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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第三回

——窥隐情海中潜日月，荐故人洞中抱阴阳。

前往杏岛的渡海船上，一个脸上带刀疤的黑脸汉子正在甲板上与人打着叶子牌打发时间。

这汉子背上背一柄陌刀，袒着腹，短衫的腰间勒了圈瞧不出原成色的毛皮子。

看着一副五大三粗的绿林豪士样，牌技却相当高明，不出一会儿就将压在牌圈中间大半的钱串子都拢到面前。

海面上风平浪静，晃晃悠悠间，青葱一片的杏岛就在远处的海平线上矗着，如一只巨龟露出海面的背甲。

“嘁。”

看着那汉子又一次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牌，飞速地与手中的牌进行替换，八条不屑地转过头去。

到杏岛要三天的海路，一副牌就那么些花色，船才开第一天，这时候就肆无忌惮地换牌，但凡遇到个会算的，接下来两天都有好戏看了。

这等千术对他一个坐忘道来说太过低级，就是做刚入局的万饼条都不够格，但茫茫海上百无聊赖，权当看个乐子。

想到这里，八条的眼神开始在那剩余几个同这汉子一起玩牌的人身上来回转，准备跟自己赌一把，看哪个能最先跟这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物干一架。

“哇哇哇——”

“哦，哦，小宝乖……不怕，不怕……”

一阵风吹过，把船吹得更加摇晃，惊得一旁妇人怀中的孩子大哭起来。

船上众人略有侧目，但八条就没兴趣理会这平平无奇的小波澜，把目光定在那黑脸汉子对过，对，就那个出牌前总皱眉嘬牙花子的，看似是个平平无奇的铺面伙计，那怀里揣着的东西可不一般嘿。

就是这个了！

一筷子打开无脸红中伸向面前包子的手，随着李火旺心念微动，对方准备拍向自己头，让自己一头砸进粥碗里的手直接哧地一声，从头颅上穿了过去。

“嗨，红中老大，你这可越来越不好耍了，不就拿你个包子。那说书人给你一天一换，都堆成山了，还金贵成这样，我这是帮你代劳啊。”

无脸红中悻悻地收回手，背在身后，撑坐上山洞内在李火旺修真过程中被扭曲起的树根土台，翘起了二郎腿。

和尚正在远处对着只剩半截身子的金山找说着什么，大抵还是在念佛，无头的彭龙腾仍像一座山一样，立在他视野边缘的阴影里。

看来这次修真过程中被他无意修出来的是这无脸红中。

李火旺连个白眼都懒得给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仅剩肌肉筋膜和牙床的脸上此时正挂着别有深意的坏笑。

自己在修炼过程中有时会无意将幻觉修真，有时是一个，有时是多个，这家伙从他第一次能把幻觉完整修成活人后，就开始死皮赖脸地想诓他把自己彻底修真。

有诸葛渊的帮助和提点，李火旺在杏岛的修炼进步神速，如今正在向突破五轮进展。

功法上有记，从四轮到五轮，是一个坎，一旦突破五轮，便是进入了所谓的上等境界，心素体内的先天一气便开始得到极致的开发，移山填海，日月倒转，皆在一念之间。

如此庞大的力量自然需要更为克制的使用，诸葛渊也时常提醒他这点，所以不管这无脸红中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坐忘道的话且都得反着听，有什么要求，别让他遂愿就行。

不急不忙地喝完碗中微甜的八珍粥，李火旺试着去想“我现在还饿不饿”，瞬间，饥饿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上大脑，但好在已有那碗稠粥打底，不至于让他立刻饿昏过去。

看来这次花费的时间比上次又长了不少。

从食案上抱起那盆白白胖胖，堆叠得高高的包子，李火旺一边吃，一边感受着体内先天一气的运作与上一回修炼有无分别，缓缓走出山洞，准备去看看诸葛渊在哪儿。

这四到五轮的修炼确实艰难，他此次几乎拼尽全力，也不过短暂地将那被神光包裹的元神向上移挪了两毫。

剩下的那半寸若如此算来，就是再修数十次，也不一定能走完。

但他已经不急了，毕竟他慢慢不再需要挂心那些跟他一起从清风观逃出来的师弟师妹们。

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淼淼也已经回到了牛心村，其余无处可去的人留在那儿，有她和二神在，他们都在那里好好地活着。

不论怎么想，都比跟他这么个凡是在修炼，周围方圆几里都不能留人的心素再牵连上关系要好。

况且，就算他再想回去，丢开他们那么久，他跟淼淼之间……还有可能吗？

这种东西他不愿细想，现在红中的记忆仍然没有找到解决方法，只要这记忆还存在他脑海一天，就证明另一边世界的母亲和娜娜是假的，这也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另一重事实。

“诸葛叔叔！墙上的画我都摘过来了！”

李岁每根触手上都卷了一捧画卷，缓缓地向空地上的诸葛渊挪去。

自从李火旺开始修真，不再需要它克制幻觉以后，开了灵智的它就主动从李火旺身体里出来，日常除了跟馒头一起玩，听诸葛渊讲大齐史，就是像今天这样，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林子里多的是走兽飞禽，它饿了自己会去抓来吃，诸葛渊做饭除出的下水它也不嫌弃，毕竟对它这样的黑太岁来说，甚至可以算吃得很是精细。

馒头在屋檐下晒着太阳，盘成一个小圈睡觉，来了杏岛以后，它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原本稀疏翘曲的黄色毛发也变得顺滑了许多，呼吸起伏间泛着一层亮亮的毫光。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安定幸福得像是假的一样。

但是事到如今，李火旺想，自己思索了那么多真假，就算这血雾横生的乱世真得不能再真，有诸葛渊在，这片安宁，仅有这片安宁他也愿意百分百地相信。

看着李岁和诸葛渊忙来忙去，把画作都摊晾在阳光下的平地上。

他抬起手，一片纤细的翠叶黄竹从地下凭空生出，彼此交结，撑起一坪大小刚好的晒架，稳稳地托起那些摊平的画纸。

“哇——！爹你真厉害！”

双瞳眼珠高兴地在粘稠的黑色触手间打转，李岁伸出一条手去扯了扯正背着身数书册的诸葛渊的袖子。

“诸葛叔叔你看，这样画纸就不沾土了。”

“无妨，晴日的泥土干而自散，收的时候拍打一下即……嗯？”

带着欣慰的笑意，诸葛渊看向盘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晒着太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游移开目光的李火旺。

“李兄，你的修真愈发稳定了。”

“嗯……唔……我没觉得有太大差别……”

李火旺突然就觉得诸葛渊还是挺讨厌的，大齐史有李岁听，是不非要抓着他讲了，现在这举手之劳的事，这么夸他干什么？

自己蒙他庇护这么久，帮点小忙还图感谢？那自己成什么了。

烦躁地挠挠头，李火旺没听诸葛渊继续逼逼的那些“确实有”和“李兄切勿妄自菲薄”，看着搭在最近处的一副山野画上靠树而眠的樵夫，盯久了，仿佛那山间的枯枝坠地、风林谷壑之声，和那樵夫的鼾声，都传到他耳边。

从这声音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抬头问道：

“对了，最近那些来找麻烦的坐忘道怎么好像消停了？”

“这有什么，你有人罩了，不好耍呗。”

红中装模作样地用手遮着阳，在李火旺身边学着他的姿势盘坐下来，用一双空洞的眼眶对着天。

“关你屁事！”

把无脸红中摔到一旁，李火旺看向放下挽起的袖子往自己这边来的诸葛渊。

虽然他不知道诸葛渊跟坐忘道的恩怨起始，但诸葛渊杀了发财，上京/幽都一战又帮着监天司重创了坐忘道，就算不是来找他李火旺的麻烦，跟恼人的苍蝇一样追在诸葛渊身后摸到杏岛来的坐忘道也不会少。

之前诸葛渊忙得团团转，他还帮着处理了几回，但是最近，他几乎都没听对方提起还有这回事。

摸着温润的青石沉思了片刻，诸葛渊摇了摇头。

“此事小生也尚且不明，但是……前两回对阵的坐忘道已然想到在上岛之前耗尽非罡来隐藏连着斗姥的因果之线，就说明他们很有可能不是消停了，而是使用了更加隐蔽的手段……”

看着李火旺开始拧起的眉头，知道他可能会因为这个话题的展开而感到不安，于是诸葛渊止了话头，在陷入纠结的李火旺面前打了个响指，哗地一声打开折扇。

“李兄切莫为此扰心。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此刻我们已经料想到，那么不论未来是否发生，事态如何，此时多加防范，届时便能进退自如，后顾之忧远矣。”

写有天生我才四个大字的折扇在胸前轻轻地摇着，满意地看着那翠叶金丝竹架上被清风徐徐吹拂的画纸，李岁和馒头在远处闹作一团。

虽然李火旺没给什么回应，但诸葛渊觉得此时心情确实不错。

“此前你曾与我提过，在修炼时，那些别人不能见，独独李兄能见，且能交流的幻觉也偶有被你修真出来的时候。方才我看你将什么人摔了出去，当时所见同活人无异，想必就是其一了，如今既然已达此境，李兄可愿劳驾，为我引荐一二？”

“唉……”

李火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可能就是被诸葛渊这张嘴烦得心累。

随着他将视线聚焦于某处，彭龙腾那一座山一样高大的带甲躯体显现在二人面前。

“这是彭龙腾，她没办法说话。”

仰头望着这遮天蔽日的伟岸身躯，诸葛渊摇着扇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尔后李火旺眼一扫，遍身碎叶草屑的无脸红中从一旁的灌木丛中滚出来。

“你好呀，说～书～人～，我们是经常闹点小矛盾，但我发誓啊，都是你家这心素单方面在殴打我，小的没了脸皮，成了他的幻觉连脸面都没了，你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行了，他要能信半个字，让他跟你姓！”

厌烦地隐去红中的身形，一身破旧僧衣的和尚笑呵呵地从彭龙腾身后走出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见过施主。”

诸葛渊合十回礼。

“方丈有礼。”

然后他看向停下来的李火旺。

“就这三位吗？”

“呃，最后这个他样子不太好看，你往下看。”

察觉到有什么在拉扯自己的衣摆，诸葛渊低头看去，仅剩半个身子的金山找拖着五脏伏在地上，他一直想要说话，但满嘴的血液只能被他吹出几个血泡，糊成一连串破碎的音节。

诸葛渊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手中扇子一挥，从那晾架的画间飘来一截下半身，纸片一样薄薄地盖在金山找身体的断口上。

扇子再反着一挥，那纸片下半身便幻化为血肉，金山找遍身和满口的血也尽数褪去。

“谢谢恩人……恩人再生之义无以为报……”

双手颤抖着摸向自己复原的肢体，金山找没有当即就爬起来，而是跪在地上，不住地作揖。

……

把幻觉尽数隐去，李火旺看向用扇子遮了半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诸葛渊。

金山找这时候已经站起来，同和尚说话去了，幻觉之间彼此经常有沟通，但他们对自己造成不了任何影响，所以李火旺一般都无视掉。

诸葛渊在想什么？

他越看越觉得迷茫，不由自主地凑得越来越近。

树影和碎发在诸葛渊的眼眉打上斑驳的光影，恍惚间，李火旺感觉好像自己的五官都糅合到一起，脸上只剩一双迷蒙的眼睛，也忘了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嗯？李兄。”

半阖的扇柄正正挡在李火旺鼻尖。

“方才一时聊得高兴我都忘了，此次修炼结束，你可有记得补眠？”

糟糕！李火旺猛然想起自己虽然腹中不馁，却从洞中出来那刻起，就实实在在地把自己一直没有睡觉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真该死，难怪他总没来由地觉得烦躁疲累，原来还有这一遭等着他。

疯狂的困乏席卷了他的额宇，趁着最后一点清醒，怨怼地指了指诸葛渊，李火旺一歪脖便睡死了过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