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彪】饿(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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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看这篇文。
崇应彪很饿。
这是他追击姬发的第二天。
两天前,姜文焕在他面前笑着关了城门,意气风发,脸罩在头盔与城门下的阴影里,眼睛闪闪发光,一副准备冲杀到底的模样。他很讨厌姜文焕这一点,从在质子营里就如此。姜文焕有一种不自知的,正确的圆滑。正如当被问及杀了几个人,他不想回答却丢来了佩剑,潇洒如丢给侍从,脸上的表情却不得罪人。
崇应彪熟知人骨与青铜剑刃部相击带来的磨损痕迹。姜文焕的剑没擦过,上面血迹堆叠,却找不到人颈椎内部流的那种透明的水,看来他没留下多少致命伤,怕挥下那最后一刀,于是就给敌人留下缺胳膊少腿的断口,让漫天大雪来...
Warning:
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看这篇文。
崇应彪很饿。
这是他追击姬发的第二天。
两天前,姜文焕在他面前笑着关了城门,意气风发,脸罩在头盔与城门下的阴影里,眼睛闪闪发光,一副准备冲杀到底的模样。他很讨厌姜文焕这一点,从在质子营里就如此。姜文焕有一种不自知的,正确的圆滑。正如当被问及杀了几个人,他不想回答却丢来了佩剑,潇洒如丢给侍从,脸上的表情却不得罪人。
崇应彪熟知人骨与青铜剑刃部相击带来的磨损痕迹。姜文焕的剑没擦过,上面血迹堆叠,却找不到人颈椎内部流的那种透明的水,看来他没留下多少致命伤,怕挥下那最后一刀,于是就给敌人留下缺胳膊少腿的断口,让漫天大雪来替他姜文焕做刽子手,着实懦夫一个。
在城门下也如此。姜文焕见已经入了包围,便不再放箭。年轻的东伯侯笑出犬齿,白森森的,面对面色阴翳的崇应彪,他又一次潇洒地拔出佩剑,准备死战。
你真的能和什么人死战吗?崇应彪用眼睛问他。就为了拼命逃命的姬发?他给你带来了什么?你对当年主帅都做不到全意忠心,杀人磨蹭留后手,对他就能做得到?
姜文焕的眼睛沉默着。崇应彪无意与他做一对一君子决战,把姜文焕围住后,下了他的剑与马。在他们捆缚东伯侯的时候,他捏着姜文焕的脸颊做擦剑布。崇应彪很小心地不伤到姜文焕,只把殷郊断头的血污蹭了他满脸。
殷郊颈椎里的那些水微微泛黄,也许是他死前怒火攻心所致吧,那透明的水还冒着热气,黏糊糊的,和他本人一样蠢。
他说,东伯侯,我现在不杀你。但姬发一定逃不回西岐,你为他争取的时间,和你上战场不砍人脖子一样,屁用没有。我现在出去,一样能把他拖回来。姜文焕,我要让你看着他死。
姜文焕扭过头不想看他,崇应彪看见一缕发从东伯侯的头盔边缘垂落下来,他用剑挑起姜文焕的头盔,把它掀开。姜文焕的头发披散,发髻不见了。堂堂东伯侯,竟然和人牲一样断了发。崇应彪大笑,说,你的发笄呢?姜文焕这才像是有了生气,他怒吼着要扑过来,又被摁下去。
崇应彪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飘来浓烈的血腥味,其中应当也有殷寿的味道吧。崇侯虎的心脏强健,后来挖出来看了,中央的剑伤像一只竖着的眼睛,中间筋肉整洁美丽,恰好被他儿子的剑分为漂亮的切面,血放干净后,和白玉壁纹般美丽非常,比他老迈的拳头还要再大些,像一捧崇国城门下未铲干净的雪。
殷寿察觉到崇应彪弑父后便扭过身不敢看抽搐的老北伯侯,便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回去,说,北伯侯,再与你父亲说些话。他还能听见,快去。崇应彪浑身发抖,他的牙齿和战甲一起摩擦,他跪行向垂死的父亲。他说了什么呢?他说,父亲,去吧,哥哥很快就会被我送来见您。崇侯虎的眼睛动了动,像疾驰的马车要转向一样,那么艰难地看向他,聚焦。那眼睛里应该出现的怒气消失无踪,换为浅淡的笑意。
崇侯虎从来不笑。他的笑只代表一种意思:蔑视。他的父亲用一个笑容告诉他,杀光所有人,也还是看不起他。但这蔑视像是给崇应彪一颗定心丸,父亲至死依旧那样苛待他,世上少了一个恨他的人,这天下对他崇应彪来说又干净了一分。他于是不再发抖了,剖心放血做得漂亮熟稔,双手献与殷寿。殷寿命崇应彪将父亲的心脏攥紧,直到看不出中央那道裂缝为止。然后,他拿一根中空麦管做引,将手中幽绿的酒从心管灌下。那浣洗干净的,莹白的心肉里,便淌下商王御赐的酒。崇应彪惊恐地感觉到,那温热发烫的酒,为他父亲死去的心重新带来了温度。他的手指缝里瞬间溢满了崇侯虎的体温。
北伯侯,与本王共饮。殷寿说。他将残余绿酒一举饮下,崇应彪将嘴唇贴在父亲的心脏上,喝去了一部分酒。生肉腥气钻进他的嗅觉,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吐。他喝过,抬起头,目光迟滞。殷寿笑了,摸了摸他的额头,给他展示掌心刮下的冷汗。怎么了,北伯侯?他问。是本王的酒不好喝吗,剩了这么多?
崇侯虎的心脏仍然是幽幽的浅绿色,像是夜间的玉器。一些已经淌入脉管的酒留在原处。崇应彪说,谢大王赐酒。他松开手,把舌头伸入他才切开不久的心脏中央勾舔,像敲骨吸髓般吮吸出声,这才把残余的酒全部喝干。死去的心脏被他吸得发皱,生韧的肉如埋在故乡的雪里,终于渐渐变凉了。
殷郊死了,不知殷寿的心头酒,该给谁喝。崇应彪觉得好笑。他那天获准离开后,就该轮到姜文焕了。听说殷寿命姜文焕将姜桓楚的肋骨拆下来,打磨成笄,当场让姜文焕散开头发,慈爱地替他编头、戴好,一如在质子营那般。姜文焕大约是回去后断的发,他把缠过他父亲白骨的黑发割下,烧了,派去监视的仆从连倾倒垃圾的灰坑都没有放过,所以为了不引起怀疑,崇应彪怀疑姜文焕要么是私自供奉祭祀父亲,要么是直接将灰烬吃了。
真是好命的小子。他倒也宁愿把崇侯虎的骨头做成箭簇,射进崇应鸾那比他浮现得早些的喉结里。骨头当然是硬的,白的,做着做着会忘了是人骨还是兽骨,但心却骗不了人。人心是软弹的,鲜活的,想要攥紧却会发滑。这里曾流过和他一样的血,但每一滴都看不起他。还不如一盆鲜绿的酒,一样暖和,却能流入他的腹,浸泡他胃袋中的食糜,像崇应彪从未拥有过的父亲一样,用醉意紧抱他,让他成为北伯侯,夜里做起一个个猎杀野兔的梦,每一只都中箭即死,提起耳朵摇晃,就从口鼻中流出绿色的血来,一股酒腥味。
崇应彪带了半支小队出发。从朝歌赶往西岐,即便姬发和那匹马不吃不喝,也需要数日才能赶到。他往随身的小牛皮袋里装了肉干,两份。有一份是给姬发,确保他会活着被拖回朝歌的。崇应彪装肉干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笑。这是他亲手腌制的肉。活物死后必须马上处理,才能将肉腌得好吃易保存,这还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但已经被处理过一次的肉,再想要好好保存,就有些困难了。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试了好几次,材料不多,只保存了这么一点点。想到姬发居然有幸吃到他的手艺,崇应彪感到心口发痒。像是蚂蚁在他的心脏里,密密麻麻的地爬。他看他抓着缰绳的手,又有些发抖。是他的手也在笑,所以才会颤抖吧。这双手掐住姬发的喉咙时,应该就不会再发抖了。
秋草枯黄,土质发硬,姬发留下的印记没那么好寻找。他分散了小队,成扇形出发。崇应彪让他的马短暂地吃了一会草,他站在旷野上,从牛皮袋里取出一片肉干,对着太阳瞧。好薄,光透过来,连肌理都清晰可见,他的刀工真是了得。
他想起崇国的厨娘,她的孩子被狼吃了,他与父亲杀死了那头狼,她便围着那匹母狼的毛做领子,为负伤的崇应彪做野兔肉糜吃。她用的还是并不多结实的骨刀,但磨得万分锋利。她教他如何剥皮剔肉:捏住兔子背部的皮,然后用骨刀在靠近脖子根部的地方切开它。在膝盖上方剁掉兔子的脚,再切掉头和尾。用手把要剥下的毛皮扯松。切完后,再将刀刃朝上,从腹部切到脖子。注意一定不要刺穿胃,因为这会让胃里的东西污染肉。她教他,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打开一个开口,牢牢地抓住,用手指勾住毛皮下方,并将一只手拉向后方,另一只手拉向头部。兔子毛皮会撕成两片。一定要不断抓住更多的兽皮,以提高抓力并拉动分离。抓住兔子的后腿,并在其脚踝周围抓起一把毛皮。通过扭转和拉扯来弄松皮与肉。她说,兔子越新鲜,去皮就越容易。
崇应彪小心地吃着他不多的口粮。肉里的盐还不错,是上一次姜桓楚进献来的那一批,居然到殷寿死了还没吃完。他有些茫然地咀嚼着,闭上眼睛,想起他用八岁的小手用力一拉,把兔子腿上的皮毛撕下来。那兔脚周围有像鞋子一样的毛。他把它的皮从后面拉下来,再通过转动皮肉,将血淋淋的兔腿穿过毛皮,把兔子的残肢推出。
如果这是那只野兔的肉就好了。朝歌的兔子被豢养得太肥,看得人心生烦躁。
姬发的哥哥是那只刚刚好的兔子。他分明瘦落得很,不知那天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竟然能让他北伯侯在角力中吃瘪。崇应彪不相信什么亲情创造奇迹,他和伯邑考四目相对时,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弓弦是鹿筋做的,他用脸上的肉感觉出来了。这不是朝歌的弓。这不是朝歌的人。
他记得伯邑考沉默地用着力,控制到刚刚好让他无法动弹的地步,没有往前,也没有向后。他大可以让崇应彪也和他弟弟一样当场摔个大跟头,那才像个为弟弟出气的好哥哥,但伯邑考没有,伯邑考像一件漂亮的殉葬品,五官无悲无喜,像潭水般静静与他对望。
他挣脱伯邑考,仓皇离开,在他身后,西岐的一对兄弟团聚。他扭过头,伯邑考的外袍罩在他弟弟肩上。姬发雀跃着,和他不断说着话。崇应彪停住脚步,他手中无弓,用拇指做基线瞄准:如果此时一箭射过去,应该可以穿透他们两个人吧。
用剑也可以,把这对碍眼的兄弟就这么钉在一起。像他从前参与殷郊在王宫内的训练一般,用剑砍杀用来做教具的人牲没什么意思,他喜欢把他们的怒气挑起来,让这些背井离乡的羌人爆发出不属于他们的力量,再一点点将他们杀掉。每次崇应彪做陪练时,都是血流成河的景象。他说,世子,你怎么了?殷郊说,真恶心。崇应彪笑说,你这话别被你父亲听去,他会当你是胆小鬼。殷郊冷着脸,给地上失去四肢还在不断蠕动的人牲一个痛快,又踩着那人抽搐的背,将鬼侯剑拔出来,甩掉血液。他说,我是说你,崇应彪,你真恶心。
好像是察觉到了崇应彪的血腥幻想,伯邑考揽着弟弟的肩膀,转弯时又向崇应彪这里射过来两道目光。西岐世子的视线里没有敌意,那一眼甚至缺乏必要的兴趣,只是普通地向崇应彪看来。
那是崇应彪第一次觉得心中发痒,从那以后,他时常无意识地挠心口,破了皮都浑然不觉。像是他要长出第二颗心,亦或是正在跳动的那颗即将死去,会有新的心来取代旧的。也许父亲的心想要寄生在他身上了。这个老不死的。他躺在榻上,手按在心口。如果真是那样,他还会把父亲的心再挖出来一次,剥野兔皮一样剥开心膜,把血汁尽数挤出,让崇侯虎闭嘴,不许再笑他……
他看见伯邑考带了许多沉重的车马,泥地上的痕迹那样深,一定是好东西。也对啊,姬发的老子还活在地牢里,西岐世子应该是来赎他老爹的。也不一定——毕竟如果姬发乖乖杀了姬昌,那么原本属于伯邑考的位置就会归他弟弟所有,也许伯邑考是来观刑的?也许伯邑考是为了求殷寿,等姬发成了新的西伯侯,别杀了他?这才合理多了。
崇应鸾现在应该在崇国纠集人马加固城墙呢,哈哈。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吧,哥哥?
崇应彪又梦到猎野兔。但这一次,兔子的血不再是绿色。他照常去掏兔子的内脏。怎么做来着?对了,打开胸骨两侧,从兔子颈部下方找到气管,并将其扯出。但这次的梦境里,崇应彪扯出的,却是伯邑考那披在姬发肩膀上的明黄外袍的一角。兔子的眼睛也像伯邑考的眼睛,没有情绪,深深地,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同情,看着梦中满手血污的他。
有人唤他,北伯侯,北伯侯,大王要见你。
他从榻上挣扎着睁开眼。空气中那隐约的目光像是还在。他双目血红,感到应该杀个什么人,平息一下心口的痒意。正在崇应彪要穿上伯侯制式的外袍时,来人轻声告诉他,大王吩咐北伯侯,穿得轻便一些,不必担心礼数不全。
……
马吃完草,温顺地蹭他。崇应彪回神,那肉干他还没吃完,只是咬断了薄而韧的纹理。他刚才忘记咀嚼,口水在嘴巴里温热地泡着那片肉,好像这样那肉就会活过来,会如活人一样蜷缩,滴血,疼痛,会触摸他的牙齿,他的咽喉,被他咽下去时,会错落地爱抚他的五脏六腑,从里面长出那双眼睛,看清他崇应彪鲜红的内脏,然后长出一双清瘦漂亮的手,沿着他的食道攀上去,捧住他不知为何总是发痒的心。
崇应彪摇摇头,上马。他像个老人一样走神,这可不是好征兆。也许是周遭一片广阔旷野,让他的时间突然变慢了。风一点都不急地吹过他盔顶的毛翎,新加的孔雀毛,蓝得像夜空滴的血。他又迅速吃下两片肉干。上面有些油脂,在嘴里很快溶解了。他嚼得用力,其实毫无必要,肉干又不会顶着他的牙齿,害他使不上力。他让舌头的尖部和根部都尝到肉的味道。这是在跟随殷寿攻打冀州时学会的,雪天的肉干都冻住了,化了冻还是难以入口,殷寿教他们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尝,这样更容易感觉吃饱。肉的滋味也不会被浪费。
城门口的饕餮如今也成了炫彩的木头残片,散落在旷野上。这是姬发做的?崇应彪皱着眉头驱马四下查看。姬发本人当然没什么神通,但不知为何那样多的人会纠集在他身边,为他卖命发痴。饕餮的残尸让崇应彪心情很不好,他踢着马腹,示意加速。乌鸦盘旋,见他是活人,又失望地飞走。那凄厉的叫声难听至极,像是替已死的肉痛呼。
人牲死的时候,叫得越大声越好,这才说明他们进献给神灵的是健康的祭品。崇应彪猎户出身,每次总在这种时候大显身手。最多的一次,他用斧钺取走了三十余人牲的性命,那是在哪里来着?对了,岐山。那时候皇帝还是殷寿他爸。照例,要献祭一百人牲,但从朝歌出发的一部分人牲死在了路上,数目不全,二皇子殷寿带着他们一路走一路劫掠,却还是凑不够数。大皇子殷启说,弟弟,再这样下去,祖宗怕是会生气的。
他在殷寿的帐里献计:这里靠近姬发的家,让他父亲献来人牲,补上数目,不就好了?姬发不知想起了什么,面如死灰地领了命,破天荒地没有和他打架。殷寿赏了姬发后,才不过两日,便有车马拴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牲队伍来了。驾车的人正是伯邑考,西岐世子将他父亲扶下车,轻言细语几句,是在清点数目。崇应彪注意到,伯邑考拉来的这些人牲,大多面貌洁净,并无灰败之色。
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伯邑考。那时的伯邑考还没有如今那无喜无悲的怪异神色,他显得温和有礼,谈及杀戮时也带着笑意。他的人牲无疑让人满意。据他汇报,这批人牲是他上个季度亲自带族人捕获的羌人,大多是青壮年男性,十分有力气。崇应彪听了一会就烦了,去看看姬发。姬发正和鄂顺说起他哥哥呢。他说,哥哥捕人牲,从来是用骨箭,不同铜箭,因为这样造成的伤害小一些。射在四肢,不伤及根本……
那是因为弄死了人牲,你老子不好交差。崇应彪插嘴道。你哥水平是高啊,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弟?
他们又要打起来,这时,姜文焕从外面进来。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他说。祭典开始了。
伯邑考杀人也是表演性的。典礼开始,他领着他带来的人牲上祭台。这似乎是个羌人的酋长,他有些年岁了,但是双目明亮。伯邑考低声与他交谈着什么,那酋长最终闭上眼睛,允许伯邑考用一把短柄小刀将他脖颈划开,放血在祭台的凹槽里。
伯邑考的动作不像杀人,倒像是带着羊饮水。他扶着人牲,等到血流干净,又细心地用那把刀把人头割下。崇应彪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剥着切开皮肉与肌理,然后把刀卡进骨头里,耐心地撬开。然后,他把人头捧在盘中,为与会者展示整齐漂亮的断面。经过崇应彪的时候,他没有看那颗头,而是盯着伯邑考的脸看。那张脸才成年不久,眼仁乌黑,又在阳光下反射出温和的浅棕色。年轻的西岐世子,行刑者,面色肃穆,没有朝歌那些行刑官脸上的狂热。
他突然很想知道,伯邑考究竟和那个酋长说了什么?在朝歌,要让人牲那么听话,只可能是给他们灌了酒,但这会让肉变臭。
伯邑考如是杀了十余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与他交谈,但他每一个都做得缓慢而耐心。崇应彪想到,在朝歌,杀到最后几人时,往往肩膀酸得不行,有时候甚至没耐心了,随意乱砍,某一回他砍下半截脑袋,下牙床和舌头还在身体上呢。那舌头乱动乱舔,像是想要说话,他只好又补一刀。但伯邑考有一种让人愿意看他做事的力量,哪怕这件事是磨磨唧唧地杀人。他负责的部分结束,就将刀浸回酒盆内,对上行一礼,退回他父亲身边。
姬发被免去了行刑的身份,毕竟他哥哥珠玉在前。其余伯侯的孩子们也各自上前,表演献祭人牲。姜文焕的动作很机械,每杀一人,他都有些茫然地看向殷寿,得到首肯,才又继续动作。他做得不太好,脸上喷满了血,越擦越多。鄂顺只杀了三个人,第三个人牲的肩胛骨和他的刀嗑出巨大响声,主祭觉得这不太吉利,便让他下去了。轮到崇应彪时,他挑了最不好拿的斧钺,故意选择伯邑考带来的那些温顺洁净的人牲杀,又故意杀得慢而持久。他弄坏他们被精心养护了一个季节的肢体,拆碎,剁烂。让他们本来平静的面色被恐惧扭曲。他让他们在岐山的旷野里惨叫,最后才腻味地将人虐杀。
他杀的时候,也看着伯邑考。伯邑考在他父亲身后静静伫立,看北伯侯的小儿子糟蹋他的人牲,皱起了眉头。他心里顿时万分舒坦,如兽皮被尽兴展开晾晒。西伯侯没到天黑就带着大儿子离开了。姬发那天夜里迟迟睡不着,崇应彪倒是睡得香甜。
不,不仅是香甜。他梦见伯邑考带着他上了祭台,他们都穿着人牲的打扮,身上捆绑着结实的绳结。谁抢到那把刀,谁就是行刑官,而剩下的那个就会成为人牲。伯邑考像对那酋长一样,凑在他耳边,那么近地说了什么。他真想听清楚啊,但他的手还是摸向了那把刀。奇怪的是,伯邑考明明没有刀,却把他压在了祭台上。他们身下是其他人牲冒着泡的血。梦里天色明朗,伯邑考的脸就在他上面,可杀。那刀接触到伯邑考的腹部却成了铜水,崇应彪慌了神,他只好去掐住伯邑考的脖颈,这样也算是献祭,但太迟了,伯邑考用一把割麦子的镰刀,也那样划开了他的脖颈。血奔涌而出,暖和得要命。他看见伯邑考笑了,真奇怪,他也忍不住跟着笑。
崇应彪醒来时正摸着自己的脖子。这梦莫名其妙,他掀开兽皮正要下地,却发现裤子上的布料怪异地黏了一大片,味道腥膻古怪。殷寿得知后笑了笑,问他可是梦见了女人。崇应彪张嘴又闭嘴,他本能地感觉到不能说真话,却又来不及杜撰谎话给二皇子听。殷寿见他憋得脸红,笑得喝酒都咳嗽起来。
……
崇应彪登上摘星阁时,就听见凄厉的篪声同鼓声一同响起。他边登楼边听,起初是篪追随着鼓,但像是渐渐消化吸纳了鼓的节奏规律,很快开始反过来引导鼓奏。也不知宫廷乐师里这是在斗什么法。等他登楼至一半,乐声停了,天下大雨。他如殷寿所要求的那样穿了轻便的软衣来,淋得不算狼狈。他登至殿外,殷寿很快宣他进殿。
他看见,伯邑考跪在软垫上,面前摆着篪。而殷寿丢下鼓槌,正靠着廊柱悠闲地饮酒。苏护的女儿红衣湿透,见来了个外人,立刻躲到殷寿身后。
殷寿说,西岐有孝子,愿替父受死。本王有意满足他一颗赤诚之心,但无奈近日没什么适合祭天行刑的日子。况且西伯侯的大儿子德才兼备,就这样将他送去本王的父兄身边侍奉,实在可惜。
崇应彪方才登楼的时候,思绪还是清楚的,如今外面暴雨如泼,他听着殷寿笑意吟吟的叙述,反而有些混沌起来。这是在干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他全猜错了。伯邑考不仅不是来赎他老子的,他是来替死的!
怪不得一副不与任何人计较的样子。他去看跪坐的伯邑考,如一尊乾净的玉像。崇应彪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其中缘由,即便他替死成功,姬昌老头苟活下来,这么一番折腾也没几年了——何况这世子像是根本不了解殷寿其人,他何时说话算数过?
若这还是他们之前相遇的那处演武之地,他早就会对伯邑考说,你不如卷着你这些金银细软赶紧躲回西岐去,按姬发那个软性子,大概杀不了你,至多给你脸上刺字流放做苦力。你力气大嘛,能再活一阵子的,何苦呢?
况且,你谋略兵术应当不在姬发之下,就算你固守西岐,将未来的西伯侯姬发杀了,再归顺于殷寿,他一定不会介意。西伯侯这个位置,是谁都可以,只要听话,有本事,就可以。殷寿看过你杀人牲,只要你将姬发人头送上,他肯定会大笑着欢迎你。
你甚至不用饮你弟弟的心。
但这是摘星阁。崇应彪只能捧着酒俯首,问正捡起那支篪把玩的殷寿:既然两难,又该如何?我可有能为大王分忧之处?
妲己将她湿透的长发绞出水来,滴滴答答,雨水逃脱她的头发,砸在木地板上,水流声像是打断了殷寿的思绪。他站立殿中,双眼看着外面的瓢泼雨丝,将那篪吹出两声小调。
同样一个乐器,在两人手中竟然完全不同。伯邑考吹篪的模样崇应彪没看到,但他总把那篪和当时伯邑考杀人牲时用的短刀放在一起比较。篪也是武器,伯邑考的乐音中有肃杀之气,但他杀人时却如奏乐温柔。这样一个人,竟然要替别人去死。
殷寿不紧不慢地吹着。乐声悠扬,有时被拉得不必要地长。崇应彪隐约有些怀疑,殷寿这是在等伯邑考反悔。但殷寿何时为旁人铺垫过台阶?
一曲终了。殷寿用那篪勾起妲己的下巴,她如动物般吃吃地笑。他说,先王在世时,世间珍馐,他总是先浅尝几口,再与我兄长共食。如今到了天上,怕也还是同样的规矩吧。
他松开了手,妲己迅速接住那支篪。她好像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捧在手里又吸又舔,却怎么都弄不出声音。殷寿笑着看向崇应彪:我欲效仿父亲,可惜我的儿子不孝,没有与我同席的资格。
崇应彪正要就办事不力请罪,殷寿的目光又转向仿佛连呼吸也不再存在的伯邑考。他在跪坐的伯邑考面前蹲下,方便两人对视。
他说,我很欣赏你弟弟,不如让他暂替我儿子的席位,陪我共同享用美食,如何?
伯邑考还是不说话,他下拜,久久没有起身。
崇应彪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受邀前来。他看了看手中的短柄弯刃,不由觉得好笑。那数年前在岐山做的春梦成真了。他的刀是要被伯邑考的肉吃进去的,这不再是幻想,而是金口玉言的王命。
他军中功勋无数,年少有为,敢当殿弑父,贵为北伯侯,而殷寿选中他的原因,竟然还是因为北崇擅猎,有腌肉为脯过冬的本事。
西岐人在两代之前,并不善于种植作物,他们是带着牛羊四处迁徙的种族。他们擅长的不是如今的耕作,而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让一头牲畜发挥价值,每一块肉都不浪费。
宫人们早就被殷寿挥退下去,他丢下一把专门剔骨的弯刃,说,西岐世子,你年岁长些,如果北伯侯处理你时,有不周到之处,记得教教他。
……
崇应彪策马跑过一片无草的荒原。前方是悬崖峭壁,往下看去,他认出另一只饕餮身上的纹路。崇应彪的马自然不愿意往前,他也不介意,自己走到悬崖边,往下沉沉地望去。水流湍急,姬发要是从这里往下跳,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他又一次拿出肉干咀嚼。追了两天,饿的时候却很少,总是肉进了嘴里,才觉得饿。牛皮袋已经见了底,可见这肉并不多抵饱。肉有些发酸了,但这是由于他自己日夜奔袭,导致口苦,怪不得肉。他看着水面,久久出神。四下无人,马也听不懂人话,崇应彪突然有说话的冲动,他拿了一片肉干,卷起来,放在鼻子下嗅闻。他闻到盐的气味,肉本身有些柴,香辛料刷得均匀,已经入了味。可这些都不对,他继续闻,牛皮袋里的气味也传过来,快了,他耐着性子,却再得不到任何除此之外的味道。
怎么会呢?他将肉干展开为脯,被他卷的地方已经出现裂纹,脂肪的部分是金黄的,泛着油渣,他辨认了一会,认不出来这是哪个部位。但没关系。崇应彪对着太阳,将那肉脯一点点沿着边缘撕开,撕出一个小人的轮廓,边角料被他吃进嘴里。
你肯定会保佑他的,对不对?他问那小人,又拧着小人的头,让它去看悬崖下的水。
小人没有回答他。他就摁着那小人脑袋,逼着它点头。小人腰腹部是那金黄半透明的脂肪部分,在日光下,多像一道明艳的腰封啊。中间的纹路像腰间玉佩,拉得很长,很是华丽。
渐渐地,崇应彪笑了:透过小人这半透明的身体,他看清楚下方一处乱石里,正嵌着姬发的铜甲。
他把小人整个塞入口中,边吃边面露喜色。就快找到了。崇应彪翻身上马。转头寻路,去往下游河畔。
……
殷寿并未离去,而是在三层帐后与妲己欢好。他们不避讳传来什么声响,连崇应彪听了都觉得额角冒汗,但伯邑考只是面色如常地起身拾起被丢下的篪,用衣袖擦拭干净。
他终于好好看向崇应彪,崇应彪本能地紧张起来。
伯邑考开始和他说话。说得很多、很细。崇应彪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从来没有说过话。伯邑考谈起下刀的角度、方法,羊肠要如何煮熟,制作成缝合的细线,创口处要如何包裹才能不感染流脓……他看着伯邑考的嘴巴一张一合,走神了。伯邑考笑着停了下来,说,我是不是讲的太多了?
崇应彪摇了摇头。他说,你在岐山杀人牲的时候,对那个人说了什么?
伯邑考回忆了一会。崇应彪等待着。空气中只有殷寿和妲己渐入佳境的声音。但两个人都无心听取这荒淫片段。
他们一个是经验有限的刽子手,一个是技艺醇熟的受刑人。
伯邑考说,我们和羌人的语言并不完全相通。我会学他们的语言,说一些宽慰的话语。那时候,我还不是很擅长羌人话。我对那个人说,太阳真好。他纠正了我的发音,就去死了。
崇应彪笑了,说,那敢问世子,你死的时候,要不要我也学点西岐口音,同你说话?
伯邑考摇了摇头。你记住我说的那些就可以。倘若处理不当,我提早死去,是你有负王命,陛下恐怕要降罪与你。
崇应彪盯着伯邑考。他半分也读不懂这个造成他梦遗的人。半晌,他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被做成什么、被如何对待?
伯邑考说,我知道,我正在教你。刖刑如果不用于祭天之礼,受刑者很容易死亡。大王留我还有他用,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后,伤口就能愈合。你记住,要寻得膝下最细关节处下锯,如此创口最小。
一时电闪雷鸣,伯邑考的脸被闪电的冷光晃过,他神态认真,崇应彪用力呼吸着空气中绵延的水汽。要是平时,他能就人牲受刑这件事开上无数恶毒玩笑,但对伯邑考,他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要做行刑者,砍去伯邑考的小腿,腌制成肉干肉脯,方便一个月后殷寿召开所谓“父子同乐”的小宴,邀请什么都不知道的姬发前来品尝。
崇侯虎的心脏仿佛又在他手里盛着温热的酒了。崇应彪感到一股恶心迟迟地蔓延上来,但又随着他看向伯邑考的目光,而变成了阵阵快意。
姬发,你就要被耍了。殷寿根本不信任你,他哪怕重用你,也还有这个秘密在手里攥着。你真有反心,他也有手段让你万劫不复。来啊,姬发,兄弟一场,你也该做做噩梦了。你的噩梦会比我和姜文焕的更可怕,更长久。你以为你比我们聪明吗?等着吧,哈哈,等着吧。
崇应彪的牙齿在嘴里磨着,他亢奋起来。他问伯邑考:你不怕我告诉你弟弟,你的下场吗?
伯邑考说,你有王命在身,纵使私仇,你也不会毁坏大王的计划。况且,……
况且什么?
伯邑考垂下目光。此事你不一定是自愿为之。若他日成了你的隐痛,是我之过。
你没见过我杀死你的人牲的样子吗?我可爽了。那把钺真快啊,世子,一刀一个脑袋,连血都来不及淌……除了我,还有谁适合这种事?你还想让谁来弄死你?
崇应彪凑到伯邑考面前。伯邑考的眼睛里映出他的样子:他额上的冷汗和雨水一起往下淌,嘴角笑着,眼睛却一副苦相,像是快要哭了,烧着古怪的火焰。
殷寿在帐内模糊地嘶吼着,整张床似乎都在晃动。雨色如泼墨,又一道闪电,光像刀一样明晃晃地切过大殿。崇应彪下意识地瑟缩,伯邑考却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自然地揽过他。
雷声此时炸起,崇应彪额上一凉——伯邑考将嘴唇贴了上去。
别怕。他说。
崇应彪想要挣开,伯邑考的力气格外大,瘦削的手指如铜钳,让他的胳膊发疼。那阵雷声像是响了一百年,他终于脱开伯邑考的拥抱,形象全无地往后爬了两步,才勉强站起身来。
他试图分辨伯邑考刚才给他使了什么巫术,但身上没有哪处不对,只有一颗心狂跳。崇应彪肯定那是他自己的心,绝对不是别人的,是啊,崇侯虎早就死了,他的心比父亲的还要强大,会一直跳下去,也许等殷寿真的自焚死了,他的心还会跳。有什么可怕的,崇应彪?不过是砍肉削骨,伯邑考的肉与骨,如何砍削不得了?只要刀在他手上,谁都可以杀。
伯邑考说,我准备好了。
河滩潮湿无比,马走得有些难受,崇应彪索性下马,自己慢慢往前走。姬发身上连干粮都没有,又被两只饕餮追成那副德行,想必体力比他耗尽得还快。河水带来独特的腥味,是山间木石的味道。崇应彪快意地闻着。
姬发,你要死在这里了。以后我想起你时,我会记着这个味道的。
姬发的袍甲被冲得嵌在几处乱石堆里,多像个衣冠冢啊。老天都觉得你该死在这儿。崇应彪洗了洗脸,他要干干净净地杀了姬发。在姬发死之前,他要把那个秘密倾吐出去,把他替姬发保管的噩梦原样奉还。
他喂伯邑考吃下混了迷药的醪糟。西岐世子的眼睛合上后,目光像是还在一般。崇应彪在伯邑考的小腿上用朱砂标记好下刀位置,下手之前,他最后摸了摸伯邑考的嘴唇。
人肉做的。不是石头,不是玉器,是一个人在雷电中吻抱了他,不是任何鬼神。那让他惧怕的力量,来自一个即将不再完整的人。
崇应彪在河滩上找到了姬发。姬发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多像他的哥哥啊。一样等着他去杀剐。但姬发不会那样柔和地杀死人牲,也不会奏出让殷寿跟不上的乐曲。姬发不会教一个人如何杀死自己。姬发不会抱住一个仇人,告诉他别怕。
先用铜钳止血,再用沸水煮过的羊肠切成细线,对断面的血管处结扎、缝合。蜂蜜调制的金创膏药包裹了伤口,那血渗得多么快啊,崇应彪想。伯邑考的肉被他处理得很好。他剔的骨头干干净净,几乎没有折损处。筋腱有些难切,但他做到了。两条小腿骨被洗好,嶙峋地摆放在铜盘里,展示给殷寿。而肉则被他小心剔下、剁碎,按照崇国那位厨娘的方法,拌上盐与糖,以及一些香辛料。崇应彪放得很多,他想盖掉伯邑考的味道。伯邑考的肉不腥,但韧得吓人,他拒绝了殷寿派来的两名帮手,一个人慢慢将肉剁碎、搅拌,不好,他的手又在抖。把肉泥铺开,刷上蜂蜜,放进炉中烤。人的肉,和别的肉有什么分别?这些肉丈量过西岐的土地,这些肉压制过他的剑,用一张来自西岐的弓。这些肉杀过人,还是要死在他的手里。他已经闻到香味了,真好啊,伯邑考,真好啊。他取出那肉饼,翻面,重新烤。烤完之后天已经亮了,他揭下、晾干,再用刀切成小段。大王一份,姬发一份。不,不对,他自己留了一份。心脏发痒的时候,就拿出来吃。
姬发在崇应彪摁下剑柄时闪身躲开,好可惜,只扎进了他的大腿。他觉得胃里好暖和,那吃下去的肉干小人正被他消化,成为他的力量。他压着姬发,快意地揍他的脸。姬发没有还手,脸上全是血,还是那样瞪着他。怎么了,他想,我已经是孤儿,还不可以对你姬发赶尽杀绝吗?崇应彪笑起来,他说,你想殷郊了吧,我送你去见他啊。
伯邑考恢复期间,殷寿偶尔允许崇应彪探望。伯邑考现在只能躺在榻上,连坐着都会牵拉伤口。崇应彪看着伯邑考风轻云淡地呼吸着,身上散发出病人的那股酸苦味。他拿出他私藏的肉干,说,这是你,你还认得出吗?伯邑考愣了愣,将那肉干双手接过,甚至低下头闻了闻。他说,做得挺好的,辛苦你,崇应彪。崇应彪没有说话,他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他劈手将肉干夺回来,去咬伯邑考的嘴唇。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突然很害怕,他没尝过伯邑考身上活着的肉,以后怕是再也尝不到了。伯邑考安静地任他吻尝,甚至引着他的舌尖交缠。他每次探望都做得更过分。他说,世子,反正你要死了,对不对。伯邑考说,对,到时候,也要辛苦你。崇应彪发狠地咬他,尝他,每一处都没放过,伯邑考情动的时候像是走神了,眼睛失焦,看着很远的地方。他吃掉伯邑考流出来的一切体液,仓皇逃离。
姬发将他摔在地上,这就被激怒了?崇应彪乐呵呵地看姬发起了杀心,太明显了。可惜夕阳西下,天快黑了,血在夜里是没有颜色的。他和姬发要是都死在这里,也挺不错。那他一定要在死前把肉干吃完,这是伯邑考存在过的最后证据。谁都不能得到。
小宴上,姬发吃那肉干的时候没有起疑心,看来他真的做得太好了,也是姬发无心吃东西,满脑子都在想他那地牢里的父亲的缘故。殷寿命人摇铃,三下,悠远漫长。然后,篪声从不知何处飘来。比那日崇应彪听见的更温柔绵长,没有凄厉,没有哀告,像一首田园小调。姬发大喜,说原来哥哥在这里!殷寿笑说,你兄长劝动了我,只要你让你父亲认罪,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团聚。崇应彪把脸扭过去,他好想笑。他好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出来,此刻,当下,姬发的剑灌进他的喉咙。和他梦中伯邑考用镰刀割破的位置重合。糟了,他去摸那牛皮袋,他再也无法咽下伯邑考。说啊,是时候了,对姬发说出那个秘密,他比他父亲先吃了他哥哥,说啊!让他痛苦,让他被梦魇缠绕一生。
崇应彪捂着脖子,血汩汩流下,像最后那一日,西岐世子的头发掠过他的指缝。死人的头发也是凉的。他笑着看姬发,这个活下来的鬼。月亮出来了,河水涛涛而过,他踉跄着,就要往后倒。姬发的脸被血污弄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倒映着两轮圆月。
那是伯邑考的眼睛。它们没有干瘪,瞳孔没有因为死亡而扩大。它们活着,查看着。伯邑考通过他的弟弟,正看着他呢。怪不得姬发看起来如此悲伤,他哥哥的眼睛在他眼眶里,在看我。
那个秘密就这样死在了崇应彪被刺穿的咽喉里。他倒进水中,眼睛看着无云的夜。胸口的牛皮袋被水冲开、灌满。剩下的肉离开了他,乘着水,从他手边温和地蹭过去,随波而去了。他的耳朵里有水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变慢,渐渐与河水化成一个声音。他的鼻子闻到父亲身上的兽皮气味,他本能地想站起身,追过去。五岁的时候,父亲还会在饭桌边抱抱他,很偶尔地。他记得父亲的心跳,在兽皮下, 像一张永远不停的鼓。
到吃饭的时候了吗?厨娘会端来好吃的,哥哥已经会打野兔了,他不会输给哥哥。他害怕血,但要装作不怕,他害怕赤裸的内脏,害怕剥了肉的骨头。他从前是不敢哭泣的,殷寿和崇侯虎都看不起泪水。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在他无泪可流的时候抱过他,吻过他。他有底气,去哭,去杀,去害怕。饭怎么还不来?今天吃肉,总是吃肉。崇应彪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哪一天,这是什么时候?没关系,他又在嘴唇上感觉到了,那个人活着时的吻。健全而缠绵,不用啃咬也让人喘不上气。好饿啊,他胃里又一阵幸福的蠕动……
对了,这是他追击姬发的第二天。
崇应彪很饿。
(完)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二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三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四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五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六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七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八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九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十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玏元】有空一起带孩子(一发完)
*《奇迹乐园》番外
*七夕快乐
*小心食物中毒
1.
没有人告诉侯雯元,杀青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他花了几百个日日夜夜把崇应彪融入骨血,此刻就好像是硬生生从身上剜下一团血肉,留下一个仅自己可见的创口。
亲近的表演老师送他坐上离开剧组的车,临别时拍拍他的肩膀,说:“雯元,出去散散心吧。”
他笑着点点头,然后就近找了家酒店,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三点。
房间天花板上有一个黑点,可能是某只小虫的尸体,他盯着那一点,想崇应彪大殿弑父,想崇应彪砍下殷郊的头颅,想黄河边的那场血战,却唯独想不起侯雯元。
直到客房电话响起,提醒他马上就要到退房的时间了。
坐...
*《奇迹乐园》番外
*七夕快乐
*小心食物中毒
1.
没有人告诉侯雯元,杀青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他花了几百个日日夜夜把崇应彪融入骨血,此刻就好像是硬生生从身上剜下一团血肉,留下一个仅自己可见的创口。
亲近的表演老师送他坐上离开剧组的车,临别时拍拍他的肩膀,说:“雯元,出去散散心吧。”
他笑着点点头,然后就近找了家酒店,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三点。
房间天花板上有一个黑点,可能是某只小虫的尸体,他盯着那一点,想崇应彪大殿弑父,想崇应彪砍下殷郊的头颅,想黄河边的那场血战,却唯独想不起侯雯元。
直到客房电话响起,提醒他马上就要到退房的时间了。
坐在床沿,侯雯元划拉着手机,思考自己接下去应该要去哪,回老家看爸妈,又或者真听那位老师说的话,出去旅游散散心。
突然,微信对话框弹出来一条消息。
杨玏老师:雯元,听说你杀青了?
侯雯元有些疑惑。
他和杨玏只有一场对手戏,会互换微信,也不过是因为一起练了两天的走位,后续杨玏又给他送了一次冰,这才有的浅薄交情。
聊天记录始终停留在当初加好友时的打招呼,朋友圈也仅仅只有杨玏给侯雯元点赞的记录。
侯雯元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加上了这么一尊大佛,又纳闷为什么自己从来看见过杨玏的朋友圈,不会是被屏蔽了吧,点开一看才发现,人家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加一句话——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
看看人家光秃秃的朋友圈,再看看自己琳琅满目的万花园,侯雯元深觉,真不是一路人。眼下这位“不是一路人”的杨老师竟然会主动发消息过来,属实是让侯雯元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了。
侯:杨老师好,昨天刚杀青。
对面的消息回得很快。
杨玏老师:恭喜杀青。
杨玏老师:你最近有空吗?
杨玏老师:这么说可能有点唐突,但如果可以的话,你近期能不能来北京一趟?
杨玏老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当面说。
侯雯元还愣着呢,杨玏的消息又来了。
杨玏老师:实在抱歉,我知道突然这么要求很冒昧,本来应该是我来找你的,但确实我这不太方便。
正如杨玏所说的,这是一个无比的唐突、冒昧的请求,但侯雯元却陡然产生了一股“谢天谢地”的感觉,就好像在茫茫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的迷路旅人,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绿洲。
结果是什么样的不重要,至少他有了方向。
侯:没事,我买好机票了,明天早上6点。
2.
侯雯元拒绝了杨玏提议的来接他,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打车到了约好的饭店。
结果他到了,杨玏还没到。
他发了个消息过去,过了一会儿,杨玏回了条语音过来。
“不好意思,雯元儿,你先坐会儿,我这儿有点堵车,大概二十分钟到。”
侯雯元回了个OK,想了想,又发了一句“不急”。
但显然杨玏没听进去,十五分钟后,包厢门就被推开了。
杨玏抱着一个小孩走了进来。
侯雯元是真的懵了。
小孩看着三四岁的样子,圆头圆脑,很讨喜的模样,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但是没说话,只是笑,脸颊上的酒窝和杨玏一模一样。
杨玏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在桌对面坐下。
包厢里配的都是沙发,两个大人坐一起都绰绰有余,小孩自然是挨着杨玏坐下。
侯雯元这才发现,对面这一大一小,穿的是亲子装,都是浅蓝色的套头卫衣,胸前印着那个土豆脸小孩一家四口外带一只狗。
杨玏有小孩了,侯雯元想,瞒得挺好。
不对,这关我什么事?我以为你火急火燎把我call来北京是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结果你就想介绍你儿子给我认识?你儿子关我屁事?
眼看侯雯元眼中那种“被玩弄以后的愤怒”快要变成实质,杨玏终于开口。
“雯元儿,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和你说,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你都有知情权。”
顿了顿,他说:“这是杨缙翊,小名三虎,是我和你未来的儿子。”
小孩咧开嘴:“妈妈。”
3.
侯雯元怀疑是这两天他睡得太久,整个脑袋都睡出了问题,才会在听到杨玏话的第一时间思考为什么小孩姓杨不姓侯,而不是选择往杨玏脸上来一拳。
也就是这几秒钟的怔愣,让杨玏把话继续了下去。
“雯元儿,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一开始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三虎可以报得出我和你的身份证号还有手机号,我可以确定,我的都是正确的。一些涉及到我家具体情况的问题,他也都回答得上来。
“你知道的,我没有必要拿这种事儿来骗你。”
侯雯元知道,这是实话。
他看向杨玏,杨玏一脸真挚,但这男的是个演员,还是个演二代。
他又看向小孩,小孩也一脸真挚,但这小孩是个演三代。
不对,这弄得好像他已经信了一样。
杨玏看出了眼前人的怀疑,站起身来,说:“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你们俩可以单独聊一会儿。”
于是包厢里只剩下了侯雯元和小孩。
不知道是不是被杨玏刚才那话影响了,侯雯元越看小孩,越觉得眼熟,眉毛有些像他,嘴巴也有些像他,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
他灌下半杯水,犹豫着开口:“你……要不要坐过来……”
小孩蹭得站起来,噔噔噔就窜到了侯雯元身边。
“妈妈……”
“别!你别这么叫我!”
小孩垮了脸,一双下垂眼泛着水光,泫然欲泣。
侯雯元被他盯得心慌,连忙转移话题,问起了问题。
结果正如杨玏所言,从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到侯雯元爸妈家对门邻居养了条叫麻花的黑包金土狗,小孩都答得上来。
“你好像还真是我儿子……”
小孩笑得眼睛弯弯,酒窝深陷:“我就是妈妈的宝宝呀!”
“我是男的!”
“我知道呀,”小孩一脸理所当然,“但是妈妈就是妈妈,妈妈为了生下三虎好辛苦好辛苦,肚子上还有这么长这么长的一道疤。”
他比划着,两只小手贴上了侯雯元的小腹。
明明隔着不薄的布料,侯雯元却分明从那两只手上感受到了一团热意,烧得他整颗心都涨了起来。
他轻咳两声,把小孩的两只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杨……他……你爸,你爸刚说你小名叫什么来着?”
“三虎,妈妈,我叫三虎。”
4.
杨玏回到包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侯雯元正抱着三虎自拍,看到他来,手忙脚乱把手机收起来。
杨玏当没看见,说:“差不多到饭点了,我点了几个菜,我们先吃饭。”
他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侯雯元爱吃的。
三虎贴着侯雯元的耳朵说悄悄话,声音不大,正好整个包厢都能听见。
“是我告诉爸爸的,妈妈喜欢吃什么菜,三虎都知道。”
侯雯元下意识向对面看去,直直地对上杨玏含笑的眼睛。
“那什么,你怎么不点几个三虎爱吃的?”
杨玏:“三虎说,你爱吃的,他也都爱吃。”
三虎重重点头:“嗯嗯,爸爸也爱吃!”
5.
吃完饭,杨玏提出换个地方继续谈。侯雯元问去哪儿,杨玏说他在附近有间公寓。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那里私密性比较好,而且马上就要到三虎睡午觉的时间了。”
杨三虎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侯雯元莫名产生一种自己上了贼船的感觉,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被三虎拉着坐上了杨玏的车。
说是附近,车子也开了半个多小时,到小区地下车库的时候,三虎已经抱着侯雯元的手臂睡着了,肉脸蛋被压得溢了出来。
侯雯元大气不敢动,生怕吵醒了他,用眼神疯狂示意杨玏把他弄走。
杨玏憋着笑,轻手轻脚地把三虎的手掰开,一边抱一遍小声哄:“宝宝,我们到家啦,爸爸抱你去床上睡。”
三虎像是听见了,松开侯雯元的手臂,转过去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
侯雯元在心里默默不服气,不就是和你多待了几天嘛。
6.
把三虎安置好,杨玏从卧室出来,看见侯雯元坐在沙发上发呆。
“雯元儿。”
侯雯元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管杨玏叫什么好。
杨玏没太在意,转身从厨房接了两杯水出来,一杯摆在侯雯元面前,然后捧着另一杯,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你……你说还要继续谈,谈什么?”侯雯元问。
杨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措辞。
许久,他抬起头来,说:“雯元儿,我要向你道歉,今天我有一句话说错了。
“我说三虎是我们未来的孩子,其实不完全对,准确说,他应该是平行世界的我们未来的孩子。
“三虎跟我说过,他的爸爸妈妈在《封神》剧组的认识在一起,谈了三年恋爱,发现怀孕,于是结婚生子。
“而我和你,从第一步的时候就错了,我们确实在《封神》剧组认识,但并没有在一起,甚至,我们并不熟。
“所以,其实我有想过,不打扰你,不把三虎的存在告诉你。
“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三虎能长成现在这样幸福快乐的模样,和他的家庭状况分不开,祖辈慈和,父母恩爱。
“在三虎的心里,母亲这个角色,有且只有你一个。
“他在父母的爱护下做了三年多幸福快乐的小孩,现在一下子来到不一样的世界,如果再没有母亲,他真的会很痛苦。
“我不知道他会在这个世界待多久,也许是几周几个月,也许是一两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
“如果是前者当然最好,但如果是后者,我恳求你,在他完全认识到两个世界的区别前,能够偶尔扮演一下三虎妈妈的角色。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
7.
侯雯元:“知道了,答应了,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了,烦得。”
8.
三虎的生物钟很规律,一到点就醒了,在卧室里遥遥地喊一声爸爸,喊完才反应过来,今天妈妈好像在,于是也顾不上穿衣服了,光着脚就跑出来。
“妈妈!你还在呀!”
侯雯元揽住他,看他没穿袜子,连忙把他抱起来坐到沙发上。
“我能去哪儿?”
三虎咯咯笑,靠在侯雯元的胸膛上。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我每天都梦见妈妈,可是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杨玏拿着衣物过来,蹲在边上给小孩穿袜子。
“有了妈妈,你就不要爸爸了是吧?”
“才没有!我都好多天没有跟妈妈说话了,跟爸爸每天都说!”
侯雯元半搂着三虎,只觉得浑身僵硬,小孩叫妈妈他还能接受,可从杨玏嘴里听到……
太奇怪了。
9.
快傍晚的时候,杨玏收拾东西,准备带三虎回去。
“你们不住这儿?”
“妈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两双一模一样的狗狗眼直勾勾看向杨玏。
杨玏抿唇,先回答侯雯元:“我这几天跟我爸妈住一块儿。三虎从前就是我爸妈照顾得多,住那边更方便,老两口也离不开三虎。”
“那我……”
“你这段时间可以先住在这儿,家门密码是三虎生日。楼下车库我还有一辆车停着,这是钥匙,回头我把那边的地址发给你,不远,开车也就20分钟。”
见侯雯元没有问题,他又蹲下身,对三虎说:“三虎,今天早上出门之前,爸爸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要给妈妈……准备的时间。”
“所以……”
三虎吸了吸鼻子,双手环上爸爸的脖子,待杨玏抱着他站起来以后,才扭头看向侯雯元,不情不愿地挥手说妈妈拜拜。
侯雯元看着小孩泛红的双眼,不过脑子就冒出一句:“妈妈明天早上就去找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什么妈妈不妈妈的……
可三虎当真了,小脸荡出笑意:“真的吗,妈妈?”
顶着杨玏的揶揄目光,侯雯元咬咬牙:“真的。”
10.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爸妈知道三虎的存在?”
“啊(ā)。”
“那他们……也知道我?直到我是孩子的……”
“啊(à)。”
“……三虎你捂住耳朵,我跟你爸有话要说。”
“?”
“(脏话)”
11.
第二天一大早,老杨家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影,转悠了大半个小时。
侯雯元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竟然会真的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然后站在老杨家门口当傻缺。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是杨玏发来的语音信息,他一点开,三虎软绵绵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妈妈,我起床啦,你什么时候来呀?”
杨玏:对不住,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你要来这一件事。
侯:……
侯:其实我已经在你家门口了。
对面再没有消息传来,侯雯元正要再发消息过去,眼前的门开了。
是贾志国同志。
“杨、杨老师……”
“雯元儿来了,快进来吧,怎么也不按门铃?三虎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念叨你。”
“哎哎。”
侯雯元同手同脚走进屋,刚换上拖鞋,又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
“雯元儿,你吃了没呀?”
是贾志国同志的爱人,李女士。
“阿姨好,我在外面吃过了来的。”
“外面能有什么好吃的,早饭可得吃好咯,等会儿再吃点儿。”李女士摆摆手,招呼贾志国同志进厨房帮忙。
侯雯元被老两口的态度弄得懵圈,下一秒,就看见三虎朝他冲了过来。
“妈妈——”
“你慢点儿,脸还没擦呢!”孩子爹顶着一头炸毛紧随其后。
三虎拉着侯雯元的手不放,一等爸爸给他擦完脸,就扯扯侯雯元的手要抱抱。
“妈妈,你快看我的牙齿,是不是超级、超——级白?”
他双手捧脸,龇着牙把自己凑到侯雯元眼前。
一股水蜜桃掺着薄荷的香气从他身上传来,一寸一寸地钻进侯雯元的鼻腔,蔓延到他的四肢,缠绕住他的心脏。
妈妈说:“哇,怎么这么白,是三虎自己刷的吗?好厉害呀。”
12.
侯雯元以前是有点怕小孩的,要怪就怪朋友圈那些老同学、前同事,三五不时就要晒一晒自己的艰难带娃生活,什么不肯吃饭啦,喂个饭和打仗一样啦,还有拉裤兜子里半天也不吭声,硬生生把自己腌入味的。
怎一个可怕了得。
但三虎不一样,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乖巧懂事的小孩。
饿了就说,渴了就喊,要上厕所就凑到你耳边小小声说悄悄话。吃饭不需要追着喂,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更不浪费。
有一回家里其他人都不在,侯雯元陪着三虎在客厅玩玩具。
可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侯雯元躺在沙发上,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小毯子,原本散了一地的玩具都已经被收进箱子里,而毯子的主人则坐在旁边玩手偶,一只手兔子,一只手小狗。
“三虎。”
听到妈妈在叫他,小孩放下手偶,屁颠屁颠就蹭了过来。
“你给我盖的毯子?”
三虎点点头,很严肃地说:“妈妈,睡觉不盖被子会生病的。”
侯雯元诚恳认错,表示自己绝不再犯。
三虎满意地笑了,像他的眼睛弯弯,像杨玏的酒窝深深。
侯雯元突然想起那天杨玏说过的话,三虎一看就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想,杨玏说得真对。
这天晚上侯雯元负责哄三虎睡觉,陪小孩看完了他最喜欢的大熊猫绘本。
结束的时候,侯雯元突然低下头亲了一口三虎的额头,说:“晚安,宝贝。”
这是年轻的妈妈第一次对他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三虎又开心又害羞,扯着小毯子盖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黑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不知道该看哪里。
侯雯元看着好笑,刚想出言逗他,小孩又伸出手,拉拉妈妈的袖子,示意妈妈弯腰低头。
妈妈不明所以,乖乖配合。
迎接他的,是额头上传来的温软触感,以及耳边的甜甜童音——
“晚安,妈妈宝贝。”
13.
退出房间,关上门,侯雯元一转头,就撞上了刚结束工作回到家的杨玏。
“哟,哭啦?”
“……沙子迷眼睛了。”
14.
然而不管三虎多么多么懂事,他也依然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宝宝。
有了第一次妈妈哄睡的体验,他就顺杆往上爬,每天都要妈妈哄,发展到后来,变成了要和妈妈一起睡觉。
侯雯元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老杨家总共三个卧室,一个贾志国同志老两口住,一个杨玏和三虎住,还有一个改成了书房,总不可能让杨玏去书房打地铺,或者去客厅睡沙发,可真要他带着三虎回那个小公寓住一晚上,他心里也没底。
他抱着三虎,倒在刚换的地毯上,任由小孩趴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地撒娇,心里想着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小孩的心。
杨玏端着杯子从旁边路过,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其实楼下也是我的房子,房间都空着。”
“你怎么不早说?!”
杨玏无辜脸:“你也没问啊。”
这让人怎么问?
侯雯元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对三虎说:“你爸坏着呢!”
三虎很是赞同地点头:“妈妈也经常这么说!”
“那你妈还给他生孩子。”侯雯元嘀嘀咕咕,伸手去捏三虎的鼻子,“我看你跟你爸长这么像,肯定也坏,坏宝宝。”
“妈——妈——”三虎无比委屈:“我是好宝宝!我是好宝宝!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默默围观的杨玏:“还世界上最好,也不害臊。”
侯雯元:“怎么了?我儿子就是这个世界最好最可爱的宝宝!”
“就是就是!”
15.
晚上侯雯元带着三虎睡在楼下主卧,杨玏睡在隔壁。
三虎激动得不行,也不要听故事了,拉着侯雯元讲话。
讲爷爷带他去人艺玩儿,跟一群爷爷奶奶捉迷藏,他躲进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底下,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一看自己睡在沙发上,还以为自己输了,结果冯爷爷告诉他,别人来找,冯爷爷都没让他们进来,三虎是第一名。
讲奶奶带着他,和小姐妹们一起出门逛街买衣服,四五个老太太围着他转,夸他穿什么都好看,从小T恤一路买到棉大衣,还拉着销售员让他们猜,三虎宝宝究竟是谁的乖孙。
讲年初去姥姥姥爷家拜年,姥爷给他堆了一个超大超漂亮的雪人,他把自己的小围巾送给了雪人,回家姥姥就骂姥爷啦,一边骂一边把自己新织好的围巾拿出来,一圈一圈把三虎宝宝裹得严严实实。
讲妈妈教他学游泳,讲妈妈带他去骑小马,讲妈妈带他去动物园看大熊猫,讲妈妈去参加幼儿园亲子日,结果一看到他给妈妈做的贺卡就眼泪汪汪,讲妈妈肚子上那道长长的疤。
当然也讲爸爸。
讲爸爸给他拍照片,讲爸爸告诉他要永远更爱妈妈,讲爸爸为什么要给他起名三虎,讲爸爸陪他看妈妈怀孕时候的录像,看他从那么小那么小一点点长大。
侯雯元靠在床头,安静地听着。
“我好想明白了……”
“什么?”三虎问。
侯雯元说:“明白为什么会有三虎宝宝。”明白为什么那个“侯雯元”会愿意给“杨玏”生孩子。
“我早就知道啦!”三虎宝宝洋洋得意。
“知道什么?”
“我早就知道为什么会有三虎啦!因为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所以爱的结晶,三虎宝宝就出生啦!”
16.
侯雯元今天要带三虎去动物园看大熊猫。
他头一回单独带三虎出门,紧张得要命,一遍一遍查看该带的东西是不是都带了。
第三遍检查三虎的随身包包时,他接到了来自表演老师的电话。
侯雯元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再为崇应彪痛苦了,可能是在知道三虎为什么叫三虎以后,也有可能是在第一次见到三虎以后。
在得知侯雯元状态不错以以后,电话那头的表演老师很明显松了一口气,连说了好几遍“那就好”。
“……你太入戏了,我们看在眼里,其实都很担心,导演,编剧老师,包括杨立新老师,杨玏,只是和你打了个照面,都很担心你的状态,一直有在和我打听。”
侯雯元说:“是吗?”
“是啊,要不怎么说是大前辈呢,杨玏还和你有场对手戏,杨立新老师只是当时看了崇应彪弑父那段你的表演,就看出你的问题了,眼力和经验都没话说……”
挂断电话,侯雯元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三虎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妈妈,你怎么了?”
侯雯元晃晃脑袋,蹲下身去与他对视:“妈妈没事,你东西都收好了吗?”
“收好啦!”
“好的,还有一件事,在外面不可以叫我妈妈,知道没有?”
三虎点点头:“那妈妈,我叫你什么呀?”
侯雯元想说叫爸爸吧,但三虎在这方面轴得不行。
三虎说:“妈妈,我可以叫你元元吗?”
“啊?”侯雯元记忆里就没被人这么叫过。
“爸爸会这么叫妈妈,我可以这么叫妈妈吗?”
“……可以。”
“谢谢妈妈!”
“三虎,你爸……一般都管你妈叫什么?”
三虎歪着脑袋想了想:“雯元儿。”
侯雯元点点头,挺正常的叫法,杨玏现在也这么叫他。
“小元。”
也在接受范围内。
“元元。”
……考虑到两个人的关系,正常。
“宝贝。”
……额……
“老……”
“行了!”侯雯元面红耳赤地打断三虎,“行了行了,就这样吧。不要跟你爸说啊,我今天问你这个了。”
三虎“哦”了一声,问:“这算是我和妈妈的秘密吗?”
侯雯元笑了,捏捏他的脸:“你还知道秘密呀。”
三虎:“爸爸教我的,不能告诉别人的就是秘密。”
“你和你爸有秘密?”
三虎点点头。
侯雯元说:“什么秘密?”
“爸爸说了,不能说的。”
“连妈妈都不可以吗?宝宝,你想啊,你把秘密告诉妈妈,妈妈不说出去,爸爸不知道你告诉了妈妈,妈妈也不告诉他妈妈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它就还是一个秘密。”
三虎感觉妈妈说的不对,但他才只有三岁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也反驳不了他曾经做过销冠的妈。
而且,这是妈妈呀。
17.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去看过妈妈。我们隔得远远的,我就认出妈妈了,爸爸没有。他太笨了。爸爸说,如果妈妈知道他这么笨,就不会喜欢他了。所以,他要我保密。”
18.
杨玏回到家的时候,三虎已经睡了,但阳台上还亮着灯。他走过去,看见侯雯元趴在围栏上看夜景,脚边躺着几个被捏扁的啤酒罐。
“怎么还没睡?”
侯雯元没有回头:“睡不着,吹吹风。”
“喝了酒就别吹风,赶紧去洗洗,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杨玏,你觉得爸爸和妈妈,三虎更喜欢谁?”
“你问这干嘛?肯定是你啊,你没见他一天到晚在那里最爱妈妈啦,最爱妈妈啦……”
“所以,”侯雯元转过身,露出一张被酒气熏得泛红的脸,“秘密是瞒不过妈妈的。”
杨玏一怔,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
“你知道了?”
“嗯,但我不明白。”
杨玏想了想,说:“我这个人,性格其实不是很好。我很不喜欢,不受控制的感觉。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我大学同学出事那回。第二次,是我在家门口见到三虎。
“在三虎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从没设想过的未来,一个完全不受我控制的未来。
“那天在公寓,我跟你说的那些话,确确实实是我一开始的想法。
“三虎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来了三天,还没见到你,就回去了。我确实很喜欢三虎,我爸妈也很喜欢,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像三虎这样的孩子。可三虎也跟我说过,他的爸爸妈妈看过很多专家,都没有找出他妈妈会怀孕的原因。
“所以我那时候就在想,三虎的到来已经改变了我的时间线,那么,那个未来,还会是我的未来吗?我还会爱上你吗?你还会爱上我吗?我们难道一定会在一起吗?三虎还会出生吗?三虎……还会是三虎吗?
“这太不受控了。”
侯雯元说:“所以你那时候的选择,是避开我。把你的未来拉回到受控的道路。”
“是。”
所以他们没有在拍摄期间就搞在一起,没有“从剧组就开始热恋”。
“但是,”杨玏上前,将他和侯雯元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步以内,“我错了,有些事情,不是我想要控制,就一定能控制住的。”
侯雯元低着头:“比如?”
“比如我都和我爸说过我的想法了,结果他还是对你格外上心,会旁敲侧击去剧组工作人员那里问你的近况,然后来告诉我。
“比如我妈嘴上支持我的决定,其实有空没空就在我耳边念叨三虎,念叨你。
“再比如,我控制不住地想去见你。
“这种感觉在知道你拍黄河血战那场戏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我想立刻就冲出门,买机票,飞到你的身边。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家门铃响了。
“看到三虎在门口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什么?”
“我在想,”杨玏又上前一步,一只手握住侯雯元的腰,另一只手抚上侯雯元的后颈,迫使他与自己额头相抵,“去他大爷的受不受控,爷想干嘛干嘛。”
侯雯元笑了,但很快,笑声被淹没在唇齿之间。
19.
“杨玏。”
“嗯?”
“你这些话是不是排练了很久?”
“……”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来北京那天开始,每天三遍。”
20.
第二天三虎起床,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出房间,看到爸爸在厨房忙活。
“三虎醒了?自己去刷牙洗脸,妈妈还在睡觉。”
三虎点点头,乖乖地把自己打理干净,然后去了主卧。
妈妈确实还在睡觉,三虎走到床边蹲下,下巴搁在床沿,看妈妈睡觉的样子。
侯雯元似有所感,睁开眼,看见三虎的小圆脸。
“怎么了三虎?”
“妈妈,”三虎说,“你跟爸爸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有空一起带孩子》END——
【玄鸟归岐】当与天子说爱时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姜尚想。
最前头的轻骑小队回营时来报,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朝歌的轮廓。
姜尚立于营地的瞭望塔上,远眺那座城市,是天地交接处的一枚小点。
黄昏的营地里起了炊烟,有人唱起了歌,嘹亮又悠长。
老去的谋士却想起了冲锋时的号角、遍野的哭嚎,秃鹫徘徊不去,似哭似笑。
于是他第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个预言,以及杀掉殷寿这件事。
差不多了,太公想,该去与武王谈谈。
他望了营地一周,却未找见武王。幸而,遇见了姜文焕——他是掌武王身边护卫的。年轻的将军听了问题,看太公一眼,打趣道:“您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太公心想,哑谜是什么孩子们近来流行的风尚么?
他小眼觑着姜文焕的大眼。两人的面孔让牧野黄昏里的余晖微微照亮。
姜文焕是守规矩的,眼看这趣儿没让太公接住,忙自己把话头捡起来,“在……在殷郊的鹿车上呢。”
姜尚一愣,接着一拍脑袋,“我真老了——这都想不到?”
于是谢过小将军,往营地边缘处的溪流走去。
营地的火光逐渐往身后褪去,老人踩过漫卷如云的野草,风行水上,远穹寥廓,显出些许寂静的月际。
白鹿——或者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而化作鹿形的白泽兽——在溪边休憩,皮毛垂落如霰雪,远望去像红尘幽梦里杳杳的、流月簇拥的昆仑山。
姜尚分草成径,到白泽身边去,于是白泽低头看他,瞳仁幽蓝,仿佛昆仑后山桃花林间千尺深的寒潭。
姜尚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下山了许多年。
“尚父。”他听见武王的声音,于是转身看去——殷郊驾的那驾鹿车,有些奥妙。有时鹿是鹿,而车是车。譬如此时,白泽在姜尚身边慢条斯理地梳毛,那车便自己轱辘轱辘地来了,年轻的王君坐在车前,晚风里衣袂翩跹,金线的云纹漫卷,如流火在燃烧。
他应该是心情很好的。姜尚借着升起的月色,打量着武王的面色,心里这样想到。
这个世界的新王的眼眸此时是那样的明亮,星野昭昭,云汉辉煌,他在暮色四合的中央,却像正午不坠的太阳。
他身后,殷郊将幕帘挑起,于是武王转身去与昆仑的神君说笑,车里的烛光斑驳错落,在有情人的眼底融成春日里琥珀色的蜜糖。车兀自滚着,他们在这天地与山河的怀里,仿佛有无量的自由。
姜尚忽然觉得有些残忍,什么都很残忍——他很残忍,殷寿很残忍,封神榜很残忍,这个世界很残忍——最残忍的,当然是命运。
车滚到他面前停下,武王与神君下车来,将太公扶进去。
车外看小巧玲珑,车内却不拘束,仿佛平白多出了莫大的空间。一张榻、一盘棋、一张琴,茶汤烧煮到了最好的时辰,鬼侯剑静静地悬在车壁上。
“老远就看见尚父在找我了。”武王笑道:“殷郊便催白泽去接您。”
姜尚看了眼这车的窗,果然有些玄机。一扇望近,营地里挑灯看剑、麾下分炙,一清二楚;一扇眺远,朝歌饕餮、鹿台摘星,目极千里。
“太公,喝茶。”殷郊往姜尚跟前置了杯盏,茶汤倾倒,氤氲间暗香浮动。
姜尚再看过了那两扇窗。一见朝歌,血月悬空、黑云压城;一见周军,蓬勃野望、光明灿烂。
他有些明了昆仑为什么要将这辆车给殷郊了。
平日里,神君在此处,一望是流星坠落如炼狱的朝歌,再望是此世奋起希望、逆洪流而上的众生。
昆仑给了殷郊一个弑父的理由,一个让天地、让人间、让往后无数春秋与史笔、让千百年后无数回溯这段光阴的人与书与诗篇都信服的理由。
殷寿是昏君,所以他该死。
殷寿执暴政,所以他该死。
殷寿杀了儿子、杀了妻子、杀了叔父、杀了许多人。
殷寿是大奸大恶大逆大佞之徒,所以他该死。
但是世间有些事是没法由道理而行的。姜尚想。那些事情是由爱驱使的。
譬如当初殷郊强留在宗庙里自缚请罪,以为可以唤起慈父与明君,那时姜尚跪在庙外,只觉得荒谬——殷商的王储在那时分明是被猎户驱至崖边的幼鹿,却还呦呦鸣叫,去舔吻屠杀者手心的纹路——年轻的王储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旧日温情的怀念蒙蔽了双眼。
又譬如。又譬如。又譬如,如今的武王与殷郊。
·02
姜尚记得,昆仑的神君带着颈上的那根红线、一只被武王一箭射穿的瞎眼和一架鹿车来到周军阵营时,整个主帅营帐里就像被冷水溅过的热油锅,顷刻间就是一片巨大的哗然。
殷郊那时就立在营帐的一角,在烛火的光亮可以笼罩的边缘,荆钗布衣,仿佛摔得粉碎后、勉强黏补起来的、灰头土脸的月亮。杨戬与哪吒在他身边,难说是看管还是陪伴。姜尚那时看过一眼,便不忍再看。
有人说商王室罪行累累,皆该杀,杀了可振军心;有人说殷郊让生父厌恶抛弃,无辜可怜,留住性命,便于招降有心投来大周的殷商贵族;有人考量昆仑,以为杀了殷郊,拂了天尊的心意,立时有人驳斥,人皇为天,何惧道门耶?而年轻的天子彼时在沸反盈天的中央,鬼侯剑横置于膝上,盔甲上玉器古朴、虎兽张扬,整个人如踱上金边的神像。
“诸卿。”武王开口时平和,声音并不大,很是寻常。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向世界大喊大叫以期得到关注的年纪了。而在如今的世界里,他是中央,人们的目光,当然应该落在他身上。
于是营帐内以惊人的速度安静下来,就像潮水退入寂静的海洋,看似寂静,但暗流汹涌——人们的目光低垂着,身体却紧绷。
姜尚知晓这种紧绷。这并不是怀有异心、暂时蛰伏、察言观色的表现,而是人们在紧张,在紧张这个结果,这个结果是未知的,人类从来恐惧未知。
这种未知来源于武王的心,以及由心驱使的决策。
在西岐,在周军,一切的一切,武王说行的时候,才可以行,武王说不行时,是一定不行。
“神君。”武王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到殷郊身上,“上前来。”
于是人们明白这件事里殷郊的身份了。他先是让昆仑教导与爱护过的孩子,再是被殷寿厌弃与利用的独生子。
人群向两侧分去。殷郊上前,杨戬在他身后。
末路的王储从光明的边缘迈向年轻的周王。光亮一拥而上,将他浸没,他似乎觉着这些陌生,于是显出惘然。长发干净规矩地束上去,他没有遮掩自己的狼狈,瞎眼处下陷而肌理委顿,像是腐烂至一半而忽然被冰封住的骨肉。
姜尚在心里叹息。他看了眼武王的面色,对方正在端详——姜尚尝试用这个词去描述当时武王看向殷郊的神情。
他曾经见过武王的这种神情。
在诛仙大阵,神智尽失的殷郊被殷寿祭做阵眼,与浸过千百人牲的血的商王旗一起绑缚在石柱上,周身黑云翻涌,血日当空,万鬼同哭。
“您是天命。只有您的羽箭,可以穿过诛仙阵。”
姜子牙将破阵之法说给武王听时,近乎不敢去看武王的脸色。他大概知道武王看着殷郊,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
想到了朝歌城前的刑场,想到了父子反目,想到了殷郊被斩下的头颅。
那时武王还只是位质子,但是位被殷寿喜爱的质子,但是位敢杀殷寿的质子。
他彼时与此时一样,要看着高贵而热烈的王裔被踩踏至残损,在残损时甚至也无法逃离凌辱与桎梏,被尘灰与草芥吞没。
而如今,殷郊需要再死一次,需要在姬发面前再死一次。
“取弓。”
姜尚看见姜文焕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应了声,转身去了。
石柱上无知觉的殷郊此时却睁开了眼,魑魅魍魉倒映在他眼底,成了化不开的尸山血海。
他们隔着生离与死别对望,其间流年倥偬,少年人如诗如歌,如今都成了老朽的旧日,被掩埋在时代滚滚的洪流下。
弓至。
武王挽弓。
弦动,如凤鸣。
箭去,如龙袭。
箭入眼,石柱崩,商旗倒,王储堕。
武王发!
周军迸发出如潮如雷的欢呼,骏马嘶鸣,雄鹰长啸,声浪荡向八荒,世间为之倒伏。
武王发!武王发!武王发!
姜尚松了一口气。
“全军,前进。”
武王转身向后走去,雪龙驹应召而来,预备冲锋。
他没有回头。
姜尚再次看见了这种眼神。
武王就那样看着殷郊,昆仑的神君上前来,行了礼——道门的礼。
人群中有些方才为殷郊说话的臣子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而不忿者则报之冷笑。
武王开口道:“昆仑指派你来周军做什么?”
殷郊答:“师尊令我听凭武王驱驰。”
“好。”武王颔首,“现下倒有些麻烦——我杀你或遣你返师门,一是道门肯定不依,认为我心有龃龉;二是对不住你我情谊。我不杀你,军内肯定有心存不满者,不利于伐纣灭商,不利于天下黎民。”
营帐内落针可闻。
“去为二郎显圣真君打下手吧。”武王平淡道,“记得每日来帅帐复命。”
姜尚蹙了蹙眉,人群稍有骚动。
“若未见人,按叛逃处理,杀无赦。”
于是人们再次安静下来。
群臣退去。姜尚慢下一步,看着殷郊出了营帐,回身道:“陛下您这到底是让杨戬看住他还是保住他?”
武王一怔,旋即正色道:“尚父,何出此言?”
姜尚挥了挥袖子,“陛下!”他迈步过去,像只尝试给小崽说清道理的母鸡,“臣做过商旅,走过人间,上过昆仑,走过的桥连起来比您行过的路还长。您真以为,臣会觉得——您为了殷郊劫刑场、杀纣王、恨极了崇应彪抢鬼侯剑,殷郊被您射瞎一只眼睛,伤愈后却依旧投周,到如今对往事只字不提地任您摆弄——这些都是所谓太子对质子的怜爱,质子对太子的忠诚吧?”
姜尚叹气,“有些事,臣当年在成汤宗庙看得一清二楚。”
武王有些沉默。他意识到,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七八岁,自负聪慧,以为处事时大都面面俱到,焉知未被长者早早看穿?
“他因那一箭送命时,您没回头。”姜尚问道:“是无暇回头?还是不忍回头?”
武王张了张嘴,肃穆而明慧的君王面具终于剥落出一道隙缝,裸露出里头的茫然与颓败。
姜尚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把武王的陈伤全鲜血淋漓地剜出来了,又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安慰时,听武王道:“但我真不舍得。”
姜尚怔住了。
武王已经很久不用“我”自称了,姜尚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以“我”自称是什么时候了。
“他或许曾经拥有过许多,但如今已是流沙逝于掌心,都灰飞烟灭。”姬发低着头,在鬼侯剑身上垂落一片阴影,姜尚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的母亲死了,叔祖也死了,亲眷多故去,朝歌和他的父亲都不要他,商汤也将要结束了。这人间偌大,已无他容身之所。”
“我想过将他遣返道门,想过以周天子身份去信。那么,昆仑将不会有任何不满。”
年轻的君王眨了眨眼,羽睫有些湿润。姜尚忽然觉得他此刻是从这些年久坐的神龛下来,迈进红尘,恍然间还是那个当年在密林里为殷郊掖紧披风的少年。
“但我不甘心。”姬发的声音轻轻,“我有私心——他上了昆仑,做了无欲无求的神;我在人间行走,神不见人。而后千万年,我成一抔黄土,在那时他的记忆里,我可能淡若无痕。”
“我知他终究会忘了我,但绝不能是如今——他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一次是因为我无能,一次是因为命运弄人。”
夜长多梦,有时梦境里陆离而错落,他眼看着年少的爱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千万次。惊醒时榻侧空空,月光斑驳散乱,像是殷郊眼底的泪痕。
姬发看着姜尚,有些恳求,“如今,您让我再多看他几眼罢。”
太公望着他,“如若他往后心思不纯呢?”
“那么,寡人会让他死第三次。”武王答道。
太公问道:“您的这句话,是承诺么?”
武王道:“是。是寡人的承诺。”
太公好似有些感慨,“您真狠心。”
武王微笑,“这与狠心无关,只与同道和挂碍有关。”
“同道,是说无论身份所在于商周,应福泽天下、抚恤众生。往日你们那些刻薄的谏言也好,那些难凉的热血也好,都是在印证这一意志。而若与这种意志逆行,即是不同道了。”
太公再问,“若他想救世,却是以商王的身份救世呢?”
武王答:“王是要敢杀人的,敢杀许多人,是要善良地杀人的,是要懂得如何在救人的同时杀人的。而这些年里,他做不到,殷寿做不好。”
“殷商的时代该结束了。殷郊是因纯良和天真而显得愚钝,并非真的笨拙而顽固,他会想明白的。”
太公好奇,“若他想不明白呢?”
武王的指腹轻轻抹过鬼侯剑,“曾经,我与殷郊若是鹰隼,便是向着同一片苍穹共飞;若是琴弦,便是心照不宣的共鸣。而自如今往后,若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说明他也没什么可值得我喜爱的了。”
灵魂和肉体都应平等地参与一段情感,否则这种情感就是不完整的。“当意志不合时,那些少年时的记忆会让这些隔阂逐渐磋磨到令人厌恶、令人痛恨、令人觉得无比的虚伪与丑陋,而寡人不想这样。”
武王温和道:“所以不如适时处理了这隔阂,斩断这挂碍,让他全然死去一次。就当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体面。”
姜尚问道:“如若彼时昆仑怪罪呢?”
武王仿佛答非所问,只淡声道:“寡人是天子。”
太公有些赞赏,又有些欣慰,此时却听见武王有些茫然道:“有一件事,寡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昆仑要将殷郊再一次送回寡人身边呢?”
姜尚凝眉道:“或许是需要殷郊单独向您传达些什么——这件事,我、杨戬、哪吒,以及除殷郊以外的所有在周昆仑子弟,都无法传达。”
是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于是,姜尚发现与武王在帐内的那次谈话只是自己过度的猜忌与忧心罢了。
武王人在前线,并不常见殷郊,殷郊每日的复命大多是向姜尚的。他偶尔在晚膳后有空回营面见群臣,扫眼去只看见殷郊微垂了头,站在杨戬身后,像是影子,临近人群与光明的边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周军里都并无什么交集。年轻的王君常过得艰难、危险、疲惫,他在血与火里来去,有时三天三夜行军千里、不曾休眠,在仙家斗法的电闪雷鸣里风餐露宿,在炼狱与濒亡间鼓舞人心,穷极智慧与勇气而杀出生途。
这些近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有时在马背上边赶路边打盹,旧的伤病或未来得及发觉诊治或尚未愈合,新的便接踵而至。
他把自己的血、肉、骨,一点点敲碎、一点点熬烂,化入人间万里,哺喂山河众生。
商军此次用了火攻。
哪吒亲自去看了,回报说非是一般的火,是业火。
风助火势,于是成了连营的灾。武王带兵在其中煎熬突围五日,杀出生天时终于迟来一场大雨,浇出滚滚尘烟。
他在人群的欢呼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豪与雄主。
他有些疲倦,于是微笑着,眸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仿佛要记住每一个人在此刻给予他的爱与敬。
有人在凝视他。
姬发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爱而痛地凝视他。
这种痛,并不是痛恨,并不是痛快——人间常将这种痛,柔软地称作心疼。
姬发抬眼望去。看见了殷郊。
那人站得很远,离群而立,不细看时,恍惚间叫清晨时升起的雾霭拢去。大概因为经历了营地内的恐慌,有些狼狈,灰头土脸。一身布衣上血与泥已经结痂;怔怔地看他,泪水滑落。
姬发霎时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开始焦躁,心仿佛被拧成一团——这是他们还在质子旅、朝歌和西岐时,姬发的身体对殷郊的哀伤已经尤其熟悉的反应。
他扯了扯缰绳。雪龙驹向前挪了挪马蹄。
这却让殷郊如大梦初醒,他慌慌张张抬袖把眼泪擦了,转身后悄悄离去。
姬发只好止步。
姜尚此时带着医官来了,于是他下了马,在簇拥中进帐看伤。
他这次身上有几处皮肤因灼烧而全然与盔甲血淋淋地黏贴在一起,又因劳累,而复发了陈伤,浑身根本没个清净地。
医官试着将那几片甲剥撕下来,方一触边缘,武王就痛得冷汗如雨。而更糟糕的是,被业火灼烧的皮肉并不好愈合,用药特殊,而营地恰好缺乏。
此时杨戬撩帘进来,询问进展。而后立在武王身边看了几眼,十分不忍。太公本就心惊肉跳,一抬眼看二郎神也是神色如丧考妣,更觉焦躁,便把人赶出去了。
太公思忖道:“不如叫杨戬速速去一趟昆仑?”
武王于是让亲兵去寻。
未尝此刻二郎神去而复返,喜道:“有药了——殷郊那儿的,我看他已经将药分给其余让业火烧了的将士,不过应该还剩一些。”
姬发正煎熬着,听此一句,打起精神,抬头道:“他人呢?”
杨戬指指帐外。
姬发便支使杨戬去召殷郊。
神君进来后给武王见了礼,接着便是武王问一句而他答一句,大抵是药的来历与用材以及他在周军的生活。
医官烧好了小刀,准备为武王剥甲,言语间微有颤抖。
杨戬打量着,“臣有些放心不下。”
姬发瞪他一眼,偏头安慰了医官几句,却适得其反,眼看着医官脸色愈发惨白了。
姜尚在一旁叹气,心想人只有在触碰自己心里越完美的事物时才会越紧张,他正要杨戬出去再寻别的医官来时,听见角落里一直安静的殷郊忽然开口道:“我来吧。”
帐里的人都望向他。
他让这些目光看得轻轻一震,有些无措,但很快镇定道:“我在山上,常帮师尊削木头做笔或剥鹿皮烤肉,手很稳。”
帐里一时更安静了。
杨戬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他觑着姬发,又觑着殷郊,他想上前摇晃殷郊的肩膀大喊师弟你清醒一点!
见鬼罢!这不是做笔的木头,也不是香喷喷的鹿肉——虽然现在看着是油光水亮的——这是人皇,这是天命,这是他活不了了那整个世界都要跟着回归盘古开天地了!
姜尚细细琢磨了一下,“昆仑弟子课业里确然有草药医理——陛下,不如让殷郊来?”
武王却只沉默,似乎陷入了什么思量里,并无回应。
太公微矮了身,蹙眉道:“陛下?”
武王恍如梦中初醒,嘴唇轻颤了一下,“依太公所言。”他看了眼医官,“别耽搁在寡人这里,出去瞧瞧其余伤员。”
杨戬转身,“殷郊。”
殷郊低低答了声“是”,脚步轻轻地上前。
“师兄,”他稍顿了脚步,“帮忙找件能咬在嘴里的物什。”
杨戬看了眼武王,武王颔首,于是他去找了些香茅草、柳枝,洗净、裁短,拿碎布裹了,进帐递给殷郊时,被姬发截胡。他瞥殷郊一眼,“待寡人实在忍受不了时,再用。你动刀罢,寡人有话想问。”
神君会意,从医官手里取了小刀,轻轻贴在武王的肌肤与铠甲的相贴处,刀锋向下入肉。
武王颈下青筋动了一下,他稍缓了口气,平静道:“昆仑还授这些?”
殷郊答道:“是。”他自知有些简短,添补道:“会上山采药,背诵医典。”
武王问,“常采药?”
殷郊答,“大致十日一次。”
刀锋逐渐向下,血沿着有些焦黑的肌理蜿蜒而下。杨戬耳聪目明,能听见那刀将肉与甲剖开时的声响,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咀嚼与吞咽。
武王问,“昆仑墟四季分明?”
殷郊答,“不比人间。”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行刀时确然很稳,沿血肉与甲片的粘连处一路划开,收刀时轻盈。最后将被灼烧至变色的甲片从姬发身上揭下,然后敷药、包扎。
姜尚与杨戬看过殷郊行云流水的动作,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便给武王告退——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武王此番显然要歇几日,他们都得去做手下人的主心骨。
殷郊把揭下来的甲片扔进木桶内的水中,碰出两声闷响。他看王君额上汗水淋漓,顺着清俊昳丽的眉骨滴落,殷郊担心汗水浸眼让姬发不适,想叫人来擦,抬眼才发现帐内仅自己与武王二人,只好自去拧了帕子,刚想抬手为姬发擦拭,却被那人连手带帕子捏住。
殷郊一僵。
武王略松了劲,将帕子抽走,“寡人自己来。”
殷郊有些无措,嗫喏道:“……好。”他只好转身去将刀洗了,听见武王在身后道:“你以前不会做包扎这些事,方才来看,却仿佛很熟悉。”
殷郊心头一跳,以为他在疑自己此番目的,强自镇定道:“在昆仑时,受过些伤。”
武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么?怎么伤的?”
殷郊回身去,迎上武王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摔过.....摔下山崖过。”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为他把余下两处烧伤处理了,然后告退。
武王站起身,撩帘出去,让亲兵去取一副新甲来,“也让二郎神君来一趟。”
杨戬来时,武王正在看战报。王卸了甲,半散了发,袍裾堆叠如云雪,他人在其间,仿佛青山上的松柏或梅木。
武王问他,“当初殷郊在昆仑活过来后,是什么情况?”
杨戬仔细道:“陛下是问哪一次?”
武王答:“两次。”
“第一次,他瞎且哑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不瞎不哑了,却不爱说话。”
武王略停了动作,“他之前也不爱说话。”
杨戬有些愕然,“之前?”
“啊,”武王意识到他们并不在谈论同一件事,“寡人是说小时候——大致八九岁时,他那会儿话不多,都是寡人去找他说。”后来,说多了,殷郊的话也渐多起来。
杨戬续道:“第二次,只瞎了,但较第一次,愈发少言寡语。”
武王颔首,“他在昆仑有受伤么?”
杨戬答道:“道门讲苦修,讲清净,期间受伤是必然的。而他死去又活来两次,元气大伤,肯定不及全盛康健之时,难免遭更多的罪。”
武王应了声知道,杨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踌躇道:“这只是陛下与臣二人的谈话么?”
武王瞥他一眼,“你想告诉殷郊?”
杨戬垂了头,有些紧张。
武王已看完一份,于是翻开新的,竹简轻轻碰撞。
“你想说便说罢。”武王提刀下字,“他的性子眼看着是又养回之前的了。你说了估计也无甚作用。”
·03
太公将茶喝了半盏,抬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姬发道:“您是想说杀殷寿的事吧。”
姜尚一怔,“是。”
“我来杀。”
“他来杀。”
太公有些惘然,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姬发一眼。
姬发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与殷郊一起哄骗您么?”
太公心想,虽然不是,但未免也太像是了。
殷郊无奈道:“请您信我。我于此事中是怀有私心,但并非有关殷寿的私心。”
姜尚思量半晌,道:“你希望借斩杀殷寿与妲己一事,保住殷族与你母族部分人的性命与地位么?”
殷郊微怔,最终离了姬发身边,于太公跟前匍匐,行大礼道:“还望太公成全。”
姜尚看了武王一眼,武王却只望向伏地的王储。姜尚于是想起了这种令他熟悉的眼神——在以那支羽箭射杀殷郊时,在看见殷郊第二次回生后来到他身边时,太公有些恍然,原来是又爱怜又痛恨。痛恨这戏说一样弄人的命运,爱怜历尽苦难的心上人。
而武王最终回看了太公,眼神不再有波澜。姜尚于是知晓了天子的意志,武王将此事依托给自己决断。
他知晓武王是怎样的君主,从而明了这并不是帝心在做什么试探。
于是他认真地对殷郊说:“我允诺你。”
姜尚年事已高,于是殷郊扶太公上了白泽,而姬发为之牵引,将人送回了营地。
他再带白泽折返时,殷郊已经上了榻,倚着车壁,青丝如墨流泻,在翻一卷道藏。姬发瞥见那书卷上的昆仑属印,想起了些旁的事。
他洗漱更衣,上床后顺便将烛火熄了,殷郊把道藏搁置一旁,躺下时,被身边人环住腰,姬发贴近他的颈窝,“我想起些事,要问你。”
殷郊“嗯”了一声,听姬发道:“昆仑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殷郊沉默了半晌,“怎么会这样想?”他又道:“不能是我有心来寻你么?”
“杨戬与我说了你在昆仑的状态,”姬发亲了下他的耳垂,“那不是能有心来寻我的状态。”
殷郊有些羞恼,“怎么不能是?”他稍微提高了些声音,“那就是!”
“你记得么?”姬发握住他的手,“你我八岁时在质子营相遇,你那时与你母亲有些不睦——她望你练琴,而你学了剑。你来了质子营,你父亲忙于军务,并不多照看你;姜文焕是你的表亲,为了避嫌,而不与你多亲近,至于崇应彪、鄂顺,那更没什么可说的。”
姬发笑了一下,“你知道你那时像什么?像一只孤独的、紧闭的蚌。”
殷郊将他的手拉上来,咬了一口。
但他还是很抗拒与姬发说那件姬发想听的事,而他又不希望有所欺瞒,于是他转过身去。
姬发有些无奈,“你别这样。”
殷郊依旧拿背对他,扯了扯被子,却又怕姬发夜里凉了,于是拧着身体将被子还回来,搭在姬发身上。
姬发不再妄动,只是凝望着殷郊脑后一处拇指大的凹陷——那只羽箭钉入了殷郊的眼眶,而后击碎他的后脑,穿颅而过。昆仑尽力弥补,再者,殷郊平日束发,这陈伤便被遮掩过去了,只在如今散发横卧、青丝如水般淌下时,才露出些端倪。
他觉得眼眶有些刺痛,但却不移开目光,只是凝望。
“你与我历经过生死,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抱住他,低声道:“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实话。”
·04
他们是在春分时一齐跌下山崖的,那时青草刚刚冒头,朝露沾湿。
彼时战时紧迫,武王身上的几处烧伤只生出些单薄的皮肉,但依旧重新披甲上了雪龙驹。期间中了申公豹的圈套,杨戬等人被调虎离山,武王几番鏖战,被逼至崖边。
殷郊骑白泽强行破阵而来,申公豹惊怒之下,失了控制,余波震荡,殷郊在姬发身前奋力一阻——
他们就这样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姬发醒转过来时,先是看见了燃烧的柴堆,然后是被架烤的鱼和放在一侧被烘干的衣物——
殷郊呢?
他的心脏怦怦跳起,像被扼住了咽喉。他熟悉这种恐惧,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曾历经两次。
他急切地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的骨肉是活拆后又强行合拢一样的痛,于是起身的动作成了滚落,砰得一声闷响。
他一阵天旋地转。
幸而此时殷郊听到了动静,从石洞外急步进来,忙来扶他。
姬发重新躺了回去,眼前一阵阵发黑。殷郊方才是出去洗帕子——
那该是他从衣袍上撕下来的,他此时探手碰了碰姬发的额头,“还好,不烫了。”
姬发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只觉得一股滚热自肺部上冲,声音被连串的咳嗽压住了。殷郊安抚地替他揉了两下胸口,转身去取了水来——拢在绿叶里。殷郊将人半扶起来,姬发靠坐在他怀里,勉强饮下两口,发觉水竟不是凉的,应是殷郊用法术温过。
姬发大伤未愈,脑海里让浆糊填满,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以前这些伺候人的事,哪里轮得到殷郊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殷郊将那只叶盏置于一边,抬手来抚姬发的心口。姬发觉得胸怀间稍微松快了些,却看见殷郊手上因冻疮而留下的旧疤——他离开他时,这分明没有的。
姬发看着那只有些陌生的手,忽而又浑浑噩噩地想,殷郊做这些做得这样熟稔,怕是在昆仑修道时没人看顾,吃了不少苦。于是又有些怨怼姜子牙,死老头让殷郊遭了这样的大罪。
殷郊看姬发脸上神色难测,以为姬发有所不适,于是去摸他的脉搏。
姬发一震,避开了。
殷郊怔住了。
洞内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柴堆让火苗舔舐出的哔剥声,殷郊的身影倒映在岩壁上,一动不动。
“……我知我如今身份不好,给你添了诸多烦恼。”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现下,你忍一忍。”
姬发只觉得喉头泛起腥甜,他张了张嘴,最终闭目,哑声道:“……你以前不做这些事。”
殷郊听着,以为他在疑自己的医术与心术,脸色有些惨白。但他生得是纯良而天真的性子,爱一个人时是真正的、全然的爱,以至于在之前显得愚钝、莽撞,如今死去又生来,宛若玄鸟被活活裁去翅膀、明月在尘土间被践踏得粉碎,成长许多,但在姬发面前,依旧是全然被牵系的。
他没有办法,只半跪在石台边,急切地去捧姬发的手,近乎哀求,“让我帮你看一看伤——我只是看伤,我在山上学过。你对这个人间很重要,你要活下去。”
姬发终是忍不住了,睁眼时,双目通红,直看着殷郊剩下的那只眼睛,嘶声道:“我求你,我求你!你别折煞我了,殿下!”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他再次咳起来,却奋力推开了殷郊来扶他的手,“你在朝歌,先是世子,后是太子——你哪里做这些?”
他看着殷郊,声音颤抖,仿佛咽下了一万根针,“你不能做这些。”
要痛死了。姬发想。我的心要痛死了。
殷郊总算是听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只说出:“你傻了么?”
姬发大恸,心想我这是心疼你,你怎么骂我?一群臭道士,把好好的人养蛮了。
殷郊本想说如今局势,过些日子,我就不该是殷商太子了,却又怕这话真把如今姬发已经被戳得稀烂的心窝子戳穿了。于是一面在心里给师尊与昆仑告罪,一面捡了稍微软和点的给姬发说:“你将昆仑当朝歌么?道门讲清净,讲修身,讲平和,讲淡泊,哪里能玉堂金马地过日子?”
姬发稍微平息了点,只攥紧了殷郊的手,直直盯着那团篝火。那焰光倒映在他的瞳仁里,他人却面无表情。
殷郊望着,有些发怵,“姬发?”
那人忽然开口了,“是我的错。”
殷郊一怔,却听姬发续道:“当日在刑场,我不该逼殷寿放你。”
他眸中鬼火幢幢,宛如修罗,“我只该一刀将殷寿宰了。”
殷郊听着,半晌后叹气,一面悄悄去探姬发的脉搏,一面开口道:“你真病糊涂了?你一刀斩了殷寿,然后我去当商王么?那你如今这些抱负,又去哪里施展?”
却听那病人徐徐道:“你做了商王……你做了商王,我便去做西伯侯。”
姬发现下的脑袋与状态只够他处理一件事情,于是兀自聚精会神地去剖析那个“如果”了,殷郊趁机帮他把了脉——一切正在好转。神君悄悄放下心来。
“一边将旦儿好好带大,一边屯兵积马。”
殷郊觉得话头开始向意料之外狂奔,“……什么?”
“我再将位置传给旦儿——然后替你去处理其余的诸侯。”
殷郊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叫处理?”
姬发喃喃道:“或灭其国,或驯其心。”
将一切的一切,归于朝歌与殷郊。
殷郊蹙眉,心想这叫殷寿与姜尚听了,非得气死又活来,他轻轻摸了下姬发的侧脸,“先别说了,快歇下罢。”
姬发捉住他的手,“你不歇么?”
殷郊笑了,“我要守夜。”
“有什么好守的?”姬发开始犯困,“这天下都会是我的,无论你在哪里,都会心安。”
他在陷入黑甜乡的最后时刻将殷郊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殷郊知晓他在笃定什么,有些感慨,又有些感动。
他是被从姬发身边掳走的。
那时他只死过一次,而后带着零碎的记忆去了西岐。小桥流水,风吹麦浪,两岸皆香,他只跟在姬发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抵足而眠,有时在麦垛上看云汉灿烂、星斗万千。
被申公豹带走时,他的法相已经全然残损,收回时,吐出一口血,衣衫上猩红蔓延,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大地,目眦欲裂。
西岐的世子骑马跟着被带走的爱人狂奔过十几里路,迈过倒伏的麦田,越过烧焦的马厩,在万里的黑天下是茫茫原野上唯一一处飘摇的白点。
他那样顽固,那样执着,追出城时却撞上了殷郊从天上落下的壁障,连人带马摔落,站起时,已经分不清脸上滑下的是血还是泪。
殷郊遣白泽去寻周军,在他们坠崖后第三日,便带了人来。
于是姬发再睁眼时看见王帐的穹顶。
姜尚去见他时,他正于床榻上坐着,边喝药边看战报。
姬发这样说:“过几日,待我伤完全好了,请让后厨给我一只烤鸭、两壶热酒。”
老人敏锐地感觉到少君明亮而欢乐的情绪,“您准备与殷郊谈谈么?”
姬发笑了,“我早晚要与他谈谈的。”他将药喝完,碗被放置一边,“他此次并非如曾经那样,记忆俱失地来寻我,而是全然清醒的。那么我与他最终都要谈论并明了我们在几个问题上的想法——杀殷寿,灭成汤,以及他需要一些他父族与母族的族人,在新朝得到什么。”
“经过这一遭,我与他之间,气氛还算良好,趁热打铁罢。”
太公续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您希望他能在您身边,对么?在翦商以后。”
“是。”天子这样回答道:“他已经摔得粉碎了,我却希望能将他拼起来——当然,他要允许他自己被我拼起来。”
姬发最终在几日后,提着装了烤鸭与酒的竹篮去寻殷郊。
他掀开车帘时,神君在看一卷琴谱,望来时,并不错愕,只是有些紧张。
姬发坐到他身边去,左右看看,知道了这车的奥妙,笑道:“你该没吃饭吧?”
他将烤鸭与酒拿出来,酒只拿了一壶——
“我喝就行了,”殷郊蹙眉望着他,“你现在伤才好全,不宜饮酒。”
姬发带两壶酒本就是故意,而如今达到了目的,便依了殷郊的意思。
他借着鹿车顶上夜明珠的光亮,拂开神君面颊边垂落的青丝,去看那只坏掉的眼睛与颈项上的红线。
“当时一定很痛。”他这样说道。
殷郊低声道:“确然很痛,但也确然是一种解脱。”
他被迫为虎作伥,从昆仑修来庇佑苍生的法门成了杀人害人的邪祟。当身上的头颅已经太沉重时,若能滚落到爱人的脚下,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姬发不再说话,但殷郊挨他挨得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他有些急促而紊乱的心跳。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认真道:“你想要这个天下。”复又轻声道:“你想要我。”
既要,还要。
年轻的君主与他对视,并不退缩。车内陷入了寂静,烛影横斜,有些愁绪。
“一年里,我大概只有几个月可以在你身边。”殷郊兀自说了下去,“余下的日子,大概只能在昆仑,道门庇佑又束缚于我,那么你的臣子最多只有微词;而如若你能让史官遵循你的意志,则千百年后不会有我在你身旁太多的痕迹。”
姬发看着他,他垂下眼,开始撕那只烤鸭,那鸭子以无花果木炙烤,佐以草药,撕开时肉香沸腾,外焦里嫩,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呢?”
殷郊平静道:“让我的母族、让殷族里不阻挡你伐纣脚步的族人,体面地活下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心灰意冷。我也同样怀有如此的心境。”他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只鸭腿,剔掉其上有些过厚的油脂,“我与你的关系最终是一定会走到权与爱皆不可割舍的地步,我期冀我们努力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你会成为千秋彪炳的君主,不会是野心的玩物,也绝不会是爱的傀儡。”
姬发听懂了。
“如若这种平衡,最终难以为继。”他的指尖抚摸杯盏上的纹路,“我会放你离去。至于你的族人,你为他们,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会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他们往后起落生死,皆由他们自己选择,切莫挂怀伤神。”
殷郊于是知晓这是君王的诺言,言而有信。
姬发凝望着他,“你会杀你父亲么?”
“会。”殷郊靠在姬发的肩头,抿了口酒,半阖了眼,“但昆仑想见那只白狐,我需带走它。”
“弑父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做。”
在昆仑时,他学会了御风,于是可以在顷刻间去往很远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
于是在人间行走,路过海海众生。看见饥饿,看见劳碌,看见疲惫,看见不公,看见崩溃,看见作恶,看见荒淫。
他曾经以为,父亲是天地。后来发现其实天地很大,而父亲不过是在竹简上书写或烧烙的字迹。
父亲,从来不是因为是父亲而伟大,不是因为他给予了子女生命而成为父亲,是因为亲爱与教养才成为父亲。
为什么有些人听到父亲二字,会觉得魂灵深处传来震颤呢?
那从来不是、从来不是,血脉带来的,那是爱带来的。
听到父亲时,你想起他抱你、背你,夏日时让你把玩他冰凉的耳垂,隆冬里让你将手伸进他的胸怀。
而这些殷寿都未曾给予他过。
父亲给了他生命,也夺去他的生命一次,利用他去残害更多的生命一次。他因为父亲死过,也因为父亲成了罪与恶的傀儡。
殷寿给他的,他已经还清了。
想清楚这些后,他明白了,对于他而言,弑父不过是件很小的事。
“我要去杀父亲了。”
他进周军前,去见姜王后。
母亲成了月光下碧草如浪间的一处无声的坟茔,静静地望着他。
“如有来生,还望您不要再遇见他,还望您一切如愿、一切自由。”
他拿了琴出来,坐下,将之横置于膝。
月光在拨动的弦间流淌。恍然间仿佛还是那一夜,落英纷飞,母亲的指尖微凉而柔软,拂过他的面颊。
“我不再做他的儿子。”
他将额头倚靠在石碑上。
“却期盼着,还能做您的孩子。”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是独生子啊。”殷郊有些感叹,“我师尊当时知晓我的情况后,还笑我没个独生子的样子——‘发现父母的爱不全在自己身上,竟不会大吵大闹么?’”
他那时才知道独生子应该是怎样的。独生子应该是不允许父母的爱外泄一伶仃的,即使他的父亲是殷寿,也该表现出特别的偏爱。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接下来开始谈论帝王。
他们都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却都坚持谈论下去了。有些事就是如此,必须硬起心肠而一鼓作气,避免日后的软弱与变故。
“我慢慢意识到,”他以余下的那只好眼,凝望着姬发,“如要做这个人间的王,是要杀人的。”
殷郊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只是杀男人,还需杀幼儿、杀女子、杀老人;不止杀恶人,还需杀善人。”
姬发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喟叹。
他明了殷郊在说什么。
不论是商,抑或周,如若要扭转这个乱世,都是要杀人的。要善于杀人,也要杀善人。
殷寿杀的就是善人。
他杀四方伯侯,为归拢权利,这是没有错的王术;错的是他不该那样急切、那样贪婪、那样咄咄逼人,是以他不善于杀人,不懂得杀人。
而殷郊,他无法杀善人。
他是让姜王后教养出来的璞玉,天生有姜族的贞静与爱亲,有温和而凛冽的勇敢,有死谏的刚烈,却不会有阳谋的雷霆与霸道,不会有阴谋的隐忍与尖锐。
但姬发与他们二者的不同即在此,他杀善人,也善杀人。
“我会陪你做完你要做的事。”
那夜他们将烤鸭吃完,神君最终这样对武王说。
·05
殷郊有些心软。他想,或许应该说出来。
他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摸索到姬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是什么好事。”
姬发平静道:“那更该听听,好早做准备。”
殷郊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他从第二次死亡里重活过来时,看着昆仑的云海舒卷,桃花开谢,并不多话,也并不想下山。
他只是在自己的白草庐内修行、看书、听雪、吃药、弹琴,独自这般,仿佛避世。
而他不向山走去,山却向他走来。
某一日,广成子带了一位殷族的王公来见他。
王公是代他的父族与母族而来。
他认得他。这是位富有而闲散的贵族,脾气温和,不理政事,对于祭祀、奴隶和曾经的那些小质子们,都很宽仁。
王公望着他,落下泪来,伏地哭泣道:“请您救我们。”
他看着那人散乱的、灰白的鬓发与凌乱的、有些陈旧的衣裳,感到疲惫。
他将老去的王公扶起来,“您不要害怕。”
王公哀恳道:“您会下山的,对么?”
他回答,“会。我会下山。”
“您会去……去为我们求情么?”王公期盼地看着他。
殷郊明了,他是希望他去见姬发。
“让我想想。”他最终这样说。
王公有些失望地离去了。广成子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不想见姬发么?”
“我见他——我怎么见他?”殷郊低声道:“我已经面目全非了。”
广成子看着他,有些怜悯,“姬发会死于翦商功成后的第三年。他多伤病、重思虑,又少休憩,油尽灯枯不过是迟早的事。”
殷郊手一颤,他吃力道:“什……什么?”
广成子给他看那枚昆仑用于推演的星盘,殷郊的视线只粗粗沾过,就如被烈火燎过,移开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觉得有些酸痛。
他沉默半晌,道:“师尊是想逼迫我么?”
广成子只问道:“你不想再多看他几眼么?”
殷郊忽然道:“我记得昆仑有个‘分命’的法子。”
广成子静了一瞬,大怒道:“你想都别想!”
殷郊淡声道:“有什么不能想的?他是那么好的帝王,合该活得更久。”
广成子双目圆睁,他只是想让殷郊下山去看旧情人,全个念想,却没料到殷郊剑走偏锋,“痴儿!你修的是长生!你将阳寿分给他,就得弃了长生……”
“长生又能如何!”殷郊反问道:“如若姬发早逝,而新王身上,没有我的烙印,只有在战火里成长出的对殷商全然的恨意——那些我父族与母族的残党,又该何以为继?”
“我在天上活着,要一直看他们沦落、要看他们其中的无辜者被迫背负枷锁与苦难么?”
广成子觉得他天真,“你怎么敢确定你就算将阳寿分给了他,他的心意在延长的年岁里就不会变更呢?”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
广成子有些痛惜,“你这是在赌。”
“我还不如一赌……还不如一赌。”殷郊平复下来,“赌赢了,很好;赌输了,而我已尽全力,列祖列宗在上,不会怪罪的。”
“师尊,我想避世,但世不避我。”他凝望着,仿佛要穿过层云,看见山下的世界,“我总不能骑在红尘槛上内外摇摆着过日子。”
车内陷入了寂静。殷郊侧躺着,仿佛可以听见外头草叶的摩擦,白泽在睡梦里的吐息。
他有些紧张,张嘴时舌头打结,“姬……姬发?”
身后人没有说话。他感到恐慌,“你能说句话么?”
腰上的手蓦然收紧了,他闻到姬发身上微凉的香气,稍微安心。
“睡吧。”姬发说道,他搂他搂得很紧,“你如果需要我现在对这件事给出‘要’或‘不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
他们挨得那样近,可以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
“我是个凡人,也是位帝王。”
年轻的君主的声音柔和而有倦意,“当然会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土地与人群,可以匍匐在我的脚下。”
“但我很爱你。”
·06
杀掉殷寿时,殷郊的心情并未起太多波澜。他执斧斩下成汤最后一位王的头颅,然后拎在手中,血顺着殿里的台阶淅沥,一会儿后,就会流干。
妲己——或者说九尾狐,躺在一边,奄奄一息,它曾经占据过的那具美丽而勇敢的苏家小姐的身体已经干瘪。殷郊走过去,将它自尾部拎起来。
他的鞋靴在打斗与撕扯中已经破损,他便将其踢开,只赤足而散发,向殿外走去。殿外的天有些黑,但已经开始泛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色,他也是这样的情状,去取斩狐妖。原来多年后的那一剑落到了这里,他想到,只是要斩的并非什么狐狸,而是狐狸身后的君王。
他走出大殿,看见苍穹最终开始褪去漆黑的颜色,像这个王朝最后的落幕。
他看见姬发站在重重的台阶下看他,喘着气,天光为新君与他的白马披上金色的纱衣。他的身后,人群逐渐奔来,像前推的潮线。
殷郊跪了下去。
姜尚从白泽背上翻下来,走到姬发跟前,低声道:“陛下?”
姬发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姜文焕?”
太公怔了一下,而后回身看了刚刚勒马的姜文焕一眼。
年轻的少将看懂了这种眼神,于是拧住缰绳,逆潮流而去,马匹在朝阳里狂奔起来,蹄踏如雷,将军的呼喝仿佛可以贯穿长夜、上达天听。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听见了,他知道整个人间也会听见。
他冲姬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他看见帐顶繁复的织花,守在一旁的宫女惊喜道:“神君醒了。”
于是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广成子,接着是姜文焕,最后是周天子。
广成子给他把了脉,觉得并无大事,叮嘱几句后,便自去寻姜尚喝酒吃肉。姜文焕见他无事,低声慰问几句,便也离去处理事务。于是最终只剩一位周天子,王服飘逸而华美,静立时仿佛梧桐木上栖息的凤鸟。
“九尾撑着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朝歌烧了。”武王将他扶起来,把小炉上温着的药递给他,“成了废墟。”
他有些沉默,天子将手中的卷轴打开给他看,他看见了殷族与姜族的封地,稍微松了口气。
“他们还算听话么?”他是说那些前朝的贵族。
天子坐到他身边来,让他倚靠着自己,“嗯。”
“我好累。”他将药饮尽,重新躺回床褥间。
天子抚摸他的脊背,“睡吧。”
他蒙头大睡。
睡醒时发现天子已将他偷走,带到了昆仑的那间草庐里。
殷郊有些哭笑不得。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见姬发坐在廊下,在给他的琴添第七根弦。
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将脑袋抵在他的肩上。
竹海涌动,风云来去。
“你要不要在昆仑住些日子?”爱人问道。
他只问,“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
姬发不答,“你累吗?”
他静默了半晌,道:“有些。”
姬发将弦拧紧,“请让我慢慢想罢。”
殷郊轻声道:“还有三年。”
“不要害怕。不要急迫。”
姬发说:“世间的事,不是每一件都会很快得到答案。”
他亲吻他的侧脸,“我在你的身边。”
End.
【玏元】奇迹乐园(一发完)
*别名《总觉得侯雯元给杨玏生过一个孩子》
*首发豆瓣句号小组整理了一下无泡泡纯净版
*生子预警,小孩一直管猴元叫妈妈预警
1.
侯雯元给杨玏生了一个孩子,男孩,大名叫杨缙翊。
名字是贾志国同志翻了仨月字典起的。为什么会翻这么久呢?因为贾志国同志这次长记性了,说要起个独特,但是又不至于让人不会读的名字。
杨玏很无语,吐槽他亲爹:“读是不会读错了,以后考试在写名字这儿就慢了同学三分钟。我先替我儿子谢谢您嘞。”
这话是在病房里说的,贾志国同志正抱着来之不易的乖孙不撒手,听到他儿子这话也不生气,了个白眼,继续逗小孩。
病床上的侯雯元对这个名字,倒是没有意...
*别名《总觉得侯雯元给杨玏生过一个孩子》
*首发豆瓣句号小组整理了一下无泡泡纯净版
*生子预警,小孩一直管猴元叫妈妈预警
1.
侯雯元给杨玏生了一个孩子,男孩,大名叫杨缙翊。
名字是贾志国同志翻了仨月字典起的。为什么会翻这么久呢?因为贾志国同志这次长记性了,说要起个独特,但是又不至于让人不会读的名字。
杨玏很无语,吐槽他亲爹:“读是不会读错了,以后考试在写名字这儿就慢了同学三分钟。我先替我儿子谢谢您嘞。”
这话是在病房里说的,贾志国同志正抱着来之不易的乖孙不撒手,听到他儿子这话也不生气,了个白眼,继续逗小孩。
病床上的侯雯元对这个名字,倒是没有意见。事实上,从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起,他就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做梦。
2.
侯雯元和杨玏是在拍封神的时候搞上的。侯雯元第一回拍戏,没有经验,只会用笨办法,把自己完全代入到彪子这个角色中去,写人物小传,死皮赖脸拉着导演编剧聊角色。见他态度诚恳,导演编剧也真的对彪子这个小角色多上了几分心。于是就有了为彪子特意加的弓弦按脸戏。
收到飞页的伯邑考·杨玏提前两天进组,跟着一起练动作。
该说不说,进入工作状态的杨玏真的很有伯邑考的感觉,已经变成彪子形状的侯雯元立刻被迷得五迷三道,下定决心不睡杨玏一次他就不叫彪子。于是借着走戏求指导的名义敲开杨玏的房门,半真半假地哭诉:“哥哥,你知道的,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我一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
他穿着宽松的无袖衫,一边哭,一边柰子晃来晃去,晃得杨玏眼晕。
杨玏统共没几场戏,来一次剧组他们俩的关系就进一步。侯雯元脸上笑嘻嘻,心里买卖皮,心想哎呦喂们老北京儿人儿真讲究,约个泡还要搞这么久的精神前戏。不过还好,按进度算,杨玏最后一场戏拍完他们俩就能do了,do完以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给这段入戏太深带来的错误关系画上一个完美句号。
于是侯雯元早早买好润滑,准备给杨玏留下一个难忘的夜晚。
没想到最后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杨玏一边淦一边揉他的柰子,轻拢慢捻抹复挑,跟个什么一样。侯雯元臊得脸红,骂:“你自己不也有吗?”
杨玏笑得酒窝深深,低下头亲一口,“你的好看。”
do完第二天,侯雯元辟谷痛痛,趴在床上cos尸体。杨玏要赶飞机,走前过来亲亲他,说:“过几天我爸过来拍戏,我陪他来,等我。”侯雯元心里翻白眼,我们俩不就do这一次嘛,你小子玩挺花,还想在你爸眼皮子底下淦我。嘴上哼哼两声,答应了。
然后他们俩稀里糊涂做了三年泡友。
3.
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侯雯元差点没发疯。
他抄起袖子,露出看着能夹亖人的肱二头肌。
“医生,你看看清楚,我是个男的。”
已经被医学奇迹冲昏头脑的医生:“哥们儿,我比你更不敢相信这个结果。”抹了把脸,又问:“您想留下这个孩子吗?看大小,应该刚刚10周左右,还来得及。”
来得及做什么呢?当然是打掉TA。
侯雯元沉默了很久,把那张B超单团吧团吧塞进了裤子口袋里,说:“我考虑考虑。”
但其实不用考虑。他想留下。留下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留下杨玏的孩子。
当天晚上他就把杨玏叫来了他家,把裤兜里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单子拿出来,仔细压平,像接受审判一样交给杨玏。
杨玏罕见地收起了大酒窝子,皱着眉,看着单子一言不发。
“我没必要拿这种事情骗你,至于为什么我一男的能怀孕,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看大小应该在10周左右,要打掉也还来得及。这是你的种,所以我觉得还是得跟你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处理。我都行,你想想吧。”
噼里啪啦说完,侯雯元抱着手臂向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从早上知道结果以后就吊在他喉头的那一口气到这一刻才算真正散开去连带着他的腰也软了几分,撑不起他现在里外两个人的身体。
四周安静得可怕。侯雯元只听得见墙上机械挂钟走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好像和他的心跳声重合在了一起,遥遥地,成为他体内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杨玏沉默的时间越久,侯雯元心里的绝望就越重。他知道杨玏不爱他,杨玏只是人好,跟伯邑考一样。可是侯雯元人坏,跟崇应彪一样,勾引他,赖上他。
终于,杨玏动了。
“你刚说ta现在多大来着?”
果然,侯雯元苦笑:“10周,要……”打掉还来得及。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听见对面的杨玏说:“10周?两个半月?没满三个月是不是都还不稳?上礼拜我们俩还做了,要不要紧啊?”
侯雯元懵了,和杨玏大眼对小眼。
杨玏又问了一遍:“要不要紧啊?”
侯雯元:“不,不要紧,医生说孩子挺健康的。”
杨玏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看向另一边的开放式厨房,“那ta还挺牛嘿,厨房里做的,你都哭了,ta还活蹦乱跳……”
“不是,”侯雯元打断他,“重点不是这个,现在的重点你打算怎么办?这个孩子。”
杨玏:“?什么怎么办?生呗。”
侯雯元:“哈?”
杨玏:“哦对,咱俩还得扯个证儿。”
侯雯元:“哈??”
杨玏:“还得跟我爸妈说一声,他俩好不容易接受儿媳是个男的,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孙子,大悲大喜,可能会比较激动。”
侯雯元:“哈???”
杨玏:“对了,我俩都谈了三年了,你一直不肯跟我去见我爸妈,这回总不能再不去了吧?”
侯雯元:“我们在谈恋爱吗?”
杨玏:“?”
杨玏:“我们没谈吗?”
4.
总之,侯雯元稀里糊涂就被杨玏拉去了贾志国同志家。
贾志国同志一脸严肃,看看杨玏,看看侯雯元,看看侯雯元的肚子,再看看手上的B超单,然后指着B超单上那一团小小的阴影,对老伴说:“我儿子真牛嘿!”
5.
之后的七个月过得飞快,一眨眼,侯雯元就进了产房,再一眨眼,杨缙翊小朋友堂堂来袭。
贾志国同志抱着乖孙不放手,杨玏妈妈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想到了什么,转过来问儿子儿媳:“孩子小名想好了吗?”
侯雯元出了一头的汗,杨玏正在给他擦脸,闻言头也不抬,说:“想好了。”
“叫什么?”
侯雯元也很好奇,杨玏很早就说过,已经给孩子起好了小名,但是他问,杨玏却又不肯回答,只告诉他,孩子生下来再说。
脸擦干净了,杨玏洗好帕子,拧干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三虎,就叫三虎。”
6.
三虎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北京,被爷爷奶奶带着,逢年过节才会去吉林。所以姥姥姥爷都特别宠三虎。
姥姥会给三虎宝宝做漂亮的虎头鞋,虎头帽,姥爷会跟三虎宝宝玩骑大马,带着三虎宝宝去赶早集。三虎宝宝是个馋嘴宝宝,看到什么都想吃。一圈逛下来,姥爷的脖子上手上挂满了吃的。
侯雯元让他爸别这样,小孩子吃多了积食。
姥爷说:“怎么会?我们三虎可乖了,每样都只吃了一小点点。”
侯雯元:“那剩下这些怎么办?多浪费啊。”
姥爷说:“那我这不是拿回来给你们吃吗?”
7.
可能是因为从小成长在充满爱的环境里,三虎宝宝是一个很擅长表达爱意的小孩。
奶奶给他弄宝宝辅食,他会全部吃光光,然后亲亲奶奶,说:“真好吃,奶奶我好爱你。”
爷爷抱着他出去玩,回到家的时候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三虎还一定要和爷爷抱抱,对爷爷说:“谢谢爷爷带我出去玩,我爱爷爷。”
晚上爸爸和三虎宝宝一起看绘本,给三虎宝宝讲故事。绘本上有可爱的大熊猫宝宝,三虎很喜欢。爸爸答应三虎,下次休假就带三虎宝宝去看大熊猫。三虎宝宝超级开心,抱着爸爸亲亲,说:“我最爱爸爸啦!”
爸爸哈特软软,低下头亲亲三虎宝宝的肉脸蛋,说:“谢谢宝宝,爸爸也很爱宝宝,但是宝宝,要最爱妈妈,知道吗?”
三虎宝宝不太听得明白,问“为什么呀?我最爱爸爸,也最爱妈妈了。”
爸爸说:“因为,为了三虎宝宝能好好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很辛苦。”
三虎宝宝困了,迷迷瞪瞪应了声好,说:“那以后我最爱爸爸,更爱妈妈……”
爸爸笑了,“好,三虎宝宝要更爱妈妈。”然后给三虎宝宝掖好被子,亲亲宝宝的额头。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门外,妈妈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爸爸走过去,温柔地亲掉妈妈的眼泪。
“爸爸也永远更爱妈妈。”
8.
杨三虎小朋友是一个很聪明很善于学习的宝宝,在超市门口坐摇摇车,听“爸爸的爸爸是爷爷”,坐了几次就学会了。
贾志国同志在家宴请人艺的老朋友们,席间拿这事吹嘘自家三虎宝宝多么多么聪明。就有人起哄,让三虎宝宝表演一个。
三虎宝宝不负众望,一段贯口下来,众人叹为观止。
但是表演完了,三虎宝宝却有点不开心。
狄仁杰爷爷问:“三虎怎么了呀?”
三虎宝宝回答:“爷爷,我不明白,妈妈的哥哥是舅舅,那爸爸到底是爸爸还是舅舅呀?”
老头老太太们一脸懵。
三虎继续说:“我们家妈妈都是管爸爸叫哥哥的呀,那爸爸到底是是爸爸还是舅舅呀?”
杨玏和侯雯元那天去过二人世界了,晚上来接三虎的时候,老头老太太们刚散。
狄仁杰老师拍拍杨玏的肩膀:“玏儿,小时候没看出来啊,你们小两口玩儿挺花。”
9.
四岁半的时候,三虎宝宝和爷爷一起上了一档爷孙亲子真人秀。
三虎宝宝很厉害,一个人接受前采,做自我介绍,一口京腔。
“大好,我三虎,大名儿叫杨缙翊,三虎是我的小名儿,我还有一个英文大名儿,叫做Alexander,我的英文小名儿叫做BBTiger!”
编导姐姐很捧场:“哇!三虎还会说英文啊,好厉害!”
三虎宝宝被捧得很满意,乐得直哼哼。
被问喜欢干什么。
三虎说:“我喜欢车!我有好多好多车!翻斗车,推土机,挖掘机……我最喜欢挖掘机啦!我爸爸答应我啦,长大了就给我买一辆会变成人的挖掘机!我最爱爸爸啦!”
节目组抓住了看点,问:“三虎最爱爸爸吗?那妈妈呢?”
聪明的三虎宝宝一脸“叔叔你别太笨了我害怕”的表情,说:“我最爱爸爸,但是更爱妈妈,永远更爱妈妈!”
节目组:“这是三虎自己想到的吗?”
三虎宝宝摇摇头:“不是啊,是小时候有一次我要睡着了,爸爸跟我说的。”
“小时候是什么时候?”
“emmmmm,两岁多的时候!”
“那爸爸会不会伤心啊,三虎永远更爱妈妈?”
“不会啊,爸爸说啦,他也永远更爱妈妈,我们都要永远更爱妈妈!但是妈妈跟我们不一样,他永远更爱爸爸!”
“那三虎会伤心吗?爸爸更爱妈妈,妈妈更爱爸爸。”
三虎宝宝说:“为什么要伤心呢?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爷爷爱奶奶,奶奶也爱爷爷,所以有了爸爸。姥姥爱姥爷,姥爷也爱姥姥,所以有了妈妈。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
他扭动着身子,甩掉拖鞋,站在沙发上,用两条小小的手臂划出一个大大的圆,然后抱住自己,“——所以就有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三虎宝宝!”
10.
三虎宝宝上的是双语幼儿园,Alexander是杨玏为儿子精挑细选的英文名。
三虎宝宝说:“中文名儿有大名儿有小名儿,英文名儿也要有,妈妈给我起一个。”
侯雯元一个头两个大,翻了翻手边的绘本,说:“就叫BBTiger吧,宝宝虎。”
三虎宝宝超级超级喜欢这个名字!
11.
老杨家养小孩有一点特别好,没有人会敷衍三虎。
三岁多的时候,说话已经说得很流利的杨三虎小朋友,开始了一个对周围一切都会感到好奇的阶段。
吃蛋糕的时候他会好奇,问奶奶:“蛋糕是怎么来的呀?”
奶奶想了想,说:“奶奶也不知道怎么说,过两天再告诉三虎好不好?”
三虎点点头,乖乖把小蛋糕吃完。
奶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当天就去找了个西点师傅学做小蛋糕。
过了两天,三虎果然又问起蛋糕。
奶奶就拉着他的小手走到厨房,看到厨房台面上摆着一堆做蛋糕的材料。
那天下午,爷爷和来串门的狄仁杰爷爷吃了好多好多小蛋糕。,
晚上三虎照例和爸爸妈妈通视频电话,兴致勃勃地说:“爸爸妈妈,我知道蛋糕是怎么来的啦!要先放面粉,再……”
很多步骤他都没有记清楚,说着说着就卡壳了。奶奶在旁边小声提醒“是不是该放牛奶啦?”“要不要加点糖呀?”
断断续续讲了十几分钟,终于讲完了。
屏幕里的妈妈拍拍手,说:“三虎好厉害啊!”
三虎高兴得脸红红。
“等爸爸妈妈回来了,三虎给爸爸妈妈做大蛋糕吃!”
爸爸说:“那我们拉钩钩!”
12.
三虎说话早,说得也特别好,很长一段时间,自我介绍都成了三虎小朋友在老杨家亲朋好友聚会上的保留节目。
“我叫三虎,大名儿叫杨缙翊,小名儿叫三虎。杨缙翊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爷爷希望我做一个聪明善良的小孩儿!”
于是就有人问了,“那三虎这个名儿是谁起的呀?是什么意思呀?”
三虎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这是爸爸给他起的名儿,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愁眉苦脸了一整天晚上就跑去问他爸。
“爸爸,我为什么叫三虎呀?”
杨玏想了想,把三虎抱上床让他乖乖坐好。
“爸爸妈妈都是演员,演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三虎点点头。
“爸爸妈妈认识的时候,我们在拍一部戏,妈妈演的角色叫做彪子。彪的意思是,老虎生三个小孩,里面会有一个不好的。”
“彪子就是那个不好的吗?”三虎宝宝问。
杨玏摇摇头。
“是彪子的爸爸觉得彪子坏,不管他,所以没人管没人喜欢的彪子就变坏了。”
三虎宝宝说:“那彪子好可怜哦。”
“是啊。妈妈为了演彪子,很辛苦,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就是彪子,很难受。爸爸给你起名三虎,就是想说,为什么老虎生三个宝宝就一定会有一个坏的呢?我们才不管他,你是一个顶三个的虎宝宝,是最好最好的虎宝宝。”
三虎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酒窝和杨玏一模一样,一头栽进爸爸的怀里。
“爸爸,我没有听懂。”
杨玏也笑,拍拍他的小脑袋:“意思就是,宝宝,爸爸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你记住,你是因为爱出生的。”
于是下一次三虎宝宝表演自我介绍就变成了——
“我叫三虎,大名儿叫杨缙翊,小名儿叫三虎。杨缙翊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爷爷希望我做一个聪明善良的小孩儿!三虎是我爸爸起的名儿,意思是我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
爱的结晶这一句,是侯雯元教他的。
13.
侯雯元以为是泡友,杨玏以为是谈恋爱的那三年,是身体上do得特别爽,但精神上拉扯很痛苦的三年。
侯雯元体验派演戏,把自己代入到彪子身上,一直出不了戏,尤其杨玏演的还是伯邑考那样一个特殊的角色。所以侯雯元从一开始就用彪子的思维模式先入为主地认定:杨玏会和他do,会关心他,甚至偶尔说爱他,都只是在同情他,是圣父心泛滥的骑士病。
这种被同情被怜悯的感觉让他痛苦,但是他又舍不得这种温暖,甚至早就已经爱上了这种温暖。所以他会配合杨玏说“爱”,但这种表白在他看来只是一种“泡友游戏”。
而作为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北京小爷,杨玏其实是一个有点传统型大男子主义的人。从他的视角看,他和侯雯元在封神剧组的时候就已经走完了从暧昧到确认关系的整个过程,都do了,这还能不算恋爱?
他能够察觉到侯雯元偶尔情绪上的不对,也能猜到这和侯雯元入戏太深有关系,但作为演艺圈的前辈来说,他觉得这是要自己克服的问题,强行介入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他也很痛苦,侯雯元时而甜甜地说爱他,时而又对他若即若离,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所以整整三年的时间,他们相爱但不同频,互相倾诉爱意,但其中一个从没有当过真,再这样下去结果必然是分手。
好在这个时候,我们三虎宝宝堂堂来袭,强硬地让爸爸妈妈对上了信号。
14.
正因为爸爸妈妈吃过没有坦然表达自己的苦,所以他们教给三虎宝宝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坦荡地,表达自己,让你所爱的,所在意的,知道你的想法。
15.
坐月子的时候,侯雯元刷哆嗦音,经常刷到那种90后父母带娃的搞笑视频:一家三口出门逛街,小孩为了买玩具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爸爸妈妈在一边看着,无动于衷。
他有点担忧又有点期待地收藏了这个视频。
可他没有想到,杨三虎是个情绪异常稳定的宝宝。不给他买玩具,三虎从来不会撒泼打滚,只会打商量。
“妈妈,我这个月还没有买过玩具。”
“妈妈,我很喜欢这个玩具,我们下个月来买它好吗?”
“妈妈,我可以两个月都不买玩具,我们买这个好吗?”
就算最后没有买,三虎也只会默默地离开,一步三回头。
彻底认清事实的侯雯元看着手机里的视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虎以为妈妈怎么了,连忙跑过来。
侯雯元说:“宝宝,为什么你不这样呢?”遗憾溢于言表。
三岁半的三虎宝宝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语。
“因为我是个大宝宝了,不是小宝宝。”
16.
整个幼儿园,上至园长,下至保安大爷都知道,小太阳班的Alexander Yang,杨三虎小朋友是最受欢迎的小朋友,所有人都喜欢他想和他玩。
每次一到break time,小朋友们就争先恐后跑去找三虎。于是就有小朋友因为不能和三虎玩而赖在地上大闹。
老师急急忙忙赶过来,就看到一个小朋友躺在地上哭,三虎抱着爸爸给买的翻斗车站在旁边看。
老师问怎么了。
三虎说:“老师,Henry想和我一起玩翻斗车,我不想,他就哭了。”
老师说:“为什么不想呀?不能和Henry一起玩吗?”
三虎摇摇头:“因为翻斗车只能三个人一起玩,我昨天就和Mia还有Jack说好了,要和他们一起玩的。明天我要和Lily还有Bobby一起玩,我们说好的。”
想了想,三虎走过去把Henry拉起来,拿出奶奶放在他胸口兜兜里的小手绢给Henry擦眼泪。
“你不要哭了,后天我和你一起玩好不好?我,你,还有Bella一起。”
Henry哭得抽抽搭搭,问:“真的吗?”
三虎说:“真的,你不要再哭了哦,我不喜欢总是哭哭的小孩子。”
Henry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一点都不敢再哭了。
老师叹为观止。
放学了侯雯元来接小孩,一上车三虎就让妈妈把那个视频拿出来给他看。
侯雯元虽然疑惑但也照做了。
“三虎怎么了?”
三虎说:“妈妈,你是对的,这样真的很有趣。”
晚上在家校群了解了整件事情的侯雯元无语凝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杨玏吹完头发想睡觉,刚掀开被子就挨了他老婆一脚。
17.
四岁的时候,杨三虎小朋友迎来了他的叛逆期。
原因很简单,三虎从小就是一个馋嘴宝宝,看到什么都想吃,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吧,日积月累也让他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健康问题。
于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致决定,要控制三虎宝宝的饮食。
三虎一开始也很配合。因为他知道这是应该的。但是他很快发现,什么都没得吃了,小蛋糕没有了,小饼干没有了,小奶片也全都没有了。
三虎宝宝从来没有受过这个委屈,他去找爸爸妈妈打商量,没有用;去找爷爷奶奶撒娇,贾志国同志十动然拒;打电话跟姥姥姥爷告状,姥姥姥爷隔着屏幕也无能为力。
三虎宝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他翻出了自己旅行用的小双肩包,开始收拾行李,一套衣服,一条毛巾,一个老虎头零钱包,里面装着18个硬币。
临出门前,他还往自己脖子上挂了个水杯,头上戴了顶小黄帽。
正式开始第一次离家出走。
他走啊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提刑官爷爷家。
提刑官老师打开门,一看:“哟,这不是三虎吗?怎么了?”
三虎说:“爷爷,我离家出走了,能来你家吗?”
提刑官老师两口子差点没笑厥过去,连忙把三虎领进门。
一个去给三虎拿牛奶水果,一个给贾志国同志发消息。
三虎在提刑官老师家待了一下午,傍晚杨玏来接他。
中午忙着离家出走没有午睡,这会儿三虎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看到爸爸来了,两只小胳膊一伸要抱抱,等真被爸爸抱起来就醒了,很不开心。
“爸爸,你怎么找到我的呀?”
杨玏憋着笑,说:“爸爸和宝宝有心灵感应啊,感受到宝宝了。”
三虎扭了扭身子,让自己在爸爸怀里坐得更舒服一点,心里想,那我下次要走得更远一点,就去提刑官爷爷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狄仁杰爷爷家好了,让爸爸感应不到我。
但也不能走得太远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找不到人会难过的,三虎不想让他们难过。
18.
杨三虎小朋友第七次离家出走的时候,遇到了一阵妖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好不容易风停了,三虎也歇了出走的念头,只觉得这阵风好像昨天晚上爷爷给他讲的故事里,一天到晚变成风跑来跑去偷小孩的怪物。
于是第七次离家出走胎死腹中,三虎原地掉头往家走。
在家门口正好遇到了爸爸。
“爸爸!”
杨玏听到声音,还在疑惑这儿什么时候搬来了带小孩的邻居,下一秒,一个虎头虎脑的炮仗就冲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喊爸爸。
正好家门也开了,贾志国同志老两口和杨玏三脸懵圈。
“爸!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在外面搞出来小孩儿!”
蹲下身去问三虎,“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呀?你迷路了吗?”
三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呀爸爸?”又转头去找爷爷,“爷爷,我刚刚看到风妖怪啦!好可怕!”
杨玏百口莫辩,总觉得再这么下去非闹出新闻来不可,连忙把三虎抱进家里,准备好好问。
就刚刚三虎仰头说话那会儿,贾志国同志两口子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他们老杨家的孩子,没办法,这小孩除了眼睛,其他的几乎和杨玏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自我介绍表演艺术家杨缙翊虎躯一震,条件反射就开始了表演。
“我叫杨三虎,大名儿叫杨缙翊,小名儿叫三虎。杨缙翊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儿,爷爷希望我做一个聪明善良的小孩儿!三虎是我爸爸起的名儿,意思是我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
贾志国同志热泪盈眶,这就是我的乖孙!多好的名字啊!我什么时候给起的呀?
三个大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杨玏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三虎宝宝一脸“你又来考我了”的表情,挺起小胸膛。
“我的爸爸叫杨玏,手机号是1xxxxxxxxxx,身份证号码是balabala,我的妈妈叫侯雯元,手机号是1yyyyyyyyyy,身份证号码是labalaba,我家住在翻斗花园,我家的电话号码是zzzzzzzz,我爷爷的电话号码是……”
三虎宝宝一连串报了好几个号码,最后甚至还有人艺院长办公室的电话。
“……如果前面的号码都打不通,可以打给冯爷爷,他可以帮我找到我爷爷。”
矜持地抿了一口手里的牛奶,三虎小朋友等着爸爸和爷爷奶奶像往常一样的夸夸,却不知道,他爸爸和爷爷奶奶已经快被他吓死了。
三个大人转过身去说小话。
“他好像真是我孙子。”——这是贾志国同志。
“我一看脸就觉得是,跟玏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眼睛不太像,可能是随了妈。”——这是贾志国同志的爱人。
“侯雯元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啊!!”——这是杨三虎他爸。
“不认识?你不会在外面乱搞吧?”
“怎么可能?!您看我是那种人吗?”
贾志国同志左右端详,严肃道:“以前不觉得,现在是真有可能。”
“您饶了我吧!”
“爸爸——”
三个大人连忙又转过身来。
“爸爸,妈妈在哪里,我想妈妈了。”
杨玏抓抓头发,“宝宝,妈妈现在有事。爸爸再来考考你好不好?”
“好——”
于是接下来三个大人旁敲侧击,从三虎的嘴里套出来不少信息。
譬如三虎出生于2022年,是一个来自未来的虎宝宝。
譬如三虎妈妈也是一个演员,和杨玏相识于剧组。
譬如三虎爸妈的定情电影叫做《封神》,杨玏下个礼拜就要进组去拍第一场戏。
再譬如最重要的——三虎的妈妈侯雯元,是个男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贾志国同志捂着心口,差点就往后倒下去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看向杨玏,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最后化成一句:“你可真牛!”
杨玏:“过奖过奖。”
三虎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个家和他的“家”一点都不一样,沙发上没有他的玩偶,地上没有他的车车,爷爷奶奶看着都好陌生,爸爸也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妈妈。
他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要妈妈……”
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杨玏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试探着伸出手,把小小的三虎揽进怀里。
斟酌着,犹豫着,杨玏还是选择和三虎说实话。
他试着用最好理解的话告诉他未来的孩子,孙悟空和三虎宝宝开了个小玩笑,把他送回了爸爸年轻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爸爸还没有和妈妈在一起,所以家里没有妈妈,所以爸爸还不认识三虎,爷爷奶奶也不认识三虎。
杨玏以为自己要解释很久,但其实三虎很快就听懂了,也接受这个解释。
他只是有些难过。
“爷爷说,明天要带我去看大熊猫的,奶奶给我烤的小饼干我也没有吃到,晚上我还要和姥姥姥爷打电话的。而且,而且……爸爸妈妈找不到我,会难过的,我也很难过。”
贾志国同志两口子心都要化了,一个说爷爷现在就去买票,明天就去看大熊猫,一个说奶奶现在还不会烤小饼干,但奶奶会买,然后两口子风驰电掣出了门,留下父子俩大眼对小眼。
一种无言的尴尬。
杨玏如坐针毡,想逃跑,又想和儿子贴贴,想躲起来默默消化接连的爆炸信息,又想和儿子贴贴。
他挣扎着,突然感到手臂一沉,一个小小的脑袋靠在上面。
三虎睡着了。
19.
三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杨玏决定提前进组,《封神》剧组。
贾志国同志有些舍不得三虎,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路上三虎很激动,一个劲儿地在说话,一会儿说“我好想妈妈啊,我都好多天没有看到妈妈了,电话都没有打”,一会儿又说“年轻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呀?我都没有见过呢”,还有点担心,“年轻的妈妈不认识我,会不会不喜欢我呀?”
“怎么会呢?没有人会不喜欢我们三虎宝宝的。”
杨玏摸摸他圆溜溜的脑袋,心里不由得感叹,未来的孩子妈可真行,给他们三虎宝宝睡了一个这个圆的脑袋出来。
他心里美滋滋,面上却摆出一副严肃样子,再次和三虎重申,为了不给妈妈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等会儿见到了人不能叫妈妈。
“我知道啦——”
三虎宝宝拖着长音,抱住爸爸的脖子,和爸爸脸贴脸,酒窝对酒窝。
短短三天时间,三虎宝宝已经成功拿捏住了年轻版爸爸。
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不少,杨玏决定带着三虎先去偷偷看一看他妈妈。
训练场门口,杨玏抱着三虎探头探脑。他还是不知道侯雯元长什么样子,问三虎看到妈妈了吗?
三虎指着前面说,看到了,那就是我的妈妈!
杨玏顺着看去,距离太远了,他只能看见一群打着赤膊的男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还想再问,却陡然感到怀里一轻。
三虎不见了。
他回家了,回去他的爸爸妈妈身边。
“杨玏——”
身后传来导演的声音,杨玏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你怎么跑过来了?来看你弟弟?”
导演招招手,训练场上的人都围了过来。
杨玏机械地听导演介绍,一个个打招呼,一个个握手。
在最后一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是侯雯元,他演崇应彪,你俩还有场对手戏。”
“杨玏老师你好,我是侯雯元。”
“我知道。”
杨玏上前一步,握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侯雯元。
20.
侯雯元怀孕了,孩子是杨玏的。
他没想留下这个孩子。
且不说他一个男的生孩子,杨玏会不会认,他一个贴上去当小三的,还能挟子上位不成?
所以也没必要告诉杨玏。
他在医院做完检查,和医生约好下周六做手术,就回了家。
在家门口,他捡到一个小孩。
小孩喊他妈妈,背得出他的身份证号码,说自己叫三虎,是他和杨玏未来的小孩,孙悟空和他开玩笑,把他送到了年轻的妈妈身边。
小孩说他和杨玏在《封神》剧组认识,然后在一起,谈了三年恋爱,发现怀孕,于是结婚。
可侯雯元知道,不是的。
小孩的世界,和他不是一个世界。
但他没有说。
他把小孩领进门,小孩东看看西看看,很好奇的样子,说自己都不知道妈妈还有这么一个家。
侯雯元就问他,那你的家是什么样的呀?
小孩说,可大啦,爸爸妈妈一间屋,三虎一间屋,玩具一间屋,爷爷奶奶住在楼上,爷爷奶奶家,也有三虎的屋子,玩具的屋子。
侯雯元说,那三虎真是个幸福的宝宝。
小孩说,对啊对啊,三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宝宝。
小孩也问问题,问妈妈现在是几几年啊,妈妈和爸爸认识了吗?
侯雯元撒谎,说,妈妈还不认识爸爸呢。
小孩有点失落,这样就见不到爸爸和爷爷奶奶了。
但他又很快调整好情绪,没关系的,我最喜欢和妈妈待在一起啦~
侯雯元在家陪小孩玩了三天。
第三天,小孩回家了。
第四天,正好是周六,侯雯元去了医院。
21.
“三虎,三虎。”
三虎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是妈妈在叫他。
“妈妈~”他伸出手,要妈妈抱。
侯雯元把他抱在怀里,杨玏已经把行李架上的两个包都拿了下来,拎在手里。侯雯元他爸过生日,他们一家三口特地赶过来祝寿。
“妈妈,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可能是因为刚醒的缘故,三虎讲话还有点瓮声瓮气的。
“三虎梦到了什么呀?”
“梦到妈妈了!”但是梦里的妈妈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三虎摆正自己的身体,两只小短手装模作样捧着妈妈的脸。
“妈妈,你开心吗?”
侯雯元不知道他儿子又在抽什么疯,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
“开心呀,妈妈有三虎宝宝,还有爸爸陪在身边,每一天都很开心。”
22.
上了幼儿园以后,三虎突然察觉到了他家的不对劲,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是女孩子,他的妈妈却是一个男孩子。
小朋友围在一起聊天,他说他的妈妈是男孩子,小朋友都不信,说他撒谎。
“只有女孩子才能生宝宝,当妈妈,男孩子不能当妈妈的。”
三虎想说,不是的,我的妈妈就是男孩子。
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幼儿园有这么这么多小朋友,只有他的妈妈是男孩子。
大人们都发现了三虎的情绪不对劲,侯雯元戳戳杨玏的腰,让他去和儿子好好聊聊。
他们家的分工一向是这样。
然而这一次,杨玏很快就回来了。
侯雯元:“这么快?他这回又怎么了?”
杨玏没说话,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了三虎的房间。
一家三口盘腿坐在三虎摆了一地的玩具车中间。
“到底怎么了?”侯雯元一头雾水。
杨玏说:“三虎,你的小朋友们没有说错,只有女孩子才能生宝宝,当妈妈。”
侯雯元一个激灵,闭上了嘴。
三虎低着头,很久很久以后,才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蛋。
“那妈妈还是我的妈妈吗?”
“当然是。”杨玏说着,掀开了侯雯元的睡衣,露出腹部一道狰狞的疤痕。
“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九个半月,妈妈怀着你,肚子从这样平平的,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等到你准备好要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医生拿来了一个刀,把妈妈的肚子剖开,把你抱了出来。这个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妈妈明明是一个男孩儿,却像女孩儿一样可以生宝宝,爸爸也不知道。”
“爸爸看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还是不知道。”
“到最后,爸爸觉得,只有一个解释。”
“是、是什么?”
杨玏伸出一只手,轻轻为他的孩子擦去眼泪,另一只手与爱人十指相扣。
侯雯元看向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个信息。
于是他们异口同声——
“三虎,你是一个奇迹。”
——《奇迹乐园》全文完——
【郊通发达】老婆一直把我当兄弟怎么办?(ABO/上)
ᐇ明晃晃‘暗恋’的太子×把太子当‘兄弟’的太子妃(doge)
ᐇ又是推动剧情的ABO设定/殷郊A×姬发B
ᐇ借了90版《封神榜》电视剧一个人物——商青君(丞相商容之女,只存在于对话)
老商王寿辰将至,王城上下都忙着为大王寿宴做准备,质子旅主帅寿王殿下作为王子自然也回了宫城,因此质子旅这边的训练就偷偷放松了不少。
崇应彪带着他手下的百夫长整日出城打马狩猎,姜文焕安稳借着这个机会修整,鄂顺则去了自家姐姐那里,四大伯侯质子只剩下一个姬发还整日待在校场。
倒不是他不喜玩乐,只是平日总有殷郊陪着他,这几日殷郊也要回寿王府去做准备,他也就趁机让吕公望辛甲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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ᐇ借了90版《封神榜》电视剧一个人物——商青君(丞相商容之女,只存在于对话)
老商王寿辰将至,王城上下都忙着为大王寿宴做准备,质子旅主帅寿王殿下作为王子自然也回了宫城,因此质子旅这边的训练就偷偷放松了不少。
崇应彪带着他手下的百夫长整日出城打马狩猎,姜文焕安稳借着这个机会修整,鄂顺则去了自家姐姐那里,四大伯侯质子只剩下一个姬发还整日待在校场。
倒不是他不喜玩乐,只是平日总有殷郊陪着他,这几日殷郊也要回寿王府去做准备,他也就趁机让吕公望辛甲他们去放松放松,自己闲来无事就待在校场打发时间,也难得没有崇应彪那群人来冷嘲热讽。
姬发只在这里待到金乌西沉玉兔东升,终于有人路过校场。
“姬发,还不回?”
少年人的声音自校场一侧传来,姬发收了剑,一眼看到苏全孝抱着一堆东西咧着嘴向他打招呼。
正好姬发也生了倦意兴致缺缺,就顺势让他等自己一下,收拾了拿了外衫到了苏全孝面前。
苏全孝的年龄比他们小一些,脸上还有些稚气,笑起来格外的惹人喜爱,姬发到了跟前也跟着笑起来,又不免关心几句。
“你今日不是去采买了?买了什么?”
苏全孝往前凑了凑,努力给他展示自己怀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么多?”
姬发一边说着一边帮他把最上边的一个盒子放正,苏全孝努力用下巴把这些东西压在自己怀里,但还是有盒子掉了出来,姬发手疾眼快一把接住。
那是一个织锦金线的盒子,精致的不像是苏全孝买的,姬发微微晃了晃,听不见声响。
“这是什么?”
苏全孝笑的眼睛弯弯的,语气欢快,“我妹妹马上就及笄了,我买了个簪子送给她,红色肯定很衬我妹妹。”
姬发听说过苏全孝家里有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妹妹,见他如此也了然。
“一起回吧。”
姬发随手将外裳披在身上,又帮苏全孝把上边几个盒子拿了下来自己抱着。
今晚的月色很好,即使没有灯火也能通行无阻,两个人踩着石子慢悠悠地往回走。
路上全是苏全孝的声音,他一提起妹妹就停不下来,旁若无人的说着妹妹有多聪明可爱。
“妲己以前总爱用母亲的簪子装扮自己,哥哥就哄她以后我们两个给她买很多好看的簪子好看的衣服,让她做我们最漂亮最幸福的妹妹。我离开家的时候她只到我这里,”苏全孝勉强比划了一下,“只是不知道她现在长的多高……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哥哥……”
苏全孝最后一句话突然有些哽咽。
“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我。我已经长高了这么多,就算站到他们面前恐怕他们也认不出来了。”
一阵沉默蔓延,苏全孝的话让姬发心里一颤。
姬发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哥哥,那个抱着自己教自己射箭骑马的少年。
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仍然那么高大温柔,还有父亲母亲,也应如以前那般仁厚温和……
在这一瞬间,姬发突然发现自己以为已经模糊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那些人与景不曾褪色一分,就好像哥哥温暖的怀抱,父亲身上的麦香,母亲柔软的呼唤都在自己身边。
“姬发,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姬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苏全孝的肩,借着月光他看到苏全孝脸上滴下来一颗泪珠。
冀州的月,西岐的月,恐怕也如朝歌的月一般吧……
姬发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会有那么一天的。”
接下来两个人都有些默默,姬发将人送回营帐又安慰了一会儿才回去。
两人的住处离得不远,姬发借着月色慢慢往自己营帐走。
只是苏全孝的话却像是打开了匣子一样,那些细细密密的思念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慢慢淹没他的心。
姬发摩挲着怀里的玉环,周围寂寂无声,只有远处传来阵阵笑声。
若是在家里,这时麦子也该熟了。
只是七年未归家,西岐恐怕早已不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了。
姬发终于进了帐内,将月色抛在身后融进一片黑暗里。吕公望他们几个不在帐内,他自己情绪还未收拢也懒得先点灯,只将外衫脱下扔在架子上。
然而身后却有一阵轻轻窸窣之声。
有人!
姬发反应极快,黑暗中剑光一闪,他已经迅速矮身摸到剑砍了过去,剑锋破空而去,对方向后一躲也架起兵器,两兵相接碰撞出一瞬的火花照亮了一双眼睛。
“殷郊?”
姬发一下就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他松了一口气。
“你来了怎么不点灯?”
这话问出他就收了势,按理说殷郊也应当收剑,只是他却不知怎的没有防备还扑过来撞到姬发身上,两个人跌在地上,差点没把姬发的腰撞折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将殷郊推开,殷郊却出手捂住他的嘴,又按住他的后背几乎将他整个拢在怀里。
姬发不明所以,殷郊又压低了声音嘘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一时间帐内静的只能听到殷郊短促的呼吸声,姬发感觉莫名其妙,只不过他相信殷郊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因此也就安静的靠在殷郊身上一动不动。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赶过来。姬发能够感受到殷郊的身体随着脚步靠近越来越紧绷,好像随时要跳起来逃跑一般。
姬发不知道殷郊做了什么,但是这个反应让他一时间也有些紧张。
两个人都紧绷着没有一丝动静,那脚步也停在了不远处,接着就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交谈,姬发什么也没听清,不过很快脚步声就远去了。
周围又归于寂静,姬发微微松了口气,幸亏他今日让吕公望他们走了,算是给人一种西岐人马不在家里的错觉,不然恐怕那些人少不了来问一问了。
姬发摸到了殷郊身上衣服的绣纹,知道他穿的是世子服,但是能有什么事能让他来不及换下这身衣服就来自己这里?还被人搜寻?
他一路顺着摸过去握住了殷郊的手腕将殷郊的手从自己脸上推开,“你不是去见王妃了吗?”
“母亲她…哎呀…早知道就不去母亲那里直接进宫了。”
这话说的吞吞吐吐又没头没尾,姬发知道真是王妃找他也就放松了,只是剑被殷郊拿在手里按在自己背上,自己的腰又被撞到,现在难受得很,他只好推着殷郊说道,“起来,你的剑硌到我了。”
殷郊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还在地上,自己还按着姬发,只是他没有及时收回手,反而用手指蹭了一下姬发的后背。
“怎么只穿了单衣?”
姬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殷郊本来就搂着他,这下皮肤的热与剑锋的冷一下子碰撞起来,引得姬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刚从校场回来,谁知道你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我也是有些着急了,对了,你身上…”殷郊突然凑到姬发身上细细的闻了一下,“你见苏全孝了?”
姬发有些无奈又觉得有点想笑,殷郊总是关注某些奇怪的地方。
“刚刚回来碰到他,送他回营帐。”
“这小子一个乾元天天不知道收一收味道。”
听他这样说,姬发更忍不住推了推他,“他还小,而且我看他情绪有异,明日得让巫医去看看,哎,你先松开我,真的快给我压死了。”
殷郊收回了那只握着剑按在姬发背后的手,又把姬发拉起来。
两个人终于拉开了距离,那团笼罩着姬发的热气散去,倒让人松了口气。姬发自己揉着腰摸着榻坐下,殷郊将灯盏点起来,两人的身影总算都清晰起来。
殷郊身上穿着他的世子服,束发带冠,手里端着的灯火将他衬的犹显贵气英俊,只是那平日英挺的眉眼现在低垂郁郁。
要说质子旅里谁最能没心没肺,那必然是殷郊,首先他是王室血脉,帝王孙系;其次他是质子旅主帅之子;最后他本身也有极强的能力。以上种种足够殷郊骄傲了,所以平日殷郊鲜少有这么低落的时候,因此姬发见他这样又想起刚刚的那些人,心中也不免好奇。
“你既然去王妃那里,为何会被人搜寻?”
“母亲逼我,”殷郊眼睛闪了闪,离得近了姬发看出他似乎是有些委屈。“我逃回来了。”
“啊?”姬发没想到他这么说,着实有些惊讶,然而腰上又疼的他抽了口气,殷郊见他这样就将灯盏放下走过来自觉替他揉背。
殷郊的手热的很,落在背上倒让姬发好受了一些。
“逃回来是什么意思?”
小世子一声重重叹息。
“你知道商青君吗?”
姬发心里好像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顺着殷郊说了出来。
“商容商丞相家的女儿,聪敏机智。”
“你倒舍得夸她。”
殷郊好似有些不满。
姬发这可要说自己冤枉了,商容丞相本就是沥胆披肝竭诚尽节的三朝老臣,他的女儿教养自然不差。
“这不是事实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成我夸她了?”
姬发这么说,殷郊也没有反驳,只是给他揉腰的动作乱了几分。这让姬发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因此试探道,“你这样生气该不会与她相关吧?”
殷郊的手一顿,胡乱的嗯了一下。
“今日母亲唤我回去,是想让我相看世子妃。”
世子妃……
姬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挺好啊。”
“好?”殷郊差点跳起来,他转到姬发面前一只手还捏着姬发的肩膀,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又不喜欢她。”
姬发被他吓了一跳,又觉得有些好笑,“王妃为你寻的肯定是最好的。”
“但我不喜欢她!”
殷郊撇着嘴,眼中似乎还有些泪花,看上去委屈极了,姬发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只是他也不能说什么,殷郊即使身在质子旅也仍然是殷商王室,他不能对这件事多加置喙,只能针对殷郊。
“你也只敢对王妃闹孩子脾气。”
“……”殷郊情绪越来越低落,好像姬发的话伤害到他似的,“反正我告诉母亲我定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世子妃,商青君我肯定不会娶的,我也说明了不是她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
殷郊即使在质子旅里表现得再成熟,在自己母亲那里也有些孩子心性,姬发也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有一些心里话也有一些任性而为的意思,只能叹气,“你这样意气用事,只怕会伤了王妃的心。”
“我意气用事?”殷郊似乎是疑惑了,居高临下的盯着姬发,“我说的是实话,我……我就是不喜欢商青君,我要娶的也不是她。”
姬发看着这样小孩心性的殷郊,只能笑起来,他还不知道殷郊心里有这么个想法。
“那你想娶谁?”
“我……”
殷郊被他这么一问肉眼可见的泄了气,也不给他揉腰了,一甩袖子也坐在了榻上。
“今晚我就宿在你这里了。”
殷郊这话题转变的极快,姬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迅速将外裳与内衫都脱了往榻尾一扔,一转身背对着他连发冠都未卸就躺下了。
“母亲肯定要找我,我现在才不回去。”
世子殿下闹脾气,他也只能无奈笑笑,毕竟殷郊这脾气与其他人比起来也只是小打小闹。
姬发也不再说了,反正明天一哄保准好。现在他唯一能庆幸只有因为自己是西伯侯之子,所以还有一个单独的营帐。只是虽然两人以前也曾同榻而眠过,但那也是几年前了,自从殷郊成为乾元,两人就没有再在一起睡过,而且现在他们两个人身量都不小,躺在一起难免有些拥挤。
姬发并不想委屈自己,打理好了推了殷郊两下将人挤到里边自己也躺下去。
一天的训练让姬发很快陷入沉睡并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像回到了西岐,他站在一片麦田里,金黄的麦穗划过他的手心,麦芒带来些刺痛的感觉。
“弟弟。”
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姬发看到了一个少年,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是哥哥。
“哥哥!”
姬发也向哥哥挥手,他向前一步想要到哥哥身边去,然而周围的麦田却突然如同沼泽一般让他寸步难行,那些金黄的麦子随之在他眼前蒸腾起来,哥哥的身形逐渐扭曲消失……
“哥哥!”
姬发惊醒过来,自己仍在营帐里,一片黑暗没有什么麦田也没有哥哥,只有搂在自己腰上的一双手与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姬发觉得自己被一团火包围着好似要燃烧起来,他推了推身后的人。
“殷郊,别搂着我,热。”
殷郊却没动,姬发还想着将人踢开,但是对方的腿也纠缠上来将他压的死死的,姬发哭笑不得,他还不知道殷郊睡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只能伸出手去掰开殷郊搂着自己的手,结果殷郊却贴的更紧还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像是在闻什么。
这个动作让姬发浑身一僵,他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然而没等他做什么,一阵刺痛就猛的传来。
殷郊在他后脖颈上咬了一口!
“殷郊!”
姬发惊的一肘打出去将人推开了,只是殷郊将他缠的实在是太紧,推开了上半身也无济于事,他还未来得及坐起来,殷郊已经拽着他的肩膀用力又将他拉倒,整个人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你发什么疯?”
姬发又惊又怒,在这一刻之前他一直觉得崇应彪是整个质子旅里最疯的人,现在殷郊已经超越了他。
姬发被他压着,只能屈腿向上想将人顶翻,但殷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将他死死按在榻上,同时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外侧摸了上来。
“殷郊!”
姬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能伸腿去踹他,却又被攥住了脚踝。
怎么平时训练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厉害,见招拆招。
姬发忍不住腹诽,但是很快他就没有这种心情了,他两条腿被分开按住,殷郊的腿直接卡在他两腿之间不让他并拢。
这个举动让姬发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
“殷郊,你给我滚下去。”
回应他的只有殷郊粗重的呼吸、愈发放肆的手,以及脖颈上温热的触感。
乾元的信期来势汹汹,可能会让乾元失去理智。
姬发是中庸,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只是殷郊的这些举动让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姬发不免有些欲哭无泪,还说苏全孝不对劲,殷郊才更不对呢,要不然怎么会做这些事说这些话?恐怕是受了影响,姬发一边心里想着,一边用没被完全控制的手去摸榻边的盒子。
“殷郊,你清醒一点,我是姬发!”
这话没有任何用,殷郊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他甚至又咬了姬发一下。
“你是狗吗?殷郊!我是中庸又不是坤泽,你再咬也没用!”
姬发觉得自己说话都咬牙切齿了,费了好一番劲儿一边拉扯殷郊一边终于摸到了盒子,等他抖着手摸到了药丸想要往殷郊嘴里塞,但是殷郊一心只想在他身上留个印记,根本没有塞进去的时机。
姬发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塞进自己嘴里,腾出手搂着殷郊吻了上去。
姬发只是凭着直觉去亲,殷郊本因为信期得不到坤泽信香抚慰而焦急,现在终于得了回应也更热切起来,姬发差点哭出来,却只能忍住在唇齿纠缠间将信丸送进了殷郊嘴里,然后手迅速卡主殷郊的下巴猛的一推,药丸直接滑了下去。
这药是质子旅当初发下来的,营中乾元比较多,也是以防万一,因此药效猛烈,趁着这个空档,姬发赶紧将人的手从自己身上拉开,将殷郊推到了一个离自己不近不远的距离。
不到半柱香时间,姬发可以感受到殷郊平静了下来,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姬发才听到殷郊颤抖的声音。
“姬发?”
“醒了?”姬发用腿去碰了碰殷郊的腰,“还不下去?”
“哦哦”
殷郊慌张的起身,一下翻身到了榻下。
姬发呼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坐起来,然后一言不发的将衣服系好,黑暗里殷郊的呼吸声尤为明显,最终还是姬发叹了一口气打破了黑暗里的尴尬。
“点灯。”
听到姬发的声音,殷郊终于回了神,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去将灯火点了起来。
端着灯火,殷郊也不敢再做什么,燥热还未褪去,刚刚在榻上做的那些混账事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出现,他偷偷看了一眼姬发,只见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坐在榻边,原本简单束起来的头发都散落了下来披在肩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的乱七八糟,更别说他脖颈上点点痕迹。
殷郊能感觉自己脸上发红发臊,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信期的问题,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大半夜与姬发同榻而眠结果差点……
但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只能一点一点挪到姬发跟前,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恳。
“姬发,你…你没事吧…”
殷郊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他说的小心翼翼,姬发却吸了吸鼻子。
“殷郊,你属狗的吗?”
“啊?”
姬发抬起头,眼圈儿都有些泛红,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手指伸到殷郊面前,上边沾了几粒血珠。
这下殷郊的脸更红了,乾元会在求欢时下意识落印,只不过那是针对坤泽的,现在他咬了姬发一口,姬发是中庸自然不可能被他落印信,那只能是一个咬痕。
“我,我,对不起。”
殷郊手忙脚乱的找了药递给姬发,姬发眨眨眼看向他。
“你想让我自己上药?”
姬发瞪着他,看起来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殷郊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去拨开了姬发的头发露出一节颈子,一个明晃晃的牙印泛着血珠挂在那里,向殷郊昭示自己犯的罪状。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啃骨头呢。”
殷郊慢慢将血清理干净,一点点上了药,整个过程他都看不到姬发的表情,听他这样说也只有道歉。
“对不起…要不你也咬我一口?”
他这话说出来,姬发扑哧笑了出来。
“我咬你干什么?中庸可没有咬人的习惯。世子殿下,你应该感谢多亏是我,不然你等着主帅责罚吧。”
姬发这话殷郊如何不懂,只是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酸涩,他只能勉强笑了笑。
“多谢。”
不知怎的这两个字说出来殷郊突然更难过了,明明受委屈的是姬发,结果自己现在却好像更难受,这样想着泪就慢慢落下来了砸在姬发肩头。
完了。
殷郊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被信期影响了,现在这点情绪已经左右了他,然而他却控制不住,竟然越想越委屈,泪也越来越多,等他自己回过神,他已经抱着姬发哭的昏天黑地了。
姬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虽然营中乾元多,但是姬发是中庸,平时他身边的乾元信期基本就会修整,姬发也没见过其他乾元真正进入信期会怎样。
因此殷郊这么一哭,姬发也有些手足无措。
“殷郊,我不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姬发被殷郊抱得紧紧的,只能勉强用一只手去拍拍殷郊的头,平时再苦再累都没有哭过的人哭成这样,姬发也不敢说什么了,只能一点一点拍着哄他,那泪水多的似乎要将姬发淹没。
好在殷郊并没有哭很久,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姬发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姬发有种心力憔悴的感觉,他只能将人慢慢放在榻上,自己抱着被褥在地上对付了一夜,等到天亮了,浑身疼的几乎要散架。
这一夜先是被殷郊抱着磕在地上,然后又被咬了一口折腾了那么久,姬发虽然醒了但头脑还是发蒙的,他看着在榻上睡得极沉的殷郊,想起他昨晚哭的厉害,又想到乾元信期好像是需要休息,也就没有理他,自己收拾好了出了营帐。
“二公子。”
姬发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唤他,是辛甲与吕公望,只是身后还跟了两个宫人装束的人。
辛甲紧走了几步上前到姬发面前,“二公子,寿王妃的人说要找您。”
说明来意,跟在二人身后的一个宫人已经上前,一躬身便道,“二公子,王妃请您过府一叙。”
姬发听到寿王妃的名号,心里一跳,想到昨夜殷郊说的话,又看了辛甲二人的脸色,只能笑笑,“王妃相召不敢不从,只是我这身衣服不甚庄重,容我换身衣服。”
哪知道那宫人却仍恭敬道,“王妃吩咐了,二公子与世子殿下无甚分别,况且只是叙一些平常话,不用重礼。”
姬发也来过不少次寿王府,只不过都是跟着殷郊,这样单独来还是去寿王妃那里还真是头一次。
其实寿王妃向来温和,姬发倒是不怕他,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亲近之心的,但是昨夜那些事确实塞满了姬发的脑子,因此他确实有些忐忑。
“二公子,到了。”
宫人停了脚步,示意姬发进门,姬发也只能跟着进去。
院中打理的极为雅致,姬发一眼便看到在花树下坐着烹茶的寿王妃,她今日也只着了便服,看上去更加温柔可亲,而另一侧也坐了一位身着蓝色外裳的人,正是姜文焕。
他是东伯侯之子,寿王妃是他的姑姑,他在这里也无可厚非,只是姬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召来,他还是有些心虚,殷郊逃避寿王妃躲在自己那里,这种情况怎能让姬发不心虚,但他又不能像殷郊那样逃跑。
想了这么多,姬发已经被宫人引至寿王妃面前,他低头检查了自己有无错处就上前行礼。
寿王妃却笑意盈盈对他招手示意他不用行礼,同时指了指另一侧的位置,“来,到这里来。”
姬发上前坐在寿王妃身旁,正与姜文焕相对,两人一番目光交流,姬发只能看到姜文焕有些无奈的轻轻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姬发又不能开口询问,只能乖乖坐着。这时寿王妃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姬发连忙接住又要行礼,寿王妃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不必多礼,你与文焕一样都算我子侄。”
姬发也只好继续坐下,寿王妃问了一些两人近日的情况,三个人聊着,姬发却不敢放松,明明寿王妃和蔼可亲,但姬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记得姬发与郊儿是差不多大的?”
寿王妃将话题落到了姬发身上。
“臣比殿下微长两月。”
“若是郊儿能与你一般我也放心了。”
寿王妃这话确实是真心夸奖,姬发不免有些面热。
“臣不能与殿下相比。”
寿王妃又笑起来,眉眼之间却有些忧郁,“郊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他昨日还与我闹性子,意气用事不可取。”
姬发在心里默默地赞同寿王妃的话,殷郊虽然有能力但是有时候太意气用事,这不是好事,特别是对于这个将来可能要领导质子旅的主帅来说,一旦他意气用事造成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昨日郊儿回来看我,我就顺势向他说起世子妃之事。”
“咳咳咳…”
姜文焕突然咳嗽起来,姬发也反应过来,他看向姜文焕,只见对方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盯着自己,只是看到姬发的脸色,他又一脸为难的看着寿王妃,“姑姑,这事我们不能多说。”
姜文焕的意思也很清楚,这是王家之事,他们没有谈论的资格。
寿王妃却对他摇摇头,垂下眼睫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今日这些就是我们家内所说,自然只有你我知道。”
寿王妃都这么说了,姬发与姜文焕也只能听着。
“郊儿说他有心仪之人,只是我再问他便不说了,因此我才想来问问你们,平日你们关系最为亲密,可有什么发现?”
这话说的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姜文焕张口便是推脱,“表哥他平日还是与姬发在一起比较多。”
没想到姜文焕这么利落地将话题推给了自己,姬发只能瞪了他一眼,结果姜文焕根本不接茬,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姬发,好像渴望他能说出什么来。
姬发觉得更奇怪了,按理说自己只是质子,姜文焕好歹是寿王妃的亲侄子,若是要姜文焕来谈论这个话题,也勉强算是他们一家,但是让自己来谈论,即使自己与殷郊关系再亲密也不可能越过王家礼法,即使她刚刚说这些话只有他们知道也不应该这样问啊。
再说了寿王妃并不是不知规矩的人,恰恰相反,他们的很多东西也是从这位有慈母之心的王妃身上学到的,那这个问题就显得很多余了,但是寿王妃那双眼睛已经温和望过来,姬发也只能压下心里胡思乱想回道,“殿下的心事,姬发确实不知。”
反正殷郊本就是胡乱找的借口,姬发自然如实说了。
“姬发。”
姜文焕听他这么说突然唤了他一声像是要打断他的话一样,接着有些勉强的开口,“你真不知道?”
姬发更疑惑了,然而寿王妃却只是摆摆手。
“这也确实是为难你们。只是郊儿一口一个要求娶自己心爱之人,我这个母亲有些关心则乱了。”
“姑姑,表哥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姜文焕终于主动开口接话,还是为殷郊开脱,姬发只能感慨兄弟情深,刚刚把话抛给自己就算了还要质问自己,现在又为殷郊说话,姬发有一种真情错付的感觉,毕竟平时他与姜文焕的关系也不错。
“他有自己的想法,那你呢?”
寿王妃这么自然的说出这句话,让姜文焕有些目瞪口呆,姬发却有些幸灾乐祸。
但寿王妃显然不想放过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她微微侧了侧身子靠近姬发,一双美目眨了眨又看向姜文焕,“姬发觉得我这侄子怎么样?”
姬发这下真的是蒙了,他下意识看向姜文焕,姜文焕也看向他。
四目相对,姬发从姜文焕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那是训练受伤时他都没有从姜文焕眼里看到的。
只是不等他们再说什么,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母亲!”
来人是殷郊,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喊着殿下的宫人,看上去是拦不住他了。看着他的样子,姬发有一种他要将这里的桌子掀翻的感觉。
只是人却冲到自己面前一伸手将姬发拉了起来,姬发被他的动作搞得猝不及防,只能顺着他站起来然后拉到寿王妃面前,姬发不明所以只是被他拉着,结果殷郊转头就跪在地上,姬发也只能跟着他跪下去。
“母亲,我就是不想娶我不喜欢的人。”
“这话你昨日已经告诉过我了。既然我儿不想说,那便不说吧。”
“母亲,不行。”殷郊突然打断,只是言辞带了些恳求,“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什么?”
“我…”
殷郊头扣在地上,竟然行了一个大礼。
“我要娶姬发为世子妃,姬发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儿臣心仪姬发已久,望母亲成全。”
姬发愣愣看着殷郊,他也看向自己。
姬发几乎是被殷郊拉着出了寿王府,殷郊的脚步极快,姬发几乎都要跟不上他。
只是经过刚刚那一幕,姬发怎么还能保持冷静,他甩了甩胳膊努力想让自己冷静,最后也只是重重叹了气。
“殷郊,你先放开我。”
“牵马来!”
殷郊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对一脸惊恐看着他们两个的侍从吩咐一声,手还是死死攥着姬发将他拉出门。侍从立刻牵了马过来,门外人多眼杂姬发也不好与他拉扯只能任由他拉着。
那匹属于殷郊的马到了面前,他用力拉着姬发一把将人抱上马,他自己也翻身坐到姬发背后,一手扯过缰绳策马疾驰。
热度贴在自己后背上,姬发头皮发麻,这一桩桩一件件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殷郊,那本就不是一个好办法。”
“……好办法?”
殷郊的声音就在姬发耳侧,他可以清晰感觉到殷郊的疑惑与愤怒。
“意气用事为将大忌。你给寿王妃说这些,即使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我没想逃,”殷郊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那些也是因为母亲问的那个问题。”
姬发深吸一口气,“是,寿王妃不过是想要问问我觉得姜文焕是否可配商青君。”
“你以为我就是单纯的因为这个吗?因为该死的误会,因为我不想娶商青君而找的借口?所以你对母亲说你配不上我?”殷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觉得很可笑,“姬发,你就,你就没有一点愿意吗?”
他这话说的勉强,姬发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我愿不愿意有用吗?”
是了,姬发愿不愿意根本没用,只要殷郊说出来,那最后的结果主动权都在殷郊手里。
“你要找借口,那就需要合情合理,而不是一时冲动。”
姬发这话说出来,他能感受到殷郊逐渐僵硬的身体,接着他听到殷郊笑了笑,“合情合理的借口…确实是我鲁莽了。对不起,我确实是有些着急了,用你做了借口。”
姬发没有再接话,殷郊只策马到质子旅门前自己跳下马,姬发这才看清他的脸。
苍白一片。
“殷郊…”
姬发突然有些心慌。
殷郊却笑了笑,向他伸出手将他扶下马。
“我会向母亲说明我不会娶商青君,今日我说的要娶你的话也是胡言乱语,你放心吧。”
【考彪】北辰第三章-眼睛
上一章:牙印
小比站街的后续的后续
——————
崇应彪的眼睛是他的状态仪表盘。吃了小蛋糕后圆溜溜的,被强灌了退烧药后又扁了下去。或圆或扁,都挺好玩的。可惜就剩一只了。
“别他妈摸了,变态不变态。”崇应彪侧过脑袋,躲开眼眶上伯邑考凉凉的手指,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你那鲨臂弟弟的杰作,可别让我逮着他。”
伯邑考低头沉默,良久,又说:“我替他道歉。但根据线人的消息,你也让他伤得不轻。”
“那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怎么没干死——嘶,痛痛痛!”伯邑考又摁住崇应彪的脑袋,掀起他伤眼的眼皮看。
“你这眼睛得找专业的医生处理才行,可能需要一只义眼。”
崇应彪又挣开:“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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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比站街的后续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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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应彪的眼睛是他的状态仪表盘。吃了小蛋糕后圆溜溜的,被强灌了退烧药后又扁了下去。或圆或扁,都挺好玩的。可惜就剩一只了。
“别他妈摸了,变态不变态。”崇应彪侧过脑袋,躲开眼眶上伯邑考凉凉的手指,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你那鲨臂弟弟的杰作,可别让我逮着他。”
伯邑考低头沉默,良久,又说:“我替他道歉。但根据线人的消息,你也让他伤得不轻。”
“那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怎么没干死——嘶,痛痛痛!”伯邑考又摁住崇应彪的脑袋,掀起他伤眼的眼皮看。
“你这眼睛得找专业的医生处理才行,可能需要一只义眼。”
崇应彪又挣开:“用不着,老子也没那个闲钱。”
“我可以帮你找医生,安排手术。”伯邑考道。
崇应彪却噗嗤笑了:“为啥?就因为咱俩睡过?别太离谱,票个昌整得跟一夜情似的。”
伯邑考皱眉看他,一直从容不迫的状态终于出现一丝缝隙,而崇应彪见缝就钻:“哦呦呦,怎么了大少爷,那天晚上可是你非要往我身上扑,还他妈搞了老子两次。你以为老子真稀罕挣你那千八百块?接你一钟的功夫我平时都他妈接三个——”
“崇应彪!”伯邑考突然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钳住面前人的下颚,脸上些微愠怒。
这次崇应彪挣巴了三次才重获自由。这人是狗嘴套转世还是啥,怎么动不动就捏人嘴巴不让说话。也不对,他要是狗嘴套,那自己是啥。
崇应彪住了嘴,脑子却天南海北瞎跑。看着伯邑考生气的模样,心底隐隐酸爽。
他当然知道伯邑考这个名字,鬼知道从姬发那个崽子口里听过这仨字多少次。现在终于把人和名对上了号。
脾气好的伯邑考。枪法极准的伯邑考。智勇双全的西岐继承人伯邑考。早晚会把姬发救回家的好哥哥伯邑考。
这个“哥哥”是姬发偷偷带进暗无天日地下的一束月亮,但这小子很没素质,每晚自己偷着静夜思时,还总是晃到别人。
怎么会有鲨臂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有个白璧无瑕的亲哥啊?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儿吗?
姬发啊姬发,那你知道你的好哥哥干人的时候和个牲口也没两样吗?知道你最厌恶的崇应彪已经把你哥这块白玉搞脏了吗?知道你哥因为和我票过一宿这事儿,现在正气得上头吗?
崇应彪咬紧牙根,嘴里慢慢盈满血腥气。
但他没有站在原地享受太久的喜悦,眼睛又开始痛,他得走了。再不走,他也怕有东西从眼睛里滑出来。
伯邑考又摁住他:“你站住。老实地待在这里,等医生来。”
崇应彪呲牙:“老子说过不需要你帮我治眼睛。”
“那就不治眼睛。医生过来,帮你体检。我也体检。”
崇应彪张了张嘴,但没讲出话。草,原来这小子是怀疑自己有星病是吧。他想反驳,想骂街,但他也知道伯邑考的担忧不无道理。在他俩那晚前,他少说也接过十几二十个人,他又没钱体检,最多就是坚持一客一套。
崇应彪自知理亏,可还是非常不爽,于是,他突然一头撞向伯邑考,张牙舞爪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
小说漫画里那些主角愤怒到极致就会爆种开挂的情节都他妈扯淡,崇应彪后来想。他缺了个眼睛后战斗力本就大幅下滑,气上头了更是乱拳被老师傅乱打。脖颈后突然一阵麻,这次伯邑考连麻醉枪都没用,徒手就把人给捏晕了。
崇应彪在梦里看到了一只眼睛,路边躺着,好像就是自己缺的那只。他着急忙慌地去捡,那眼睛却十分叛逆,叽里咕噜地顺着路边一路飞奔。
本来平直的路开始倾斜,腥红的河水从下水道口漫灌上来,柏油马路开始融化,但崇应彪必须要拿回那只眼睛,他迈力淌水前进,姿势由跑到游,可哪怕他再努力,那只眼睛也在视线中越跑越远。
“我对你太失望了,崇应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是他在水中的倒影在对他讲话。
“哥...”崇应彪的声音开始抖,“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的,你的愚蠢就值得原谅吗?”水中倒影开始变幻,五官依旧肖似,但年龄有所增长,化作父亲的样貌,“身为克隆体,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你的所有器官保持健康和完好。你这个废物,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我…”崇应彪哑口无言,抬头找救命稻草般去看那只眼睛。但那眼睛贱的很,远远望着他隔岸观火,然后,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活鱼般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
“回来!你他妈回来!啊啊啊——父亲,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去找回——咳咳,哥,求你,哥——”
腥红的水又苦又涩,越涨越高,从他的鼻腔灌进来。父亲与哥哥的脸越靠越近,又在涨没他的头顶后越离越远。
在家人的注视下,他要淹死了。
“崇应彪,崇应彪,醒醒。”一只巨大的手像渔网,把他打捞了起来。渔网慢慢上升,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渔网的缝隙里穿进来,晃的他眼睛生疼。
是太阳吗?还是月亮?
原来是伯邑考金属边框的眼镜。
“做噩梦了吗?”伯邑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响晨钟,驱散梦境的水声与血色,他抬手摩挲着崇应彪的脸,过了几分钟,崇应彪才意识到他是在帮自己擦眼泪。
他的鼻腔和嘴里都带着眼泪的咸味。差点做着做着梦被自己的眼泪淹死。
草,这次丢脸丢大了。崇应彪立马掉过脑袋,不看伯邑考,愤愤地说:“离老子远点,可别把星病传给你。”
伯邑考却笑:“要传早传了。我那晚可没戴避O套。”
崇应彪牙齿痒,气得又想咬人了,但伯邑考又立刻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想过来向你道歉的。为了那天晚上,也为了今天早些时候。”
崇应彪心下吃惊,倒没想着他会来这一遭。但他没有听到别人道歉的经验,也不知如何应对,于是就含糊不清地轻哼了一声,算是表示自己听到了。
“虽然这样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伯邑考接着说,“但我还是想稍微解释一下。我没有指责或干涉你的意思,也无意限制你的自由,但也许,你留在我这里的话,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崇应彪沉默地听着,眼睛是微睁的半圆,避开伯邑考的目光:“为什么?先说好,我现在基本算个废人了,关于殷寿或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别指望我能给你带来多大的价值。”
“我没指望。”伯邑考笑道。
“你什么意思?”崇应彪眼睛眯起来。
“唉,崇先生可真难讲话。”伯邑考抬手敏捷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在崇应彪炸毛前又立刻放下,“你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这个理由足够吗?”
又当替身吗?崇应彪心里啧了一声,但不知为何,也不太反感。最好的朋友,听起来是个还行的称呼。
“那你朋友现在去哪儿了?”
“寿终正寝。”伯邑考回答,“狗狗的寿命比人类短很多。”
“我草你——你把老子当狗啊!!”崇应彪一头撞过去,又被伯邑考驾轻就熟地抱进了怀里。伯邑考任由怀里的狗东西胡乱挣扎,手指像抚摸犬背般抚摸着崇应彪的后背。
二十来年撸狗的经验还是有效的,闹腾了会儿,崇应彪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了下来,暖烘烘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伯邑考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崇应彪的头顶。两个人都没讲话,房间安静下来。两人一起沉默地看着窗帘缝隙中的一小块天空,碧蓝变得火红,火红又变得铁青。路灯起了,照进黑暗的房间,两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不分你我地重叠在一起。
肩膀有温热的潮湿,伯邑考知道崇应彪又哭了。但他依旧没有讲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任由他把自己的衬衣当抹布,蹭完眼泪又蹭鼻涕。
亚麻白的衬衣浸染了色泽,又抓皱了纹理,连同伯邑考的心脏一起。
他突然很想看看崇应彪的眼睛。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他轻抬起怀中人湿漉漉的脸,亲了亲崇应彪凉凉的咸咸的眼睑,又亲了亲他凉凉的咸咸的嘴唇。
唇瓣是凉的,舌尖和牙关却很温热。
两人的体检报告是在晚上9点左右出来的。彼时两人正一起坐在餐厅里,崇应彪狼吞虎咽地吃着伯邑考给他煮的面。
见到伯邑考拿着报告进来,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怎么着?阻断剂还来得及吗?”
“别胡说,我们都很健康。”伯邑考轻轻用纸拍了一下崇应彪的脑袋,“但想继续维持健康的话,固定的X伴侣和安全的X行为都是必不可少的。”
崇应彪动作停滞了,撇了撇嘴,随后道:“您老说得对,您之后爱和谁X就和谁X,爱和谁固定就和谁固定,和我也没啥关系,我们早钱货两清了。”
“有这事?”伯邑考面露疑惑。
“伯邑考你什么意思?”崇应彪手臂的汗毛又熟练起立。
“你之前说,你一次多少钱来着?”
“5、500啊,干嘛...”
伯邑考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卧室的方向:“你刚刚哭坏的那件衬衣,5000。”
————————————
干。
【封神|殷郊X姬发】悬悬在念、十四(寡妇文学,生子)
太子太子妃的寡妇文学
生子\小甜文HE,注意避雷
两个人终于见面啦!撒花!
————
殷郊赶到西岐大营的时候,营内正乱成一团。
自昨夜起,主帅姬发便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医师灌进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副将们想让军医进去瞧瞧,却都被医师拦了驾。
直到刀剑架在医师颈上,医师才咬咬牙,许了副将亲自入帐询问。
副将一进账内,只见少主脸色惨白、额发散乱地躺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嘴唇翕动,却根本听不清说什么。
他立即扑上去跪倒在姬发塌旁,将耳朵贴到少主唇边:“少主,您说什么?”
“战机稍纵即逝,我伤了邓婵玉,你们即刻出兵,乘胜追击……我的事,不必与旁人说,只……只医师一人照顾即可......
太子太子妃的寡妇文学
生子\小甜文HE,注意避雷
两个人终于见面啦!撒花!
————
殷郊赶到西岐大营的时候,营内正乱成一团。
自昨夜起,主帅姬发便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医师灌进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副将们想让军医进去瞧瞧,却都被医师拦了驾。
直到刀剑架在医师颈上,医师才咬咬牙,许了副将亲自入帐询问。
副将一进账内,只见少主脸色惨白、额发散乱地躺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嘴唇翕动,却根本听不清说什么。
他立即扑上去跪倒在姬发塌旁,将耳朵贴到少主唇边:“少主,您说什么?”
“战机稍纵即逝,我伤了邓婵玉,你们即刻出兵,乘胜追击……我的事,不必与旁人说,只……只医师一人照顾即可。”
“少主!您这样,我们岂可……”
“快去,待邓九公反应过来,咱们便又落颓势。”
“那您的身子……”
姬发不再说话,无力地仰倒在床上,向副将摆摆手。
副将深吸一口气,攥着刀站起来:“末将定不负少主所望。您好好照顾少主!”
医师点点头,又端过一碗药喂到姬发嘴边。
待副将走出帅帐,才轻声说道:“少主,小人绝不敢害小公子,您就把这药喝了吧。”
姬发摇摇头,浓长的睫毛下透出浓浓的防备。
医师闭目长叹,俯身将姬发扶起来靠到自己怀中,轻轻搂住他不住发抖的身体。
“少主,小人真不知如今该如何是好了,您……您,您给小人个主意吧。”
姬发靠在医师肩头,有一种回到父亲怀中的感觉。
很温暖,让他很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中,或许不会再有关于殷寿的梦境,或许他可以回到西岐的麦田、朝歌的街道,看到他渴望的四海升平,万里同风。
而那风中,许是站着他一直想见的少年人。
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没有任何声息。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金色田野,一眼望不见尽头,姬发身上还穿着当日从朝歌回家时的铠甲,满身血迹,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的庄稼。
这是百姓一年的期盼,他不能让自己的血污了旁人的梦。
田野尽头站立的青年,似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披散着的发在背后随风扬起,眼里再没有恨意和不甘,只有化不尽的温柔:“姬发,你来了?”
姬发听到自己颤抖着叫出他的名字:“殷郊。”
“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殷郊笑着向他伸出手。
姬发双腿一软,险些倒下去,踉跄着朝他跑去,却无论如何也捉不到那只手。
“少主!少主!您醒醒!”
医师大声喊着姬发,从方才起,他便觉出少主呼吸减弱,同时外面大营也骤然乱起,仿佛有什么妖怪要来卷走少主的性命一般。
外面的怪物发出骇人的吼声:“姬发在哪儿?姬发呢?”
梦里殷郊与他总是就差一步,只一步,那只手便摸不到,便越来越远。
姬发迈步追上去,整个扑倒在地。
“殷郊!”
听到少主喊出那熟悉又陌生名字,浑身是汗惊醒时,老医师松了一口气。
殷郊。
殷寿的儿子,早亡的太子。
他一直不许自己去问、去好奇少主所怀孩子另一个父亲是谁,如今恐是知道了。
难怪少主拼了命也不肯舍弃这孩子。
知道归知道,也是要和少主有孕一事那般,烂在肚子里,全做不知。
他扶着渐渐转醒的少主,轻声道:“少主,您好些了吗?”
“我……我听见殷郊在叫我。”
殷郊佝偻着腰,战战兢兢地收回险些踩在西岐大营守军头上的脚,又问了一遍:“姬发呢?姬发在哪儿?”
他自觉语气温和有礼,极为小心,实则将门口守军掀了一个跟头。
跌跌撞撞地跑回营里,正遇上整饬待发的队伍:“不……不好了,有妖怪!”
被称为妖怪的殷郊全然不觉自己此刻丑陋骇人,安安静静地蹲坐在营门外,如一座小山似的,等待见他的姬发,同时挡住了西岐大军出发的道路。
副将怒道:“杀出去!他们伤了少主,竟还敢欺上门来!”
大营内,拉满的弓对准门口的蓝皮妖怪。
殷郊大惊:“姬发!”
“真的是殷郊,真的是殷郊在叫我!”
姬发几乎是翻滚着从床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光着脚便磕磕绊绊地朝外面跑。
医师知道拦不住他,赶紧拿出披风追上去裹在他身上,刻意紧了紧,挡住了姬发隆起的小腹。
“让开!都让开!”
医师追在姬发身后,大声喊着:“营外许是少主故人!”
西岐大营内,没有一支弓箭射出,殷郊却还是觉得中了狠狠一箭。
在姬发蹒跚着跑到他面前,几乎跌倒的瞬间。
他轻声唤道:“姬发。”
那声音其实很大,如怪兽威慑时的吼叫声,但姬发却感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哪怕眼前只是个蓝皮三头的怪物,可芯子里哪怕只有半分是殷郊。
他已知足。
殷郊伸出手,蓝色的手掌摊平在地上。
姬发蹒跚着往上爬,身后副将追过来拦他:“少主,不可!”
“别怕,他是我的故人。”
——也是我唯一的爱人。
姬发抱着殷郊的手指爬上去,安静地坐在他手心里,仰头看着殷郊将他抬向半空。
“殷郊,你回来了。”
姬发张开手臂想抱抱殷郊,却发现他实在太大了,连嘴巴都几乎能将他一口吞了,不满地叫道:“变回去!”
殷郊有点尴尬,小声嘟囔着:“我不会。”
姬发头脑一阵发昏:“那就离我的大营远一点!”
“哦,好。”
殷郊转身便走,西岐大营众将士拔腿便追,却忽然被一道水幕挡住,眼前的少主和妖怪都不见了。
哪吒隐在水幕之后,小声问杨戬:“师兄,我们这样乱用法术,回去师父会不会责罚?”
杨戬没有言语,只撑开面前水幕,悄无声息将殷郊和姬发的身形隐去。
【驰适】犹在镜中
*现背,一个和姬发殷郊入戏到crossover的故事
*小🐟第一人称
*纯属虚构切勿当真
2018年,我终于征服骑术课上那匹自己的马,剧组一纸通知下来,确定让我演姬发。
尘埃落定,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刚洗完澡出来,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吹头发。冬天的冷空气在换衣间里强烈的荷尔蒙包围下被剿杀得丢盔卸甲,热温和喜悦让所有人的脸上都戴了一层微醺的神色。
在训练营里我已经尽我所能,这个时候想要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迎接命运的安排,背着身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主角。报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心里长出一口气,身体反应却没跟上,...
*现背,一个和姬发殷郊入戏到crossover的故事
*小🐟第一人称
*纯属虚构切勿当真
2018年,我终于征服骑术课上那匹自己的马,剧组一纸通知下来,确定让我演姬发。
尘埃落定,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刚洗完澡出来,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吹头发。冬天的冷空气在换衣间里强烈的荷尔蒙包围下被剿杀得丢盔卸甲,热温和喜悦让所有人的脸上都戴了一层微醺的神色。
在训练营里我已经尽我所能,这个时候想要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迎接命运的安排,背着身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主角。报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心里长出一口气,身体反应却没跟上,直到头皮发烫、有人夺走了我手里的吹风机,我才反应过来。
“要烧起来了。”他说。
我抬眼看镜子,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陈海亮站在我身后,戏谑地看我。他比我高不少,宽大的影子一挡,好像把镜上的水汽都冻住了。
周围人都在四处找我,一双双眼睛乱飞,在这个不出声的角落里,我忽然忘了说话。
他一抬手带起一小股风,有头发吹干后饱满松软的香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很快人们发现了镜中的我们,李昀锐和黄曦彦一左一右地扑了上来喊我发哥,我这才落到了实地,飞快地看了陈海亮一眼。
他演殷郊。
【全文评论见!!】
【群像】寡妇门前是非多
01
我们村搬来个寡妇。
说是在朝歌城里死了老公,进村的时候头上还戴着白布。
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总之他到我们西岐村这天,村长都去村口接他,村长儿子伯邑考也在,穿着接待领导才穿的白色polo衫。
寡妇来的时候满脸泪,当然我没看见,是顺子给我说的。
顺子是我们村最爱凑热闹的男人,他说那天他跟去,恰好看到寡妇放下宝马车窗,面容憔悴,谁看都心疼。
心疼啥啊?我问他,你买得起宝马车吗?
我想这寡妇的老公或许有权有势但寡妇并不讨夫家人喜欢,这不老公一死,就只能哭哭啼啼跑回娘家?
顺子说我不懂,让我亲自去看看那寡妇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
但我们村小,...
01
我们村搬来个寡妇。
说是在朝歌城里死了老公,进村的时候头上还戴着白布。
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总之他到我们西岐村这天,村长都去村口接他,村长儿子伯邑考也在,穿着接待领导才穿的白色polo衫。
寡妇来的时候满脸泪,当然我没看见,是顺子给我说的。
顺子是我们村最爱凑热闹的男人,他说那天他跟去,恰好看到寡妇放下宝马车窗,面容憔悴,谁看都心疼。
心疼啥啊?我问他,你买得起宝马车吗?
我想这寡妇的老公或许有权有势但寡妇并不讨夫家人喜欢,这不老公一死,就只能哭哭啼啼跑回娘家?
顺子说我不懂,让我亲自去看看那寡妇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
但我们村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天我去给伯邑考送鸡蛋,就撞上那寡妇在伯邑考院子里呢!
不是才死了老公???!我眼睛都瞪大了,掩了掩身型准备听听他要对伯邑考说什么,没想到伯邑考先一步发现了门口的我。
“彪子?”伯邑考是研究生毕业回村建设家乡的好干部,接待村里的每个人都很有礼貌。
“你眼睛好点了吗?”伯邑考这样问我。
我只好提着篮子往里走,用仅剩视力的右眼去瞥坐在院子里的寡妇。
“好点了。”只是近些天天气阴凉,伤口发痒,我没告诉他。
“哥哥我先回去了。”我才放下鸡蛋,就听那寡妇道。
哟哟哟还哥哥哥哥呢,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
顺子怎么没告诉我这寡妇是个男的呢?!!还挺时髦,合着是跟人搞同性恋啊?可别把伯邑考带坏了。
伯邑考不收我的鸡蛋,让我拿回去,他这人就这样,有时候挺讲原则的,有时候又特不守规矩。
“大学生,研究生,”跟他推拉之间,鸡蛋都快碎了,“你收下吧,就当我谢谢你帮我收麦子。”
我放下鸡蛋就赶紧溜了,没再给伯邑考拒绝的机会。我真挺感谢他的,村里不少人都看不起我坐过牢,但伯邑考对我那叫一个好,我得有良心。再年轻那会儿我也确实孬,背着砍刀就上街打架,打的最惨烈的那场架判了我五年,给我留下跛脚和一只瞎眼。
回去的路上我见寡妇进了不远处的空屋。
那是村长给自家小儿子留的房产。
我才明白过来,这小寡妇原来是伯邑考的亲弟弟姬发。
02
我们村没人不知道姬发。
他爹姬昌刚调来我们村的时候天天把小儿子挂在嘴边,没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见倒是第一次见。
我干活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顺子:“那寡妇是姬发,村长在城里读大学的小儿子。”
顺子很惊讶:“是男的啊?”
“你不知道???”我感到奇怪,“你那天不是见过吗…”
顺子就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哭得太漂亮了。”
确实太漂亮了,有种雌雄莫辨的美。姬发长得白净,留着黑色齐肩长发,身材又比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小了一圈,干活时把头发扎成丸子,动作倒是挺麻利,弯腰割麦子也利落。
不少女人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感叹了一句,埋头割麦子,没想到没过几天寡妇门前还真闹出了事。
好几辆豪车从寡妇家门口停到了村长家那边,路过的村民都举起手机拍照。
我赶紧开了个直播,这是伯邑考教我的。
不过他的意思是,让我在割麦子的时候开直播,叫个什么来着,助农直播,可以扩大宣传,让更多人来买。
我想我现在这个直播也算是扩大宣传?
“姬发,”从车上下来个男人,保镖把他围在中央,“回朝歌吧。”
嚯,这是什么剧情,夫人他认错了吗?没呢,在西岐割了一个月麦子了。
我噗呲一下笑出声,很快有保镖发现了我在录制,过来一把按住我,没收了我的手机。
强盗啊!!!
我特不爽,一瞬间没考虑任何后果抬拳就要打人,伯邑考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殷寿,”他走过去,冲中间那个男人说,“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难得见他说这么重的话,我都愣住了。
那个叫殷寿的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久,那目光特别让我恶心,“我没资格?”
“他是我儿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哇哦。
豪门大瓜。好精彩。
“之前你不愿意承认,现在才来认亲,未免有点太晚。”
伯邑考说完这句话,就拉着姬发进了屋,回头给了我个眼神,我连忙跟着他们一起遛了。
“散了散了啊,”我关门前冲围观的村民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个村的才算一家人,谁没个困难的时候,别看热闹了。”
伯邑考真该给我评个维护和谐奖。
03
就这事儿过去没多久。
姬发也不下地干活了。
伯邑考帮他割麦子,割得满头汗。
“你弟呢?”我问他。
伯邑考不说话,我就凑他面前去一直问。
“在家呢。”他只好如实告诉我。
汗水顺着伯邑考的鬓角往下滴,我才发现他最近晒黑了不少,而他那开宝马的弟弟居然在家里躺着!
“他干嘛呢?年纪轻轻不出来割麦子,在家养胎???”我心里有火,说话也难听。
伯邑考倒是愣了,麦子也不割了,很震惊地看着我。
卧槽!我捂住嘴巴。
不会真让我说中了吧。
……就这样我成了世界上第五个知道姬发有孕在身的人。
接受男人能生孩子这事我只花了一个晚上。
伯邑考请我去他家吃饭,他爹娘还有他弟弟都在。
看着昏黄灯光下姬发那张柔和又漂亮的脸,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有些人看上去就是能生啊,像姬发这种放在以前能生个足球队吧。
晚饭的氛围挺好,伯邑考一直往我碗里夹菜,只是姬发不怎么说话,饭也没吃多少。
我想也正常,他才死了老公,心情肯定不好,又怀着孩子,胃口大概也不佳。
我终于明白顺子说的话了,没人不心疼他。
04
所以发现姬发挺着大肚子还有人凑上去的时候,我挺平静地接受了。
“你弟遇见第二春了?”我问伯邑考。
伯邑考惊讶:“哪儿来的第二春?”
麦田里人多,我往四周望了望,声音放得低。
“昨晚我去外面打水回家,路过他家门口,见有一个黑影从他院墙那儿翻进去了呀。”
伯邑考像真不知情,闻言活也不干了,收拾东西要往家里去。
还挺着急他弟弟的,我瘪瘪嘴,就见他走出一截儿路又回头冲我道:“谢了啊,彪子。”
“回头请你上家里吃饭。”
我心情瞬间由阴转晴了。
05
姬发的第二春看上去不太聪明。
长得还特别像狗,硬要说的话,得是德牧。
帅且大只,偶尔很憨。
他不是我们村里人,大概是隔壁哪个村跑过来的,穿得比我这个精神小伙都还土,大红裤衩加黑背心。
肌肉倒是蛮多,感觉一口气能割几十亩麦子。
我们直播的时候,观众特别喜欢他,都要求他割麦子时离镜头近一点,还有人评论说“一切糙汉攻都有了脸”。
攻是啥意思?我问伯邑考,伯邑考说他也不知道。
不是吧,研究生都不知道这玩意儿?
总之我们直播间的热度越来越高。
直到有一天豪车老板又找上门,冲着德牧喊儿子。
??你们这家人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你谁啊?”德牧皱起眉,他手上提了盒糕点,上午进城买的,是姬发最爱吃的那个。
“殷郊?”殷寿冲着德牧喊啊喊,人一直往前走,根本不理他。
给我在一旁看乐了。
06
“你老公来头不小啊。”我不在乎殷郊怎么“死而复生”的,毕竟这个世界男人都能生孩子,万一我活在一本书里呢,大家都是虚构人物,还不是作者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姬发肚子已经很大了,屋里放着胎教音乐,他正在雕一把小木剑,吹了吹木屑道:“朝歌城首富的儿子。”
嚯,搁这儿给我炫耀是吧。
“那有啥用?现在还不是跟我一起在田里割麦子,”我见他拿刀,我心里都害怕,伯邑考千叮咛万嘱咐说男人产子不易要他好好休息,结果这人倒是不在意,“你别使刀了。”
姬发就放下刀,“刻好了。”
他说,我给肚子里的小宝宝的见面礼。
殷郊也进屋了,他冲了澡洗净满身汗臭才过来见姬发。我看他小心翼翼隔着衣服摸姬发的肚子的模样,觉得他一定是个好爸爸。
不管男孩女孩应该都会喜欢他,也会被他教得纯真又善良。
我从姬发家离开的时候正是夕阳落山,麦田里金黄的麦子随风飘动,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真快割一年麦子了,这麦子就跟一辈子都割不完似的。
天空像副油画,既漂亮又虚假。
我有时候都怕这个世界是我做的一场大梦。
没有姬发,没有殷郊,没有西岐村和朝歌城,或许我早成了一堆白骨也说不定。
我胡思乱想着,抬眼却见伯邑考在道路尽头等我。他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情,但好像从不累,脸上的酒窝特别耀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忽然想。
我们付出的感情是真的,不就可以了吗。
满芒种
Summary:一祭天地,二拜高堂。
* 全文9k。我这个自来水当得真是兢兢业业!
* 郊发发郊无差。一句话考彪也无差。少量寿狐。
正文:
姬发的剑术是殷寿亲手教的。是八百诸侯的质子里,唯一的一个。
那一日是小满。小得盈满,殷寿所带领的队伍征伐鬼方大胜而归。殷郊和姬发兴奋得睡不着,于是爬起来狗狗祟祟地攀过营房的围墙,想溜进父帅营帐里看一看新缴获的鬼侯剑。
然而鬼侯剑并不在营帐里,而是在殷寿手中。他一个人在月下舞剑,宝剑啸鸣阵阵,虎虎生风,挥砍出的剑气让两个孩子隔着老远也觉得不寒而栗。
突然间殷寿猛地回身一......
Summary:一祭天地,二拜高堂。
* 全文9k。我这个自来水当得真是兢兢业业!
* 郊发发郊无差。一句话考彪也无差。少量寿狐。
正文:
姬发的剑术是殷寿亲手教的。是八百诸侯的质子里,唯一的一个。
那一日是小满。小得盈满,殷寿所带领的队伍征伐鬼方大胜而归。殷郊和姬发兴奋得睡不着,于是爬起来狗狗祟祟地攀过营房的围墙,想溜进父帅营帐里看一看新缴获的鬼侯剑。
然而鬼侯剑并不在营帐里,而是在殷寿手中。他一个人在月下舞剑,宝剑啸鸣阵阵,虎虎生风,挥砍出的剑气让两个孩子隔着老远也觉得不寒而栗。
突然间殷寿猛地回身一刺,明晃晃的剑身映着一旁熊熊燃烧的火光,晃得年幼的姬发心生怯意,下意识往殷郊身边缩了缩。殷寿天生气力过人、五感敏锐,他迅速回身,大喝了一声“谁?!”姬发心里一颤被这一声吓得浑身都发软,却不想殷郊把他脑袋往下狠狠摁了一下要他藏好,自己猛地跳出来磕头下拜。
“父亲!是……是我!”
殷寿剑势未收,明晃晃的剑锋指着他,目光阴沉,问你来做什么。
“主帅!”姬发顾不得许多,也满头树叶泥巴地往外跌了出来,跟殷郊一并磕头跪倒:“我……我跟殷郊……想跟主帅学剑!故此……所,所以……”
“啊……对!”殷郊一听也反应过来,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满眼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帅今日一战,一剑斩毙鬼方贼首,当真勇武无敌!郊儿想学,请父亲教我!”
殷寿握着鬼侯剑沉默片刻,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天上的阴云慢慢散开,露出皎洁的月亮来,殷寿眼中的光不知不觉间也柔和了起来,上前一步,俯身扶起他俩。
“你们觉得我的剑法好?”殷寿将鬼侯剑插入泥土,高大的身形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半跪下来,一双灰色深邃的眸子,看着两个年幼的稚子。
“是!鬼侯剑锋利无比,砍伤了我们多少兄弟,可主帅却将贼首一剑毙命,是大英雄,大将军!”姬发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崇拜已久的英雄,不假思索地大声道。
殷寿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慈爱,片刻却又深远苍凉,眼底多了许多年幼的孩子看不懂的东西。
“好,拿上木剑。今日起,我亲自教你们剑法。”殷寿沉默了许久,大手轻轻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背,拄着鬼侯剑的剑柄站起身来,道:“谁学得好,以后这柄剑就是谁的。”
两个年幼的、一心想当英雄的孩子只顾着欣喜若狂,却没有想过那人的剑法精湛,所为何来。
他们不知道,殷寿剑法如此,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喜欢看他王兄殿前舞剑。年幼的殷寿以为自己的父王喜欢剑,所以日夜苦练,甚至为了收集各国名剑而在战场上拼命冲杀。只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名剑也好,剑舞也罢,其实都不能让父王多看他一眼。他的父亲喜欢的不是剑,而只是,他那金尊玉贵的启王兄。
惊蛰后十日,鹰化为鸠。
殷寿待姬发,开始与其他质子不同。
外人只当姬发是殷寿为殷郊挑选的陪练,却不知殷寿教他剑法时,比教殷郊还耐心许多。姬发更是因此与殷郊同吃同住,俨然如同殷寿的亲子一般,见殷寿与姜后的机会,竟是比人家正经的表亲姜文焕还要多。
四方诸侯之子在武力上原本就各有所长。崇应彪不喜弓箭,用剑近战时也常常刺空,作为彪悍北人,他更喜欢沉重的长枪长刀,纵马杀敌;姜文焕则是不善刀枪却射术精湛;鄂顺则是性格沉稳更喜用盾,比起拼杀冲锋来,他更长于防守。
姬发是家中次子,原就比他们年纪小些,刀枪弓盾都是要吃大力气的,因此轻灵剑术是他最好的选择。
殷寿教得很耐心,而且在两个孩子之间,竟总是更偏向姬发一些。姬发有错他会手把手地纠正,而殷郊有错,通常是先吃一鞭巜子,再让他在旁边跪着看着,自己琢磨。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殷郊是很嫉妒姬发的。他觉得是这个人抢走了自己父亲的爱,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父亲亲生的儿子,却为什么要挨最多的打。
于是他开始冷落姬发,赌气收拾了自己所有东西搬到质子营里去住。姬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地去营房找他,殷郊背对着他脱下衣服,用手狠狠捂着自己被父亲教训出的伤,咬着牙说你自己去住王帐吧,你才是父帅的儿子。
姬发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殷郊在想什么。
“你知道吗?我在西岐的时候,我父亲也从来不会难为我,但是他对我大哥,比主帅对你还要苛刻。”姬发说着,走进去把他拽得踉跄着转了个身,动作熟练地用绷布把他手臂上的伤包裹住,一边包一边絮絮道:“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父亲偏向,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哥哥才是未来的西岐之主,而我……我什么也不是。”
殷郊愣愣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看姬发,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
“所以我哥哥他……射箭强于我,驯马强于我,搏术强于我……至于父亲擅长的占卜术数,天文地理,他更是无一不精。”姬发替他裹好了伤,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抬头看着他笑了笑,道:“我想主帅历练你,也是一样的原因。你是要继承他的一切的人,他的战功,他的抱负,他所有信任他、追随他的部下。你忘啦,主帅不是告诉过我们吗?越是宝剑,越需要时时砥砺,不可一日松懈。”
殷郊垂着眼,有些气闷地沉沉吸了口气,气鼓鼓的小脸终于露出一丝无奈的妥协来。
“可我不想……我只想做他的儿子。”殷郊毕竟年纪不大,心事很浅,被他这样一说,便忍不住跟好兄弟吐露了心声道:“我只想做他的儿子,等天下太平了,我们父子两个,还有母亲一起阖家团聚,再也不分开——我只想这样,我不想什么继承不继承!”
“他现在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能有这样的将来吗?”姬发目光坚定,闪烁着对未来的相信与渴望,“主帅之所以带着我们征战四方,为的不就是殷商能万世太平,你们能一家团圆,不受战火牵累?”
殷郊恍然大悟,少年人刚刚发育出的青嫩喉结猛然蛹动了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
“走吧。”姬发看说通了他便也展颜笑起来,一手扯过他的手臂把他往外带,道:“你不在王帐里好好待着,万一被你父亲发现,免不了又要揍你啦!”
后来,殷郊之所以坚定地认为父亲是被狐妖蛊惑,并不是因为他蠢,而且因为在苏妲己出现前,殷寿确实是个好父亲。
也一直在努力做个好儿子。
他为这个国家南征北战,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他不计生死一马当先冲过熊熊烈火,也曾无数次地在战场上救了儿子们与将士们的性命;他从不偏私,赏罚分明,所有在家里不受重视的弃子们,都真心地将殷寿当场世上最神勇完美的父亲。
可那个女人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殷寿一直试图掩藏的那一面,那不敢让任何人看到的,脆弱,孤独,伤痕累累的一面,全都阴差阳错地坦巜露在了苏妲己的面前。殷寿在旁人的面前是将军,是王子,是威严的主帅和父亲,是残忍自负的杀人恶魔,可在她面前,卸掉了一切属于人类的盔甲和虚荣后,他只是一只伤痕累累、舔巜舐伤口的孤独野兽。
妲己是狐狸。她不懂人类的复杂,她只懂生存,只懂疼痛,她只觉得自己应该为同类舔巜愈伤口。
眼看着伤口迅速弥合的那一刻,殷寿觉得很荒谬。
荒谬之处不在于那奇迹般地愈合,在于这世上,终于有人在意他的伤口。
他的父亲,他的儿子,他的妻子,都只在意他的战功赫赫,勇猛无敌。他们需要的是争气的儿子、顶天立地的丈夫和父亲,似乎只有在苏妲己面前他才算是一个人,他可以疯狂,残巜暴,无巜耻,下巜流。只有在她面前他可以不做任何人的神明,可以永远无止境地堕落。
那一刻他觉得自由。像是那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紧紧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锁终于被打破。他终于不再需要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来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他终于不再需要拼命努力求得父亲看他一眼——因为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王,他会在这世间永飨长生,他的生命不再需要疼痛和他人的目光来量度。
所以他的父亲死了。甚至直到死之前,他的眼里仍然只有他的哥哥。
很好。殷寿淡淡地笑了,在一片混乱间,把酒爵在桌上重重一顿,让侍女给他筛酒。
既然已经没有了父亲,那,也就不再需要儿子了。
从此我即是父,是王。是与天地齐寿,是和日月同光。
然而悲哀的总是,父亲已经变了,走了,离开很远,儿子却依然在原地,徒劳地抓着父亲高大的影子。
称王大典上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殷郊心急地想要代替父王献祭,却不知殷寿心中之悲凉。
为王又如何,天下又如何,他拥有登峰造极的权巜力却依然要受制于天,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为什么?凭什么?
他有罪吗?他十恶不赦吗?这茫茫的苍天啊,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何止千百万载,若真有灵有应,为何不曾怜惜过他这伤痕累累的弃子?于困时弃我,于顺时伐我,轻飘飘的一句“天谴”,便夺他与万千庶民之性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身为王者,也不过是最被捆扎得最好看的那头牲口。
他答应了祭天,心中却早有谋算。
若这是天意,孤又何惧拔剑在手,与这刻毒上天,斗个你死我活。
小满后五日,靡草死。
殷郊和姬发并不知父亲心中所想,只是看着祭天台一天天地建起来,心中万分焦灼。在见到神仙的那一刻两人是惊喜的——一如那个父亲蹲跪下来,答应教他们使剑的月夜,他们真心地希望他能活着,万世长生,而他们永远做他的儿子,为他杀伐,为他骄傲。
直到姬发拿到了封神榜。
在那一刻之前姬发想的仍然是拯救大王,拯救万民于水火,可是当他回头看见被吊在树上的殷郊,被混天绫裹起来、堪堪丧命的殷郊时,姬发的心颤了。
父亲。万民。英雄。天谴。
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殷郊死了,这些都什么也不是。
因此他抓起封神榜,毫不犹豫地奔向万丈悬崖。
扔掉封神榜的那一刻姬发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事,比如他是如何从小跟殷郊一起长大,他不习惯朝歌严冬冻得手脚发麻,每年都是殷郊用暖烘烘的身巜子贴着他为他取暖;比如讨人厌的崇应彪是如何一次次地带着人找他的茬儿,而殷郊只要听说便会毫不犹豫地赶来护着他,哪怕之后会被父亲罚巜得遍体鳞伤。
然而他其实是没有想到的。
他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念头,就是殷郊不能死。
没有为什么,没有权衡什么大王与天下人,就是很简单的,殷郊不能死。
只要能救下他,什么封神榜,什么万民众生,哪怕是他姬发自己的性命,也能一念轻掷。
后来那人怨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扔封神榜,是他殷郊的命重要还是父王和天下百姓的命重要。
姬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那么小,刚学会射箭骑马就来到了朝歌,他没见过“天下”是什么样的,他唯一抓得到,靠得住的,只有夜夜睡在他身边,与他纵马并肩的这个人。
他艰难地躲过了殷郊气急悲愤的拳头,躺在充满了腐烂气息的枯叶堆上,看着他从小到大的挚友。
他不知道所谓“天下”跟殷郊相比到底孰轻孰重,但他想,如果这天下的安稳注定要以殷郊的性命为祭,那么这所谓的“天”,便不要也罢。
少年人总是会有些自以为是的笃信,坚信自己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貌。少年人总还有些替天行道、主持正巜义的使命感,致力于劝说所有人去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真相,因为除此之外,过于年轻的他们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但姬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自以为正确的一句话,会害得三方伯侯横尸当场。
熊熊的火光让他头晕目眩,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呼吸艰难。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太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姬发死死地握住剑柄,他多想这真的是一场梦,多想他醒来后眼前是安全而静谧的黑暗。他多想他再睁开眼时能看到殷郊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呲着一嘴的白牙嘲笑他从梦中醒来的狼狈,然后展开宽大的臂膀牢牢地把他抱住,像宁静的港湾拥抱颠簸的船。
可惜这不是梦。
姬发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天生体弱,无法驭马拼杀,只知下田耕种,他这些年在朝歌所受的委屈,全是因为他的父亲羸弱无用。他的骑马射箭是哥哥教的,剑法是大王教的,就连这身强健的体魄,都是殷郊将自己的肉食分给他,生生把他吃壮的。如此想来,这个陌生的父亲对他无恩无益,或许一剑杀了,对彼此都是解脱。
可他终究是下不去手。
不是他突然认可了自己的父亲,而是他忽然意识到生命的宝贵。死去的伯侯们,死去的父亲们,东伯侯是握着儿子的手将剑搠入自己胸膛的,南伯侯那声凄厉的“儿啊”还嗡嗡回荡在他耳边,而鄂顺……那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啊,他们……何以至此?
说好的四方靖平,阖家团圆;说好的天下归心,千秋万代。
没了。全都没了。
姬发恍然发现原来那才是一场梦啊,他和殷郊的一场春秋大梦。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结局。
没有团圆,只有骨肉相残;没有平安,只有欲壑难填。
姬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之前的近二十年人生,全都是扭曲的,荒谬的,虚幻的。他见到的每个人似乎都戴着祭司一样的假面,大王如此,兄弟们如此,父亲哥哥如此,而殷郊是他在这片荒谬光怪里,能抓得住的唯一真实。
所以。
从龙德殿里出来后。
他找到殷郊,颤抖地用力抓住他,死死抱着他抱了许久许久。
他像那日去找封神榜的殷郊,独自一人悬在崖边飘荡无依。只有抓住的那只手是与这个世界连接的唯一真实,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万丈深渊是假的芸芸众生是假的。他只信他,只抓得住他,他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结与归处。
地牢是由殷郊手下的人看守的,所以姬发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而不惊动那些牢笼里磨牙吮血的虎。姬发还有些奇怪,那些不可一世的猛兽为何都在牢笼里卑微地垂着头——因为他们真正的少主,始终沉默地站在那片近在咫尺的黑暗里。
姬发走后,他才从黑暗里慢慢现身出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西伯侯。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老囚,觉得姬发根本一点也不像他。姬发像意气风发的小豹,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垂垂老矣、残躯破败的老牛。
殷家的幼虎目光锐利地看过去,跪在牢笼前的老牛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殷郊?”老人问。
殷郊眉毛一挑:“你怎么知道?”
“我的大儿子伯邑考,送姬发来朝歌的时候见过你。”姬昌沉沉地笑了,说,“他说,殷家的公子很像姜家王后……也很像你的父亲。”
殷郊沉默了片刻,走近了囚牢。
“我来见你只是想问……”年轻的王子顿了一顿,道:“你说弑君者并非殷启,另有其人——这个另有其人,究竟指谁?”
姬昌有些诧异,又有些欣慰地抬起头,认真看了看殷郊。
“你相信我算的卦?”他问。
殷郊避而不答,吞咽了一下,只是道:“我曾亲眼看到有狐妖进入鹿台,我怕狐妖伤害我父王。”
姬昌愣了愣,忽然间扯动嘴角,笑了。
“孩子。无论是妖是人,能修行千百年长生不死,无一不是灵台清明、内心澄澈。妖本无性,无善无恶,所行之事,均是背后的人心作祟。”老人说着闭上眼,幽幽叹了口气苦笑:“所以,杀人的不是剑,而是执剑的人——你明白了吗?”
殷郊懵了,眼神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迷茫怀疑。
“所以……是狐妖魅惑了我父王?!”他皱起眉,猛地拽住囚牢栅栏,厉声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再说清楚些!”
姬昌苦笑。
“孩子。”老人摇摇头,道,“我活到这把年纪,最明白的道理就是:没有一只耳朵,是真正被嘴巴所说服的。”*
“所以我说再多的话,你现在也是明白不了的。有些事,你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懂。”
殷郊的眉头越发蹙紧了:“你要我经历什么?”
姬昌轻轻地捻了捻老迈的、布满皱纹的手指。
“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有机会,你从朝歌出城,往西岐去,会见到很多很多的麦子。”
“年老的麦子会在秋天被烧光,它们的灰烬留在土地里,能让新生的麦子更加茁壮。”
老人说着,伸出颤抖的,肮脏的手指,在牢房的地上,轻轻绘画着西岐的麦穗。
“为父者,向生而死,以老迈腐朽的生命供养少年的新生。”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一脸不解,急得简直要忍不住拔剑相向的殷郊,从容地笑了一下。
“方才我对姬发说的话没说完——这孩子性子太急,剩下的话,还劳烦你帮我转告他吧。”
“芒种要到了,西岐的麦子都会长大,一双双一对对,成为一颗颗年轻的,饱满的种子。同时,长出自己的锋芒。”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地上画出一串饱满的麦穗。一粒粒麦种彼此交错着,两两结实在一起,向外刺出细长的芒刺,像他们手中的利剑。
“野兽有野兽的强壮,麦子也有自己的锋芒。”
“你和姬发……我的好孩子们,迟早会明白,这锋芒该对准谁。”
“不过嘛……”姬昌由衷地笑着,摇摇头道:“那些,应该都是我死之后的事情啦。”
殷郊浑浑噩噩地从地牢里出来,他不知道几乎是同时,他的母亲召见了姬发。
姜王后一袭素衣,绾起长发,将白色的布帛系在额头。姬发看见她这样子呆了一呆,问她王后这是做何,姜王后凄然一笑,说,去死。
“大王猜忌郊儿欲对他不利,因此诱杀三方伯侯。”王后说着,从妆台前缓缓起身,看向姬发,“郊儿自小率性耿直,我知道,他终有一日会触怒大王。”
“您……不是!”姬发下意识后退一步,惶然地摇头否认道:“大王不是那样的人!”
“我与他多年夫妻,他的心思我岂会不知。”姜王后语调轻缓,配上一袭纯白素衣,更如同无波古井中沉寂千年,无欲无求的幽灵:“你自是不知。郊儿并非我与大王唯一的孩子,当年我曾另有一子,取名为洪,只是这孩子生下来被人抱了出去,转回来便告诉我孩子已气绝夭折。”
姬发惊愕地瞪大眼睛,半晌没反应过来:“这……这是……?!”
“我同你一样,是自幼时便被姜家送到朝歌为质的。我与大王,便如你与郊儿一般,在这朝歌城里一同长大。我了解他,我帮助他,但是后来……我开始害怕他。”姜王后苦苦一笑,幽幽叹息了一声,道:“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是我,我了解他的野心,他的欲巜望,他的伤痛……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他想要长生,就不能让我活在这世上。”
姬发被她说得内心巨震动摇,本能地皱着眉,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节节败退,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更多的反驳来,只能喃喃重复着:“不……大王,大王不是!”
“我没有更多时间了。”姜王后摇摇头,平静道:“我叫你来是因为你与郊儿一同长大,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得让他活下去。”
姬发愣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胸膛剧烈地起巜伏巜着,身上的一身铠甲磨出格格的轻响。
“郊儿太像他的父亲。英勇,无畏,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他们从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姜王后喃喃说着,漂亮的眼睛噙着泪水,盯着高楼之上的月色,道:“我一直以为,只要做母亲的给他足够的呵护和关爱,他就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可我错了,郊儿比他的父亲更执拗,殷寿也比他的父亲更疯狂。”
“那……”姬发茫然发问,“不是,那我……我能怎么办?”
姜王后苦涩笑道:“我自己也是失败者。若我知道该当如何,我与大王,与哥哥……我们,何至于此。”
姬发听她说了这许多但没办法,瞬间气得说不出话,愤愤地握着剑转过身去。
“但我记得,当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他曾问过我,人活一世到底有何意趣,父不闻,母不爱,他究竟该怎么做,做了……又有什么用?”姜王后看着楼外夜色,眼神黯然了片刻,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没法答他。”
“现在我会想……或许那个时候答了他,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我没有,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杀戮和疼痛来感知他从未被温暖过的生命,只能看着他被欲巜望吞噬,将无边的欲巜念当做生于世间的真意。”
姜王后说着,忽然转过身,泪眼粼粼地看向姬发。
“我当时太小,且父兄慈爱,衣食无忧。所以我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的痛苦,不明白他的所求。”
“但你和郊儿……你们或许,你是可以明白他的。”
“你要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人爱他,疼他,为他而活,也愿意为他而死。你要让他明白他的生命不止属于他和他的父亲、他的荣耀,他的生命应当属于真正爱他的人,属于他自己的心之所系,属于这天高地阔。”
姬发沉默了许久,他的喉结慢慢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但他从这时起,忽然明白了自己对殷郊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每个人或许都曾问过这样的问题。我是谁,我活着为了什么,我该为了什么东西去死。
姬发也曾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他不是西岐之主,无论怎么努力,似乎也没法像哥哥和父亲那样统领一方。那他到底是什么呢?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为西岐多一张吃饭的嘴,还是为殷商多一个冲锋的兵。
所以,在那道山崖上帮助姜子牙牢牢抓住殷郊的那一刻,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生命的重量。
竭力维持着,不要下坠的,将他一生最珍视的人,从死亡边缘生生拉回的重量。
如果这世上没有他姬发,殷郊这会儿恐怕已尸骨无存。而调换过来,也是一样。
他们两个注定是要相互支撑,相互拯救,在这道狭窄的、泥泞的、险象环生的山崖边上,共同走完这一生。他们互为负担也互为救赎,沉重地压住对方轻飘飘的生命,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生死轻掷。
姜王后死了。姬发知道的时候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在鹿台外救下逃走的殷郊。
救走殷郊之后,讨人厌的崇应彪便阴魂不散地跟着他,找茬打架,然后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朝歌的伯邑考制服。
然后自从那次之后,崇应彪不知道为什么——姬发觉得是被他哥打怕了,竟然一次都没有再来跟踪过他。姬发疑心他使诈,故意往偏僻的地方走了几次,回头发现确实没有人跟上来,才放心地去比干那里找殷郊。
憋了好几日,辗转反侧地思索了好几日,姬发已不再犹豫,在宗庙门口一把抓住殷郊,二话不说,就直接吻了上去。
闻声赶来的大司命比干:???
“不是这还是祖宗宗庙啊!你们——”
“殷郊,你是我的人了。”姬发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双手揪着他的衣襟,严肃道:“你以后再找死之前,必须得想想我。”
殷郊此时已经彻底石化了。
大大的眼睛中透着大大的茫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叔,看了看王叔又自己掐了自己一把。
“姬发,你……”
殷郊说是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这又是什么神仙法术吗??这为什么比断头不死还要……还要离谱啊???
姬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有所行动,这下看他那一脸的震惊茫然就很生气:“你……殷郊你就是块木头!!!”
大司命比干一脸“大商完了”的心痛,退后几步把门关上,干脆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殷郊现在脑子里有一万个问题,但还是挑选了最简单最紧迫的那一个:“为什么我是木头?”
“因为我喜欢你很久你不知道!因为我救了你你半个谢字都没有!!因为……因为你动不动就要去死你根本没想过你的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殷郊完全懵了,呆呆地看着他,跟个八哥似的只会重复他的话:“意味……意味着什么?”
“你——”姬发气得连牙都要咬碎了,舌尖狠狠顶了下腮,噎了半晌问他:“是不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无所谓?”
殷郊原本清澈的眼神瞬间慌乱湍急起来:“不……当然不是!你……你怎么会死??”
“殷郊,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想说你死了的话我会很难过,我会……我会做噩梦,我会觉得这世界不真实!我会伤心,我会胃疼,心脏疼,我会……我会拼上我的一生去报复杀死你的人,我……”
姬发激动的声音忽然哽住,因为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殷郊看他哭了神色大变,比方才被他骂还要慌,连忙用自己粗糙宽厚的手,笨拙地去擦他脸上的泪。
姬发的脸很小,小时候就奶呼呼的。有一次他被崇应彪欺负,殷郊看不过跟那人打了一架后,被殷寿发现,狠狠罚了一顿。那时候姬发就会哭,哭得整张小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像只花猫,殷郊看见他哭却咧着嘴笑,用自己黝黑的手给他擦眼泪,擦得沙子进了小孩儿的眼,让他红巜肿巜着眼泡哭得更加厉害。
他其实没有想过姬发会死。他想的姬发会哭,会打架,会上马,会杀人,会骂他,会做噩梦,会生病,会难受。
唯独没想过他会死。
他像马,像风,像太阳,像他没见过的、西岐金灿灿的麦子,热烈蓬勃,一眼望去全是生命的鲜活。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殷郊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如果姬发死了自己会怎么样——感觉,肯定,自己那时已经死掉了。
他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姬发死的。殷郊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从他见他第一面起,就已经深深根植在他的脑海。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会立誓生死不相离的,可不就是夫妻么?
他不会让姬发死,姬发也不会让他死。说来可笑,这世上的大多父子,夫妻,兄弟——竟然好像还做不到这一点。
殷郊这样想着,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轻轻牵起了姬发的手。
姬发像暴巜躁的小巜兽,嫌弃他磨磨蹭蹭地狠狠扣住他手指,另一只手再次拽住他皱巴巴的衣襟,再次,用力地,吻了上去。
这一次殷郊没有拒绝,不甘示弱地狠狠啃巜吻回去,还他以疾风暴雨。
天地之间暮色四合,石刻的祖宗灵牌矗立无言,青灰肃穆地,冷冷看着这一切。
木石冰冷,但少年的爱却炽热。
芒种已过。空虚的麦壳浆灌了沉甸甸的种实。它们紧紧地相互依偎着,生出尖刺,生出铠甲,无畏地举着手中的剑,刺向那以万物为刍狗的冰冷长空。
- END -
彪子和哥的故事在前篇吞月亮
比干:家人们谁懂啊你们父子就这么喜欢在宗庙那啥吗!
越回味越觉得剧本写得真好……连“芒种”这种没说完的台词都有深意,所以……都去看啊!!!
- 各种广子 -
【考彪】亡妻回忆录1
“回忆跨过山河,你可以入梦来。”
伯邑考醒来的时候夏意已深,蝉鸣和郁郁葱葱的枝叶一起从窗棱中透进来,下人已经兴冲冲的找来了姬发,随即他怀里就扑进来他的两个弟弟。
他抬了抬手臂摸了摸两个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没有问他如何回到了西岐。
天下大乱,祸患恒生,西岐也无法再偏安一隅。
伯邑考辅佐西伯侯伐纣事宜的时候,正赶上上秋收,他白日没得空闲,夜里会帮着收麦。
西岐夜里的旷野凉风常至,他和姬发二人在像水一样落下来的月色里从麦田的两端沉默着往中间汇合,也像两株沉默的麦子。
这夜他们汇合的时候伯邑考突然发现姬发红了眼眶,他有些担忧的摸了摸弟弟的后颈问:“可是想起故人......
“回忆跨过山河,你可以入梦来。”
伯邑考醒来的时候夏意已深,蝉鸣和郁郁葱葱的枝叶一起从窗棱中透进来,下人已经兴冲冲的找来了姬发,随即他怀里就扑进来他的两个弟弟。
他抬了抬手臂摸了摸两个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没有问他如何回到了西岐。
天下大乱,祸患恒生,西岐也无法再偏安一隅。
伯邑考辅佐西伯侯伐纣事宜的时候,正赶上上秋收,他白日没得空闲,夜里会帮着收麦。
西岐夜里的旷野凉风常至,他和姬发二人在像水一样落下来的月色里从麦田的两端沉默着往中间汇合,也像两株沉默的麦子。
这夜他们汇合的时候伯邑考突然发现姬发红了眼眶,他有些担忧的摸了摸弟弟的后颈问:“可是想起故人?”
姬发哑着嗓子说:“哥哥,我曾经说要带殷郊看西岐的麦田。”
伯邑考眼睫微动,好像有些什么一闪而过,但他最后只是抱了抱姬发温声说:“殷郊如今尚在昆仑,尘埃未定,也未必是最坏的打算,你得先等他回来不是?”
姬发深吸了口气直到肺腑都充盈着麦香,好像终于获得了一点气力,他点了点头,把眼泪在兄长的肩背上擦干后,默默背着镰刀走在兄长前头。
伯邑考看着弟弟日渐挺阔的背影,觉得很欣慰,又有那么一刻里,觉得有些难过。
他突然开口问:“崇应彪应当也留在朝歌了吧。”
姬发没有回头,他沉默了很久开口说:“他那日追我出了朝歌,被我斩杀于黄河畔了。”
他没再听见兄长的回应,蓦地回头去看,才见兄长已经离他很远,安静的站在麦浪里,长袖当风,披着一身月色看不太清楚神色。
意识到弟弟在回头看他,他道:“别太难过。”
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
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伯邑考罕见染了风寒,被姬昌赶去休息。
天青色等烟雨,算得上睡觉的好时节,伯邑考没一会就昏昏沉沉起来,梦里是他最后一次带雪龙驹去朝歌,为了救父亲和弟弟。
他一张弓把崇应彪制住的时候,眼见着对方眼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夜里他带着药膏去老地方寻崇应彪的时候当真以为对方不会来,可是没有,崇应彪懒懒靠着枝干茂盛的桐树,远远见他来,扔了个包裹过来。
他打开一看是上等的狐裘,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对方打断:“想来西岐世子也不缺这些东西,凑合拿着吧。”
伯邑考温沉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焦急说:“我不曾想你和姬发合不来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今日我一时心急……”
“你知道的,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告诉我跟别的质子好好相处,尤其是我最合不来的——你的弟弟。我听过你的话,听进去过,可是没办法,我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尤其见不得姬发好。”
“你来朝歌做什么,你真以为你能救回西伯侯,你就是来送死!我真不知道我跟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说的。”
伯邑考的话被崇应彪气势汹汹打断,他怒气冲冲说完就要离开,又被伯邑考堪堪抓住衣袖。
崇应彪看着伯邑考手中的膏药,想起自己脸上白日被弓弦勒出的伤痕,不易察觉的把脸微微偏向另一边,僵持了许久终于软下一点声音道:“给我留点什么吧。”
话音刚落,朝歌突然下起雨来,连绵不绝从鹿台下到近郊,淋湿了太多人。
伯邑考是被渐渐蔓延的雨势催醒的,他恍惚间睁开眼,故人好像犹在眼前。
所以最后,他给朝歌留下了一条伤疤,在一张又漂亮又野性的面孔上。
明明他第一次见崇应彪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眼神黑沉沉的少年,野心写满在干净漂亮的脸上,没给命运留一点下笔的余地。
尚是数九的寒冬,十余岁的崇应彪在马厩外就着一盆凉水冲洗干净身上的血水,对他递来的手帕置之不理。
看向他身后的雪龙驹眼睛一亮后只是皱着眉头凶道:“你是哪里来的外地人,快宵禁了还在外面晃荡,还不快找容身之处,被巡逻队抓到了死路一条。跟我走,但是马得给小爷我骑骑。”
伯邑考闻言笑出一双酒窝,像崇应彪一生都想触碰到的星星。
他们摸黑在崇应彪军帐里待了半宿,崇应彪避着伤口侧躺,就着一线微弱的灯色端详着合衣躺在身侧的伯邑考,听见伯邑考说:“这两匹马是我父亲给我和弟弟的礼物。”的时候有些出神,忍不住想世上竟还有这般的父兄,竟还有人当着这样的弟弟。
他忍不住出口呛人:“好了好了,说得好像谁稀罕你的马,我救你是因为你生的好看。”
过了一会伯邑考忍着笑意听崇应彪结结巴巴补充:“像那样很温暖的……算了跟你说不清,睡了。”
结果崇应彪还是趁着天色未亮之际偷偷骑着其中一匹雪龙驹在漫天大雪里奔驰。
他在无人醒来的朝歌城里纵马奔腾,不作为一枚棋子,也不作为一名将士,只是人。又或许,他在马上时幻想他是沉睡在他军帐里那个俊雅书生的弟弟,是一个阳光光临的城池里某个等儿子还乡的父亲的儿子。
伯邑考醒来的时候雾气尚未退却,营地里寂静无声,他寻至马厩看见刚给雪龙驹洗刷了一番的崇应彪光着半边身子粗暴的给伤口上药。
崇应彪闻声头也不抬:“马不错。”
伯邑考走近他,蹲身靠近他,帮他调整了伤口包扎的方式说:“不可再让伤口接触凉水了。”
崇应彪不屑:“你弟弟不用想肯定就是姬发那种娇气包。”
伯邑考饶有兴趣问:“姬发?”
崇应彪却不再愿多说,他定定看向东方升起的骄阳低声说:“天亮了。”
好像在说梦醒了。
石中人
郊通发达/姬屋藏郊无差提及
胡乱写的东西
名字来源于安提戈涅
“我究竟犯了哪一条神律呢?我这不幸的人为何仰仗神明?为何求神保佑?既然我这虔敬的行为得到了不虔敬之名?即使在神们看来,这死罪是应得的,我也要死后才认罪;如果他们是有罪的,愿他们所吃的苦头,恰等于他们加之我身的不公正的惩罚。” *
下雨的时候,西岐的麦田...
郊通发达/姬屋藏郊无差提及
胡乱写的东西
名字来源于安提戈涅
“我究竟犯了哪一条神律呢?我这不幸的人为何仰仗神明?为何求神保佑?既然我这虔敬的行为得到了不虔敬之名?即使在神们看来,这死罪是应得的,我也要死后才认罪;如果他们是有罪的,愿他们所吃的苦头,恰等于他们加之我身的不公正的惩罚。” *
下雨的时候,西岐的麦田里总是泥泞不堪。麦子耷拉着脑袋,泥水能叫农夫们溅一腿,浑身脏兮兮的——还带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往往在身上能沾上很久,倒也不算难闻,就是黏糊糊的很难受。
雨水渗透泥土,会浸到底下。有些会被草木吸收,有些会往更深的地方渗去,透过泥,渗过石,落到底下更底下。
姬发被困在一片碎石堆中,动弹不得。雨水透过石头缝隙落到他脸上,唇上,手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困在这里的,也忘了已经被困在这儿多久了。碎石叫他无法行动,黑暗叫他判断不了日月升落。他能闻到雨水带来的泥土芬芳,却也能隐隐闻到什么东西腐败的气息——实在是熏得他晕头转向。
我在哪儿,为什么在这儿?是谁把我埋在这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姬发浑浑噩噩地想着。雨水还在不断往下渗着,要灌进他的口鼻中,叫他呼吸也困难,彻底憋死在这儿。他看不到现在自己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一定狼狈不堪,体无完肤。碎石刺破他的皮肤,陷进他的骨肉,他疼得有些麻木,已然感受不到雨水划过伤口时的感触。
我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个地方了吗?姬发忍不住想。
可我总觉得我不应该死在这里的。但死亡就像是一个摇篮,又像是母亲催眠的歌儿,叫他总是忍不住想投入死亡的怀抱。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快无法坚持下去了。
我真的要死了吗?姬发绝望地想着。我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我要做什么来着?
“还不是时候。”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下一刻似乎是有一个人在他下方用力一拽,碎石顿时划破了他的脸嵌入他的骨肉。然后他坠到了地上,终于接触到了地面。
“姬发,清醒一点。”
有人晃了晃他的胳膊。是谁?姬发迷迷糊糊地想。像是为了印证他所疑惑的,忽然有火光亮起,一盏亮堂的小灯出现在了黑暗中,映出了灯后那张脸。
“姬发,醒一醒。”殷郊有些慌张地晃着他,“我们被困在这个地方了,你快醒来。”
他躺在地上被殷郊晃得快晕厥过去,实在是太过于难受。于是姬发拼尽全力抓住了殷郊的手,虚弱地开了口:“殷郊,你别晃了,我难受。”
殷郊闻言松了口气,抓着灯跌坐在地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醒了。”
姬发浑身疼痛,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力气,借着殷郊的手发力坐起来。“殷郊,我们在哪儿啊?”他低声问,“是不是在下雨?我们在底下?”
殷郊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忘啦,不是你带我在你们西岐游玩,然后突然下了雨咱们就躲到了一个石窟里,结果山上有落石,把咱们埋了起来嘛。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挖出来!现在咱们困在石窟里头了。”
说完他发愁地看着姬发:“怎么办啊现在。我们要在这儿等人来救我们吗?”
好像的确有这个事情,姬发迷迷糊糊地想。他站了起来,借着殷郊手里的灯光看到了石窟口那密密麻麻的石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离谱了。等人我想是等不到啦,要不我们挖出去吧?”
殷郊闻言耸耸肩,一手拎着灯一手解下腰间的鬼侯剑:“没办法,那就只好开挖了。你还有力气吗?”
姬发伸手抚摸着碎石,沉吟片刻:“没力气也得挖。咱们得要出去啊,不是吗?”
于是他们俩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往外头挖。碎石被他们堆到了身后去,像是他们为了逃出生天而把埋葬自己的石头拿去埋葬这个石窟。原本只是昏迷中闻到的隐隐腥臭味逐渐变得明显,姬发也愈加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于是他一边搬着石头一边问:“我怎么会带你来山上玩——我怎么不记得我们西岐有山了?”
“你都多少年没有回西岐了,肯定是你忘了。”
殷郊劈砍着碎石,闻言笑道。姬发仔细想想倒也有道理,于是继续挖了起来。
“我只带了你上山来吗?”他把手里一块石头丢到身后去,问,“没有其他人?”
“你说的是只带我一个来游玩好吧?”殷郊抱怨道,“你还想带谁一起来啊?我不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吗?咱俩这么久的友谊你还想让谁插入进来?”
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姬发想。然后他掰开了一块石头,烛光灯火一闪,他看见了一只蒙着灰的眼睛。
他被吓了一大跳,也往后一退,撞到了来查看情况的殷郊身上。
“什么东西——怎么里面会有人啊!”
姬发喊道。殷郊盯着那眼睛,却是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殷郊抬起来手用力一劈,石头碎了一地,眼睛却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沾满的血的剑。
剑从石头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姬发睁大眼睛看着剑,又看向不知道为何沉默下来的殷郊:“不是眼睛吗?你刚才也看到了对不对,那是眼睛吧?怎么会变成一把剑?”
殷郊却是盯着这把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了口,又笑了起来:“你看错了吧,应该就是剑啊刚才。这样正好,你拿着这剑咱们用力挖,很快就能出去啦!”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姬发皱着眉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的还是大脑一片混乱。不过眼下要紧之事就是快点出去,他也不在乎那么多了,弯腰捡起那把剑。
出乎他意料的,剑非常冷,冷得就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拿出来的一样。剑上的血是被冻住的,像是刺穿了什么东西,然后才有这样的血迹走向。他的手指被冻得发颤,但他咬咬牙,拿着剑挖起来面前的石墙,边挖边说道:“这剑好冷,跟冀州一样。”
“是吗?那说不定就是冀州的剑呢!”
殷郊笑道,继续往下挖。“咱们以前去过冀州吧?是为了什么事儿来着?”
这把姬发给问迷糊了。他一边举着寒剑砍着石墙,一边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曾经在冀州的那些事情。只是他好像能在破碎的记忆中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来,剑砍打着碎石发出叮当声响,那人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好像是去苏全孝他家玩儿?我忘了,是苏全孝——”
他忽然顿住,手也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刚才自己在石缝里看见的,好像就是苏全孝的眼睛。
苏全孝有一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难过的眼睛。从前在质子旅时,他也是那个最容易被欺负的存在,每当他受委屈时那双眼睛里就总是湿漉漉的饱含泪水,然后下一刻他就会一边哭一边继续做他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姬发想不起来苏全孝在冀州做了什么。只是手里的剑愈发寒冷,冻得他忍不住颤抖着。
然后下一刻,殷郊把手里的鬼侯剑塞进他手里,自己拿起了那把寒剑。
“我不怕冷。咱们继续挖,早点出去。”
他说着,像是真的不怕冷一样握着剑继续砍劈着石墙。姬发手里的鬼侯剑剑柄上还有殷郊的余温,倒是暖和了姬发的手。于是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继续劈砍下去。
“我还真是莽,怎么会在下雨的时候带你上山。”
姬发有些愧疚地说道。“下雨时山间多有落石风险,怎么可能会——”
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碎石中雨水是从上面来的。但是石窟是横向的,又哪来从上方流下来的雨水?
不容他多想了,因为他刚才劈开的碎石墙里又有了东西。他看见了一只手耷拉地挂在墙上。
“殷郊!”他吓得大喊,“真的有人在石头里,你看啊!”
殷郊没有回答。他侧头看去,却见殷郊呆呆地看着那只手。
殷郊的眼神像是不舍,又像是怀念,看得他有些胆战心惊。
像是在看故人。
姬发想着,又回头仔细辨认那只手。那是一只皮肤很细腻的手,手指很长,仔细看时会发现指尖上的茧子。那是琴茧。
有谁会弹琴呢?他在记忆中寻找着。殷郊是会弹琴的,他母亲姜王后一直教他如何抚琴。
姜王后希望自己的儿子用他的手抚琴,可殷郊却转身拿起了剑追随他的父亲。
殷郊伸手握住石墙上的那只手,用力一拉。石墙顿时倒塌了一大半,而手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你肯定晕了头,哪有人啊。”
殷郊笑道,就像是刚才他怔怔的样子没有发生过似的。继而他开心地喊道:“倒了一大片呢!加油加油!马上就可以出去啦!”
这太奇怪了,姬发想。可是他不知道哪儿奇怪。腐烂的气味愈来愈重,他的心也愈发不安,但他拿着鬼侯剑,继续用力地凿起石墙来。
不知不觉,他们身后的道路被他们挖掘的石头淹没,他们却没有回头。他们身后的石墙上有眼睛、有手,但是姬发没有发现。
腥臭的味道愈发浓烈了。姬发想着,拿着剑用力插进石墙里。这次没有什么奇怪的身体部位,却有血水猛地涌出,喷了他一身。
“天啊——什么东西!”
他被血水呛到,瞪大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但血水并不腥臭。相反,姬发总觉得这血好像闻起来非常熟悉,叫他十分难过,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到西岐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麦田里好像站着一个人,穿着麦田颜色的衣着,手中拿着一根篪,在吹奏悠扬的曲儿。
然后殷郊猛地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却见殷郊不知何时用拎着灯的手拽着自己,而另一手拿着剑在拼命砍劈面前的石墙。他们在快速往石窟口移动。
“殷郊——殷郊你做什么啊?”
姬发愕然地说道,却在不经意地回头时被吓了一跳。身后的石墙就像是会动,紧紧地追在他们身后,而石墙上好像逐渐显现一个清晰的人头——他们劈砍的那些石头杂着血肉像是要拼命阻止那人形生物的靠近,但那都无济于事,什么也无法阻止结局的到来。
“殷郊,这都是什么——这都是什么你说啊!”
姬发大喊着,殷郊却不回答。他疯狂砍劈石墙,那些石头里的尸体终于来不及藏匿:鄂顺、东南伯侯、崇应彪、邓婵玉……尸体们往他们身后倒去,阻碍着身后那怪物的前行。
“姬发。”
他在惊慌失措中听到殷郊忽然低声地唤了下自己。于是他扭回头看去。
石墙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石窟外的光。身后的怪物在接近,可他们也快到了出口。殷郊回过头,像是眷恋像是不舍地看着他,但还是闭上眼睛,最后劈碎了石墙。
“不要回头。往前。你往前去。”
殷郊伸手揽过他的后颈把他拥向自己,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一触即分。随后他把手里的灯塞进姬发手中,用力地一推掌。
姬发被他推出了石窟,而他持剑转身奔向了涌上来的石墙,狠狠地刺进那人的心口。石墙顿时将他吞没,独留一张狰狞痛苦的脸被封在墙上。
姬发终于认出了那张脸。那是殷寿的脸。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石窟里的这面石墙,忽然发了疯了拿起鬼侯剑,用力地劈向了他。
他想起来。那些石墙里的尸体有他的同袍,他长辈,他的兄长。苏全孝的剑助他们逃离,姜王后的手帮他们推墙,伯邑考的血为他们遮挡殷寿的追击。还有那些朋友们,战友们……
还有殷郊。
他们所有人都在把他推出石窟,为他阻拦殷寿的追击。
可他不能逃!
姬发用力地把鬼侯剑插进那石墙上的人身体里,眼睛通红。
墙上的脸动了。殷寿狰狞地看着他,低声嘶吼。
“逃啊姬发。你继续逃。我杀了你哥哥,杀了你的朋友,杀了我儿子,下一个就是你。”
“我不能逃!”
姬发咬牙切齿地喊道。“我要把他们带出来!我要挖出他们所有人……好歹,我要把他们都安葬下来。”
殷寿哈哈大笑,怒视着他。
“哪怕安葬他们的下场,是你自己被乱石砸死,永不见天日吗?”
殷寿蛊惑般的言语在他耳畔轻响:“只要把他们留在这儿,你往前走,你就是天下共主,你就是全天下的王。忘了他们吧,把他们留在石窟里,你就能拥有——”
姬发忽然冷静下来,冷漠地盯着石墙上的殷寿。
“我不能忘。我不可以忘。如果成王的代价是忘记他人助我之德,那我不若一同埋进这石窟里。”
殷寿的声音停了一瞬。然后他狰狞起来,愈发像个疯子:“你难道没听清吗!本王下了法令——你要是敢为他们收敛尸骨叫他们入土为安,那你就会被乱石砸死!你要违背我的——”
“你不过是个凡人!”
姬发大声喝道,目光坚定,却眼含泪水。
“我也是个凡人!这天地律法不由你我所定,不叫仙人左右——但我知道!我必须记住他们,埋葬他们!”
他举起了剑,慢慢逼近了殷寿。
“我当然知道自己会死,殷寿,人都是会死的。但遗忘那些牺牲,胜利没有任何意义。你说埋葬他们要受惩治,那我告诉你——那就让乱石砸死我吧。我愿意死去。”
鬼侯剑对准了殷寿的脸。殷寿恐惧而愤怒:“你不敢——”
武王姬发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天不杀你,我杀。”
然后鬼侯剑被用力刺下。顿时殷寿尖叫起来,地动山摇,而姬发也一时间没有站稳,被掀翻在地。
待天地恢复平和,身边没有动静,姬发恍惚片刻,想撑着地站起来,却有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你真是个非常固执的孩子呀。”
伯邑考无奈地看着他,笑着说道。一瞬间姬发眼眸含泪,却也微笑以待,把手搭上去,哽咽着笑问:“这样的我,哥哥不才能放心吗?”
“可我希望你忘了,我们都希望你忘了。”
伯邑考把他拉了起来,身后是诸位故人。殷郊也在其中,眼含热泪,定定地盯着他。
“姬旦总总在宗庙里祈愿,说你日日夜夜为梦魇所扰。或许忘了过去那些苦痛,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伯邑考说道,看着他,有些心疼地抚上他的后颈。他却摇了摇头,低声答复:“我不能忘。我不可以忘。”
殷郊走上前来,伯邑考见状便让开,看着他俩拥抱在一起。
殷郊摁住他的手,抚摸着刚才递给他的灯。
“西伯侯送你的玉环,是你回家的指向。你该醒了,姬发。”
姬发这才发现,原来那灯就是父亲赠予自己的那个玉环。玉环忽闪,梦境将散,他含泪注视着殷郊,来不及说什么,只能交换了一个匆匆忙忙的吻。
而后他就醒了,嘴里还叫着殷郊的名字。
姬旦坐在他床边,见状连忙握住他的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大王可又梦到了什么?”
武王握紧了弟弟的手,一一将梦境讲述。姬旦认真聆听,而后长叹一声。
“此般,是因诸君都挂念着王上。却不知大兄如今怎样?”
回想起梦中伯邑考的笑颜,武王又喜又悲,在弟弟耳畔低声道:“一如往常。”
姬旦沉吟片刻,抬头便是眸中含泪,嘴角含笑。
“如此……甚好。”
【完】
*出自《安提戈涅》
【崇应彪&苏全孝】敛玉
冀州之战后。
崇应彪终于将苏全孝与他的佩剑分开时,苏全孝的脑袋几乎要完全脱离他的身体了。
冀州苦寒,苏全孝自戕时又正值长冬。他的血和泪都是热的,流进看不见尽头的鹅毛大雪中却可以顷刻被掩埋。殷商勇士的铁蹄踏过他身侧,冲向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跪在那儿,宛如一颗巍然不动的顽石,生与死都雁过无痕。
崇应彪抬起他的脸,又同他已经故去的脸庞一起望向冀州高耸的城墙。他想告诉他,冀州城破了,你的父兄死了,你的妹妹委身仇敌。一场毁灭过后,是一场更为摧枯拉朽的毁灭。相比于后者,苏全孝的死实在太微不足道,他不过是那自诩为他父亲的人祭旗的牺牲品,是他建立功名的一阶登云梯,到后来成为他帝王堡垒上数不清...
冀州之战后。
崇应彪终于将苏全孝与他的佩剑分开时,苏全孝的脑袋几乎要完全脱离他的身体了。
冀州苦寒,苏全孝自戕时又正值长冬。他的血和泪都是热的,流进看不见尽头的鹅毛大雪中却可以顷刻被掩埋。殷商勇士的铁蹄踏过他身侧,冲向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跪在那儿,宛如一颗巍然不动的顽石,生与死都雁过无痕。
崇应彪抬起他的脸,又同他已经故去的脸庞一起望向冀州高耸的城墙。他想告诉他,冀州城破了,你的父兄死了,你的妹妹委身仇敌。一场毁灭过后,是一场更为摧枯拉朽的毁灭。相比于后者,苏全孝的死实在太微不足道,他不过是那自诩为他父亲的人祭旗的牺牲品,是他建立功名的一阶登云梯,到后来成为他帝王堡垒上数不清的砖块之一。
他把这些事悉数告诉苏全孝。而苏全孝双目紧闭,睫毛被泪水冻脆,崇应彪一碰就扑簌簌掉光了。
崇应彪恨他的眼泪。他恨苏全孝至少还有泪可流,恨苏全孝仍对冀州有梦,梦里是他对过去的无法割舍,和对家人亲情的幻想渴望。所以他软弱,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赴死。
崇应彪的梦里只有北境的狂风,天地间空无一物,唯有他茕茕孑立。于是当他清醒时,他竭尽全力想要抓住什么。在未可知的前途面前,他迫切地寻找一个支点,而权势是最终极的答案。他不明白,家对他们来说明明是如此遥远的一个概念,为何被抛弃的命运好像只杀死了他一个人的善良与天真。
有那么一刻,他强烈地希望苏全孝死而复生,得知后来发生的一切。他会品尝苏全孝脸上流露出的痛苦与绝望,来填平心头阵涌的不甘。但人死不能复生,也没有神仙愿意垂怜,苏全孝死了就是死了,他短如蜉蝣的人生止步在他咫尺之遥、再也回不去的故园面前。
崇应彪拖起苏全孝的尸体,往城墙下走去。看在苏全孝曾叫过他一声大哥的份上,他愿意大发慈悲将他葬在冀州城下。风大雪急,他一错眼,被横陈在雪地上的断肢绊倒了。苏全孝的头颅彻底从身体上脱落,骨碌碌滚到他怀里。
他抱着苏全孝的头颅,瘫倒在雪地里,分不清脸上是融化的雪还是突如其来的眼泪。又或许他分得清,他也是人,他的血和泪同苏全孝的一样,都是热的。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
他想,再也没有人帮他洗衣服了。而他还未曾从亲朋手足那里,学会任何浣衣的技巧。
【郊通发达】性空山
杳无音信
我性空山
01
殷郊自混沌疼痛的梦魇中醒来之时,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杨戬哪吒将那日刑场之事讲与殷郊听,他二人将殷郊带回昆仑后,原始天尊动用法术,修补了他的身体。
殷郊留在昆仑修道习仙法,后食用神豆,有了三头六臂之神能,杨戬说,他日若化此法相破阵杀敌,必将所向披靡。
然而殷郊却并不想上什么阵杀什么敌,他心心念念只想一雪前仇,然后去一个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
有人曾同他描述过一个场景,...
杳无音信
我性空山
01
殷郊自混沌疼痛的梦魇中醒来之时,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杨戬哪吒将那日刑场之事讲与殷郊听,他二人将殷郊带回昆仑后,原始天尊动用法术,修补了他的身体。
殷郊留在昆仑修道习仙法,后食用神豆,有了三头六臂之神能,杨戬说,他日若化此法相破阵杀敌,必将所向披靡。
然而殷郊却并不想上什么阵杀什么敌,他心心念念只想一雪前仇,然后去一个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
有人曾同他描述过一个场景,在夕阳之下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风一吹,麦穗哗啦啦作响,那是只有西岐才听得到的,自然界的低语之音。
虽然没能有机会真正地去过,但殷郊知道,那里将会是自己的归属。
没有战争与眼泪的,温暖明媚的地方。
02
而彼时的姬发,正陷入鏖战之中。
那狐妖断尾救活了本该一命呜呼的殷寿,姬发身负重伤逃回西岐不过一载有余,身子还未调养好,殷商太师闻仲便率领魔家四将直攻西岐而来。
西岐损兵折将,打得极苦,姬发顾不得自身病疾,亲自披挂上阵迎敌,殷商大军已兵临城下至西岐郊外,若是此战再度失利,整个西岐将被殷商铁骑踏平,沦为人间炼狱。
姬发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敌人自前方直奔他面门而来,姬发猛地闪躲,一个重心不稳落了马。
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姬发遭不住,痛得爬不起来,魔礼青见状,抬起脚来就要将他踩为肉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边忽地一道金光闪烁,一身形庞大三头六臂半人不魔之物神兵天降,抡起拳来将魔礼青掼翻在地。
杨戬与哪吒一左一右自那庞然之物背后跃下,姬发这才松下紧绷的一口气,挺不住地昏了过去。
杨戬衣袂翻飞,亮出兵器加入战斗,回头大喊道:“这里交给我们,带姬发先离开!”
殷郊点点头,俯下身来将姬发护于掌心,一路大杀四方撤回城中。
府上的亲眷听闻姬发归家,慌忙迎了上来,只见昏迷的姬发被一身材魁梧的陌生男子打横抱着走了进来,仆从们见状,立马去叫了大夫。
殷郊将姬发轻置于房内榻上,大夫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
大夫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夫人,殷郊怔愣了片刻,而后喃喃道:“…他成家了啊。”
怀中的婴孩啼哭了起来,邑姜怕吵到大夫为姬发诊治,便去到门外耐心地哄。殷郊跟着一块出来,见那襁褓之中的人儿小小一个,白白胖胖的,甚是可爱。
他不禁伸出手来摸了摸婴孩的小脸蛋儿,奇迹般地,婴孩竟停止了哭号。
“孩子叫什么名字?”
“姬诵。”
殷郊点点头,沉默着向外走去。
“请等一下!”邑姜追了出来,“请问您…”
殷郊顿了顿:“我叫杨戬。”
他不能在这里继续逗留,前方战况焦灼,哪怕是与自己的故土为敌,他也必须要回去支援。
他一定要帮姬发守护好西岐,守护好家。
而他注定要漂泊无依,他再没有家了,他的归属也没了。
许是外面的风太大,殷郊的眼睛刺痛得厉害,他抬起手用力地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滑下去,同他无名无分的苦涩醋意一并落进脚下的沙里,缓缓流向了海底的红树。
03
夜半时分姬发剧烈地咳嗽起来,邑姜闻声赶来,只见床榻之上刚刚苏醒的姬发堪堪要起身,邑姜知他挂记着战况,连忙将他按回榻上,安抚道:“放心,战事已平。”
姬发哑着嗓子开口:“姬诵呢。”
“已经睡着了…我去把汤药热一热,你喝了再继续睡吧。”
邑姜起身离开后,姬发撑起身来倚靠着,习惯性地拿起床边放着的鬼侯剑。
剑身光亮如新,看得出来一直有在被好好打理,姬发指尖轻轻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殷郊坐在宅府的围墙之上,看着邑姜在姬发房里进进出出,端餐送药。
“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打算偷东西吗。”杨戬翩跹而来,轻盈地落在殷郊身边坐下。
“是啊,想把这家主人偷走。”
杨戬沉默片刻:“你心有不甘吗?”
“有何不甘?”殷郊释怀地笑笑,“我真心地替他感到高兴。”
杨戬摇摇头:“逞口舌之快而说出的狠话,是要用无数泪水来填补的。”
是的,讲出违心之话,竟是这般令人疼痛的。
神仙又如何?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又如何?在爱的人面前,他不过也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罢了,而他挚爱之人,身披金甲圣衣,手持盾牌挽弓扛剑,率领着千军万马,从他身上浩然而过,踏得他尸骨无存。
他娇妻佳婿配良缘,而我半醒半醉日复日。
殷郊举起手中的酒壶,仰起头来猛灌一口,火辣辣的,灼得他喉咙烫痛,杨戬顺手拿过,也抿了一口。
“嗬!不曾想师兄竟也有饮酒之好啊?”
“我只是看你整日捧着爱不释手,好奇什么味道罢了。”
杨戬挥一挥衣袖飘然远去,临了轻悠悠地扔下一句——
“不准告诉师叔。”
04
冬去春又来,而姬发的身子骨不知究竟落了何样的顽疾,像是那连春日也融化不了的坚冰,一点点冻结掉他本该在这个年纪里该有的蓬勃朝气与旺盛的生命力。
父亲姬昌已逝,姬发深知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休养耽搁了,他要遵循父亲遗志,殷寿犯下罪行累累,不可不合力讨伐。
他集合联军,东进伐纣。
杨戬哪吒也携昆仑子弟下山支援,姬发又一次见到那三头六臂之人,并数次在战场上被他所救,杨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他师弟。
姬发率军一路攻打至朝歌城中,如今,他再次踏上这片曾经守护了八年的土地,却是要来亲手摧毁它的。
他的信仰在这儿崩塌,他的父亲在此沦为阶下囚,他的兄长、挚友、和他此生唯一所爱之人,永远地死在了这里。
姬发握紧了手中的鬼侯剑。
他怎么能不恨呢,他恨得要命,恨得梦魇缠身,恨得积怨成疾。
一路的苦战令殷郊重伤透支,已经不再能够维持住法相,一阵烟雾缭绕散尽后,他巨大的身躯化为虚无,恢复了真身,虚弱地半跪在地。
姬发一愣,而后瞬间红了眼,在姜文焕等人的掩护之下,一路杀到殷郊面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来不及埋怨他的隐姓埋名,来不及追问他脖颈上横亘着的触目惊心疤痕,姬发带着他一路上了摘星阁,直奔殷寿的老巢。
二人立于门前,殷郊看着姬发猩红到似要渗血的眼眶,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姬发倔强地抹了把脸,举起鬼侯剑打断他——
“物归原主。”
殷郊接过剑,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时双眼盛满杀气,宛若地狱修罗般撞开大门直冲进去。
殷寿斜倚在床边,看清来者何人后,反倒是像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般,从容不迫。
殷郊手起剑落,刺穿了殷寿的胸膛。
“姬昌的卦象诚不欺我…我果然…是要死于血亲之手的。”
殷郊浑身颤抖:“我说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寿身体向一旁倾倒,碰翻了烛台,火苗点燃了帷帐,蹭地窜起火焰,很快便将殷寿困于火海之中。
殷郊拉着姬发逃了出去,二人看着身后的摘星阁慢慢被火光笼罩,最终倾塌,毁于一旦。
殷郊眼中有泪,抬手将鬼侯剑放入姬发手中。
“现在,这把剑是你的了。”
“从今天开始,你姬发就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我要尽我所能地为我深爱之人扫清一切障碍,哪怕背负弑父骂名,哪怕堕入深渊万劫不复,也要将他奉于高台之上,享尽世间富贵荣华。
罪孽我来扛,江山我来守,伤痛我来挡,我只要他无风无雨,无病无灾,幸福美满,与妻儿共享天伦。
我甘愿为他俯首称臣,哪怕他从未赐我平身。
05
新都的宫殿建得恢弘气派,姬发却常常一个人窝在书房久久地发呆。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归咎于这皇宫四四方方死气沉沉如囚笼一般,远不及西岐的广袤无垠,自由狂放。
姬诵渐渐长大了,他极爱那把鬼侯剑,每每来到姬发寝宫之中,都要摸几下。
“等将来你成为了王,这把剑就是你的了。”
“那孩儿一定要快些长大,”姬诵望过来,眼睛亮亮的,“然后请父王传位于我。”
姬发愣了一瞬,而后抬手抚上姬诵高挺的眉骨,苦涩地笑了:“你啊,和你父亲真像。”
姬诵被他抚得有些痒,皱皱鼻子笑了起来,脸颊凹进去深深的酒窝:“我是您的孩子,当然和您像呀。”
姬发翻了个身,背对着姬诵,挥挥手让他出去吧,他累了,想歇息一下,宫仆们颔首低眉上前,将太子领了出去。
姬发听人渐渐走远了,才放下了挡住眼的胳膊,袖子洇湿了一大块。
他无声地啜泣,而后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咳到喉咙一阵腥甜,竟生生吐出一滩鲜血来。
他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梦中他身体轻盈,飞过厚厚云层的阻碍,穿越时光的屏障,回到了家园。他归来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父亲与兄长伫立于麦田之上,浅笑着朝他挥挥手,他眼睛一酸,不犹豫地,朝着他们狂奔而去。
父亲和兄长的手踏实而温暖,他们摸着姬发的头,擦干姬发眼角的湿润,温声细语一如往昔——
“好孩子,你辛苦了。”
06
殷郊偶然听到哪吒同杨戬说有个人跪坐在山下好几天了,不知道要做什么,说话也不应,赶也赶不走。
来昆仑山下祈求跪拜之人常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殷郊却莫名地对此十分介怀,眼看着外面下起了大雨,他决定遵循心意,下去一看究竟。
他撑着伞走下山来,果不其然山脚下跪着个人,瘦瘦小小的,身着宽肥的斗篷外衣,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脸,看不出男女。
“请问…”
听到殷郊的声音,那一动不动的人猛地抖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
兜帽之下是邑姜苍白瘦到脱相的脸,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无血色,额前的发被雨打湿,黏在了一起。
“终于等到你了…殷郊。”
殷郊瞳孔一震:“你…怎会?!”
“你根本不是杨戬…我见过杨戬的…你根本不是…别再骗我了…”邑姜猛地上前,眼泪如开闸泄洪般嚎哭到,“求求你!去看看他吧!求求你…”
殷郊惶恐,连忙将邑姜从地上扶起,邑姜悲痛到讲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求求你”、“求求你”。
“你难道忘了么?他新王登基之时,曾找人占卜国运,若与前朝之人勾连不清,必将动摇新朝根基,因此与我立下不见之约,如今我怎能违背约定?”
“什么占卜!什么卦象!都是他为了欺瞒你而编造的谎言!”邑姜大喊道,“他快死了!”
殷郊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
07
当初殷郊被斩于刑场,姬发逃回西岐之时,便怀有了身孕。
父亲年岁已高,兄长与殷郊惨死于朝歌,姬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唯一的孩子。
然而这凭空而出的孩子以后必定为周遭人所诟病,姬发无可奈何,于是将邑姜娶进了门,成为名义上的妻,给了这孩子合乎常理的名分。
姬发常说自己这辈子负了邑姜,对她于心有愧,可邑姜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幸福,姬发明明才是最苦的人。
他搭了半条命生下这个孩子,身体落下了永不弥合的重疾,他不敢找外面医术更为精湛的大夫来看,只能靠家中大夫抓的药勉强维持着病躯。
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他想了想,说就叫姬诵吧,希望他能够过目成诵,成为有大智慧的人,别像他那四肢发达的父亲一样,脑袋空空。
提到殷郊的时候,即便是在埋怨他嘲讽他,姬发眼底依然光点闪烁,满是温柔与缱绻。
邑姜从未见过姬发用那种眼神望向自己,邑姜明白,那是只有对深爱之人,才会显露出的欣喜和柔软。
姬发深知自己这破败不堪的身体注定是时日无多了,他并不怕死,他只怕自己余下不多的时间来不及为自己所爱之人报仇血恨,死后对他们无法交代。
一生罪孽深重谎话连篇的自己,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忍受极刑永世不得超生吧,殷郊是天之骄子,是上九天揽月的盖世大英雄,可一定不会在地狱等着他。
每每想到这,姬发就忍不住掉眼泪。
他置身在谎言堆叠起的高塔之上,外围拦着铜墙铁壁,将殷郊隔绝在外,自己则困在回忆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姬发的状态每况愈下,经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床榻边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他看不太清。
“姬发。”
那人开口轻唤他,姬发认得出,是殷郊的声音。他吃力地抬起手,殷郊低下头来迎住他,将脸贴上他手心。
温热的触感,这样的梦境也太过真实,如若可以,姬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再醒过来。
他手缓缓向下,触上殷郊颈间的疤,嗫嚅了半天,开口问道:“你痛不痛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了,殷郊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姬发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么多的艰难困苦,然而这苦了好几年,痛了好几年的人,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反问自己痛不痛,殷郊的一颗心好似刀绞,他摇摇头,哽咽艰难道:“不痛。”
姬发忽然扁扁嘴哭了,豆大的泪珠儿滚滚而落,殷郊伸手去接,烫得他一哆嗦。
“殷郊,我后悔了。”姬发哭得一抽一抽,“当初我就应该自私一点的,我该将你牢牢拴在身边的,没有你的每一刻我都备受煎熬,一想到你,我浑身上下就有痛不完的地方…”
他的小豹子终于不再嘴硬,终于肯为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坦诚相待。
对姬发这种又爱又恨的心情几乎要将殷郊折磨得疯掉。
这一刻想撕碎了他,下一瞬却又蹲在地上边哭边捡,不知该怎样将他重新拼凑好。
殷郊将姬发拥进怀里:“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这可是你说的,”姬发破涕而笑,“我心眼小,你若是敢骗我,我的心可要碎完喽。”
姬发瘦了好多,抱在怀里单薄的一片,好像马上就要坏掉了,殷郊一下下地吻他,眼泪滴下去,和他的混在一起。
“我特别特别爱你,你以后哪怕是打我骂我,我也绝对不会走的。”
“麦子丰收的季节到了,”姬发闭上眼,淡淡道,“我想回西岐看看。”
“好,我们即刻就出发。”
我们回西岐,我们回家。
08
姬发走后,殷郊将他安葬在西岐麦田旁的一棵树下。
殷郊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麦浪,漫山遍野生意盎然,可殷郊的心却是一片荒芜。
站在这里的,本该是两个人的。
捱过了数九寒冬后又是春色摇曳,殷郊仍是一身旧雪。
他时常会在树下抚琴弹奏,当年一起在朝歌当质子的时候,姬发就对他钦羡不已,说他不像自己,一双糙手只会拉弓弦。
姬诵身高抽竹节儿似的窜,已然从当初的小豆丁摇身一变为翩翩少年郎了,每次回到西岐就直接长在马背上,像极了姬发年轻时的模样。
就像野蛮生长的风,卷着举炽之人手中的火焰呼啸而过,草原也燎成荒漠。
望着那意气风发的鲜活背影,殷郊总是会恍惚,以为记忆中的那个人,回来了。
他本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淡忘掉有关于姬发的一切,然而并不是那样,时间并没有流逝,而是化为了穿石的水滴,一遍又一遍砸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姬发的离去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殷郊漫长无尽生命里永久的潮湿,冷的时候凝固了,温暖的时候再蒸发成云,落下雨水,变成大海。
姬诵慢慢与殷郊变得亲近了,心里有什么话,也都愿意同他讲。姬诵想姬发的时候经常会哭,殷郊就同他说父王其实一直都在,不曾离开过,只是你在寝宫的时候,他外出打猎,你出去骑马的时候,他在书房读书,你们恰好错开了而已。
自欺欺人罢了。
这漫天的神佛都无法将他所爱之人送回身边了,他所爱之人已遁入轮回,与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一想到这,殷郊就难免哽咽。
而他还是选择相信,姬发一定是化作了人间的风雨,耳畔的轻风,山间的清泉,以及窗边的落叶…这些由姬发衍生出来的琐碎,在数年如一日的漫漫长夜里,融汇成轻柔而遥远的光河,不再触及他,却依然照耀着他。
杳无音信,
我性空山。
你已音信全无,那我便用这颗爱你之心,去爱那世间万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