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向一如发誓他们没说过(12)
吐槽向。很久没写了,希望没有bug……
“你们没有失去过伴侣,你们不懂……”
——芬威,对众维拉,请求准许再婚。
“你们没有死过爹,你们不懂!”
——费艾诺,对众维拉,佛米诺斯之祸后。
“你们没有听她唱过歌,你们不懂TT”
——纳牟,对众维拉,关于在露西恩一事上滥用职权的解释。
“我们跨越了整个坚冰海峡,他们才终于解决了光源的问题?”
——芬国昐,踏上中洲。
“根据我们家其他男性的身高来判断,我应该不是亲生的。”
——芬巩,向迈兹洛斯吐露心声。
“根据我们家其他男性对于男性长辈的皈依性狂热来判断,我应该不是亲生的。”
——凯勒布林博,向吉尔加拉德......
吐槽向。很久没写了,希望没有bug……
“你们没有失去过伴侣,你们不懂……”
——芬威,对众维拉,请求准许再婚。
“你们没有死过爹,你们不懂!”
——费艾诺,对众维拉,佛米诺斯之祸后。
“你们没有听她唱过歌,你们不懂TT”
——纳牟,对众维拉,关于在露西恩一事上滥用职权的解释。
“我们跨越了整个坚冰海峡,他们才终于解决了光源的问题?”
——芬国昐,踏上中洲。
“根据我们家其他男性的身高来判断,我应该不是亲生的。”
——芬巩,向迈兹洛斯吐露心声。
“根据我们家其他男性对于男性长辈的皈依性狂热来判断,我应该不是亲生的。”
——凯勒布林博,向吉尔加拉德吐露心声。
“算了,哪个辛达年轻的时候不是浪迹天涯?等年龄大了就知道窝在家里的舒服。露西恩当年都浪到黑暗势力的老巢去了,后来不也在多尔费恩–伊–圭纳宅了一辈子……”
——瑟兰杜伊,魔戒大战期间,想到出去开个会开了半年的儿子。
“啊?你还真的浪到黑暗势力的老巢去了?”
——瑟兰杜伊,魔戒大战后,得知魔栏农之战。
“我猜猜,是因为一个你爱的人类,还和一件珠宝有关?”
——瑟兰杜伊,接上一条,把《蕾希安之歌》又翻了一遍。
(莱格拉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会想你的,但你千万别来找我,当了杜内丹人的国王也不可以,将大敌消灭了也不可以,带军队来更不可以。”
——埃尔隆德,对养子兼女婿,西渡前。
“投泰勒瑞!他们开创了第一次西迁掉队,第二次西迁掉队,和第三次西迁掉队。简称花式掉队。”
——凡雅族,关于“谁是最离经叛道的埃尔达”投票。
“投诺多!他们造成了第一次亲族残杀,第二次亲族残杀,和第三次亲族残杀。简称友军杀手。”
——泰勒瑞族,接上条。
“投凡雅!他们诞生了史上第一个后妈!第一个后妈!!第一个后妈!!!简称万恶之源!”
——费艾诺,接上条。
“刚铎盛传此处金色森林极其危险……我不怎么信得过这位精灵夫人和她的居心……你怎么没告诉我她是埃尔隆德大人的丈母娘?!”
——波洛米尔,对阿拉贡,洛丝罗瑞恩之旅。
“你要这根带着泰尔佩瑞安光辉的头发,还是这根带着劳瑞林光辉的头发,还是这根双树柔光交织的头发?”
——加拉德瑞尔,对吉姆利的临别赠礼。
“全都想要?真是个诚实的孩子。三根都给你了。”
——加拉德瑞尔,接上条。
“诺多族回到中洲后,创下了许多可做歌谣题材的功绩。但如果诺多族不曾出奔,黑暗大军依然会南下肆虐,乌曼雅和人类损失惨重后还是会向维拉求助,之后维拉会发动愤怒之战彻底击败魔苟斯。那诺多族在这段历史中的意义是……”
——第二纪元某诺多史研究者。
“不,你忘记了向维拉求救需要精灵宝钻指引航向。虽然贝伦和露西恩的诞生不受诺多影响,可是如果没有胡安和Curufinwë那把安格锐斯特,他们就拿不到宝钻了。”
——另一名诺多史研究者,关于上一条。
“所以我们在这段历史里的意义就是送吗?……”
——一些诺多王子,关于上一条。
“我有这个就够了。”
——芬国昐,前往安格班叫阵前,回答“您如何让他走出坚固堡垒的大门”,并举起《费雅纳罗脏话辞典》。
【Wilburinnit】以马内利,寻找小羊(一)
观前提示:cp向。本篇内含不成熟的克系描写,ooc,有精神控制和软禁提及。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梦很寻常。
这里是Wilbur的海边小屋。门前木制的地板年久失修,缺了几块,幸存的许多也都朽坏了,被湿气泡发而肿胀翘起的木头已经被蛀成灰黑色。因为是有浓雾的清晨,透过地板底下,沙滩黑洞洞,藏匿惨白鱼骨,水迹蔓延,里面猫着窸窸窣窣的螯爪和窥探的眼睛。
Tommy犹豫,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地址。这个地方阴森潮湿,地板似乎都禁不住自己的一脚。
“Tommy?”沙哑,倦意十足的Wilbur声音传出来。于是Tommy放下心去应。
“Will…已经好久没看到过你了,你还好吗?”他说着,往屋子里进。......
观前提示:cp向。本篇内含不成熟的克系描写,ooc,有精神控制和软禁提及。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梦很寻常。
这里是Wilbur的海边小屋。门前木制的地板年久失修,缺了几块,幸存的许多也都朽坏了,被湿气泡发而肿胀翘起的木头已经被蛀成灰黑色。因为是有浓雾的清晨,透过地板底下,沙滩黑洞洞,藏匿惨白鱼骨,水迹蔓延,里面猫着窸窸窣窣的螯爪和窥探的眼睛。
Tommy犹豫,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地址。这个地方阴森潮湿,地板似乎都禁不住自己的一脚。
“Tommy?”沙哑,倦意十足的Wilbur声音传出来。于是Tommy放下心去应。
“Will…已经好久没看到过你了,你还好吗?”他说着,往屋子里进。
没听到什么脚步声,倒是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沉重地拖过地面的声音,脱漆的老旧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吱呀一声。
“来吧。”隔着门,Wilbur的声音有些失真,尾音藏着轻轻颤动的嘶嘶声,仿佛他嘴中的不是人舌而是蛇信。
屋内一片昏暗,Wilbur的眼睛出现在离门框很近的位置,对着门缝的光,瞬膜迅速闪过,泛着细密的异色光泽。Wilbur似乎比他记忆中还要高,木门差点划到Wilbur的脸,擦过他的卷曲刘海缓慢打开了,但他无动于衷,只低头盯着Tommy,仿佛与这个世界脱钩。
“所以,Will,你、你最近怎么样了?”
“不好。”
“啊,我真抱歉”,男孩笑容灿烂,根本不容不愉的阴霾侵染毫分,“我今天刚和Toby他们去水上乐园玩了!真的比我想象的还棒!你要是在肯定会更有意思,可惜你都不回我消息——这里也太黑了。”男孩自顾自开灯的手被什么东西搭上了,Wilbur瞪着他那双过分突出的诡异眼珠,“我没交电费。”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盖着Tommy的手往下摁。果然,开关咔哒一声,却并没有什么亮光。
“卧槽,真的,你怎么穷成这样。”Tommy把眼睛睁得更圆了。
“我病了,Tommy。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的声音适时地虚弱起来。
Tommy在黑暗中重新打量自己这个瘦得有点脱形的朋友,胸口烧起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热烈冲动。
“你需要我干什么?我现在可有不少钱了,我能做到很多事。”医生?住处?我甚至不用他还钱。
“我需要一只小羊。”黑色的影子说。
Tommy的脑仁疼起来。这人他妈的在说什么胡话。他是溜大了后三天不睡觉滑去沙漠跟小王子做了吗。
“我一直在找一只小羊,”Wilbur补充,明显劲还没过去,“他有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这么久没见,Wilbur果然还是Wilbur。眼看他要继续铺陈他的梦中情羊,Tommy决定顺着他,“你上次见它在什么时候?”看看自己的朋友现在病到什么程度。
“我刚刚还看见他了。他就在这里。”他的声音,诡异而笃定,幽远得像亘古的回声,“我知道他会来看我。”他与Tommy对视。
忽然,Tommy发觉他瞳孔的形状很不正常,十字形,缓慢旋转着,熟悉的棕色瞳仁在黑暗中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畸形但又影子一般难以摆脱的疯狂的漩涡。风暴底部,他触到亡者的骨殖,尖叫的黑影,成形之后又迅速消散。莫名出现的石牌上爬满扭曲的铭文,文字的含义,现存人类的理智还无法接受。他竭力却拔不开视线,尸体叠着尸体,旋转,属于同类的肢体狂乱扭曲,但又拼图一样腐烂。腐烂。腐烂的尸墙上,战斗,进食,交媾,行为本身的含义溶解了,互相渗透,从不停止,所有的脸都膨胀出相同的表情。舞动。旋转。眼睛,无数只探寻的眼睛,瞳孔叠瞳孔,密密麻麻,鱼籽一样,毫无秩序地乱转,突然齐齐看向他所在之处,浓缩原始纯粹的恶意,再被多看一眼,就要永远陷入毁灭性的癫狂。Tommy想尖叫,声音却好像被消化;想逃跑,他的四肢好像不再存在,他的所有思维都被牢牢定在这个场景里,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男孩猛地醒过来,大汗淋漓,长呼一口气。他总觉得身上还黏着梦中冰冷的视线。确实好几天没联系Wilbur了。他伸手开灯。
灯没有亮。
他终于意识到,黑暗中,确实有什么一直在注视他。
“Wilbur?”
那团黑色的影子开口了:“我在。你刚才突然倒在地板上,我就把你背到楼上休息了。”
天呐。我的天啊。Tommy小声喃喃。他好像在虚空中漂泊了一万年,而Wilbur熟悉的声音把他锚定在现实世界中了。
“谢谢你。我昏了多久?能要杯水吗?”Tommy被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到3分钟。我本来打算你要是还不醒,就去给你叫救护车。你再歇会,我去给你倒水,小工作狂。”
“谢谢你啦,你就像个哥哥一样。”Tommy伸手接水,手却根本抬不动,好像开灯这个动作已经抽走了他全部的力量。
Wilbur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看样子你得在我这多睡一会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他说。
Tommy苦着脸看着眼前这一盘子鱼。好重的腥味。
“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吃鱼的啊?”
“是的,但在海边嘛,不吃鱼是一种浪费。”Wilbur心情很好地解释,“啊——张嘴”
Tommy只好驯服地接受了送到嘴边的那一坨子东西,反胃了好久才没有呕出声音。这就是一团生肉糜。到底是什么人让Wilbur接触到厨房的。真是天大的错误。
Wilbur的笑容扩大了一点,在黑暗中并不明显。
“好了,你再睡会吧。”
“Will…我刚刚做噩梦了。”
“嗯?”
Tommy吞吞吐吐,忧心此举不符合自己一贯酷帅的人设,但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就要在黑暗中独自躺着,他还是继续道,“我害怕,你能陪我一会吗?”
“当然,国王陛下。需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吗?安抚一下你受创的心灵?”
“呃,不要,你没什么好故事讲。在那坐一会就行。”
“好吧,国王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因为我也要去隔壁房间睡觉的。”
“那、那…我们一起睡吧?”这句话就这么从Tommy的嘴巴里面冒了出来。“我常和Toby在一张床上睡,我睡相很好的。”
TBC(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话,等我考完,将努力在下周同一时间更新。文笔很烂,大家将就一下orz)
警告
Double欧三(aka欧洛隹斯/凯勒巩+欧洛米/凯勒巩),加上一定比例的牙五和三五
1
由于国王的弟弟在打猎中摔下了马,只能在床卧养,所以,为避免加重伤情的激动,部下们事先经过了数番商讨,才推选出一位公认最合适的代表去警告他:他的哥哥费拉贡德王已经一去不返,而他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堂亲却正在悄悄筹划一场可怕的阴谋,准备窃取本属于他的王冠。见王弟——如今的新王——听此消息后十分平静,只有脸容上微微流露出少许悲伤,使者便叫来了更多仍然忠诚于费拉贡德王的臣属,向他详细讲述凯勒巩与库茹芬是如何在纳国斯隆德行使他们诡诈的引诱把戏,四处散布谎言、蛊惑人心,只等待那个可怕的背叛日子步步临近。他们继续述说这......
Double欧三(aka欧洛隹斯/凯勒巩+欧洛米/凯勒巩),加上一定比例的牙五和三五
1
由于国王的弟弟在打猎中摔下了马,只能在床卧养,所以,为避免加重伤情的激动,部下们事先经过了数番商讨,才推选出一位公认最合适的代表去警告他:他的哥哥费拉贡德王已经一去不返,而他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堂亲却正在悄悄筹划一场可怕的阴谋,准备窃取本属于他的王冠。见王弟——如今的新王——听此消息后十分平静,只有脸容上微微流露出少许悲伤,使者便叫来了更多仍然忠诚于费拉贡德王的臣属,向他详细讲述凯勒巩与库茹芬是如何在纳国斯隆德行使他们诡诈的引诱把戏,四处散布谎言、蛊惑人心,只等待那个可怕的背叛日子步步临近。他们继续述说这两位国王近亲的种种不敬,说他们出入王宫从不通报,并且,即使进入内殿也披着甲胄、佩戴刀剑,稍有争执便目露凶光,恨不得拔剑相向。他们又七嘴八舌地指控库茹芬和他的追随者们在议会中占据了过多的席位,处处针对那些忠于旧王和新王的臣子,“至于您的另一位堂亲,”他们用意含混地说。“他总是在边境危险的森林里独自漫游,只有那条猎犬跟在他的身边。”
“等一等,”新王靠在枕上,似乎还没有恢复力气,只能慢腾腾地说道。“这有什么问题呢?他天生就喜欢荒凉的原野和森林。”
“话虽如此,不过,您是因为和他一同打猎才受了伤,可他却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
新王默不作声,不知是伤感失望,还是根本对正在谈论的话题毫不关心。在那张苍白、沉默、纹丝不动的脸上,一双平素温和、明亮的蓝眼睛此刻同样无声无息地沉默着,俨然一位冷冷的旁观者的眼睛。他放在被子上、被从肩膀垂下的金色卷发遮住一半的手,也像只死人的手一样透明、洁白,并且一动不动。于是,此次秘密拜访就此中断:在新王还是王弟的时候,一旦他开始像这样陷入沉默,那么无论何种谈话都是进行不下去的。于是,最后,由他唯一的女儿芬杜伊拉丝出面,客客气气地将这些贵族和将领请出了宫殿,——打自一开始,她就明白他们同她父亲的谈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您真该好好劝劝您的父亲!”临走了,他们还是三五成群地围在芬杜伊拉丝身边,坚持不懈地向她申诉。“哎,殿下,您比我们都清楚,得把凯勒巩叫来。您父亲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的责任比谁都大。”
然而,芬杜伊拉丝却淡淡地回答道:
“我哪能叫他过来呢?除非他自己想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呀,殿下——您的父亲,纳国斯隆德的欧洛隹斯王,如今竟然使唤不动一个寄居在此的堂亲,反而处处任由他摆布。您难道不记得,要传唤他得派出三位使者,可是只消一张系在飞鸟腿上的莎纸,您的父亲就能不计前嫌、欢天喜地地跟随他到荒野中去——您干嘛不说话呀?这都是他,都是那个费诺里安害的!”
尽管她的父亲确实多次莫名其妙地抛下侍从、独自骑马到都城外去,但芬杜伊拉丝并不理解这一点。尽管她的心思向来细腻入微,可是每当事关她的两位堂叔父,便总有一层古怪的白蒙蒙的幕帐遮挡在她的面前,阻断她那明净、智慧、洞察一切的眼光。因此,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对两位堂亲——尤其是年长的那一位——言听计从,尽管偶尔也会有一道可怕的闪念掠过她的心房,一个通晓一切的先知般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吞吞吐吐,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最为荒诞和可厌的猜想。她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不由得惊恐莫名,羞耻得无地自容,只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但行为上的反应却诚实非常:自从这个可怖的想法在她的心中萌芽以来,只要看见凯勒巩的身影,哪怕隔得很远,她也会立刻把脸扭向一边。
随后,就在群臣离开的当天晚上,凯勒巩来了。
他来的时候,欧洛隹斯刚刚睡下。片刻之前,两个正在寝殿外头闲聊的女侍听见他在呻吟,起先声音很低,随后却越来越尖锐、高亢,逐渐变成了疯狂的野兽般的哀声号叫,急忙惊慌无比地冲了进去;她们用冰块敷他像生铁一样烫得发白的额头,把枕头上碾乱的长发梳好,又给他喝了罂粟花奶,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静下来。外面很冷,并且正在酝酿一场风暴:天空中乌云翻滚,沉重的雨滴也开始迟缓地、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墙壁和屋顶,因此,即便殿内点了火烛,也还是又湿又冷。当走廊里传来轻盈、矫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的时候,不仅两位女侍对视一眼、纷纷打了个寒颤,就连欧洛隹斯也重新睁开了眼睛。他本以为来的是芬杜伊拉丝或格温多;然而,当他瞥见门廊外凝然不动的黑影中闪烁着的长长的银发,看见其中一位女侍上前挡住对方时胆怯而窘迫的身姿,立刻就明白眼前的究竟是谁了。于是,罂粟花奶给脸颊添上的血色消失了,他霎时又变得无比苍白,好像看见的不是别的谁,而是从曼督斯前来索命的死神。等到访客自然无比地来到他的床头坐下,叫他避无可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容——这张脸一如其旧,仍是处处都那么标致、那么匀称,然而,他却感到在这熟悉的美貌中包含着某种十分陌生和恐怖的东西。那对正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像狼一样的灰眼睛也和从前怪异地毫不相像,透过一根根睫毛组成的笼子,在黑暗中放射出冷酷和讥嘲的亮光。
欧洛隹斯哆嗦一下,放在胸前的右手虚弱地颤了颤,随即被另一只手轻轻捉住——缄默无声的幻梦似的恐怖在刹那间碎裂开来,凯勒巩微微一笑,略带讥讽地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陛下?难道那匹畜生当真被黑暗大敌上了身,才把你摔得这样厉害?”
“不应当拿黑暗大敌逗乐子。”欧洛隹斯说。“更何况,我现在也不想见你。你走吧。”
“你瞧瞧你,——你和芬达拉托,你们两个都这么冷酷无情。”凯勒巩漫不经心地说,他的手指冷得像冰,拂在欧洛隹斯的手背上叫他直打寒战。“你的女儿叫我来看看你。在她眼里,你那天之所以决定要去打猎、又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切完完全全都是我的过错。唉,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陛下,和我多说几句话,好让我回去跟她复命。”
像往常一样,欧洛隹斯立即明白他是在随口扯谎来逗他开心。然而,不同于以往,这一次,凯勒巩故作拙劣的谎言没能将他逗得哈哈大笑,反倒叫他更加心烦意乱;并且,当凯勒巩稍微俯下身子凑近他时,在披垂下来的长发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的芳香中,还能够闻到一丝猎物挣扎的血腥气,——于是,那个可怕的、本该已经流逝不返的时刻,连带着那种天旋地转、摧残头脑的痛楚和恐惧,又再度从时间的铁律中挣脱出来,刹那间就充满了整座空荡荡的昏暗的宫殿。他听到——在某种持续不断的蠕动着的沙沙的噪声中间——凯勒巩还在继续说话,尽管离得很近,可声音却模糊不清,而且异常遥远,仿佛某种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你应该多骑马,而不是听医官的话每天躺在床上,这才是你迟迟康复不了的原因。跟我去森林里转转——”
欧洛隹斯生硬地回答道:
“不想去。”
他感到很平静,因为他想起了那天在森林中发生的事情。事情从头说起其实很简单:他和凯勒巩去森林中打猎,并且平生第一次在竞赛中赢过了自己的堂亲。于是,凯勒巩开他的玩笑,非得要他扮演欧洛米不可,而他那在爱情中浸泡得飘飘然的头脑早已经被对方驯服得言听计从,——然而,就在凯勒巩把月桂编成的树冠戴到他的头上,准备吻一下他的前额的时候,前方的树丛里忽然腾起一群黑压压的椋鸟,足有成百上千,骚动惹得他的坐骑发了癫,在疾速奔跑中把他从背上甩了下来。当时,凯勒巩先是哈哈大笑,随即又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然而,自始至终,他都坚持自己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响。“椋鸟天生容易受惊,”他对欧洛隹斯解释道。“至于你的马,他只是胆子太小。”在他们的族亲中间,只有凯勒巩懂得荒野和森林的语言,这使得他在愚昧的野兽和城市熙熙攘攘的软弱的人群中俨然一个天生的君王。他的目光永远率直、专注,好像两道箭影一般瞄准同一个方向;他的每个手势、每句命令都准确非常,并且充满威严、不容质疑。然而,这一回,摔下马背的欧洛隹斯却知道他是错的。
欧洛隹斯翻了个身,沉默了片刻,突然,一个声音,像是某种疯狂的唿哨,一下子钻进他的耳朵眼里——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伴随着鞭子抽打在骨头上的凄厉的声响,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又在刹那间汇聚成一股默默无声的死寂的洪流。就像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似的,他侧耳聆听了许久,才察觉到这是正在下暴风雨。
“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有听见吗?”他没有看凯勒巩,却对着他说道。“就在窗外。别说话,你听——听到没有?是警告。”
“简直是发了疯。”凯勒巩恼怒地咕哝了一句,皱起眉头瞧了瞧匐在床上的欧洛隹斯。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就像跟一个病人说话那样冷冷地安慰道:“哪里有什么警告?你准是听见了野兽的叫声。外面在下暴风雨呢,阿塔瑞斯托。”
但欧洛隹斯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在黑暗中喃喃地继续说道:
“洪水来临的时候,野兽就会纷纷爬出洞穴,在山岗上尖叫着相互厮咬,可是群山也是要沉没的。——你不是听到即将流离失所的野兽在哀号吗?那是因为伟大的号角维拉罗玛在警告它们。洪水就要来了,他没有告诉过你,所以你不知道,提耶科莫:维拉罗玛就是暴风雨。”
紧紧缠绕着他的寒冷消散了。他的手向下滑落到被褥上。凯勒巩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想要去拿放在桌上的酒和酒杯,可是不知为何没有碰到。随后,仿佛害怕惊动谁似的,他缓缓地把手臂抽回来,盯着微微抽搐的手指看了很久。
“这样,依你说,是欧洛米在警告你啰?”
“你不相信?”
“干吗不相信?既然是你亲耳听到的,那一定错不了,毕竟这儿没有谁比你更熟悉他的号角声。”
“你没明白我说的话,”欧洛隹斯异常平和地说道。然而,在他简短的话语中包含着令人恐惧的狂热的笃定。 “我听见的不是真正的他的声音。我听见的是警告。”
“那么,他要警告你的是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我?”
“是的。不能。”
又是一阵沉默。空荡荡的宫殿变得更暗了,尽管火烛还在烛台上寂然无声地燃烧。
“也就是说,即便你讲的不是真的,也没有谁会知道了?”
“你说得不对。我讲的都是真话。”
“不准别人怀疑吗?”
“不,没必要。”欧洛隹斯冷峻地说道。“我没在撒谎。不应该怀疑我。”
凯勒巩耸了耸肩膀,看也不看地回答他说:
“你累了。应该睡一会儿。”
他站起身,要从床前走开,——可是,忽然之间,好像刮过了一阵旋风,一切都变了样:雨水不再是从空中坠落,而是自下往上地从地面腾起;原本好端端摆在桌上的酒杯也古怪地倾倒了下去,但酒液却一滴也没有流到地板上。当他睁大眼睛望向四周时,更多上下颠倒、毫无章法的可怕景象都一一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就连围绕着床铺的帐幔也在飞舞,无数微微闪烁的光点好似弓弦上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嘶鸣着朝他扑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到他的面前,伸出尖利的箭镞刺一下他的心脏,又哈哈地笑着从他的身体里穿出去,——一根接一根,无一例外,好像每一点烛光后面都是一只微微闪烁的无形的眼睛。灯火熄灭了。随后,某种东西——又细、又光滑,可是牢固得吓人,好像绞刑架上正准备吊死囚犯的绳索——悄没声儿地拽紧了他:那是瑟缩在黑暗中的欧洛隹斯伸出了一只手。
“嘘,别害怕!”他把凯勒巩拖到自己怀里,原本软绵绵垂着的手指突然变得坚硬无比,像能够扼死人那样有力。“别担心!你没有死。这下你该明白了吧?你刚刚看到的就是警告,明白吗?——你在发抖?发抖干嘛呀?没人在诅咒你。”
“放开我,阿塔瑞斯托。”
“要走了?你别生气,提耶科莫,留下来吧,我不赶你走。”
“把手放开。我要走了——该死的,给我滚开!”
欧洛隹斯瞟一眼他,笑了,又缓慢地朝前挪了挪,靠近了,隔着眼睑吻了吻他阴沉沉闪着怒火的眼睛。
“从前。”他沉思着说道,嘴唇动得很慢、幅度很小,仿佛是思绪本身在说话。“从前,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变坏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像这样待在一起吗?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要拒绝你,拿即将降临的大难来警告你、让你走开的,——换作是你,恐怕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你有一副硬心肠,想让谁走开就让谁走开,什么人也摆布不了你。可我不行:我太软弱,也害怕自己拿主意,无论谁来欺骗我、叫我干什么,我都得一五一十地照做。你是个骗子,提耶科莫,你晓得吗?”
“好极了!”凯勒巩气得笑起来。“一点儿没错,你说得对极了——当然,只能是我犯了全部的罪,都是我欺骗了你,除此之外,这一切还能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站在城墙上对整个纳国斯隆德呼喊,宣称他们的国王犯了罪,有谁会回应我呢?如果我跑到森林里,对着野兽说:‘芬达拉托的弟弟犯了罪!’——我告诉你,连野兽都会扭头走开。你自己知道,阿塔瑞斯托,有谁敢污蔑你清白无暇的名声,有谁敢说你是有罪的啊?”
“别生气!我承认,我是有罪的。当然,你也有罪,不过我们不谈这个。原谅我,提耶科莫,别再生我的气——你知道,我爱你爱得不得了。只不过,倘若没有你,我至少可以少犯些错,——你笑什么呀?这是有可能的。”
“当然,一定会是这样。”
“不过,我告诉你:我也不害怕审判。你想必已经不记得了吧?我是有妻子的,也有儿女,我总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可是你——”
他沉默了,长袍下的身体变得僵硬而阴冷。然而,在那一动不动搂住的双手周围,在那微微张开的无声的嘴唇周围,似乎凝结着摇摇欲坠的炽热的眼泪。
“可是你要怎么办呢?你没有爱过谁,提耶科莫,从前到现在都没有。等洪水来的时候,你也要孤零零地自个儿走吗?啊?”
天快要亮的时候,国王像死去一般无声无息地睡着了。喝下的罂粟花奶令他睡得很沉,他大理石一样的面孔在晓色中微微泛白,双唇也在睡梦中古怪地含着笑容,——并且,在他被罂粟花麻木得浑浑噩噩的意识中,久久地盘踞着一个毫无根据的奇怪的幻象:凯勒巩没有离开,还是像从前那样和自己躺在一起、把头颅伏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银发又长、又顺滑,像蛇一样四处蜿蜒。在黎明前一触即碎的纤弱的寂静中,一个像他自己,然而比他温柔得多、幸福得多的嗓音带着宁静无比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建议道:“应当吻一吻。”
“是应该这样。”他忙不迭地赞同道。“是应该吻一吻。”他生怕不小心惊扰了对方的睡眠,因此静静地翻了个身,由于动作极其缓慢,几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再凑近些,却看到在眉弓下面,在盖住了眼珠的上下眼睑相接的地方,有一滴灰濛濛、亮晃晃、露水一样的东西在无声地颤动,——他带着诡异的好奇端详了它一番,才意识到这是一只即将苏醒过来、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的眼睛。只消一个瞬间,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感觉整颗心脏都痛苦得变了形,变得像石头一样又硬、又沉重,并且正朝着望不见底的深渊一路骨碌碌地滚落下去。
“不能让他离开。”他惊恐地思忖着。“我还在指望什么呢?难道我能和她一块儿走吗?或者和芬杜伊拉丝一起?难道要让她们跟着我上法庭吗?谁信呀!不,不准你离开——听见没有?我自个儿是不行的,你明白吗?我得跟你一起走,非得这样不可。”
于是,他把脸孔贴得更近,愈发恐惧地纠缠着那个幻觉中的形象。尽管怀抱中空无一物,他的两条手臂却始终像铁箍一样岿然不动地箍拢着,仿佛一个违反戒律的罪人在死死地钳紧共犯,姿态中既包含卑微的苦苦恳求,也包含极度绝望的威胁和警告。
2
自那一晚起,凯勒巩便再也没有进出过欧洛隹斯的宫殿,由于国王也不再问起他,人人便都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仍然怀念着费拉贡德王、反对那两个费诺里安的精灵们奔走相告,传递着这一充满希冀的讯息:一切都即将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国王马上就会省悟了。就这样,在广场和小巷里切切的低语声中,在混杂了悔恨与欣喜的情不自禁的眼泪中,欧洛隹斯治下的日子继续一天天地过去;然而,传递到各级官员手中的政令还是签署着库茹芬威的名字,纳国斯隆德要塞的街道上还是终日烟尘滚滚,武器的叮当声混合着发狂似的马蹄声,清晰而又嘈杂,朝着费拉贡德之门的方向飞掠而去——那是军队奉着凯勒巩的命令,要到纳洛格河畔的森林中去巡逻。而欧洛隹斯本人却还是隐藏在幽深、荫蔽、终日照不见阳光的寝殿里,每当有什么人提出要见一见他,便总会被库茹芬派来的使者挡回去。
“国王现在不便见你。”对每一个前来觐见国王的精灵,使者都同样为难地作出答复,仿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他的腿伤刚刚好些,可是又患上了别的病。”
在所有见不到欧洛隹斯的精灵中,最为伤心愤怒的是格温多。同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一样,他对费拉贡德和他的继任者衷心耿耿;并且,他还爱慕智慧而美丽的芬杜伊拉丝,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向她求婚。然而,自从欧洛隹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能单独见到国王;就连和其他人共同前去秘密拜访的那一次,欧洛隹斯也自始至终没和他说一句话。——不仅是他,就连芬杜伊拉丝似乎也变了样: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本来想要停下来、同她温情脉脉地问候几句,可她却步履匆匆、满脸疲惫,连话也不愿意多说。这不仅勾起了他的怜悯之情,也让他更加强烈地憎恨起了那两个冷酷狡诈的费诺里安——因为,在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坚定不移、支撑着他生活下去的信念:这一切都是凯勒巩和库茹芬害的,不干其他人的事。只要能够让国王省悟过来,把这两个心怀叵测的堂亲驱逐出去,一切便都能够恢复原本井然有序的面貌:残忍和软弱在瞬间消散无踪,道德和公义带着宽容的微笑回归到它们原本的位置,而他和芬杜伊拉丝——自然而然,也能够重归于好。
“不关其他人的事。”在每个黑漆漆、死寂一片的夜里,他也总是对自己低声重复这一判决。“都是那两个费诺里安害的。”
在国王的两位堂亲中,他更加厌恶库茹芬,因为他巧舌如簧,总能凭借高明的诡辩技艺颠倒是非,使大家相信但凡反对他的不是疯子,就是蠢货。憎恨使他格外关注库茹芬的一举一动:即便是众人到齐的议会里,他也总能一眼看到库茹芬正坐在专属于宰相和摄政王的位置上,像蛇一样微微晃动着头颅,——并且,从那颗装满阴谋、冷酷和不忠的头颅里,还放射出两道沉重、阴冷、石头一样的目光,在大殿中四处逡巡。这目光落到谁的身上,谁就要浑身难受地打个哆嗦,仿佛被蛇的毒牙咬了一口。对于凯勒巩,他倒没有那么讨厌,由于统共没有跟对方说上过几句话,两人之间也称不上有什么龃龉。然而,出于习惯,他一仇恨就要同时仇恨两个。于是,自从国王称病不起的那一天起,格温多便拒绝再对费艾诺的两个儿子行礼。就连在一年一度向猎神祝祷的前夕,在众人到场的仪式上,他也公然藐视担当祭司的凯勒巩:后者把明天狩猎时要用的金箭递给他,他却佯装手抖,把箭连着箭袋都摔到地上,并且傲慢地将头扭了开去。——见到此情此景,站在人群中的库茹芬无声地微微一笑。凯勒巩面露不悦,但一句话也没说。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女婿!”待他们出了殿宇,走在返回居所的路上,库茹芬才若有所思地评论道。他是在对着凯勒巩说话,可是没有得到回答。
由于侍从只在白天才来,并且走之前熄灭了壁炉,因此,整间屋子显得又空荡、又昏暗,叫人站在里头就感到阵阵寒意。这时,凯勒巩清楚地发现,在芬罗德离开后的几年内,库茹芬的脸颊凹陷了,脸色也变作苍白;在黄金打成的额冠底下,在两侧披垂着的长长的黑发中间,嵌着的似乎不再是眼睛,而是两道暗沉沉、静悄悄、只等待灵魂滑落下去的陷阱和深渊。由于很久没有去过工坊,他也不再穿工匠的服装,只穿从不劳作的独裁官所钟爱的那种极其轻盈、极其精美的缀有刺绣的长袍。如今他还钟爱饮用烈性的香草酒,——瞧见他在刚刚升腾起的赤红的炉火前走来走去,一口接一口地从银杯中啜饮,因为醉酒而恍恍惚惚地东摇西摆,任谁也看不出他清醒时的敏锐和精明。这会儿,从他在地毯上赤着脚来回踱步的姿态中,从那由于迷醉和燥热而被扯得松松垮垮的长袍的领口中,也不大能够找得到他们父亲的影子了。
“我问你,”突然间,他转向坐在圈椅上的凯勒巩,神神秘秘地低声问道。“我问你,提耶科莫,你得跟我说真话,不准撒谎。——你还记得咱们的那一位堂亲吗?”
“记得。怎么了?”
“嗯,我也记得……你跟我一样记得,真高兴。不过,你还会想起他吗?比方说,在晚上,或者喝了酒之后?啊?”
“不,当然不想。”
“别说谎!我看得出来。你天天对着他那个任你摆布的弟弟……该死的!我知道,只不过是相像而已。唉,你想象的出来吗,提耶科莫?我没法见他。只要看见他的一根头发丝就让我浑身不舒服。而你——你却每天都要跟他待在一块儿。喂,干吗把头扭开呀?别摆架子了,喝杯酒。”
“你自己喝吧,阿塔林凯。我明天还得打猎。”
“有什么要紧的?喝一点儿。你哪怕喝醉了也能骑马,也能射箭,而且比谁都射得准。是不是?而且嘛,欧洛米喜欢你,所有人都知道。你干什么都行:喝得醉醺醺地当祭司,把一头死狮子扔到他的脸上,——尽管扔!他不会怪你的。”
然而,凯勒巩还是冷冷地坚持道:
“我不喝。”
“哼,你不喝?”库茹芬斜过目光,瞟了他一眼。这时候,在通红一团的炉火的映照下,在他那混乱不清、飘飘忽忽的意识的虚饰下,他看见坐在那里的不再是他那一头银发、脸色阴沉的兄弟,而是一个虽然很模糊、但却能够被准确无误辨认出来的幻影——从那披散下来的赤彤彤的金发,和那遥遥望向他的半是忧郁、半是嘲弄的目光中,他十分清楚地认出那是芬罗德。再往前走了几步,看得便更加清晰了:芬罗德坐在那里,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高贵从容,一样的美。然而,在他那凝然不动的灿烂的容颜上,在他那直直望向前方的清澈的目光中,似乎凝聚着缄默无声的谴责和控诉。
“你不喝?”库茹芬再一次逼问道。他又迈近两步,把举着酒杯的那只手使劲朝前伸去,岔开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干吗不说话?你以为不说话就能瞒过我,让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哼,我知道,你还是在记恨我,没准还正在诅咒我,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因为我拦住了他们,让你独自一个孤零零地去送死。”
没有回答。于是,库茹芬笑起来,冲着对方威胁地摇了摇手指。突然间,他在遮住了耳朵的蓬松的金发中发现了半根黑色的缎带,于是便恶狠狠地抓住它、动手把它拨到了肩膀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你是个蠢货,芬达拉托,是只清清白白的绵羊,你知道吗?所以,你只能自己去死。不过,倘若你现在还没有死,还活着,那你也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受了诅咒的地方:在这儿,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够问心无愧地炫耀自己的清白,还有谁不为自己当初的驯顺感到耻辱啊?你想一想:假如我不拦住他们,如今还有谁会爱戴你呢?叫臣子跟自己一同白白地去送死,哪里有你这样的国王!”
在他眼皮底下、然而却看不见的地方,凯勒巩一声不吭,久久地默默地审视着面前这张被烈酒灼烧得通红、又让迷乱和狂热给扭曲了的脸庞。显然,他对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一旦库茹芬喝醉了酒、犯起疯病,就会把他——实际上,他知道并不非得是自己,也可以是碰巧在现场的随便什么人——当成他们那位抛下王冠出走的堂亲。当这种幻觉牢牢地占据住他的头脑的时候,无论谁也休想劝服他,甚至也别想把他搡开。紧接着,事情便又要一成不变地发生了:哀哀的哭泣、颠三倒四的谎言、口不择言的诅咒,以及又一个任由疯狂的情欲来主宰、来摧残和吞噬的死寂的夜,就像穿在同一根细线上的奇形怪状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无声无息地滑落。但接下来,又是一个白天,又是周而复返的阿瑞恩在燃烧,——一切又会像恶梦般在噙满泪水的双眼前一闪而过,随后被空虚而僵死的头脑轻轻忘却。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凯勒巩平心静气地问道。
他不是在问库茹芬,也不是在问自己。然而,在库茹芬着了魔似的久久不绝的呻吟声中,在滚烫的嘴唇所刻印下来的重达千钧的亲吻中,他却异常清楚地听见——在本该岑寂无声的黑暗中,传来了什么东西幽幽的、悲哀的一声太息,随即又消失了。
“你在叹气?你难道不想警告我什么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没人说话,也没人在叹气。
“既然连说句话都不愿意,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我为什么还要信仰你,向你祈祷,把获得的第一头猎物献给你?那我为什么还要——爱你?”
他顿了顿,嗄哑的声音中似乎隐匿着像永恒那样悠久的仇恨:
“你和你的姐妹兄弟——你们都是一个样。既然你们只想要清白无暇的良心,就应该从这儿滚开——听见没有?滚开!你去找别的心灵来敬服你们的安排,去说服另一个灵魂来全心全意地相信伊露维塔吧!你该去找阿塔瑞斯托,去找格温多,去找最高尚、最无辜的芬达拉托——别来找我,也别再来警告我。这世上有那么多双清清白白的手,有那么多没有什么不满足、没有什么可悲叹的伊露维塔的子女,少了我一个,又有什么要紧?也别让胡安来规劝我,否则我就把它丢到荒野里去。你不相信吗?”
凯勒巩侧了侧身,闭紧双唇,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他是在等待回答,可是,黑暗却一声不吭,似乎仍在孕育下一道悲恸至极的无声的长叹。这黑漆漆、死一般的沉默迅速耗尽了他的耐心。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不仅一脸漠然,连声音也变得冷酷、疲倦,并且饱含轻蔑:
“别叹气了!叹气是没用的,倘若你不想说话,还不如哭一哭,掉两滴眼泪。”
于是,便落下了眼泪。起初,数量很少,并且沉滞、浓稠、默然无声,象是审判过程中从法官眼眶里不小心掉落下来的泪水。然而,时间越长,流的眼泪越多:可怜的受害者在哀哀哭泣,原先一声不吭的凶手也哭了,所有的旁听者、目击者和辩护人们都开始不约而同地放声痛哭;从一对对或大或小、或是温柔胆怯、或是凶恶而呆板的眼睛中淌出的不再是朝着左边、右边或上面的望向谁的目光,而是一颗颗垂直往下坠去的重得可怕的泪珠。这些数不尽的沉重的眼泪绵绵不绝地滴落在纳洛格河的河面上,滴落在塔拉斯迪尔能的旷野和阿蒙埃希尔的瞭望塔上,打湿了士兵的头发和爬出洞穴的野兽的皮毛,令法洛斯高地的每一寸角落都浸润了致人死命的寒冷和悲愁。
而就在此刻,凯勒巩笑了。他看到了在一旁熟睡的库茹芬,觉得他的这副模样实在太像他们的父亲;这让他感到滑稽。于是他笑了,对着四下里空洞洞、毫无反应的黑暗说道:
“瞧瞧我们两个,多么快乐呀,阿塔。”
紧接着,他又想起父亲临终前曾经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温存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于是,又笑了,因为他突然发觉,在这么温柔、这么仁慈的慰安中却包含着十分可怕的莫大的狠心,它要求一个已经厌倦了生活的灵魂还要坚持下来,还要去履行承诺、去不停地斗争和复仇。
与此同时,在他们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永远是孤独和痛苦的命运已经开始探头探脑,而从它那缓慢地、不声不响地游走着的曲曲弯弯的姿态里,从它那双野兽般眯缝着的危险的双眼里,强烈地、毫不遮掩地放射出来的恰恰是——警告。