成这样。”


我不愿意回答。


她也不强求,觉得我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把汤放在床边告诉我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记得自己当时走了很久,走到精神已经恍惚,不知道在何处的冰面上一脚踩空失去了意识——醒来以后就在他们说的北平了。之前自己割开的手腕处突然生出一道痛楚,那道疤并未如以往的伤口一般愈合,而是狰狞地留在那里提醒我,那过去的短暂时光并不是梦,像一个标记,也像一个烙印。

我陡然生出一股迷茫来,这种感觉是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不曾有过的。如果不是身体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血液提醒我,我可能会以为我在来生。

 

说起来也是好笑,吸血鬼怎么可能有来生。

 


我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身体好些便离开了救我的那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好像有些心疼我孤身一人漂泊北平,送了我一些她丈夫的旧长衫,她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得感谢她一番收下了那些衣服,至于我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穿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北平。


北平城的人类很多,凌乱的气味让我不是很舒服。

普通人类会做什么?我兜兜转转,在某家小店里找了份工作,老板见我不要住处也不要工钱,很高兴的就收下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在北平城里打工。刚开始我自然是不习惯的,我鲜会照顾别人,最早时多是姐姐照顾我,就算是那段时间,也是刘波照顾我多些——因此我闹出了不少乱子,上错菜记错账这些都算常见,老板为此发了不少火,但是像我这种白打工的伙计,他也舍不得开除我。


打最初在夜里我都是在店里找个柜子钻进去睡觉,按理来说在这种封闭环境我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但我现在只要一钻进去,手腕处的疤痕就会发疼,脑子里就会重复那些画面,我会看到那场烟花,姐姐的尸体,还有他安静的表情——记忆枪林弹雨般轰击着我的思维,把我的大脑搅得一团乱。


后来我再也不在柜子里睡觉了。

我学着那些乞丐的样子住在天桥下,住在胡同里,他们没见过像我这样穿得体面还来睡大街的人,偶尔在闲暇时他们会跟我聊两句,也会在我回去比较晚的时候给我的位置垫上两张报纸。我好像接受了他们这种无声的帮助,于是在我饿了去酒楼的后院里偷鸡吸血充饥后,剩余的肉便当做回报送给了他们。即便如此,等天气冷起来时,还是有人一夜过去再也没睁开眼睛,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没熬过那个冬天。


或许是之前那短暂的三个月里,那个人确实把我养得太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茹毛饮血了。一来二去,我的胃莫名其妙糟了病——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一个吸血鬼,同时得了幽闭恐惧症和胃病。

 

简直是吸血鬼之耻。

 



春去秋来,从北平到天津,再一路向下,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一样徘徊,装作普通人的模样混进人群,见过家庭离散,战火纷飞,只是我从未如同他当初所说,找到第二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原本我以为三百年很长,五十年够短,可自从那一天起,我感觉这五十年的每一天,都是三百年。

 

 




上海近来的天气不算好。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窗前,犹豫半晌才打开,那里面是我十几年前曾经跟着学习过的老师寄来的信,我们虽已多年未见,却时常保持着书信联系。只是这次我拿到的信却有些不一样,那里面是一封推荐信,信上写他最近已然病重,多年来他一直在刘宅做管家,现如今刘家少爷迁家去上海,他无法伴随左右,便想起了我,他说若是我需要工作,可以拿着那封信去刘家在上海的居所。

那封信后面的内容并没有多引起我的兴趣,我便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刘宅两个字太过刺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不过自己心里的那股劲,弄了身合适的西装便拿着那封信敲响了刘宅的大门。

 

刘宅里下人很少,招待我的是个丫鬟,她看了老管家的推荐信之后招呼我去厅里等待,他们少爷出门办事去了,此时还要等少爷回来再做定夺。我点点头走去厅前等候,冷静过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很合理,仅仅因为一个常见的不得了的姓氏就跑到人家做管家未免有些过激,做了管家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久,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我还在思考时,一道人影背着光从走廊那头投了过来,他步履匆匆,在离我不远处站定了脚步,一身长衫站得笔直,应该就是那位刘家的少爷了。


原是背对着光少爷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向前迈了一步正准备开口自我介绍,却在看清他的那张脸时哑了嗓子——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但是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位少爷长得更年轻一些,还戴了一副陌生的眼镜。


手腕处的疤无端疼了起来,身体中那股特别的血液不安分地翻腾着,在推搡着我向前。我知道那些血液是属于谁的,它在逼迫我开口,让我开口喊出那个名字。


那少爷的脸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或许是我愣神太久,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就是新来的管家吧?”


那个名字我还是没说出口。我冷静片刻,开口道:“是的少爷。”


那少爷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话便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老管家选的人我信得过。”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这刘宅现在是多缺人,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把我留下了,是不是不太妥当?这少爷一点没有警惕心的样子……还真跟那个人有点像。


“对了,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傲天,少爷叫我傲天就行。”


我微微点头,少爷听到我的名字后目光挪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很特别,不多见。”


“少爷见笑了,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个问题好奇,于是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相信少爷的名字才是不同凡响。”


那刘家少爷听我这么说,做了一个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尴尬的表情,轻声道:“我叫刘波。”


 

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即使是在我那些噩梦里,我都好像选择性地不去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只要忘掉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连带着他带给我的所有生活所有记忆一同忘却——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那三个月的烙印,哪怕我再等上三百年也无法消除。


“很特别的名字。”


少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好像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是我确实是没有说谎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特别的。

“傲天你就叫傲天吗,你姓什么?”少爷兴许是来了兴致,慢悠悠地散起步来,我就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曾经是有的,但在下已然忘记了。”


毕竟我现在人在中国,顶着一个英文名到处招摇也不好,那简直就像是在和范海辛的后人大喊向我开炮。更何况当初姐姐和刘波总是一口一个傲天的叫我,我早就无所谓什么姓氏不姓氏的了。


少爷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做出一个像是文人念诗一样的动作:“你说龙傲天这个名字如何,听起来像是话本里的人物。”

 

龙傲天。

 

那群不知道活了几十个世纪的龙族要是知道我一个小吸血鬼拿他们当姓起了这么一个猖狂的名字,还不把我整个吸血鬼都扬喽。不过看刘波一脸期待的表情,我退后半步欠身道:“少爷喜欢的话,那便这么叫吧。”


我原以为少爷会欣然接受,可没成想他却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道:“算了,还是叫你傲天吧。”


我不清楚他是哪根弦搭错了,或许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吧。



 

自那天后,我便留在了刘宅做事。

 

刘宅跟我所认知的几乎一样,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下人,除了我也就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厨娘,厨娘那家伙身上喜欢戴银饰,就算干活也总是戴着,据说是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求来给她辟邪的。我得知这个情况后便总是绕着她走,因为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拎着鸡蛋的姑娘,手指就会泛疼。

少爷不知何时注意到我总是绕着厨娘走,便问我是否与厨娘生了嫌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他说,我拗不过他,只得编出一个我对女人过敏的理由,听上去好像有点扯,可那个傻子少爷就这么信了。


直到那天丫鬟与我商量府中事务被少爷撞见,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和丫鬟两个人,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直到闲暇时候少爷跟我提及此事我才想起我曾经编出过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

我的脑子运转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发现我好像对她不过敏,然而就是这个更为离谱的解释,少爷又信了。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丫鬟,若是喜欢,他可以帮我问问,正好我们年岁也合适。


我心想哪里合适了,按年龄来说我做人家太爷爷的太爷爷都有余。我礼貌地拒绝了少爷的提议,他听我这么说却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畅了。


 

少爷也是个十分没有边界感的人。兴许是宅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丫鬟和厨娘又是从小陪着少爷一起长大的,少爷时常会在晚饭时叫她们一起上桌吃饭,最开始他也招呼过我,只是那时候我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障壁,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伪装成不介意的样子,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见我不愿意,倒也不强求。


就这样,十月份初的某一天,我出门替少爷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事关刘家王家的一批货物,少爷和王家的这笔生意若是能谈成,那刘家少爷才算真正在上海滩立了足。只是最近这笔生意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上海的大家欧阳家横插一脚,少爷原本谈成的两成利润被欧阳家用一成利润压制。王老板本就是个商人,也自然是知道哪一方对自己更有利,少爷也因为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我作为他的管家也确实应当帮他分担一些工作。


吸血鬼的语言其实是有魔力的,不是心想事成的那种,而是在注入力量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更像一种心理暗示。所幸王老板并不是什么心智坚韧之人,我当年残存的那些力量没用多少便摆平了这件事,甚至用四成利的价格谈下了这笔生意。只是使用力量后我总有些乏力,想着回去后可能要睡上很久,却在刚走到刘宅门口时,闻到里面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兴许是半个世纪没有闻到过那个味道,我一时间没有辨别出那是什么。

 

先发现我回来的是丫鬟,她好像奉了少爷的命令在门口等候我,一见我回来,便夸张地大声说管家回来啦,生怕少爷听不见。我跟着丫鬟往平日里吃饭的地方走去,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那股饭菜的香味也越来越清晰。

而当我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少爷和厨娘都在饭桌边等我,看到我来,少爷手忙脚乱的跟厨娘对视了一眼,两人毫无默契地开口道:“祝傲天生辰快乐!”


两个人能每一个字都说的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也是蛮厉害的。


我低眼看向桌子上的那些饭菜,那些菜大多是东北菜,而那我一直觉得有些熟悉的香味就来自放在桌子中央的炖血肠。少爷见我不作声,先开口介绍到:“这么久了你都没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看你是从东北那边来的,我就跟厨娘准备了这些,厨娘说你都不怎么吃有蒜的食物,这次我们可一点蒜都没放。”


“我也没怎么做过东北菜,味道不对也请多多包涵。”厨娘点点头,也看向我。


“少爷从何处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一时哽咽。少爷说他是从老管家的推荐信中得知,甚至也是在信上得知我来自东北那边,我心想原来如此,那生辰不过是我随口编来骗人用的,时隔几百年,我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早就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忘到脑后去了。


看我愣神,少爷过来拉着我就把我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甚至为了照顾我之前编出的荒谬的对女人过敏的借口,厨娘都被安排在离我最远的位置。等我们四人落座,他们三人都不动筷子,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意思像是先让我尝第一口。


我拿起筷子,这个感觉有些熟悉,就好像当初我第一次从刘波家醒来,而他递给我一盆血肠让我吃。只是现在的我学会了使用筷子,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狼吞虎咽。我夹起一块血肠,在大家的注视下咀嚼,说实话,味道并没有那么正宗,但是我还是微微一笑抬头道:“很好吃,谢谢。”


这下其他三人都舒了一口气,纷纷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我恍惚间在少爷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刘波。


彼时天气渐冷,他和姐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血肠进屋,我就坐在那儿等晚饭,看到我把筷子当叉子一样用,姐姐忍不住笑了我几句,刘波看我吃得开心跟姐姐摇头,我看看姐姐,又看看他,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刘波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后来的日子他时不时会在饭桌上把着我的手教我用筷子,最开始我嫌弃他,义正言辞地说人类不要随便碰我,他就只是傻笑着说行行行,不碰你,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教我,直到我学会的那天为止。


真的很奇怪,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饭后我随少爷在宅子后的小花园散步,和他提及那笔生意,他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傲天,你不经商真是屈才了,这都能让你拿下。”

我说不敢,能帮上少爷的忙,我很开心。少爷说不用这样,既然来了刘宅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朋友——说实话,我对朋友和亲人这种字眼已经产生了一些没由来的恐惧,感觉只要我对这种东西产生了眷恋,下一秒它们就会在我的眼前被撕成碎片,怎样都寻不回来。

 

“少爷,您对谁都这么好吗?”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爷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看我,摆摆手道:“也不是,我要是对谁都这么好,那我还经什么商,直接散尽家财做慈善家去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说到这里,少爷后退一步和我并肩,带着些好奇的神色问我:“诶对了,能跟我讲讲,你怎么说服王老板的吗,那可是四成利啊,直接要了王世昌半条命呢。”


他凑得近了些,我微微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我就是真心地跟他谈了谈,坦诚布公要四成利,王老板就答应了。”

“啊?你忽悠鬼呢,还真心谈了谈,用真心就可以吗?”少爷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确实没有骗他,我的确就是那么说的,只是删减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语言魔力。“真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又是一年初冬,上海下了场大雨。

丫鬟近来家里出了事,跟少爷告了假要回家一趟,少爷自然是允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宅子变得更冷清了。那天少爷正在书房检查账本,我就在旁边帮着他查缺补漏,只是少爷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往我这边看,兴许是实在憋不住了,少爷放下手里的账本清清嗓子:“那个……傲天,你来我这里这么久了,怎么从未见你给家里写过信?”

 

我抬眼看他,他的心思实在是有点好猜。

我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孤僻的弟弟。那个弟弟讨厌家里所有人,总想要离家出走,但家里人还是对他很好。长大后,他家里的仇家寻到我家来,我家里人为了保护这个弟弟,都被弟弟的仇家杀死了。”


少爷好像有些被震惊到了,他愣了一会,开口道:“啊,这样……你那个弟弟……”


“也死了,我杀的,我恨他。”我一脸平静地说道。少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你居然讲故事诓我,这不是话本子上的那种经典复仇戏码吗,你这人胆子大了啊,都敢忽悠少爷了。


我跟着他笑了笑,说这都被少爷听出来了,看来我的火候还是不够。


 但我也确实恨这个“弟弟”,恨了很久很久。

 


自那之后少爷便很少提及我的家庭了,反倒莫名其妙的对我照顾了起来,有时候我都有些好奇,明明我现在是管家,我才是那个负责照顾人的角色,但是在很多时候,却好像还是他在照顾我呢?

 

冬日的那个下午,少爷坐在房间里喝茶,我就站在他旁边候着。


这时刘家大门突然被一群人踹开了,我的视角一眼便看到那群人手中拿着的枪,我手疾眼快冲过去关上了房间的门,急忙喊道少爷蹲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不知多少声枪响。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喊道:“刘家少爷,或许您还不知道咱们上海滩的规矩,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只是这么久以来,敢跟欧阳家抢生意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上海滩。”


欧阳家在上海属于大家族,传闻他们在军方和警方都有路子,才在多年来一直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这次和王老板的合作也不知道触碰到了他们的哪个底线,竟然就这么直接的杀到人家家里来。


可能是听枪声停止了,少爷从书桌边露出头来,额头上有一道被子弹燎过的擦伤,那一点鲜红有些刺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荒芜的雪原上,殷红的血不停地蔓延,交叠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似乎听见少爷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并没有理会,无端的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人群,人类的枪支打在身上虽然很痛,但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我能感觉得到手指略过鲜血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周围逐渐变弱的枪声,等到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慢慢回过神。欧阳家那些打手的尸体都倒在地上,不知道他们还是我自己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喘着气,双手有些颤抖地抬到眼前,我正盯着手上的血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枪响。

 

我猛地回头,却发现在我愣神时,一个还活着的欧阳家的打手正举着枪对着我,而他倒下后,我才看到站在房间门口举着枪的少爷。少爷好像也很慌乱,略过他我能看到他房间里撒了一地的钱和没有合上的箱子。少爷一直觉得没有人发现他把钱藏在地毯下这件事,然而我和丫鬟早就在一次打扫中发现了那些钱,只不过我们都默契地选择当做没看见。


少爷见那人倒下,好像烫手一般地丢掉了手里的枪,想也没想地朝我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摸了摸我身上那些血:“傲天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我们去找个医生……”


“刘……”我差点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视线挪到他的额头上,那被子弹擦过的伤痕已经不流血了,但那道疤还是刺眼的让人不舒服,“我没事,少爷枪法不错。”

“只是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少爷拿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见我好像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他说他那点伤本就不算什么,反倒是我快要把他吓死了,什么都没说就像丢了魂似的冲出去和欧阳家几十号人打,他都差点以为我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走吧,欧阳家家大势大,很快就会继续派人追杀我们的,我们先离开上海滩去外面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我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吸血鬼猎人也不是没可能闻讯赶来。少爷给丫鬟和厨娘都批了无限期的假,她们俩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尤其是丫鬟,哭着说舍不得少爷,少爷只得安慰她说没事,等风头过去,他回到上海滩,还会给她们写信叫她们回来。有了这个保证,那两人才勉强点头,那天我们两人登上火车,她们还偷偷地来火车站帮我们送行,给少爷塞了一大包吃的。


“傲天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少爷。”丫鬟扒在窗口,眼圈刚哭红,却还是认真的看着我,“你答应我。”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为如何安置那些食物而发愁的少爷:“我会的,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他的。”


 

看着两人在窗外挥手告别,少爷好像也有些舍不得。


火车渐渐启动,我和少爷所在的车厢并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反倒适合看风景。火车驶离上海后,少爷寻思着跟我讨论起我们这段时间应该去哪里,他提了广东和香港,最后又都被他自己一票否决,安静片刻后,少爷又开口道,傲天,你觉得东南亚怎么样?


我说都可以,少爷要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他点点头没再作声,好像在心里盘算着去东南亚之后的生活怎么办。没过多久,他便靠着窗子睡着了,我把西装外套盖到他身上,靠着椅背假寐。


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好像才是常态,我带着他四处漂泊应该也不是难事,在路上,吸血鬼猎人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找到我,而普通人类又不可能对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燃成灰烬的心脏又一次恢复了跳动,我找到了能够前进的方向,至少陪着他的这段时间,我都有了目标。

 


列车在不同的车站停下了几次,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夕阳下,列车驶进山中。我休息够了,起身去寻一些热水,或许少爷醒了之后可以喝。打热水的位置在车厢尽头,我时不时观察着少爷的情况,却恍惚间看到车厢的另一端好像有一个奇怪的人影掠过。


一股不安的情绪从我心底蔓延开来。我将打来的热水放在少爷身前的桌子上,刚刚那道黑色的人影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厢的另一端,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似乎就是在这里等我,见我走来,他猛地撩开衣服,腰间绑着一圈炸弹笑道:“去死吧,刘家的狗东西。”


我反应过来要去夺他手中遥控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少爷!!!!!!!”

 


遥控器按下,火光乍起,炸药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和火焰将我炸飞,我只感觉周围地动山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某处,然后便是一阵长长的耳鸣,变形的火车将我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就像一口棺材一样。

 

我咳了两声,睁开双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黑暗。

 

我慌了,我害怕被困在黑暗封闭的地方,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想要逃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枪声,烟火声,尖叫声又在我耳边萦绕,好像要把我逼疯,我受不了那些声音,大声叫喊着想要逼退它们,只是那样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恍惚之间,那些快要把我逼疯的声音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从雪山深处传来,绕过所有的喧闹,传进我的耳中。我渐渐停止了叫喊,那声呼唤却依旧在,好像就在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他的声音,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


循着方向,我用尽力气推开了压在前方的一块铁皮。


光亮透进来,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只是我距离爆炸的地方太近,虽然并不会死,但身体的重生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被火焰灼烧的感觉真的很痛。


我半截身子探出去,却已经能摸到冰凉的铁轨,灰烬飘在空中,就像一场大雪。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正看到躺在不远处的少爷,他也被压在一块铁皮下,额头正流血不止。刚刚好像就是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见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他笑了一声,被烟熏的嗓子早就变了调:“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啊……”


“对不起少爷,我失态了……你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我用胳膊使劲想向前,大腿部却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一拳砸在地上骂了一句,回身想要去扒那块弯曲着插进我腿里的铁皮。少爷说别费力气了,说完又话题一转,虚弱的说道:“傲天,你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手上动作一僵。

 

“我可能有时候是不太聪明,但也没傻到那种地步。”他这么说着,不知道压迫到了哪里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对付得过几十个拿着枪的打手吧。”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那股视线,一滴温热的泪水不知从何处坠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咬牙硬生生把那块铁皮从我的血肉中拔了出来,那副模样有些惨烈:“对,我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是个吸血鬼。”


少爷念叨着这就说得通了,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忍着剧痛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经过的地方都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我感觉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整个世界都在跟我开玩笑,他们在我漫长而又痛苦的时光中留下一粒微光,让我生出希望跟着它奔跑,随后又毫不留情地掐灭它,看着我绝望,当我绝望到没有方向时,它又将那点星火丢到我眼前,让我重新站起来,追逐那点光芒前行,而现在他们玩够了,看腻了,又要把他从我眼前带走。


我努力地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垂在外面的手:“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求求你了少爷……”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大雪,鲜血,同样的那张脸。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瞬间错了位,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嘶喊:“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少爷似乎是听见了我的那句话,他瞪大了眼睛,不顾身上的疼痛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好像在试图把我的模样永远记下来,我听见他轻声说道:“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一愣神的时间,那双眼睛就那样没了生气,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的耳边又恢复成了一片平静。


没有呼吸声。

没有血流声。

没有心跳声。

 

什么都没有。

 

 



 

 

 

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我们居无定所,路过人类的村子也几乎不会靠近。夜晚我们窝在山洞里休息,我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那里热闹,温暖,闪着温和的光芒,那些人类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围坐在火堆前唱着歌,歌声能飘得很远。


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她悲哀地看着我们说,我的孩子,不要靠近人类,德古拉家族不能和人类产生联系,人类很脆弱,都是喜欢作出承诺却又食言的骗子,无论是恨还是爱,最终都只有你会被这份痛苦折磨一生。

 

我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父亲和母亲被人类出卖,被捆在火刑架上烧成灰烬时,我还是不明白。

 

我只是固执地开始憎恨人类,和以前一样远离他们,在姐姐想要寻求安定时斩钉截铁地拉着她逃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相信人类,人类都是骗子,于是我们不停地在半个世界里游荡,以为这样就不会产生那些所谓的联系。

 

可是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德古拉的血,也是我不可能躲开的必然。

 



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坚持着要去东南亚,兴许是因为那个人最后的愿望。


全新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地域,我趟过雨林深处,穿过嘈杂的集市,眼看着街边的小贩从少年模样到白发苍苍,一切都在变,没变的好像只有我,我不知疲倦地走过无数个朝阳到夕阳的距离,烈日烤在身上原是会疼的,只是现在我的灵魂早就飘走了,肉体上的疼痛,也仅仅只是疼痛而已。

有时候我会想,我现在太像人类了。

 

直到那天,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


尸体应该是被潮水冲上岸的,男孩很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左右,他放在海边的盒子里装着很多东西,身份证明,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些杂物,还有一封遗书——他是自杀的。我无力深究他自杀的原因,只是拿着那份写着“德肖恩”名字的身份证明时,我萌生出了一个卑劣的想法。


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我像那时候的姐姐一样,没有了继续远行的动力,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我却总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他说得对,或许我真的应该如他所言,停下来,过他想让我过的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于是我窃取了男孩的身份,像个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的家中,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去了那座东南亚警校。



人类的世界变化的总是很快,我在那群学生中总是格格不入,他们几个人总是打趣我说我像个老古董,思维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样。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毕竟我也是个快五百岁的老怪物了,无所谓他们怎么看我。


我第一次摸枪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其他人看我这样有些不解,他们说你这家伙什么都那么厉害,结果短板居然是枪,这可不行啊,你要是开不了枪,怎么当警察啊。我没怎么理会他们,但不出意外的,我这门课的成绩成了垫底。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学校里的训练靶场,这时候靶场里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到人。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个人练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总会让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我强装冷静地开枪,可每一枪都打到八百里开外,看着干干净净的靶子我有点烦躁,摘了耳机和眼镜正想休息一会儿,却看见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刚刚练完一梭子,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头顶,我后退两步避开视线,但那人却一脸平静地重新上膛,端好动作扣动扳机,一气呵成连开十枪,完后挑眉看了看自己的靶子,似乎是不怎么满意自己还有两枪没有正中靶心,摇了摇头。

 

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最好离开这个学校,再也不要回来——这是我的大脑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脏却好像有别的主意,我清晰地感觉到它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的速度像是要振破胸腔。它说,不要走,我还想见他,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为什么不能靠近?

 


“你的枪法真好。”

 

我还没想清楚,这句话便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听见了,他转过头拿下一边的耳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好像恍然大悟般开口道:“诶你是那个……新一届里特别厉害那个德肖恩吧,抱歉刚刚光看枪和靶子去了,没注意你。”


“你居然会说中文,我之前总听我宿舍兄弟提起你,看你那名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像看我表情有点尴尬,这才想起来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对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你上一届的,叫我刘波就行。”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目光游移到那只手上,犹豫再三还是握了上去,我现在明明都不会恐惧太阳的温度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烫伤:“师哥叫我傲天就行……龙傲天。”


刘波明显愣了一瞬间,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不是,你这名字不是忽悠我吧,龙傲天……怎么听着那么像小说人物名呢?”

 


我含糊道是我家里人取的名字,师哥说,那你家人一定很爱你,希望你的人生像小说主角一样披荆斩棘走上巅峰。我哈哈两声没接话,他倒是很热情,说很少在这边见着中国人,看到我觉得怪亲切的,非要和我交换联系方式。


我告诉他说我没有手机。


你这是活在哪个世纪的人啊。刘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安静片刻后,我抬眼看他,我问师哥你能教我开枪吗。他倒是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可以啊,跟你说你师哥我可是警校打枪最厉害的,今天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我先给他演示了一下我的枪法,说实话,我挡子弹的能力不错,开枪的能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看我打完一梭子,眉毛都揪成一团,说:“这挑战可不小,傲天你这手也太抖了。”


“以前受过一点小伤,可能是后遗症。”听我这么说,师哥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他一边念叨着你这孩子以前过得是啥生活啊,一边过来把住我的手,用他自己的力量让我的手稳下来。这让我的脑子更乱了,但是他在身边后,那种拿起枪之后的心慌感变轻了,我这样顺势开了几枪,虽然还不怎么准,却已经不至于歪到八百里外去了。

 

 

“砰!”

 

最后一枪开完,我的室友都有些愣住了,他一脸不信地盯着我:“你小子进步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多月,你是谁,你把之前那个一枪打不中的室友还我。”

我放下枪,说只是最近练得多罢了。事实上从那天我请求刘波教我开枪后,每周的周末两天我们都会去训练场,一练就是一天,其实我本身也知道,我手抖的原因和受伤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应激反应,一种因为他产生的应激反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我和姐姐,他还将全部的耐心都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然后因为我的靠近,他死在了大雪之中。后来,他的身边换成了丫鬟和厨娘,却依旧为我留下特殊的位置,可我却食言了,没有保护住他。现在,他的周围有很多人,有他的好兄弟,有他的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有很多人爱他,我才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甚至能够成为他师弟的这个身份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这么说来,我当了一个世纪的窃贼,我所有所谓的幸福生活,都是从他的生命中偷来的。


 

夏初的夜里,那天他没有来训练靶场。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完成我的日常训练后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宿舍,却正看见门口处刘波探出一个头来,朝我招招手,嘴里还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师哥,你逗小孩呢?”我走过去一把拉开门,他因为我的动作差点没站住,两只手按住门框才稳下来,我挑眉到,“怎么了?”


“这不是怕别人听见吗,里面有我熟人。”刘波尴尬地越过我扫了一眼靶场,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我问他做什么,他却只是回头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任由他这么拉着往前走,他所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唐人街的一家小餐馆,餐馆人不多,店面也挤在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如果不是很熟悉可能很难找到。而师哥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刚进店就把我按在一个位置上,跟老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还贴心的问了我的口味,得知我不吃蒜之后还咂咂嘴说那可太可惜了。


“这唐人街上就他家做的味儿最正宗,之前我总是一个人来吃,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我有共同话题的,怎么能不让你尝尝。”说完,他还神秘兮兮的凑到我耳边道,“你师哥我是熟客,老板还能送啤酒,你要是想喝就随便喝。”


我点点头应下,不过我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我一直觉得酒精有股腐烂的味道。只有百年之前,刘波那家伙给我包了一顿血肠饺子,而我当时看他倒了杯白酒,有点好奇,趁他转身去厨房拿醋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喝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吱哇乱叫,就因为这件事他还取笑了我好几个星期。


想到这里我又不作声了,师哥看我忧郁的模样,开口道:“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师哥,之前我老师也说,我什么都好,要是能像你那样稳重点就更好了。”

我说师哥现在也挺好,我还得感谢师哥这么久以来教我练枪。他说这都是小事一桩,以后出了警校遇上什么事,也都可以找他。


“师兄,总是当好人不好,你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好人。”

“咋的,你不是好人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我不接话又继续道,“我这人吧,有点英雄情结,我当警察也是,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别人。”


“我以前也这样想。”老板端了刚出锅的饭菜放在我们两人身前,白茫茫的水蒸气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强大得不行,以为没有人能伤害我要保护的人,后来才发现,是我太自大了。”


“那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你别这样。”不知道师兄在脑子里都脑补了些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想表达的那些,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骄傲的说,“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我恍惚间好像感觉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我看他的动作有些滑稽,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他说得兴奋还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假模假样地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枪口,“怎么样,帅不帅?”


我笑着点点头,捏着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刘波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认真地看着我:“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警校课程繁忙,那日之后我们虽然还会偶尔一同跑出去吃东西,却也还是聚少离多,也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师兄弟关系。那天晚上我正在操场上夜跑,一扭头却看见刘波正在看台上朝我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来这儿干嘛,他神秘兮兮地叫我上去,我听了他的话上了看台,却发现他拎了一个背包,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师哥?”我拿起他放在我身边的毛巾擦了擦汗,却看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我,我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他却告诉我自己打开看,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转头看他,“手机?”


“毕业快乐傲天!这是师哥送你的礼物。”


我做了个怪异的表情,说师哥我现在还有一年才毕业。他呃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拿过手机一顿操作,又塞回我手里说,“就当提前送你了,师兄快毕业了以后也不能常见面,我把我手机号给你打在备忘录里了,以后想找我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谢谢师哥。”我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几遍将那些数字铭记于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像他一直有什么话想说,却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是和我一起坐在看台上吹风,他不说话,我也不接话。


我们两个一直在看台上坐到操场上空无一人,师哥这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太晚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师哥,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其实我是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些什么的,虽然在吸血鬼中我还算不上什么前辈,但对于人类来说,我见证过岁月变迁国家兴亡,有些事情我清楚得很。他近来反常的忙碌,一定和最近突然在东南亚这一片闹出乱子的毒蛇帮有关——我觉得人类有的时候还真是怪奇妙的,我们吸血鬼可从来没有时间搞内战,也从来不会戕害同胞,但人类却能毫无顾忌地下手,恶毒程度连我们这些怪物都自愧不如。

我孤身一人坐在看台上,手里捏着那部崭新的手机,脑子里想了很多,从那座村子到那片宅邸,再到这所学校。他是有机会度过正常且安稳的一生的,我在心里盘算着,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但我清楚的是,或许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见到他了。

 


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了学校里。


最初偶尔还有人提起他,好奇他去哪儿了,不过人类总是健忘的,这事不过三四个月便没了消息,大家的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产生什么改变。


只是我更少同别人交流了,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想法,但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自他离开后,那部手机我只是一直带在身上,备忘录里的号码就安安静静的躺着,从来没有被我打开过。室友总吐槽我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幽灵一样抓不住,他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孤僻。我其实有些意外,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也得是几百年前。


那时候是在爱尔兰的那人家,我和姐姐都受了伤,在姐姐强烈要求下,我们暂居在人家的农场里,彼时我还是副小孩模样,那一家三口对我们笑脸相迎,为我们准备了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姐姐试了那些食物并没什么问题,便喂给我吃,我本就不太开心接受人类的施舍,又一言不发,那农场主脸色便不太好,笑着说这孩子可真有点孤僻。我姐姐只是笑笑,说我可能是刚刚在外面遇到了野兽,受惊了才会这样。

 

我固执地不愿意住在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在农场熄灯之后,带我钻进农场的窝棚里睡了一晚,农场后面有个管理员,那家伙特别粗心,窝棚里多了两个人他也没有发现,甚至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忘记关后院的栅栏门,因此农场里还跑出去不少羊。

 

大概住了两三天,我跟姐姐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打算离开。姐姐郑重地感谢了他们这几天对我们的照顾,那一家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挽留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留下来再吃最后一顿饭,我们俩答应了。

 

我跟姐姐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那股味道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在晚餐的食物里掺进了大量的圣水,那东西对我们来说与硫酸无异,我恍惚间已经能听见房子外范海辛的脚步声,就意识到这家人把我们骗了。

 

所以说人类有的时候,真的是很残忍的生物。



 

毕业后,我跟着警署里的一些前辈解决起了毒蛇帮相关的案子。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过于不要命,反倒帮署里办成了不少案子,立的功多了,我的职位也越坐越高。警署里的前辈提起我总是会叹一口气,说这个新人努力的让人害怕,对毒蛇帮的案子那么上心,前途不可限量。

 

一次出警的路上,我们想要抓捕一整条销赃链,却意外打草惊蛇,我们可不能等他们醒神,既然错过了大鱼那就只得将下面的马仔抓捕归案。只是毒蛇帮的人跑得挺快,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身影转头跑进了巷子,我想也没想就提枪追了上去,他的体能不是我的对手,巷子只有一条长线,他在拐角之前无处躲藏:“站住!举起双手!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应声停了下来,我端着枪慢慢朝他走去,听我的话他举起双手转过身,但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留了胡子,喘着粗气流了不少汗,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开我的那一年消瘦了许多。他可能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表情有些错愕。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还是放下了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像是也明白我意思,很快便跑进了一旁的巷子里了无踪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也不是我们应该的会面。


我回去后告诉其他人我跟丢了,他们好像很震惊,没想到我也会跟丢,这应该是我几年的警察生涯里第一次滑铁卢,居然败给了一个普通小混混。


人总会失手。我这么说道。


回到警署后我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第一反应是庆幸他还活着,还是难过他简直变了副样子。那部手机被我放在左手边数第三个柜子里,和他的警服放在一起,我拿出手机,翻开拨号页面,手指在那几个数字前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键。

 

再等等吧。

我想。

 


升任吉普岛警署署长后,我对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便将毒蛇帮连根拔起,现在除了一些残存的余党,他们已经不再有威胁了。警署的兄弟们连夜庆祝了一番,毕竟毒蛇帮的案子大家已经追了近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我就坐在人群外看他们玩得开心,有位今年刚调到我们警署的小伙子见我不怎么和大家一起,便凑过来问,署长,你怎么不开心啊,剿灭毒蛇帮不是大好事吗。


我端着水杯,只是微微笑了一声,说我很开心,只是表现得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激动。听我这么说,小伙子来劲儿了,他说署长你才多大,三十多岁也不老,怎么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我闻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你才看破红尘,去一边玩去。那小伙子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说了声那署长你忙便又扎进庆功的人堆里去了。

 


后来刘波的那份材料被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回到了我们警署,是我为他重新办理了手续,只是他的变化太大,让我都有点不习惯。现在他反倒是拿着枪手会发抖的那个人了,总是弓着背,像是为了压抑自己有些凶狠的气质总是表现得唯唯诺诺——十年的时间,他当年的那些意气风发早就被磨没了。


“你现在都是署长了。”

我转过身去给他归档,听他这么说我只是低头不语,将他的警服和警用装备都交给他,他虽然仍有些下意识害怕那些东西,却还是接下了。

 

“师哥,你现在还在用曾经的那个电话号吗?”

 

他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服,眼睛向上看似乎在思索:“啊,卧底的那个电话已经丢了,现在用的还是曾经那个电话。”


听他这么说,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手机,手指熟练地按下那个我已经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一阵铃声从房间的那头响起来,师哥好像被吓了一跳,他掏出手机,见是个没见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起来:“喂?”

 

“师哥。”

 

刘波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我的声音和电话里的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就这样举着电话望着他:“欢迎回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在我们警署里做基础警务。最开始他还会因为那改不过来的凶恶口气吓跑一些市民,但经过我耐心教导,他身上那些从毒蛇帮里染上的习惯已经都去除的差不多了,至少现在很少有当地居民见到他会吓得躲起来了,有些大胆的,还会试着举手跟他打打招呼。


一年又一年,这应该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驻足最长的一段时间了。闲暇时师哥总是会调侃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我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都会被外人误会差了辈分。


我说这不是正好,这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认成你师哥了。


后来他再说的那些话我便都没有再听,也是,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活也步入正轨,在大家心里也是个好警察,巡逻的时候还会有人给他送一些小零食……我这十几年所做的事情,拼命用最快的速度除掉毒蛇帮,帮他回到安稳的生活中去,可能都是为了这些吧。那天下班后,我带师哥去了一家他应该会喜欢的小店,他一边吃一边感慨我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就只是笑,笑过了,我才缓缓道:

 

“师哥,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你去呗,需要我陪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去,就应该不会回来了。”

 

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拢共不过百年的光景,被困在名为生和死的绳索内,绳结的头是生,转过一圈来,却发现死也是绳结的头。而我却跨越了那些绳结,像小偷一样偷走上面的线,将它们织成一个相似的绳结,却骗自己那东西叫幸福。到头来那绳结断了,我偷来的东西也没了用处。

 

我第一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两个月零十三天。

 

第二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一年零一个月。

 

第三次,我更是无耻地偷走了十四年的相处时间。

 

我的母亲告诉我的那些话有时还会在我耳边徘徊,我体内的那些血液就是我们的锁链,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无妄之灾。这么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初一个蠢得不行的荒唐想法,这个想法折磨了我半生的时间,只是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其实早在师哥仍在毒蛇帮的时候,有个家伙便又一次追到了我的身边。我现在再看到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毕竟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那么久,他迟早会找到我的。他说他是范海辛的后人,是来追杀我这个吸血鬼的,我也不反对,我说那好呗。这年轻人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他举着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有点疑惑地问,你不反抗吗。


我说,我活累了。看他迷茫的样子我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纯种吸血鬼了吧?他犹豫着点点头道,知道。我继续道,那你杀了我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陷入了沉默,杀吸血鬼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固定的家族使命,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吸血鬼,他们的存在好像也就没有了意义。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小年轻,一时间拗不过那个劲儿来,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挥挥手道,你走吧。


我说帮我个忙。他却好像有点生气了,说你要干什么,我都放你走了。


帮你找点你能做的事,就算赎罪了。我笑着说。

 



我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一天,师哥来送我。


他说,要记得经常联系他。我说没事,不过我老家信号不太好,有空我会给你写信。他就笑着拍拍我说,还写信,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这什么老古董。


临走前我抱了抱他,抱了很久,我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用拥抱来表达情感的家伙,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是只想着拥抱他的。或许是我体内的那些血液作祟,它们仍旧翻涌着永不停歇,不愿意让我离开他,我们相隔越远,便越感觉那股拉扯的痛楚。

 

“再见了,师哥,祝你幸福。”

 


这趟火车之旅很漫长,却没有让我感觉到烦躁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从东南亚回到上海,再到北平,一路上我只顾感慨景色变换太多,已经和我曾经所见完全不同,而我这趟旅途的终点便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我当初狼狈逃跑的地方。


来时正遇上大雪封山,不过那东西是拦人的,对我这种吸血鬼来说只不过是要绕一些路。范海辛家那小孩在山脚下等我,看样子是错估了天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冻得发抖。我说你这样冻死了可不怪我,他倒是嘴硬,硬跟着我往山上去。


“诶,我还没问,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啊,冷得要死。”他不停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衣袖,兴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冷,开口和我聊起天来。


“来这里归还我偷走的东西。”我瞥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远处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雪地上,“因为我自己是个傻子,也因为年轻,我害了一个本应该幸福的人。”

转念一想,我还是忍不住给旁边小孩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做,瞪着我说你干嘛啊。我说,“那个人死也有你家祖宗一份,我想起来有点生气,既然你家祖宗没了,我只能拿你撒撒气了。”


他听了我的话到也没反驳,只是嘟囔了两句。


“而且,我累了。说实话,我早就应该听我母亲的话,或许现在我还跟姐姐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游荡,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停下脚步,那小孩也跟着我停下,透过茫茫雪雾我恍惚间已经能看到一排房子,只是过了百年,那些房子应该早就不是原来的居所了,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却好像仍是原来的模样,那间小房好似跨越时间,穿透云海,落在我眼中是那座警校,是那栋只有四个人的宅子,最后便是冬日烟火下的平房。

 


“就到这里吧,麻烦你了。”我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做你该做的事情,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那孩子表情十分复杂,他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方向慢慢前进,身后那孩子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口对准了我,缓缓扣下扳机。



 

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跨越山川河海,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我偷窃他的时间在世界上茫然的前进了百年,却到如今才意识到如何彻底斩断这繁复的因果。朦胧中我闻到那天夜里还未吃到的那顿晚饭的香味,看到那个房子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姐姐,另一个远远地朝着我挥手,脸上还挂着我熟悉的傻笑。

他好像在跟我说:


 

回家吧。

 

 

 

 




 

尾声.

 

我叫刘波,算命的从小就跟我说我注定有一份没头没尾的孽缘。


我爸妈自然是不信那些邪的,俩人都是纯正的唯物主义战士,顶天立地不信鬼神,于是我也没跟着放在心上,只是觉着没头没尾这个形容词太过抽象,怎么会有缘分是没头没尾的呢。

家里唯一在乎这件事的就是我太奶奶,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她老人家总喜欢念叨一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甚至还会看风水,只不过她脑子本身就有点不好,年纪大了犯了阿尔兹海默症,说话总是东一撇西一撇的,没个连贯性。但她安静的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好像还把我当成四五岁的小孩子。


她讲的那些故事里最好玩的就是关于来生。她说我们刘家人祖祖辈辈上,是真的有人见过来生的,只不过见来生总伴随着一道无端的孽缘,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我应着她的话嗯了两声,就只把这当了一个故事。


然后在我进警校的第二年,我遇见了那个有点奇怪的师弟龙傲天。我们一见如故,他身上有股奇怪的魔力,总让我觉得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的朋友有时候跟我提起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都是孤僻。我就反驳他们,我觉得傲天那孩子不孤僻啊,还挺贴心的。他们就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说刘波你不对劲。


我挠挠头,心想难道傲天不是个挺成熟乖巧的小孩吗。


只不过他好像不太愿意麻烦我,哪怕我跟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他也只请求过我教他练枪。提起练枪的事情我还有些心疼他,这孩子不知道以前经历过什么,总感觉精神上留着一些抹不掉的创伤,还常常坐在原地发呆,看向我的眼神也总是无比哀伤。


后来我跟太奶奶聊起过他。原本只是无聊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她却好像正清醒着,听完我的话后轻声念着他是个骗子,他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只当太奶奶被什么刺激到了,没在意她说的那些事,只是安慰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安心睡去,才离开房间。

然后我被上头选中去毒蛇帮卧底。那其实是一个挺重要的活儿,我们警校生档案干净,本就是不错的人选。临定下来前的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放不下龙傲天那个家伙,心里总是想着,我不在的话他还会不会和周围人好好相处,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用。于是在那之后,我送了他一部手机,那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让他有事打给我,我原以为我离开后他可能会想起打给我,可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进毒蛇帮之后,那个手机号便闲置了,我们也有长达十年多没有再联系,时间久了我总产生一种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错觉。一次行动中,我给警方透了底,却意外打草惊蛇,听见警笛声我变下意识逃跑,结果却和已经做了警察的龙傲天面对面——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放我走了。

夜深时我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看向我那哀伤的眼神。后来毒蛇帮被剿灭,我也回归了警队,招待我的就是龙傲天,只是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到成了警署署长,却在见到我时还保留着曾经的那个孩子模样。



我跟着他学做基础警务,空闲时警署里的新人都好奇的不行,跑来问我跟署长是什么关系。我有点不理解,说我们以前是师兄弟,怎么了吗。他们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然后悄悄地跟我说,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对署长的印象都不太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当年端了毒蛇帮的事情,署长可是占了头等功。那几年你不在,听署里前辈说,署长当年特别不要命,遇见事儿冲得比谁都前,天天就想着怎么把毒蛇帮连根拔起,从来也没见他对谁这么有耐心。


这还是和我印象里的龙傲天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在警署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龙傲天那小子几乎耐心地改正了我所有从毒蛇帮里带出来的坏习惯,甚至还会陪着我去街上巡逻,美其名曰要和父老乡亲们建立深厚感情,有时候我都会想着,要不干脆以后老了,退休了之后,跟傲天去海边买个房子,就我们师兄弟俩一起养老算了。


而我也确实有了这个打算。

那天傲天带我去了一家不错的饭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正打算开口问问傲天愿不愿意,毕竟人家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黄花大小伙子一样,万一有小姑娘追求,我也不好意思这么把人拐走。而当我正要开口,他却突然先说了话。


他说他要回老家了。


我说那你去呗,用不用我陪着。


结果他告诉我说他是要回老家,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噎回了肚子里,想来也对,他还有家人,也不可能会同意我的提议。于是我只是说祝你一路顺风,记得常回来看师哥。



 

他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听他提起过,他的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每次提起那个地方他的神情就很复杂,却又带着些释然。这么想着我也回家休假了一段时间,我的太奶奶最近状况不太好,夜里时常听见她在哭,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常常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见我许久没回警署那边,她问你最近很空闲吗?我说我师弟要回老家了,我去送送他,请了几天的假放松一下心情。她看看我,好像察觉到我心里有些难过,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有些人总会离开的,我当年也等着,带着期望等了两个人十年又十年,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太奶奶经历了什么,就只是难过。

 



龙傲天离开后不到几个月,我家附近搬来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有点毛手毛脚的,人却很热情,很快就跟我的家人熟络起来。我们时常会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兴许是孩子年纪不大,憋不住事情,有时会难过的跟我说,他家里祖祖辈辈承下来的工作在他这儿断了,他人生的目标都没了。


我说,那你得找到新的方向。


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勉强算找到了,他一个朋友让他替祖上的人赎罪。我问,让你赎罪,那你朋友人呢?他说,那家伙回家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跟他的家人们葬在一起呢。

我连忙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这件事的,对你朋友的离去我很抱歉。

他说不用抱歉。只是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谈论起关于朋友的事情了。


后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重复的生活,重复的日子,安稳的不得了,小偷小摸没在我家发生过,来寻仇的帮派余党也从未靠近过我的家门,就好像被什么人一直保护着一样。退休之后我还是在海边买了一栋房子,像一个有点固执的心愿,只不过和最初的打算有点偏差,住进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还时常会在心里念叨龙傲天那个家伙,回了老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说老家信号差,会给我写信,结果信的影子我也没见到。


当时的我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要不我去他东北的老家找他算了,结果细细思索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并不知道他老家到底在哪个位置。那个小孩还是会时常来照顾我,为此我还打趣道,到时候我死了可没财产留给你。他就白我一眼也不说什么,继续帮我打扫卫生去了。


大概六十多岁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熬不住了。


估摸着是早些年做警察的时候太过放肆,落下了不少病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兀地想起来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一段孽缘,可人都行将就木,我却并没想到我那孽缘在哪里。想到这里,我还笑着对那小崽子说,看来算命的说的还真是不准啊,我哪有什么孽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可能是那人自己亲手把孽缘断了吧。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也没有机会再开口去问了。

 



我死了。


不过说实话,自己说出自己死了这种事还是有点诡异。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点残留的意识,我在意识海中看到了一束亮光,脚步不受控的朝那个方向迈去,直到触碰到那股炙热的温度,我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进了亮光的另一端。

 


现在我相信我太奶奶说的话了,这世界上真有来生这种东西。

 

只是这来生总有一股往生的味儿。我出生在一座人丁兴旺的大宅子里,家里人都叫我少爷,名字也和上辈子一样,叫刘波。说实话,我总觉得我这个名字才是孽缘,能跟着我两辈子。而且我还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从小跟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字和我太奶奶一模一样。

 

好尴尬,这种尴尬一般人不能体会。

 

然后我又一次遇见了那个人。那时我二十多岁,自己搬到上海滩学做生意,不太喜欢陌生人便只带了丫鬟和厨娘,原本从小陪伴我的老管家也不堪舟车劳顿,无法陪我来到上海滩,他告诉我他找了他当年一个不错的学生,应该过几天就能来我府上帮忙打理事务,我虽应下了,心里却已经盘算好怎么把人撵走了。


结果我没想到我会看到他的脸。


原本心里打的小算盘早都丢得没影,嘴比脑子先应了下来,想也没想就把他留在了我的府上。只是蛮奇怪的,他说他叫傲天,却不曾提起姓氏,我试探性的问他,他却说他的姓氏不重要。这可让我犯了难,我装作打趣的样子说龙傲天如何,他却只是很冷淡地说随我做主,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这家伙应该不是龙傲天吧。


只是他顶着那张脸和熟悉的名字,我还是很难不去注意他。然后我发现,这个傲天,比我所熟悉的那个龙傲天更像个年轻人,他虽然会拒绝我让他一起吃饭的提议,但却还总是会在我们几人相处时投来关注的目光,即便他总是端着一副管家的优雅架子,却还是会情绪外露,还会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

 

但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他对女人过敏时,我还是有点绷不住。看他严肃的表情我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我原来那个师弟就怪得像个战神,或许这个傲天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也是正常。因此当我看见他和丫鬟相处甚欢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他不会是喜欢我太奶奶吧。


我突然想起我太奶奶曾经无意识念叨的那些话,什么骗子,什么没有回来,难道我太奶奶是在说这个负心汉当年离他而去吗?这么想着,我对傲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来他向我证明我想的故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人家对我太奶奶没那个意思,两个人是正直的不得了的的工作伙伴友谊。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个结果后我还放松了些。

 


后来一段时间我总是偷偷摸摸往厨房溜达,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厨娘管家最近都吃什么,厨娘犯了难,她说管家胃不好,几乎吃不了多少,有时候放了蒜他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这我可有点迷惑了,这家伙跟我师弟一样都不吃蒜,这一点还真是像得不行,然后鬼使神差的,我想到了我师弟的老家,于是我跟厨娘说,我们做一顿东北菜吧,管家是东北人,应当爱吃。

厨娘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说自己不是很擅长东北菜。我说没事,重点是心意,管家来咱们这儿这么久了,给咱们家做了那么多事,咱们也得接纳人家是不是。于是我便跟着厨娘弄了一桌子丰盛的东北菜,虽然她极力阻止我下厨,却还是抵挡不了我因为好奇而跑锅里划拉两下的决心。


当那家伙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万一他不是东北人呢,我这样一腔热血地搞出来会不会搞了个乌龙?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还真是东北的,只是他问我如何得知时,我只编道是老管家推荐信里说到的,他也并没有怀疑——正是这种时候,我反倒更能意识到他和我师弟的不同之处。


他虽然看起来更加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更容易被感化,即便是丫鬟和厨娘,也从来没有人说管家“孤僻”,他们俩只觉得管家有边界感,是个假装冷漠的好人。


这一点我倒是有点同意。




不过即便我知道他厉害的不同寻常,在听到他跟我说用四成利拿下了王老板的单子时,还是免不了震惊。我好奇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却说是用真心。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真心要是这么有用,这世界上还哪来那么多勾心斗角,只不过他的表情太过诚恳,我一时间竟然不觉得他在撒谎。

话说回来,王老板这单虽然谈下来了,我心中却总有不安,毕竟此事涉及到欧阳家族,提心吊胆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什么动静后,我都以为没什么问题了,麻烦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枪响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免吓了一跳,听见傲天让我躲在书桌下,我的反应倒也还算快,却还是被子弹擦过了额头,有点火辣辣的疼。这件事果然还是惹到了欧阳家的头上,他们这群家伙在上海也算横行霸道贯了,想要捏死我这么一个还没扎根的刘家少爷简直易如反掌,我本想告诉傲天我们可以从后门逃跑,却没成想他看到我额头的伤口却突然愣住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愤怒,眼睛里的血丝红得吓人,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他却没听见似的转身推门冲进了欧阳家的人堆里。

 

当时我吓得浑身一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见枪响后我连忙爬起来,掀开地毯把钱都拿出来,我知道欧阳家其实只是恨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我可以把钱还给他们,但是傲天那家伙万一出了事,我会觉得全都是我的错。然而我拿着那些钱冲向门口的时候,却被院子里的景象搞愣了,欧阳家的那些打手都躺在地上没了生气,而傲天一个人站在他们中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我来不及思考,注意到有一个打手好像还活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了傲天的背影。那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喊了傲天的名字,上辈子残存的那点属于警察的意识指示我飞速从地上的尸体边上捡起手枪扣动扳机。

 

一击毙命。

 


回过神来后我丢下手枪,跑到傲天身边,我好像还是会把他当成我的师弟,原本是我说好要保护他,现在却是他一脸自责的说没有保护好我。我见他并无大碍,当时只急着跟他说我们要离开上海,却没去想他是怎么从那么多枪下活下来的。直到他去换掉那身全是血污的衣服的时候,我才意外注意到那衣服上凌乱的弹孔。

我的目光从那件衣服游移到他收拾东西的背影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送别我们的那一天,丫鬟好像在和傲天说着什么,表情很是严肃。后来我很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毕竟人家也没跟我说,我没那么好意思去询问。火车开动,我看着外面的景色,脑海里却想的是傲天,自从我发现那件衣服之后,我就总觉得他就是我师弟,却又隐隐约约有哪里不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起我太奶奶在我小时候给我讲的那些鬼故事,自我否定后又飞快地把它们都甩出脑子。


算了,他是什么都一样,人家又不会害我,我们这样流浪,还有点以前在一块的感觉了。

这么说着我又有些怀念在警校和警署里的生活,我装作不经意提起要去东南亚,他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一样。师弟和管家两个人的模样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绕得我脑袋疼,我觉得他是我师弟,他却用各种行为告诉我,他不是。这么想着其中因果,我却越来越困,最后靠在窗户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傲天在叫我,我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师弟,却只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朝我奔来,而下一秒便是巨大的爆炸和漫天的火光,不知道多少次冲击后,我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破碎的火车内,我虽然看不到伤口,却也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在从我体内流失——杀千刀的欧阳家人,为了报复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炸药都用上了。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中传来傲天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好像很害怕,从里面不停撞击着,看起来他还活着,这倒是件好事。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许久,他推开身前的一块铁皮,半截身子探出来。

他的状况不比我好多少,毕竟他离爆炸那么近,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看他钻出来我忍不住调笑了一句,说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


他听我这么说也不反驳,只是摇头说他这就过来救我,咬着牙想要往我这边爬,然而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主了,我看他拼命想要扳动那个东西的样子有些心疼,跟他说别费力气了。我自己能清楚的感知到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只是我庆幸他还活着,不过死到临头,我倒忍不住我一直以来好奇的那个问题了,我问,傲天,你不是普通人吧。

 

说完我便注视着他,他的身体很明显的僵硬了一瞬,一瞬过后他却更用力地扳动插进腿里的铁皮,说对,他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个吸血鬼。


那一瞬间我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我从小不怎么关注吸血鬼的传说,但其实带入一下却发现管家的某些行为完全说得通,只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跟我的师弟有什么关系,我呼吸渐弱,那些疼痛感都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管家这么痛苦,他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自责和懊悔几乎要把他压垮,他的嗓子现在听起来嘶哑无比,我正想开口安慰他两句,却听他喊道: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原本想要说出口的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他那两句话里蕴含了太多情感,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想到我的师弟,他总是成熟而冷漠,大家都说他孤僻,他却对我表现出无尽的耐心,我想起他拿着电话微笑着对我说,师哥,欢迎回来,又想到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不知所措的管家,他不是龙傲天,他也不知道东南亚,他却对我拥有着一股难以表达的愧疚——他不是我的师弟,但他会是我的师弟。



这么想着,我强撑着转过身体,仔细地端详他的脸,即便他的皮肤已经被灼烧的看不出模样,但我却还是看着,轻声念着:

 

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无端的孽缘啊。

 

 



我又死了。


说实话,这句话即便是说第二次还是很奇怪。


我没想到我太奶奶提到的来生还可以有第二次。我又一次穿过那片光芒,降生在了一个新的时间之中。

如果这是孽缘所导致的,那我这一辈子应该还会遇见傲天才对。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和期许等待了近四十年,然后在一片菜地中看见了那两个浑身是血的吸血鬼。我一眼就认出了傲天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人,她还残存着一些意识,朝我伸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于是我弄来了平板小车,把两人顺着我们村子后面的大地里运回了家里,那个女吸血鬼苏醒得很快,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安慰她说没事,我救你们回来就自然不会害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帮傲天处理伤口,取出了那颗卡在胸口的致命银子弹之后,他胸口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开始愈合,我抬头问她,他大概多久才能醒过来?


她摇摇头,说银子弹对他们来说创伤太大了,虽然侥幸避开了心脏,造成的影响却也不容小觑,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是两年才能从昏迷中醒来。


或许你们这儿有棺材吗,把他放在棺材里会好得更快。她这么说着,我却下意识想到困在废墟里的管家而一口驳回了,察觉到我太过斩钉截铁好像不太好,我便话锋一转笑道,在我们这儿放棺材不太吉利。她虽好像有些疑惑,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跟傲天便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或许是出于恩情,她平时也会帮我做一些农活,我倒也不拦着她,只是她出现在我们家的情况太过突兀,商量过后我们暂且对外宣称是两口子,实际上却保持着相当礼貌的距离。


那天我正在喂鸡,看着院子里干活的玛丽,不由得想起师弟和管家,他们可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姐姐,况且他们都说自己的家就在东北某个地方,现在我也在东北,或许有机会可以去他的家里看看。于是我装作不经意间询问玛丽他们老家的位置,玛丽却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在罗马尼亚。

这下可给我整不会了。罗马尼亚可跟东北一点没有关系,那傲天那个家伙为什么总是说他的家在东北,这么想着,我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你们没来过东北吗,没在这边住过?


她摇摇头,她说他们从小便居无定所,父母死去后他们便在地球上四处流浪,三百年,半个世界,最后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吸血鬼了,现在的这个地方,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那可就奇怪了。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总觉得再问下去对人家来说也不礼貌。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玛丽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我时常会去帮傲天换洗衣物,顺便看看他的情况。等了整整一年,我那天推开房间门看见他站在房间里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一个惊慌失措,迷茫,尚未融入人类社会的小孩子。他比我之前遇见的傲天都要年轻,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当时正值午饭时间,我给他端了适合吸血鬼吃的血肠,他甚至连筷子都不会用,小心翼翼地扒拉两下,像个小狗一样,警惕地尝了一口之后眼睛亮了起来,便大口大口的开始吃着那盆食物。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可以慢一点吃,但总感觉他应该是饿坏了,我不由得想象他以前究竟是在流浪中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想象出来心疼的不行。只是这孩子现在对人类的警惕心高到一定的程度,他不愿意留下来,在他姐姐的劝说下,他才勉强答应陪他姐姐在我们家待到过年,过了年他不愿意留下,就带着他姐姐一起离开,对此我也没有太大的意见,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有时候面对这个还是一张白纸的傲天时,我总忍不住想要照顾他。他身上还保留着不少吸血鬼的习性,喜欢往我家柜子里钻,喜欢吓唬我家养的鸡仔和大鹅,然后被大鹅追得满院子跑,喜欢拿袍子把自己裹成一根柱子,天冷了我觉得这样不行,硬是把他那斗篷换成了大棉被。他虽然总是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眼神看着我,却也不对我做的事情有所反驳。


那次晚上村子里组织跳秧歌,他就坐得老远,没有灵魂地扒苞米,我看到这幅场景其实是有点想笑的,他这副模样总会让我想起管家,那家伙有时也会给厨房帮工,扒菜切菜的动作熟练地像是机器,让厨娘都有些自愧不如。我坐到他旁边陪他聊天,他总归对人类还是心存芥蒂,只是我没想到他语出惊人,竟然问我喜不喜欢他姐姐,我自然是否决,他便追问既然我不喜欢他姐姐为什么会帮他们。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因为你,却又说道,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帮你们吗?


我以为这句话他应该会相信,结果他露出了一个比当年的我还要疑惑和嘲讽的表情,念叨道,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确是一无所知。


 

其实相比较我做警察的那一生,和我做少爷的那一生来说,我和傲天相处的时间都要更长。只不过我当初还想不明白他们的区别在哪里,现在我倒是想清楚了,从现在,到他的未来,他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总觉得,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了。


过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烟火,这东西过年放才热闹,但我想让傲天看看,便盘算着今天放给她们姐俩看。回到家的时候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傲天坐在里面向外张望,或许是看见了我,他便跑出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他有些疑惑,我便告诉他这是烟花,让他把他姐姐也叫出来,这样我们一起看才热闹,说完,他难掩兴奋的神色去房间里把他姐姐叫了出来。


我点燃了烟火的引线,飞快地跑到傲天身边。只是那第一声爆炸让我有些恍惚,那声音好像让我想起上辈子的爆炸和管家呼唤我的模样,我下意识拽了一下傲天的手,他好像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甩开。反应过来后我放开了手,就这样看着烟花,傲天那家伙却突然吞吞吐吐地说他过年之后可以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其实我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他想要留下来,却又不好意思明说。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情,原来我一直寻找的傲天的家,并没有那么难找。

 


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往房间里走,傲天好像放松了许多,玛丽也开心得不行,毕竟他们流浪了那么久,能够找到让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也并非易事,或许我能够多陪伴他们一段时间,陪着他们走过百年后他们再前往下一个地方……

 

这么想着,管家的那句话却突然在我脑中回荡。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伴随着最后一声烟火爆炸,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精准无误地击穿了玛丽的心脏。

我本能的向前跨步,牢牢地挡在了傲天身前。屋子门口站着的那些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为首的便是村长,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傲天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姐姐的尸体,村长跟我说让我跟他们站到一起,我心想你是谁啊。转头却看见傲天已经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好像觉得我会放弃他——他为什么觉得我会放弃他?


我咬着牙说我是自愿的,想也没想便拉起傲天的手往后跑。身后响起枪声,我突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痛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热且麻木的痛——我中枪了,我很清楚。

我拉着已经没了魂的傲天往雪地里跑,告诉他现在是该使用他能力的时候,他说没有用,跑不了多远,最后还是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我骂了一句,说那也要用了才知道,但看到他那张脸又消了气,我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我几乎下意识就要喊出那声师弟,却还是忍住了,我说我能保护他,让他相信我。

 

我们最终传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但至少这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时常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怎么开始的,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衔尾蛇,我们找不到开端,也找不到终结,但这份孽缘确确实实是我亲手种下的。


我按着他的头,让他吸我的血,他挣扎着并不情愿。我跟他说,跑,然后做个普通人,去找你的第二个家。但这个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个孩子,慌乱的流着泪,连转化我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

我其实对自己的死没有那么难过,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生,我过得很好很完整,后面的这两辈子反倒是我不应该记得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偷来的时间,我用偷来的时间参与傲天的生命,我不为自己难过,却为傲天而伤心。

 



失去意识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正当我以为这段孽缘应该到此为止时,黑暗之中却又出现了那道刺眼的光芒。



本以为的结束并没有到来,我反而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还是老天的操作出了纰漏,这一生过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我六七十岁的时候,我还只是每天帮着农场主在农场里放放羊和牛。



然后我便在某个夜里,看见了两个受伤的小孩。他们警惕,恐慌,是我不认识的模样,但是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是谁。


恍然间,我看见了坐在篝火边的傲天,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

 

“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

 

“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两个孩子逃跑的时候,甚至回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跑进森林之中,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主人家,他们带着一队吸血鬼猎人,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

 

“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跑吧,一直跑下去。

 

然后在时间的另一端,我们再见。







END

 

 

 

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楼主大人

特邀蓝启仁为《风起云深》制定追文规训

蓝启仁:此训仅适用《风起云深》。景仪,你来逐条解释一下。


置顶条例:不可对墨香铜臭有仇恨,不可拉踩原著

(蓝景仪:憎恨原著作者的人大概因为自己生出来的时候被亲妈挤了脑袋……)


第一条,不可白嫖还挑创作者刺

(蓝景仪:这么有空不如下载大家来找茬儿玩OK?)


第二条,不可在评论区安利他文

(蓝景仪:你爸辛辛苦苦给你做顿饭你说隔壁老王做得好吃试试?)


第三条,不可嘲讽他人角色喜好

(蓝景仪:说句好听的你管得着吗,说句不好听的管你屁事!)


第四条,不可强迫他人爱你所爱

(...

 

蓝启仁:此训仅适用《风起云深》。景仪,你来逐条解释一下。

 

 

置顶条例:不可对墨香铜臭有仇恨,不可拉踩原著

(蓝景仪:憎恨原著作者的人大概因为自己生出来的时候被亲妈挤了脑袋……)

 

第一条,不可白嫖还挑创作者刺

(蓝景仪:这么有空不如下载大家来找茬儿玩OK?)

 

第二条,不可在评论区安利他文

(蓝景仪:你爸辛辛苦苦给你做顿饭你说隔壁老王做得好吃试试?)

 

第三条,不可嘲讽他人角色喜好

(蓝景仪:说句好听的你管得着吗,说句不好听的管你屁事!)

 

第四条,不可强迫他人爱你所爱

(蓝景仪:你觉得你长得帅人家也要觉得你帅吗?)

 

第五条,不可质疑他人未读原著

(蓝景仪:墨香给你脸了?)

(蓝启仁:蓝景仪!你给我闭嘴,思追接着解释。)

 

第六条,不可形容他人是黑毒唯

(蓝思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七条,不可主动辱骂掀起论战

(蓝思追:文明评论以德服人)

 

第八条,不可未成年就跟风找船

(蓝思追:童子之身不得甚解)

 

第九条,不可未挣钱就进行打赏

(蓝思追:好意心领鼓励长评)

 

第十条,不可在工作日强行催更

(蓝思追:赚钱养家敬请理解)

 

第十一条,不可私信作者嫌更得慢

(蓝思追:……怎会有这种人)

(楼主大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还有特地来告之太慢不追的)

 

第十二条,严厉禁止粉圈失智行为

(蓝忘机:嗯!)

(魏无羡:蓝湛都说了,你听到没有!再来我揍你哦!)

 

null

犹记得刚来lofter的时候对一些太太算得上极端严厉的置顶措辞感到很惊讶。现在慢慢地我就理解她们了,所以我不得不拿出点三次元的魄力,把蓝先生请过来制定规则如上。

还有我都是周末更文,怎么能够让我上班摸鱼尸位素餐呢?


楼主大人

魔道祖师原著向续《风起云深》总目(9月21日更新)

请你们看到的人赶快转载,链接太多会被吞(这样我还能转载回来5555……这已经是第五次重新编辑了)


请大胆地收藏本目录!本文不授权转载到其他平台,多谢!

长评是我最大的更文动力(长评目录 )!!

感谢我的画手太太@嘟嘟 (图在她主页)


内容简介:

魏无羡随蓝忘机回姑苏大半年后,在一次夜猎中意外受了重伤。之后魏无羡身体出现异状却不知起因,同时忘羡发现还有一股隐秘的势力,进而发现之前追查赤锋尊分尸案、扳倒金光瑶的过程中尚存疑点。仙门风雨欲来,忘羡如何携手破解?

在追查这个势力的过程中,忘羡在婚后不断磨合,感情升华,小辈们快速成长,成为仙门的新生力量。而双杰、双...

请你们看到的人赶快转载,链接太多会被吞(这样我还能转载回来5555……这已经是第五次重新编辑了)


请大胆地收藏本目录!本文不授权转载到其他平台,多谢!

长评是我最大的更文动力(长评目录 )!!

感谢我的画手太太@嘟嘟 (图在她主页)


内容简介:

魏无羡随蓝忘机回姑苏大半年后,在一次夜猎中意外受了重伤。之后魏无羡身体出现异状却不知起因,同时忘羡发现还有一股隐秘的势力,进而发现之前追查赤锋尊分尸案、扳倒金光瑶的过程中尚存疑点。仙门风雨欲来,忘羡如何携手破解?

在追查这个势力的过程中,忘羡在婚后不断磨合,感情升华,小辈们快速成长,成为仙门的新生力量。而双杰、双璧、曦瑶以及小辈四个都会有延生的故事,更加理解彼此,理解世家,理解世间之道………


特邀蓝启仁制定的《风起云深》追文规训


《风起云深》手书地址:(感谢@大忽悠-阿木 

手书预告  第一集  

第二集上  第二集下 

第三集上  第三集下 

第四集上  第四集下

第五集上  第五集下

第六集上  第六集下

第七集上  第七集下

第八集上  第八集下


一、正文系列 (补档地址 可阅读删节部分

01  惊魂赤金谷 (一)   

02  惊魂赤金谷(二)    

03  惜君君不知(一)    

04  惜君君不知(二)

05  御剑平生愿              

06  依依离别情(一)

07  依依离别情(二)    

08  终得有家归   (有删节)

09  何为不可为              

10  思君望明月

11  窥溯流光远(一)    

12  窥溯流光远(二)

13  窥溯流光远(三)    

14  窥溯流光远(四)

15  双杰曾何在(一)修 

16  双杰曾何在(二)修

17  万千头绪始(一)修  (有删节)

18  万千头绪始(二)

19  雪岭不归人(一)     

20  雪岭不归人(二)修

21  雪岭不归人(三)修  

22  雪岭不归人(四)修

番外   无言以对(上)修  (中)修    (下)修

23  狼穴险向还(一)修  

24  狼穴险向还(二)修

25  幽荧圆遗梦(一)修  

26  幽荧圆遗梦(二)修

27  幽荧圆遗梦(三)     

28  一世一双人(羡羡生贺)

29  蛛丝马迹显(一) 

番外  残梦如沙  上          

番外  残梦如沙  下

30  蛛丝马迹显(二)

31  往事不可追(一)

32  往事不可追(二)

33  往事不可追(三)

34  此生与君行(一)

35  此生与君行(二)

36  此生与君行(三)

37  华胥了无痕(一)

番外 永结丝萝

38  华胥了无痕(二)

39  华胥了无痕(三)

40  牡丹花亦冷(一)

41  牡丹花亦冷(二)

42  牡丹花亦冷(三) (weibo可见)

43  牡丹花亦冷(四)

44  山雨乘风来(一)

45  山雨乘风来 (二)

46  山雨乘风来 (三)

47  山雨乘风来(四)

48  忘羡一曲远(一) 

49  忘羡一曲远(二)(有删节)

番外  墨有余香(上)    

番外  墨有余香(中)

番外  墨有余香(下) 

50  纵仙不纵心(一)

51  纵仙不纵心(二) (有删节)

番外  百凤暮溪 

52  纵仙不纵心(三)

53  纵仙不纵心(四)

54  与君相决绝(一) 

番外  潋滟之光 

番外  端午安康 

55  与君相决绝(二) 

56、与君相决绝(三) 

57、惜是镜中花(一) (有删节)

58、惜是镜中花(二)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59、惜是镜中花(三)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0、拨云见迷雾(一)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1、拨云见迷雾(二)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2、拨云见迷雾(三)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番外 朝暮一世安

63、风卷暗云至(一)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4、风卷暗云至(二)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番外 离人已归 

65、风卷暗云至(三)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6、人间风波恶(一)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67、人间风波恶(二)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二、小剧场番外:(全部和正文有关系,也可单独看)

江澄生贺看心情上线

金凌生贺(金如兰,生辰快乐)

蓝忘机生贺(永结丝萝)

520活动 (百凤暮溪)

特别番外 (孰人孰鬼)

端午节甜党定制番外 (只羡肉粽不羡仙)

《风起云深》开文一周年特别番外 (栓缰套犁)

小甜番外(擦屁骨)

2020中秋番外系列(1一眼万年、2蜜里调油、3非你不可、4白首不离

2020魏无羡生贺 (朝暮一世安)

2021蓝忘机生贺 (离人已归)

2021元宵节番外(否极泰来)

2021中秋番外上   (君子如故)


 


柒十柒

汪叽和哥哥的感情真好~😊😊😊

汪叽和哥哥的感情真好~😊😊😊

柒十柒

羡羡:回去也行,我要你背😃😃😃😃

羡羡:回去也行,我要你背😃😃😃😃

梧桐
我的魏无羡,本该是一身黑衣,红...

我的魏无羡,本该是一身黑衣,红色镶边,手持随便,游荡人间。深邃眼眸中,尽显人间烟火,可如今,黑色长袍,虎符点缀,嘴边陈情,群尸狂舞,隐隐笛声中深显世间绝情,从掉入恶崖那刻,我的云梦少年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魏无羡,本该是一身黑衣,红色镶边,手持随便,游荡人间。深邃眼眸中,尽显人间烟火,可如今,黑色长袍,虎符点缀,嘴边陈情,群尸狂舞,隐隐笛声中深显世间绝情,从掉入恶崖那刻,我的云梦少年就再也回不来了。

喝熬夹

满月宴羹


久违了开学好

 ​​👉👈过年一直在摆烂,就是说


[这里可能带有点玻璃渣  慎] ​

满月宴羹


久违了开学好

 ​​👉👈过年一直在摆烂,就是说


[这里可能带有点玻璃渣  慎] ​

Devin M.

沿袭与创新——《风起云深》之《君子如故》

        本篇番外与原著番外两个除祟短篇《夺门》和《铁钩》一脉相承,都是魏无羡在半归隐后带着小辈们除祟夜猎的独立小故事。作者在延续原著风格的基础上,又融入了自己的创新,主要包括夜猎对象手段的升级,以及对夜猎场景的创新。

              先说对原著的继承:

        《夺门...

        本篇番外与原著番外两个除祟短篇《夺门》和《铁钩》一脉相承,都是魏无羡在半归隐后带着小辈们除祟夜猎的独立小故事。作者在延续原著风格的基础上,又融入了自己的创新,主要包括夜猎对象手段的升级,以及对夜猎场景的创新。

              先说对原著的继承:

        《夺门》中魏无羡和蓝忘机带的徒弟是蓝思追,《铁钩》中带的学生是蓝氏子弟和出来夜猎的金凌,如今思追和景仪在云深不知处倒立,所以学生们在这里变成了欧阳子真和金凌。

        延续了魏无羡一贯的教学风格:魏无羡喜欢现场教学,以学生实践为主,他在一旁进行辅助理论指导,如果凶尸过于强大,他和蓝忘机也会亲自动手帮忙。

        在实践结束以后,魏无羡还会进行课堂总结,让学生们总结此次夜猎的经验教训,分享心得。

        夜猎课堂上魏无羡全程在场,蓝忘机则行踪不定。《夺门》中蓝忘机全程陪同,《铁钩》里蓝忘机并不在夜猎现场,是后面批阅夜猎笔记的时候被思追请教了白府惨叫的问题。这里的蓝忘机由于寻找魏无羡花了一些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来以琴音定乾坤(其实可能早就藏起来偷偷地听魏无羡揪姑娘小辫子的风流往事了)。

 

              再说作者的创新部分。

              不一样的地方可就太多了,比如《铁钩》中魏无羡是在陪蓝氏子弟夜猎的时候碰上的金凌,而这次,魏无羡是被遇上困难的金凌直接“掳来”的,多么生硬粗暴。全世界除了金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玩儿。蓝忘机对金凌可是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能再玩一次失踪以示惩戒了。

              本篇与原著番外的一个显著区别是,这里的沈夫人是半魔,而不是厉鬼凶尸。夜猎对象的手段升级,除了作战能力强大,也非常善于打心理战,金凌就是这样中招的。

        金凌和欧阳子真错把沈夫人的半魔状态当作了被夺舍,所以金凌一上来就中了魔物的圈套,他越愤怒,魔物的叫声就越大,冒出来的头发就越多。

              魔物攻心为上,字字句句都在戳击金凌的痛处,揭穿了他那既痛苦又尴尬的处境:

        自己的祖父发动穷奇道截杀,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为救大舅舅而死;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叔叔又是穷奇道和不夜天的策划人之一,这两场围剿直接令他丧失了双亲,而当时的他只是襁褓中的小婴儿, 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能记得;此后他的祖父和小叔叔又发动了第一次乱葬岗围剿,让他的两个舅舅不得不同室操戈,而据传魏无羡当初也的确是被好兄弟江澄杀死的。

        早已失去双亲的金凌又接连失去了祖父和小叔叔,这二人如今令兰陵金氏声名狼藉。金凌在金家再也没有任何倚仗,族中长老不服他不说,连金阐这样的小辈也在默默地不服气,即使他们的关系已经比原著中有所改善——他必须要自己撑起整个局面,他的两个舅舅再厉害,也不能轻易出面来维护他。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铁钩》和本篇中独自出来夜猎的金凌。

              金凌使用传送符耗尽了灵力,魏无羡又是个受了伤的半瞎,欧阳子真犯了洁癖,三个仙门正统修士居然被一坨头发弄得十分狼狈。

              ——这就是作者的另一处大胆创新,不仅改造了夜猎对象的属性,在夜猎场面上也有所突破。

        《夺门》中的凶尸非常温和,他本意就不是来索命,而是来归还玉佩的,是请人来除祟的秦公子自己心中有鬼,营造出一种惶惶不安的恐怖气氛;《铁钩》中的恶鬼专拔人舌头,极其凶残,蓝景仪被魏无羡押在VIP座位上观看钩子手杀人全过程,有苦说不出。

        《夺门》是氛围上的恐怖,《铁钩》是情节恐怖,本文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一种画面上的恐怖。满屏幕的黑发和残肢碎肉,不仅仅是恐怖和吓人,还非常非常的恶心,极其考验修士的心理素质。欧阳子真被溅了一身腐尸,恶心得直接吐了出来,如果修士们都和他一样,那他们还没来得及投入战斗,就都把自己给吐虚脱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沈夫人的身份,原来竟是魏无羡的一位故人。

        沈夫人就是原著番外《莲蓬1》里,给莲花坞送西瓜的那个女孩子。她在江氏的船经过农田的时候与魏无羡有好几句对话,比如 “我们送的西瓜,好吃吗!”魏无羡就一边扔莲蓬给人家回礼,一边力邀人家来莲花坞作客:“下次进来看我练剑啊!” 沈夫人小时候想必真的没少去看魏无羡练剑,所以才会对云梦江氏各种传闻格外熟悉。

        这个沈夫人一面爱慕着魏无羡,为他的遭遇心痛,一面又打着为魏无羡伸张正义的旗号作恶,可怜魏无羡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居然要被这样的魔物“申冤”,实在令人唏嘘。


              本篇番外延续了原著番外中金凌在家族尴尬的处境、江澄对魏无羡一直别别扭扭的态度、魏无羡优秀的教学方法,以及蓝忘机的关怀备至,金凌跟魏无羡的关系更亲密了,尽管他依然畏惧蓝忘机,魏无羡依然很容易受伤,却要假装没事。也许亲人们无法一直陪伴在身边,也许有许多历史原因导致他们虽然彼此惦念却不能一室共处,但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在各自的地方守望明月,寄托相思,祝福活着的,缅怀离开的。

助兴小节目:风起云深之魏无羡怒杀假厌离

《风起云深》书评目录


楼主大人

《风起云深》67(上) 魔道祖师原著向续集 又甜又飒的忘羡婚后风云

风起云深总目录


六十七、人间风波恶(二)上


说话间,几支乱箭从他们二人中间飞速而过。蓝景仪对着乱箭射来的方向,怒道:“眼睛瞎了吗!!”他根本没发现,一条虎蛟就在自己身后,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


蓝思追声音都劈了:“你后面!”蓝景仪一转身,整个人反而愣住了!


蓝思追见势不妙,一边冲向蓝景仪,一边横琴在前,并弦一拨,数道炫光飞射而出。可惜他刚才被蓝景仪一下推得太远,眼睁睁看着那虎蛟上下颚一合,叼住蓝景仪的右臂,横着拖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赤红腥热的东西喷了蓝思追一脸,滴滴答答地往下滑。眼睛被糊住了,怎么抹都血红一片。蓝思追大脑空白了一瞬,耳朵...

风起云深总目录


六十七、人间风波恶(二)上


说话间,几支乱箭从他们二人中间飞速而过。蓝景仪对着乱箭射来的方向,怒道:“眼睛瞎了吗!!”他根本没发现,一条虎蛟就在自己身后,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


蓝思追声音都劈了:“你后面!”蓝景仪一转身,整个人反而愣住了!


蓝思追见势不妙,一边冲向蓝景仪,一边横琴在前,并弦一拨,数道炫光飞射而出。可惜他刚才被蓝景仪一下推得太远,眼睁睁看着那虎蛟上下颚一合,叼住蓝景仪的右臂,横着拖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赤红腥热的东西喷了蓝思追一脸,滴滴答答地往下滑。眼睛被糊住了,怎么抹都血红一片。蓝思追大脑空白了一瞬,耳朵里嗡嗡作响,水花、流矢、琴声、符篆爆炸声围绕着他,可他只听到这声惨叫,仿佛一道闪电,劈进了他记忆深处,照亮了一段忘却已久的噩梦——乱坟遍野,枯树残碑,一声声惨叫盘旋在山岗上……那种熟悉而无力的恐惧就像一个树洞,将蓝思追包裹了起来,让他不寒而栗。


大多数少年修士尚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玩耍时,蓝思追就见过真真正正的、至亲之人的死亡。


蓝思追大吼一声,脚下御剑狂奔,手中琴弦震颤,汇成一道无形的十字炫光。然而,余光里几只弩箭直冲他右臂,蓝思追反射性地旋身一避,攻击就偏了准头。那妖物躲过了这一击,瞬间就脱离了蓝思追的攻击范围。蓝景仪像破布娃娃一样被虎蛟叼在嘴里,叫声被拖成一根渐渐式微的长线,划得蓝思追心口血肉模糊。


蓝思追气得浑身发抖,不管不顾地对着那几艘船扔了十几道符篆,用尽他所有语言中最难堪的词汇,嘶声喊道:“滚!滚开!都给我滚!”


这边蓝氏弟子见蓝景仪出事,更是阵脚大乱、左支右拙,越来越多的虎蛟挣脱了琴网,纷纷打开鳃翅,冲上天来。周遭一切犹如山崩地裂,混乱一片。忽然一道蓝色的信号烟花在天空炸开,蓝尚勤执琴而出,站到了蓝思追之前的位置,大声道:“蓝氏弟子听令,重新起阵,压制妖兽!”


那头叼走蓝景仪的虎蛟在蛟群中穿来穿去,蓝思追拼着金丹爆裂的危险,御剑狂追,手中弦音为锋,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杀得两眼通红。不管是人还是妖兽,都怕不要命的。那虎蛟在半空中陡转身躯,直冲湖面而去。


“不要!”蓝思追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蓝景仪一旦被带进水中,血气散开,就会被蛟群争相撕得粉碎,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响起魏无羡带他们夜猎时的声音:“孩儿们,你们知道什么时候不御剑比御剑飞得更快?”当少年们听到答案时,无一不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纷纷找理由回姑苏,否则说不定魏无羡下一刻就要让他们亲身试验一番。


蓝思追未加多想,一掌击碎木质琴体,俯身握住剑柄,豪不犹豫地曲身一滚,全无借力地跳了下去。


耳边猎猎风嚣,七根粗细不一的琴弦迅在他手中速合绞为一。他手中捏诀,灵力顺着琴弦呲呲游走,迸发出炽热的白芒,如同几条针线,从虎蛟尾巴直穿进去,所到之处鳞片簌簌而掉,顷刻便贯脑而出。


蓝思追看准时机,喝道:“破!”


“轰”的一声,七条弦霎时丝裂,反绞而开,整条虎蛟从尾到头分崩离析,碎成数道肉条。


弦杀术!


在场的蓝氏弟子皆瞪大了眼睛,一方面弦杀术对修炼者的天赋和性情要求极高,另一方面此术即便在姑苏蓝氏极具争议,除非家主血脉,其他嫡系弟子都得等待弱冠之后心性大定,由家主或仙首亲自挑选并传授。谁也没想到,未满弱冠的蓝思追不仅会弦杀术,且看起来修炼时日已不短,便是同辈弟子,也早已无人出其右。


有人喊道:“景仪师兄在那!”


炸开的血雾肉霾之中,掉下一个红白之物,蓝思追的琴弦再次合并,及时将其缠住,两人同时往湖中坠去。水中其他虎蛟被血气吸引,伸长脖颈,如同地狱深渊伸出的鬼手,天上的虎蛟也纷纷直奔湖面,争相夺食。


大家看得心惊胆战,蓝尚勤喊道:“大家切勿分心,加强阵法压制,掩护思追。”


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水里!那是什么东西?”湖面下,一团黑影以非人的速度游向了虎蛟群。


只见水底下的那团黑影左冲右撞,势如破竹,蛟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湖水由绿转红,由红转黑,一头一头妖兽接连下沉,残肉断骨浮上水面,熏人的腥臭让人恶心欲吐。


不一会儿,蓝思追负着一人,踩在蛟群躯体上几纵而出。他背着抱着浑身是血的蓝景仪,歪歪斜斜地御剑走了一段,如坠落的流星一般,重重地砸在了蓝氏的船上。他都来不及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医师!医师在哪里!!来人,快来个人!来个人!”







随行的医师冲了过来,看到蓝景仪和蓝思追的模样,亦是脸色大变。蓝思追大喊道:“掉头,快掉头!赶快回去!你们几个,去观猎台那边通报泽芜君!”姑苏蓝氏的几条船迅速掉头离开,空中领航巡猎的弟子也全都回到了船上。其他那几只船仍留在原地,等着收割战利品。


那个年幼的弟子望着那几条船,气得直跺脚:“明明是我们的猎物,居然就让……”


旁边一个弟子直接给了他一个爆栗,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过来,道:“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猎物!”


许是止血的药粉太刺激,把蓝景仪疼醒了过来,他睁眼就喊:“疼……疼啊……”


蓝思追这才被拉回了些魂,抹了把脸,道:“蓝景仪,你刚才呆着干什么?!为什么不攻击!?”


蓝景仪恍惚了半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悔不当初的表情,道:“……吓得我……都忘了……”


蓝思追道:“这种事怎么能忘?怎么会忘?!”


蓝景仪痛得直皱眉头,道:“我错了……可那些人……分明在射你……”


蓝思追红了眼睛,一时间,过去的和现在的恐惧全都涌上了心头,他记起幼时听到的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记起了亲人们把唯一几个萝卜留给他,让他在树洞里不要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记起了长辈们为了他的生,商量着主动被擒,因为如果大人们都被抓住,那些他素未谋面的人才会相信孩子没有活下去的可能。被压到崩溃边缘的情绪突然就泄了洪,蓝思追捂住脸,道:“你差点死了,蓝景仪,你差点在我面前死了!”


蓝景仪不知道怎么劝,只好一边吸气一边道:“不过……下个月……不用琴考了……甚好……”


医师忍不住道:“你少说两句吧,骨头都碎成渣了。”


蓝思追身体僵了僵:“医师,你说什么?”


那个小弟子愤愤道:“景仪师兄,你看到那边船上射箭的人了吗?有几个人我觉得特别眼熟,其中一个是三天两头跑云深不知处来找泽芜君麻烦的人,叫易为春。我都给他端了好几次茶了,不会认错的。他占了亭山何氏几百里地,泽芜君不过要他归还何氏仙府那几件宅子,他便每次都要把他的断腿拿出来给人看,说是魏前辈在不夜天给打断的,撒泼不走。后来泽芜君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让他同意了,可把我们恨得。”


另外几个弟子道:“还有原来秣陵苏氏的人呢,说他们不是故意的,打死我都不信。”


蓝景仪闻言,气不打一出来,微微立身想说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一股腥甜翻涌而上,喷出口血来,身子一软,便从蓝思追抖如筛子的手上滑了下去。


蓝思追青白着脸,呆愣地看着人们七手八脚把蓝景仪抬入内室里去救治。其他的蓝氏弟子也开始义愤填膺起来,说自己也差点被流矢击中,纷纷卷起衣袖裤脚,把伤口露出来给大家看。少年们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生气,恨不得立刻想要过去要个公道。


蓝尚勤看了看每个人的伤口,指着自己的手背道:“我这个是被虎蛟背鳍的尖刺擦伤的,和被乱箭擦伤的伤口十分相像。你们可确定?”


有人道:“有些是被蛟伤的,但有些确实是被箭伤的,那个时候乱得很,谁还记得这些?”


蓝尚勤道:“所以,他们也可以说根本不是被箭伤的。再有,若这些人一口咬定自己是来帮忙助攻,你们又怎么应对?”


有的弟子便不服了:“景仪师兄伤成这样,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对啊,从来没遇到这么不要脸的,在后面捡漏就算了,关键时候还过来故意捣乱,居心叵测!”


蓝尚勤道:“你们别忘了,刚才思追也说景仪是自己失察,缺乏应变。如果被对方抓住把柄,还能倒打一耙我们修为不精。这种口舌之争,若是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便不要意气用事,否则难以收尾。”


弟子们全都不说话了。的确,夜猎之事遇到险情,其他修士出手相助并不罕见。虽然遇到帮倒忙的确实糟心,但和故意伤害究竟是两码事。蓝景仪被虎蛟所伤,有对方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的问题,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后就会变成一场毫无意义的口水仗。这样的口水仗,于那些寂寂无名的散修而言并无损失,人们只会觉得雅正为训的姑苏蓝氏有失风度、以大欺小。众弟子如同被迎面泼了一桶冷水,全都沉默下来。这种心知肚明却又偏偏拿捏不到对方的感觉,实在令人沮丧。


船身起伏,蓝思追突然扑到船舷边上吐得天昏地暗。旁边蓝氏弟子一边去帮他,都被他摆手婉拒。蓝思追吐完了,低头死死地盯着海面,好像在找寻着什么。半晌,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几名弟子扶着他道:“思追师兄,你也快去休息一下。”


蓝思追喃喃道:“不行,宁叔……宁叔叔还没回来。你们先……先带景仪回去。”


几名蓝氏弟子面面相觑:“宁叔叔?宁叔叔是谁啊?”众人还云里雾里,蓝思追已经唤出了剑,朝原路返回了。


大家看向蓝尚勤,道:“要不要跟去看看?”蓝尚勤收好了琴,道:“我此行是为记录,思追为首,自然听他的。”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劲装、手拿长弓的少年从远处急速御剑飞来,急匆匆落在了甲板上:“出什么事了?”


“金宗主?”


金凌道:“我看到姑苏蓝氏的信号烟花,是你们放的吧?”


大家七嘴八舌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金凌二话没说,腾剑而起,顺着思追的方向过去。








另几条船上,被砍下来做猎物存证的虎蛟尾巴堆成一座小山。


一个独眼修士往水里了半晌,道:“刚才在虎蛟肚子里看到鬼将军的事,大家都憋在肚子里,谁也别说啊。”


另一个人道:“别忘了你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怎么还对一只凶尸真情实感了?真当乱葬岗他来拯救苍生的吗?没有他主子在,他要杀的就是我们!”


独眼修士道:“我没忘,但是你们也不要忘了我们的初衷是什么,仙门不再需要一个一言九鼎的大世家,而不是让姑苏蓝氏的修士送命,让他们拿到把柄,反咬一口。刚才若非鬼将军,那两个蓝氏弟子凶多吉少。”


易为春正躬身调整自己歪掉的假肢,道:“凶多吉少?你想多了。姑苏蓝氏的这帮弟子外出夜猎,鬼将军从来都一步不离地跟着,好几次帮他们化险为夷。再说,姑苏蓝氏灵珍妙药多的是,哪像我们,受了伤只能买些寻常草药自救。我在不夜天断了一条腿时,姑苏蓝氏可有来抚恤一二?拿我一个反魏义士开刀,不过是让人们知道,姑苏蓝氏要护住的人,没有人动得了!”


一个修士正在擦拭琴弦,他是原先秣陵苏氏最受器重的门生苏暮琴。他道:“金光瑶只是拿了阴虎符,蓝氏双璧可是把夷陵老祖魏无羡拿捏在手里,鬼将军自然给他们效力。当初还是你一语点醒我们,让我们被其他世家唾弃、被人报复发泄的阴邪之曲本就出自蓝氏。半瞎子,你怎么你还菩萨心肠起来了?”


旁边有人不屑道:“早就和你们说了,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的差别,就是有人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人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个明目张胆养恶狗的家族,摆什么雅正世家的嘴脸?”


独眼修士道:“走了岐山温氏,来了个兰陵金氏,走了兰陵金氏,依旧还会有姑苏蓝氏。天下苦大世家久已,我们傻了一次两次,绝不会傻第三次。”


易为春放下裤腿,站起身来继续道:“不管是蓝氏多受推崇,谁帮魏无羡这个邪魔外道,我就与谁干到底。什么头戴抹额规束自我,呸!简直就是拿来拴狗的绳子。”


一位以画笔为法器的修士道;“你这个点子不错,我明日画一张图出来,大街小巷的传,看姑苏蓝氏还能不能像今日一样沉得住气?”


众人大笑:“这个办法好!哈哈哈!”


那个独眼修士突然抬头,指着桅杆上站的一个人道:“那……那是……”







魏无羡和蓝忘机在湖中骑豚嬉戏半日,衣发尽湿,虽不至形容狼狈,但也不便就这样去见仙门百家。再者,此次围猎本就是为了让小辈修士们大展拳脚,蓝忘机和魏无羡自然也不会去抢风头。两人回到船上换了干衣,决定返回莲花坞码头休整一番,晚上再去云梦九莲宴。


魏无羡胡乱把衣服套上,就看见蓝忘机侧首在一旁,轻轻用手在上眼睑按了两下。他上前把蓝忘机的手拿下来,凑近蓝忘机的眼睛看了看,道:“怎么了,眼睛进水了吗?”


蓝忘机道:“无妨。”


魏无羡道:“无妨无妨……你应该说,来帮我吹。”


蓝忘机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不料左眼皮又跳了两下。


魏无羡道:“哈哈,我看见什么了,你左眼皮跳了两下!左跳财,右跳灾,你要发财了含光君!”


蓝忘机从旁拿过一块干巾给魏无羡擦头发,嘴里道:“嗯。”


魏无羡道:“嗯什么啊,我以前小时候不睡觉,追一只蜈蚣精追了三天三夜也眼皮跳,左右眼都跳呢!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哈哈哈!”


蓝忘机道:“你说的,我都信。”


魏无羡摸了摸鼻子,笑不出来了。他默了半晌,仰起头来,倒看着身后的蓝忘机:“你又撩我。”


蓝忘机道:“有吗?”


魏无羡道:“撩了不耍流氓不是好含光君。”


蓝忘机俯身低头,在魏无羡的唇上亲了一下。魏无羡又眉开眼笑了,刚要说话,突然侧首到旁边打了一个喷嚏:“啊啊啊啊..…嚏!”


蓝忘机问道:“冷?”


魏无羡揉了揉鼻子,道:“云梦这大夏天,怎么可能冷,一定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蓝忘机道:“立秋了。”


魏无羡道:“立秋的时候最热了,我们都叫秋老啊啊啊啊..…嚏……虎……谁这么缺德,说一句两句就够了,一直说不嫌累吗?”


蓝忘机用手背去摸魏无羡的额头,魏无羡趁机抓住,往额头、脸颊、脖颈上一段乱摸,笑道:“你看,比你还凉快呢!啊啊啊啊..…嚏……!”


蓝忘机道:“找客栈,沐浴。”


魏无羡道:“蓝二公子,我知道你有钱,但我们有船还去客栈,是不是太浪费了?见仙门那些人,不用焚香沐浴这么隆重吧?”


蓝忘机腾出一只手,把沉甸甸的钱袋拿出来,放到魏无羡怀里。


魏无羡拿起来左右看了看,道:“你什么时候换了新钱袋了?原来那个呢?”


蓝忘机顿了顿,道:“收起来了。”


魏无羡等蓝忘机给他梳好了头,抱着人身上一顿乱摸:“收哪里了?干什么收起来?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含光君难道喜新厌旧了?”


蓝忘机转身就把这个乱摸的人推到船舱壁上,重重地把魏无羡这两只不规矩的手按到他头顶上固定住,一字一句道:“没有。”


魏无羡轻轻靠近蓝忘机脸颊,半哑着声音道:“刚修好了船,含光君又要夜猎了吗?猎物虽然是现成的,可现在还是白天呢……”说着说着,他突然猴子一样从蓝忘机腋下窜出船舱外去。


出得船来,他叉着腰笑个不停,迎面五彩斑斓的一堆鲜花就朝他砸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全都一一接住了,捧了一个大满怀。岸上一群精心装扮过的姑娘们更是起哄起来:


“快看!好俊俏的公子!”


“哎呀是啊,快快,把花都给他!”


“接着哈哈哈哈!”


魏无羡这才想起来,以前每次云梦围猎结束后,莲花坞码头十里长堤都有成群的年轻姑娘向归来的修士们掷花。虽然此时尚早,但已有姑娘们三两成群,带着鲜花在这里候着了。想必她们以为魏无羡是从大泽围猎回来的修士,纷纷把花给砸了过来。


他转头往船舱里喊:“蓝湛,快出来接花!”只听一声清冷空灵的琴音,扔向魏无羡的花枝在空中碎成千片万片,如雨如瀑。姑娘们只看到一道白色身影在乱花飘舞中转瞬即逝,花雨落尽后,船头那个黑衣公子也没了踪影。


云梦一处深巷之中,魏无羡看看空空如也的两只手,道:“咦,我的花呢?”


蓝忘机面无表情道:“花粉易敏。”


魏无羡吸了吸鼻子,往蓝忘机身上闻了又闻,道:“啊,原来醋味可以治鼻敏,甚好,甚好。”


蓝忘机将他的手一拉:“先找客栈。”


魏无羡被他拖着往前走,无奈道:“哎呀现在哪有客栈啊,我们来晚了这么多天,各家客栈保准都客满了。”


蓝忘机道:“澡堂也可。”


旁边路过的一个行人突然转身迎了过来,两撇小胡子一摇一摇的,热情道:“我们家还有房间呢!公子要沐浴喝酒吃饭住宿,就是点花姑娘,我家都可以!”


魏无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花姑娘就不用了,老板,你不是开酒楼的吗?什么时候又开客栈了?”


那老板忙道:“呀,公子是老客啊!云梦难得办这么大的盛事,云梦江氏让我们开酒楼饭庄的,甚至成衣、杂货铺子的,都尽可能多收拾出几间上房来。与客人们方便,我们也沾沾仙气不是?公子们放心,床铺被褥浴桶都是全新的,舒适得很。”


魏无羡道:“哇,就为了这几日置购全新的,那你们岂不要亏钱?”


老板道:“不会不会,半个月前,江宗主亲自过来查看莲花坞的客栈房间,结果发现数量不够,他身边有位欧阳小公子建议把其他的店铺都用起来,按照人头莲花坞还会补贴一二,大家都满意。”


云梦清谈会连开七日,来此的仙门修士几千有余,莲花坞最多能容纳各家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其他人都得住在外面。以前仙门举办大型盛事时,那些在当地没有别院的小仙门常常为了争夺房间而发生摩擦,毕竟清谈会和比试不是单纯夜猎,睡树根破庙也不太体面。岐山温氏如日中天时常常举行各种活动,不夜天城的客栈坐地起价,除了那些家底厚的世家或有别苑歇脚,大部分仙门都不得不百般肉疼地撑脸面。


魏无羡笑道:“果然会撩女孩子的就是脑子灵活点。我们家那两个榆木脑袋,也就会给阿箐烧烧纸钱。”


老板道:“二位公子跟我先去瞧瞧,就在前面,房间景色好,又安静,保证你们喜欢。”


蓝忘机道:“请带路。”


魏无羡小声对蓝忘机道:“你可真会挑,知道这老板是哪一家吗?”


蓝忘机摇摇头。魏无羡快走几步,倒过来,笑着对着蓝忘机掷了一朵不知什么时候顺手摘的小野花,清新又可爱。


果不其然,这酒家就是蓝忘机多年前和魏无羡在云梦相遇的那家酒楼,楼上带亭台的包间全都改成了住房。蓝忘机要了一间房,一壶酒,那老板便乐颠颠地引他们去房间。


上楼的时候,魏无羡道:“老板,你们后院是不是有个洗澡的棚子?”


老板诚实道:“有是有,但那是给我们家驴洗澡的地方。”


魏无羡道:“驴好啊,我也有一头驴,我去那里洗就行,免得房间漏水。”


老板道:“那……不太好吧,公子怎么好到那种腌臜地方去,还是在房间里比较好。我们的地板结实着呢,不会漏水的。”


魏无羡又道:“这楼梯这么窄,浴桶能搬上来吗?”


老板道:“都配在房间里了,公子要什么我们都有,条件比客栈都好呢!”


魏无羡挠了挠脑袋,道:“嗯……那个……”


蓝忘机淡淡道:“加一展屏风。”魏无羡左脚踢到右脚,差点绊了一跤。


狭窄的楼道里,蓝忘机微微伸手扶住了他,便没再松手。


——————————————————


图片来自网络


虎鲛是山海经中的一种水生妖怪。虎头鱼身蛇尾

楼主大人

《风起云深》17 (1) 魔道祖师原著向续集 又甜又飒的忘羡婚后风云

风起云深总目录


被陈总刺激了,写了点甜,但是觉得不如陈总,好忧伤……

————————————

十七、万千头绪始


前一日,金麟台。


金凌背着手走来走去,书房中央放着一道符。仙子趴在一旁,不知道为何主人会如此焦虑不安。不时有人来通报,金凌皆不耐烦地把人打发掉,让过几天再议。


近侍小声道:“宗主,不如先用过午膳吧,饭菜都凉了”。


金凌正是心情烦躁,怒道:“闭嘴!”顿了顿,还是坐到饭桌前,随意刨了两口,又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小时候,经常在莲花坞住,江澄最开始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吃饭,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死死盯着他,小孩子吓得只是哭。后来,江澄学会了抱他,哄他,给...

风起云深总目录


被陈总刺激了,写了点甜,但是觉得不如陈总,好忧伤……

————————————

十七、万千头绪始



前一日,金麟台。


金凌背着手走来走去,书房中央放着一道符。仙子趴在一旁,不知道为何主人会如此焦虑不安。不时有人来通报,金凌皆不耐烦地把人打发掉,让过几天再议。


近侍小声道:“宗主,不如先用过午膳吧,饭菜都凉了”。


金凌正是心情烦躁,怒道:“闭嘴!”顿了顿,还是坐到饭桌前,随意刨了两口,又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小时候,经常在莲花坞住,江澄最开始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吃饭,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死死盯着他,小孩子吓得只是哭。后来,江澄学会了抱他,哄他,给他买各种云梦的街头小吃。可江澄的耐心永远只有一会会儿,温言细语不超过三句,立刻就换成一张疾言厉色的脸。金凌仗着金麟台还有一个千依百顺的小叔叔,从小就喜欢和江澄对着干,反正江澄也不会真的打他。江澄要带着他去云梦的湖里摸藕,他偏要去摘菱角,江澄要教他鞭法,他却要学箭术,唯一同样的爱好,可能就是江澄偶尔会去撸他的仙子。


午时后,那张书案后的符纸突然烧了起来。金凌眉头一皱,立马召集门外候着的门生:“走,去封阴冢!”


一行人匆匆忙忙抵达封阴冢外三十里的密林中。看着眼前十几张缚仙网里眼睛血红、口吐白沫、全身出现蛛网一般红色咒痕的人,金凌指着其中一人道:“把这个人给我放下来!”有门生将那个人放到一半,那个人伸手成爪,猛地从缚仙网中伸出来直抓金凌面门。


金凌赶紧后退,立刻甩出三张定身符,喝道:“定!”看那人定住,金凌再从怀中掏出一颗用核桃壳雕成的铃铛,铃铛中间有一颗赤若鲜血的红色珠子。金凌手执核桃铃铛上的细绳,让铃铛对着那个人左右摇摆。不一会儿,有黑色的东西从那个人眼口鼻中飘了出来,被那颗红色的珠子吸进去,最后慢慢长大,“嘭”一声炸开,那铃铛也同时炸成了粉末。只见网中的那个人软软瘫倒,脸上咒痕渐次消失,总算恢复了着人色。金凌神色肃杀,凝神思考片刻,负手对着身后众人道:“你们将这十几人送回金麟台,让医师立刻诊治,不得延误。你们几个,带上他,立刻跟我去姑苏。”


突然有人来报:“金宗主,不好了,这里浓雾越来越大,我们好像走不出去了!”

 




云深不知处。


欧阳子真刚走,蓝景仪就来了,带来了一碗黑黝黝的、老远就能闻到苦味的药。魏无羡一闻到那个味道,捂嘴就跑。


蓝景仪好说歹说终于哄得魏无羡喝下了他熬的黑汤药,便去收拾桌上的碗筷,顿时气得大叫:“……你你你……你到底吃没吃!?这药是饭后才能喝的!!”


魏无羡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苦得拧在一块,连声音都变了:“蓝景仪,药已经够苦的了,你再让我吃那个药草汤,我把胆吐出来给你看。”他见蓝景仪一脸老妈子样地转过身来,急忙从床脚一大堆符箓里抓了两三张出来塞到蓝景仪怀里:“这个给你,这个、这个也给你!拿好了出门右拐再右拐到你房间前都不准回头再多说一句我把前日给你的风邪盘收回来。”


蓝景仪看他那张本来就不大的脸瘦得快没了,一双锁骨突出得能盛半碗水,气得一跺脚,直接奔到蓝思追那里唉声叹气,说不知道含光君回来看到一个形销骨立欲乘风归去的夷陵老祖,会不会把他俩直接炖了拿去给魏无羡补身体。彼时蓝思追正拉着两名医师在厨房忙得脚不沾地,立刻塞了几个红薯给蓝景仪,让他赶紧别念经了。于是晚膳的时候,魏无羡吃到了莲藕排骨汤和烤红薯,又高兴地把两个小和尚叫过来揉了一揉。虽然这汤中有些奇奇怪怪的药材味,不过比起之前每顿的树根草皮和黑水汤药,绝对算得上是山珍海味。


这天夜里,魏无羡做完手上的东西,却丝毫困意也无。这二百四十戒尺打过的地方已慢慢由红肿变得青紫,连带灵脉也觉得刺痛,阻滞不前,让他睡得极不安稳。即使点了安息香,也整夜整夜做些没头没脑、支离破碎的梦,醒来时却不记得都梦了些什么,只觉得头昏脑胀、困倦无比。白日里精神不济,晚上又睡不着,如此日夜颠倒,作息彻底混乱了。


他走到院子里,如往常一样将院子里的兔子屎清理了,把阵法添添改改,又将欧阳子真抱怨臭手的那堆土拿了些撒在上面。忙了半天,更漏已过了亥时,蓝思追和蓝景仪也睡下了,他睡不着又无人可找,只好自言自语道:“来,借个酒,消个愁也。”可是打开静室的储酒柜,发现最后一坛天子笑也空了,顿时觉得了无生趣。他闷得难受,便随意找了件蓝忘机的外袍披在身上,闲庭信步地在云深不知处逛起来。


路过藏书阁的那棵玉兰花树,走过龙胆小筑的白石子路,在冷泉里扔几块石头,溜到祠堂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喝一声“打!”,然后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笑声空空荡荡地回响,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最后他登上一处高高的墙檐上坐着发呆,直到听到夜巡的弟子在下面嘀嘀咕咕,才又飘了下来。


两名夜巡的年轻弟子向他行礼道:“云深不知处亥时就寝,不可夜游,请前辈回房休息。”


魏无羡心里好笑,蓝氏子弟这份古板劲儿跟刻模子一样代代传承,竟有几分可敬可爱,嘴上却忍不住要狡辩一番:“我没有夜游,坐着睡觉不行吗?家训里也没提就寝必须在屋子里啊……”


另一个名夜巡的弟子接着说:“魏前辈若需观天象,可前往冥室后的观星台,亥时开卯时闭。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悄悄拉了拉同伴的衣襟,赶紧离开了。夜色静谧,他二人走出老远了,嘀嘀咕咕的声音仍飘进了魏无羡耳朵里:


“你忘了上次师兄提过,若夜巡时见到他,皆作无视吗?”


“知道知道,就提醒一下,免得蓝先生又……”


魏无羡了然一笑,拍了拍身上白衣。夜深露重,他却一点也不冷。


悠悠然踱回静室,魏无羡趴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喊了一句:“含光君……蓝湛,哥哥我现在度日如年你知不知道……”说完,他一个打挺跳下床,找了一张信纸,正面写上“含光君想不想我”,然后翻过来在后面细细画了两个亲嘴的小人,有一个还特意在额头上多划拉了一笔。魏无羡吹干墨汁,叠纸装封,大笔一挥留下龙飞凤舞的“含光君亲启”几个字,随便一扔,就滚回榻上见周公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得朦朦胧胧的,好像有谁对着他嘴唇又亲又添,他翻了个身扑了个空,喃喃道:“蓝湛,你可回来啦?抱一下嘛。”过了一会,他的耳朵又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一顿乱啃,最后一下咬得太疼了,魏无羡“嘶”一声,翻过身不满地嘟囔:“蓝湛你怎么跟狗一样?好疼……”


一句话说完,人也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眼前一大团黑毛,吓得他一抖,“咚”一声后脑勺又撞上了床头。那黑毛一下跳得老高,在床上失心疯一样蹦跶,每蹦一下还转个身。


魏无羡迷迷瞪瞪地揉着脑袋坐起来,那黑毛一见他起来,箭一般窜下了床,在静室里横冲直撞。魏无羡闭着眼还没醒透,只听见各种爪子刨地声、撞击声、稀里哗啦什么东西掉地声,最后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去抓这个捣蛋鬼。终于一个眼疾手快,魏无羡身子一扑,将那团黑毛压在身下。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身下,拽着那黑毛的耳朵拎了起来——是只黑色的兔子,脖子上一圈白。


魏无羡把那兔子翻过来,死死扣住前爪,恶狠狠地盯着它。那兔子也不怕,呲着两瓣大门牙想要咬人,无奈被魏无羡压制住,动弹不得。魏无羡哼笑一声,突然将脸抵住那兔子的头,那兔子瞬间就安静了。魏无羡把它狠狠捂在怀里揉了又揉,一顿狂笑:“哈哈,让你跑,让你狂,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乐不思蜀!”


魏无羡抱着那黑兔子去了后山,那一大堆白团看见有人来了,便都围过来要吃食。魏无羡对那黑兔子说道:“看,这一堆全是你的,比你在山下孤苦伶仃的好玩多了,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那黑兔子见到这么多同伴,异常兴奋,直接从魏无羡怀里冲出去,在一堆白团里拱来拱去,凑到每只白兔面前闻闻嗅嗅,要不就扑倒乱啃人家屁股。魏无羡笑得差点闪了腰,后来又想到这家伙刚刚还亲了自己的嘴,心头大怒,把那黑兔捞过来撸成个炸毛样子,凑到每只白兔子脸前亲一亲,还一边说着:“这是含光君……这是蓝湛……这是蓝二哥哥……这个是忘机兄……这个……叫它小湛湛……”


他睡眠不足,早膳也未用,蹲地上玩兔子玩了大半天,猛地站起来,眼前忽的一黑,差点晕得没站住,索性四肢大张,就地躺倒歇一会。这群毛茸茸的东西如今比他最早见到它们的时候亲热多了,这会儿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便都凑在他脸侧身边拱来拱去,有的还爬到他身上来,闻闻嗅嗅。他被埋在一片白毛里,左拥右抱,又捏又揉,好不惬意,脑中不由得浮现出蓝忘机把小思追放在一堆兔子里哄的模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思追说的对,他们就是挺像的。


暖暖阳光洒在脸上,魏无羡枕着头,昏昏欲睡正要见周公,突然听见一声大叫:“啊啊啊啊不好了,魏前辈晕倒了!快来人啊!”魏无羡全身一抖,立刻就坐起身来,一脸无奈:“姑娘你能不能先至少看清楚了再喊?”


小荷姑娘赶紧道:“对……对不起!我……我刚才……就看您脸色苍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


魏无羡从兔子堆里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毛道:“……你能多看一眼吗,我胸口至少还起伏的啊!”


小荷姑娘怯怯地说:“我……我……”


看小荷姑娘又惊又羞,小脸通红的样子,魏无羡随手捞起一个兔子塞她怀里,笑道:“眼神都分给子真了,看别人都看不仔细了,对不对?怎么样,我昨日那个阵法是不是很神奇?”


小荷姑娘点点头,道:“……你们果真看不到我。”


魏无羡笑道:“要不然怎么会有鬼打墙这个说法,这个阵法就叫这个名字。你来喂小兔子吗?我刚都喂过了,它们饱着呢。”


小荷姑娘这才注意到多了一只在白团里四处打滚的黑兔子,道:“这只好可爱,我以前没见过它呢。”说着,便要去摸那只黑兔。可那只黑兔子跑得飞快,遇到什么阻碍就一个三尺高的蹦跶转身往别处跑,和那一群乖乖的小白兔比,真是极为突出。还是魏无羡出手,一把将它拎起来放到小荷姑娘手里,道:“这不叫可爱,这叫俊俏。它是公的。”


小荷姑娘笑道:“这里都是公的,要不小小兔子该满地爬了。对了,小苹果呢?”


魏无羡道:“小苹果啊,这家伙忘恩负义、见异思迁,你现在可看不到啰,估计又驮着蓝先生到山里玩去了。”


自从那日小苹果在兰室嚎了一通之后,蓝启仁便让人每日将小苹果带到窗户边,只要见人打瞌睡,一个眼神递过去,小苹果振聋发聩的驴吼功便可以让所有人元神一荡,立刻魂魄归位爬起来听经史。日子一久,蓝启仁每日下课后,还会出来与小苹果说上几句,偶尔奖励几个苹果什么的,甚至心情好的时候,还骑着小苹果在山里溜达。因为抱上了更大的大腿,小苹果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主人是谁了。魏无羡来看它,它都爱搭不理的,撅着一个肥屁股对着他。蓝景仪老说魏无羡身上的肉都贴给这头驴了,每次都会摸摸小苹果的肚子,疑惑公驴是不是也能怀孕。


“我以前老担心蓝先生会把小苹果赶走,这样我就放心了。”小荷姑娘摸了摸手上的兔子,将它放到地上,道:“魏前辈,我……过段时间可能要下山了,以后可能不能帮忙喂它们了。”


魏无羡问道:“去哪?”


小荷姑娘道:“回亭山,重建家门。”


魏无羡道:“亭山?重建家门?你不是已入了姑苏蓝氏了吗?”


小荷姑娘道:“我本名何晓荷,是亭山何氏何素之女。”


魏无羡头一次听说亭山何氏,估摸着是个小仙门,但重建家门必定牵涉家门不幸,他也不好多问什么,便问:“子真知道了吗?”


魏无羡本意是问小荷姑娘有没有告诉子真她要离开云深不知处,那小荷姑娘却会错意,以为魏无羡在问子真是否知道她身世。她摇摇头,低声道:“当年,我父亲反对金光瑶设立仙督一职,金光瑶怀恨在心,抓了我父亲不说,还将我们全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冠以造反之名,一夜之间抄家灭族。我是父亲小妾所生,娘去世后,父亲怕母亲不喜我,便将我寄养在尼姑庵,反倒让我因此捡了一条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随其他散修学艺,不敢说自己是亭山何氏后人。半年前,我随着他们去大梵山夜猎时,含光君救了我们,便让我们到云深不知处一试,考过了便可做外姓门生,进修法术。本来我觉得报仇一事遥不可及,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等到金光瑶恶人有恶报的一天。我母亲娘家人近来找到证据,让亭山何氏的冤案终得昭雪。”


魏无羡心道,这姑娘的后母不喜欢她,后母家的人却又赶着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去重建家门,如今还要与别的仙家争地盘,这背后多少弯弯绕绕,难讲得很,只说:“重建家门,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子真是巴陵欧阳氏独子,他父亲可不会同意入赘。”


小荷姑娘低下头,语气平静:“族门之匾不可弃,血脉之责不可怠,何况这是泽芜君好不容易帮亭山何氏争取回来的,就算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必须走下去,其他的……便随缘吧。”


历经温、金之乱,莫说亭山何氏这样的家族,便是云梦江氏、姑苏兰氏也曾岌岌可危。魏无羡叹口气,只要仙门存在一日,这般人间惨剧便无止境。


魏无羡回味小荷姑娘话语,心道这孩子不会和欧阳子真不告而别吧,那“小情种”该伤心难过了,便问道:“你什么时候下山?”


小荷姑娘道:“亭山何氏府邸和地界被姓金的狗贼划给了钱塘易氏,泽芜君说,姑苏蓝氏会出面与易氏调停。待府邸归还之日,便是我下山之时。”


魏无羡问道:“泽芜君出关了?”


小荷姑娘道:“嗯,今早刚出关就把我叫去了。”


魏无羡眯着眼,心里重复了一句:“钱塘易氏……易氏……”他转过头对小荷姑娘说:“你去找一下子真,让他帮我通知其他人,今日下午箭术课他们自行练习。”走出不远,又回头对小荷姑娘道:“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若身旁有个人陪着,起码可以少摔几跤,摔在地上,总还是会疼的。”

 

魏无羡着人通报,进了寒室,见蓝曦臣正在书案后写东西。几日不见,蓝曦臣又清减了不少,眉间紧锁,眼下青黑,倒比魏无羡更像是大病过一场似的。魏无羡突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打扰他。


 “为何站在门口,快进来吧。”魏无羡在门口站了半晌,蓝曦臣才察觉,抬起头来依旧是一派和煦清雅,春风拂面:“以后不必让人通报,自己进来就是。”


魏无羡笑嘻嘻地走进去,向蓝曦臣行礼道:“兄长今日出关,特来向兄长问安!”


蓝曦臣听闻他一口一个“兄长”,不觉莞尔道:“我刚想着去看你,你就来了,快坐。这几日胸口的伤还疼吗?”


魏无羡一听他这么说,便知蓝曦臣尚不晓得蓝启仁罚他的事,心中反倒松快了:“没事,多谢兄长的药丸,比以前那苦药好多了。”


蓝曦臣道:“你之前受伤……可能昏迷时间太长,灵识不稳,你的药中加有护魂草,务必要坚持服用。”


魏无羡忙不迭地应声点头,在蓝曦臣对面规规矩矩坐好,正色道:“兄长,亭山何氏的事,听说都查清了?”


蓝曦臣嘴角的笑忽然就僵住,垂下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慢慢说了四个字:“铁证如山。”半晌之后,突然咳嗽起来。魏无羡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将蓝曦臣手中的笔接过来放在笔架上。


蓝曦臣压下嗓中不适,低声说道:“多谢!”


魏无羡道:“前几日我在云深不知处看到了姚宗主,他身边好像带着那个自称被我在不夜天废了一条腿的人,我只记得他姓易,是不是就是钱塘易氏的人?”


蓝曦臣道:“嗯,易为春,钱塘易氏家主。说是家主,但易氏不兴,门庭冷落后继无人,他现在是平阳姚氏的客卿。”


原来是那个深明大“义”之徒。魏无羡对那姚宗主的两幅嘴脸很是印象深刻,难免就要多想一层,道:“平反昭雪容易,但让人把吃了的骨头吐出来,可就是另外回事了。而且,易为春因为断腿之事对我恨之入骨,我如今又在云深不知处,姑苏蓝氏再出面帮亭山何氏,恐怕到时候又是人人‘路见不平’了。”


蓝曦臣捂嘴轻轻咳了两声,慢慢道:“你与忘机已经成亲,是我血亲弟弟的道侣,便终生得我姑苏蓝氏庇佑。你之前在金麟台重伤,忘机没有带你去别处,而是带你回云深不知处,求了我医治你,你可知为何?”


魏无羡点点头,以金光瑶的心机,怎会不知蓝忘机把他带回了姑苏蓝氏,不过顾着姑苏蓝氏和蓝曦臣的面子不好硬来搜罢了。况且他当时被金凌一剑刺穿腹部,如果没有姑苏蓝氏的绝顶灵药,恐怕也支撑不到后来将事实查清。不过,他当时醒来知道自己人在云深不知处时,还是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想要拉着蓝忘机赶紧逃走,以免被蓝曦臣发现,结果蓝曦臣不仅知道,还治了他的伤。


其实魏无羡偶尔也会反思,蓝氏双璧之所以傲立于仙门,是因为他们真正的彼此信任、相互照应,两人之间也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和猜忌。而无论是晓星尘和宋子琛,还是他和江澄,都没有做到毫无芥蒂。说是遭遇不同,造化弄人,但若调换位置,假如是自己对蓝忘机先起了心悦之意,又会不会对江澄全部坦白?魏无羡觉得还真是很难说出口。就像当年他在穷奇道救下温情族人,也根本没想过要和江澄做任何沟通。自以为一头不拖累,一头不亏欠,仗着自己一身本事画地为牢,井水不犯河水,最终落得凄惨收场,想保的人还一个都没保住。


思绪扯回来,魏无羡看蓝曦臣眼里尽是疲色,忍不住道:“蓝湛很担心你,兄长若有什么差遣,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蓝曦臣轻轻摇了摇头,道:“身为义兄,却……疏忽失察,他的错……理应我来纠。” 蓝曦臣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曾恨识君晚,原是不识君。”


魏无羡道:“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多了去了,泽芜君不必为了这样的人挂怀。啊,对了,今日我来是想给你看一个东西。”他递上一个古旧的香炉,熊身象鼻,牛尾虎足。


蓝曦臣接过来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个东西……我好像在哪见过?但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魏无羡道:“在古室里找到的。我和蓝湛偶然发现这个香炉可以让同室中人进入彼此梦境。说是梦境,所触所感如同现世,与兄长的窥溯阵极为相似。梦中的我们,时而与我俩本体同时出现,时而就是本体。更奇特的是,我在梦中的本体,居然是我前世模样。”


蓝曦臣沉吟片刻,道:“前世模样?那便是你魂魄本相,倒是一个可参详之处。”


魏无羡道:“嗯,所以我觉得,这香炉与窥溯阵异曲同工,都是魂魄入阵。只是,这香炉还能幻化出魂魄本相。”


蓝曦臣道:“道理上确实如此。”


魏无羡道:“我很早就有此猜测,所以一个多月前,我派温宁去寻宋子琛宋道长,想试试用它聚拢晓星尘道长的魂魄。恰好兄长习得窥溯阵,不如我们一同参详,看是否有办法让他二人在香炉梦境中相遇,也算帮他们了却生前遗愿。”


蓝曦臣道:“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的确是可惜了。我听忘机说,宋道长……被薛洋做成了凶尸?可是真的。”


魏无羡点点头,叹道:“哎,两人一生知己,却都栽在薛洋的手里。我恢复了宋道长的神智,他对晓星尘道长心中有愧,只想再见他一面。可晓星尘道长留下的魂魄太少,难以再聚成形。”


蓝曦臣道:“忘机说,宋道长已成凶尸之事不可对外宣之,你可是用了什么办法将他身上的凶尸气息掩盖住了。”


魏无羡应道:“只要他不出现在重阴重煞之地,看起来就和旁人差不多。我当日与这些小辈们谎称薛洋学艺不精,宋道长已被我复原,并让他向南而行。所以玄门百家应该没多少人知道此事。世人对凶尸要么畏惧,要么垂涎,背后瞎议论的也不少,总之,我不想宋道长再重蹈温宁的覆辙。”


蓝曦臣点点头,道:“非我族类,世人向来包容有限。”


魏无羡道:“除此以外,上次兄长说,窥溯阵本用来窥探他人记忆。若这香炉与风灯符咒本属同源,那兄长查案时就可用香炉来测谎,岂不比风灯更为隐蔽。”


蓝曦臣拿着香炉手不觉握紧,不知在想什么。魏无羡觉得有戏,趁着蓝曦臣还不知道他被蓝启仁罚戒尺的事,追着道:“上次兄长答应再让我护法的,不如就拿这个试试如何?”


蓝曦臣将那香炉翻过来仔细看了看,道:“若是同源术法,这香炉应刻有神识魂魄的路引咒符才对。”


魏无羡道:“应该有。平日里,我二人一点这香炉,便沉沉入睡,所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符咒。我这几日想尽办法,撑着不闭眼,隐隐约约看到香炉的肚子上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但当时不知是困倦还是头晕,没看清楚便昏睡了过去。只不过我一个人时,什么都不会发生。所以,还想请兄长帮我试一试。”


蓝曦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郑重说道:“好,不过此法尚未试过,必须有人监阵,我去找叔父。”


魏无羡赶紧拦住他:“哎哎哎……等等等等,泽……泽芜君,那个……窥溯阵是禁书上的法术,蓝先生怎么会同意呢?咱们另外找个人可好?”


“我来!”


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魏无羡连心都漏跳了一拍,立刻蹦起来转过身去:


“……蓝……湛?蓝湛!!”


寒室门口徐徐走进一人,皎若明月、雅若修竹、清冷俊美,不正是让他夜思日想辗转难眠的那位。


魏无羡连头都没回,背着蓝曦臣连珠炮一般说道:“兄长我们有事先走了这个你留着参详参详回头我再来取。”说完,一阵风似地冲出去,拉着蓝忘机就出了寒室。


“忘机……”蓝曦臣还未来得及和自己的弟弟说句话,见那两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好半晌,才不由得笑着摇摇头。他这个弟弟啊,一遇到魏无羡,也是个不中留。


蓝曦臣走进里屋,找出一卷画轴,展了开来,画中一个女子正在对镜梳妆,镜子里照出半张脸,虽然只看见一边眉眼,但明显那个女子正在笑,似乎下一刻就要转过身来说:“你回来了?”蓝曦臣合上画卷,低头沉思,那副挂在龙胆小筑墙上的原作很早就烧掉了,这是他去年根据幼时记忆画的,并不完整。母亲去世时,他还太小,不记得梳妆台上都放了些什么,还是那个人提了笔,沾上朱砂,补上了女子梳妆台上的脂粉、妆奁、钗环,还有一个插着梅花的瓷瓶。瓷瓶上绘着的好似一株兰草,不过只露出一半模样。他记得他问过那个执笔人,为何不将这瓶身正过来。那人却答到,瓶身纤细,走进来的人永远只能看到一部分花纹,那便把最好看的这几片叶子露出来吧,这纤长的叶片向左,刚好和瓶中向右斜伸的梅花相映成趣。


蓝曦臣伸手,在那熟悉的两枚落款盖印轻轻抚过。


曾恨识君晚,原是不识君。高山无子期,流水少知音。


爆米花花
羡羡轻点作,你家含光君吃醋了!...

羡羡轻点作,你家含光君吃醋了!

画师未知😭求

羡羡轻点作,你家含光君吃醋了!

画师未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